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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异时17

    被郁白唤到名字的人很快应了声。

    谢无昉手中仍握着那本书, 声音平常:“早上好。”

    郁白还是第一次见到非人类这样坐在桌前看书。

    怪新奇的。

    之前那个泛黄笔记本上的神秘天书他是半点都看不懂,但现在对方手头那本书里的文字,他一眼就识别了出来。

    是中文哎!

    郁白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男人闻言, 拢起了手中厚厚的书籍, 坦诚地将写有标题的封面展示给他看。

    ——《围棋初级技巧与基本定式》。

    “张叔叔的书房里有很多关于围棋的书。”

    谢无昉学郁白的方式称呼张云江。

    “他说我们可以随便翻看。”

    看着古朴封面上黑白交错的棋盘图样, 郁白愣了一下。

    然后缓慢地露出了一个镇定的微笑,以掩饰内心突然涌上来的不妙预感。

    他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个问题!!

    以谢无昉的学习速度和目前的围棋水平, 怎么可能需要看这种带有“初级”、“基本”字样的书。

    而且他说了“我们”……

    就在心头警铃大作的郁白想要转身逃跑的时候, 谢无昉再次开口了。

    “这本书应该会适合你看, 是基础教程。”

    谢无昉看着他,语气认真, 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有些疑惑地问:“你要去哪里?”

    ……果然。

    他好想逃离这个马上就要被迫学围棋的日子。

    光是刚才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围棋教程, 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痛了。

    为什么不再多睡一会儿,一觉睡到明天算了!

    四目相对中, 正在心中哀嚎的郁白神情不变,犹有淡定笑意。

    “我去洗漱。”

    他说着, 转身,脚步沉着地往卫生间走去, 语调轻松:“啊,好饿,一会儿还得找点东西吃……”

    “我带你去餐厅,那里有很多种类的早餐。”

    身后的男人浑然不知他的绝望心情,继续说:“等吃完东西, 你就可以开始学围棋了。”

    “……”

    脚步沉着的郁白差点被空气绊倒。

    “好。”他努力维持着充满喜悦的欢快语气, “真好。”

    好个屁啊!

    这个早晨到底还是没有那么美好!!

    十分钟后,两人一起走进了餐厅。

    谢无昉手里又换了一本厚厚的围棋入门教程, 安静地在一旁陪他。

    心如死灰的郁白与迎上来的佣人们打了招呼,思考着自己究竟可以用吃饭这个借口拖延多久。

    他的目光无助地瞥过这间古色古香、宽敞明亮的餐厅,忽然又亮了起来。

    严璟也在!

    饭量惊人的肌肉男坐在靠角落的位置里,以一种均匀的速度不停进食,面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早餐,中西兼有。

    郁白觉得自己找到了拖延时间的好借口,当即向他走过去,主动道:“早啊,你也刚起?”

    “小白你终于起——”

    将恐惧化为食欲,在埋头专心吃东西的严璟听到熟悉的声音,招呼声脱口而出。

    但话还没说完,他抬头望过去,看见小白旁边那道身影后,瞬间面露惊恐,差点被披萨噎死。

    姓谢的怎么又来餐厅了!!

    他以为这家伙不会来了才一直待在这里吃东西的!

    “起、起床了!”严璟磕磕巴巴地说完,只想马上逃走,“我吃完了你慢慢吃!再见小白再见谢哥!”

    “……”郁白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坐下时顺手拿起一片披萨咬了口,“你没吃完啊,还有这么多片。”

    严璟立刻把整个盘子挪到他面前,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美食,殷勤道:“你们吃你们吃。”

    郁白顿感诧异。

    这家伙今天怎么怪怪的。

    有一种月底业绩不够的时候拼命劝健身房会员掏钱续课的狗腿感。

    外加一种小时候遇到欺负过他的高年级学生时发自内心的慌张感。

    郁白觉得,严璟好像特别害怕谢无昉。

    从昨晚开始就是。

    但是……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

    黑发蓝眸的男人同他一样坐在餐桌前,垂眸看着手中的书籍,没有说话,像是不想打扰两人吃东西,甚至都没有抬头看。

    很正常啊,没什么特别之处。

    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郁白想了想,往严璟那里靠近一些,低声问:“小谢欺负你了?”

    听到这个问题的严璟本想疯狂点头,但在脑袋即将点下的一瞬间……

    他听见了不远处的薄薄纸页在指间翻动的声音。

    短短一声,清脆又冷凝。

    不知道为什么,严璟猛地一个哆嗦,瞬间从头皮凉到了脚跟,矢口否认道:“不不不没有!怎么可能!”

    郁白更加茫然了,压低声音费解道:“那你为什么怕他?”

    严璟坚强微笑,声音比他更低:“可能因为我真的犯病了。”

    “……”郁白一头雾水,欲言又止,“你别这样,我害怕。”

    “别、别害怕。”严璟小心翼翼地说,“你先吃东西啊,不然要凉了。”

    他说话的时候,门外恰好传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今天心情格外快乐的小学生大着胆子独自来到餐厅,想看看一会儿的午饭有什么好吃的。

    结果她走进餐厅,意外地看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

    睡懒觉的小白哥哥终于起床啦。

    以为人类只有睡八小时才正常的神明哥哥就不用担心了。

    至于剩下那个……

    “严璟哥哥!”何西惊讶地问,“你怎么还在吃早餐呀?”

    郁白这才知道严璟已经在餐厅里连续吃了一个多小时东西,不禁叹为观止。

    ……果然是犯病了吧?!

    而昨日还怯生生的小女孩,这会儿看见他,却偷偷笑了,清澈纯真的眼睛分外明亮。

    看上去心情很好。

    她主动说:“早上好哦,小白哥哥。”

    郁白不知道原因,但看她亮晶晶的可爱目光,也忍不住面露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早上好,何西。”

    他在循环里也经常这么干,手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小女孩走过谢无昉身边的时候,也主动同他打招呼,得到后者平静温和的回应。

    郁白就在心里悄悄感叹了一声。

    连八岁的小朋友都不怕谢无昉,严璟究竟在怕什么?

    郁白吃着早餐,想起昨晚对方宛如脱水的鱼一般的诡异表现,还是很关心,忍不住问:“你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随着他的提问,那道原本定在书页上的灰蓝目光,悄然望了过来。

    先前拯救过自己一次的何西来了之后,严璟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听到郁白的这个问题,倒也认真地思考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觉得窒息呢?

    虽然他一度觉得跟谢无昉有关,但仔细想想,小白的这个非人类邻居,除了完美复原爆炸的厨房,以及在殡仪馆里让时间暂停,好像没做过什么别的很可怕的事,平时甚至挺有礼貌的。

    总不可能莫名其妙就要弄死他吧?

    没有道理呀!

    当然,严璟确实发自内心地觉得那个家伙很恐怖,似乎看自己极不顺眼。

    但是,这也有可能是因为……

    他胆子真的太小了?

    毕竟他连听到人家在旁边随手翻个书,都莫名其妙地有点害怕。

    所以,话说回来,他到底为什么会窒息呢?

    严璟想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小声道:“我知道了!”

    郁白便停下筷子看向他。

    “那个套房很新,可能是刚装修过,有甲醛?”

    严璟恍然大悟地一拍桌子:“我吸了一堆甲醛,所以头晕脑胀差点窒息了!”

    满心好奇的郁白沉默了一下,继续动起筷子,面无表情地批评他的愚蠢脑回路。

    “甲醛?先不说房间里压根没有怪味,我一直在你旁边,怎么没有感觉?”

    “不知道啊!但我跑出去以后确实好多了。”

    严璟困惑地捏了捏自己饱满的手臂:“可能我肌肉多,耗氧量高,对这种东西更加敏感吧?”

    ……怎么连这也能找到机会秀肌肉啊!

    见到熟悉的无脑傻样,郁白懒得搭理他了,既然严璟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昨晚你发过来的那堆消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郁白随口吐槽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用什么东西给我发的消息?”他问,“你手机不是掉进厕所了吗?”

    严璟总算听到这个问题,立刻说:“你怎么到现在才问我这个,是不是——”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他本来想下意识犯个贱的。

    但是想想又觉得,这会儿旁边有个小姑娘,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开这种玩笑,所以自己打住了。

    郁白听他的话音突然卡住,问:“是不是什么?”

    “……没什么。”

    严璟把一个崭新的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给他看,老实地回答道:“昨晚我跑出来以后,遇到了张叔叔,我想问他借手机用,他知道我手机掉了以后,主动说家里有用不上的新手机。”

    “我跟张叔叔去拿的时候,看到不光有手机,还有很多别的电子产品,让我随便选款式呢。”

    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中,旁边那道灰蓝静谧的目光,又悄然移开了。

    郁白听得有些意外,思考了一下:“家里放了这么多全新的电子产品,张叔叔难道是做这方面生意的?”

    能有钱到买下位于市中心的大庭院,大概率是经商的。

    与一般的普通老人相比,张云江的确气质不凡,但不太像是与金钱为伴的商人,更像是个温文儒雅的退休老教授。

    “估计是吧。”严璟说,“我看都是同一个牌子的。”

    “哪个牌子?”

    “就我手机这个啊!”

    “……哦,没反应过来。”

    两人胡乱闲聊的时候,张云江正好也过来了。

    见到他们都在,老人怔了怔:“我还想说先来厨房看看中午的菜式行不行呢,结果你们已经在了啊!”

    刚去厨房偷看过的何西小声说:“看起来很好吃哦。”

    张云江见她可爱,忍不住也摸摸她的脑袋,由衷道:“那就好。”

    真是个难得热闹的早晨啊!

    老人的目光里带着欣喜与慨然,掠过眼前的一众年轻人,最终停在安静看书的谢无昉身上。

    果然在为一会儿教小郁医生学围棋,认真做准备。

    张云江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开口。

    他热情地邀请道:“小郁医生,你们等下打算去哪?外面的棋室吗?”

    “咳,不如在我家的棋室里学啊?这里环境比较好,又方便省心,而且我书房里还有很多围棋书……”

    关键是,他可以在外面时不时经过一下,偷偷听讲嘛!

    小谢同志是不肯教他,但……他的朋友看上去比较好说话。

    所以张云江将写满殷切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小郁医生。

    谢无昉对此显然无所谓,也看向身边棕色头发的青年,等待他的决定。

    被两人注视着的郁白,表情顿时僵住。

    怎么又回到围棋上来了!

    他好不容易才扯开了话题拖延了时间!!

    幸好,就在郁白短暂失语,大脑空白的当口,最后一位同伴的脚步声响起。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去。

    临近中午的热烈日光下,有些驼背的小男孩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短腿柯基,出现在餐厅门口。

    其他都很正常。

    唯独那双隐隐透出一点沧桑的童稚眼睛,这会儿红肿得像两只大金鱼。

    郁白一脸震惊:“袁……咳,小航!你的眼睛怎么了?”

    严璟颇有经验,忍笑道:“哭太多,眼睛肿了呗!”

    谢无昉似乎想起了什么,默默移开视线。

    何西立刻去找餐桌上的抽纸盒:“要、要纸吗?”

    而张云江仍未弄懂早晨的郁航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好。

    他看着小男孩怀里的柯基,想了想,含笑道:“它同你很亲近呢!平时明明都不肯让生人抱的。”

    老人企图用动物开启话题,让行为古怪的小男孩心情好一些。

    他说着,也有点真心实意的好奇,琢磨道:“说起来,张伟今天特别老实啊,都没听见它叫过。”

    郁白突然有点没听懂:“张伟是谁?”

    张云江说:“是小航怀里的这只柯基。”

    严璟难以置信:“它叫张伟?”

    郁白也跟着复读道:“这只柯基叫张伟?!”

    张云江因而笑起来:“对啊,伟大的伟。”

    郁白反射性地与严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扑哧笑出了声。

    张伟?

    模样这么可爱的短腿柯基居然叫张伟!

    笑点诡异的两人一起笑了半天,眼泪都快出来了。

    直到郁白瞥见那本近在咫尺且安稳如山的围棋初级教程。

    ……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郁白揉了揉笑累的脸,心情又跌入谷底,不禁小声道:“违背天性真是件痛苦的事啊。”

    他对围棋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兴趣。

    而谢无昉听到这声低叹时,目光冷冽地扫了一眼某个人类,本能地应道:“嗯。”

    仍在傻乐的严璟瞬间双膝一软。

    郁白听见身边男人的应声,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他表情一僵,急中生智,连忙欲盖弥彰道:“那个,我在说张伟,它为什么不叫呢?”

    窝在袁玉行怀里的这只柯基不光没叫,连动都不怎么动,安分得像个毛绒玩具,一点也不像活泼好动的普通小狗。

    谢无昉竟同时僵了僵,跟着他看过去,声音极轻:“……我也是。”

    本就心虚的郁白,便没发现这个罕见且拙劣的谎言。

    于是,在那道灰蓝目光的注视下,这只有些瑟缩的短腿小柯基,更加瑟瑟发抖起来,圆圆的眼睛里充满迷茫与惊恐。

    ……它是叫,还是不叫呢?

    第052章 异时18

    温暖又冰凉的夏日阳光照耀里, 窝在小男孩怀中的棕毛小狗抖了又抖,终于充满勇气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叫唤。

    “……汪~”

    当这声几不可闻的犬吠响起时,因为不慎失言, 刻意躲开了身边人目光的郁白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这只看上去胆子很小的柯基十分配合。

    但是……

    “柯基叫起来是这样的吗?”

    很少接触宠物的郁白面露困惑, 同时顺理成章地借机转移了话题:“怎么感觉这个声音像猫咪一样, 小心翼翼的。”

    以至于听起来好像是叫了,又好像是没叫。

    ……如叫?

    严璟也困惑地捶捶自己莫名发软的膝盖, 跟着猜测道:“可能因为它叫张伟?所以跟别的柯基不太一样。”

    对哦, 这只柯基叫张伟。

    一只叫张伟的可爱小狗, 跟叫球球、毛毛、招财之类常见名字的狗狗比起来,有些特别之处, 也是应该的。

    思绪被严璟带跑的郁白又想笑了。

    眼前的小狗显然是跟着这个家的主人姓的,但这个名字实在不像是满腹诗篇的张云江的风格。

    就像玉行这个名字也特别不搭粗鲁暴躁的袁叔叔一样。

    与此同时, 门口的肿泡眼小男孩陡然见到餐厅里的这些人,震惊僵硬之余, 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俯身放下了这只瑟瑟发抖的柯基, 摆出一幅跟它不熟的样子。

    身形佝偻的小男孩连连摆手,企图掩饰:“啊?我、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我这么亲近!我都不想抱它的!”

    先前好奇谢无昉独自早起干嘛去的袁玉行, 悄悄跟上对方,却意外听到了他和张云江关于朋友的一番对话。

    那一刻,小男孩的眼泪夺眶而出,且呈决堤之势,半晌都没止住, 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浸得怀里的小狗像落了水。

    后来,躲在庭院无人角落里的他甚至都哭饿了, 一边抽泣一边肚子叫,这才哭不下去了,独自来到餐厅,想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结果万万没想到。

    这会儿压根不是饭点,既不是早晨也不是中午,怎么这些人一个不落地全聚在这里!

    骤然脱离人类怀抱的小狗,圆溜溜的眼珠子扫过餐厅里最可怕的那个存在,慌忙迈开了小短腿,冲向最熟悉的那个安全人类。

    一头银发的老人熟练地弯下腰,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的小狗。

    “你今天是怎么啦?”

    张云江自言自语似的感慨着,触到小狗发着抖的皮毛后,又错愕道:“嗯?你偷偷玩水去了?谁给你的胆子啊!”

    不会说话的柯基呜咽着蹭蹭他的掌心,努力传达自己的委屈。

    倍感心虚的小男孩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在郁白旁边坐下。

    “叔叔,还有吃的吗?我也饿了。”

    袁玉行能屈能伸,进可当爷爷,退能做小航,面对年纪差不多能当自己孙子的郁白,这声叔叔叫得愈发熟练,毫无心理障碍。

    郁白已经吃饱了,闻言将桌上还没动过的餐盘递过去:“这个没动过,你先随便吃点吧,等下就吃午饭了。”

    快十一点了,大家刚好都在餐厅,应该会随便聊聊天,然后直接吃午饭。

    午饭之后,吃饱喝足,人肯定就困了,刚好回房间睡个午觉。

    一觉睡醒,再赖在床上玩会儿手机,不知不觉间,天色可能就暗下来了。

    再跟张云江吃顿告辞晚饭,感谢老人的热情款待,等回到家,差不多该洗洗睡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呢!

    可以明天再写作业……不对,再学围棋。

    毕竟今天完全没有时间嘛。

    谢无昉也会理解的。

    才不是他出尔反尔。

    郁白陷在一种脱离现实的美好想象里,心情忽然又开朗了起来。

    他有了闲心打趣旁边的小男孩,压低声音道:“富贵,你怎么又哭了?”

    “……我没哭,是没睡好!”

    袁玉行眼睛很肿,嘴巴也很硬,强行转移话题:“你怎么叫厨房做了这么一大桌子啊?能吃得完吗?”

    郁白说:“不是我,是严璟,他吃了一上午了。”

    袁玉行不禁咋舌:“别这么浪费啊傻大个!”

    “……我还没吃完呢。”

    严璟揉着刚才莫名发软的膝盖,索性重新拿起筷子:“算了,再吃点压压惊。”

    对郁白的美好想象一无所知的蓝眼睛男人,则继续神情平静地翻看着手中的围棋教程。

    餐厅里萦绕着食物的香气,氛围逐渐转向安详宁静。

    直到正在安抚怀中柯基的老人,似乎找到了小狗不停颤抖的原因。

    “张伟今天很害怕。”张云江若有所思地说,“跟人比起来,动物的感官更敏锐,很多时候,能察觉到我们人类感知不到的危险。”

    郁白便闻声看过去:“危险?”

    “对啊。”

    张云江说着,不禁想起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所有电视与报纸上都在重点报导的那个爆炸性新闻,并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晴朗明媚的蔚蓝天空。

    “难道真要世界末日了?”

    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世界末日?”

    “因为昨天下午,我们头顶的天空里,莫名其妙地映出了地上的风景呀。”

    老人随口道:“说起来,那时候天空的颜色,跟小谢同志眼睛的颜色很像啊,其实非常漂亮。”

    “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奇景,一群科学家都没给出合理的解释,今天张伟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危险信号。”

    “所以,我就想着,没准真是要世界末日了。”老人笑着说,“当然,最好别是这样。”

    “虽然到我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末日不末日的了,本来就不剩多少日子,但你们都还小呢!”

    他说得随意,只是在同眼前这些相处融洽的小辈闲聊,却没料到,几人听到这番话后,神情各异,视线忽然都飘了起来。

    严璟作为第一个得知天空异象源头的局外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亲口跟他承认过的那个罪魁祸首。

    何西听着老人的话,想起新闻里的天空画面,又偷偷看了一眼神明大哥哥的异色眸子,很快猜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进而真的担心起末日的到来,便本能地望向和祂关系最好的那个人类。

    同为老头子的袁玉行倒也不太关心人们猜测中的所谓末日,他更在意老友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眼睛霎时一酸,为了掩饰将哭未哭的神情,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名义上的叔叔,想随便聊些什么,假装一切如常。

    至于最后的谢无昉……

    没有亲眼见到本时空这一幕的他听着老人的描述,当然也无声地将视线投向了身边的那个人类。

    张云江一头雾水,怔忡之余,只好随大流地看向郁白,茫然地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他们为什么都突然看你?”

    一下子被五道目光包围的郁白:“……”

    他也想问!

    都看他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哈哈。”

    头皮发麻的郁白干笑一声,看向手握围棋书的谢无昉,毅然决然道:“啊,我该学围棋了,张叔叔,借用一下你这里的棋室可以吗?”

    那个轰动了全世界的大新闻,肯定会成为等会儿餐桌上的话题。

    而真正原因不过是他抓住了谢无昉的手腕而已。

    ……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选择面对围棋。

    :)

    谢无昉合上了手里的书,随他一同起身:“好。”

    张云江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突然,呆了一下,连忙道:“当然可以啊,我刚才就邀请你们在这儿学呢!”

    他欣喜地应了声,又有点眼巴巴地问:“但是这都快中午了,要不等吃完午饭再去?”

    他是想跟着听讲,可总不能抛下一桌客人,跑去棋室外面偷听吧!

    “我刚吃完早餐,还很饱,小谢也不……不饿,你们慢慢吃。”

    不想面对世界末日话题的郁白,忙不迭地往外逃:“抱歉,我真的等不及想去棋室了!”

    他步履匆匆,旁边的男人便也加快了脚步。

    见他如此心急,张云江不好再阻拦,只能依依不舍地目送两人前往棋室。

    两道身影并肩离开,暖洋洋的夏风送来渐行渐远的对话声。

    “你真的很想学围棋。”

    这是小谢同志平静中带点感叹的声音。

    他的话语随风飘来,旁边的身影莫名一个趔趄,然后走得更快了。

    “……是、是啊!”

    这是小郁医生非常积极热切的回应。

    在餐厅门口张望的张云江忍不住心生艳羡,暗暗决定等下要早点吃完午饭,然后找点借口反复路过棋室外面。

    唉,要是能有一个棋艺如此超群的老师,他也会像小郁医生一样迫不及待的。

    半小时后。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两个蒲团挨在一起,棋艺超群的老师低声解释着书册上的基础知识点,身旁的学生低头看着印有棋局图样的教材,似乎在安静聆听。

    “到了官子这一阶段,需要慢慢确定边界……”

    磁性好听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让这个夏日的午间显得格外悠长。

    风从敞开的小窗中流入,吹向一旁静静生长的浓绿马醉木,叶片微动。

    也吹过了那双低垂的眉眼。

    温度熏然的微风拂面,暖棕碎发的遮掩下,快要合上的浅色眼眸蓦地睁大了,浓密的睫毛随之轻颤。

    ……靠,他差一点就要睡着了!

    低头盯着课本的郁白在用自己顽强的意志力,跟不断袭来的睡意作斗争。

    学围棋竟然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痛苦。

    可能还不如讨论世界末日。

    郁白是第一次知道,围棋里竟然有这么多专门的术语和名词。

    捱过了最基础的气数、形状、长与立,还有压根没听过的什么飞罩、厚势、侵消……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学围棋,而是在学某种闻所未闻的冷僻中文。

    字都认得,连起来就成了天书,还都得努力记下来。

    这究竟是一门什么样的恐怖学问,居然能同时具备语文和数学的属性?!

    郁白面上强装镇定,内心已濒临崩溃,身边还在认真解释的谢无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问:“怎么了?”

    “……”他挣扎了一下,怕自己等下真的睡过去,只好小声说,“我记不住。”

    他又不是过目不忘的非人类,记忆力只是普通人的程度而已。

    谢无昉闻言,怔了怔,很快道:“抱歉,我不应该一直讲的。”

    郁白立刻说:“没事,要不先——”学到这里,改天再说!

    可谢无昉几乎与他同时开口。

    “要不先跟我下一局?也许在实战中学习更好。”

    谢无昉说着,顿了顿:“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郁白当即合上了手里爬满瞌睡虫的围棋教程,精神一振道,“来下棋吧!”

    怎么样都比看课本好!

    片刻后,郁白与谢无昉分坐在棋桌两端,他执先行的黑子,谢无昉执白。

    暖黄棋盘上的黑白云子渐渐蔓延开。

    围棋又称手谈,对局时双方原本不应该出声交流,而是以手中的棋子对话,但这是教学局,谢无昉便时常开口。

    “这里不可以落子,是禁着点。”

    他说话时,会伸手将那枚落错位置的黑子取走,轻轻放回郁白面前。

    黑色云子清脆地落进棋罐里。

    郁白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见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其实他还是没太搞懂那些复杂多变的规则。

    但奇异的是,虽然他已经确定自己对围棋真的没有什么兴趣和天赋,可此刻倒也听得专注,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之前他两次围观谢无昉跟老人们下棋,即使没怎么看懂,都算是看得很专心。

    为什么唯独刚才埋头看课本的时候,特别难熬呢?

    明明都是他并不想学的围棋啊,有什么区别?

    过去鲜少探究内心兴趣所在,只想平静麻木地捱过乏味日子的郁白,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即垂眸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光影斑斓浮动的棋室里,谢无昉从手边的棋罐中拾起一枚光泽温润的白色云子,目光淡淡地掠过黑白交错的棋盘。

    下一秒,棋子便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了那个恰好的位置。

    声音清浅短暂,转瞬即逝,执棋落子的印象却格外鲜明。

    即使棋子颜色不同了,郁白依然觉得这一幕很好看。

    能让他暂时忘记围棋有多枯燥、苦中作乐的那种好看。

    他的目光因而认真追随着对方的每个动作,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

    所以……

    经过一番思考推理的郁白,蓦地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是手控啊!

    第053章 异时19

    郁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某样事物的特别喜好。

    一时间, 他被一种浓浓的新奇和惊叹感冲击着,思绪乱飘,忘了这会儿本来在干嘛, 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刚觉醒的新爱好上。

    久到对面满心围棋的男人都发现了异样。

    灰蓝的目光中, 面前原本听得尚算认真, 时不时有所回应的人忽然像断了线,浅棕的眼瞳里情绪涌动, 心思明显游离于那方小小的棋盘之外。

    谢无昉注视着他, 收回了刚落完子的手, 问道:“你在想什么?”

    眼前人的目光随之而动,本能般地回答:“我在想陈医生。”

    几乎陪伴郁白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陈医生, 一直很关心他的生活点滴,每次见面时, 总会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开心的事。

    当一个人遇到了他喜欢的、感兴趣的人或事, 自然就会感到开心。

    不过郁白对此的回答几乎都是相似的。

    考试成绩不错,很开心。工作与搬家顺利, 很开心。最近没有遇到意外,很开心。

    其实他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一个, 陈医生或许更希望听到的答案。

    所以在性癖……不是,在兴趣爱好初次觉醒的这一刻,郁白的第一反应是,好想告诉陈医生。

    不过现实世界里的陈医生已经如期退休了,正跟着老年旅游团满世界玩呢。

    “陈医生?”

    “就是我的心理……”

    郁白说着, 突然回过神来, 慌忙改口:“啊?没什么!”

    他想了想,又觉得手控这种在年轻人中流行的概念, 对像妈妈一样的陈医生说,似乎有点奇怪,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会有代沟吧?

    不过他这会儿确实觉得很新奇,特别想跟人分享,顺便也观察一下其他人的手是什么样的。

    等下去找严璟好了。

    想到这里,郁白立刻挪动了一点视线,从男人的指尖移动到那枚刚被落下的白子上,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

    “你刚才说那个位置是禁着点,拿走了我的黑子,那为什么你可以落子?”

    反正,他是不可能跟这会儿就在身边的谢无昉说这种事的。

    盯着别人的手看了半天,然后告诉对方:我好像是个手控哎!

    ……他又不是变态!

    听到这明显是在半途转了弯的话语,谢无昉沉默片刻,竟也没有再追问。

    “禁着点是单方的。”他平静地说,“白子可以落在那个位置,因为落子后并不会导致气数为零。”

    “那里只是黑子的禁着点。”

    郁白就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我又不小心记错了,我以为禁着点是两边都不能下。”

    听到这番解释,对面的谢无昉轻轻颔首。

    他微卷的黑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灰蓝眼眸中的情绪,话音平淡。

    “没关系,围棋的规则很多,慢慢学,不用着急。”

    郁白便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成功蒙混过关了。

    他从手边的棋罐里拾起一枚黑子递过去,状似十分好学地问:“所以在刚才那个布局里,如果是你,会把黑子落在哪里?”

    漆黑的云子停泊在温暖白皙的指尖。

    极短暂的停顿后,谢无昉伸手接过了那枚黑子。

    冰冷的体温与那抹热烈的温暖悄然相触,又倏忽错开。

    微凉的黑子静静地落在了棋盘上。

    “这里。”他低声说。

    午间澄净的日光照进屋子,落满了修长清瘦的指间。

    清幽素净的棋室里,学生专注地看着老师落子的动作,时而出声提问,便会得到后者耐心详尽的解释。

    “小郁医生学得很认真呢!”

    第七次踱着步路过棋室门口的张云江,忍不住这样小声感慨。

    饭后散步的老人每每走到自家棋室外,都会在敞开的窗边故作不经意地流连,走得尤其缓慢。

    “是啊,幸亏叔叔会主动提问,让小……小谢老师落子,那几步走得真是妙啊!”

    坐在棋室窗下,时不时侧身往里偷瞄的袁玉行,也忍不住这样小声附和道。

    肿着一双眼睛的小男孩坐在门廊边沿,在陪毛发湿漉漉的短腿柯基晒太阳,只是刚好把晒太阳的位置选在了这扇窗户下面而已。

    “你们要再小声一点呀,不然会吵到房间里面的。”

    蹲在棋室门边往里张望的何西,扭头看过来,双手遮在嘴巴前面,用最小最小的声音提醒着旁边的一老一少。

    昨晚袁爷爷简单教了她围棋的基本规则,她在看神明大哥哥和张爷爷的对局时,不自觉便看得入了迷。

    所以前面听说神明大哥哥要教小白哥哥下棋,小女孩很快吃完了午饭,好奇地跑过来偷看。

    今天的午餐其实格外丰盛,但除了这会儿应该还待在餐厅里大吃特吃的严璟哥哥,剩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吃得快。

    此刻都在这间教学气氛浓厚的棋室外面晃悠。

    对上小姑娘纯净坦然的目光,行为鬼祟的两个老头表情一僵,都有点不好意思。

    袁玉行伸手在嘴边比划,作势拉上拉链,悄声道:“我不说话啦。”

    张云江想了想,索性在晒太阳的柯基旁边坐下来,也悄声道:“我不乱晃了。”

    一墙之隔的地方,不断传出小白哥哥语气明快的提问,和神明大哥哥声音温和的回答。

    身处在这样既热闹又安静的空气里,何西忍不住笑了,模样俏皮地点点头,听得认真又专注。

    围棋真是门有趣的学问呀!

    初夏阳光暖如灿金,照耀着幽静庭院里的这处角落,显得格外明媚。

    一旁的走廊上,偶尔有人经过,见到这称得上温馨的一幕。

    “那是张先生昨晚带回来的客人吧?又是棋友啊?”

    “是啊,难得见张先生这么高兴呢,估计是水平特别高吧。”

    午后气氛倦懒,忙活半天的佣人闲下来,打个哈欠,凑在一起随口聊着天。

    也有人盯着看了许久,暗暗上了心。

    “怎么还有两个小孩子?”那人问,“小孩子总不是棋友吧。”

    “不知道啊,说起来,张先生昨晚还跟客人下了棋的,这会儿怎么在门外转悠?”

    “可能不光是棋友吧,我听他管屋里那个年轻人叫医生呢。”

    “屋里哪个?棕头发还是黑头发的?”

    “棕头发的!我记得黑头发那个年轻人是下棋特别厉害。”

    “哦!他那双蓝眼睛真特别啊,是外国人吗?还是混血儿?”

    “不是吧,我听见他说话了,没有什么口音啊,而且这么擅长围棋,应该不可能是老外……”

    相熟的佣人们边走边聊,话题漫无边际,议论声渐渐远去。

    唯有一个佣人越走越慢,落在了最后。

    她离开同伴,找了处没人的角落,偷偷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说:“昨天老爷子这里来了好几个陌生人,这会儿还没走,不晓得是什么身份,但有两个没见过的小孩,好像还有个医生……”

    伴着悄悄窥探的视线,细密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

    原本趴着晒太阳的短腿小狗似有所察,警觉地一跃而起,走来走去,同时叫出了声。

    “汪、汪汪——”

    但它还没汪完,就得到三道几乎异口同声的“嘘——!”。

    在棋室外偷师的三个人类,一脸紧张地看着突然叫起来的小狗。

    茫然的柯基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猫咪似地呜咽了一下,又不敢叫了。

    随着这道戛然而止的汪汪声,棋室里的教学声也随之一静。

    总算不再打瞌睡的学生忽然转头看向外面,老师的视线便跟着他望过去。

    时不时走个神的郁白,其实早就发现有一个半老人加一个半小孩,蹲在外面偷偷听讲,只是装作不知道,为此特意问了更多关于围棋的问题。

    以非人类的敏锐程度,肯定也发现了。

    或许是因为他不介意,谢无昉也就当作门外的人不存在。

    但郁白没想到的是,那只拥有古怪名字的小狗居然也在外面。

    这会儿从门边望出去,恰好能看见半个圆滚滚毛茸茸的柯基屁股,和两条实在很短的小短腿。

    好可爱。

    这么可爱,怎么偏偏就叫张伟呢?

    想到这里,郁白又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于是,在那道静静望来的灰蓝目光里,侧眸看向门外的棕发青年蓦地笑了。

    这双从看到围棋教程开始,一直都称不上有多么明亮,偶尔还有些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失神的这一刻里陡然亮了起来。

    仿佛盛满了白日里的星子,熠熠明媚,即使有镜框遮掩,依然能看清那后面笑得很轻盈雀跃的昳丽眉眼。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郁白收回视线时,恰好望进谢无昉的眼中,连忙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前面讲到哪里来着……对了,你这一步为什么这么下?”

    他向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与错落的黑白云子示意,想让话题回到被意外打断的围棋学习。

    可坐在对面的男人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回答他的疑惑,也没有垂眸去看那片棋盘。

    四目相对中,那片灰蓝的湖水里正涌动着某种他没能读懂的复杂波澜。

    郁白怔了怔,回想起刚才那个意外的停顿。

    ……是在好奇他为什么笑吗?

    是因为那条柯基居然叫张伟。

    他习惯性地想要这样主动解释,可话音出口之际,却又有点犹豫。

    郁白曾经跟谢无昉解释过那个与群星市欢迎短信有关的双关梗为什么好笑,也对他解释过驼着背被门卫大爷喊作小朋友的袁玉行为什么惹人发笑。

    可与它们相比,张伟笑话的理解难度要高上很多。

    郁白都不太确定该怎么解释才最恰如其分。

    不曾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生活过,没有被各种文化浸润过的语境做基础,要怎么理解张伟这个最泛滥也最普通的男性人名,被冠在一条本该叫做球球或招财的可爱小狗身上之后,骤然形成的矛盾感和荒诞感呢?

    对谢无昉来说,这条短腿柯基无论叫什么名字,恐怕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他肯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好笑的。

    尽管如此,郁白想了想,还是主动道:“我刚才看到那只小狗,想起它有一个听起来像人类的名字,就忍不住笑了。”

    他话音轻快,面露一点点期待。

    然后,看见对面的男人果然没有笑。

    灰蓝眼眸中的郁色甚至更深了一些。

    ……好吧,解释笑话失败。

    郁白倒不觉得失望,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一种潜意识里其实早已对此有所预料的遗憾。

    生长在此间的人类,与来自彼岸的神明,终究是太不一样了。

    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巨大的河流。

    寻常的船只显然是渡不过去的。

    况且,他也从来没有幻想过,要彻底渡过这条河。

    郁白的思绪乱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问点围棋问题,给屋外真正的围棋爱好者们制造一点学习机会。

    他神思游离,没意识到眼前的非人类不仅没有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走神了。”

    在教得很用心的老师面前,郁白老实地低头认错,想将话题聊回去:“所以,前面你落下的那一步是……”

    他的话音未落,却被另一道微微有些冷冽的声音打断。

    “围棋不能让你开心。”

    黑发蓝眸的男人不再看那一方棋盘与云子,而是定定地注视着他,话音笃定。

    “你不喜欢围棋。”

    ……怎么这就被看出来了!!

    真实的心情蓦地被戳穿,郁白抬起眼眸,十分错愕地望过去,下意识想要解释:“我——”

    可对方需要的并不是解释。

    在心间忽地漫上的慌张与茫然中,郁白竟听见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神情专注如初的老师反过来向学生提问。

    他问得很轻,却格外认真。

    “所以,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第054章 异时20

    与他面对面的男人说话时, 那片极为剔透的灰蓝湖水便毫无遮掩地流淌到了郁白眼中。

    那里面澄澈宁静,波光粼粼,仿佛能映出湖底那颗透明的心。

    也许是谢无昉的语气太认真, 目光又太澄净, 一时间, 郁白甚至忘记了最近频繁涌上心头的羞怯情绪,也忘记了要脸红。

    他只是有点呆地蓦然睁大了眼睛, 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又十分无措地回答近在咫尺的男人。

    郁白说:“我……我现在就很开心。”

    意外瞥见阳光下屁股圆滚滚的柯基张伟, 他觉得开心。

    意外听到如此赤诚直白的关切,他当然也会觉得开心。

    “刚才那一刻是。”

    谢无昉的话音却很笃定, 平静地指出了郁白含糊回应里的小小问题。

    “但现在不是。”他说,“学围棋的时候也不是。”

    “你的表情和眼神看起来很不一样。”

    本来就因他的突然提问而猝不及防的棕发青年, 再听到这番认真的陈述,不禁又呆了一下。

    紧接着, 白皙的耳垂便迅速染上了虽迟但到的薄红。

    不是,没事观察这些干嘛啊!

    前面不是应该在全心全意教他围棋吗?!

    这家伙真是时而过分抽离, 时而过分敏锐,听不懂关于柯基名字的笑点, 却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这才过去多久,曾经在循环里初次遇见时,还会很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在生气的人,如今竟然已经能从细微的神情里,暗自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开心了。

    ……真是可怕的学习速度。

    郁白想, 今天非人类问的这个问题, 恐怕是没法再用拖延或欺骗的方式糊弄过去了。

    他问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转移话题。

    郁白看着对方始终没有移开的灰蓝目光, 在好好回答之前,先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喊了一声:“中场休息了!”

    现在不是学围棋时间了,不准再偷听。

    清澈明亮的话音落下,门外霎时传来一连串慌里慌张的脚步声。

    以及各不相同的三道话语声。

    “……咳!我怎么散步到这里来了!”

    这是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人。

    “唉呀张伟怎么到处乱跑!我去追它!”

    这是本来就没个正形的老小孩。

    “小白哥哥对不起哦,我们不偷看了。”

    这是最诚实也最不加掩饰的小女孩。

    蹲在地上的何西站起来离开前,还懂事地帮棋室里的人关上了门,怕他们再被打扰。

    木格移门被轻轻拉上,清淡的声响如列车渐渐远去,初夏的阳光依旧热烈鲜明,铺满了整间典雅诗意的棋室。

    近处便只剩下目光沉静的男人了。

    棋桌另一侧的蒲团上,端坐着的郁白在等屋外的人彻底走远,不知不觉间,竟看得出了一会儿神。

    窗外树木蓊郁,气温燥热,偶有悠长的蝉鸣,仿佛一副既宁静又浓烈的夏日油画。

    那双世间罕有的异色眼眸,比远处蔚蓝的天空还要剔透美丽。

    直到又一声遥远的蝉鸣响起。

    郁白才蓦然回神,总算收起了乱飘的心绪,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我可能确实不是很喜欢围棋,也没有什么天赋,而且,围棋比我之前想象得更难学,所以总是走神……抱歉。”

    他先拾起了谢无昉前面下过的结论,老实地承认错误。

    谢无昉静静听着,问道:“那之前你为什么说想学?”

    “而且,你今天很着急地要来棋室。”

    ……因为人类是一款经常死要面子活受罪,总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笨蛋!

    郁白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语气十分诚恳地给出一个尽量让人类看起来不那么傻的答案。

    “因为我看你下棋的时候觉得很厉害,看得特别专心,就以为自己想学围棋。”

    为什么看得特别专心呢?

    ……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手控的部分就不必提起!

    幸好,谢无昉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没有再问为什么。

    男人的视野里已不再有围棋,而是再一次问起那个问题。

    “你不喜欢围棋。”他问,“那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郁白反射性地回答:“其实我现在就很开心……真的。”

    因为他不用再假装自己想学围棋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好多,如释重负。

    也因为忽然发现有人这么关心自己。

    ……哦,不是人。

    “很多事都能让我开心。”

    为了给自己的答案增加说服力,郁白尝试举例:“比如听到小狗有个奇怪的名字,或是发现今天的天气特别好。”

    “又或者是,知道他们三个躲在门口偷偷听课,觉得很好玩,就也会感到开心。”

    可是他这样说下去,同时注视着对面正安静聆听的男人,却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些好像不是谢无昉想要的答案。

    那双灰蓝的眼眸格外的静,其间悄然蔓延着一种无声的等待。

    郁白因而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

    此刻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间素净雅致的棋室里学围棋?

    本该在一顿热闹晚餐后就与张云江告别的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古朴幽静的庭院大宅,度过奇遇般的一晚呢?

    是因为谢无昉忽然提出了下棋的事。

    当时的郁白以为只是误打误撞的巧合,还庆幸着这个巧合的发生,让袁玉行有了名正言顺与老友再多待一阵的机会。

    而昨晚在套房里聊天时,谢无昉问过他,今天为什么难过。

    散落的碎片一下子连成了线。

    所以……谢无昉是因为发现了本要与老人告别的他心情低落,又想起他曾经说过特别想学围棋,才会在席间突然提起下棋的事吗?

    是想让原本很难过的自己开心起来。

    是他做的,能令郁白开心的事。

    而不是奇怪的小狗名字、地球上的好天气、躲在外面偷偷听讲的人类……这些表面上似乎与谢无昉没有关系的事。

    可其实,这些开心的事恰恰都是因为谢无昉,才降临到他身边的。

    如果不是这个住在他家隔壁的非人类,他仍过着平静庸常的日子,不会认识一只叫张伟的柯基,不会试图去了解难学的围棋,也不会看到此时此刻的美丽天气。

    那场突如其来的时间循环,那份以永恒为名的珍贵礼物,以及之后莫名乱来将他们卷入异时空的完蛋,带给他的绝不仅仅是麻烦和痛苦。

    还有很多鲜活灿烂、难以用任何语言准确描绘的美丽心情。

    这样奇遇般的相逢与相处,就已经让他很开心了。

    谢无昉不需要再为他做任何别的事。

    想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的郁白,正要告诉身边人自己的心情,却先听见了谢无昉的声音。

    “你想离开这个时空,回到现实世界,是吗?”

    陷入思绪的郁白沉默了太久,始终注视着他的男人便先一步开口了。

    闻言,郁白短暂地怔忡片刻。

    其实距离一行人被卷入这个时空,总共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只是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穿越之初最关心的那件事: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

    郁白甚至是主动不去想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在眼下的时空里,逃离了家暴的小女孩会露出天真快乐的笑容,本已逝去的老人可以同他们聊起午餐的菜式,黯然神伤的生者则能在稚童的躯壳里肆无忌惮地哭泣。

    ……还有,不用记挂着上班或赶稿的严璟与他,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的酷热暑假,暂时丢开不想写的作业,结伴而行,自由又快乐地消磨着本应无所事事的夏日时光。

    他想离开这个时空,回到现实世界吗?

    “是。”郁白轻声回答他,“我得回去。”

    如果这两个时空只能存在一个的话。

    但这显然是个毫无疑问的如果。

    在完蛋导致袁玉行无故变成小孩模样的时候,郁白问过谢无昉,这个小球以后还会造成什么样的意外,比如万一里面的时空不小心漏出来,会不会造成什么悖论之类的,把地球炸了?

    谢无昉的回答是有可能。

    要是只能存在一个时空,郁白会选择那个有着金色电梯的现实世界,而不是眼下这个或许更美好的时空。

    当然,前提是他能找到离开的方式。

    听他极轻的声音,谢无昉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

    “在这个时空里,你开心的时候更多。”

    ……怎么还在惦记开心的问题。

    郁白忍不住笑了,浅淡的眼瞳中闪烁着笑意。

    “对我来说是这样,但对别人却不一定是。”

    现实世界和这个时空,是从他在心理咨询室讲完水管小星星故事后的那一刻,开始变得不同的。

    类似于由一个选择开始了分岔的平行时空。

    本来两者之间的区别不大,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轨迹都没有被郁白影响,即使有影响,范围也局限在群星市之内。

    但就在他拽着谢无昉跑出派出所的那一刻,引发了全球性的天空异象。

    即使现实世界里后来也出现了这个异象,但出现的时间点不同,郁白不确定这会改变多少人的人生轨迹。

    要是现实世界中某个原本正常度过了昨天下午的人,却在这个时空里因为陡然出现的异象发生了什么意外呢?

    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或许就能在千里之外掀起一场飓风。

    这场飓风发生在九天前,或是九天后,也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人类从来都生活在这样一种紧密关联、互相影响着的链条中。

    郁白不愿意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心,去主动改变无数陌生人原有的命运。

    “而且,”他继续说下去,“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我也会有很多开心的时刻。”

    可谢无昉却问:“别人?”

    “对,地球上的其他所有人。”郁白解释道,“我不想贸然改变他们的人生。”

    他看见那双灰蓝眼眸中仿佛不能理解的漠然。

    独自来到人间的神明,并不在乎那些渺小的人类。

    从昨天开始,郁白已经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了。

    对此他选择尊重,并不打算强迫谢无昉认同一些可能是人类独有的观念。

    郁白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象而已,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去呢。”

    他刚进来时就问过对方,能不能让他们回到现实世界。

    谢无昉说了不能,因为会有后遗症。

    想到这里,郁白有点发愁:“如果这个时空一直发展下去,会不会也有后遗症啊?”

    “现在还是在过去,但等时间流逝到了我们进来的那个节点之后,就等于同时存在着两种未来……这是不是也算悖论?地球不会因此混乱到爆炸吧?”

    他喃喃自语着,身边那个比他更了解时间与空间的神明,便随之应声。

    “不会爆炸。”

    郁白松了口气:“那就好。”

    “会消亡。”

    原来只是会消亡而已。

    ……等等!

    会什么??

    第一次知道这点的郁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这跟地球爆炸有什么区别?!”

    与他的惊骇不同,谢无昉依旧神情冷静,甚至真的为他解释起两者的区别。

    “不会对周围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这个星球不存在了。”

    ……

    郁白足足花了一分钟来理解这句非常简单好懂的话,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不要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讲这么可怕的后遗症啊!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早点说他就能——

    ……好吧,早点说也没有什么区别。

    本来就才过去一天而已。

    还有八天时间。

    郁白顿时有了危机意识,决定等下就再去问一次张云江的遗愿,尽可能探索能终结并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

    假设真的有解决办法的话。

    与此同时,他忽然有一点好奇,先前问谢无昉能不能让他们回到现实世界时,对方口中言简意赅的后遗症,跟地球消亡比起来,哪个更严重一点呢?

    ……搞不好也是他和完蛋神仙打架,最后导致地球爆炸。

    那就半斤八两了。

    所以郁白并没有问,而是自我安慰似地说:“时间还长,总能找到办法的。”

    事已至此,还是乐观一点吧。

    乐观是人类身上非常珍贵的品质。

    尤其是在可能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面前。

    他胡思乱想着,不断变幻的神情都落入那片灰蓝的湖水里。

    谢无昉蓦地问:“这个星球对你很重要吗?”

    哎?

    郁白呆了一下,紧接着忍俊不禁道:“当然了。”

    要是地球都没了,他还能在哪里生活?

    就等于他也没了啊。

    但凡是个人类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啊喂!

    不愧是对人间很漠然的神明。

    郁白想,在这种时候,他能格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谢无昉之间无比遥远的距离。

    宛如盛大的湖泊与渺小的蜉蝣。

    郁白正在内心暗暗感叹,却又听见漠然的神明语气纯粹的提问。

    “可它待你不算好。”

    郁白一时愣住:“谁?”

    “这个星球。”谢无昉说,“……和这里的一切。”

    眼前人疑问的话音那么真切,带着一丝并不是针对他的冷冽,令郁白恍然地想起了昨夜两人的聊天,他几乎第一次主动对旁人提起那些常年尘封的回忆。

    其实他说了自己很幸运,遇到许多对自己很好的人。

    可听的那个人却似乎更在意那些被轻松语气描述着的往事,接连失去的父母,离他很远的同龄人……

    这个世界待他确实不够好。

    所以在神明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渺小的人类独自待在厨房里打电话,用吵闹的抽抽烟机遮掩着快要从身体里冒出来的孤独。

    为什么会在乎这个对自己不好的世界呢?

    这又是个只有谢无昉会问的问题。

    同样地,也只有郁白会这样回答他。

    “因为每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是又爱又恨的,有的人爱多一些,有的人恨多一些。”

    他说着,自觉补充解释:“爱就像看见阳光下的小狗屁股,恨就像努力想学围棋却听不懂。”

    他不知道谢无昉是否能领会这两种复杂的情绪,但听见对方问:“那你呢?”

    郁白想了想,诚实地说:“以前是恨要多出很多,现在不知道,可能没那么多了吧。”

    “但无论如何,它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我还想继续生活在这里。”

    “所以既不希望它爆炸,也不希望它消亡。”

    说着,他笑了起来,镜框后的眉眼弯成漂亮的弧线,眸中溢出点点星光。

    因为他恰恰是在这个不够好的世界里,遇到天真坦率的神明的。

    这是最盛大也最惊喜的一场奇遇。

    他曾经失去过许多本应理所当然的幸福,但后来的一路上,却也得到了许多超出想象的礼物。

    让他很开心的礼物。

    在眼前人轻快的语气,与灿烂的目光里,近在咫尺的谢无昉终于得到了答案,微微颔首。

    蓝色眼睛的神明安静地垂下眼眸,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目光中的冷冽与漠然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近温柔的波澜。

    “不用担心。”他轻声许诺,“你会回到那个世界的。”

    第055章 异时21

    窗外阳光温润, 在油画般的风景里,将对面人雕塑般冷峻的下颌线条映得格外柔和,微卷的深黑碎发被风忽的掠起, 恰好遮住了那片波澜涌动的湖水。

    这一瞬的郁白, 因而没能看清那双异色眼眸里流过的情绪。

    谢无昉安慰人的方式虽然有点过于直接, 但还蛮有用的。

    他不禁想起了循环里那次,刚意识到不是单纯回到过去, 而是被困在了过去的自己, 气势汹汹地冲进小区, 对那个原本要走进电梯的谢无昉发难,要求对方把自己送回去。

    一脸茫然的高大男人因此停下了脚步, 第一反应只是不太确定地问他:你在生气吗?

    在郁白因为这个问题更加生气之前,至少在那个时空里很无辜的谢无昉, 却有些笨拙地尝试安抚这个之前只见过一次的陌生邻居。

    那一天的谢无昉说:“抱歉,请不要生气。”

    这一刻的谢无昉说:“不用担心, 你会回到那个世界的。”

    郁白想,这家伙安慰人的话术算是进步了一些吧?

    反正此时的他好像是真的被安慰到了。

    本来有些焦灼的心情奇异地安定下来。

    “嗯, 会的。”郁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也给自己增加一点信心, “总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他说着,伸手去拿棋盘上散落的黑子,将它们逐一收拢进棋罐里。

    痛并快乐着的学习围棋之旅告一段落,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不知道张叔叔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我打算再问他一次,有什么心愿。”

    郁白琢磨起来:“比起昨天下午刚认识的时候, 这会儿我们应该算是更熟悉了吧?说不定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他相信张云江应该不会说出那个希望世界和平的愿望了。

    首先, 郁白做不到。

    其次,还是做不到。

    ……甚至有可能往反方向一路狂奔。

    毕竟现在整个世界都面临着爆炸或者消亡的危险。

    总之, 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他就再次祭出胡编乱造的虚拟外公,试试看能不能借此打开老人的心扉。

    郁白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不起,明明是件非常严肃非常恐怖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莫名想笑,以至于完全正经不起来。

    冰凉的黑色云子被温暖的指尖拾起,轻轻放入棋罐,发出一道道清脆的声响。

    平凡的人类努力思考着拯救世界的办法,话语絮絮,嘴角微微扬起,眸光那样明亮。

    坐在对面的男人便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开口,似乎收起了原本想说的话。

    直到专心收拾着围棋的郁白发现了有哪里不对,侧眸望向棋盘另一头的人。

    平日里常常模仿他行为的谢无昉,此刻却没有和他一起整理黑白交错的棋子,只是安静地坐着。

    先前被那双很好看的手逐一落下的白色云子,依然停留在棋盘上,光泽温润皎洁,像一粒粒散落在深邃浓郁夜幕里的星。

    怎么不收拾?

    见状,郁白有点意外。

    “你是还想继续下棋吗?”

    他尝试猜测谢无昉的想法:“那等我跟张叔叔聊完之后,让他过来跟你下棋?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谢无昉却很快拒绝了他的提议:“不用。”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要回房间了。”

    ……哎?!

    郁白脱口而出道:“你要去房间里睡觉吗?”

    他问完才反应过来,谢无昉是不需要睡眠的。

    因为这句话倍感惊讶的郁白一时间忘记了这一点。

    眼前这个总是跟着他的神明,鲜少有这样要独自去做什么的时刻。

    他要回房间去干什么?

    去书桌前写日记?看电视?还是别的什么?

    郁白正要重新问,却听到谢无昉很平静的声音。

    “可能吧。”

    郁白更加意外了。

    在尝试了西瓜并喜欢上甜味之后,与人类的习性截然不同的神明,是也打算体验一下睡眠的滋味吗?

    毕竟吃饭和睡觉是每个人类都不得不做的两件事。

    郁白既茫然又惊讶地这样想着,下意识提醒道:“那你记得关窗,白天睡觉会比晚上吵一点,外面可能会有噪音。”

    谢无昉便轻轻颔首:“好。”

    然后,郁白就看着黑发蓝眸的男人从蒲团上起身,离开了棋室,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清淡的木格移门之后。

    他半晌没回过神来。

    现在又不是晚上,怎么挑这时候学习睡觉?

    ……不过,人类确实是会睡午觉的。

    也不算完全挑错时间。

    午间太阳的照耀下,郁白莫名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也想睡午觉了。

    他连忙晃了晃脑袋,驱走被温暖日光熏出来的困意,顺便把谢无昉用过的白子收拾进另一个棋罐,同样准备离开棋室。

    现在没有时间睡觉,他还得去找张……

    “小郁医生!”

    说曹操曹操就到,谢无昉刚离开片刻,张云江就出现在了棋室门口,小声喊他。

    老人望了一眼远去的围棋老师已经看不见的背影,有些忐忑地问仍在棋室里的郁白:“他怎么走啦?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哎?”郁白被问得有点茫然,“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你刚才不是下棋时走神被发现了嘛!”

    张云江在替这个一脸茫然的年轻人着急:“小谢老师还说你不喜欢围棋,但他之前教得这么认真,肯定以为你是特别喜欢才教的……你们刚才是不是吵架了?他怎么突然一个人走了呢!”

    郁白这才反应过来老人在说什么。

    他正要解释,又想到了什么,故作惊讶地问张云江:“张叔叔,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说什么的?”

    “你刚才不是在散步吗?”

    “……”

    张云江紧张的神情忽然僵住:“啊?这个,这个嘛,我是路、路过……”

    看见往常满腹诗篇温文儒雅的老人,这会儿支支吾吾眼神乱飘的样子,郁白不禁笑了起来。

    “你放心,我们没吵架,他只是回房间睡午觉而已。”

    他认真地解释给老人听:“但是我确实不打算继续学围棋了,所以你们不能再借这个机会听他教围棋了,抱歉。”

    老人闻言一愣,反射性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是我们该道歉才对嘛!在外面偷听实在是不好意思……”

    张云江踌躇了一下,继续很认真地对眼前的年轻人道谢:“是因为你想学,我们才能听到这么好的课,这都是借了你的光。”

    “刚才小谢老师讲的那几步棋,已经够我琢磨好久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谢谢你。”

    “多亏了你之前对围棋感兴趣,不管以后你还会不会继续学下去,能相逢一遭,也是幸事。”

    他道谢之余,随口说起更远一点的事:“也多亏你们俩在公园里闲逛的时候,被瞎胡闹的老袁给叫住了。”

    “想想也真是缘分哪!要不是老袁闹了这一通,他就不会一个人躲起来顿悟,我这两天也不会这么开心。”

    老人说得极为真心,眼角深深的皱纹里嵌着欣然的笑。

    与此同时,张云江看见棋桌旁的郁白似乎怔了怔,较常人要浅的清澈眼眸中,隐隐闪烁着一些很难读懂的复杂情绪。

    “张叔叔。”拥有温暖发色的年轻人蓦地开口,轻声问,“你有什么遗憾吗?”

    老人很是意外:“遗憾?”

    “就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却暂时没能实现的事。”他说着,特意强调道,“……除了世界和平。”

    张云江这才了然。

    是小郁医生在昨天就问过他的愿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因一盘残局而结识的神秘年轻人,一个格外好奇“朋友”,一个特别关心“愿望”。

    可能是他年纪太大,弄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但就像之前回答谢无昉的提问时那样,张云江仍然很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没有多问原因。

    遗憾啊。

    他活了足足七十年,漫漫长路上,当然有数不清的遗憾,有的仍铭刻于心,有的在尚未释怀前,就已经悄悄淡忘了。

    日子实在太多太长,所以一路走,一路憾,又一路忘。

    小郁医生的这个问题,应该是想问他人生中最大的那个遗憾吧?

    其实,这是张云江第一次从晚辈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尽管有些出乎意料,却也由衷觉得熨帖。

    那些与他血浓于水的儿孙辈,反倒从未问过他的愿望或遗憾。

    或许是自己真的很像小郁医生已故的外公。

    才有幸体会了一把本该属于另一个老人的关心。

    偷来的围棋课,与偷来的关心。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一头银发的老人渐渐沉湎于思绪中,苍老的目光里露出慨然,近处的年轻人也不打扰,安静地等待着,光洁昳丽的面庞正被青春轻吻。

    敞开的格子门外,隐约传来庭院另一处的闹腾动静。

    有响亮中带一点傻气的小狗叫声,有小女孩清脆稚嫩的笑声,还有另一个孩子老气横秋的说话声。

    方才一起在屋外听讲的三人中,只有放心不下两个年轻人的张云江在棋室附近徘徊等待,生怕他们闹得不愉快。

    袁玉行是真的追着柯基跑了,何西也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决定不再继续偷看,索性一起去追小狗。

    棋室里的郁白本能地望向那个传来朦胧声响的方向,老人也同他一道看过去。

    有幽静长廊与葱郁树木的遮掩,他们看不到那两个小朋友与那只小狗,只能看见天地间仿佛永恒无尽的清澈日光。

    太阳是金色的,远处的热闹声音也是金色的。

    老人有些恍惚地说:“那个小姑娘对围棋颇有悟性,小航也是。”

    “真希望他们愿意一直学下去。”

    张云江说着,又想起那张纸条留言,低声喃喃道:“……等老袁回来,我就能知道他到底顿悟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终于从往事中回神,凝视着眼前萍水相逢,却比儿孙更亲切的年轻人,认真回答那个问题。

    “所以,我其实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觉得现在哪里都好。”

    “如果非要说的话,”神情温和的老人微微笑了,“那就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吧。”

    这是郁白完全不曾预想过的答案。

    “这样的日子?”

    他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是指什么样的日子?

    此刻正沐浴在午间暖阳里的老人,笑着点点头:“就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啊。”

    在棋桌旁的年轻人因这句话感到迷茫的时候,他答完了遗憾,又惦念着愿望,踟蹰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小郁医生,你工作忙吗?有没有空在这里多住几天?”

    “我暂时不用工作。”郁白更懵了,本能地应下这声邀请,“多住几天吗?也……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

    张云江原本只是试探着问一问,却得到了近乎肯定的回答,惊喜溢于言表:“那太好了!”

    郁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敢答应得太满,连忙补充道:“……但是,我要先问问其他人的想法,可以吗?”

    这个时空里的张云江好像没有什么遗愿。

    所以他一时间有点不确定这个解题方向是不是对的,思绪微微混乱。

    “那是当然的!”张云江连声道,“要是有事要忙,尽管去,没有关系。”

    “只是,如果你们愿意多住几天的话,我特别欢迎。”

    最后,老人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解释着自己的邀请,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赧然。

    “我这里实在是……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遥远的小狗叫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

    郁白与张云江分开后,独自穿行在这座苍翠宽广的美丽庭院中,心里仍然有一点迷糊。

    他下意识想要找人讨论一下目前的状况。

    第一反应是严璟。

    但严璟好像还在餐厅吃东西。

    ……

    算了,感觉不会从这家伙那里得到什么建设性意见。

    郁白穿过古朴雅致的长廊,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昨晚住的那个套房附近。

    周围树影摇晃,掩映在衬着轻薄纱帘的玻璃窗上,隐约能看到房间正中央的大床上乱糟糟的被子枕头,显得这个午后格外惬意悠长。

    这是昨晚自己睡过的那个房间。

    再往前走过半堵墙的距离,就是谢无昉的房间,和他曾坐在桌前看书的那扇窗。

    郁白犹豫了一秒钟,继续往前走去。

    顺便若无其事地扫了一圈周围。

    暂时没有人经过这里。

    他这会儿只是很想找人商量一下目前的状况,但不确定谢无昉是不是醒着,又不想贸然走进屋子吵到对方。

    绝对不是想从窗口偷偷观察一下可能正在睡午觉的非人类。

    ……他能不能观察得到还是个问题呢。

    郁白这样想着,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看向旁边那扇窗。

    像是听了他的话,这扇原本开到一半的玻璃窗此时是关着的,隔绝了外面庭院里时有的杂音,但没有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唯有纱帘轻拂。

    郁白不禁有点想笑,前面忘记教谢无昉睡觉时要拉窗帘,他也就真的没有这么做。

    所以让自己成功观察到了。

    透明洁净的窗户后面,越过轻盈如云的纱帘,是摆有围棋教程的书桌、格调不俗的装修陈设、正中央一模一样的大床……整个房间一览无余。

    玻璃窗外,随着视线无声的移动,那双浅棕眼眸中涌动着的好奇,忽然间变成了浓浓的惊讶。

    一看就很柔软舒服的大床依然保持着整洁簇新的模样,连丝毫被动过的褶皱都没有,更别提本该在床上睡午觉的男人。

    不仅是这张床,其他地方也没有任何人影,室内只有精心布置的家具与陈设,却空落落的无人光临,看起来有些寂寥。

    谢无昉不在房间里。

    第056章 异时22

    郁白差点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可房间就那么大, 他眼睛眨了又眨,窗户里的景象也没有任何变化。

    异常整齐的大床,空无一人的纯白。

    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也没有那抹最特别的蓝。

    一时间, 他心头竟生出几分茫然无措的感觉。

    郁白就这样呆呆地站在窗外, 直到身后响起一道有些好奇的声音。

    “小白,你怎么站在这儿发呆?”

    他下意识道:“我没有发呆。”

    “哦, 那你干嘛呢?”

    “我在找小谢——”

    郁白说着, 后知后觉地扭头去看那个说话的人。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严璟这会儿就在旁边, 正学他一起往里好奇张望。

    “……”郁白险些被吓一跳,本能地给了他一拳, “你干嘛鬼鬼祟祟的!”

    “哪有鬼鬼祟祟啊,我从餐厅出来, 刚好路过这里看见了,就帮你一起找小、咳, 谢哥嘛!”

    从起床后一直吃到了现在的严璟揉揉挨锤的地方,看着面前的建筑物, 有点困惑地问:“这不是你昨晚睡觉的那个套房吗?你怎么在这里找谢哥,昨天跟他一人一间啊?”

    郁白点点头:“这是他的房间。”

    “……唉。”严璟就又扫了一眼这个房间, 十分不甘心地小声抱怨,“这本来应该是我房间的,我昨晚住的那个屋里没有游戏机。”

    但说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你找谢哥就直接进屋里找啊, 这本来就是你住的屋子, 为什么站在窗户外面找?”

    郁白的表情僵了僵,立刻转身往另一侧的大门走, 小声辩解道:“我也是路过,刚要进去。”

    严璟恍然大悟,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

    “我说你怎么呆呆地站在窗户外边一动不动,原来是想偷窥谢哥啊!你才是真的鬼鬼祟祟呢!”

    “……闭嘴!!”

    一分钟后,郁白在整个套房里转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谢无昉不在自己的卧室里,也不在屋里的其他地方。

    当他猛地掀起窗边拢在一起的厚实窗帘时,围观的严璟终于忍不住了,震惊地质疑道:“你翻窗帘干嘛,谢哥怎么可能躲在这里?!”

    “……万一呢。”

    郁白小声咕哝着,手上松开了后面空无一物的窗帘,思索了几秒钟,目光随即投向房间里那个紧闭着的大衣柜。

    严璟简直有点恍惚:“你别告诉我你还想翻衣柜找谢哥……”

    “我才没有。”郁白一边否认,一边往那里走,“我就是看看衣柜里有什么。”

    有崭新的浴袍和床品。

    总之没有谢无昉。

    郁白一脸失望地关上了衣柜门。

    这下他是真的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也没见到那个说是回房间了的身影。

    一旁的严璟全程目睹他的行为,再看到他这会儿的失落表情,其实不太能理解:“没准谢哥是出去了啊,不在房间里也很正常嘛。”

    郁白立刻道:“但他说了是要回房间睡觉的。”

    “睡觉?”严璟瞬间乐了,“那不就是不想聊了的意思嘛,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真的去睡觉。”

    他顺便控诉道:“我发现过好几次,你跟我说要睡了,结果一个人上线去肝游戏,想偷偷超过我的记录,你自己都很喜欢拿睡觉当借口的好不好!”

    “……”郁白想了想,淡定地反击道,“我记得你也说你要睡了,要是你不偷偷上线,怎么会知道我在线的?”

    严璟一时语塞:“啊,这个……”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中漂浮着人类特有的谎言味道。

    郁白决定大度地各退一步:“算了,我们说回小谢。”

    “好好好。”严璟连忙顺坡下驴转移话题,“所以,我的意思是,谢哥说要回房间睡觉,但其实自己一个人去做别的事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嘛。”

    郁白却说:“不,很奇怪,他跟我们不一样,不会随便拿一件事当借口的。”

    那是个一点也不会撒谎的神。

    即使偶尔有过在关键问题上撒谎的时刻,也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生疏与笨拙。

    郁白回忆起刚才在棋室里分开前,谢无昉的每句话和每个神情,确定没有半分谎言的端倪。

    但深思之际,他同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虽然谢无昉没有撒谎,却好像隐瞒了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或者,也不能说是隐瞒,而是不曾提起。

    就像两种未来同时存在的后果是令地球消亡这件事,在郁白问之前,谢无昉没有主动说。

    大概是因为生性漠然的神明并不在乎这个星球的结局,所以不会特意提起,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可此时的郁白隐约觉得,那一刻的谢无昉没有提起的事,是一件即使对他来说也很重要的事。

    为此,他连自己用过的白色棋子都无暇收拾,任它们散落在棋盘上,就径自离开了棋室。

    其实谢无昉只说了要回房间,睡觉是郁白的猜测,而他没有否认,说了一句“可能吧”。

    郁白思及至此,愈发觉得有问题。

    ……什么叫“可能”?

    谢无昉的确是回过房间的,因为先前敞开的卧室窗户被关上了,显然是听了郁白说睡觉要关窗的叮嘱。

    但他人呢?

    屋里的气氛一时凝滞,严璟看着眼前的好友难得有些肃然的神情,也不再开玩笑了。

    即使他还是不理解郁白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件小事,仍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就算谢哥是真的要来睡觉,也可能是中途遇到什么事,所以出去了。”

    “比如回来的路上看到院子里的花很好看,临时决定去花园转转,比如睡到一半肚子饿了,就起床去餐厅吃东西之类的……对了,你们俩还没吃午饭吧?”

    严璟最后说:“况且,谢哥不像我们普通人,他那么厉害,又不会出什么事,你别担心,万一只是被他的同族召唤回去了呢?啊,想想就觉得很奇幻呢。”

    ……这听起来更让人担心了好不好!

    闻言,郁白顿时没好气地瞪了陷入畅想的严璟一眼:“不可能!”

    他还不知道谢无昉为什么会来地球,准备待多久,但以对方很讲礼貌的性格,如果真要离开,肯定会告诉他的。

    最起码也会跟他道别一声吧?

    ……会的吧?!

    于是严璟渐渐发现,在自己的热心安慰下,好友的表情居然更凝重了一点。

    哎,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好好好。”他下意识附和郁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严璟搜刮着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正想再努力安慰一下,忽然被一阵奇异的眩晕感笼罩了。

    说是眩晕,其实只有极短暂的一瞬,也没有真的很晕,更像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恍惚,类似于发呆的人突然回了神,重新看向眼前的世界。

    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在绞尽脑汁找理由安慰小白,把脑汁榨干了所以头晕吗?!

    严璟一脸茫然,连忙看向一旁的人。

    郁白几乎同时眨了眨眼睛,好像也有点恍惚,喃喃道:“我是没吃午饭,但上午才吃了早餐啊……饿得头晕了吗?”

    严璟立刻忘了本来想说的话,关心道:“你前面不是去学围棋了吗?学东西很累的,消耗大,饿得快,走,我陪你去餐厅吃东西。”

    他也要再吃点东西补充一下辛苦的脑细胞。

    郁白渐渐被他说服,也觉得自己是饿了,走之前忍不住又看一眼空荡荡的房间:“但是……”

    严璟随口道:“说不定一会儿你就在餐厅遇到谢哥了,他一样没吃午饭嘛。”

    他今天已经在餐厅撞到过两次姓谢的。

    再来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他其实不是很想遇到,唉。

    为了小白,他可以忍的。

    郁白想了想,觉得有一点道理,索性跟着严璟去了餐厅。

    过去的一路上,他本能地留意着周围的景色。

    但除了浓密蓊郁的树木,古朴典雅的建筑,和偶有经过的陌生佣人,他并没有见到那个想找的人。

    哦,还看到了又在追着柯基跑的两个小朋友。

    气喘吁吁的小男孩实在追不动了,脚步缓下来,摆手道:“唉不行了不行了,我药呢,张伟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早晨时这条小狗莫名瑟瑟发抖,不敢动也不敢叫,直到前面晒了会儿太阳,似乎缓过来了,响亮地叫了好一阵,像要把前面安静的时间都补回来,把年幼的小姑娘逗得直笑。

    结果没正常多久,从那个小男孩无端有点恍惚的时刻开始,柯基竟像受了惊一样,撒腿狂奔起来,直到跑进一处没有通路的死角。

    何西精力足,跑得快,好不容易追上了小狗,就见到墙边无处可去的棕毛柯基颤抖着掉转方向,猛地飞扑进了自己怀里。

    “……咦!”

    小女孩连忙接住这条满身惊惶的小狗,站定之后,安抚地摸着使劲往她怀里钻的柯基脑袋,愕然道:“它在发抖,是很害怕吗?”

    “不知道啊,人狗殊途,搞不懂张伟的心思。”

    慢吞吞赶过来的袁玉行同样一头雾水,不禁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可能是着凉了?我怎么有点冷啊,突然降温了吗?何西你冷不冷?”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郁白,对小狗的异状一无所知。

    他走进了餐厅,也蓦然感到一阵寒冷。

    身边的严璟更是抖了一下:“妈呀这么凉!刚才空调温度还很舒服呢,谁把它调得这么低!”

    他连忙想去调餐厅里那台立式空调,走近之后看到了显示屏上的温度,顿感困惑:“这温度没调过啊,怎么制冷效果一下子变得这么好?”

    郁白的第一反应却是找人。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逡巡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谢无昉。

    这家伙到底去哪了?

    失望之余,郁白也真的觉得越来越冷。

    原本在收拾餐厅的佣人们亦然,有人打起了喷嚏,有人跟严璟一样去看空调。

    “怎么了这是?突然冷得厉害!空调坏了?”

    正在空调前的严璟顺手将它关掉,原本徐徐输送着冷风的出风口缓缓闭合,可寒意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明显。

    “不是因为空调啊,好像是外面传进来的冷空气!”

    见状,屋里的人们全都满脸无措,彼此对视一眼,纷纷耸着肩膀哆嗦起来。

    “要不要开热空调啊?”

    “快开快开,不然等下冻感冒了!”

    严璟特地跑出餐厅感受了一下,发现屋外甚至更冷。

    遥远的天空中太阳依旧,初夏景色未改,看似一切正常,气温却直线下降,仿佛有一场无声无形的恐怖寒潮汹涌袭来。

    被室外温度冻得吓了一跳的严璟,连忙又跑进餐厅,回到郁白身边,瑟缩道:“草!怎么会这样?就算是寒潮过境也不可能这么快吧,冷死我了!”

    “这明明是夏天啊,怎么能一瞬间像是入了冬。”严璟面露惊恐,“不会真要世界末日了吧?!”

    他哆嗦地说着话,忽然看到身边的好友快步离开了餐厅,连忙高声阻止。

    “小白你要去哪里?别出去啊!外面更冷,屋里好歹还能开热空调!”

    可郁白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却更快了。

    在这片隐隐有些发灰的蓝色天空下,他几乎跑了起来,在愈发寒冷的空气里穿过漫漫长廊,跑向刚离开不久的那个房间。

    眼下明明是夏天,却一瞬间像入了冬。

    其实郁白也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他无端端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仔细观察谢无昉的那一刻。

    是在他看到爆炸厨房被复原,又收到门口小球回礼,所以敲开了隔壁邻居家大门,质问对方是不是人的那一天。

    话音出口后,他认真打量着面前黑发蓝眸的男人,看见那双湖水般的眼眸正因自己的问题,涌起了鲜活的不安。

    当时的郁白忍不住想:那本该是一双很冷的眼睛,因为过分美丽和剔透,所以似乎不应该属于人类,而属于一个漫长空寂的冬天。

    就像此刻骤然覆盖了温暖夏日的冬天。

    天气的异变绝对跟此时行踪不明的谢无昉有关。

    可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匆忙急促的脚步声中,郁白的脑海里乱成一片,许多过往的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宛如汹涌的深蓝潮水。

    来到这个时空之初,他问能不能马上回去,谢无昉说:不能,会有后遗症。

    不久前在棋室里,坐在对面的老师认真地问: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他笑着说完话,男人垂下眼眸轻声回应:不用担心,你会回到那个世界的。

    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棋盘上,散落着一颗颗无暇收拾的白子,像深邃夜幕里绽开的星。

    冰凉的黑色云子则被温暖的指尖拾起,一颗颗清脆地落进棋罐,有了妥帖的归处。

    隔着透明的窗玻璃望进去,漂亮整洁的卧室里空无一人。

    无数声音与画面交错纷乱,还有严璟的安慰:……不像我们普通人,他那么厉害,又不会出什么事,你别担心。

    郁白是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仿佛无所不能的神明的确不需要他来担心。

    但他做不到。

    郁白有些跌跌撞撞地穿过这座巨大的庭院,满心焦灼与惊惶,完全感觉不到周围持续蔓延的寒冷空气,尽管紧攥着的指尖已浸得冰冷。

    他真的很担心。

    他也真的不想再突如其来地失去一次了。

    当郁白回到熟悉的套房门外时,浅棕的发丝都已经被风吹得凌乱,他正想推开门,越过客厅跑向那个卧室,慌乱的脚步却有一瞬间的凝滞。

    万一房间里还是空的呢?

    他甚至有一点不敢面对,踟蹰了几秒钟,终于鼓起勇气,用冻得快没有知觉的手指旋开了门把手。

    几乎在房门打开的一刹那,郁白就意识到了异样。

    屋里比寒冷的室外要热得多。

    他匆忙穿过了有着巨大电视机和舒适沙发的客厅,脚步有意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直到郁白的视线越过敞开的卧室门,看见了那张不再一片平整的大床,才蓦地放松下来。

    卧室中央的大床正柔软地陷下去,云朵般的被子蓬松起来,褶皱的地方被窗外的阳光打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

    缄默宁静的光影里,床上的男人朝里侧着身,看不清面孔,只能瞥见微卷的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散开,和宛如雕刻似的侧脸线条。

    仓皇赶到门口的那道脚步声便因此定格,脚步的主人也找回了自己差点忘记的呼吸。

    郁白怔怔地想,幸好,谢无昉没有对自己撒谎。

    他真的回房间睡觉了。

    第057章 异时23

    寒冷冬日猝不及防地降临, 原本幽静的庭院因此沸腾起来,穿着夏季衣服的人们脚步匆忙,在惊慌失措之际, 本能地躲进离自己最近的室内, 翻找着收起来的冬衣, 或是任何可以暂时御寒的东西。

    一片慌乱中,竟有一道身影主动从相对暖和一些的餐厅跑了出去, 突兀地穿过庭院, 不知跑去哪里。

    望着那抹被风吹得凌乱的棕色头发越来越远, 出声劝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严璟怔了一下,然后咬咬牙, 不顾身边刚打开的热空调,也大步追了上去。

    他一出餐厅就被冻得一激灵, 只好耸肩抱胸,哆嗦着一路往前追。

    这也太他妈冷了!

    小白到底要去哪里啊?!

    严璟一头雾水, 只觉得跑起来之后,身体至少热了一点。

    先前从三十多度开始直线下降的气温, 似乎也渐趋平稳,没有再继续大幅度降低, 比如冷到能把人原地冻死的程度。

    严璟估计这会儿的室外温度可能在零度以下,如果穿着厚衣服,其实算是很正常的冬季温度。

    ……但现在是夏天啊!

    大家都穿着短袖呢!

    而且气温一下子骤降三四十度,身体肯定很难适应。

    寒冷的空气萦绕在四周,追在后面的严璟看着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 困惑不解之余, 也忧心忡忡。

    他常年健身,身体素质肯定比一般人要好, 都冻得有点受不了,同样穿得很单薄的小白该有多冷啊。

    为什么突然从马上要温暖起来的餐厅里跑出来?

    要不是因为担心小白,他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严璟这样想着,总算看到郁白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原本脚步匆忙慌张的人,却在这一刻无端地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鼓起勇气。

    然后,他才推开了门,快步走进去。

    见状,严璟不禁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去。

    好歹能进屋里躲躲冷空气。

    一直到他跟着郁白走进室内,看到熟悉的大屏电视和游戏主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这个套房啊。

    在两人一起去餐厅之前,刚在这个屋子里找了半天据说回来睡觉的谢无昉。

    小白是想回屋躲进被子里御寒吗?

    那他现在为什么站在谢哥的房间门口发呆……?

    说起来,这个屋子里怎么这么热?

    跟着郁白过来的人满心迷茫,努力适应一下子变热的室内气温,本能地想要开口问,却又在注视着前面那道背影的时候,莫名收了声。

    严璟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像是被冻僵了,动作迟缓地抬起手,摘掉平日里常戴的眼镜,然后,似乎是揉了揉眼睛,又或者是按住了那双此刻看不到情绪的眼眸。

    另一只手重新垂下来,黑色的镜框晃荡着悬在苍白的指尖,将掉未掉的样子,看上去无端有几分伶仃。

    因此有些怔忡的严璟就没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前面的人隐约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眸望过来。

    严璟本来以为自己会被解除了眼镜封印的郁白吓到,连后退的准备都做好了。

    可眼前有着浅淡发色眸色与昳丽眉眼五官的青年,此刻没有什么表情,奇异的矛盾气质依旧,却没有了往常会随之而来的压迫感。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在白皙如纸的肤色映衬下,格外明显,透出几分少见的脆弱。

    严璟一时有点恍惚,脱口而出道:“小白你……”

    是哭了吗?还是被冷空气冻的?

    他没能问出口,因为陡然见到他的郁白在短暂惊讶后,立刻以手指抵在了嘴唇前,示意安静。

    严璟当即老实地收声,目光好奇地望过去。

    随着郁白转身的动作,他看见了房间里的景象,那张不再空无一人的大床。

    ……哎?

    一度行踪不明的谢哥怎么又出现在卧室里了!

    一分钟后,在隔壁的那间卧室里,郁白动作小心地关上了房门,严璟则很小声地惊叹道:“他还真是回房间睡觉了啊!”

    他本来以为这是谢哥的借口而已,居然是错怪人家了。

    郁白却轻声说:“……如果只是睡觉就好了。”

    严璟完全在状况外,仔细想了一下也没听懂:“什么意思?”

    他问得随意,可郁白因此静默片刻,才说起一件似乎不着边际的事:“人为什么要睡觉?”

    “啊?”严璟下意识回答他,“因为困啊,还有累了就得休息,不睡觉撑不住的!”

    “所以人类需要睡觉,那是一种根本不用学习的本能……更没办法学习。”

    郁白喃喃道:“不饿的人也可以吃得下东西,但根本就不会觉得困的人,要怎么睡得着呢?”

    严璟听着他越来越轻的低落语气,不算聪明的脑袋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墙的方向,墙对面就是此刻仿佛正陷入了沉沉睡梦的谢无昉。

    “你是在说谢哥吗?”

    严璟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对啊!我前面怎么没想到,他那么厉害,应该不会像我们人类一样动不动就困和累,但不困也不累的话,要怎么睡得着啊?”

    那个神秘莫测的非人类,可能根本不需要睡觉。

    那这会儿怎么……

    严璟惊讶的同时,郁白低声应着他的话:“我也没有想到。”

    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会习惯性地以人类固有的视角去看待和理解事物。

    所以在谢无昉回答说可能要睡觉的时候,他竟然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还傻乎乎地猜测非人类是想体验一下睡觉的滋味。

    人类的精力体力都有限,才需要定期定量的睡眠来维持正常的生命,否则会濒临崩溃和死亡。

    仿佛无所不能的强大神明,又为什么会阖上眼眸入睡呢?

    严璟看着身边人黯淡的神情,再联想起窗外无端降临的寒潮,恍然大悟道:“所以天气突然变得这么冷,是不是跟谢哥有关系?!”

    自从降温那一刻开始,他一路都在哆嗦发抖,本以为是单纯因为太冷,但这会儿想想,好像不止如此。

    与彻骨的寒意一并到来的,还有一股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的惧意。

    或许是人骨子里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的敬畏,对无法确定的末日猜想的惊惶,又或许是在畏惧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

    ……很像他这两天面对小白这个非人类邻居时,内心体会到的感受。

    但比那更甚。

    “我不知道。”郁白说,“但我猜跟他有关系。”

    只有谢无昉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他刚才看着在床上侧身而眠的男人,竟不敢走近,也不敢贸然将人唤醒。

    一种莫名的惧意萦绕在心头。

    他不确定现在的谢无昉到底是什么状态,不确定对方在离开棋室之后与出现在卧室里之前的这段时间,究竟去做了什么。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谢无昉大概真的“睡着”了。

    那个曾经异常敏锐地观察到他在偷窥与跟踪,还写了纸条问下次见面时能不能和他打招呼的男人,如今对出现在房间门口的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

    浓郁的黑发在雪白枕头上安静地散乱着。

    一墙之隔的郁白眉头紧蹙,尝试回忆降温前的每一个细节,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严璟:“之前气温还正常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恍惚了一下……你正好提到午饭,我就以为是因为自己没吃午饭,有点低血糖和头晕,所以当时没有在意。”

    听他这样说,严璟顿时惊呼道:“我也是!我那时候也恍惚了一下,我以为是思考太认真才头晕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巧合。

    严璟问:“我们是同时觉得恍惚的?会不会不止我们这样?”

    “有可能,等会儿找别人确认一下就知道。”

    郁白努力检索着记忆,进而想起了更多事:“我之前也有过一次莫名其妙的头晕,跟刚才的感觉很像,就发生在前天。”

    “前天?我陪你去殡仪馆烧完蛋那天?”严璟跟着他回忆,“那天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啊,我好像没有过类似的感觉。”

    “因为那时候的你是座真人蜡像。”郁白说,“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被暂停了,所有人类都一动不动,没有知觉,除了我。”

    那一刻如油画般静止的世界里,只有他与神明是鲜活的。

    “当时我也没有在意那种恍惚感,还以为是幻觉,只顾着催小谢让时间恢复流动,结果时间继续流动之后,才发现袁叔叔已经变成了小孩的模样。”

    郁白一团乱麻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他语气冷静地整理着之前没有多加留意的种种点滴。

    “我看到之后,第一反应以为是小谢做的,但他说不是,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比我先注意到这件怪事的发生。”

    严璟连忙说:“是完蛋干的!”

    “对,他也说是完蛋。”郁白总结道,“所以在完蛋使用力量做出这种改变了现实的事情时,我们人类会有感应,比如一瞬间的头晕眼花。”

    严璟渐渐听懂了郁白的猜测,猛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刚才我们同时觉得恍惚,是因为又有什么超自然的事情发生了吗?还是完蛋做的?”

    郁白摇摇头:“应该是小谢做的。”

    那个由灰白变成深蓝的小球,是谢无昉送给他的礼物,其中收藏了无数时空,被神的力量固定成了永恒,也因此滋生出许多连神都无法预测的意外。

    而两者的力量同源,在改变现实时,会给人类带来相同的恍惚感,并不奇怪。

    严璟不由得咂舌,困惑道:“那谢哥到底做了什么?让夏天变成冬天吗?”

    在这个问题里,郁白却沉默下来,片刻后才低声回答。

    “他……在帮我回到现实世界。”

    郁白说着,抬眸望向屋外那片隐隐有些发灰的蓝色天空,语气黯淡惶然。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现在的天气应该是副作用,不是他故意的。”

    人类突然触碰时,皮肤冰冷的神明因为温暖的指尖走了神,一时间忘记控制力量,便让全世界的天空都变成了灰蓝的湖泊。

    祂跟温热又渺小的人类那么不一样。

    郁白其实一直不知道,在人间生活的时候,对方究竟主动收敛了多少真正的自己。

    他过去生活在哪里?什么样的世界与环境对他来说才是寻常的?

    谢无昉的皮肤如此冰冷,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模仿人类的体温吗?

    还是他不能这么做?

    或许这已经是他刻意学习之后的结果。

    冰冷的温度被有意识地囚禁在了看似与人类无异的躯壳里,唯有亲密相触时才能察觉到异样。

    所以,在什么样的时候,那些冰冷的冬日才会不受控制地脱困而出,本能般汹涌肆虐,甚至覆盖一整个星球?

    ……在“睡着”的时候。

    在祂说过会有后遗症,但依然默不作声地满足他愿望的时候。

    郁白的声音极轻,一旁的严璟还没有完全理解,忍不住问:“天气是副作用?什么东西的副作用?”

    沉湎于复杂心绪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着头,怔忡地看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

    没有温度的日光漫过纱帘与玻璃窗,静静地落在他脸颊,将苍白的肤色照耀得几近透明。

    看见这一幕的严璟,便不再问天气了。

    他犹豫片刻,问了一个从走进屋里刚看到郁白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小白,你哭了吗?”

    在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原本怔然出神的人蓦地别开了脸,颊边浅棕的碎发掠过仍然泛红的眼角。

    他似乎觉得这样仍不够掩饰,索性拢起腿,抱膝而坐。

    “我才没有哭。”将脑袋埋在膝间的人声音闷闷的,“……是外面太冷了。”

    第058章 异时24

    外面是真的很冷很冷。

    所以拥有柔软棕发的青年像蘑菇一样把自己埋了起来, 日光照拂着垂落在白皙手臂上的浅淡发丝,有种快要消失的透明感。

    其实他的肩膀没有轻轻颤动,也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 不像是哭了, 看上去仿佛只是埋头坐着而已。

    严璟也确实没有见过郁白哭的样子。

    连在父亲的葬礼上, 他都没有哭。

    虽然小白说,那是有天哥打岔的缘故, 才害得他没能哭出来。

    所以严璟觉得, 这一刻没有人打岔的郁白, 一定是哭了。

    不是被冷空气冻的。

    因为他看起来很难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 严璟在那场葬礼上感觉到的那种难过。

    那天,他和其他同学一起, 被学校的老师们带领着来吊唁那位素未谋面的市民英雄。

    越过灰蒙蒙的人群,严璟看见被簇拥着走进来的那个陌生同学, 他有很特别的发色与眸色,穿着纯黑的小西装, 洁白的衬衫领子扣得很端正,胸口别着一朵素净的白花。

    萦绕着他的黑与白如此浓烈沉郁, 令本该温暖的浅棕都褪色成了缄默的冰凉。

    原本在心里惦念着今晚父亲会做什么菜的幼年严璟,在呆呆的注视中,竟也跟着一道悲伤起来,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逐渐忘了有父母相伴的晚餐。

    他哭着想, 失去父亲一定是件超级难过的事。

    如果换作是他, 可能会伤心得想要死掉。

    虽然当时的严璟并不知道对方跟父亲的关系怎么样,是否亲近。

    但他本能地觉得, 那个即使正身处人群也显得孤零零的陌生小男孩,一定很爱很爱自己骤然离世的父亲。

    那时候的他还不认识郁白,只是单方面知道这个从英雄父亲上了新闻报纸开始,就在学校里变得最受关注的学生。

    直到因为一只落错了地方的纸飞机,两人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好朋友。

    彼此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后来,严璟才知道,原来郁白没有见过母亲,从小到大,只有待他很好的父亲抚养他长大。

    原来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私下里猜测,那个沉默寡言、并不起眼的平凡男人,是以为自己刚放学的儿子就在即将遭遇恐怖灾难的人群中,才会毅然决然地加速撞向那辆发疯的肇事车辆,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那时的郁白,其实被新来的班主任留在了学校里,没能按时走出校门,像平常一样去找下班来接他回家的父亲。

    天生棕发的小男孩伏在桌前,不太高兴地写着一封关于自己发色的保证书。

    就在笔尖于纸面上轻轻颤动的某一刻,某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

    他失去了仅有的全世界。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往后的十多年里,严璟再也没有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显露出和葬礼那天一样真切的脆弱与难过,更遑论哭泣。

    考砸成全班倒数第二的时候,他没有哭。

    填志愿前不知道未来想做什么的时候,他没有哭。

    被意外卷进一次又一次戏剧性事件的时候,他没有哭。

    知道陪伴自己多年的陈医生打算退休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郁白全都很平静地捱了过去,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反而总是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他是严璟眼中这个世界上胆子最大、最勇敢也最坚强的人。

    直到刚才这一刻。

    眼眶泛红的他忽然将脑袋埋进了膝间,说都是天气太冷的错。

    严璟想,他不会戳穿这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借口的。

    埋头坐在墙边的棕发青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动不动地,露出一截苍白脆弱的脖颈,在太过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伶仃。

    所以陪他坐在一旁的朋友想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灰蓝的冬日,很小声地开口。

    “外面真冷啊,我有点想念全球变暖了。”

    严璟自言自语地说:“哪怕把温室效应算到我一个人头上……也行,我可以忍的。”

    墙边像要独自发霉的棕色蘑菇,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见状,严璟仿佛受到鼓舞,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不知道科学家会怎么给这次降温找理由,世界末日好像太宽泛了,而且上次就说是世界末日,现在还是世界末日?太敷衍了吧!”

    “说起来,天气这么极端的从热变冷,我记得以前地理课上是不是学过类似的气候现象,叫什么来着?”

    严璟努力地回忆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学生时代习得的知识:“好像是厄……厄什么?”

    棕色蘑菇又动了动,似乎在跟着他一起回想。

    不太聪明的肌肉男冥思苦想着,猛然间福至心灵,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厄瓜多尔和拉拉娜!”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墙边的棕色蘑菇蓦地僵了僵,脱口而出道:“是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埋在膝间的声音依然闷闷的,不曾抬头,也没有明显的哭腔,只透出一种好像很受不了他的生动气息。

    闻言,严璟松了口气,傻笑着挠挠头:“……哈哈,原来是厄、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把自己团成一团的蘑菇忍不住吐槽他:“你为什么能记得这么乱七八糟,地理老师听到会气死的。”

    “我是倒数第一嘛。”严璟坦然地说,“他早就被我气死过好多次了。”

    “你怎么还挺骄傲的?”

    “当然骄傲啊,起码我毕业以后没有在扫大街。”严璟挺挺肌肉发达的胸膛,随口说,“他们都觉得我以后是扫大街的料,或者扫殡仪馆。”

    “……嗯。”蘑菇顿了顿,便改了口,“气死他们算了。”

    严璟嘿嘿一笑,理直气壮地捍卫着自己的错误:“我就知道你宠我,还是厄瓜多尔和拉拉娜听起来比较可爱吧?”

    蘑菇闷闷的声音因而更鲜活了,不忘继续吐槽他:“可爱个屁。”

    隔着玻璃窗照进房间的静默日光,好像也有了一点点温度。

    短暂的安静后,那颗埋头抱着膝盖的棕色蘑菇,冷不丁地说:“我知道多出来的那个枕头是哪来的了。”

    “枕头?什么枕头?”

    “上午我起床的时候,看到有个枕头盖住了我忘记开静音的手机,但我床上明明已经有四个枕头了……原来那个枕头不是我自己嫌吵才盖上的。”

    他说得那么没头没尾、零零落落,严璟没有听懂,但不妨碍他接话。

    严璟认真地叮嘱道:“那你记得把多出来的枕头还回去。”

    铺散在臂弯的棕发动了动,蘑菇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一点,很小声地应下:“……我会的。”

    片刻后,他又语气恍然地说:“我今天发现,我好像是个手控。”

    “哎?”严璟十分意外,“手控?你吗?”

    继围棋之后,他是第二次听到小白说起有什么爱好。

    他思考了一下,竟有种仿佛感同身受的兴奋,连忙好奇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手?”

    “好看的手吧。”

    “手控当然是喜欢好看的手啊!还能喜欢难看的?我是问具体什么样子嘛!”

    棕色蘑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画面,缓慢地回答他的提问。

    “肤色要白皙干净,手指修长匀称,关节要很漂亮,有一点清瘦的骨感……但又很有力量感。”

    而严璟打量着好友垂在身侧的指尖,起初还以为他是在自恋。

    直到说起最后的形容词,才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手。

    小白的手也好看,但没有什么力量感,整个人都太纤细和白皙了一点,是严璟一拳能打倒一个的程度。

    “听描述就是很好看的手。”

    严璟若有所思地附和了一声,同时又有点心痒痒,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看看我的!”

    把自己困在墙角的蘑菇终于循声抬起了头。

    他发丝凌乱,眼角的薄红已经褪去,即使有泪水也早就被臂弯拭去,看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哭,浅淡的眼瞳有点迷茫地望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脸期待的肌肉男举着手凑上来,先给他手背,又给他看手心,展示得十分全面,顺便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我的手很有力量感吧!”

    是很有力量感。

    指甲又短又钝,较常人要粗大许多的指关节存在感十足,掌心全是撸铁磨出的厚厚老茧。

    郁白本能地嫌弃道:“你手里的茧糙得都能刷锅了!丑死了,快点拿开。”

    “干嘛?这是优势啊!”

    严璟乐呵呵地晃着手掌,作搓动状:“我还真用它刷过锅呢,说真的,比抹布好使。”

    “……”郁白忽然忘了先前的心情,匪夷所思道,“怎么会有人想到用老茧来刷锅啊!”

    严璟理直气壮地反击:“刚才你自己就这么说了好不好!”

    ……好吧,是他先说的。

    郁白便没话讲了,表情瘪了瘪,只好无声地瞪他一眼。

    严璟见他心情大约是好起来了,有种大功告成的喜悦感觉,再接再厉道:“改天我表演一个老茧刷锅给你……和谢哥看。”

    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给谢哥表演一下。

    虽然他不知道谢无昉究竟怎么了,但仍希望这个神秘莫测的恐怖非人类没出什么事。

    这样小白就不会再难过了。

    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伤心发霉的蘑菇。

    “……他才不想看这种怪东西。”

    郁白小声嘀咕着,后知后觉地问这个始终守在他身边的朋友:“你怎么跟着我一起过来了?不冷吗?”

    “我看你突然跑出去,怕出了什么事嘛。”

    说着,严璟特意鼓了鼓自己饱满的手臂,神情轻松写意:“不冷啊,这点温度算什么,我连感觉都没有,洒洒水啦。”

    郁白听着他夸张自信的语气,顿了顿,没有说生疏的谢谢,只是微微扬起了嘴角:“那你等下就这么出去吧,别加衣服了。”

    “……不不不!”严璟光速改口,“等下是等下的事,等下可能就冷了,让我在你屋里再暖会儿。”

    “说起来,你这个屋子怎么这么热呢?”他有点困惑,“你提前开热空调了?”

    刚才在客厅里更暖和,这会儿两人窝在这间关了门的卧室里,倒好一些,没那么暖洋洋了。

    “我又不知道天气会变冷,怎么会在夏天开热空调。”

    郁白反驳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看向与隔壁卧室相连的那堵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自己睡觉的时候没有关卧室门,所以谢无昉“睡觉”时也没有关门。

    隔壁的卧室敞开了房门,相当于和客厅连通着,空气会不受阻碍地传递。

    屋里奇怪的热度是因为谢无昉吗……?

    郁白不太确定,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起身,打开了门。

    严璟愣了愣,压低声音问他:“小白,你要去哪里——”

    正放轻脚步往外走的人,立刻回眸对他比了个嘘,他当即噤声,连动也不敢动了。

    房门一打开,外面顿时渡来更热一点的温暖空气。

    在陡然静下来的套房里,郁白用自己最轻,或许也最慢的脚步,走进了那间有人正在睡觉的卧室。

    他离那个安静侧躺在床上的男人越近,暖意就越明显。

    他也能将对方看得更清晰。

    微卷的黑发散乱在枕间,锐利俊美的侧脸其实透出几分往日没有的苍白,连落在云朵般被子上的修长指骨,好像也失却了那种执棋落定时的力量感,显得更清瘦。

    谢无昉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呢?

    他用人类的“睡觉”来跟自己形容……

    睡觉的人是可以被打扰和唤醒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知道这点吗?

    自己之前已经跟他说过白天睡觉会很吵的,所以才要关窗。

    而他说了“好”。

    如果那时的自己再多问一句“要不要叫你起床吃晚饭”,就好了。

    伫立在静止如油画的床边,郁白思绪纷乱,怔怔凝视了床上的人许久。

    然后,他深呼吸,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弯下了腰。

    不敢说话的棕色蘑菇伸出有一点点颤抖的手指。

    轻轻地戳了戳男人的肩膀。

    第059章 异时25

    那抹冰凉的指尖在戳到床上人肩膀的一瞬间, 就触电般缩了回来。

    同时还反射性地甩了甩,像被烫到一样。

    床边小心翼翼弯下腰去戳的人,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么热!

    郁白对谢无昉体温的印象, 一直是与正常人类截然不同的冰冷, 为此还一度担心别人意外触碰到他时, 会发觉异样。

    可这一刻,透过薄薄的衬衫衣料, 渡来的竟是近乎灼人的高热。

    先前浸没在往事里遍体生寒的郁白, 手指很凉, 对比之下,更显得谢无昉的体温滚烫。

    惊愕之余, 郁白先是一动都不敢动,紧张地观察着对方被戳了一下以后的反应。

    浅淡眼瞳忐忑又期待的注视下, 床上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深邃俊美的侧颜半掩在日光里, 阖着眼眸,看不见那片熟悉的灰蓝湖水。

    他等了片刻, 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谢无昉似乎还在沉睡。

    卧室里格外安静, 一旁的窗户紧闭,玻璃上有一层朦胧的薄雾,像是嵌在寒冷冬日里开着暖气的房间。

    悠然宁静的一切,让刚才指尖划过的那抹滚烫,宛如幻觉。

    郁白犹豫片刻, 目光在对方有衬衣覆盖的肩膀上游移了一会儿, 又小心翼翼伸出渐渐热起来的指尖。

    试探着戳了戳男人的脸颊。

    还是很热。

    差不多是普通人发高烧时的温度,也许比那稍高一点。

    ……不是幻觉。

    郁白立刻收回了手, 神情惊惶地注视着床上明显状态不对的男人。

    原本正常的冰冷体温变得滚烫,原本不需要睡觉的人却沉沉入眠。

    如果用人类的概念来比喻的话,他觉得,谢无昉现在就像是生病了。

    只是神明生病的影响力比寻常人类大得多,不仅是力量不受控制地逸散出去,在天地间洒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寒冬,连囚困在身体里的高热都对周遭有更明显的影响,温暖了周围的空气。

    一般人生病发高烧的时候,应该去医院看病,打针、吃药……

    这些方式对谢无昉显然并不适用。

    祂又不是真正的人类。

    可他却只是个最普通的人类,郁白想。

    所以……他能为此刻或许生病了的谢无昉做点什么吗?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却更做不到视而不见。

    就在郁白因此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骤然响起的欢快音乐声刺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是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郁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摸手机,也没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在迅速按下接通键的同时,匆匆离开了这个房间。

    仍待在另一间卧室里一动不敢动的严璟,同样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得一个激灵,正反射性地去摸自己的口袋,就看到紧握手机的小白快步回到了这个房间,反手轻轻关上门。

    “原来是你的手机响了啊!”严璟拍着胸口,由衷道,“吓死我了,我好怕谢哥被吵醒。”

    “我也怕。”郁白心有余悸地应声,“他现在应该需要休息。”

    “需要休息?”严璟茫然道,“你是知道谢哥怎么了吗?”

    郁白来不及再回答他,放在耳畔的手机里已经传出了熟悉的关切声音。

    “小白!你懒觉睡醒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犷的声线:“那什么,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啊!主要是外面真的变天啦!”

    是昨晚约好了今天要过来找他的孙天天。

    郁白愣了一下,立刻应声道:“没关系,我已经醒了,天哥。”

    “哦,那就好!”孙天天反射性说完,又改口,“唉,好个屁,天气怎么忽然变成这幅鬼样子啊,我看网上全闹翻天了!”

    从降温开始,郁白还没有出过这座巨大的庭院,连手机都没有时间去看,不清楚这个骤然到来的冬日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范围。

    这会儿听了孙天天的话,他才意识到,气温的下降不是局部的,很可能蔓延到了整个星球。

    就像那次全球一起目睹的天空异象。

    郁白想了想,先一步安慰他:“别担心,应该不是世界末日。”

    即使这个本就不应该存在的时空将要迎来末日,人们真正生活着的现实世界也会是安全的。

    因为谢无昉知道这个星球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想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想它爆炸,也不想它消亡。

    所以在某个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刻里,温声应下了人类愿望的神明,悄悄动用奇异磅礴的力量,改变了某些东西。

    在意识到前因后果的那一刻,郁白就陷进了一个久远晦暗到从来不会主动去想起的放学日。

    他差点以为,又要经历一次连道别都来不及的失去。

    而永远消失在寻常日子里的人,是为了他才向那里走去的。

    这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他一个人的末日。

    耳边的孙天天说:“我不担心,反正真要末日了也是全世界一起完蛋,很公平!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嘛!”

    他说着,有点忐忑地放缓了声音:“小白,你现在怎么样啊?还好吗?在屋里还是外头?有没有冻着?”

    “我没事。”郁白回过神来,“我在房间里,没有冻着。”

    粗犷中透着关切的声音便小心翼翼道:“那你能不能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开?”

    “什么?”

    尽管摸不着头脑,郁白还是照做了,依言把手机挪开。

    然后就看到了屏幕上晃动着那张熟悉的坚毅面孔。

    ……

    对不起,他忘了活要见人的天哥一直都是打视频电话的。

    隔着视频通话面面相觑的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惊诧。

    郁白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注意是视频。”

    孙天天则惊呼出声:“我靠!你今天没戴眼镜啊!”

    “我刚才摘掉了。”郁白说着,就要去一旁摸那副黑框眼镜,“现在戴。”

    “不不不,别戴别戴!”孙天天连声道,“还是这样好,特别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咳,不是,是更适合现在的天气。”

    “外面那么冷,屋里不得开热空调啊?那进进出出的,你戴个眼镜老是起雾,多不方便!”

    ……也有道理。

    郁白就停下了要去拿眼镜的动作,假装没听见这位前·黑老大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关于不想让他戴眼镜的真正原因。

    视频里的孙天天见他似乎放弃了原本的打算,顿时喜上眉梢:“哈哈,这破天气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对了,既然你已经起床了,那我现在过来找你?你人在哪?还在朋友家吗?”

    “嗯,还在朋友家。”郁白说,“但我现在可能有点事要忙。”

    他仍对谢无昉的状况放心不下,没有太多心思能放在别的事上。

    之前孙天天说要来看他时,郁白一度担心过这两人遇见后会是什么场面,肯定会让他很头疼。

    此刻的谢无昉陷入沉睡,没了这个可能出现的麻烦,他却宁愿让自己头疼点。

    “行,我不打扰你!”孙天天爽快地应声,“你管自己做事,我就来看你一眼,顺便给你送点东西,不用费心招呼我。”

    他一贯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并不是在说客气话。

    郁白也就不再拒绝,报出了宅院的地址。

    “黄金地段啊这是!”孙天天记下后,又问他,“你哪里有几个朋友?”

    如果只算他的朋友,是五个,但要加上这座庭院里的其他人,就不止了。

    郁白不知道孙天天这么问的原因,只能含糊地说:“……这里挺多人的,十几个吧?”

    “哇,认识了这么多新朋友啊?”

    孙天天惊讶之余,笑着朝他挥挥手,主动结束了对话:“行,我知道了!你快去忙吧,晚点见!”

    视频通话就此挂断,郁白有点茫然。

    天哥问这个干什么?

    他无暇多想,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此时最关心的问题上。

    面对或许正在“生病”的非人类,他能做点什么呢?

    还有,刚才手机铃声骤响,谢无昉会不会已经被吵醒了?

    几秒钟之后,卧室的房门缓慢地打开,门边悄悄探出一个棕色的脑袋,朝隔壁看过去。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黑色的脑袋。

    两个圆圆的脑袋一上一下地攀在门边,张望着隔壁那间敞开着门的卧室。

    里面依然很安静,床上的男人静静躺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棕色脑袋就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地缩了回去:“没吵醒啊。”

    黑色脑袋也一并缩回去,尝试解读他的语气,略感困惑地问:“你这是希望谢哥被吵醒,还是希望他没被吵醒呢?”

    “……”郁白叹了口气,神情矛盾,“我也不知道。”

    他既担心吵醒对方会有什么副作用,又很想重新看到那片熟悉的灰蓝湖水。

    “那你知道啥?”听他打完了电话的严璟,忍不住问起刚才被中断的问题,“你前面为什么说谢哥需要休息啊?”

    “因为他现在体温很烫,像发了高烧,我觉得可能是处在相当于我们人类生病的状态,生病肯定需要休息。”

    郁白语气沮丧地说:“但他又不是真正的人类,吃药和看医生都没有用,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你能帮他降温啊!”严璟脱口而出道。

    郁白呆了呆:“降温?”

    “对啊,不是体温很烫吗?”严璟挠挠头,“处理高烧的第一步是降温啊!能把温度降下来的话,会舒服一点,是不是人类都一样吧?”

    ……很有道理。

    他怎么没想到呢。

    大概是关心则乱。

    郁白当即起身往卫生间走,由衷地夸奖道:“天才。”

    “……”严璟受宠若惊,“谢、谢谢。”

    片刻后,准备完毕的郁白再次来到了被子蓬松隆起的床边,手上拿着一块用冷水浸过后绞到快干的毛巾,神情有几分踌躇。

    他还从来没有照顾过生病的人。

    哪怕是自己生病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盯着,只会随便吃点药,等熬过去就好了,都不会去悉心照料自己。

    第一次面对眼前这样因为自己才生病的人,名不副实的小郁医生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冷毛巾湿敷对谢无昉身上的高热有没有用。

    总之,先试试看。

    如果有用的话,他再多拿几块毛巾,或者找点冰块来裹着。

    想到这里,郁白下定决心,弯腰凑过去,想要将叠好的毛巾放在男人的额头。

    然后。

    站在床边的他发现自己够不着。

    手指与毛巾僵硬地悬在离目的地只剩一寸的半空中。

    刚好差了那么一点,以至于他没法稳稳地将毛巾放在侧躺着的人额前,怕不小心滑下来。

    ……这个床也太大了!

    在用湿毛巾糊别人一脸,和脱鞋爬上床之间挣扎了几秒钟,郁白还是选择了后者。

    反正连响亮的手机铃声都吵不醒谢无昉。

    区区一点爬床的动静,肯定也不能。

    于是,在刻意放轻的动作里,宽敞柔软的双人床又往下陷了一些,洁白如云的被子上荡开新的褶皱,如同层层推进的波浪。

    还穿着单薄夏装的棕发青年,以跪姿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侧躺的男人身边。

    离得越近,那股灼人的热意就越明显。

    到膝盖快要接近对方后背的时候,郁白谨慎地停了下来,见谢无昉果然没有醒,默默松了口气。

    他微垂眼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苍白侧颜,彼此之间连呼吸都那样近。

    片刻失神后,跪坐在床上的人晃了晃脑袋,敛起不知飞去哪个时空的思绪,被冷水浸得有些发红的冰凉手指动了动。

    随即,他无声地俯身,指尖越过鲜明灼热的空气,动作很轻地将细心叠好的湿毛巾,搭在了发着高烧的男人额前。

    第060章 异时26

    柔软湿漉的毛巾落下的瞬间, 高处几近屏息静气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低处的俊美面孔。

    从窗子洒进来的日光淡蓝澄澈,在如此接近的距离里, 郁白才看清谢无昉的神情并不如往日那样沉静, 眉头微蹙, 仿佛浸没在某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煎熬中。

    而沁凉的湿毛巾搭上去之后,他觉得男人隐隐有些郁结的神色, 似乎淡去了一些。

    降温好像有用?

    见此情形, 郁白庆幸之余, 也怕是自己的错觉,想再拿点冷的东西试验一下。

    可他手头只有一块毛巾, 而且这会儿人在大床上,宛如被困在水中央, 是费了半天劲才慢吞吞挪动过来的,爬上爬下实在有点麻烦。

    对了!

    郁白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自己冻到发红的指尖。

    刚才在冷水里浸了好一会儿的手, 可能比毛巾还冷。

    ……要不用手试试?

    在付诸实践之前,郁白本能地回头扫了一眼, 观察四周。

    结果,恰好看到了正在卧室门口朝里好奇张望的严璟。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相撞, 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在跪坐在床上男人身边的郁白开口之前,满脸写着震撼与不知所措的严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慌忙垂下脑袋,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迅速逃离了门口。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慌什么!跑什么!

    干嘛关门啊!

    郁白本来想让他帮忙去拿块湿毛巾的, 见状呆了呆,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好吧, 现在只能用手了。

    反正谢无昉又看不到。

    郁白这样想着,心头莫名升起一种恶作剧般的奇妙感觉。

    他重新俯身,深吸一口气,伸出自己冰凉的掌心。

    小心翼翼地贴在了男人的脸上。

    ……

    好热!

    他现在的体温本来就比发高烧的谢无昉要低,何况刚才还浸了冷水,温差更大了。

    就像在寒冷的冬天,把冻到僵硬的手伸进某个人裹着冬衣的脖子后面,有种难以言喻的舒畅和温暖。

    他都有点舍不得松开了。

    跟曾经触过的冰冷脸颊,完全不一样。

    郁白在用沉睡的神明脸颊暖手的同时,也在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微凝的眉眼更舒展了一些。

    看来降温真的有用。

    对携有冬日气息的神明来说,高温反常且危险,冰冷才是会让祂觉得舒适的状态。

    到这一刻,郁白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轻盈了一点。

    至少他能为此时状态不明的谢无昉做些什么,而不是只能束手无策地旁观。

    但他还没放松多久,就感到紧挨着床面的膝盖处传来一阵力道。

    停泊在深邃侧脸的掌心也猝不及防地滑下去一点。

    原本安静侧躺的男人蓦地动了。

    ……!!!

    正偷摸使用着小谢牌火炉的郁白,简直连心跳都停止了一秒钟。

    他的大脑瞬间宕机,连作乱的手都忘记收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浓郁如夜的黑发在洁白枕间轻动,带点混血感的美丽面孔更彻底地显露在他眼前。

    男人从侧躺的姿势变作了仰躺,微卷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仍旧阖着的眼睫被日光浸染,似乎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只是翻了个身而已,就像陷入睡梦的普通人类一样。

    差点以为自己又要当场社死的郁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凝视着近得几乎贴面的男人,先是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一点颜控。

    然后,他用最轻最轻的动作,移开了自己已经被捂热的手。

    再努力地去撑对方的后背。

    郁白刚才跪坐得离他太近,随着姿势的突然变化,男人的后背有一半都压在了他膝上,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汹涌而来,烫得他有点无所适从。

    好沉。

    背居然比他宽。

    郁白在心里碎碎念着,不敢真正惊动沉睡中的人,花了好久才小心逃离了那种缄默又炽热的禁锢,接着继续慢吞吞地挪向床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谢无昉的状态。

    云朵般柔软的床面深陷,荡开一缕缕波浪似的褶皱。

    终于踩上久违的床边陆地时,郁白甚至都有些腿软,差点没站稳。

    ……膝盖都跪麻了。

    他扶着有点不像属于自己的腿走出卧室,并反手关上房门的时候,正老实坐在沙发上边看手机边等待的严璟,投来饱含新奇的一瞥。

    “你办完事啦?”

    “嗯,降温是有用的。”郁白本能地应完声,又惊觉有哪里不对,“什么叫办完事了?”

    他办什么事了!

    而且这家伙刚才到底为什么突然溜掉啊,还莫名其妙地把门关上了!

    害得变成密闭空间的卧室里面更热了。

    “就是……”严璟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人、人工呼吸?”

    郁白则一脸匪夷所思:“你在说什么?什么人工呼吸?”

    “我看你都爬到谢哥床上去了,挨得那么近,还捧着人家的脸,就以为……啊,我以为错了嘛!哈哈。”

    察觉到好友的表情越来越可怕,严璟聪明地改了口。

    他看到小白现在的脸又是红的,但应该跟尚未醒来的谢哥没有关系吧?

    虽然全球变暖已经暂时退位了,可是屋子里很暖和,尤其那间卧室关上门后,肯定更热。

    所以脸红也十分合理。

    超合理的。

    严璟这样想着,主动转移了话题:“降温有用啊?太好了,那要再拿点冷毛巾来吗?”

    “你刚才要是没跑,我早就让你拿了!”

    郁白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说:“我已经把房间里的冷空调打开了,现在打算再去找点冰块堆在房间里。”

    冷毛巾湿敷需要不停更换,很麻烦,也容易把床上搞得一塌糊涂,不是首选。

    此刻外面是寒冬般的天气,本来直接开窗通风能最快降低温度,但郁白担心万一窗外有人路过,驻足停留时发现屋外的异常高温怎么办。

    路过没拉帘子的窗户时会朝里张望,也算是种本能嘛。

    所以……先前在谢无昉卧室的窗前偷偷往里看的他,才不是变态。

    “冰块?你要去哪里找冰块?厨房?”

    “不知道,去厨房看看,或者先问一下张叔叔吧。”

    “也是,那我们现在出去找他?”

    严璟当即要往外走,郁白连忙喊住他。

    “等等!你真想冻死啊?”

    片刻后,正和佣人一道抱着几套厚冬衣,快步穿过长廊朝这里走来的白发老人,恰好看到了从屋里出来的两个……不对,两坨人?

    他愣了一下,连忙朝那两道白色的身影喊:“小郁医生吗?这里这里!”

    用自己卧室的被子牢牢裹住身体的胖胖雪人郁白闻声回头。

    慷慨让出被子,所以套了四件浴袍在身上的相扑选手严璟也一并回头。

    “我刚想给你们送衣服过来……”

    张云江见他们这副模样,忍俊不禁道:“来来来,快进屋换衣服!”

    于温暖的夏夜临时在他家借宿的一行人,都没带什么换洗衣服,更遑论是厚实御寒的冬衣。

    突然降温之后,很快镇定下来的张云江已经给两个小客人送过了冬衣,又连忙来找另外三个大客人。

    只是,老人在看到穿着数件浴袍的人回过头,却不是小谢老师时,有点惊讶。

    他还以为这两个年轻人形影不离呢。

    张云江随着同时松了一口气的郁白和严璟走进屋子,顿感惊讶:“你们这屋的空调,温度起来得很快呀!真暖和!”

    ……不是因为热空调啦。

    两人神情微妙地对视一眼,假装咳嗽两声,不约而同地扯开话题。

    严璟开始一件一件脱浴袍:“总算有正常衣服穿了,谢谢张叔叔!”

    郁白放下被子,接过老人怀里的厚衣服,也道了谢:“张叔叔,我刚才正想去找你。”

    “找我?”张云江有点意外,掂着手里尚未送出去的第三套冬衣,顺口问道,“对了,小谢老师呢?他还在午睡吗?”

    “……嗯。”郁白踌躇了一下,解释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想找你。”

    “他发高烧了,在卧室里热得不舒服,我想找点冰块给他降温,不知道哪里有。”

    “发高烧了?!”

    老人听得一惊,立刻压低了声音,怕打扰到卧室里的病人:“那得叫医生来啊,情况严重的话得送医院的,我马上打电话!”

    郁白连忙拒绝:“不不不,不用叫医生——”

    他可不想吓到普普通通的人类医生。

    但是他要怎么样才能合情合理地阻止热心的老人叫医生呢……

    闻言,张云江愣了愣,盯着郁白恍然大悟道:“哦!我差点都忘了,你就是医生呀!”

    “啊?”郁白茫然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心虚道,“对,所以不用麻烦别人,我来照顾他就好。”

    ……他也差点忘记这个设定了。

    “好好好,那听你的!”张云江很遵医嘱,“我马上叫人去准备冰块,你等一下啊,还需不需要别的?家里有不少药的!”

    郁白想了想,说:“不用药,但是在他好转之前,我们可能真的要多打扰几天了。”

    他们暂时没法离开这里,起码也要等谢无昉醒来。

    “好啊,没问题!”张云江笑道,“我本来就盼着你们多待几天呢!当然,要是小谢老师能早点退烧,就更好了。”

    老人说得十分真心实意,郁白心中的不好意思便随之褪去了一些。

    同时,他也觉得有一点奇怪。

    在天气极端突变,堪称人人自危的当下,张云江的心情怎么似乎比早先在棋室中回答他问题的时候还要好,眼角皱纹里都嵌着不自知的笑。

    郁白就问:“张叔叔,你不担心吗?”

    “担心?”心情开朗的老人略感诧异,“哦!你说外面的天气吗?”

    “这是真真正正天大的事,我一个老头子担心也没有用啊!”

    他说着,苍老的目光里升起浓浓的雀跃,像老小孩似的主动道:“说起来,这寒潮才来没多久,我那几个孩子就接二连三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家怎么样,真是头一遭!”

    “还说要过来看看我,顺便一道吃顿晚饭,难得啊!”

    张云江喜悦之余,想到了什么,又试探着问:“你们介不介意一起吃顿便饭?我是想介绍你们互相认识一下的,他们听我说起家里来了客人,都想见见呢。”

    “但你们要是不愿意,或者没时间,也没关系的!我知道好多年轻人都是社……那个叫什么来着?社、社恐?”

    老人努力回忆着这个新鲜词汇,语气诚恳:“反正家里不止一个餐厅的,厨师也忙得过来,全看你们愿不愿意,跟我直说就行!”

    郁白听他说完,很快敛起自己惊讶的情绪,应声道:“好啊。”

    他在殡仪馆里是见过这群家属聚在火化炉边,为遗产吵得面红耳赤的场面的。

    怎么会为了一场尚不知后果的寒潮,就对平安在家的老人这么关心呢?

    总觉得像是另有目的。

    这种情况下,郁白肯定不放心让满怀欣喜的张云江独自面对这群子女。

    万一被那些王八羔子气得脑溢血了呢?

    虽然他还不知道谢无昉会怎么让自己回到现实世界,眼前这个异常时空的结局又会是如何。

    但在与张云江相处了一段时间后,郁白是真的很不想见到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溘然长逝。

    哪怕只是在这个并不属于现实世界的时空里。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更没有见过外公和外婆。

    但在突然有了鲜活蓝本的想象里,外公或许应该是一个像张云江一样的老人。

    就像早早离家、不曾陪伴他长大的母亲,仿佛也该是温柔亲切的陈医生的模样。

    当不断向前行驶的列车窗外,渐渐有斑斓风景掠过后,车里乘客曾经苍白贫瘠的想象,便悄无声息地被一点点填满。

    即使那是并不属于这个乘客的风景。

    听到身边的年轻人答应下来,老人顿时笑得更开怀了:“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在寒潮降临、儿女们打来问候电话之前,被问起了遗憾的张云江就说过: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

    要不是不太合时宜,郁白觉得,眼前的老人可能都会和心直口快的天哥一样,说一声“这破天气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生性内敛、温文尔雅的老人的确没有将这句心里话说出口。

    但他确实说了一句和孙天天差不多的话。

    “我才注意到,小郁医生,你没戴眼镜啊。”

    张云江后知后觉地问:“是因为起雾难受吗?那你现在能看得清吗?会不会不方便?”

    “能看得清。”

    眉眼昳丽的青年不太自在地垂下头,犹豫了一下,有些羞赧地解释道:“其实我不近视……那是没有度数的眼镜。”

    张云江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没有度数的眼镜?”

    不近视,那干嘛要戴眼镜呀?

    他想,年纪太大的自己,好像真的不太能弄懂一会儿一个花哨念头的年轻人了。

    但他没有再往下问,主动说:“不戴也好,天冷的时候不碍事,还显得人活泼些。”

    “而且,”像外公一样的老人,有很柔和的目光,“这样更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