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实在很“会”。
江鹭被她弄得颈上泛红,用沉郁的、强忍的目光盯她。
而姜循见好就收,面?不改色:“自然,我喜爱阿鹭。纵是阿鹭不肯与我相就,我也愿意和你说实话的。我和他们是这样结交的……”
接下?来她说的那些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并未太认真。他既知道她的撩拨,便知?那些内容全然没什么重要的。或者说,她今夜本就无要事,她只是换一种方式来吊他?而已。
江鹭见她侃侃而谈,见她笑靥生香,见她眉目流波,见她垂眼轻语。他?实在恍惚,实在生恨又生爱。可?是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明白,那股恨意不过?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都随了她,不甘心为?她折腰,不甘心她想如何便如何,不甘心……自己确实动了心。
他?徒然抵抗,茫茫然地想着:若她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若她和她爹无关就好了。若他?查凉城事时不用考虑她,若她、若她……
姜循眨眼:“阿鹭?”
她问:“你生我气了?”
江鹭拂袖起身,他?不愿多想,头?脑昏昏,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什么都交代?给她。他?的决然之态,姜循看得分明,知?道今日的猛药下?到此时,已然差不多。
不可?逼人太甚。
姜循随着他?起身,依依不舍:“阿鹭,你要走?了?”
他?“嗯”一声?,察觉袖子又被人拽住。他?回头?看她,她仍是带着笑:“我知?道你要走?,给你送些礼物,你带回去吧?”
江鹭不解:“送我礼物?”
姜循:“是。我心中喜爱你,不知?如何待你更好,便想着送你礼物。喜欢一人,不就应把自己喜欢的都送过?去吗?”
江鹭的脸发烫。
他?并不太信她口中的“喜欢”,他?知?道这都是她的手段。“喜欢”是何其?珍重的感情,绝不应随时挂在口边。说得多了,情意便未必多真。
可?他?又知?姜循和自己不一样。
他?多次得她保证说她待他?诚实。
他?现在当真有些疑惑,有些迷惘,不知?她几分真几分假。他?再如何告诫自己,也因她一口一个?“喜爱”,而心旌摇曳,生出多余的不应有的无谓的情愫。
江鹭心不在焉,朝她下?巴所指的“礼物”的方向看去。他?没打算接受她什么礼物,他?只这样随意一瞥:簪子,玉佩,扇子,抹额……果然如他?所料,她的感情不够珍贵,挑选的小礼物过?于繁多,便也没有一样是最为?真心的。
江鹭心中不是滋味,口上只道:“不必,我不会收……这是什么?!”
他?突然在一众庸俗无用的礼物中,窥到了一条男子佩用的蹀躞带。那蹀躞带在她想送的礼物中并不特殊,但是电光火石间,江鹭一眼看出,他?白日时见到的太子腰间,有条与此时他?所见极为?相似的玉带。
窄带束腰,锦绢所织。秀手描红,卷草纹精致,玉石悬饰,分外精美。
江鹭从乱七八糟的礼物中捧起这条玉带,仔细端详。他?越发确信暮逊腰间所束,与此带同出一脉。
姜循误以为?他?挑中了这条玉带。她张口便来:“这是我亲手织就的,花了许多功夫,眼睛都快熬瞎了……”
她的瞎话说到一半,见江鹭回头?看她。他?目如冰雪,隐有惊怒,攒着锦带的手指发白。
他?道:“再说一遍。”
姜循心知?不妥,默默后退,却还是被他?逼到了墙角,后背贴上了屏风。烛火勾着二人身形,他?俯眼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乌白之间,昳丽惑人。
姜循脑中空白,手被他?拽住,摸到那条精致十?分的玉带。她昏昏沉沉间,忽然想到似乎太子有一条类似的……他?莫不是看到了?
姜循暗恼。
她迅速撇清自己和玉带的关系:“其?实是我府中绣娘所织的。我不擅长女红,但这类女红平时又不能少,逢年过?节总要备些必要礼物……”
江鹭:“那你便是让旁的女子织就的佩饰,挂在我身上?”
姜循:“……”
江鹭:“你是不在意,还是没想过??”
他?垂下?脸,清黑眼珠凝视她。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微红的面?颊,失神的眼睛。
姜循:“我错了,我忘了……你让让我吧。”
江鹭不语。晦暗的环境中,他?眼下?浮着温柔而无奈的光。似责备她无情,又接受她无情。
恍惚间,姜循鼻端发酸,她张臂便想拥他?,他?朝后一退,连碰也不肯给她碰。兰香浮开,姜循头?皮泛起麻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看着三步外那美郎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被他?诱惑。
姜循朝前一步,江鹭朝后一退。
烛火一暗,什么东西朝姜循砸来。那东西轻飘飘,砸得也不痛。她眨动眼睛,看到是江鹭将手中那条玉带扔到了她怀里:“旁的女子的东西,我绝不碰。”
姜循双手捧着玉带,仰目望他?,目中微亮:“若是我亲手织就,你便会要吗?”
他?不答,背过?身:“我当真走?了。你莫寻我……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无用的公务找我,下?次再这样,我不会来了。”
他?走?到窗边,姜循忙追上前唤他?:“阿鹭……”
江鹭听她声?音发嗲,便知?她又来了。
他?后背微麻,既心间气浮,也生出很多酸软情愫。江鹭站在窗下?,衣袂微扬如雾飞。半晌后,他?回头?看她:“你累不累?姜二娘子,这些撩拨人的花招,暂时歇了罢?”
姜循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吃吃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心间发软发甜,此时心间的欢喜,想抑也抑不住。而她并不抑,她要他?看到——
要他?知?道她的心动,要他?为?她的心动,而甘愿相就。
她要“白鹭坠夜”。
要白鸟落入她怀中。
江鹭看得分明,躲过?她眼神。他?这一次真的要走?了,又听姜循柔声?:“最后一句话——阿鹭,端午节时,我应会和太子去民间庙会游玩。他?必不是为?了陪我,而应当是想寻阿娅。
“到时候,我想要你。”
江鹭:“……不。”
江鹭回到自己府邸,身心疲累。
段枫近日心中藏着事,得知?江鹭告诉他?的消息,便知?小世子又和姜娘子联络上了。
段枫提醒他?:“你纵是情动,也应知?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姜娘子狡黠,你……你多担当些。”
江鹭:“我心中有数,诸事尽在掌握。”
段枫:“……”
他?半信半疑,但并未多关心小世子。他?自己如今藏着一些心事,因不确定,便也暂时没告诉江鹭。
段枫通过?江鹭告知?的消息,辗转间通过?姜循的关系,进了枢密院存放战事卷宗的书阁。他?在其?中翻找,终于找到了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事变的记录——
诸多记录林林总总,朝中所记,和段枫已知?的差不多。想来过?于隐秘的筹谋,也不会记在档中。
段枫在其?中翻查一日,终于找到了一则有用的情报:一份档案。
这封被封存的档案,是孔家一位将军关于战事布局的调遣安排。
这封存档,在半月前的琼林宴前夕,段枫曾从江鹭那里得知?一封非常相似的书信内容。那封信内容,是姜循告诉江鹭,江鹭再转述给段枫的。
那封书信,是孔益的催命符。
那封信,是孔家一位将军和大皇子之间关于战事布局的答复。信中内容平平无奇,但如果和段枫此时看到的这封档案对比,便能捕捉到期间的差异——
战事实际上的布局安排,与那封回复书信内容不同。
大皇子对孔家将领做了安排,那位将军背叛了大皇子。而那封可?作为?背叛证据的书信,被孔家珍藏,被孔益拿来当保命符,又促成了太子的杀心。
黄昏光浊,浮尘暗暗。
段枫靠着书阁书架,一点点瘫坐在地。他?闭上眼,缓缓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小表弟改名换姓,以和程家毫无关联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中,与姜循联系紧密;安娅不知?因何缘故,化名为?“阿娅”,性情大变,做太子的笼中黄鹂;姜太傅指使人写了《古今将军论;姜太傅和太子是师生……
莫不是太子主导了一切?!
段枫无法再沉寂了,他?想他?必须见一见那化名为?“叶白”的礼部侍郎。
四月廿日,大风,天阴。
傍晚之后,段枫前去拜见那过?于年轻的座师,叶白叶郎君。
自琼林宴,也许所有人都已经?拜见过?叶白,只有段枫未去。段枫心乱如麻,既怕自己认错人,又怕自己未曾认错……此夜他?终于登上叶府大门,那管事将他?领入府邸,段枫在书房见到了叶白。
叶白秀美懒散,一身青袍,正在翻阅书籍。他?抬眸看段枫,目有丝丝笑意。
风吹窗木,哐当之声?中,叶白如独坐孤舟般,天生一副冰雪心肠,却被夤夜吞噬。
段枫立在叶白面?前,只看叶白这个?眼神……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沙哑着声?音:“……程应白,你做何变成如今模样?”
叶白坐在书桌后,手抵在唇角“嘘”一声?,戏谑:“段郎君慎言。你应不想世人知?道你和凉城的关系吧?”
段枫:“……你早就认出了我?”
叶白似笑非笑:“自然。循循知?道你,我当然也知?道你。”
段枫:“你早就知?道我,琼林宴时才视我如陌生人,全然不露痕迹。你对我的出现心知?肚明,想必也对我在朝为?官的缘故,心知?肚明,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