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天下商行倒还是人来人往,毕竟这世上总是少不了富贵人家。
谢景行三人是从大门进的,没有和黄娘子谈好,他暂时还不打算让周家村任何一人知道,当然也包含谢家人和周家人,免得事有意外,让人白开心一场。
祝世维走在前面,谢景行和屿哥儿跟在其后一起进的门。
有机灵的伙计看见祝世维身后的屿哥儿,和招呼着的客人道了声歉,快步走过来,“小少爷,祝老爷,谢公子。”先是一迭声地招呼,才站在屿哥儿一旁问:“小少爷是需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过来。”
屿哥儿摇头,对他说:“不用了,我是来找奶娘的,她现在是在二楼吧?”
伙计连忙说:“在,徐护卫也在上面。”
屿哥儿嘴角微提,说:“你先去忙,我自己上去。”
谢景行看了他一眼,唇角带笑,三人一同上了二楼。
天下商行在宁和镇开张近一年,谢景行也在商行后院大街做了那么久生意,这居然是他第一次踏上天下商行二楼。
他早知道二楼卖的东西稀少又昂贵,这次上来还是开了眼界,真真是比现代连锁大超市卖的东西还齐全。
各种细腻的陶器和瓷器摆在定制好的柜台上,一旁的柜子上则是各种玛瑙、玉饰,另一边则放着各种上好的茶叶和药材,还有摆在精美纸盒里的各种香料,零零种种,真不愧是“天下商行”,商品也配得上他的名号,囊括天下珍品。
行至中间时,谢景行目光定住,靠着墙摆放着几排竹扇架,上面的竹扇有倒挂着展开的,也有斜放在木盒里头的,两侧还各有一半敞开的大窗户,光线从窗户散落进来,就是谢景行也算见多识广,一时也被琳琅满目的竹扇晃花了眼。
娟制、绸制扇面细腻妩媚,全竹扇细巧精致,还有宣纸书画扇,掌中宝折扇,真是应有尽有,美得各具特色。
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文玩扇,扇面上有的是书法,有的是绘画,甚者有精美的刺绣,只有两端各有几把看样子是专为女子准备的团扇,和素面的折扇,这种比其他素净清雅的,应该是日常实用的扇子,谢景行猜测着。
“谢哥哥,你也喜欢这些吗?”屿哥儿踮起脚,拿了一把锦面扇在手里把玩。
“还行,屿哥儿喜欢吗?”谢景行收敛心神,问道。
“喜欢啊。”屿哥儿又放回去,“这里的都是些常见的,我府里书房有许多名家制的扇子,谢哥哥若喜欢,明日随我回去,只管随便挑。”
“我书房里也有,你在我那里选一把就成。”祝世维只背着手看,这些还不被他放在眼里,“制扇技艺还成,就是扇面上的诗、书、画都不甚好,若是有好诗、好书、好画题于其上,才勉强算得上是珍品。”
谢景行心里一动,试探问:“若是配上李白那首诗,老师愿意买回去吗?”
祝世维捋捋胡须,诧异地看谢景行,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可能不愿买?若是有那般好诗相配,哪个爱扇、爱诗之人能抵挡得住。”
也就是说,连曾为京官、见过世面的祝世维都愿意买回去,其他有相关爱好的人肯定也乐意从口袋里掏钱。
到时说不定都用不着现代那种花里胡哨的广告之类的,也能在大炎朝引起一波华夏诗词文化风潮。
他怎么早没想到,他脑袋里的这些诗,才是他穿越后最大的财富!
“原来是我这商行里头的扇子太过差强人意,祝先生才少有光临,若是早知是这原因,我还不得全天下搜罗品质上好的扇子,好引得祝先生常常登门,也能帮着商行多吸引些读书人过来。”黄娘子顺着过道走了过来,裙摆飞扬,应是有伙计见着屿哥儿三人,去告知了她。
“黄娘子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一个糟老头子,哪能帮你吸引客人过来,就是真有读书人来,也是黄娘子手腕高,生意做得好。”祝世维笑着摇头说。
“先生也太谦虚,当年您可是争得了您那届科举的传胪之位,全天下的读书人,有几人能及得上你,莫说宁和镇,就是通州府,都有许多人想拜您为师,若不是你扬言不再收徒,怕是门槛都得被踏破了吧。”黄娘子言笑晏晏地说。
“你这张巧嘴,老头子我是说不过的。”祝世维无奈地笑言。
谢景行默默听着,老师原来这么厉害,他以前居然还拒绝了老师一次,多少是他不知好歹了。
幸亏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收了他为徒,谢景行不禁对祝世维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不知这次先生难得来商行是为了什么?有没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黄娘子一边示意身旁人去倒一壶新茶过来,一边问祝世维。
“黄娘子这次可是猜错了,有事的人是我这小徒弟,我只是随他跑一趟。”祝世维泰然自若地说,他都还不知道此次来是为了何事,反正谢景行待会儿总会言明的,他也不着急。
黄娘子看向谢景行,疑惑地问:“哦?谢小兄弟找我?”
谢景行点头,爽直地说:“我有一事想同黄娘子商议,不知可否耽搁黄娘子一些功夫?”
屿哥儿还在一旁,就是看在他的面上,黄娘子也不可能拒绝。
几人一同去了黄娘子平时处理商行事物的房间。
房间里活计早已泡好了茶,茶香四溢,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透进来,照得里面柔润亮堂。
一一落座后,徐护卫给每个人都添了一盏茶,才站去黄娘子后头。
“谢小兄弟找我有何事?”黄娘子好奇地看向谢景行。
“黄娘子直接唤我‘景行’就行。”谢景行正襟危坐,无论成与不成,这种重要的事情,态度得摆正。
“行,景行何事这般严肃?”黄娘子和谢景行打过几次交道,几乎都和屿哥儿有关,还都是她因为屿哥儿主动找的谢景行。
这次谢景行居然找上了门,黄娘子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要好好听他说一说。
屿哥儿也倾身看向谢景行,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他都好奇一路了。
被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景行也不再拖延,开门见山说:“我有一个关于竹扇的生意设想,要做成这桩生意,还需要黄娘子和天下商行参与其中。”
黄娘子认真听完,脊背靠回椅背,脸上神情兴致缺缺,“竹扇生意可不好做,刚刚你也看见二楼放着的竹扇,做工虽算好,可却都不是什么稀奇的货,商行里也只是搭着卖,若有实在喜欢某位工家手艺的人,才偶尔会来多买几次,其他的,也只有对竹扇要求不高的百姓过来买,富贵人家之流多是去专卖竹扇的商家买,我们是竞争不过的。”
祝世维点头赞同,“扇骨若人之骨,扇面若人之血肉,两者需得相辅相成才好,外间那些,扇骨、扇面的手艺确实是不错,可惜扇面上的内容差了些。竹扇这般的怀袖雅物,无论是赠人还是会友,需为上品方才拿得出手,商行卖的这些扇子,应该只是些普通百姓买回家用,那些个文人墨客眼光可看不上。”
“确实如此,要将扇面做好,必须要有名家的书、画、绣、诗制模板,可名家作品难得,只有那些制扇世家才能求得相熟的名家,或是自家就有能绘扇面的行家,让人为扇面绘制模板,我们看着是好,却是不能直接拿来盗用的,到时候原版去官府一通状告,商行得赔钱不说,告示再一张贴出来,还落下个盗贼的名声,可是得不偿失。”黄娘子拿手往条案上一拍,最近的事可是让她对那些瞎了眼的读书人心里多有不满,而能绘制扇面的恰巧多是有些名声的读书人。
她是做生意的老手,当然知道自家竹扇不好卖的缘由。
可她有能从哪里得来那般多好的书、画、绣、诗做扇面,虽然大炎朝不抑商,可却极重文,那些文人墨客可看不上做生意的,嫌弃做生意的一身铜臭,哪里愿意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卖给商人,让商人拿去行商贾之事。
现在极品的翰墨丹青扇都是文人自己制得,又让手上有功夫的友人亲笔题写,比如祝世维手里的扇子大都是如此得来,另有部分是好友所送,这可是文人士大夫们的身份地位象征,哪肯轻易拿出让其他平民百姓所有。
大环境如此,黄娘子也无法,反正天下商行生意路子也广,没必要在一个竹扇上费太大功夫。
屿哥儿也是第一次听说,回想他家里竹扇的情况,扇面上的题名确实多是父亲的好友,“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那些读书人眼睛是怎么长的?瞧不起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却将晟王真当作了贤王,恨不得倾其所有也要投入晟王麾下,大炎朝这段时间出了那许多赞咏晟王贤明的诗词,还才子,我看都是脑袋是被驴踢了的庸才,才会看不穿晟王那副面皮,有时间拍晟王马屁,怎么不来看看税收翻倍的这几个省地是个什么情形?”
说到那些不长眼的读书人,黄娘子就忍不住想起被读书人视为伯乐的晟王,还有晟王弄出的税收翻倍这一出,自政令下达,闹得安平省三个省地鸡犬不宁,为了解决他弄出的烂摊子,黄娘子这段时间可谓是焦头烂额,实在没忍住,嘲讽出声。
反正这个房间里的人,差不多都是知情者,唯一一个谢景行就算听到这话,也只当她是随口抱怨,毕竟天下商行的行商税也要翻倍。
祝世维咳嗽了一声,他就是读书人,可他却没被晟王所迷惑,倒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殊不知,谢景行早已在分化当天,屿哥儿喃喃自语时,将他们的身份知道的一清二楚。
垂下眼帘,黄娘子这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可不少,看来大公主一系当真是势单力薄,不止朝廷的官员,天下的读书人居然也多是站在晟王一派。
可现在的当务之急却不是其他,还是得先解决竹扇售卖之事。
谢景行待他们说完,才淡然自若地抛出一句:“如若我这里有极好的诗呢?”
黄娘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你才跟着祝先生读了多久书,就能写出极好的诗了?”
就算谢景行表现得确实比一般孩子聪慧许多,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不信他就能写出有多么好的诗,不过是小儿之言罢了。
屿哥儿先是惊奇地看向谢景行,他不认为谢景行是在说大话,见谢景行面色平静,坦然自若,屿哥儿随即变得若有所思。
祝世维捋着长须,沉吟不语,他是谢景行的老师,当然知道谢景行学习进度极快,但写出的诗也不过平常水平,算不得惊艳。
他与谢景行做了近半年的师徒,知道他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尽管疑惑,也没有说话,静待他后续之言。
“屿哥儿,老师,我上次默背出的李白的《少年行》可够好?”谢景行没有急着反驳黄娘子的话,而是转头问被他拉着一起过来天下商行的两人。
“好。”屿哥儿眼里渐渐变得明晰,他好像知道谢哥哥口中的好诗出自哪里了。
“惊才绝艳,绝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企及。”祝世维也跟着评价。
“黄娘子可听清了?我这里的诗虽然不是首首都如那般顶好,却也差不了多少,如此质量的诗,可否用来写在扇面上,可否让天下人心甘情愿为其掏钱?”谢景行看似是在询问黄娘子,语气却自信从容,他觉得相比大炎朝的诗,华夏流传下来的诗词显然对大炎朝的人,尤其是读书人,更具冲击力,也极具吸引力。
让他们掏钱买题有华夏诗的竹扇,他们绝对心甘情愿。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华夏诗词的搬运工,也要在这大炎朝做一回华夏诗词文化的传播者。
虽然初衷是想解决周家村村民的困境,可想到还能借此在异世传播华夏文化,留下他过往文明的痕迹,谢景行心里不免热血翻腾。
屿哥儿从凳子上跳起,“我就知道,是同李白一样出自华夏诗人的诗,谢哥哥,对不对?”
祝世维一双本是随意半眯着的眼登时精光直冒,若真是出自华夏这个神仙国度的诗,喉头滚了滚,他就是三个月不吃肉也得省出钱去买回来。
谢景行强按下心里激动,点头说:“还是屿哥儿聪明,确实如此。黄娘子,现在你觉得这个生意可还能做?”
黄娘子沉吟片刻,说:“确实可行,就是不知道你那里有多少首诗?”
谢景行伸出一根手指。
黄娘子皱眉,“十?或是百?这可不算多。”
谢景行摇摇头,感谢多校举行了联合诗词大赛,感谢他成为了奖金废寝忘食,感谢母校图书馆收集的成套流传下来的中华古诗词集锦,感谢他投胎后十年头痛留下的后遗症-超群的记忆力,感谢他现在犹如电脑硬盘一般的随取随用的回忆。
“共有近万首,都是精品中的精品!”语气听着波澜不惊,可他心里的骄傲与自豪却从他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中不经意地泄露了出来。
又有哪位华夏儿女不会对中国华夏源远流长的历史而引以为豪呢?
这近万首诗还只是他看过后记下来的,有些他觉得不会出现在诗词大赛里的,他只是看一眼就过,没有记下来,现在回想起来,难免有些可惜。
可是,就算只是他记下来的这些诗,也绰绰有余了。
祝世维的手本是随意地放在桌边,此时却青筋暴起,手指紧紧抓住着桌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景行,恍若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个满头,又担心是一场幻影,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近万首!”
黄娘子端着的茶盏冷不丁地发出磕碰的声音,谢景行怕不是在说笑,近万首,谢家这小子知道“万”是什么量词吗?
只有屿哥儿,全然高兴,赞叹地说:“哇!好厉害!要是我阿父和大哥知道,不知得多高兴,他们最爱诗了。”
屿哥儿听了谢景行劝,现在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在一边,总有一天他能弄明白。
论迹不论心,无论他的出生到底有什么隐情,他从小到大的感受是真实的,家人对他的爱护和关心是真真切切的,就算这里面掺杂有一些他不明原因的歉疚,屿哥儿还是觉得相对于他感受到的爱,这些都不重要了。
将种种不解压进心里,屿哥儿就当没有听见黄娘子和吴老大夫的谈话,等有朝一日,他想通了,再与家人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现在,屿哥儿还是原来的屿哥儿,只是再不如以前一样委屈自己。
家里人待他好,月月送信过来,时时将京里的好东西寄过来给他,他自然也想着家里人。
不提屿哥儿远在千里之外的阿父和大哥,这里现成的就有个快惊喜地失态的人。
祝世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过去按住谢景行的肩膀,急声问:“当真有近万首诗?”
谢景行镇定自若地点头:“千真万确!”
黄娘子就算暂时不信任谢景行,也被他表现出来的自信弄得将信将疑,若是真有近万首诗,那卖竹扇一事就大有可为。
得了谢景行的确定,祝世维喜不自胜地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疾走,“好小子,哈哈,我真是得了个了不得的好徒弟。不就是卖竹扇吗,卖,黄娘子若是不愿,为师去给你找匠人,到时候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不过……”
祝世维猝不及防停在谢景行面前,“好徒弟,到时你将诗默出来,可得先让为师好好赏品,要不你现在就先默几篇出来,就默李白的就可以。”
谢景行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祝世维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了,面对他刚刚满屋乱走的动作波澜不惊,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却忍不住挑眉:“老师您可真会选,李白可是被誉为‘诗仙’,华夏上下几千年,写的诗能比得上他的,统共也数不出几个。”
祝世维却没注意到他说的其他,耳朵里只听进去了“诗仙”二字,先是愕然,然后才一脸恍惚地说:“神仙国度的‘诗仙’,难怪能写出那样龙章凤姿的诗歌。”
谢景行深以为然,李白那是一般人吗?
屿哥儿早已坐回去,手撑住侧颊,笑眯眯地瞧着谢景行,反正他不急,谢哥哥默出来诗,肯定会给他看的,他等着就是。
第072章
将手里洒了茶出来的茶盏放在一边,黄娘子接过徐护卫递过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心里开始算计。
天下商行的竹扇买卖之所以及不上旁的制扇世家,就在于扇面上没有能吸引读书人和富贵人家的诗词书画,竹扇本身的制作,她手下人的手艺绝对不差,缺的就是那份被文人士大夫们极为注重的审美价值和文化价值,他们追求的竹扇须得是又贵又雅,竹扇的“竹”是如此,而扇面的诗词书画更是如此。
若是谢景行真有这么多好诗,她完全可以把竹扇买卖在天下商行每个分行铺开来,哪用得着像现在一样,只在几个商行里随便卖卖。
想通后,黄娘子又恢复成往日那副巧笑倩兮的样子,“祝先生可别说笑了,您哪是能做生意的人啊,您就适合拿着笔杆子,这些俗事还是我来做吧。”
“听景行的意思,你那里的诗的作者另有其人,不知可会闹出什么版权问题,若有人来闹说是诗的作者,我们商行可是会粘上一身腥。”这是黄娘子现下最注重的事,那群文人可非常注重版权,若是被冠上偷盗或剽窃的名声,就是再好的诗题在扇面上,也再不会有任何一人愿意购买。
“这方面黄娘子不用担心,诗的作者们不在这世间,他们也不会关心诗的用处,我也不会将这些诗挂名在自己或其他人身上,若要将诗题在扇面上,必是会原原本本将诗的来处、作者,还作者生平如实相告,不会有一丝一毫隐瞒。”谢景行说完顿了一下,又说:“黄娘子如若真愿意做竹扇买卖,小子还有一个要求。”
黄娘子擦好手,将帕子随意地放在一旁,“是何要求?”
谢景行站起身,双手并拢,对着外面的天微一拱手,“我有将这些诗带来大炎朝的机会,全有赖于上天相助,更是多亏将这些诗写出来的华夏诗人们和将这些诗流传下来的华夏民族人民,还请黄娘子同意,日后将诗题于扇面上时,也需在上面标出每首诗都来源于华夏,以及每首诗的作者。”
谢景行此时的态度极其庄重,黄娘子被其感染,坐直身,整肃地说:“这本就是应该的,我虽然是一介女子,未曾读太多书,却也不是盗窃他人心血的贼子。”
谢景行放下手,感激地说:“多谢黄娘子成全。”
华夏祖宗们要是知道,他将他们的毕生所作诗词,在另一个世界传播开来,扬华夏之名,扬每一位诗人之名,应也不会怪罪他利用诗词满足他个人的一些愿景吧?
此事确定下来,黄娘子没掩饰心里的奇异,问:“景行是如何记得这么多诗?华夏又是哪里?”
黄娘子自觉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天下商行遍布整个大炎朝,其中事务都是由她处理,商行里有南来北往各地里得到的消息,都经由她之手传达给大公主,可她却没听过有哪个地方名为“华夏”。
祝世维总算是从难以置疑的激动中缓过神,走到条案边,端起自己的茶盏,几口饮尽,却仍难掩心中澎湃,不用谢景行解释,兴致勃发地说:“黄娘子的心没放在读书上,自然有所不知,蒙昧时期至今,每位读书人所学所考之书,大多是由千百年前神徒降临此世时,自神仙国度随身带过来的经义史书,其中《尚书》就曾提到‘华夏’,我猜,此‘华夏’就是景行口中的‘华夏’了。”
祝世维早已知道他的特殊经历,这时他能将两者联系起来,谢景行也不意外,点头道:“在华夏历史中,‘华’本意为‘美好’,‘夏’本意为‘强盛’,合而为‘华夏’一词。”
“就是神徒来处的神仙国度。”
祝世维言简意赅,黄娘子登时便明白了。
可她随即讶然道:“既是神仙国度,景行又是如何得知?”
谢景行被她问地一愣,不知该不该说,虽然他早已习惯被周家村人称为“神童”,可不论多少次,他都还是觉得羞耻。
迟疑地看向谢景行,祝世维不知他是否愿意告知黄娘子几人,闭嘴没再说话,只等着谢景行自己决定。
有周家村的人视他为“神童”,以足够谢景行感到负担,他不想以后身旁的人都如此,可现在是他有所求,自然不可随意敷衍黄娘子,无法,谢景行只得将他编造的谎言又说了一遍。
谎言说了这么多遍,谢景行自己都快当了真。
不出意外,谢景行又得到了三双直愣愣看向他的眼睛。
其中,屿哥儿的眼神最为热烈,谢景行承受不住,捂住了他的眼,对着黄娘子说:“还请黄娘子保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不过是有些特殊经历罢了。”
黄娘子当然也听过“神童”传言,以往听说后,不过是一笑置之,这是她第一次见着有循有据的真“神童”,就是她,也禁不住连连多看了几眼谢景行。
屿哥儿抓住谢景行的手,想要往下拉。
谢景行看似面色如常地承受着黄娘子和徐护卫的打量,心里已经快尴尬地抠出五室一厅了,这里五个人,刚好一人一间,好冷静冷静,快别用那种看什么神奇物种的眼神盯着他了。
手紧紧扣在屿哥儿的脸上,这个小孩的眼神最离谱,还是先乖乖被他捂住吧。
屿哥儿的脸被谢景行的手一盖,只余了一点鼻头和下面的小半张脸在外面,发现扒拉不动谢景行的手,屿哥儿也任由他去了,反正他已经知道,原来他谢哥哥那么、那么厉害!
“咳。”谢景行假模假样地咳嗽一声,“还是先说竹扇。”
黄娘子再没顾虑,爽直地问:“景行想如何做竹扇生意?”
黄娘子这话一问出来,谢景行就知道事情已成了大半,当即说:“天下商行遍布大炎朝,题诗后的竹扇当然也可以销往整个大炎朝,如此,竹扇的需求量肯定不小,黄娘子手下人能做出这么多的竹扇吗?”
谢景行的想法昭然若揭,可他说对了。
黄娘子手下得用的人不少,可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没工夫做竹扇,天下商行卖的竹扇大多是在制扇世家采购的普通货,一部分是如林涵一般,习了制扇手艺,制好竹扇卖给天下商行的,极少部分才是她手下会制扇手艺的人得空做出来的。
制扇世家是绝不会将竹扇精品往外卖给商行,一般人也绘不出好的扇面,自然也出不了精品竹扇,林涵就是如此,种种原因,才导致天下商行卖的竹扇入不了文人士大夫和富家子弟的眼。
“景行有主意?”黄娘子也不隐瞒,谢景行既然提到,心里肯定是已有打算。
谈起正事,谢景行才松开手,放了屿哥儿的眼睛重见天日,郑重其事地说:“自从税收翻倍,我所在的周家村的村民日子难过不少,同村住着,也都是些良善人家,还有那么多孩子也跟着吃苦受罪,这次会来找黄娘子谈竹扇生意,我不过是想为村民们找个来钱的路子,只靠在地里刨食,到时秋税一收,村里大家日子怕是更难过,我于心不忍。还请黄娘子着人传授周家村村民制作竹扇,救他们一救。这样,商行的货有了,村民们日子也好过,两全其美。”
在周家村生活近一年,谢景行早已与不少人家相熟,就算不谈周家村他还不熟识的其他村民,周广德家、周忠良家、方安康、方安成、华子、村长等等,这么多人,谢景行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忍饥受饿?
他的心肠,早已因为谢定安和周宁变软,硬不下心了。
黄娘子定定的看着谢景行,良久,叹道:“晟王和太后惹出的破事居然还要让一个孩子想办法解决,也不知他们得知此事,还有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
“景行小小年纪都能心怀百姓,我当然不会拒绝。”黄娘子果决地同意。
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制扇可是难得的一门手艺,黄娘子居然这么简单就同意传授给周家村村民,谢景行被她的当机立断惊了片刻,心里才抑制不住地冒出喜意,事情居然如此顺利!
看谢景行高兴,黄娘子也忍不住露出个笑来。
“周家村人何其有幸能被景行惦记着,此次定能渡过难关,此后也算是有一技之长了。”忍了又忍,黄娘子喟然长叹:“也不知安平省和其他两省地的其他百姓可如何是好?”
大公主让她多注意这三地的情况,情况之艰难,她就是不看手下人传来的消息,也猜得到几分。
安平省等三个省地俱是位于大炎朝的穷恶之地,各有各的苦处,盛世时也只不过勉强得个温饱,想着此时三省贫苦百姓的境地,黄娘子闭眼,心下难过。
她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到处收集便宜的陈粮,入冬后再卖给安平省等三地百姓,可是天下商行挣到的钱都有去处,她能挪动的也不多,买到的粮食绝不够供给三地所有贫苦百姓,今年安平省三地,不知多少人会丢了命去。
面上也不自觉地带了些涩意,心里止不住一阵叹息:“唉,周家村有景行相助,被税收翻倍逼入绝地的其他百姓,能活不活得下来,就只能看天了。”
谢景行听见她的话,欲言又止,最终却没说出什么,其他地方,他也爱莫能助。
黄娘子也没再多想,转而问到:“在商言商,这门生意既然全有赖于景行默的诗,我们天下商行也不是那等奸猾恶商,该给你的我们还是先商议好,免得以后闹出不快来。”
谢景行错愕地道:“该给我的?”
他还真没想过这个,他的打算也不过是为周家村村民搏一把。
“那些诗都不是我所作,我只是就其默写出来而已,没什么大功劳,就不用了吧。”谢景行忙说。
黄娘子捂嘴一笑,“真真是小孩子,想法就是单纯。”
谢景行恨不得捂脸,第一次有人说他单纯,要是让上辈子那些被他坑得有苦说不出的人听见,怕不是得呕出一口血沫。
祝世维同样不赞同地看他,劝道:“你也不想想,如果你不把诗默出来,谁又能知道这些诗呢?也就根本不会有人为了诗掏钱买竹扇,你怎么不能得些利?”
文人确实多少都有些看不上做生意的,但对送上门的钱,可没几人会拒绝。
谢景行想了想,也是哈,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既可以传播华夏诗词文化,又可以为周家村挣条路,那他在从中挣些辛苦钱,应该也可以的吧?
“那该怎么分?”谢景行恍惚地问,他这才十来岁,就这么无意间得了一桩事业,这让上辈子拼了命才蹚出一条路的他情何以堪!
屿哥儿虽不懂生意,可他了解黄娘子,黄娘子可是个非一般厉害的生意人,跑过去抱住黄娘子的胳膊,“奶娘,你可要多给谢哥哥一些,以后的诗可都要从他那里来呢,我到时还要誊抄后给爹娘、大哥寄回去,还有舅舅,舅舅也爱诗的。”
黄娘子哪儿招架地住屿哥儿的撒娇,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好好好,绝对不会亏着你谢哥哥的。”
推敲片刻,黄娘子看着谢景行,“以往商行同别人做生意,大多是买断,不过卖竹扇是长久生意,合作日长,到时商行负责教授周家村人制竹扇、收购、运输和卖货,你虽只负责默诗,可诗确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那我就拿个主意,我们分成可好?”
谢景行当然没有意见,“黄娘子全权做主就是。”
屿哥儿却比他在乎得多,“奶娘准备分多少给谢哥哥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黄娘子,眼里隐隐可见期盼之色。
祝世维不慌不忙地端着茶盏喝水,他总不会让自己徒弟吃亏的,再说,黄娘子虽是行商之人,还是个女子,可比不少男人都爽直,不会少了谢景行的。
黄娘子刚刚已有打算,“纯利五五分,如何?”
谢景行惊讶地瞪大眼,这么多?
屿哥儿不懂“五五分”是多还是少,看谢哥哥也是不懂的样子,情急之下看向了祝世维。
祝世维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屿哥儿立即知道谢景行没有吃亏,祝世维肯定也站在谢景行一边,他都同意了,定然没有问题。
惊喜地抱住黄娘子摇了摇,“多谢奶娘,奶娘真好。”
他曾经听林涵哥说过,读书可费钱了,现在谢哥哥在祝爷爷那里读书,暂时不用忧心钱财,可以后去了书院怎么办
他了解谢哥哥,他绝对不会愿意他或是祝爷爷为他出银子的,有了竹扇生意的分成,这下谢哥哥不用担心银钱之事了。
谢景行就跟个局外人一样,听着其他人三言两语就做好了决定,而他,就这么从两袖空空的贫寒读书人,一跃成了天下商行的合作伙伴。
虽然只是合作伙伴之一,他也还不知可以分得多少银子,谢景行仍然高兴,现在轮到他被突如其来的馅饼砸个正着。
谢景行虽没到欣喜若狂的地步,但他到底还是个俗人,没忍住扬起了嘴角。
祝世维把茶盏放回桌上,杯子与桌面相撞的声音响起,其他人都看了过去。
“现下还有一个问题。”祝世维冷静下来后,考虑的事情还是比其他人要多,毕竟谢景行是他的关门弟子,他需得为他多加考虑。
“还有什么问题?”黄娘子皱眉思索。
谢景行将竹扇一事想了几遍,没发现他还遗漏了什么。
屿哥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明白,干脆催促道:“祝爷爷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祝世维笑道:“今日就你最急。”
屿哥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也觉得今日自己急躁了些,离了黄娘子身边,走回了谢景行旁边坐好。
祝世维这时才说:“你们就没想过,等题了诗的竹扇卖出去,传播开来,诗定然会受到全天下的读书人的追捧,作诗之人也定会被膜拜,就算卖竹扇时说了诗人不是此间之人,可诗是怎样传入大炎朝的,天下商行是怎样得到这些诗的,肯定会受到问询,到时天下商行该如何应对?将景行推出去吗?景行可承受得住天下读书人对诗的狂热觊觎?”
谢景行顺着祝世维的话想象,为了他脑子里的诗,一波又一波人朝他涌来,越来越多,逐渐将他淹没,眼里逐渐浮出惊恐。
这就不必了吧,他可不喜欢时刻处于人群中心,做任何事都被人盯着,这会让他回想起他获得诗词大赛冠军后,被狂蜂浪蝶围追堵截的日子,他可受不了。
黄娘子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满脸深思。
只有屿哥儿哥儿不懂这有什么不好,“刚刚奶娘说晟王不就是得了读书人的拥护吗?他那么坏,我们用这些诗和谢哥哥将读书人抢过来,让谢哥哥和华夏诗被全天下读书人追捧,难道不是好事?”
黄娘子赫然变色,怔怔地看着屿哥儿,她怎么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不明事的屿哥儿提出来的。
屿哥儿说这话肯定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不理解,就直接问了。
黄娘子却如当头棒喝。
大公主、驸马和宫里那位可谓是人微权轻,因为大公主用尽心机联合了宗人府一群皇亲国戚,还有朝堂里先帝留下的心腹老臣誓死维护正统之位,晟王也才成人,如此,才勉强避免太后让晟王直接登位。
韬光隐晦近二十年,险险避过太后耳目,发展麾下势力,可却仍不敢和太后硬碰硬,只能眼睁睁看着晟王得了读书人的拥戴。
等哪一日,先皇老臣荣退,朝堂官员全是晟王拥趸,要阻止晟王称帝,怕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大公主和驸马焦头烂额,暂时想不出办法,现在居然在这么简单的一门生意上,猝不及防地见了一丝转机,还是被屿哥儿提出,自己才想到,黄娘子忍不住责怪自己,离了公主身边,就真当自己是个闲人,若是公主在这里,早就能想到“诗”可以被利用,自己却像是失了心智一样,只想着生意,若是失了这次良机,自己真该一头磕死在公主面前,以死谢罪。
祝世维也是一怔,随后若有所思地看向黄娘子。
两人眼神交流间,转瞬达成共识。
谢景行瞧着屿哥儿,这个房间里唯一不懂,因为他的随口之言,未来将发生何等变化的真孩子。
第073章
屿哥儿还看着黄娘子,等着她的回答。
黄娘子眼神复杂地看向谢景行,笑道:“这就要看景行怎么想了?”
谢景行装作完全不懂黄娘子和祝世维的眉眼官司,说:“我还要读书,没有多的精力应付这些,还麻烦黄娘子和老师想个法子。”
他话语坦诚,看着确实是一个素朴纯然的少年郎,黄娘子移开视线,问祝世维:“先生会提出此事,想必是有主意了?”
祝世维本只是想将谢景行掩于幕后,让他读书科举能不受旁事影响,只让天下商行说是无意间得了一本诗集即可。
现在看来,要想利用此事做文章,那就不能这么简单了。
屋内众人皆凝神看着沉思的祝世维,等着他拿主意。
良久,祝世维才揪着眉说:“景行不愿出面,那就让黄娘子这边担些压力,到时只说有人得了华夏文化传承,却不便露面,又不想一人独享,惟愿天下人共赏之,才委托遍布大炎朝的天下商行传播,天下商行考虑到如此好诗,倘使直接印出来,不足以表现出诗歌之绝彩,才将其题上既贵又雅的竹扇,不然就是暴殄天物了。”
黄娘子点头道:“可。”
又问谢景行:“景行认为呢?”
谢景行当然没有意见,只要能不让那许多人围着他转,他只有乐见其成的。
“如此,景行就能隐于幕后,虽不用透露真实身份,可还是该有一个名号才行。”祝世维转向谢景行,“你想取个什么名号让人称呼?”
谢景行脑子里瞬间闪过青莲居士、六一居士、东坡居士等让现代人耳熟能详的大诗人名号,可这些他也不可能直接拿来用,他还没这么大的脸。
收肠刮肚好一段时间,祝世维几人也不急,喝着茶慢慢等他想。
看着外面朗朗晴空,谢景行灵光一现,“天外居士,如何?”
“天外居士。”祝世维念了一声,又说:“不错,诗词不源于此世间,默诗的人号“天外”,倒也相得益彰。”
这就便定下了!
以后他便是谢·十一岁·天外居士·默诗达人·景行。
众人又一起商议了怎么安排人去周家村,每月出几首诗,怎么售卖等相关事,直至太阳西斜才结束。
诸事确定后,谢景行的心也定了下来,今日收获堪称极大,他需要回去告知众人这个好消息。
自然,竹扇是一批批地售卖,他还要回去选出第一月要用的诗,必须得精挑细选,争取让题上华夏诗的竹扇一炮而红。
“华夏竹扇”,想到黄娘子刚刚让自己为竹扇取名时,自己这个取名废取出的名称,谢景行心里一片火热。
“华夏”,他的来处,也将在他现在的立身之处留下痕迹。
至于黄娘子等人难以言喻的表情,他根本没看到。
出门的只有谢景行和屿哥儿、徐护卫三人,黄娘子言道和祝世维还有事相商,两人留在了房中。
谢景行不管两人还要商量什么,他的目的已达成,甚至远远超过他的预期,十分痛快地离开了。
屿哥儿却是不知道也不用知道那些复杂事情,还是早点回去为好,黄娘子就哄了他回家。
屿哥儿看谢景行一走,也没心思再留在这里,听话出了门。
谢景行和屿哥儿在商行后门处分别。
谢定安早已套好了车,等在街上,谢景行匆匆跳上马车,回了周家村。
周家村可没有宵禁,谢景行一直等着吃完晚饭,才招呼谢定安和周宁一起去了周家,免得又如上次一般,家里人得知消息后,连饭都顾不上吃。
上去时,周家人也才刚用完饭,在院子里歇食,等着到时间再上床歇息,看他们进门,秀姐儿先问:“怎么这时上来?是明天做生意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谢景行面对家里人,表现要坦率得多,笑着道:“是与生意有关,却不是汤圆生意,而是有另一桩生意。”
周家人互相对视一番,脸上都有疑惑和顾虑,陈孝珍问:“景行这是又为家里寻了门生意?可宁和镇这状况,生意怕是不好做,要不再等等,明年税收翻倍一事过去后,再添生意也不迟。”
谢定安了解谢景行,他不会只因为自家生意就如此高兴,“娘,先听景行说说看,应该不止如此。”
谢景行也不买关子,说:“我是为咱们周家村找了门生意。”
不等其他人再问,谢景行将他同黄娘子商议好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周家人听。
周家人由震动到狂喜。
谢定安和周宁也都是喜不自胜。
虽然因为有一个汤圆摊子,谢周两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可同在一个村子,都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谁能忍心看着自己吃肉,别人却连口汤都喝不上。
周广德现如今嘴角都还有两个燎泡印子,全是急出来的,周家先祖能领着周家村人在战乱年代活下命来,又一路扶持着村人立村,可到他这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家村人吃苦受累,他如何能不急?
陈孝珍和廖文慈更是双手合十,嘴里各种念叨着菩萨保佑,之后,陈孝珍一把拉过谢景行抱在怀里,“这可真是多亏了我们景行,不然,都不知道周家村那些贫苦人家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又接连推搡几下周广德,“你看你一天天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想了这么些时日,也没想出个三瓜两枣,若没有景行想出办法,你还不知道愁到哪日去!”
周广德笑容满面,“是是,幸亏咱们有景行。”
两家人兴高采烈了好一阵,周广德顾不得已入夜,拉着谢定安和周忠义,顶着月光往村长家去了。
谢景行却被陈孝珍推着往家走,边说:“你已经为村里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剩下那些杂事就让你外公和舅舅他们去干,总得让我们这些大人帮点忙,你放心回去休息。”
谢景君和谢若已经睡眼迷离,若不是还未等到谢景行陪他们玩游戏,早就睡着。
谢景行也没想大包大揽,顺从地和周宁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回了家。
第二日,天正是最黑沉的时分,谢景行就听到院子里嘈杂的说话声,反正也快他到起床时间,谢景行摸黑穿好衣衫,出了门。
一出来,就对上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人,被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惊地他还残存的一丝睡意瞬间不见了踪影。
“景行,你起啦,来,这是你钱婶子刚出锅的肉饼,里面混着有鸡蛋丝,还热乎着,快吃。”
“是啊,景行睡了一晚上,肯定饿了,伯伯这里有才煮好的鸡蛋,你先垫垫。”
谢家是要赶去宁和镇上做生意,才会起得这般早,村里人一般都是在天隐隐见亮时,才会起床忙活家里大小事物,下地更是要等到天大亮后,这么早出现在他家里,明显是昨日村长得知后,等不及通知了村里人。
可别小看了肉饼和鸡蛋,在村里,难得才会见一次,更何况是现在如此艰难的境地。
人群中,众人脚下还放着不少竹篮和背篓,里面什么都有,腌菜、一小块腊肉、有了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的,就背了一筐柴火过来。
被这么多人热切的目光盯着,谢景行只觉得心里发酸,若不是家里日子实在难过,谁会像面前这群淳朴的村民这样,宛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生怕失了希望。
这些东西不定是他们怎样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只为了感谢他,谢景行哪里能收下这些,忙推拒道:“各位婶子、叔伯,这些东西你们都拿回去,大家看看我家院子,哪里摆得下这么多东西。”
陈孝珍也是激动地一晚没睡好,下面一有动静她就听到了,披了衣服,拉着周广德一起来了谢家,合着其他人劝了各位乡亲好一段时间,都没劝动。
倒是谢景行一出来,大伙就都安静了不少,趁着谢景行说完话的功夫,陈孝珍忙说道:“大家都听景行的,各位的心意景行已经收到了,拿这么多东西来属实没地方放。”
众人都眼不转睛地看着谢景行,等着他再说话。
来的人里面由弓腰驼背的老爷老太,也有离不了家里大人,就跟着一起过来的蹒跚学步的小孩,谢景行做这事本也没想要讨到什么好,可被这许多人满眼感激地望着,心仿佛被胀满,比他上辈子汲汲营营得了名利,还要满足。
“大家都听我外祖母的,心意到了就成,等哪日我缺啥东西,绝对不客气,到时候去各位家里直接要,大家可别舍不得就成。”谢景行喉头动了动,开玩笑说。
“好,到时景行可千万先来我家。”
“还有我家。”
一叠声的回答响起,最后,谢景行和家人一起连推带劝的,才终于将一院子的人送了回去。
他们不愿收东西,却抵不住众人一起不停地鞠躬,就连那抱着娘亲小腿的小孩,也跟着连连作揖,补丁叠补丁的衣衫下,小身子瘦骨嶙峋,谢景行看得眼发酸。
等终于将人全部送走,太阳已在东边冒了个头出来,两家人才急急忙忙将摆摊用的东西放到马车上,谢景行趁着这点时间,加快动作收拾好自己,回了房间抓起一叠稿纸,跳上了马车。
其余事情有黄娘子安排天下商行的人来和村长等人交接,竹扇一事上,他的任务只剩每月选诗、默诗,心事已去,不用浪费诸多时间在其他闲事上,还是该将心全部放在课业上。
竹扇生意做得如何,到时自有人来告知于他,做生意他可没黄娘子在行,他只需安安心心等着结果即可。
第074章
谢景行和谢定安几人分别后,抱着满怀的东西进的祝府,今日被耽搁了些时间,谢景行直接去了课房里。
“祝爷爷,谢哥哥到了。”屿哥儿在课房门口探头探脑,一看见他,立即冲着里面喊。
谢景行便笑了,快走几步过去。
“老师,还请恕罪,今日来迟了些。”谢景行走到祝世维身前,将怀里的诗稿等放在案桌上。
“无妨,我猜你今日就会晚些来,怎么样?你村里人应都知晓了?”祝世维笑看着他问。
“是。”谢景行带着脸不好意思,看来老师是知道他沉不住气,一回去就会告知村里人。
祝世维也不笑话他,还安慰说:“事关整村人的大事,是该早点告知他们,黄娘子昨日说了,今日就会派人去周家村传授竹扇制艺,让他们有些心理准备也好,免得还当黄娘子派去的人是哄骗他们的。”
像这样的大好事,突然落到周家村人身上,有的人不经思考,只觉得惊喜,但还是有深思熟虑的人,会抱有警惕之心,和村里所有人都有关系,容不得一点马虎。
“今日就派人去了?这么快?”谢景行诧异地问,他原以为再怎么也得等个几天,总得让黄娘子做好充分准备才行。
“黄娘子一贯是个利落性子,她决定好的,从来都是立即行事。”祝世维不好明说的是,此时不止与周家村有利,还关乎京里局势,容不得黄娘子拖延。
昨日,他和黄娘子讨论至深夜,“天外居士”是这谢景行一事,暂时是绝不能透露出去的,不谈谢景行会不会认为麻烦,他们要利用诗做文章,引得读书人偏了立场,倘若晟王一系知道此事,怀璧其罪,到时谢景行的生活绝对不会再平顺。
留待大公主麾下势力壮大起来后,到时再让谢景行自己决定,是要透露身份还是继续隐瞒。
可谢景行乃“神童”一事,早已在周家村传了个遍,如何能瞒下此事,就得让黄娘子操心解决。
今日没见徐护卫的身影,看来黄娘子是不放心其他人,派了徐护卫去周家村。
能早日开始制竹扇,对周家村只有好处,谢景行也不多置喙。
将面前的诗稿往祝世维那边推过去,谢景行笑着说:“老师,这是我昨日默出的五十首诗,您挑挑,看头一月选哪些出来用?”
谢景行昨日哄睡双胞胎后,回房后点了蜡烛,一边打开宣纸,一边研墨,然后从脑子里翻出几百首诗,挑了又挑,选出了这五十首,趁着夜色无人打扰,连夜默了下来。
有刘禹锡、谢灵运的山水诗,陶渊明、孟浩然的田园诗,王昌龄、岑参的送别诗,当然少不了王维、杜甫的思乡诗,更有李白、苏轼的哲理诗,所有题材应有尽有,名家大拿更是优中选优,全是现代耳熟能详的诗人。
无论大炎朝的读书人喜欢哪一款,总能择到合意的。
被中华几千年广大群众选出来的代表诗歌,就这样摆在了祝世维的面前。
祝世维脸上的笑容一滞,眼里顿时露出急切渴望之色,“这是你昨日回去默出来的?只一晚上,竟然就默出了这五十篇。”
谢景行将手拿开,第一页诗稿上的诗句便全部显露出来,谢景行没有刻意将诗理出一个排序来,反正都顶好,而位于第一页诗稿上的赫然是谢灵运的《登永嘉绿嶂山》。
“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
几句诗一入眼,祝世维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这谢灵运又是哪位大家?”
谢景行抬头看向祝世维,“他是华夏南北朝的一位诗人,也是华夏山水诗的奠基者。”只大概介绍了一下,“老师若有兴趣,待我哪日得闲,将各位诗人的生平简介也写出来,那时老师再细细品赏。”
祝世维才惊觉自己失态,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将视线从诗稿上拔下来,说道:“不急,为师放课后再从中挑选。”
不舍之意扑面而来,谢景行也不揭穿他,“全听老师的。”
“你先去如往常一般将昨日所学复习一遍,不可懈怠。”祝世维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手,将面前的诗稿推往一边,再拿一本《五经注》盖上。
又招呼了屿哥儿上前,抽背他往日所学。
等谢景行将《尚书·康诰》按往日习惯梳理完,屿哥儿那边也恰巧结束。
《尚书》只剩最后一篇,《尚书·酒诰》,是一篇周公发布的戒酒令。
“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祝世维虽然还是按以往教学,可动作和语气都比往常较快,谢景行会心一笑,看来老师真是迫不及待想去看诗,他和屿哥儿也配合,专心致志学习。
奇怪的是,学至中途,祝世维不知想到什么,换上了一幅奇怪的神情看了又看谢景行。
还在课堂上,谢景行不好问,只能压下心中疑惑,可等学完后,祝世维已恢复如常,谢景行全神贯注听他教习,早将刚才的疑虑抛之脑后。
课后,祝世维把谢景行叫到近前,笑眯眯地问:“昨日功课完成得如何?”
谢景行不知怎的,背脊发寒,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老师莫担心,昨日回去将诸事解决后,我仍是把功课完成后才入睡的。”
想起功课好像被放在诗稿下面,谢景行准备将之翻出来。
祝世维却拦阻了他,“功课先不急,等之后你将布置的几篇文章一同交上来,我全批复后,再给你一一讲解。”
谢景行无不可地点头应是。
不过,祝世维却没立即叫他下去,“昨日,既然你在做了那许多杂事的情况下,还有余力完成功课,看来是我往日低估了你的学习能力,今日后,你的课业还可多加一些。”
谢景行在这几月间,跟着祝世维学习,已勉强将破题和承题和起讲学了个透,后面的入题、八股和大结也有一些火候。
前段时间习文、作文都是祝世维给出题目,谢景行自破题始,大结终,县、府、院的各类题他也摸清了套路,所以完成祝世维布置的课业还算轻松。
便笑了笑,道:“谨听老师安排。”
“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注
“生而知之者,上也。”注
……
很快谢景行就笑不出来了,只见祝世维铺开一张半米见方的宣纸,一手抓起笔,并不多做思考,提笔就写,洋洋洒洒地一口气写了三十余道题出来。
笑容僵在脸上,谢景行语音干涩地问:“老师,这些题是学生之后十日的功课?”按照他以前每日三篇题目的课业,要完成这三十余道题目,需得差不多十日。
祝世维停下笔,捋了捋胡须道:“想什么呢?”
他不管谢景行僵硬的脸色,斩钉截铁地说道:“五日,五日后将这些题写好交给我。”
谢景行听他的口气就知,他已是做好决定,自己作为弟子,还能怎么办呢?
咬着牙接过写满题目的宣纸,谢景行无语凝噎,生受下了这三十余道题目。
祝世维看着谢景行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满意地挑眉。
“行了,放课。”祝世维冲他们摆摆手,“你们自去吧,我先看看这些诗。”
谢景行还被作业大山压着,提不起心笑祝世维那着急的样子,反倒是屿哥儿,将书在桌上放好,抽到谢景行一旁,悄悄说:“祝爷爷连饭都不吃,未免也太急了。”
他才不急,午后将谢哥哥送回家后,他再过来将这些诗全部誊抄回去,等过两日黄娘子往京城送消息时,一道给家里父亲、兄长送过去。
谢景行将课业拿在手里,和屿哥儿一道出了课室,心里思虑起自己昨晚默好诗后的小动作。
诗稿他虽没排序,可却将杜甫的几首诗特意放在了一起。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注
盛世与不公做对比,更让人触目惊心。
虽有几首诗是描写战乱,可其中部分诗句用来描述被税收翻倍逼迫的三省百姓,可谓是入木三分。
至于祝世维和黄娘子会不会注意到这几首诗,谢景行完全不担心,他都差不多将答案摆在他们眼前了,以他们的政治敏锐性,或许过不了一两月这几首诗就能传遍大江南北。
搓了搓手指,有点想念握着笔杆子的感觉了。
屿哥儿跟出门后,偷笑着看他,“谢哥哥,你就不奇怪祝爷爷为什么突然给你布置这么多课业?”
谢景行收回思绪,“怕我懒怠?”前段时间,他确实是将太多心思放在了与学业无关的事情上。
税收翻倍导致周家村情况的转变,占据了他绝大部分心神。
看来谢哥哥是完全没想起他曾干了什么,真迟钝。
屿哥儿摇摇头,“不是的,祝爷爷一直都很满意谢哥哥的学习进度,我听他私下里和管家爷爷夸了很几次你的进步,也都是赞你用功刻苦。”
“那是何故?”谢景行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不能是老师专门出这些题来折磨他的吧?
“谢哥哥就一点想不起来?”
谢景行摇头,确实无一点头绪。
“谢哥哥刚刚默了那许多诗给老师,昨日还说你记得近万首华夏诗。”屿哥儿瞧着谢景行还一脸莫名,最后直接提醒道:“可去年,祝爷爷专程到汤圆摊上去问谢哥哥要诗,谢哥哥可还记得你那时是如何拒绝他的?”
谢景行回想起那日的情形,喃喃说:“我说只记得那一首诗。”
为了从他这里得一首诗,祝世维可还不顾体面在大街上待了一天。
眼也不错地盯着手上整整一张纸的作业,谢景行恍若晴天霹雳,这是报复吧?
老师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眼!
屿哥儿看着谢景行的表情由震惊到恍然再到不可名状,乐出了声。
第075章
自上次谢景行将诗拿给祝世维之后,他便陷入了课后作业的包围之中,每日学习、练剑、骑马、写文,一到晚间累得倒头就睡,没有余一点精力搭理外界之事,只有每隔两月天下商行送到他家里的银子,提醒他外界发生了何等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家村邻里乡亲的都知道他在刻苦读书,再有什么事情都没往他面前凑,不想扰到他。
只在他没注意的时候,谢家和周家俨然成了整个周家村最热闹的人家,连小舟山上半山坡的路,马车跑起来都更平整了。
时光匆匆,转眼又过一年头,谢景行只在过年时得了四天空,就这还拿了十篇文回来,连谢景君和谢若都会先趴在他房门上探头探脑地观察他有无空闲,待他停了笔,才会欢天喜地、手脚并用地过来一人抱住他一根小腿,撒娇要抱。
刚过完年,黄娘子就派人往祝府送来一则消息,言道中兴县县衙外已经贴出了县试告示,考试时间定在二月十七日,想于今年参试的学子们准备好一应东西,去往县衙礼房报名。
祝世维不担心谢景行写文的功夫,得了消息也不紧不慢,只让谢景行如常即可。
不过有些不一样的是,祝世维每日会拿一个时辰出来,着重教习时务策论之道。
大炎朝这两年除了发生一次干旱,安平省等三省税收翻倍这两件大事以外,就只有去年冬偏北方一个省地发了一场不严重的雪灾,他们这些蒙童考县试,会考的实务不外乎接是这些时事,考试时也不需要往深了写,能明其理、知其意,再抒发几句自己感想即可。
这对谢景行来说更不算难,毕竟是拿了十好几年笔杆子的人,若是被科考的第一关给难住,谢景行就该弃笔从农,安心在家侍弄农桑了。
县试参考报名时,需要本县学子同场参考的五人互结,还得有本县往年秀才中的廪生保结,若是谢景行只是一普通农家学子,肯定要自己费大劲去打理这许多事,可有了祝世维做老师,互结、保结自然不用他操心,祝世维早已帮他全权安排好,他只在报名时被祝世维带着去了县衙礼房,当着礼房一干小官吏的眼,自己亲手填好了籍贯、姓名和三代以内的履历。
很快就到了县试前两天,本还好端端的屿哥儿突然发起了热,这是他能散出信香后,第一次患病,黄娘子急忙忙地找了吴老大夫过来。
在众人担心的目光中,吴老大夫把完了脉,笑得开怀,说:“这是屿哥儿的身体彻底稳定之前的反应,身体在自动调整,等这次发热后,他就该是健健康康的了。”
黄娘子喜极而泣,谢景行听了也好一阵高兴。
只是,屿哥儿都烧得满脸驼红,居然还拉着他的手,欲哭不哭地说不能陪他去考试,他只能哭笑不得地安抚他,“你就快些安心养好身体吧,就是你没病,我也不让你陪,县试共五场,要去好几天,你去那里等着得多无聊。”
动作轻柔地给屿哥儿理了理被角,“好好休息,等你好转,我定是已经考完回来了。”
屿哥儿恹恹欲睡,只勉强笑了一下,“好。”
谢景行早已习惯的荆棘玫瑰香味,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尽管吴老大夫说是好事,可看着屿哥儿一点精神都无的样子,十二岁的少年脸庞上还是挂上了一点担忧。
事不凑巧,偏偏是在他明日就要出发去参试的紧要关头,希望他回来时,见到的是已经变得活泼明媚的屿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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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一早,谢景行终于被谢定安带着,又一次去往中兴县城。
谢景行一直都很淡定,殊不知,不只周家、谢家人,整个周家村人都挺紧张。
莫说谢景行考中后周家村能得到的好处,就是竹扇生意,周家村人自从去年跟着天下商行学了制竹扇手艺,就是手脚再不灵泛的人家,一两月也能从商行那里领回至少一两银子,眼见着成了周围十里八乡中最富裕的村子。
现在村里娶媳妇可在不像往年那样难,多的是媒婆往周家村跑,无论是嫁过来还是娶回去,虽然周家村人早就放言说了,不会将手艺往外传,嫁娶后他们学不了,可也算是为家里扒回了一个金娃娃,或多或少都能得些好处。
而这一切都是谢景行带来的,他们恨不得去庙里为谢景行上香,这次他去县里考试,不知多少村里人聚在一起,口里心里都念着,想他一次就考中。
周宁带着双胞胎将谢景行和谢定安送出门,临走时,谢景行被实在没忍住的周宁一把抱住,“平安去,平安回。”
谢景行平视着周宁,转眼他已经和阿爹一般高,“好,阿爹,你在家多保重,不要太惯着双胞胎,不然哪天他们都得上房揭瓦去。”
谢景君和谢若自小聪明,听懂了他的话,立时都翘起嘴,一人抱住一边腿,抬头望着谢景行,“哥哥…乱说,我们…可乖。”
还差几个月就满两岁的双胞胎,说话还不太流畅,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却也完全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谢景行蹲下身,一手一个抱住,用侧脸一人挨了一下,“只阿爹一人在家,你们可要多听话些,等哥哥回来给你们带一整根糖葫芦吃。”
谢景君眼睛登时发亮,平日里,大家可不多让他们吃糖,总说会坏了牙,现在能得一整根糖葫芦,他可高兴坏了,“我,最…听话。”
谢若学着谢景行的样子,把小脸凑过去跟大哥挨了一下,“糯糯,也…听话。”
家里人现在还都叫双胞胎的小名,谢若的小名是糯糯,和他表现出来的性格一样,软糯可人。
谢景君从小爱吃东西,吃得最欢却总会往外撒一些,跟个漏勺一样,可谢景行觉着漏勺不好听,就叫了他小筛子,虽然也不比漏勺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谢景行揉了揉双胞胎的小脑袋,站起身,牵着他们的小手放到了周宁手里,挥了挥手跳上车。
马车速度快,路也还算平整,很快就到了县城与宁和镇的交叉路口,谢定安一拉缰绳,马车直朝着中兴县城而去。
祝世维还早前就曾说,谢景行去考试时,他有事要忙,对谢景行他也没什么好嘱咐的,让他自去考试。
谢景行一心只读圣贤书,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黄娘子和祝世维的计划获得了多大成效,可只看祝世维近日来越发神采奕奕,大概也猜得到结果不错,许是此次祝世维的事情也与他们的计划有关。
一路上没有停歇,二月的天气,冷风呼呼地吹,谢景行自己披着一床薄棉被,谢定安则是穿着一套厚夹袄,才没觉冷得慌。
石天生前两日就将马歇在家里,同它商量,又拿了上好的草料喂给它,这马很是灵性,精神十足地拖着两人小跑,太阳还没升至正中,父子俩就到了县城。
进了城门,谢定安直接驾着马到了县城一家客栈。
客栈还挺偏僻,谢定安七弯八绕好一阵才到客栈门口,停下马车,谢定安叫了一声,“大柱。”
门口斜倚着昏昏欲睡的一个青年听见声响,立即一激灵,看了过来,见着是谢定安,咧开笑容,“是定安兄弟,这是又来县城做活?前年你村里人来这里说你受伤,我还好一阵担心,看样子已大好了。”
谢景行一听就明白,原来这家客栈,抬头看了一眼招牌,上写着“福安客栈”四字,就是周家村人来县城做工时惯住的那家。
“不是什么大伤,早就好全了。”谢定安把马牵给大柱,“这是我大儿,名唤景行,此次是送他来参加县试的。”
两人显然是熟识,大柱牵着马往客栈后院里去,听后立即看向谢景行,“居然还是个读书人,才这么小就来参加考试,可了不得。”
谢景行本只安静听着,见他看过来,谦虚说:“大柱叔谬赞了,此次参试的人约有六百多人,比我还小的不知凡几,要排在前五十名之列,甚为艰难,我这次来也只是想体验一遭,中与不中,还需另说。”
大柱听他说完,憨笑挠头,“反正都是读书人,都厉害。”
“这次还住大通铺吗?”大柱又问谢定安。
住大通铺肯定不成,会影响谢景行休息,“不了,要一间普通房,一间上房。”谢定安把东西拿上,进了客栈。
“爹。”大柱朝客栈柜台后喊。
“听到了,听到了。”一个穿着黑长棉褂,脸续长须的四十来岁汉子高声道,“你还不快去将马拴好。”
登记好后,一个半老妇人过来,引着谢景行两人去了房间,又送了热水洗漱。
听了谢定安说,谢景行才知道这家客栈是民户改造的,客栈里从掌柜到跑堂全是一家人,安静还便宜,每每有来县城做工的村里人,都是来这里住,虽然偏僻,生意却还不错,人多的时候甚至还要打地铺才住得下。
谢景行帮着谢定安将家里带过来的棉被、褥子铺好。
谢定安知道这家店虽便宜,待客也实诚,可就是人太多,客栈里帮忙的人又少,店里自带的被褥不如家里的干净,春、冬日里头还有着一股潮气,出发前几天就将家里得一应东西打包好,一起带了过来。
收拾齐整后,两人在客栈大堂里吃了饭食,谢景行就回去歇息了,明日需要早早排队进场,还需休息好,以免影响考试。
第076章
县试当日,谢景行寅时中就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凌晨四点,正是寒气最重、困意最深的时辰,县试需要在卯时一刻就到达考场外排队,所有参考的学子都差不多这时起床。
福安客栈安静,谢景行昨晚休息得好,起早床没觉太艰难,有些昨晚紧张一夜没睡好的学子,今日才难熬。
谢景行打开房门,让门外敲门的谢定安进来,接过他手上的洗漱用具,开始洗漱。
弄完后,困意顿散。
一旁谢定安则提过他的考篮,最后检查了一遍,考引、笔墨,一应物事摆放得整整齐齐,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存在。
把考篮封好,谢定安不假他人手,拎着跟在谢景行身旁。
下楼时,大柱见着他们,立即去后厨端了两个碗出来,“这是昨晚你们吩咐要的素面,做好在灶上温着的,刚适合入口。”
谢景行笑着道谢,要考一整日,中途不能出考场,还是吃这种不伤肠胃的素面最好。
两人用过饭,出了客栈,这条街上除他们外,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深吸了一口外间冷冽的空气,谢景行打起精神,往考场而去。
客栈离着考场有三条街,谢景行是估算着时辰到的,还差一刻才到时间,考场外已排起长龙。
考场设在县衙北面,排队等候的位置是考场北门,又称“龙门”。
此次参考学子有六百余人,考场前有执勤的衙役将排队学子分成了好几列,离着排队学子约五十米远处有数个衙役执杖站成一排,不许外人入内。
谢定安在衙役之前将考篮递给谢景行,没有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景行接过考篮,感受着肩上的力道,笑着说:“阿父,你且先回去歇着,别一直在考场外等候,冻手冻脚的,可别伤寒了。”
谢定安点头,站在一众送考生的人群中,目送着谢景行朝考场里去。
谢景行将考引出示给衙役看,才被放行,过去随意选了一列排队。
每列队伍前都有几个衙役守着,每个学子都需经过仔细的检查才能进入考场,进度慢,谢景行只穿着一身薄棉袄,混在人群里不时动动手脚,不是他不愿多穿,而是但凡科举考试为了防止考生夹带、作弊,只允许他们最多穿一件薄棉袄。
寒风刮过,谢景行都能听到前后学子牙齿发出的咯咯声,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会坚持不住寒冷,病倒在考试后。
谢景行每日骑马、练箭,身体素质还不错,还天天一大早从周家村到宁和镇,冬日坐在敞篷的车上,更是冻人,此时这些寒意他还受得住。
他排在后面,无所事事地望着前方,到他还有一段时间,他只能开始打量周围参考学生打发时间。
科考之难,从此时排队的人群中就有所体现,里头有头发斑白的老人,还有一米出头的小儿,还真是应了那句“从小考到老”。
谢景行的目光从前往后移,忽然,他的目光顿住,这位学子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啊,可他一开始就跟着祝世维读书,除了有屿哥儿陪着,应该再无其他认识的学子才对。
疑惑间,谢景行本还散漫的眼神忽地一凝。
那个眼熟学子背朝着他,身着一身蓝衣,背脊挺拔,站立如松。
蓝衣学子身前有一高一矮两个穿锦衣的学子,正和他说着话,身后也有三个身穿锦衣,身材高大的学子。
蓝衣学子被五人围在中间,交谈间旁人只会觉得几人是关系交好的熟人。
外人在这个考试的紧要关头,也根本不会多看那几人,谁也没想到里面有个正闲着无聊,随意观察的谢景行。
蓝衣学子让前面人拉着说话,注意力被吸引,丝毫没注意到后面三人一人紧挨着他,另两人一前一后交错并排,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
只见紧挨着蓝衣学子的那人,手里捏着一张被卷成针状式的薄纸,左右打量,谢景行立马转回头,只用眼角余光看着那边。
发现排队的人都紧张地看着前面衙役,没人注意到这边,那人一矮身,悄悄将手里的东西动作轻柔地插进了后腰学子的腰带与衣衫之间。
蓝衣学子也是一身薄棉袄,腰系一根黑色粗腰带,被塞进去的东西细小,他丝毫没查出异样。
谢景行在一旁队列里却看得清清楚楚。
谢景行眉头紧皱,那身着锦衣几人对蓝衣学子是有多大仇多大怨,要在县试考场前,几人合作一起诬陷他作弊。
大炎朝对科举作弊抓得极严,五人互保、廪生结保都是为了降低考生作弊的可能。
依《大炎朝律》,凡是科考舞弊者,被当堂抓获,经查明属实后,立时带枷示众一月,后于大堂广众之下罚杖五十,再即刻发往边疆苦寒之地,服役九年。
能受得这一系列惩罚还活着回来的人,寥寥无几。
就算县令公正严明,查出蓝衣学子是遭诬陷,此次考试也被耽误,又得再等一年。
那几位锦衣男子得手后,互相打了个眼色,结束话题,前面两人主动退后,让蓝衣学子上前几步,五人凑到一起,嘴角都挂着一抹恶毒的笑意。
眼见蓝衣男子距到达衙役搜查之处,中间只隔着有七八人,谢景行将考篮换至左手,大步走过去,揽过他的脖子,将他扯出了排列队伍,“兄台,找你良久,原来你是在此列,不是说好等我一起排队入场吗?”
带头的锦衣学子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景行两人,不知谢景行是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还是两人真是早就约好。
对着变了脸色的几位锦衣男子歉意地一笑,谢景行来不及看一眼蓝衣男子,将他拖着往后走。
“谢兄,我何时同你做了约定?”蓝衣学子被他拖走,也不反抗,只疑惑地问。
谢景行听着真是认识的人,转眼一看,居然是因为陪林涵来汤圆摊上,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寇准规。
只不过,后来在他跟随祝世维读书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谢景行这才一时没想起来。
两人一起出了队伍,只能重新排在队伍最后,与那几位锦衣学子隔了几十号人,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往后看,只能作罢。
两人一前一后站好,谢景行从寇准归的腰带里拿出纸条,低声说:“寇兄也太过大意,若是这个东西被衙役们搜出来,你这次考试可就止步于此了。”
寇准归震惊地从谢景行手中接过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极小,巴掌大的纸条上居然写有孟子和尚书原文各一篇。
难怪,今日他一过来,书院里几位往日看他不顺眼的富家子弟,一改往日瞧不上他的状态,一直拉着他说紧张,几人围着他,还说是要从他这里沾沾学气,好让今日考试顺利。
同在一位夫子手下读书,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说几句话,他无从拒绝,没想到他们居然是想要联合起来污他科举舞弊。
寇准规脸色紧绷,他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如此害他?
谢景行拍拍他的肩,“当务之急是先冷静下来参加考试,其他事情等考完再说。”
这纸条绝不能让衙役见着,只能丢了,谢景行拿过纸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等你进了考场,再考出个好成绩,看他们气得咬牙切齿却有无可奈何的模样,不是更爽快。”
寇准归深吸几口气,稳住情绪,待他考出来再去寻夫子做主。
夫子平时待他们虽严苛,为人却公正,对他也颇有看重,到时定会追究此事。
想通后,寇准归拱手对谢景行深深一揖,“此事多亏谢兄,若不是谢兄相助,不知待会儿会是什么情景,还请受我一拜。”
谢景行没多客气,免得拉拉扯扯的,惹人闲眼。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才到了衙役面前。
谢景行看着寇准归将考篮递给衙役,任由其检查他考篮里的笔墨和考引,里面没有食物,考场午间会让人给每位学子送上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碗热汤,饭量小的已够填饱肚子,不够的也只能等着出考场大门后再吃一顿。
每一样都被打开后细细查看,甚至连毛笔的笔头都被来回搓了好几次。
检查完没有发现其他东西夹带,一位衙役才将考篮递给身后站着的另一人,让他领着寇准规进入考场内特设的房间。
“宁和镇周家村,谢景行。”一位衙役比照着考引叫道。
谢景行点头应是。
接下来便如同刚才一样,检查完后谢景行被另一人领进房,脱下外衣,任由两人搜检他身上衣衫。
等检查通过后,谢景行才拿回自己的考篮,被一个执灯的衙役引着进入考场。
寇准归在他之前,等谢景行到刚好满十人,有监考官开始唱名。
到谢景行时,唱保人念道:“学生谢景行,保人廪生赵正明,互保者有……”
谢景行高声应是,这一批十人便点完名了,十人一起朝坐在上面的县官拱手一揖,随后被人领着去往各自考场。
谢景行和寇准归互一拱手,各自跟着引领考官离开。
谢景行的考场里摆了几十张桌子,行列整齐,间隔也开,不过都是按顺序排列。
顺利找到自己的座位,谢景行看见上面放着一个写着号码,用蜡封着的竹筒和答卷,他听祝世维说过,这竹筒里就装着此次县试试卷。
还没到打开的时间,他也不急,先把竹篮中的笔墨拿出来,放在桌面自己顺手的位置上,坐定等着所有人入场。
他本就排在队内最后位置,算上其他队伍,后面也没有几人,没过一会儿,所有人全部到齐。
衙役封门,主考、副考和廪生代表发言后,天色已大亮,铜锣声一响,这便可以开始答题。
谢景行旋开竹筒,从里掏出试卷,铺开置于桌面上。
他先没看题,而是先将答卷排头的考号填好,才把视线落在试题上。
第077章
县试共五场,今日只是第一场,也是县试的正场。
试题数量少,祝世维早已给他讲过题目类型。
果然,试卷上只有三道考题。
第一道是“君子学道则爱人”,出自《论语》, 第二道则是“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出自《中庸》,两道都是四书文。
第三道是让作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
谢景行一边磨墨,一边回想, 第一题释义是:“君子学习了礼乐就能爱人”可后面还跟着有一句,“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意指“小人学习了礼乐就容易指使。”注
通俗来说,就是“当官的学习礼乐后,就会以礼乐中的道理爱护百姓,而百姓学习礼乐以明理,会更理解并服从政令。”注
提炼出主旨就是官员努力学习,为民请命,百姓努力学习,敬明权威,再将其以标准的格式写一篇八股文即可。
谢景行无论平时如何想躲懒,进了考场就会严肃起来,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理清思路后,他先把答卷放在一边,将底下的稿纸抽出来,提笔就写,他已习惯大脑的记忆力,将刚刚的脑里的起承转合一一写下,一篇条理通顺的八股文便落在了纸上。
文字规整,思路明晰,主要观点成列全文。
谢景行又看了一遍,满意地点头,若是在现代,换成白话议论文格式,怕又是一篇可以登报的优秀范文了。
不过,他可没自满到认为自己这篇文章在县试中也能夺魁,大炎朝读书人可不像他,十岁才启蒙,多的是三四岁就随父读书的小少年,他们的笔力定不会差,只看到时候谁更好了。
也不用再润色,谢景行放下笔,两手交叠搓了搓,将手暖暖,才又提笔将文章誊抄在了答卷上,手僵着写的字可不好看,字体也是阅卷官们判卷的依据,可不能栽在这上面。
第二道释义为:"君子立身处世就像射箭一样,射不中,不怪靶子不正,只怪自己箭术不行"注
谢景行眼皮抽动了一下,看到这题时,第一感觉是,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他练习射箭一年有余,差不多天天都和屿哥儿一起练一个时辰,他的射箭技术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寸进,枉费他学霸之名。
屿哥儿同他练习时,都不好次次射在靶心,常常会装作射偏来安慰、激励他,谢景行领了屿哥儿的心意,可是对自己的箭法,谢景行已经放弃挣扎了。
不过,比之他,屿哥儿的箭法可谓是箭不虚发,想射哪里,绝不落空。
唉,衬得自己更废了。
谢景行摇摇头,将思绪收回来,射箭不行,写文他可不能认输。
这题出自《素位而行,安分守己》,篇题及中心思想,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做人要正确面对自己的现状,你是什么担当,就完成什么样的事情,不要伸手强握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谢景行却觉得太过消极,若是已经对现状适应良好,还有余力,只要不迷失本心,何不继续拼搏呢
洋洋洒洒地又在草稿上写好这一题,谢景行揉揉手腕,将其原原本本抄在了答卷上。
抄好后,太阳已升至正空,被暖洋洋的阳光照着,谢景行没再觉出寒意了,趁热打铁,没管衙役放在一旁的馒头和热汤,文如泉涌,一首诗不过一刻不到就被他憋了出来。
虽然以他几乎阅遍华夏诗的眼光,看着显得匠气了些,可拿在大炎朝已算是能入得眼了,这是祝世维对他的诗的评价。
要知道,祝世维在看了他默出来的上百首诗后,眼光可也高了不少,能得这个评价,谢景行已经满足了。
将试卷和答卷、稿纸按要求收好,谢景行端坐于座位上,摇铃唤了监考官过来,交了卷。
监考官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时间才刚过一半不久,这位考生居然就要交卷,他许是本次考试第一个交卷的考生,检查了好几遍,确实无误后,监考官才小心将试卷收了上去。
交完卷,谢景行心情立即放松下来,他已写了自己能写出的最好的答案,结果如何,他操心也没用。
考场现在是不会放人出去的,他还需等到其他人全交卷,考场大门大开后,才能离场,他总不能一直饿着。
看着身旁的馒头和汤,谢景行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勉强还有点温度,他也不嫌弃,就着汤,几口吃下,囫囵填了下肚子。
早食用得太早,到现在已快过了近四个时辰,谢景行早已饥肠辘辘,混了点油星子的白菜汤,配着馒头,他居然也觉得很香。
意犹未尽地放下碗,肚子没填饱,也不能再要,只能等着回客栈再吃。
明日可不能再如此,饿过头伤了肠胃可不好。
剩下的时间无事可干,收好考篮后,谢景行干坐着,失策了,应该慢慢做题的,这时间也太难熬了些。
第二场为初覆,仍是天不亮就来排队,这次他只见到了寇准规,再没见到昨日那五位锦衣学子,看来寇准规昨日回去后,已经处理了纸条一事。
考试事大,两人没有住在一处,到达考场的时间也不定,没排在一处,谢景行也没有再过去,只站在队列中,远远打了个招呼。
试题仍有两篇文,只不过改成了试四书文一篇,和经论一篇,再默写百字的《圣谕广训》。
这次谢景行做得慢了许多,一笔一划地将答题写在纸上,考试的同时,顺便练字。
第三场为再覆,经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再默前场《圣谕广训》的前两句。
第四、五场连考,为连覆,仍然是经文、诗赋。
这几场考试题都不难,谢景行答得很顺畅,可随着考试一场场地继续,考场上的气氛却越来越严肃。
最后半日里,他放下笔时,离他三个位置的一位仁兄忽然伏案痛哭失声,被监考官连连喊了几声肃静,才总算止住哭声,哀哀切切地继续作文。
科举是寒门农家子唯一能出仕的途径,谁能不紧张,不渴盼?
谢景行叹息,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比其他考生,多有过一世经验,善于调节而已。
随着人群走出考场,谢景行看着落日的余辉,吐出一口长气,未来路漫漫啊!
谢定安这几场都是在考场大门斜对面等着他,步下阶梯后,谢景行朝那里走去。
来县城已有五日,还不知家里人是如何惦记着他们,双胞胎在家里可曾听话,屿哥儿的身体是否已经好转?
考试已毕,谢景行的心也飞回了宁和镇,出门在外,有人惦记的感觉,真得太过美好。
连着五天考试的折磨,谢景行全部抛之脑后,只想立即和谢定安赶回去。
对了,待会儿路上记得买两根糖葫芦,不然回去后,双胞胎见着他没带糖葫芦回去,肯定得呕半天气,他也不能给他们留下一个不讲信用的大哥形象。
到了地方,谢景行没想到那里除了谢定安,还见到了负手而立的祝世维。
谢定安紧走几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考篮,他已看见有不少考生出来,不少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有的甚至扑在家长怀里大哭出声。
谢景行是作不出此种情态的,谢定安只能从些微末小事上出出力。
祝世维看谢景行神采飞扬,浑不像是刚从县试考场里出来的考生,怡然地说:“看来我不用问你考得如何了。”
谢景行走到祝世维面前,坦然直言道:“我已经尽力,结果如何只能看阅卷官大人们了。”
紧接着奇怪地问:“老师缘何会在此处?”
祝世维笑着看自己的得意弟子,反问道:“为师就不能是专程来接你的?”
“老师可不是这性子。”祝世维可最不耐烦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就算心里再关心他,也只会等他回去后问上两句,绝不会做出特意跑到县城考场门外等候的无用事。
“你倒是了解为师。”祝世维说,又问谢景行:“那你再猜猜,我来等你是为了何事?”
就算原来不了解,就只凭他无意间得罪了祝世维,之后被作业折磨了几月的弟子,谢景行也该要想方设法摸清他的性子,免得日后再招来一次“无妄之灾”。
谢景行是学霸,可他不是用作业堆出来的学霸啊,能躲懒谁不想躲懒。
心里吐槽,谢景行可没敢说出来,只作恭顺地随便一猜:“为着竹扇或诗的原因?”
他才刚考试完,离府试还有约两月的时间,肯定不是下一场府试,剩下能让祝世维上心的,还与他有关,唯有这两样。
祝世维看着谢景行摇头,笑言道:“这次你猜错了,此事可虽与这两样东西有点关系,关系却不甚大。”
谢景行无奈地说:“老师还请明言,我是猜不到的。”
“你啊,哪是猜不到,是着急想回去,不想费心思猜才是。”祝世维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弟子。
谢景行只笑。
祝世维捋了捋胡须,带头跳上谢定安收拾好停在一旁的马车,说:"今日你们先莫急,明日有一场小型诗会,筹办人是回乡探亲的一位府学教授,我与他算是友人,曾同他提起过你,今日他来贴特意让我带你一起去参加诗会,我同意了,你明日跟着我过去露个面。"
谢景行疑惑地低声说:“不是说好会隐瞒诗是我默的吗?”
祝世维也压低声音,“当然瞒着的,是另有原因,你往日学习时,每日都会将头日习的每篇文章按照原文上、注释下的格式一起复习,一年多以来,四书、五经每一篇都有,其间格式规范,断句明晰,还有你自己的理解作旁注,就这么摆在一边不管,不是浪费了吗?”
第078章
谢景行莫名其妙,问:“不然呢?还能拿去引火?”他复习完后,随手就放在了一旁。
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纸上的内容他早已牢记在心,不需要收起来再复习,确实没有其他用处了啊,只等管家爷爷收拾了处理掉。
祝世维恨不能使劲敲敲他这个弟子的脑袋,明明平时读书时脑袋挺灵光的,怎么遇到某些方面就是不开窍呢?
捋着胡子的手一紧,下巴上传来一阵疼痛,一不小心差点拽了几根胡须下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景行,“你就没想过能将它们整理好,刊印成册,再批个书号,到时在放在书店里售卖?”
谢景行听得瞠目结舌。
放在书店里售卖?他可才读了一年多的书,还没这资格吧。
可看着祝世维紧盯着他的模样,仿若他犯了很严重的错似的,难道还真能印成书售卖?
无法,祝世维还一直看着他,谢景行只能揣摩着说:“我进学日短,复习时原文上、注释下只是方便自己查看有无遗漏,注释也是听了老师讲解记下的,旁注更是我一家之言,我哪里敢想着刊成书,显得我多不知天高地厚。”
“你读书一年有余,也知四书五经上除圣人言论外,无一个句读,经、史、子、集全部如此,读书时全凭自己习文断句,只一句话,不同人便有不同理解。”祝世维不等谢景行细思,又问他:“你可知所有蒙童自入学伊始,每学一篇文,都要做一次断句训练?”
谢景行犹豫着摇摇头,他有约十年学文言文的经验,各种书籍上也有标点,读书时,他是真不习惯文不加点的阅读模式,可所有书都相同,他无可奈何,可复习时却会按照自己习惯简单断句,再加上几个标点进行批注。
他还特别注意过,只用了简单的逗号和句号,他曾也见过祝世维用一些句读,他用上应不显眼才对。
祝世维是只他一个弟子,当然一直关注他的学习情况,对他的学习习惯可是一清二楚,“你用的句读简单易懂,我就是不曾问你意思,只见你多用过几次,便能知晓其中含义,而你的断句也恰如其分,完全可以充用蒙童学习断句时的参考,何论不知天高地厚?”
那不真就成了参考用书,谢景行想着。
犹豫了一下,谢景行又笑说:“就算如此,蒙童自有夫子教习,就算印成书售卖,还不一定有几个人买,家里有做生意和竹扇分得的份子钱,也用不着费尽心思只为了那点卖书钱。”
“哪里是为了钱。”祝世维无奈,继续说:“你可知每次科举考试结束,主考官会让阅卷官挑选十余份最优答卷出来,再在其中优中择优,排出个一二等。可总有遇到答卷不相伯仲的时候,这时谁为先,端看谁名气更大、品行更好。”
谢景行听着,原来科考里居然还有这些潜规则。
“你的品行不用多说,可你随我读书,未曾与其他读书人有所交集,从未传出什么才名,而你‘神童’一事,又因故被隐藏,那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谢景行这才知道祝世维的用心良苦,真心道:“多谢老师费心。”
祝世维又说:“虽然有些传说五岁成诗、七岁作文的天才,可你不到十三就能作出蒙童参考用书,也算不落人后。”
谢景行的才学,祝世维心里有数,若是只因名气,名次落在后面,就太过可惜了。
他绝不愿意谢景行在这上头吃亏,“书号我早已找人批下来,只是就这么刊印成书放在书店里寄售,不定能达到什么效果,恰巧我有一友人陆寒松,乃是府学教官,素有才名,名下学生众多,我便将书寄与他处,让他为你作序。”
谢景行恭敬听着。
祝世维玩笑地说:“本只是想借他名气一用,没想到他居然特意来了信,让我带你去参加他的诗会,可别是看上了你的才学,想让你作他弟子?”
谢景行摇摇头,知道他是在说笑,自然不会当真。
自读书以来,谢景行还从未参加过这些文人墨客之间的活动,不免有些好奇,问:“诗会是怎么个流程?只让文人聚集在一起写诗、斗诗吗?”
祝世维这才想到,作为他唯一弟子的谢景行,居然连诗会都没参加过。
挪了一下位置,祝世维有些不自在地说:“是为师的疏忽,前头没曾想过带你见见这些文会。”
祝世维着实认为是他的问题,他虽对因故脱离官场已经有所释怀,可不时仍会郁郁,尤其是得知太后和圣王做出的荒唐事后,更添了愤怒,对那些被蒙蔽的读书人存了些介怀,哪里愿意同他们一起作文吟诗,自然也就忽略了要带谢景行去参加这些文会。
谢景行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学生开蒙比别人晚,本就该将心思全部放在读书上。”
欣慰地看了谢景行一眼,祝世维才又言道:“如你所说,诗会确实就是三五好友写诗、斗诗,不过还会叫些歌女、伶人热热场子。”
谢景行惊讶地说:“还有歌女和伶人?”
谢定安也不赞同地朝祝世维投过去视线。
祝世维先是有些奇怪,不都是如此风俗?其后才反应过来,肃了神色,义正言辞地说:“你们可不要想左了,大炎朝律禁□□,连前朝留下的青楼楚馆都全部被封了,若有私下行此事的,一经发现,都得经受严苛的处罚,我们怎么可能知法犯法?请那些伶人和歌女去,不过是为了作诗饮酒时,衬衬气氛罢了。”
谢景行将信将疑地点头,这些读书人难道真这么自觉,不行风流之事?
反正明日去见见就知道事实如何,于是他闭嘴没有再说。
马车行过一个街口,祝世维往街上看了一眼,叫住谢定安,“定安,往这条街天下商行去一趟。”
谢定安抬头往前面看去,天下商行就在不远处,把缰绳一扯,马就往那边而去。
谢景行问:“都这时了,老师去天下商行,是差了什么东西吗?”
祝世□□住因马车转弯,偏了一下的身体,解释说:“你真当随随便便就能请我那友人为你一个孩子的书作序,为了请他动笔,我可是专门请黄娘子让他手下人制了一把精品竹扇,他一向爱扇也爱诗,如此才让他动心。”
说话间,马车停在商行了门口,谢景行立即跳下,扶着祝世维下来。
祝世维顺势下车,理了理衣衫,带着谢景行进了商行大门。
谢定安将马车交给商行里迎出来的伙计后,也跟了进去。
县城的天下商行比宁和镇上的更加气派,虽仍然是两层楼,面积却大了快一倍。
都已经是入夜时分,天下商行里却仍然人来人往,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
谢景行三人进来后,还站了一会儿,才有伙计送走了一位客人,带着笑过来招呼,“慢待了几位客人,还请见谅。不知客人想要买些什么?我引你们过去。”
谢景行还是头一次见天下商行忙到这个程度,宁和镇上商行生意也好,可人手还是足的,这里的伙计都快顾不过来了。
中兴县人居然这般富裕,黄娘子不是说税收翻倍影响甚大吗?
祝世维问伙计:“你们管事的呢?他午后差人来说我定制的竹扇到了,我是过来领回竹扇的。”
“您就是祝老先生吧?”伙计一脸恍然,“掌柜在二楼,我这就领你们上去。”
说着往前带路,几人穿过一楼往二楼而去。
见谢景行看着周围的人群,伙计解释说:“今夜本不该有这么多人,可今日商队送竹扇过来时被人瞧见了,呼朋引伴的,一个传一个,盼着的客人就全往商行来了。”
“竹扇卖得这么好?”谢景行试探问。
每次黄娘子送过去的银子是不少,可他只管伸手拿钱,竹扇生意到底如何,他心里只有个大概猜测,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竹扇热卖的盛况。
伙计看了两眼谢景行的打扮,笑着问:“客人该是来应试的学子吧?”
虽是询问,话语却笃定,他们在商行里做伙计,眼神可要利。
谢景行和前面的祝世维明显带着一幅读书人的气质,谢景行又是个少年郎,还不知竹扇售卖情况,必然是先前被家里拘着读书,今日才应完试的考生了。
谢景行点头,作出一脸好奇,“确是,我是前几日才从宁和镇过来中兴县的,还不知这竹扇生意是如何情况呢。”
伙计先是对着谢景行几人微微一作揖,“那便先预祝小兄弟得偿所愿。”
然后才咧开嘴角,语气带着些激动地说:“去年受到税收影响,虽然还有生意,却是远远不及之前的,自从商行开始售卖华夏竹扇,大批读书人前来抢购,这才引了不少客人过来,尤其是逢五、逢十,商队送来竹扇,都还得排队呢。”
谢景行不用他再描述,已经看到前面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了。
天下商行商品分布的格局都是统一的,前面便是专门售卖竹扇的位置。
仍然是同样的竹扇架,可上面的竹扇却大不相同,原来那些或素面或锦面的竹扇上,刻印着不同诗人的诗句,大大方方张开摆放其上。
十来个伙计张着手站在扇架前面,挡着那群驻足立在那里的人。
全是各家专门派来抢购的侍从。
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站在伙计后面,紧张地看着众人,嘴里还在说道:“大家先别急,莫再使劲往前挤了,这些都是样品,伙计马上就把要售卖的华夏竹扇搬过来。”
领路的伙计见那边熙熙攘攘的,怕购买的人挤着会出事,焦急地对他们说:“还请几位先等等,我去帮着理理秩序。”
话语被那边吵嚷的声音掩盖,谢景行只听了个大概,就见着他跑过去招呼客人排好队。
第079章
走近后,抬货的伙计也刚好带着货过来,谢景行只看到一群人更是往里挤,耳朵里只能听到客人们纷纷嚷嚷的叫喊声。
“快些卖我一把题有姜夔诗词的华夏竹扇,我家少爷还等着我快些送回去,晚了我可得挨顿排头。”
“我要苏轼的,我家老爷也等着呢。”
“我要……”
谢景行听着大喊声,都快耳鸣了,一旁还有些要买其他物件的客人看热闹,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谢景行都担心出事,这么人挤人的,一旦发生踩踏事故可不得了,连忙和谢定安一起上前,帮着伙计安排客人排队。
碎银一锭锭地递给掌柜,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小小的木盒很快装满又换上另一个。
前两年分家时,因为周宁的身体,他家欠了吴老大夫一百五十两银子,为了还债,谢定安是费尽心思,周宁也时有忧心。
比之那时,现在的谢景行看着那些银子,脑袋都麻了,什么时候银子这么好挣了?
才半个时辰不到,竹扇全部售卖一空。
“我说你们商行就不能每次多制些竹扇出来卖吗?每次都要靠抢的,得知消息后我可是立刻就来排队了,结果还是晚人一步。”
“是啊,我家老爷天天念叨着,说要凑齐华夏江淹诗人的竹扇,为了之前没买到的,还舍了脸去找其他家换,这次又没买到,我回去可怎么交代?”
“谁不是呢?少爷偏偏最喜欢李白和杜甫的,这么多人都喜欢,我又哪里抢得过那许多人。”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童,许是刚刚拥挤,衣服皱巴巴的,愁眉苦脸地抱怨。
一阵阵的抱怨声接二连三,谢景行为了维持秩序,跟着在人群里挤了快半个时辰,自出了考场,他可是连口水都还没喝,好不容易把绝大多数的客人送走,他是再没去帮掌柜应付的精力了。
歇口气的功夫,掌柜苦口婆心地,总算是把没买到的客人劝走了。
谢景行站在一旁顺气,帮着卖个货居然比一整日的考试还累。
祝世维看着他满脸疲惫的模样摇头,像他站在一边等着不就行了,商行里又不是第一次卖竹扇,定然早就做了安排,用不着他们操心,非要自找罪受去帮忙。
这间商行的掌柜姓林。
总算得了空,林掌柜才被伙计提醒祝世维几人的到来,忙擦着额头的细汗几步走了过来,脸上疲倦和喜悦交织,对着他们说:“多谢几位帮忙,且先随我去客室坐坐吧。”
祝世维上前和他交谈,“林掌柜生意兴隆。”
林掌柜脸上抑制不住欣喜,“承祝先生吉言,也只有在卖竹扇这日才会这么忙。”
客室里,伙计给谢景行几人端了茶过来,就出去继续忙碌,林掌柜亲自给几人倒了茶。
“祝先生帮我给黄娘子提提,五日一送货,每次才一百把竹扇,属实不够,而且里面的竹扇也是随意放的,有的客人怎么也买不到自己想要的诗人的竹扇,找上门来好几次,我是劝了又劝,才把人哄过去,普通客人好应付,关键是那些士大夫们派过来的随从,祝先生也知他们的难缠,再多几次,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林掌柜最后坐在祝世维旁边,期期艾艾地说。
谢景行听得真切,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吗?黄娘子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好手,这不得把客人们抓得牢牢的。
“哈哈,好,不过我听黄娘子说过,货没那么多,你也知道,光看竹扇只有府城和县城的商行里才有货,镇上商行里是一把也无,就可见一斑,到时可不一定能成。”祝世维应道。
“这个我也知,还是中兴县偏远了些,若是在府城或是文风昌盛的徽江省等地就好了,每次定然不止一百把华夏扇。”林掌柜也清楚,黄娘子只能备这么多货给他们分行,只是报着一些希望问问。
“可那些地方文人遍地,求扇的人更多,可比你这里更难应对。”祝世维自若地劝说。
林掌柜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地说:“我可真是被竹扇迷了眼了,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转不过弯。”
谢景行通过刚才的情形,也知道一把竹扇,黄娘子的定价不一,贵的需要十余两银子,最便宜的也要一两五钱,他家一月的花用都用不了一两五钱,居然还这么多人抢?
不过,转念想到他在现代曾见过的更疯狂的抢购人群,就释然了。
谢景行看他们没再说话,没忍住问道:“我看除了买竹扇的人家,来商行的其他客人也不少,看来中兴县百姓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林掌柜转向他,也没觉得他问话突兀,毕竟是同祝世维一起过来的,他当然是礼待有加,温和地说:“小郎君有所不知,去年刚出税收翻倍一事,中兴县的百姓日子确实难过不少,还得多亏那位天外居士帮黄娘子想了辄。”
谢景行疑惑不解,问:“天外居士想的办法?”
天外居士本人怎么不知道?他看向祝世维。
祝世维坐得四平八稳,没有什么奇怪神色,脸色一派泰然。
林掌柜兴致勃勃,“小郎君刚刚也看见竹扇卖得火爆,而这竹扇生意能做,可不就是因为天外居士居士默出的诗,这生意离了居士可就垮了,也不知天外居士是何等潇洒灵俊的人物!”
说着说着,居然离了题,只顾憧憬着天外居士。
谢景行看着林掌柜脸上满满的向往之色,无法形容此时的复杂感受,被一个四十来岁、脸有长须的汉子憧憬,他该感到高兴吗?
“那又如何与中兴县百姓有关了?”谢景行忙继续问,打断了林掌柜的悠然神往。
林掌柜立刻回过神,说:“大炎朝天下商行众多,县及以上的分行都要售卖,每地都有那许多人要买,竹扇需求量可想而知。而要做一把精品竹扇出来可不简单,共要经过上百道工序,商行哪里有这么多人手不假其手一步步做出来,加上制竹扇要用的竹子需求量也大,黄娘子就派了人到有竹子资源的地方收购,还教了当地人基础的工序,相当于把每一步分派了人做,最后只留最关键、最复杂的让专人出手,这样才解决了制扇人手不足的问题,又为当地穷苦百姓提供了一条来钱路子。”
竹子大多都长在山上,要先去山上选竹、砍伐,又要从山上运下来,何其辛苦,家里有些底子的都不愿干,只有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的百姓,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才会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愿意做。
况且,谢景行想着,黄娘子那般精明的人,在挑人教工序时,定然也考察过的,不会选那等恶霸、流氓出来,也就能避过当地恶势力盘剥百姓,借此敛财。
谢景行当初可没想到竹扇能卖得这般红火,忽略了此事,此时对黄娘子起了不少敬佩之心,居然连流水线都弄出来了。
林掌柜还在继续说:“那些百姓挣了钱,感念商行的恩,需要东西大多都来商行里购买,人引人,来的人就多了。”
祝世维待他说完,才淡然自若地说:“何该如此,总不能看着那么多百姓挣扎求存。”
估摸他也是参与者,也对,这种大事,可不只是黄娘子就能做主的,离不了上头的示意。
这么看来,大公主一派倒还是心系百姓,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皇帝的意愿。
可惜势单力薄,不然,一开始就闹不了这一出,更用不着想法补救了。
林掌柜喏喏应道:“是是。”
天色已黑,祝世维没再多说,直接问:“林掌柜,我订的竹扇呢?”
林掌柜一掌拍在额头上,嘴里连连说:“看我都忙昏头了,到了到了,本该给祝先生送去,可我当时被客人围着,没腾出手来,只派了人去通知,烦您亲自跑一趟。”
说着,起身去旁边博物架上拿了个精美的长木盒过来,放在条案上,朝祝世维推了过去,“祝先生,今日刚送过来的,黄娘子千叮万嘱让立即拿给你,中途不得有任何损害,幸不辱命,您看看可还满意?”
祝世维从桌上拿起盒子打开,满意地点头,“黄娘子做事,我定是放心的。”
谢景行也跟着看过去,只见木盒里垫着一层红绒布,中间凹进去的位置刚刚放下一把竹扇,外面露着的扇骨上刻着云纹,丝丝缕缕的描线浅淡适宜,扑面而来宁静闲淡之感。
拿出竹扇,慢慢展开,疏狂的字体一个个出现在众人眼前,上面题着的是一首陶潜,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三》。
林掌柜也是第一次看见,赞叹道:“不愧是特制的,却实比刚刚售卖的竹扇品质更好。”
祝世维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半响轻叹一声,若不是有求于人,他是绝不会将此般惊艳的竹扇送出去的。
这把竹扇还是因为对谢景行有利,他才开口让黄娘子特制出来,黄娘子这几月事情顺利,全有赖于谢景行,听了他的要求,当即一口同意,用了快两月时间,才总算制作出这一把竹扇,只为了自己收藏,他是不好为自己找黄娘子帮忙的。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注
“这首诗也选得好,合了我那友人的性子,他该也是绝无不满意的。”祝世维念了诗,才把扇子合起来,念念不舍地放回盒子。
此行目的已达成,自然无需多留,三人辞别林掌柜,离开了商行,只等着明日的诗会。
第080章
第二日,谢定安和祝世维早就梳洗好,打理一新。知道谢景行累了几天,也没来扰他睡觉,只等着他睡到自然醒。
谢景行睡了个整觉,不用早起的日子,真是太舒坦了,他赖了一会儿才起身。
早在昨日午时刚过,谢定安就已退了福安客栈的房,昨晚离开商行后,是祝世维带着他们去的另一间客栈,倒是比福安客栈舒适不少,服务也勤,一听到里面传出起床声,小二就端了洗漱用具过来,还要伺候谢景行洗漱。
谢景行笑着推辞了。
看外间谢定安已不在,应该是习惯早起,去下面等他了,谢景行自己动手,少息间,全部打理完毕。
祝世维和谢定安都在楼下大堂坐着,看他下楼,谢定安立即让人端了粥饭让谢景行吃,他则是去把行李收好放在马车上,牵了马去外面。
谢景行随着祝世维上了马车,才有空问:“阿父也随我们同去吗?到时会不会觉得太无聊了?”他知道谢定安对这些诗词歌赋是一贯不感兴趣的。
“无碍,我留在客栈也无事可做,到时若觉着无聊,只管待在车上睡觉就是,刚好车上有被子。”谢定安一甩马鞭,马就踢踢踏踏往前行了。
祝世维也说:“诗会上会备着有专门的场所让随去的人员歇息,也能看见歌女、伶人的表演,不会无聊的。就是定安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也有旁人陪着说话。”
谢景行这才放下心,他绝不愿家里人因他委屈自己。
谢定安驾驭着马车出了这条街,车轮滚滚,一路略过街上或高兴、或平静、或焦急的行人,朝着县城门行去。
诗会举办的地方,是在中兴县城西北的一座名为冯岳山的小山上,刚刚好就在回宁和镇的路上,等诗会结束,正好不用绕路,直接回去。
一路上草木逢春,满眼的绿意里夹杂着嫣红,让谢景行直愣愣地盯着看,他很久没好好看这些赏心悦目的景了,只一心沉浸在圣贤书里。
祝世维和谢定安却是看习惯了,没多在意,车辙一路碾过嫩草野花,到了冯岳山离山脚不远的一座别院。
门口有侍从候着,祝世维将名帖从怀里拿出递过去。
侍从接过一看,脸上的笑意更深,“祝先生,还请往里面走,先生正在花园里等着。”
有一个领路的侍从过来,谢景行三人跟着他进了别院。
别院里水榭华庭,红墙黑瓦,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坐落于空地上,阁间以廊桥相连,时而有假山奇石装扮其间。
一股股细流沿着绿荫□□间流淌,滴落在花叶上的清泉晶莹剔透。
顺着廊桥而过,又踏上一段曲径,眼前豁然,葳蕤草木绿意盎然,身着黄衣的侍从穿梭其间,为端坐于花园中央楼亭的客人送上瓜果花茶。
还有伶人、歌女在一边弹琴献唱,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谢定安先停了脚步,花园东面有一处四方亭台,有些穿着粗棉衣的汉子坐在里面,应该就是随从之人待的地方。
谢景行则跟着祝世维一直到了人群之中。
坐于中间的是一位头须皆花白的慈和老人,见了他们,大声笑说:“终于来了,只等你们了。”
祝世维领着谢景行坐在一旁空着的位置上,“倒是我们来迟,误了大家雅兴。”
“不迟不迟,我们也才刚坐下。”那人看着他们,打趣道:“能请来祝先生做客,可不容易,就是再在多等些时间,也是应当的啊。”
“你惯是会说笑,我可不敢让这许多人等我一人,来,我自罚一杯,大家见谅。”祝世维说完,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他一喝酒,其他人也纷纷端上酒,一口饮尽,别看祝世维在谢景行他们面前没有架子,可在这里所有人中,他却是名望最高的。
除他以外,这里可没任何一人能在殿试中夺得比传胪更高的名次,有的甚至连会试都没考过,更何况,祝世维为官时还是翰林清贵。
虽已辞官归隐,可读书人却也看重才名,祝世维正正是这里才名远播那位,诗词文章无一不精。
唯一比不上主人家陆寒松的,就是他只有谢景行一个弟子,陆寒松却是桃李满通州府。
其他人哪敢只让他一人喝酒,纷纷陪同。
祝世维放下酒杯,拿手指着谢景行,介绍说:“这是我关门弟子,名唤谢景行,随我读书已是一年有余,此次来参加县试,恰逢陆兄举办诗会,我就拉他过来见识见识。”
谢景行站起身,对着在场诸人打了一个罗圈揖。
陆寒松笑着看他,道:“不过才进学一年,就能作出一整套书,少年英才啊!”
“作书?什么书?这么小个童子居然都能做书了?”席间一位中年客人惊讶地问,视线连连扫向谢景行。
谢景行忙说:“不过是小子胡乱作成,当不得什么。”
陆寒松却不乐意他自谦,他是拿了书在手里细看的,“哪里就是胡乱作成的?我看可是有不少可取之处。”
不等其他人细问,他又对祝世维说道:“我为什会请你将你这弟子一同带过来,就是因为我看上了他作出的这套《四书五经注解》。”
其他人好奇心更甚,“到底是一套怎样的书,能让陆老先生这般看重?”
陆寒松也不多说,只从身前的桌案上拿了几本书出来,递给了身旁人,“大家都翻翻这书,看我到底有没有糊弄大家。”
书在众人手里轮了一圈,一共九本,或是一人拿着一本,也有两人聚在一处一起翻看的。
谢景行心里有些忐忑,他还没见过他的复习笔记刊印成书是什么样的?也不知是不是和前世各大书店热卖的各科《衡水状元笔记》一样?
祝世维倒是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丝毫不担心书会有一丁点错处。
等有人合上了书页,陆寒松才问:“大家觉得如何?”
“不愧是祝先生的弟子,唉,与他一比,我名下那些学生真该掩面而泣了。”
有那满头白丝的老书生也叹道:“这样的书居然是这么一个少年郎作出的,却如陆兄所言,少年英才啊!”
“莫说我们名下的学生了,就是我们,在二十啷当年纪时,也不敢说能作出这么一本详尽准确,又毫无疏漏的经书注解,还有其中的断句、句读,哪样又是我们年轻时能想出来的。”
“唉,从前总还觉得自己于读书一道上,也算是有些灵性,不过是时运不济,才未得中进士,现在一看,才知这世上真有天才、神童一说,与他一比,我真算得上是庸人了,难怪会试屡屡落第。”一个中年举人一脸落寞地说。
谢景行又朝众人拱手,“各位先生谬赞,晚辈才疏学浅,不过是班门弄斧之作,多有不足,还望先生们不吝指教。”
在场诸人纷纷笑出声:“祝先生,你这弟子收得好啊,不止有才,还这般知礼,在哪里找到的,我也去瞧瞧,看能不能捡个漏,到时也收个关门弟子。”
祝世维笑而不语,这样的神童,他有生之年也只见了这么一个,哪里能这么轻易就遇到。
不过也有人奇怪,问:“陆兄,缘何说是看上了这本书?这书确实编得不错,可对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儒生,好似并无太大用处,倒是可以拿来给家里孩子启蒙用,怎么?陆兄家里什么时候又添丁了?”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友人,哪里看不出他是在说笑,嘴角都带上了揶揄,纷纷看向陆寒松。
祝世维也跟着看过去,他只是想请陆寒松帮着做个序,怎么就惹得他惦记上这套书了?若不是自己没有那么多弟子背书,再加上为名下唯一弟子的书作序,未免有自卖自夸之嫌,他就自己出手了,哪里用得着再找他人。
“你个贼老头,嘴里没个把门的,一派胡言!”陆寒松笑骂,“不过你确实说中了关键,这套书拿来为蒙童作学习参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接着他肃了神色,对着祝世维解释道:“祝兄,你也知我一直于府学任儒学教官,前年府城石子庄义学教官离世,义学中几十位大大小小学子便没了着落,其他义学也收不下那许多学生,没办法,府官只得将其并入了府学,自那以后,府学便另增设了蒙童馆。”
“本也与我无甚关系,可我年岁日长,深觉再继续教授诸多生员,已渐渐体力不支,本想辞去教官之位,回家颐养天年,没想到提学官大人诸多挽留,我也存了些不舍之心。”
说到这,陆寒松喝了口酒,才又继续说:“最后,两厢折中,提学官大人准我转去蒙童馆教导蒙童,恰在我要去任教前,你寄来了景行的这一套经注,我一看,立刻就觉得正适合给蒙童馆的童子们开蒙用,到时这套书印出来,可千万先让我买头一批的,蒙童馆里百十号人都等着用呢。”
他那简陋的笔记居然还真有人看得上,谢景行心里激动,还是府学的教官,那不是只要是府学蒙童馆的童子都要看。说不定哪天真能和现世满书店的各种笔记一样,成为大炎朝蒙童们人手一本的必备书籍。
比之带有玄学意味的“神童”名头,这个出参考书得来的名气好多了!
想到到时蒙童们咬牙切齿地背记参考书的神情,谢景行不厚道地笑了。
另有一人被他提醒,忙说:“你倒是下手快,那我也求一求祝先生,印出来后给我也留几本,我的弟子里有几个刚启蒙的,也用得着。”
谢景行只听到祝世维高兴地说:“承蒙大家看得上,我到时给你们送上门去。”
找陆寒松作序真是找对人了,他还在准备为谢景行扬名牵线搭桥呢,没想到这桥自己就搭好了,祝世维喜不自胜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