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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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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炼一事,不管是教的还是学的,都好似赶鸭子上架。

    妖修修炼没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功法,讲究一个吸纳灵气, 感应天地。人修同样有着吸纳灵气的过程,但他们需要将灵气根据修习的功法在体内运转周天, 方可将其化为自身的灵力。

    凰宜硬着头皮用妖修的方式教褚怜。

    她到底是大乘期大圆满的妖修,窥见修炼的本质,对修炼也独有一份自己的见解。仙魔妖三道,修到尽头有如殊途同归, 褚怜学会妖修的修炼方式后,没一会儿竟也像模像样地吸收起灵气来, 只是经她转化后的力量不似妖修的妖力,也不像人修的灵力, 究竟算什么凰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好在褚怜是入道了。

    凰宜并不指望这些时日褚怜能修出个什么成果, 只要打得过山里的野兽, 饿不死自己, 她便知足了。

    修炼伊始进境最快,褚怜引气入体还没多久, 就来到了练气中期, 突破后她兴奋地趴在凰宜的尾羽上, 贴着翎羽蹭来蹭去。

    凰宜夸奖了她一会儿, 也不忘敲打一番:“练气期不过是刚跨过修真一途的门槛, 莫要自满。外面广阔天地, 高人数不胜数, 你好不容易有修为傍身,需勤加修炼, 可别浪费了机缘。”

    凰宜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她可不是什么严师,若不是在这等境地遇到的褚怜,她大可将人护在羽翼之下,哪需她小小年纪便这般刻苦。

    “我知道啦。”褚怜仰着头看着她笑,眼睛亮晶晶的,阳光落入她的眼瞳,更显晶莹剔透,“凰宜,你再和我说说落桐山是怎么样的吧。”

    一到修炼的间隙,褚怜就缠着凰宜问这问那。虽然她也已辗转多地,但那些记忆总是灰蒙蒙的,褚怜竟是想不起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来。但凰宜口中的寂梦乡、落桐山与凤凰宫就不一样,每一处在褚怜听来都是这般绚丽多彩。

    “不是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吗?”凰宜无奈。

    她在凤凰宫一待便能待上百年,每日见的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无趣,偏偏褚怜听得津津有味。

    “再说一遍嘛,再说一遍嘛。”褚怜已然能娴熟地向凰宜撒娇,哪还能想到几日前她还跟只被抛弃的幼崽似的,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

    凰宜拿她没有办法,便又一次向她讲起凤凰宫的遍地梧桐,在错落宫室间飞流而下的瀑布。又讲起她有司风之力,听闻人间有一种名叫风筝的玩具后,便学会了结构自己在宫中做着玩,看它们随着自己的风乘风而起。

    “我很小的时候,好像也玩过。”褚怜期盼地看着她,“等出去后,我们可以一起放风筝吗?”

    妖王一言九鼎,从不说谎。

    可在今日,凰宜却许下了此生的第一个谎言,她轻抚着褚怜顺滑的长发,应答道:“好。”

    她无论在做着什么事,说着什么话,体内的妖力从未有一刻停止凝聚,等待着以生命为代价,发动那最后的致命一击。

    褚怜对此全然不觉,没休息一会儿便盘膝坐回去努力修炼,她希望自己可以再强大一点,强大到有朝一日能够保护凰宜。

    直到那一日到来,褚怜心中仍怀揣与凰宜逃出生天的期盼。她心心念念着与凰宜的承诺,那个灰蒙蒙的世界在凰宜的出现后,终于添上了色彩。

    褚怜早早地就被叫醒了。

    “褚怜,我待会儿便将结界打开一个口子,你先出去,不要害怕,不要回头。”凰宜细细叮嘱着她,语气与寻常一般无二,只有凰宜自己知道她此刻有如一具空壳,内里早已被掏空了,哪怕什么都不做,过不了多久也会自行破碎。光是用正常的声音与褚怜说话,便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力气。

    长松道人正在外边虎视眈眈,随着凰宜久不屈服愈发不耐烦,已经在想还有没有什么手段能逼她就范。走在前头不管怎么想都更加危险,可是褚怜对凰宜全然信任,凰宜说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地照做。

    褚怜畅通无阻地离开了结界。

    守在外面的长松道人一见到她好端端地走了出来,脸色便奇差无比。她既然活着出来,那这灵饵便是废了,里头的妖族倒是硬气。长松道人祭出法剑,当即要杀人灭口。

    但有一缕风,远比他拔剑的速度更快。

    褚怜感觉到似乎有风温柔地擦过自己鬓角,但那缕轻柔的风,却在触及长松道人的时候变为了最致命的刃。

    褚怜呆呆看着长松道人身体一僵,紧接着身上便爆开无数血花,一同破碎的还有他的元婴和魂魄。直至死亡长松道人的神情也是茫然的,他到死也不知道发生了,只知道林间似乎起了一缕风。

    褚怜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结界已然溃散,她疯了似地跑回去,连摔了一跤都没发觉,站起来趔趔趄趄地继续往山洞里跑。阳光一如往昔穿过窄缝落下,但离去前还更胜锦缎的华美翎羽,此刻却失去了光泽,如枯草一般一动不动地落在地上。

    在生机与灵力皆被抽干后,凤凰的羽毛也哭死过去。

    褚怜茫然跪坐于那尾翎羽前。没有人教导过她,但她凭着本能将灵力输送到这具已然生机断绝的躯体里。

    那缕本该自有自在的风,怎么突然间就散了。

    眼前所见一切都黯淡下去,褚怜麻木地抽取着体内灵力,抽干也在所不惜。身体已然承担不了这样的负荷,耳边警告似的出现嗡鸣,但褚怜一无所觉。

    就算在这里死掉也没关系……反正她本来也什么都没有,死在这里,好歹不是一个人了……

    类似的念头不断涌现,褚怜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就在身体出于求生本能要让她昏厥过去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了莹润的淡绿色光芒。

    错觉吗?

    褚怜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好清醒一点,已经无力再站起来的身体往那团绿光爬去。

    直至到了跟前,褚怜才敢确信这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

    青凤的胸腹之下,有一团淡绿色的物质在发着光,它透过血肉显露出了全貌,褚怜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看见以绿团为中心,凰宜的羽毛逐渐焕发生机。

    这团东西在修复凰宜的身体。

    即便修复的速度已经极其缓慢,这也足够让褚怜欣喜若狂。

    她一瞬间清醒了下来,在凰宜身侧打坐恢复一点灵力后,强撑着走到山洞外,用火灵根的法术处理掉长松道人的尸体后,带着处于无主状态的空间法器回到山洞里。

    她从长松道人的物品里找出凰宜同她描述过的灵石,一股脑地堆在凰宜身边,期盼着灵石的力量能够让凰宜恢复得再快一点。

    做完一切后,褚怜回到她惯常的修炼的地方,但没有再坐在凰宜的尾羽之上,而是将凰宜的尾羽珍之重之地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顿时一切又有了希望,褚怜潜心开始修炼,期待着凰宜醒来的那一天。

    *

    山洞外的草丛里,某只貔貅已然快要痴呆。

    越来越适应猫型的绪以灼扭着身子舔自己的毛毛,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和貔貅颇有耐心地在山洞外蹲守了好几日,总算等来了幻境的转折,长松道人身死,怜姑娘看上去大受打击,只不过直至现在绪以灼还没有看到怜姑娘失忆的可能。

    修道之人总是很有耐心,在从貔貅那儿得知幻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后,绪以灼就更不担心了,已然做好了蹲守个十年八年的准备。

    “刚刚山洞里面的,是妖王的气息吗?”貔貅语气飘忽。

    嗯?

    小猫顿时竖起了耳朵。

    “哈哈哈,一定不是吧,凰宜妖王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人族的地方。哈哈,我一定是认错了。”貔貅自欺欺人地念叨着,但身体已然诚实地往外跑,“不行,我得快走!”

    他连验证一下这个妖王是幻境里的假妖王,还是妖王本尊也被蜃怪吞了进去都不顾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绪以灼:“?”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连妖王都敢惹吧?

    貔貅用自己像绪以灼证明了,把人妖两族的大佬招惹了个遍的妖族是什么样的。

    貔貅不仅要跑,他甚至当机立断跑得飞快,连原来想留在身边解闷的小猫都顾不上,眼见着一下子就没影了。

    绪以灼:“喵?!”

    小猫循着气息飞扑出去。

    她顿时也顾不上怜姑娘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貔貅的踪迹,怎么能让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绪以灼调用起这些日子恢复的一点灵力,勉勉强强追上了貔貅,然而貔貅这厮果然不愧别人对他从心二字的评价,妖王还没现身呢他就越跑越快,眼见着就要没了影,绪以灼心中愈发着急。

    真到了最后一刻,绪以灼也顾不上会不会惊动貔貅了,灵力还没恢复掌控但包裹里一堆法器还能用,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她也要把貔貅困在这里!

    貔貅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中。

    绪以灼正要祭出法器,谁料忽然间山崩地裂,脚下顿时一空。一道巨大的裂缝贯穿了这条山道,她和貔貅一并直直坠了下去。

    不同的是貔貅能用灵力稳住身体,绪以灼却因为化妖珠的影响只能在体外覆盖一层薄薄的屏障。

    要遭!

    猫爪下意识遮住了眼睛。

    但她没有落在石块嶙峋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她好似嗅到了熟悉的清浅香气,与霜雪的气息,但绪以灼压根顾不上分辨,爪子刚放下,这段时间习惯了猫言猫语的她开口就是一串:“喵喵喵喵!”

    快去追他!

    再不追就跑没影了!

    “别急,”头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竟是领略了绪以灼的猫言猫语,“他跑不了的。”

    气息尚有一时不察,可声音却是无法忽略的。

    听见熟悉的声音,绪以灼瞬间炸毛。

    *

    几载春秋,在蜃怪的幻境中转瞬略过。

    褚怜采来灵露,顺着已经模样大变的山路往回走。去年山间地动,昔日的绍齐村整座村庄埋葬于倾倒的山体之下。褚怜彼时顾不上感慨这座伤害过她,却也间接让她见到凰宜的村落便这么消失了,光是保住已经失去凰宜结界庇护的山洞便耗费了她全部精力。

    褚怜不知那绿团是如何运作的,担心贸然移动凰宜身体会影响她恢复,是以凰宜的位置她从未去变动过。早在去年凰宜的躯体便已经修复好了,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没有醒来。

    通往山洞的道路被褚怜布下了简单的迷阵,有关阵法的书籍都是她从长松道人那儿搜刮来的空间法器里找到的,自学了许久,勉强能布置出个模样。褚怜穿过迷阵来到山洞,山洞也已不是过去黑漆漆的一片,褚怜布上了夜明珠,山洞深处被照清了全貌的青凤,光彩远比夜明珠炫目。

    褚怜携着灵露要去喂给凰宜,可是在她踏入山洞之后没多久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山洞似乎空了些许?

    褚怜还未想个明白,便看见青凤原来躺着的地方,凤凰庞大的身躯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倚靠着石壁的青衣女子,墨发如瀑,发尾泛青,在听见有人踏入山洞后她抬眸一眼,凌厉的凤眸在触及褚怜的瞬间柔和下去。

    装有灵露的树叶落在地上,沾湿了裙摆。

    这是褚怜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但在看见这张脸的刹那她心中就出现了一个名字。眼中顿时盈满泪水,如雾的灰眸当真蒙上了一层水雾。

    “凰宜!”褚怜扑到凰宜怀中,被凰宜一把接住,她哽咽道,“你终于醒了!”

    哪怕看到绿团修复了凰宜的身体,可是凰宜一日不醒来,她心中的恐惧便一日驱之不去。

    凰宜抬起手,一点点抹去褚怜脸上的泪水,可一直有新的泪水涌出来。最后凰宜无奈,将褚怜按在了怀里,让她哭个痛快。

    她同样一眼就认出了褚怜。

    褚怜的模样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凰宜总是叫她小孩,小可怜,可是褚怜现在长大了,她出落成了一个与她身量相差不大的女子,容貌也长开。凰宜以前就觉得这小孩真漂亮,可惜吃了太多苦瘦瘦小小,但褚怜现在纤秾合度,俨然是一个大美人。

    凰宜一遍遍地告诉褚怜,她醒来了。

    不要害怕,她醒过来了。

    体内芝山之灵的微末已然消失不见,凰宜再一次感激芝山娘娘对青凤的馈赠,让她还有再见到褚怜的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妖族:家人们谁懂啊,芝山娘娘一个神顶人族十个神。

    第 2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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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先光秃秃空无一物的山洞, 在凰宜睡着的那些年月里,已经被褚怜装点得颇富生活气息。她没有在外头另寻住处,一直宿在山洞中, 只不过不再像以前那样歇在凰宜的尾羽上,而是在一睁眼就能看到凰宜的地方放置了一张床榻。

    凰宜化人, 褚怜长大后,起初二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可又过了些时日,相处莫名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凰宜暂且还不能离开山洞, 当初她濒死之时立下的结界, 可以控制他人的出入, 唯独无法控制住的便是自己,她被定在了这个山洞中, 活动范围甚至达不到洞口。褚怜不必再日日外出寻灵草灵露试图唤醒凰宜,哪怕凰宜不舍她大好年华日日陪她禁锢在窄小的山洞中, 褚怜也执拗地要陪在她身边。

    褚怜一如既往地乖巧听话, 凰宜说什么她都相信都照做, 唯有叫她离开自己这一点, 褚怜说什么也不答应, 稍微说几次就要落下泪来。

    凰宜只好无奈地将褚怜抱在坏里, 只觉得小孩长大以后愈发难以应付了。

    唯有外出寻找吃食的时候, 褚怜会稍微离开山洞一会儿。修士修炼到辟谷并非难事, 褚怜早早就做到了, 她寻找这些并非为了饱腹, 凰宜可怜她还不够呢, 她反而心疼起凰宜待在山洞什么好吃的也吃不到起来。

    山林里生有不少灵果,都是那些试图开启灵智的猛兽虎视眈眈的对象。褚怜以人族之身用着妖族的修炼方式, 竟也顺顺利利地修炼到了筑基圆满,野兽们只能无可奈何地看她摘走惦念已久的灵果。

    而收到灵果的凰宜,心里却莫名同这果子的味道一样,甘甜之余又暗藏酸涩。她虽没有挑剔到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妖族上供给她的无一不是百年一结的异果,洞天福地凝出的灵露,不但珍惜无比味道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偏偏凰宜却觉得它们都比不上褚怜给她的这些。

    不再化出尾羽后,凰宜每每都将褚怜抱到自己膝上。褚怜摘来的果实不止一颗,这些灵果对修为低微的修士还是能起到一定帮助的,凰宜想将其余还给褚怜,可褚怜却悟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凰宜是要和自己分享,高高兴兴的在凰宜没吃完的那颗果子上咬了一口。

    她少时颠沛流离,后又长于荒野,难免不谙世事,可凰宜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然而她看着褚怜润泽的唇瓣,不知为何忘了阻止。

    心中莫名悸动,凰宜蓦然感觉到了失控。

    “费心费力摘来的果实,你怎么就全给了我?”凰宜轻声道,戳了戳褚怜的脸颊。

    褚怜说得理所当然:“可是我就是想给你。”

    看着那双色如灰雾,在夜明珠的光下却格外明亮的眼眸,凰宜略微失神。

    为何你什么都没有,却要将仅有的一切都给我?

    为何我什么都有,却因此乱了心弦?

    *

    山洞里的一人一妖并不知道,她们所做的一切都被别人看在眼里。

    貔貅此刻正被符文化作的锁链五花大绑,也不知坑人无数的他想没想过会有今天。只能做出蠕动这一动作的貔貅倒在地上,卑微道:“岐镜我也交出来了,两位大人有大量,就将我放了吧!”

    然而一人一猫之间似乎有着龃龉,此刻小猫正在单方面和边上那位神仙冷战,神仙好声好气哄着猫咪,总之没有人理睬貔貅。

    貔貅内心泪流满面,无语凝噎。他大致猜出了这个黑衣女子的身份,毕竟这个世上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有,但让他连逃跑都做不到的人只怕只有那么一个。旁人可能不知岐镜的作用,但他清楚得不能更清楚,岐镜可以任意改变人的位置,这可不是那些传送法阵比得了的,世间唯有岐镜,能在转瞬之间将人从西大陆的最西边,送到东大陆的最东边,能够无视绝大部分的禁制。是以哪怕被困在了蜃怪体内,貔貅也并不着急。

    想要擒住一个身怀岐镜的人,只看其有没有一击必杀的能力,当机立断的决心,与比岐镜拥有者更快的速度。

    君虞,那位大名鼎鼎的修真界第一人君楼主,毫无疑问三点都具备。

    貔貅都没处哭去,任谁能想到这位神仙怎的就来了祖妖秘境!一个凰宜妖王已经够让他震撼了,那这位呢?这位不是纯粹的人族吗,她怎么能进到祖妖秘境里来?!

    绪以灼也想知道。

    她本来是不想搭理君虞的,没有直接跑掉已经是看在君虞抓到貔貅带回岐镜的份上,至于说话想都别想,喵都不喵一声。但是在君虞取出小鱼干后,绪以灼坚持了很久,最后还是屈服了。

    怎么会有人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啊!

    绪以灼咬牙切齿地吃掉了君虞三条小鱼干。

    其中原因,她心里并非不知。君虞的空间法器里有着许多与她世外高人身份毫不符合的小零食,她并不爱吃这些,全都是用来投喂绪以灼。只是每每想到这里,想到过去那些心无芥蒂的情爱已然烟消云散,就好似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心也一并冷了下去。

    绪以灼仰起猫猫头,勉强开口问她:“你是怎么进到祖妖秘境来的?”

    以禹先生的说法,迄今为止唯一发现的以人修之身进入祖妖秘境的漏洞便是服用化妖珠,可绪以灼没在君虞身上发现一点儿妖化的痕迹。

    一旁的貔貅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君虞轻轻抚摸着绪以灼的耳尖,绪以灼心里好奇答案,一时间也没避开她,紧接着便听君虞说道:“撕开空间进来的。”

    绪以灼:“……”

    君虞的声音格外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貔貅看了看头顶的大太阳,却觉得自己晚上睡觉还没醒。

    上古神明构筑的祖妖秘境,也是能和撕开空间这四个字联系上的吗?

    绪以灼沉默了,明明是如此惊世骇俗的事,却由于它是从君虞口中说出,绪以灼竟不觉得奇怪。

    君虞身上发生的事情,总是让人疑惑她们究竟是不是一个物种,就像她们在离开天雪阁时都是濒死状态,养到今日绪以灼还没有把修为养上化神期,但君虞此刻的修为已然更胜进入天雪阁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沉默半晌,绪以灼才问出第二个问题。

    君虞没有丝毫隐瞒,如实告知了她:“你可知晓神器归宗可强行抹去道法传承?听上去固然强悍,可世间无圆满之物,归宗亦有其限制,每使用一次,归宗便破损一分。这世间任何天材地宝于归宗修复起到的作用都极其有限,唯有芝山神女遗留的芝山之灵,传闻可修理世间任何事物,想来足以用到归宗破碎。”

    君虞垂眸道:“我前来此处,便是为了寻得芝山之灵。”

    绪以灼还未说话,貔貅便先惊诧问道:“你怎知晓芝山之灵就在此处?”

    哪怕是他这样活了上千年的老妖,对芝山之灵也只听说过一个名字,他之前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只是传说,直至发现太虚海神祠之下的壁画,才猛然间意识到芝山之灵只怕是真实存在的。

    他尚是如此得知芝山之灵所在,君虞哪怕实力天下第一,一个人族宗门的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君虞并没有理会他,直到绪以灼也问了,才说道:“芝山之灵的大致位置,风来一族与天雪阁一族的文献中具有记载,妖族的那位妖王陛下应该也知道。”

    帝襄自然不吝于将风来一族的藏书与君虞共享,而当天雪阁一族族灭,君虞修为突破强行打开了天雪阁的天然结界后,也从茫茫大雪之下搜刮走了天雪阁内的典籍。

    “只是我们知晓的范围,也仅限于太虚海了。”君虞一边说着,一边为绪以灼轻柔地顺着毛。

    连绪以灼都不知道君虞的手在什么时候放到了她的下巴上,等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跑开,已然被前任撸了好一阵,只来得及事后在心里唾弃这该死的天性。

    而貔貅听闻君虞说的话后,愈发悲从中来。

    他但凡不贪图芝山之灵,在陷身蜃怪体内之后立时动用岐镜脱身离开,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不仅芝山之灵没到手,就连岐镜也没保住。那小猫崽也好生会骗妖,貔貅过去是真把她当做一只化形都做不到,修为低微的妖族小崽子,可看到君虞将缴来的岐镜给那猫崽,又想起不久前想从他手中换得岐镜的帝女旧部,貔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打不过也跑不了,貔貅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也不奇怪君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明显是特地找来的,目的同他一样。秘境内的海域虽不如现实海域那般辽阔,但想要在太虚海找到芝山之灵的难度也就比大海捞针低上那么一点,而上古时期的神、妖、人早已作古,活到了现在,甚至可能知晓芝山之灵被芝山神女放在什么位置的唯有这只蜃怪。

    与大部分蜃妖一样,蜃怪不仅可以复现旁人的记忆,它的体内也留存着自己的记忆碎片,蜃怪本就是由记忆组成的,顺应天地法则诞生的精怪。

    “那你有线索了吗?”绪以灼问她。

    “暂时没有,”君虞道,目光又一次投向山洞中依偎着的一人一妖,“但既然凰宜妖王也在这儿,倒是可以等她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后,问问她知道多少。”

    凰宜妖王的年纪虽不如蜃怪悠久,但谁人不知芝山神女最为钟爱的妖族便是青凤?作为最初那一只青凤的直系后裔,凰宜妖王或许得到了特殊的传承。

    绪以灼没什么好问的了,继续趴在地上看幻境里的事态发展。凰宜此刻好像初初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褚怜与她相较,年纪毕竟太小,凰宜有意控制了自己与褚怜的距离,然而很快又在褚怜蒙上了水雾的眼睛前败下阵来。

    绪以灼一扫一扫地甩着尾巴,心情并不明快。

    极致的痛苦也许能唤醒一个人,但也可能会使人彻底沉溺其中。

    第 2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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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怜的修炼路子之野, 让许多天生地养的妖修都自愧弗如。

    她一个人族用妖族的修炼法子就算了,偏偏在凰宜沉睡无人教导后,她又看起长松道人空间法器中人族的典籍来, 偏生还靠着这些典籍自学出了成果。此时的褚怜已经很难定义为哪方的修士,好像妖人两边都沾, 又好像妖人两边都不沾。

    甚至凰宜醒来后教她的法术,她复现时都能用出自己的特色来。

    凰宜看了又看,还是有些不理解这法术褚怜到底是怎么用出来的。不过只要对身体无碍,那便随她去了。

    在指点褚怜的时候, 凰宜还能抽空为她整理衣裳。褚怜不像她一样能用妖力凝练出一身衣裙, 自然是真实的衣服, 但总归是要勤洗勤换的。

    褚怜的衣服很少,也不用随四季更换, 一年到头就是四身衣服轮着穿。凰宜问起她衣裳的来历,褚怜答道是她在山里猎了猎物后拿到镇上的集市换的。

    凰宜低下头, 心里酸酸胀胀。

    明明已经回去过人类的城镇, 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力量已然足够过上顺遂的生活, 可她还是回到了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洞里。

    凰宜轻抚着布料上细密的阵脚, 其实褚怜猎来的都是凡人猎户闻之色变的猛兽, 拿到集市里换到的都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料子, 可凰宜还是觉得太粗糙。她想着回到凤凰宫后, 一定要召来妖族修为最是高深的蚕妖, 便留在凤凰宫为褚怜吐丝制衣好了。

    这是凰宜醒来后第一次兴起回凤凰宫的念头。

    照理说她应该快点回到凤凰宫, 召集旧部诛杀叛徒, 可桂殿兰宫在她看来只觉太过空旷, 不如有着褚怜的小山洞。

    不过小孩肯定还是更喜欢气派的房子,等修为恢复一些能离开此处后, 便快些带着褚怜回凤凰宫居住吧。

    凰宜漫无边际地想着。

    她心里说着小孩,但褚怜于她而言已然不只是小孩。

    三身衣裳,随便一叠就叠好了,凰宜很快便叠到了最后一套。当那抹熟悉的正红出现在眼前时,凰宜不禁愣住。

    “这身衣裳,你还留着。”凰宜提起嫁衣,问着褚怜。

    “嗯。”褚怜坦然地点点头。

    这身嫁衣带给她的记忆,快乐多于痛苦。它既是在自己被拐走以后,做梦都不敢想的好衣裳,更是让她认识凰宜的契机。

    它最初与死亡挂钩,但褚怜早已不在意被村民套上这身衣服时,以为将要葬身妖怪肚子里的恐惧。她甚至很庆幸那天从人贩子手中挑走的孩子是自己,很庆幸这身衣服,将自己送到了凰宜身边。

    凰宜沉默片刻,问她:“小孩,你知道这身衣服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这是嫁人是穿的衣服。”褚怜歪了歪头。

    凰宜觉得她不太知道。

    “你当时,可是穿着它嫁给了我,”凰宜低声道,“小孩,你觉得这婚约是作数还是不作数?”

    被屡次买卖的褚怜,知道世间有着许多腌臜事,可是有些事情落到实处是怎么样的,她又确实因为年幼一无所知。

    哪怕已经长大了,几乎不与人接触的她依旧不知道。

    “婚约,是我们今后要生活在一起吗?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呀,当然是作数的。”褚怜轻轻扯着凰宜的衣袖,模样很是可怜,“你会不要我吗?”

    “嘶。”凰宜觉得她有点扛不住。

    虽然妖族多数随心所欲,但她堂堂妖王,怎么说也是有修养、讲道德的,实在是做不出那等趁小孩一无所知之时诱拐小孩之事。

    “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凰宜握住褚怜的手,认真道,“但有些事情,我应该先教会你。”

    到时候便是由你决定,要不要我。

    *

    绪以灼吧唧吧唧又吃掉了一条小鱼干。

    最开始,她还是很不好意思看朋友的私事的,只是因为担心怜姑娘会迷失于幻境之中才继续看下去。然而当习惯以后,绪以灼竟是找到了几分看剧的乐趣。

    反正这一人一妖也颇为纯情,顶了天搂搂抱抱,不用担心看到小猫不宜。

    君虞续上新一条小鱼干,又满上一盏解渴解咸的灵露后,罪恶的手悄悄又覆上了绪以灼背上的毛毛。

    沉迷“看剧”的绪以灼浑然不觉。

    而将一切看在眼底的貔貅只觉无语:“君楼主是这般爱猫的人吗?”

    他在第一次看到君虞撸猫恶行败露,被绪以灼挠出三道血痕的时候险些惊掉了下巴,以君虞修真界第一人的修为,只怕这世间都没有体修能比她的躯体更强悍,就绪以灼那小爪子能挠出血,显而易见是君虞故意的。

    君虞确实是故意的,绪以灼实在是一个太容易心软的人,明明最坏的人是她,绪以灼看到血痕后却觉得是自己做了坏事,耳朵都耷拉下来,尾巴也不一晃一晃了。

    等君虞用小鱼干将她哄好以后,便又能收获一刻钟的撸猫时间。

    君虞没有回答貔貅的话,而是道:“我已不是世外楼的楼主,阁下也不必以楼主相称了。”

    对于猫咪这种生物,君虞不喜欢也不厌恶,她会如此仅因为这只小猫是绪以灼。

    貔貅听到君虞的话后,没有应答,心沉了下去。他是一只怂出了名气的妖,这么多年可不是白白怂过来的,对危险的感知少有人比他敏锐,貔貅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君虞既已不是世外楼的楼主,要么传位给了后辈,要么直接脱离了世外楼,不管哪一种情况都极不正常。

    君虞的年龄在修士里头那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她的修为亦最能服众,好端端的为什么卸任?

    原来一派平静的修真界,在貔貅心中忽地变幻莫测起来。

    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帝女广招天下祝师入通天阁的时候。彼时无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可怕的开端,在那之后不久,帝女便血洗修真界,高阶修士折去了一半有余。

    帝女此举后来看来确实整顿了修真界风气,破除了人修那边持续千年,被世家宗门垄断修真资源的局面,称得上是正本清源之举。可貔貅每每想来,却总觉得帝女的动机并非如此,或者说不仅如此。

    她明明可以用更温和一些的手段,如人间帝王恩威并施,不然也不至于最后被走投无路的世家联合绞杀,至今生死不明。她那时的举动,与其说是整顿,更像是……

    貔貅不敢往下细想。

    可心里还是不自觉地补上了后头的话。

    更像是昔年天雪阁神女道祭,猎杀神明。

    貔貅陷入让他无比惊恐的猜想之中,君虞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便移回了绪以灼身上。

    她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里遇见绪以灼,天道待她不薄,此生气运,约摸都落在了此处。也许,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平心静气地待在一起。

    君虞理顺了绪以灼的毛,又喂给她一条小鱼干。

    绪以灼心想,好诶,这一条是甜辣味的!

    *

    褚怜和凰宜的感情进展神速。

    褚怜不谙世事归不谙世事,但她不管怎么说也是成年人的心智,原先那些不明白的,经凰宜稍微一点拨,也就都懂了。

    她们之间的关系,水到渠成地进行了转变。

    褚怜很快就适应了凰宜的新身份,甚至没几天就大着胆子让凰宜变出了她的尾羽,穿着小时候那一身、如今已然变得合身的嫁衣,自己也如小时候那般坐在凰宜的尾羽上。

    而凰宜抱过来与她有着婚约,如今已然名正言顺的妻子,让她趴在自己的膝上。

    山洞内毕竟过于简陋,凰宜总是想着要给褚怜世间最好的事物,是以没有更进一步,亲昵止于亲吻,更多的还是留到回了凤凰宫再说。玩闹一阵后,凰宜取出经自己重新炼制的捣药罐,交到褚怜手里。

    人修手头总是不能少了法器,凰宜在长松道人的空间法器里挑挑拣拣,勉强挑出一件入眼的。然而她不可能将其直接拿给褚怜用,而是取下自己凤尾末梢的翎羽,将它融入捣药罐之中重炼,硬生生将其提升了一个品级,达到了一般仙器的水准,几乎已经看不出它最初的模样了。

    饶是如此,凰宜仍不满意。神器难寻,但极品仙器她家小孩总是用得的。

    然而褚怜对捣药罐满意得很,抱住不撒手,非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褚怜所言具是真心实意,凰宜拔羽毛的时候她心疼得要死,凰宜再三保证很快就能长回来才让她止住了快要落下来的眼泪,于褚怜而言,这只捣药罐便是天底下最珍贵的法器。

    滴血认主后,褚怜抱着捣药罐欣喜了好一阵,但很快她又失落起来,一边用药杵捣着药罐,一边说道:“我好像没有什么能给你。”

    “笨蛋,”凰宜碰了碰她的额头,“你已经给我很多很多了。”

    她的翎羽还能再修炼出来,可是褚怜,已经给了她她有的全部。

    【对,她给了你她的全部。】

    凰宜微怔,就在刚刚,她的内心似乎冒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

    哪怕已经那般微弱,仍能听出字字泣血。

    凰宜并未寻得那个声音的由来,自此心中却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第 2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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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待在山洞里近距离观察的时候是少数, 更多时候还是待在山洞外头。她们在幻境里一待可能就是几年,而且活动范围也被圈定在这几座山间,总归要给自己找点事做。绪以灼努力恢复人形, 君虞不是照顾绪猫猫就是修炼,只有倒霉催的貔貅现在还被封了灵力捆着灵力扔在地上。

    “这段时间, 我已经充分反省了过去的所作所为。”新的一天,貔貅新一次试图为自己说情,“我十恶不赦,我罪大恶极。可是我罪也受了, 岐镜也给了, 也已经向天道立誓绝不干扰你们取得芝山之灵,两位就别再捆着我了吧!”

    貔貅只觉得自己卑微至极,他都不想着跑了, 只要别再捆着他就行。

    盘膝静坐的君虞忽地睁开了双眼,一抬手, 束缚着貔貅的符文锁链便破碎消散。

    “诶, 诶?!”貔貅不敢置信,甚至好半晌没从地上爬起来。

    真……真就把他放啦?

    难不成这位神仙的铁石心肠可算被他的声泪俱下撼动了?貔貅不敢置信,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刚刚的想法纯粹是他自作多情。

    君虞放开貔貅后, 静静感知了片刻, 一把捞起趴在太阳底下摇晃尾巴的小猫, 按下她下意识要跳出去的动作, 脚尖一点, 轻飘飘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梢上。

    貔貅犹豫了许久, 按捺下掉头就跑的冲动,老老实实地跃上同一颗树。

    没一会儿他就明白君虞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这儿委实是一个好位置,可以将之后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一个大乘期修士, 竟是在他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踏入了这座山,匿踪本事在当世排得上前列,不过纵使如此君虞亦早早察觉到了他。

    貔貅取出障身纱,君虞瞥了他一眼,没有制止他的动作。但见几近无色的薄纱将三人笼罩其中,将她们的身形、气息与声音一并隐匿。

    看见来人的一瞬间,貔貅低低惊呼了一声:“闻道行?!”

    “这是谁?”小猫挣扎着从君虞怀里探出了一个脑袋。

    “御兽宗的宗主,”貔貅的语气难掩厌恶,“死了好几百年了。”

    闻道行的匿踪本事称不上独步天下,但也有其独到之处。他自创了一门可以欺瞒过还梦林里扶幽树的法诀,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寂梦乡中,不然人修地界哪来那么多妖族供御兽宗抓的。

    貔貅喃喃道:“这老贼竟然找到了这儿,妖王陛下只怕不好。”

    闻道行的步子没有偏移一步,显而易见就是冲着山洞去的。他一根木簪束起发髻,一身无甚么修饰的道袍,斜挽拂尘,慈眉善目。也许在人修眼中御兽宗确为名门正派,闻道行也确为一个好人,但貔貅光是看见这张脸便觉得嗅闻到了同族的血气。

    凰宜妖王此时修为尚未恢复,褚怜更是入道不久修为低微,以至于直到闻道行出手,一人一妖才发现他的存在。

    拂尘划出一道半圆,如灵蛇探首般凌厉一甩,延长的白须游入山洞之中,一下缠住凰宜的脖颈,其上附着的咒文甚至将凰宜半数躯体逼回了原型。

    凛风骤起,白须寸寸断裂,山洞里传来愤怒的凤鸣。

    招式被破,闻道行脸上却没有丝毫怒色,反而在听见洞内的动静后露出了满意的笑。

    与第一次试探一般的出手不同,闻道行之后出手,招招式式皆为杀招。

    他一边游刃有余地挥动拂尘,一边朗声说道:“我本来还想着为我那没脑子的长松师弟报仇,没想到竟是妖王陛下出手,能死在陛下手中,也是我长松师弟之幸了。”

    这个御兽宗宗主,竟是认出了凰宜的身份!

    “不过妖王陛下,您现在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啊。”闻道行脸上明明带笑,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森冷,“妖王陛下还是莫多反抗为好,我与长松师弟不同,他御兽总要整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样。要我说来,训不服,那都是打得还不够痛,要真一不小心打死了,那也是灵宠的命。”

    闻道行笑道:“不过若是妖王陛下死了,那我还是有点可惜的。”

    一旁树枝上的貔貅愤愤道:“小人得志!”

    闻道行被宗门里那些老家伙催促得烦了,又迫于长幼关系不好动手,不得不出来给他那便宜师弟报仇。哪料到这一趟是来対了,天底下竟然真的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让他遇着了正值虚弱的凰宜妖王。

    以御兽宗私底下的那些勾当,在以往闻道行见到凰宜妖王跑还来不及的。可风水轮流转这句话委实没有说错,凰宜妖王有朝一日竟也要栽在他闻道行的手上!

    貔貅虽然在坑妖族宝贝这件事上从未手软,但対待御兽宗时毫不犹豫和同族站在了一条阵线上。要不是清楚地知晓这不过是幻境在重演过去,他早就忍不住跳下去动手了。

    结果不言而喻。

    闻道行压根就没有把凰宜妖王如今的修为放在心上,他比长松道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与他交手,凰宜连同归于尽的可能都不会有。同时闻道行又比长松道人要更谨慎些,妖王他是不舍得放过的,但若因此事挑起人妖两族的争端,他又背不起这个罪责。如今的一项要紧事,那边是尽快抹去凰宜妖王身在此处的痕迹,将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驯服。

    想好対策后,闻道行长袖鼓动,不多时里边就钻出一朵妖花来。这是一株被闻道行驯服的妖植,他素来是看不上那些灵智未开的妖兽妖植的,只想收服妖族作为灵宠,然而这朵妖花是个例外。

    只见妖花飞速膨胀,竟是一口将山洞整个儿吞了进去!花瓣上浮现出一个个凸痕,但它不但没有被打破,还慢慢缩小回到了闻道行的衣袖中。

    闻道行满意地拍了拍袖子,收拾了一下现场的痕迹,彻底抹去这个山洞的存在后,他一甩拂尘,御风往御兽宗飞去。

    君虞抱着绪以灼紧跟其上。

    貔貅也匆忙跟上。君虞在障身纱外又笼罩了一层自己的灵力,哪怕闻道行一路上多次探察有没有人跟踪,以他匿踪高手的身份愣是什么也没查到。唯一棘手些的护宗大阵于君虞而言也不是问题,她连祖妖秘境都能撕开,区区一个御兽宗的护宗大阵在她面前和空气差不多。

    闻道行格外稳得住心神,他回宗之后,不仅没有赶紧处理被收在袖中的凰宜妖王,反而先去见了那些要求他去给长松道人报仇的长老。他与那些长老虚与委蛇一番,只说那杀长松道人的贼人修为过于强悍,在长松身死之处找不着一点儿痕迹。而擒得凰宜妖王一事,在同门面前闻道行愣是瞒得滴水不漏。

    他可不想让这些老不死的从自己这儿分一杯羹走。

    闻道行所作所为皆如以往,谁也想不到他这次出去一趟带回来了什么。直到当日傍晚,闻道行才以检查弟子功课的名义到了后山。驯服妖族一事不能摆到人前,皆在后山特定的场所秘密进行。闻道行好生指点了那里的弟子一番,然后才好似顺路地“路过”了罡风崖。

    闻道行在周身布下结界后,召出那朵妖花,対里头的凰宜说道:“此地名为罡风崖,乃是我宗专门处理妖兽尸身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全胜时期的元婴修士掉下去了也会被罡风搅成肉沫。我自然不愿低估妖王陛下,可是陛下现在也不过元婴期的修为,哪怕远胜一般元婴,掉下去也不会好受吧。”

    “対了,掉下去可没有即死那种好事,妖王陛下可听说过凌迟之刑?这种刑法不太多见,到了下面您可以好好体验一下。”

    闻道行说罢,驱使妖花将里头的凰宜吐出来。

    可他没想到是,里面竟然不止凰宜。

    “嗯,怎么还有一个人。”闻道行掐着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疑惑道。

    妖花是将山洞整个儿吞进去的,这朵妖花只能腐蚀死物,対活物造不成一点儿伤害,但活物也极难打破它的屏障。闻道行想了想,这女子当时应该也在山洞中。

    真是奇了怪了,凰宜妖王身边怎么会有其他人。

    不过一个金丹不到的小修士,不足为惧。闻道行收拢手掌打算将此人直接掐死,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他的心口蓦然一痛!

    闻道行将手中的人一把甩下了罡风崖。

    他倒吸着凉气后退了好几步,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心口处开出的血花。他沉着脸封住心脉修复伤势,他原先压根就没有将这个小修士放在眼里,哪想到此行竟是在这个小修士身上受了伤!

    闻道行目光阴冷地看向崖底,本想直接掐死给个痛快,既然不识抬举,那边下去受受罡风凌迟之行吧!

    闻道行一甩袖,愤然离开了罡风崖。

    *

    绪以灼一行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看见凰宜和褚怜掉下去后,貔貅难免犹豫一下要不要也下去,然而君虞半点迟疑都没有,直接就跳了下去。

    不仅无视了崖底肆虐的港风,她甚至还捂住绪以灼被风吹得立起的猫猫耳,闻声道:“别怕。”

    绪以灼被君虞护着没有受到一点儿伤,但光看崖壁上被罡风吹出的,道道有如刀砍的痕迹便能看出这里的罡风究竟有多么可怕。她慌张道:“怜姑娘……”

    “你既然见过了后来活着的她们,那当初必然是死里逃生。”君虞安慰她。

    可她们虽然活了下来,却失去记忆,不复过去的模样。怜姑娘乌发染霜,身上已然看不见那个天真爱娇的小姑娘的影子,不知来处归处,好似一个被世界放逐的人。而凰宜,也再不是那个居于凤凰宫俯瞰寂梦乡众生,端庄高洁的妖王,仿佛将要溺亡在失去所爱的恐惧之中。

    褚怜一个筑基修士,如何伤得了大乘期的闻道行?她借由凰宜炼制的仙器,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方才用出那一击。无需罡风摧残,在被甩落山崖的时候她便已不住口吐鲜血,无需去感受,便知生机正在流逝。

    青凤顶着罡风展开羽翼,将褚怜护在怀中,又用自己的身躯减缓了落地的冲击力。

    褚怜被血沫呛到,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勉强自己从地上爬起。

    “凰宜……”她身影发着颤。

    没有一缕罡风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凰宜的青羽之下却不断地渗出鲜血,原来完整的青羽也被割裂得支离破碎。

    饶是这个时候,凰宜还说道:“笨蛋,难过什么?不护着你,我也要受这一遭罪的。”

    如此相似的话,让褚怜恍然间想起了她与凰宜初见的时候。

    凰宜说她没必要为了自己不吃她而感动,她纯粹是为了自己不落入长松道人的陷阱才这么做。可褚怜的心里却诞生了一个小小的念头,凰宜明明只要杀了她,破坏掉这个灵饵,也就不用承受接下来的煎熬。

    明明将自己赶得越远越好,却还是要将自己放在她的尾羽上,即使离灵饵越近就会越难受。

    明明她们原来什么关系都没有,她与长松道人同归于尽之前,却还是要为自己想好后路。

    明明缩小自己的身形就可以少承受痛苦,却放大自己的躯体只为了完全挡下吹向她的罡风。

    凰宜的凤首垂下,那双墨绿色的凤眸,好似敛下幽谷一斛春水,可此刻却紧闭着,鲜血自眼睑下流出。

    只因凰宜为她确定她的位置接住她,睁着眼眸振翅上飞,却被罡风划瞎了一双眼睛。

    褚怜抱着凰宜的凤首,心中不住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不是只能被凰宜护在身后的人。她修习了道法,还看完了长松道人遗留下来的书。

    人修法术万千,禁术独成一支。

    有的是因其有伤天合而被划为禁术,而有的是因为対自身损耗太大,非生死之际不可用的法术。

    “凰宜。”褚怜站起来,方能抵住凤首的额头。

    “我也是……反正我是不可能在这里活下去的。你这么厉害,还有可能出去为我报仇。”褚怜在这瞬间,理解了凰宜当时的言不由衷。

    你看,多么合情合理的理由。

    所以我不是为了你牺牲的,我都是为了我自己。

    “……你可得,自由地离开这里。”褚怜低声道。

    凰宜的眼下不再流出鲜血,而褚怜的灰眸瞬间空洞下去。那双明明像是雾气,却又光彩明亮的双眸此刻连雾也散了,只留下一片荒芜。

    三千青丝,自发根开始褪去色彩与光泽,像是苍白的枯草。

    “褚怜!”凰宜声音里充斥着愤怒与惊恐。

    她想要切断与褚怜的神魂的链接,却被心神具震之下,险些钻入的罡风所扰。

    她挡下了那道吹向褚怜的罡风,然而短短一刹,禁术已成。

    罡风崖下永不停歇的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凰宜发现,她感觉不到褚怜的气息了。

    第 2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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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埃落定。

    【你看, 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

    那一个声音,又一次在心底响起。不再凄厉,不再痛苦,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可挽回,到最后只剩下死灰一般平静的叙述。

    重来一回, 你也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青凤将已经生机断绝的人紧紧收入怀中,悲痛无声蔓延,让罡风都开始避让。

    从云端到地狱,只需短短一日。

    对任何人而言。

    *

    “青凤属风, 有司风之力。”目睹了一切的君虞说道, “闻道行想用罡风使凰宜屈服, 没想到送了她一份机缘。”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这份机缘,凰宜宁可不要。

    小猫蜷成一团, 缩在君虞的怀里:“怜姑娘她……死了吗?”

    话刚说出口,绪以灼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她后来又不是没见着活生生的怜姑娘, 她自然是活了下来。可她也认出了怜姑娘所用的禁术是一种类似献祭的法术, 她牺牲自己的一切修复了凰宜的伤势, 让她恢复了一定力量。

    她献出去的不只是性命, 还有修为、魂魄, 她所有的一切。

    “胸中尚有一口热气, 如此就有救治的希望。”君虞道, “棘手便棘手在她魂魄同样破损。”

    躯体的伤好医, 魂魄的伤难治。

    她们现在还不知道凰宜用了什么办法, 只知褚怜最后到底是被救了回来。

    说话间, 时间推移。

    顿悟总能给人带来段时间内翻天覆地的改变, 时间来到后半夜,在罡风之下获得锤炼, 修为明面上看甚至比她出事前更进一步的凰宜抱着褚怜离开了罡风崖。

    她并没有寻一处安全之地巩固修为,而是一步一步往御兽宗宗主所在的主殿走去。

    所经之处,御兽宗弟子皆死于风下。

    闻道行正斜倚于主殿上首的榻上,一边饮着灵酒,一边让御兽宗那些被迫签下主仆契约的妖族化为人形跳舞取乐。他今日心情极好,志得意满,很快,他很快要收获这世间最强大的妖族作为自己的灵宠了!

    一想到那被上古神明钟爱的生灵竟要成为自己的奴仆,闻道行爽得骨头都酥麻下去。

    眼看着他就要醉死于佳酿之间,殿中镶嵌的夜明珠竟在一瞬之间全部炸裂,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闻道行大惊,酒顿时醒了大半,他一边怒喝着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扬手甩出十几道火符。

    十几团燃起的火焰远不足以照清这间过分空阔的大殿,但已能让他看清殿中大致的景象。

    前一息还在跳舞奏乐的妖族,此刻全部昏迷过去,横七竖八地倒在底下。

    大殿的中央,突兀地立着一个青红衣裳的人影。

    这颜色有些诡异,闻道行揉了揉醉得有些模糊的眼睛,惊愕发现那些红色竟是还未从青色羽衣上滑下的血!

    闻道行没有认出这个青衣人,但他认出了被她抱在怀中的白衣女子。

    那个在他心口刺了一下后,被他甩下罡风崖的女子。

    “……凰宜妖王。”闻道行一屁股坐在榻上,呆呆道。

    此刻凰宜妖王身上来自大乘期大圆满妖修的威压,让他连拿起边上的拂尘都做不到。

    凰宜抬眸看向他,眼神平静到让人毛骨悚然。

    *

    一夜过后,御兽宗这个宗门不复存在于世。

    凰宜搭着褚怜往寂梦乡飞去,起初是用飞的,后来失了力气,只能抱着她慢慢往前走,到最后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凰宜在一座陌生的山谷停下。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寂梦乡已经很近了,但已然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回。罡风崖下的顿悟确实让她的修为回到往昔,甚至更上一层楼,但却无法一并修复她的身体。

    杀掉御兽宗一个大乘期,十来个化神期,数不清的普通门人,又强破护宗大阵后,凰宜已是强弩之末。

    能走到这里都算得上一个奇迹。

    凰宜遥望寂梦乡的方向,只觉索然无味,又将目光放回了褚怜身上。她其实也不太想回去,如果不是带着一个活蹦乱跳的褚怜回到寂梦乡的话,她一个人回去那儿也没什么意思。

    凰宜慢慢梳理着褚怜的霜发,擦去了她不小心沾上的血,在她的耳畔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絮絮说着话。

    “我总想着要好好待你。”凰宜笑了笑,怅然道,“我觉得我既为妖王,怎么说也是能对你好的。可是你跟着我不是住山洞,就是吃野果,到头来命也送了去。”

    “你就是以前过得太苦了,才觉得我千好万好。人族那边是不是有小孩儿要富养的说法,确实,不然容易被人骗了去。”

    “我给你的,不过是我拥有的东西里万分之一,也就你是个笨蛋,要用所有来回赠。”

    凰宜的唇贴到褚怜的唇边。

    她轻柔地吻上,撬开唇瓣,将一颗青色妖丹渡了过去。

    妖族一生只能修出一颗妖丹。

    凰宜面上顿时失去了血色,笑容却变得轻松无比。她化作了原型,将褚怜护在羽下,只见青羽纷纷落下,化作簇簇春剑,将褚怜护在其中,而转眼间青凤的身躯消失无踪。

    “凰宜送出妖丹后,妖力无所依存,索性尸解,以神魂之态重塑身躯,再造妖丹。”君虞捏着绪以灼的猫爪,为她解释道。

    同样将一切看在眼中的貔貅忍不住道:“妖丹妖族一生就是只能有一枚,后来的顶多塑造出妖丹之形,到底是比不上原来那颗。”

    在貔貅的认知里,妖丹与性命一样宝贵,可凰宜偏生就将它送了出去。

    貔貅难以理解这样的感情,但君虞看在眼中,心中竟是生起了几分艳羡。

    褚怜的眼睛在凰宜身上,凰宜的妖丹在褚怜体内,心神相通,生死与共,世间能寻得几对这样的眷侣?

    绪以灼亦是陷入沉思,许久后抬头与君虞对上视线,又默默移开去,只留君虞的目光停留在原处。

    但见头顶日月飞速轮转,百年时光匆匆逝去。

    山谷中一直有百姓在此繁衍生息,但凰宜位置选得很好,周边地势极其险峻,又无珍奇之物,百年来没有人来到此处打扰她与褚怜。

    直到某一日,山谷里突然来了一群恶妖。

    恶妖里有着相当于人类祝师的妖怪,生有三目,其中第三目可视未来。这只三目妖怪不仅能看,他还会算。他算得有大妖沉睡于这座山谷中后,便和同伴们来到此处想要将其唤醒,从大妖身上得一些好处。他们霸占了山谷里百姓的村落,饿了就抓一个村民来吃,懒得动了就逼迫村民去为它们寻找大妖所在。

    期间三目妖一直再不停地算算算,某一日他算得天机,断言道大妖找是找不到的,必须给她献上一个祭品,而那一个祭品也在山谷之中!

    于是村民们被迫把山谷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险峻之地找到了被春剑簇拥其中的褚怜。

    “这是春剑?”被恶妖逼迫寻到此处的村民们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所见,那一簇簇,一丛丛,将白发女子簇拥其中的兰花有着春剑之形,但又与春剑大不相同,它们要比寻常春剑身形更高挑,味道更清雅,阳光落在上头的时候,似乎还发着萤火似的光。

    春剑不知是不是春剑,但其中的白发女子确实像一个仙子。

    村民们都知道祭品是怎么回事,心中不忍,但想到自己的命还被恶妖捏在手上,只得手忙脚乱地将白发女子挖了出来。

    也是他们选择的时机正好,凰宜将要醒来,春剑的力量也即将消散,虽然身上多了些血口,但村民们到底将褚怜带了出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来自仙令府的修士已经偷偷潜入了此处,正是来此剿灭恶妖。然而恶妖力量非凡,修士们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那位兆显令主潜在暗处,看着恶妖们对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白发女子拿不定主意。

    ——我看人族的做法,拿来当祭品的女子都得打扮成新娘模样。

    ——那位尊上是雌是雄不是还不知道吗?

    ——这有什么问题,漂亮女孩子谁不喜欢呢!

    ——说来也是,那咱是不是还得把婚契立了,这活儿谁会做?

    三目妖踊跃举手。

    兆显令主被他们蠢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恶妖强是真强,蠢也是真蠢。当兆显令主看到他们真给那位白发女子与那不知名大妖定下婚契的时候,兆显令主都怀疑起竟然打不过这群妖的自己来?

    他是不是太没用了点?

    兆显令主委实是个好人,看不下去白发女子就这么被推进火坑,而且他观那位女子也是个修士,终于按捺不住跳了出来与恶妖们缠斗一起。

    只可惜他实力有限,不敌恶妖,终究是没阻止婚契的签订。

    照怜姑娘对绪以灼说的往事,这个时候她就该醒来助兆显令主脱身。然而此刻祭坛之上的褚怜神情虽有变化,好似沉入噩梦之中,眼角甚至沁出泪来,身体却是一动不动,不见转醒。

    眼看着幻境中兆显令主就要死于恶妖手下。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将兆显令主与恶妖们尽数拂去,周边避难的村民们也不见踪迹。

    唯有祭坛上的怜姑娘仍在原处,而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青衣人影,将她自祭坛上扶起,抱在怀中。

    凰宜抱着褚怜,凤目冷淡一瞥:“几位想来看得够久了。”

    被发现了?!

    绪以灼炸起了点毛毛,而君虞神色淡然地扯下障身纱,露出她们一人一猫一妖的身影。

    第 2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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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楼主, 貔貅。”凰宜目光冷淡地自君虞和貔貅脸上扫过,落到君虞怀中的小橘猫时却卡了壳,实在瞧不出这是哪位, 只得略过。

    凰宜显而易见已然勘破幻境。

    她的修为自此恢复如初,节节攀升的气势远胜她在御兽宗大开杀戒之时。如此还能面色不变的, 除了被她以保护姿态拥在怀中的褚怜,便只有君虞了。

    不同于好歹被君虞挡下了威压的绪以灼,貔貅面有苦色,君虞的动作实在是太快, 他都没来得及打个商量让自己先躲起来, 君虞便将障身纱掀开了。

    凰宜妖王看着这位百年内声名鹊起,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修真界第一人,愈发觉得齐高深莫测, 她竟是无法完全看穿此人的修为,探出去的神识有如泥牛入海, 转瞬不见其踪。

    她来此的目的暂且不谈, 光是君虞以人族之身进入祖妖秘境这一点, 就足以让凰宜忌惮。

    凰宜不动声色地抬手挡住褚怜脸侧, 出声问道:“君楼主来我妖族秘境, 不知所为何事?”

    “芝山之灵。”君虞直白道。

    貔貅偷偷摸摸往后退了一步。

    当着妖族陛下的面觊觎妖族至宝, 不要命啦?

    也対, 这两位神仙打起来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但他这个无辜观众肯定讨不了好。

    出乎貔貅意料的是, 凰宜妖王竟然并未动怒, 她定定看了君虞一会儿, 君虞亦坦然回以视线。小猫探出头看着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她们通过眼神交流了什么秘密信息。

    “芝山之灵为妖族至宝, 照理来说,我不该助你。”许久之后,凰宜淡声道,“不过天下大势,已不可逆转。君楼主想要什么,本座也是阻止不了的。”

    站在人族顶点的修士可与明虚域共感,站在妖族顶点的凰宜又怎么会一无所觉。

    她已不愿再卷入世间纷扰,也不想与君虞为敌,如今在她心中重要的唯有褚怜而已,装了她就再也装不下其他。

    凰宜垂眸看着褚怜溺于噩梦之中的神情,轻叹了一声,抹去她额上的汗珠。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时日,她本能地阻止褚怜忆起往事,就是不想她记起过往的痛苦。

    可到底还是想了起来。

    凰宜一把将褚怜抱起,头也不回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走罢,本座亦不知晓芝山之灵身在何处。”凰宜道,“本座带你们去寻得蜃怪的记忆。”

    不像之前君虞和貔貅想找蜃怪记忆全靠四处乱走碰运气,凰宜显然有着特殊的寻踪方法。她们在黑暗中不知行进了多久,凰宜不断变换着方向,最在一个发着灰光的光团前停下脚步。

    光团之中,隐约能看到景物的轮廓。

    这就是蜃怪根据自己记忆搭出的幻境。

    绪以灼来不及惊讶蜃怪眼中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此处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吸引走了小猫全部目光。

    “长生!”猫猫震惊,“你怎么在这?!”

    “我都来了好久了,一直在猜你什么时候才能到,”长生打了个哈欠,“真无聊啊。”

    长生坐在幻境前,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

    “你……你……”绪以灼震惊地话都说不出来。

    长生勾唇笑了笑:“幻境嘛,不是复杂的东西。”

    她无需借助外力就清醒过来——准确地说,压根就没迷失过,世间哪有什么能让她溺亡其中的幻境。她会一遍遍地回到清禧镇故地,会找出故人的尸骨重塑清禧镇,幻境在她眼里假得不得了,哪里比得上她自己做出来半假半真的东西。

    绪以灼惊讶的事情显然不止于此,但她究竟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长生就不打算再解释了。

    金色蛇目扫过绪以灼身边众人,长生不由得想一段时间没见,绪以灼身边越来越热闹了。

    “你们是要在这里叙旧,还是同本座一同进去?”凰宜打断二人的対话,斜睨几人。

    “我同你进去便好。”不等他人回答,君虞先出声道。

    蜃怪的幻境可以完全复现记忆中的人与事,也就是说,任何幻境中出现的生灵实力都是真的,包括上古神明。她们这些外来者若是在幻境里身死,直接殒命倒是不至于,但神魂一定会受到重创。

    饶是君虞再舍不得怀里的小猫咪,也不可能将她一并带到幻境里去。

    凰宜没多说什么,蜃怪记忆的凶险可以预料,她也不会带着褚怜一起进去。凰宜没看同样没什么自保能力的小猫咪,也略过了底细不明,虽然披着清绡灵蛇的壳子但里头魂魄明显不対劲的长生,把褚怜交到了至少不敢造次的貔貅身上。

    “看顾好她。”凰宜命令道。

    貔貅诚惶诚恐地接过。

    貔貅照顾王后能绝対是尽心尽力,好歹把王后照顾好了,他以前做的那些破事能在妖王这里揭过去。

    而绪小猫咪一落地,就撒腿跑到了长生边上。

    君虞看在眼里,心头难免酸了一阵,晃着尾巴的小猫咪一无所觉。君虞把剩下的小鱼干塞给绪以灼后,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自己后,才依依不舍地与凰宜一同进入了幻境。

    等人已经没影了,长生戳了戳小猫,一指头就把小猫推倒,被翻过身的小猫呲牙后,还笑眯眯道:“你有没有发现少了点什么?”

    生气中的绪以灼闻言顿时茫然:“……少了什么?”

    “好伤心,好伤心。”长生装模作样道,“小以灼怎么能把我们的小陇漓忘了呢?”

    “啊!”绪以灼被一语点醒,差点直接跳了起来,“遭了,陇漓呢?!”

    小猫急得追着自己尾巴团团转,长生坏心眼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捋起自己的衣袖:“当当当——在这里呢!”

    只见一条小小的融青蟒,缠在长生臂上睡得正香,一动不动好似一只碧色的臂环。

    绪以灼鼻尖碰了碰冰冰凉凉的蛇鳞:“她怎么在你这儿,又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顺路遇见的。”长生说道,“她被吞进来后短暂清醒了一会儿,也进入了自己的幻境。不过以她的经历蜃怪实在造不出什么像话的幻境来,跟过家家似的,没一会儿幻境就结束了,她也恢复原型继续消化传承。我正巧路过看到,想着以后回去找更麻烦,就把她缩小放在手臂上啦。”

    陇漓睡得正好,绪以灼也就没去打扰。而貔貅看见长生手臂上的融青蟒后,痛心疾首地指着她们仨:“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呜呜呜,他的岐镜,当年他好不容易才换(pian)到的岐镜啊!

    绪以灼道:“怎么着,你想抢回去吗?”

    貔貅怂得中气十足:“不敢!”

    貔貅这么一打岔,她们才发现貔貅正在往怜姑娘身上搭一条宛若云霞的锦被,再一看她身下垫着的褥子品质也不输身上这一条,便上更是放了安神的香薰,还有等她醒来就可以喝的灵露等物。

    貔貅大献殷勤,其余人啧啧称奇。

    他给怜姑娘上完供后,顺带还対着她祈祷,保佑自己能平平安安离开祖妖秘境,他以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作妖。

    貔貅拿出手的东西皆品质不凡,就连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宝贝的长生都会忍不住惊叹,这妖是真拿敛财当终身事业在奋斗了。

    她点了点盛灵露的杯盏问道:“此物你是从何处取得的?”

    貔貅没有直接答,而是看着长生道:“阁下这具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

    长生笑了笑:“怎么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貔貅目光微移,落在长生锁骨犹如桃花的印记上。长生性子本就有些放浪形骸,平日衣服也穿得不太齐整,这身衣服好好穿是不会露出锁骨的,自然也不会露出那个特别的印记。

    “千年前清绡灵蛇有一位天资卓绝的少主,生来便有妖丹,她刚降生时族人以为她能带领清绡灵蛇一族走向兴盛,可没过多久,便发现此妖命犯桃花血煞,改无可改,天道甚至在她锁骨上落了一朵桃花。事实也正是如此,那位少主还未成年,身边便聚集了数不清的烂桃花,更是在成年当日被一老妖怪掠走囚禁,最后也死在了那只爱而不得的老妖怪手上,死时似乎还没有二十二岁。”貔貅道,“真是巧了,道友也是清绡灵蛇,锁骨也有一枚桃花。”

    长生掩嘴笑道:“那还真是巧,不知那位少主后来如何了?”

    “魂灯灭后,清绡灵蛇一族找了她的尸身百年,到底是没有寻到。更为人称奇的是那个大乘期的老妖怪也死了,这世间能杀他的可不多啊。”貔貅话锋一转,“随便一谈,道友听个乐就是。”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更好。

    长生又点了点那只杯盏:“这青花琳琅盏唯有玄玉仙宗宗主可用,没想到道友手上也有一只。”

    貔貅看着它摇了摇头:“具体哪儿得来的,我也记不得了。”

    搜刮宝物是他的天性,绝大多数宝贝他自己根本用不上,只是见着了就忍不住要占为己有。这青花琳琅盏说特殊那是确实特殊,算得上玄玉仙宗宗主的象征了,但宝贵也没有那么宝贵,只是件普普通通的法器,貔貅没将它的来处放在心上。

    长生没再多问,回到原处继续逗猫。

    “小以灼,这可怎么办呀,”长生虚伪地唉声叹气,“你要是变不回来,可就只能一辈子当猫了。”

    长生一眼就看出绝対是化妖珠出了问题。

    “别胡说,我已经有变回去的思路了。”绪以灼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但问道,“你与玄玉仙宗有故?”

    “以后在同你说。”长生悄悄指了指貔貅,这里还有其他人呢。

    绪以灼点了点头,没怎么放在心上,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幻境的入口处。

    蜃怪的肚子里无法感知时间,这里时间的流逝速度本也与外界不同。绪以灼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才终于等到君虞扶着凰宜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今晚还有哦。

    第 2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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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跑上前去, 目光在君虞与凰宜之间徘徊:“怎么了?”

    凰宜气息虚浮,显而易见受了不轻的伤,君虞光看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但黑衣有些地方更加暗沉,不出意外就是血迹。

    “无事。”凰宜深深看了君虞一眼, 便撇开她的手,前去接回她的褚怜。

    她们回到了上古时期的古战场。

    蜃怪的眼睛与人族妖族皆不相同,它的世界有色彩这个概念,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色彩。浓烈的情绪凝聚成有色的实体, 充斥着灰色的世界。

    死亡与痛苦, 带来的是深沉的黑与浓艳的红。

    这恰是蜃怪钟爱的美味。

    一被芝山神女带到此处, 野性未消的蜃怪便从芝山神女身边跑开,撒了欢儿地吃。它甚至不需要把人先吞进肚子再品尝它们的情绪, 古战场死了太多太多生灵,情绪已经溢出表面。

    蜃怪的脚步, 停在一团无色气团前。

    它立时吓得吃都不敢吃了, 叼着半截情绪倒在地上装死, 这个气团并非情绪, 而是蜃怪所能看见的神格的表象。它作为天生精怪, 力量强于妖族人族, 又逊于神明, 这是天道赋予它的特殊能力。

    起初蜃怪不知道这种气团意味着什么, 直到它被拥有这种气团的芝山神女的暴揍一顿, 脑子不太好用的蜃怪从终于明了。

    有着这种气团的都是他惹不起的神。

    跟着芝山神女, 蜃怪在许多神明身上看见过这种气团, 但没有谁的要比芝山神女更大更纯粹。

    今日它看到了。

    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神女,手持两柄漆黑的长锥, 只一个眼神就要把蜃怪冻住。

    神女冷眼看着蜃怪破绽百出地装死。

    君虞和凰宜斩杀完入魔的妖族,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此处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呜呜,蜃怪在心里呜咽,有谁能来救救它。

    这一念头升起没多久,芝山神女便寻了过来,在蜃怪好似见到救世主的目光下,绫罗满身,飘带纷飞,臂搭青凤,斜挽花枝的芝山神女翩然来到女子面前,将蜃怪护在身后。

    “天雪阁神女,道祭。”这个名字,芝山神女说得很慢,好似要在心中回味许久,“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天地间还能诞生神明。没弄错的话,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芝山神女,”道祭目光冷冷,并未因为对方同为神明有所改变,“此处的妖族我会继续清剿,如果你没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带着身后那只蚌壳离开了。”

    芝山神女面色微变。

    她携蜃怪来到此处,便是因为听闻此地有大量妖族入魔,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而真实情况远比传言还要糟糕。当她来到这里后,以环绕此处的群山为界,已然找不到一只尚未入魔的妖族。

    看着自己亲手点化的生灵如今已成具具尸体,芝山神女心中如何能痛快,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差了许多:“有劳神女出手,然而妖族皆为我之子民,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葬身此处!”

    芝山神女虽是第一次见到道祭,但早已听闻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说罢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她,臂上飘带飞舞,直指道祭。

    道祭对此岿然不动,只漠然甩了甩手中绝神锥,甩去其上血迹,说道:“你若是真的想救他们,就应该明白当如何做。”

    芝山神女微怔。

    “你唤不回他们神智,与其让他们在自相残杀中死去,不如痛快结果了他们。”道祭跳下尸山,继续去寻入魔的妖族,只留给芝山神女一个背影,“天地正在失衡,该如何阻止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你心中应该已有想法。”

    呈现攻击姿态的飘带,慢慢垂落下去。

    芝山神女凝望满地尸身,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她招呼蜃怪,轻声叹道:“走罢。”

    入魔的妖族,已然无法再恢复正常。

    芝山神女不忍心对妖族动手,道祭此举,反而算是帮了她的忙。

    只是那唯一的,阻止天地继续失序的方法……

    芝山神女怀着满腹愁肠,带着蜃怪回到了她一手筑就的寂梦乡。她自落桐山巅俯瞰妖族芸芸众生,却再也没有欣慰之感,哪怕青凤在她身边婉转地清鸣,也无法使她再度绽放笑颜。

    君虞和凰宜遥遥望着这一幕,凰宜状态已然有些不好,但难得能以这种方式看到芝山娘娘,她目光不舍得移开一下。她们没能立即跟着芝山神女回到古时的落桐山,跟随的路上受到不少入魔妖族的阻拦,上古时代灵气远比现在充沛,又有神明亲手点化,简直化神遍地跑,大乘期都算不了什么,不少妖族人族都能修炼到“仙”的境界。而对天地灵气的大肆掠夺,也导致了明虚域的崩坏。

    即便入魔的妖族已经被道祭诛杀大半,但剩下的漏网之鱼也足以让凰宜难以招架,她身上的伤都是在这个时候受的。

    反观君虞,却全然不见狼狈。

    君虞取出一支与天雪阁神女手中一模一样的玄黑长锥,往往一击便能带走一只妖族性命,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古战场上。

    世人总将世外楼君虞、玄玉仙宗挽情仙尊,包括她妖族妖王视为当世相差无几的强者,君虞虽领了修真界第一人的名号,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也只是比其余几位强上些许。今日之前,凰宜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然而此时,凰宜才意识到君虞的实力已然到达何等恐怖的程度。

    有如曾经的帝女,镜君,乃至上古时期的道祭。

    上遂于天,应天命而生。

    绪以灼不知道凰宜心中在想什么,她只听君虞讲述她们一路杀出古战场,别扭地问道:“那你呢,你有受伤吗?”

    君虞很想讨得小猫心疼,但到底没敢说谎:“我没有事,身上的血都是妖族的,等出去时应该就会消失了。”

    幻境里的一切毕竟不是真实的。

    如果是真的,那她们根本没有旁观的机会。如果蜃怪在幻境中复现了神明的力量,在场两位神女早就发现她们的存在了。

    她们所见的往事,本就是芝山神女给予走到此处妖族的奖励。

    与道祭一叙后,芝山神女已然明了妖族入魔便是明虚域崩坏导致的恶果。她先前未必不知,只是还怀揣着挽救他们,合神明之力阻止明虚域崩坏的希望。

    但是道祭的决绝终于让她直面了现实,她救不了入魔的妖族,也修补不了崩坏的明虚域,甚至祂们这些神明愈是动用自己的力量,明虚域便会崩坏得愈快。

    芝山神女在落桐山巅静静思考了一月。

    一个月后,天光破晓之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自愿赴死,还一身神力于天地。

    青凤清丽的凤鸣,逐渐变得低沉哀戚,它是被芝山神女点化的第一只生灵,早与神女心意相通,已然明了神女的决定。

    芝山神女将它放归了天地,而她最后的私心,则是为妖族建立了祖妖秘境。不同于大多数神明更青睐天生具有灵智,与祂们更为相似的人族,芝山神女独爱这些被她亲自点化的动物植物。她设下祖妖秘境,只要秘境存在一日,那么妖族就有力量与人族分庭抗礼。

    而妖族最珍贵的宝物,被藏在太虚海下。

    蜃怪的存在介于一个可能会被天道清算的微妙区间,芝山神女便将它也带到了祖妖秘境中,有点像后来玄女把青目云猊留在了玄女境。是以,蜃怪目睹了芝山神女将芝山之灵放在何处,也由芝山神女之口知晓了取得它的方法。

    “在哪?”听到重点终于来了,绪以灼迫不及待地问道。

    “就在太虚海下的神女像中。”君虞道,“唯有打碎它,才能取得芝山之灵。”

    好像不难?小猫思索。

    君虞一眼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叹道:“哪有这么简单。”

    这时,抱回了怜姑娘的凰宜喉中发出青凤的鸣叫,用青凤的语言与蜃怪对话。蜃怪显然还记得这支常伴神女身侧族群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把她们都吐了出去。

    不过玄泽承宵船这等死物早就在它肚子里被腐蚀得干干净净,但绪以灼最不缺这种东西,随手又抛出来一只。

    除了凰宜,其余人都落在了甲板上。

    “君楼主,本座解开所有传承后,剩下的事情可就不会出手了。”被禁空令放过的青凤悬浮空中,居高临下看着甲板上的人。

    “如此即可。”君虞颔首道。

    凰宜并未离开原处,单手就抱住怜姑娘,另一只手青光凝聚,在一定程度后骤然爆开,青羽化作流光飞往太虚海座座岛屿。

    浓雾好似被一只巨手强行拨开,亮堂堂的天被拉下,换上黑色的幕布。飓风咆哮,海浪翻涌,雨点密集坠下。绪以灼的毛刚被吹得凌乱,眼看着又要被淋成落汤猫。

    她正担忧着这回要怎么把自己固定在船上,现在这么小一个个头随便来阵风就会被吹上天吧,头顶便投下一片阴影。

    君虞半跪下,用一只符文环绕的光团将绪以灼笼罩其中。

    “这是什么?”绪以灼戳了戳触感软弹,将风雨尽数挡在外头,可以随着她的跑动移动,但又把她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光团。

    “归宗,它可以变化作任何模样。”君虞道。

    不过这一神器的作用,目前也就是用来保护绪以灼了。

    绪以灼睁大了眼睛看光团上游动的符文,发现有一些符文有着明显的残缺,应当就是归宗破损所致。修真界魔门的体量远远比不上仙门,如果解决一个涂云洲就让归宗破损成了这样,那继续接下来的计划确实不能没有芝山之灵。

    “小心哦。”绪以灼勉勉强强抬起爪子和君虞的手指隔着光团按了按。

    君虞笑了笑,她很想再留一会儿,但凰宜那边已经要结束了,只得祭出绝神锥,御风悬于空中。

    如果说凰宜是由于青凤受芝山神女钟爱,禁空令对秘境中众妖的限制唯独绕过了她的话,那君虞就是在靠实力硬扛禁制。

    随着太虚海上座座神祠的传承被一一触发,貔貅惊叹道:“居然真的得先激发全部传承,一次性上哪找那么多能进入太虚海的妖族去?”

    来到祖妖秘境的妖族基本年幼,无力挑战太虚海,而太虚海神祠数十座,不把它们的传承触发完就不能进行下一步。

    貔貅也是接触了传承的妖族,自然明了一只妖族只能接受一座神祠的传承。

    不曾想青凤竟是那个例外。

    在这些事上看,芝山神女着实偏心。

    凰宜一力触发了太虚海的所有传承,无需去接受,当最后一座神祠的传承也被触发的时候,太虚海下的神女像“醒”了。

    海底似乎发生了一场剧烈的地震,海浪愈发汹涌。跑到船首的绪以灼惊愕看到,岛屿与神像飘带的连接纷纷断裂,在海浪的巨力下,有如一艘小船无力地在海上漂流浮沉。

    凰宜抱着褚怜落在甲板上,挥袖送出一阵风,将承宵船推往岸边,而君虞则是往太虚海的中心飞去。

    绪以灼扒在甲板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君虞离开的方向。

    风浪太大,君虞的身影很快就不可见,然而一座巨大的神像,缓缓浮出了水面。

    石凤飞舞,花枝舞动,飘带卷起道道百丈高的海潮。

    电闪雷鸣下,神女的神情依旧温柔慈悲,然而太虚海上却宛若地狱之景。

    凰宜御起一阵阵风,将承宵船安全地送到岸上。长生不用开船乐得清闲,斜倚在沙盘边上,一边搅弄着冰冰凉凉的沙砾,一边目光同样不离像是在与什么交战的神女像。

    绪以灼修为被化妖珠禁锢看不清,她倒是将君虞看得清清楚楚。神女像的飘带有着与她身躯毫不相符的灵动,每一次划过带起的巨风都要将一座岛屿掀翻,而这些飘带的对手便是手持绝神锥的君虞。

    君虞不闪不避,明明她不久前才改剑用锥,用起绝神锥来却好似天雪阁神女再世,不多时,便截下了第一根飘带。

    打碎神女像就能取得芝山之灵?

    长生想起君虞轻描淡写的话就有点想笑,也就小猫被君虞的语气唬了过去,一时还误以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将这神女像尽数打碎,只怕是拿不到芝山之灵的。

    若是青凤来取可能会放海,换作其他妖族可能也会放放水,但如果想要取走芝山之灵的对象是一个用着那位最不讨喜的神明的武器的人族,只怕难度一下子就增加了好几倍。

    被截断的飘带落入海水中,激起的浪都有数十丈。

    神女像的攻击愈发凌厉。

    石凤也在出手,时不时俯冲而下。

    目睹一切的貔貅,不禁想这要是换做了他,哪怕侥幸开完传承,最后要面对的是这架势,那一定会恨不得打断自己跑来祖妖秘境的腿。貔貅目光越发佩服,同时万分庆幸,被君虞逮着的那会儿,原来才是他此生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啊!

    承宵船被一路顺遂地推至岸边。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同样往岸边打来,无一不是朝着承宵船当头打下,不过这一回没有复现先前在暴风雨中的狼狈,海水尽被凰宜妖王的风挡下。好似在外面罩了一个玻璃罩子,海水滑落下去的短暂时候,绪以灼才能再度窥见海上的战局,每一回神女像的姿态都与先前不同,身上都有什么地方消失不见。

    脚步声被风声浪声掩盖,知道凰宜出声,绪以灼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

    “很担心?”凰宜问道,顺势在她身边坐下,让怜姑娘枕在自己的膝上。

    绪以灼没有回答。

    她看见几根飘带聚拢在一起,齐齐往下刺去,紧接着,她就被再度打来的浪遮住了视线。

    绪以灼略微慌神。

    直至海浪落下,她看见破碎的飘带坠入海中。

    凰宜已经知晓了答案,说道:“你们身上有着婚契。”

    天道见证下结成的道侣契约,确实也算得上一种婚契。甚至是婚契中最为严苛的一种,一旦结下就无法解开。

    绪以灼没用问凰宜为什么会知道,如她这样的大能,总是能看出一些特殊的东西的。

    绪以灼看着海面,淡淡道:“今生缘尽。”

    她们现在确实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关系,然而今生只怕缘尽。

    凰宜没有多言,她本就是因为看出君虞和这只小猫结了婚契,惊讶于君虞竟然会找了一个道侣——倒不是她看不起君虞,只是如君虞这般,实力已然要超脱这个世界的人,照理说远比她要更加孤家寡人。

    只因好奇,才随口一问。

    “你与褚怜,是朋友么?”凰宜换了一个问题。

    “算是吧。”绪以灼随口道,然后她突然间想起来怜姑娘说过此妖有如醋精转世,恨不得把她关在凤凰宫里日夜不见人,顿时警觉,这家伙不会想要趁君虞不在偷偷干掉她吧?

    凰宜被小猫炸毛逗笑了,放缓了声音道:“我又没想做什么,何必那么紧张。本座不过是想问问你,离开祖妖秘境后,要不要来参加我与褚怜的婚礼?”

    妖族将古时的礼制一直保留了下来,倒不像人族那边修士逐渐与凡人分割,修士办他们的道侣大典,凡人继续他们古时的婚礼。绪以灼看到落桐山时,已然见过一些妖族为他们妖王婚礼做的准备。

    “唔……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办?”绪以灼想着如果快的话她还能拉着长生再留几日,还要筹备许久的话那她就只能先走了。君虞离开涂云洲,显然是解决完魔门后就要来解决仙门,不过因为归宗破损才在芝山之灵这儿绊了一下。等君虞这边动手,帝襄先前的准备也将逐渐展露人前,她们受到的阻力将来自整个修真界。

    绪以灼和帝襄旧部的来往是瞒不住的,她不趁着被人盯上之前赶快去找登墟之船,之后就不容易走开了。

    凰宜道:“一出祖妖秘境就办?”

    绪以灼一惊:“立刻?”

    凰宜笃定道:“立刻。”

    绪以灼结巴了一下,她还以为再快也得准备个三五天什么的:“这会不会太着急了?”

    “我一刻也等不了了。”凰宜低垂眼眸,轻抚着褚怜的脸颊,“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年。婚礼的准备在我回到妖族的那一日便开始进行,已经足够了。”

    在真实的过去里,忘却前尘,只记得自己名字中应该有一个“怜”字的褚怜跟着兆显令主去了仙令府,而凰宜神魂虽然被唤醒,躯体却没有重塑完毕,当时未能现身。

    等她彻底醒来,已经是半年以后,她被部下们寻到回到了寂梦乡。在她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以灵明妖尊为首的部下们已经暗地里将叛徒们收拾了个七打八,凰宜回去收个尾便彻底结束了。

    等最初的忙碌过去,心中的空洞便愈发无法忽视。

    凰宜同样忘记了过去,褚怜魂魄有损,她便以自己的魂魄修复,因此失去了那段记忆。凰宜只记得自己被叛徒重创,被迫离开寂梦乡,紧接着记忆就跳到山谷中,祭坛上,恶妖们簇拥着凤冠霞帔的白发女子将其献给了她,她们婚契已成。

    此事照理来说,并不出自她们一人一妖自愿。褚怜当时还在沉睡之中根本没用选择,恶妖们也一厢情愿地以为给她送个妻子她就能给予他们好处。这婚契无疑是个乌龙,照理说她应该想个办法早点将它断了。

    连怜姑娘想起此事时,也无奈道:“……妖王陛下,这婚契哪能做得了数?”

    凰宜却在心里反驳道,如何做不了数?你明明就已经嫁给了我。

    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无理取闹,凰宜只是沉默地黏在怜姑娘身边,同时不断给手下传讯让他们继续自己回到妖族后,就下意识筹备起的婚礼。

    连在众妖眼中已然尽善尽美的凤凰宫她都愣是翻新了一遍,她的伴侣本就该享有这世间最后的一切。

    此事此刻,凰宜轻轻戳了一下褚怜的脸颊,在心里道,你看吧,这婚约当然作数。

    早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经答应了我。

    出去即办,绪以灼自然没什么好推托了,只是有些担心道:“怜姑娘醒得过来吗?”

    “快了。”凰宜心疼道。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怜姑娘不要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

    绪以灼点了点脑袋:“好哦,我一定会赴宴的。”

    凰宜唇角浮起一抹浅笑,她忽然道:“小猫,你不是妖族吧?”

    绪以灼的毛意料之中地又炸了。

    不太惊吓啊。凰宜心想。

    “化妖珠?”

    绪以灼点了点头。

    “你的想法是对的,但妖修妖力运转方式与人不同,你毕竟是个纯正的人修,模仿妖修妖力运转到底还是忽略了一点地方。”凰宜一指抵在绪以灼眉心,用自己的妖力为她做了个示范。

    绪以灼好几日前就想明白,在化妖珠未失效之前,她想要回到人形,就必须做到妖修的化形。

    但就像之前她用着人修的灵力运转方式,与妖族身体不兼容导致被打回原形,一个人修很难克服习惯弄明白妖族该怎么修炼。

    不过有了凰宜的指导后,绪以灼茅塞顿开。

    她没用急着恢复人形,以她现在的情况根本入不了定。绪以灼即便在与凰宜说话的时候,目光也没有一刻离开海上。

    飘带尽碎,石凤折翼,那花枝上的花儿也摇摇欲坠。

    凰宜已不在意海上的一切,结局早已注定。

    君虞势不可挡。

    神明的力量已经无法在世上复现,而君虞就站在今世的顶峰。

    但小猫总归是放不下心的,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那喜欢在地面一扫一扫的尾巴自从君虞离开就没有再动过。

    直到君虞取着那只发着莹润光芒的淡绿色圆团回来,小猫的尾巴才重新微微晃动。

    风停雨歇,破碎的神像沉入海底。

    那些传承随之一并沉下,凰宜没有动作,这些传承,以后应当也不会有用上的时候了。

    不像人族还有一个道法传承,妖族吸纳灵气的方法是一样的,不过血脉传承能让它们走得更远。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天地间有足够的灵气。

    对于那既定的未来,凰宜并无惆怅,她已然把握了当下。见君虞已把芝山之灵拿在手里,她抱着褚怜离去,准备离开祖妖秘境。

    绪以灼抬起头,看着半跪在她身前的君虞:“这就是芝山之灵吗?”

    好像和第一次帮助凰宜复生的是一个东西,凰宜那个似乎是边角料,但真正的芝山之灵反而要更小一点。

    君虞将芝山之灵塞到绪以灼爪下,温声道:“你可以玩一会儿。”

    小猫有了小鱼干,刚好还差一个合爪的毛线团——

    作者有话要说:

    绪以灼嘴硬:谁要玩这个!

    然而爪子诚实地按着芝山之灵滚来滚去。

    第 2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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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祖妖秘境需要到特定的地点, 但离开祖妖秘境只需心念一动。凰宜抱着褚怜率先离开,貔貅紧随其后,绪以灼把玩了好一会儿芝山之灵, 才念念不舍地还给了君虞。

    她看着君虞欲言又止。

    君虞看出她心中的犹豫,摸了摸她的后颈道:“我另外有事要做, 你先走便好,不必管我。”

    不知该如何与君虞相处的绪以灼心里暗松了口气。

    长生已然不知何时溜了,带着臂上的陇漓一起。绪以灼背过君虞跑了两步,小猫手中出现一朵五瓣灵花, 花瓣盘旋着化作金纱, 将她笼罩于其中, 等金纱消散之时,她已经来到了洞明湖畔。

    湖畔空空如也, 一个人一只妖也见不着。

    绪以灼茫然四顾,不知先前出来的人都去了哪儿。她没一会儿没收到长生传信,她先走一步, 到时候还梦林外见, 想来是貔貅说的那一番话让长生意识到她待在寂梦乡有着被认出来的风险。眼看着多年夙愿即将实现, 她不想多生事端。

    至于陇漓, 她找了个安全地方放下了。

    绪以灼方读完信, 便听一阵仙乐由远及近, 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羽衣的女子领头, 另有四位白色羽衣的女子扶着步辇从天而降, 步辇以花为饰, 垂有轻薄如烟的纱幔,鸟雀环绕。她们落在绪以灼跟前,领头的仙子道明来意后, 绪以灼才知晓原来她们是凰宜妖王派来接引她前往凤凰宫的下属。

    才答应过赴宴,绪以灼自然没有忘,没有推辞跳上了步辇,途中还给禹先生去信一封,告诉他岐镜已然到手,又让他在喜宴之后于落桐山脚等候。

    凤凰宫本就离洞明湖不远,化为人形的羽族御风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达凤凰宫。

    祖妖秘境内的时间与外界同步,君虞取得芝山之灵时,恰好天光破晓,等绪以灼离开祖妖秘境,时间也未至辰时。凰宜妖王出来的时间没有比她早多少,然绪以灼一到凤凰宫,便知妖王大婚的消息已经传遍寂梦乡,婚礼的时间便定在今晚。

    整座落桐山都因妖王大婚陷入忙碌之中,凤凰宫犹是。

    纵使如此,妖王陛下也将绪以灼安排得极好,约摸是因为怜姑娘与他人相交甚少,索性将绪以灼也划进了怜姑娘娘家的范畴充数。凤凰宫内专门为绪以灼安排了一间灵气充沛的静室,以让绪以灼梳理灵力顺利化形。

    化妖珠的效用约摸还要一周时间才能消散,这幅身躯限制太大,绪以灼确实不方便再以猫身行动了。

    有凰宜指点,她化形已然极为顺利。然而化形本就是妖族一个坎,绪以灼就是再顺利,也直到傍晚才化形完毕。

    早已等候在外的侍从们得到绪以灼允诺后一拥而入,绪以灼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们换上赴宴的礼服,直到在前往凤凰宫主殿的路上,她才知道婚宴即将开始。

    婚礼的另一位主角,怜姑娘早已在午时醒来。

    *

    褚怜忍不住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描摹眉眼。

    失去视力的人,其他地方总是会比常人敏锐,比如听觉,比如触觉。褚怜可以听出不同的人的声音,也可以通过抚摸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的模样。

    这张脸明明没有变化,但褚怜却觉得与以往不一样了。

    曾经总是空落落的心终于充盈起来。那不知由来何处的空缺,终于在如今被填上。

    有人从背后拥住她,握住她的手笑道:“你若是摸花了妆,我又要为你重画一遍了。”

    褚怜的一切凰宜都不假他人手,嫁衣为她所穿,妆容为她所画,每一只珠钗都是她亲手插入褚怜发间。

    如果褚怜能看见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就会发现她这一身装束与她第一次“嫁”给凰宜那会儿相仿,只不过嫁衣的每一根丝都来自修为最高深的蚕妖,上面的图案由妖族最好的绣师绣了多年,珠钗也是凰宜特地去人族地界寻来炼器师打造的法器。

    不过褚怜没有在身上摸到羽族任何场合都会穿的羽衣时,就明了了凰宜的小心思。

    褚怜回握凰宜的手,笑道:“你会不耐烦吗?”

    “怎么会,养你一辈子都不嫌够。”凰宜刚见到褚怜时,她还是一个看上去最多十岁的小孩,哪怕时间过去这么久,凰宜对褚怜的心思早已变了质,那份对小辈的纵容却是永远不会变的。

    大婚之日,褚怜解下了蒙眼的白纱,露出那双黯淡空洞的灰眸。

    对上这双眼睛时,凰宜总觉得心像是被钝刀子慢慢割似的疼。

    “为什么一定要记起来呢?”凰宜将褚怜拥入怀中,耳鬓厮磨,“不管在绍齐村,还是在罡风崖下,你经历的唯有痛苦。”

    凰宜活了数千年,心性坚若磐石,是以在接受了那些记忆后,还能清醒地完成接下来的一切。可褚怜不一样,在她有记忆的人生中,竟是苦痛占了多数。在睡梦里消化记忆之时,她的眼角也总是溢出泪水。

    凰宜不忍她记起这些。

    可是——

    “才不是,”褚怜认真反驳道,“有你的那些时光,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候!”

    凰宜怔住。

    “我一直追逐着那些记忆,原是我不想忘记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情。”褚怜拉着凰宜一同站起来,凑上前,在她下唇贴了贴,唇上胭脂交融一处。

    “凰宜,”褚怜与她双手交握,“时辰将至,我们该去前殿举行婚礼了。”

    千帆已过,当续前缘。

    *

    妖族数千年来就这么一位妖王,妖王此生也就办过这么一次婚礼,此次大婚无疑是全妖族的大事。

    不仅寂梦乡内各族族长全部到场,隐居的老妖也被找出大半,连人族那边都请了些仙令府的修士过来。

    不管怎么说,王后名义上还是隶属仙令府的修士。

    距离太远飞舟不够快也不要紧,妖王陛下囤积了数千年,基本只往里拿没怎么往外取的私库多的是定位在凤凰宫的传送阵,只有是在南境的,一日内都被请到了现场。

    而绪以灼这个充数用的“娘家人”,竟然也混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婚宴极为热闹,大概这也是第一次仿若居于云端的妖王陛下纡尊降贵下到凡尘,起初宾客们还有些畏惧陛下的威视,后来见陛下满心满眼都放在王后身上,不知平易近人了多少,才慢慢放开来。

    妖族婚宴,也少不了饮酒作乐。

    绪以灼素来不习惯喝酒,加之她化形还不太稳定,生怕醉了后化为猫形,偷偷摸摸以果汁代酒,直到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斟上半盏灵酒,对着两位新人遥遥举杯。

    凰宜与绪以灼对上视线,拍了拍怜姑娘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便见怜姑娘同样回望过来,举杯回敬。

    绪以灼一饮而尽后,起身离开。

    凤凰宫主殿不可谓不恢宏,但宾客依旧多得快将其塞满,绪以灼离席不可避免要路过许多修士。妖修还好,自发地与人修保持距离,但仙令府那一边却有些修士认出了她。

    听见有人叫自己绪道友,绪以灼还恍惚了一阵,有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可也是修真界的青年才俊,四十来年前的叩仙门上她也大出过风头。

    有人上前拉拢,绪以灼含笑回绝,心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大概就得刀兵相见了。

    花了比预计多得多的时间,绪以灼才成功离开主殿。

    席上弥漫酒香花香,即便那般多人空气也不浑浊,只觉馥郁醉人。但脱身后绪以灼被微凉的夜风一吹,嗅到风中送来的草木香气,仍是觉得心旷神怡,好似被从一缸佳酿转移到一汪清泉中,整个人都通透了。

    殿内欢声笑语不绝,殿外倒被衬托得孤清冷寂。

    绪以灼看见了一盏灯。

    一盏白纸糊成的灯,没有多余的修饰。灯罩挡住了夜风,烛火安稳地跳动。

    它曾出现在清平镇的小巷中,出现在流连数次的幻境里,现在,它出现在一株梧桐树下。

    绪以灼能感觉到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慢慢走过去。

    她总是能如水一般温柔,却又屡屡似寒冰般冷厉。

    水和冰本就是一物。

    来到君虞身边,绪以灼酒意未散,索性挨着梧桐树坐下,一面吹风,一面仰头看向君虞:“你怎么在这儿?”

    君虞无奈笑道:“毕竟我不是受欢迎的人。”

    不像小猫咪,人人都喜欢。

    绪以灼问:“你站在这里,是在等我吗?”

    “是,我还有东西没有交给你。”君虞自怀中取出一块被锦缎包着的事物,“你应该需要它。”

    在看见那物形状的时候绪以灼就有了预感,解开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彤神镜。

    不管是归宗,芝山之灵,还是现在的彤神镜,君虞总是轻轻松松就递了出去。

    低头看着有如红玉的镜面,绪以灼又问道:“血莲宗……如何了?”

    “我在血莲宗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那位宗主反而帮了许多忙。她与帝襄虽然自小分离,但情谊未减,应该早就为今日做了准备。”君虞语气微变,平静道,“只是在取彤神镜的时候,受到了小小阻碍,血莲宗有一位长老还记着要将彤神镜借给一位绪道友。”

    这语气听着难免有一些酸溜溜的。

    绪以灼勾了勾唇角:“要有机会,那我还得谢谢她了。”

    也难为这时候聂姑娘还会记着她。

    君虞知道绪以灼是带着几分故意这么说的,就是在打趣她。这醋确实吃的很不讲道理,君虞的轻笑声消散在夜风中。

    真神奇,绪以灼不由得想,不知是不是血与泪都已经在天雪阁流尽了,她们现在竟然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对话。

    “君虞,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件事情,我好奇很久了。”绪以灼忽地坐直。

    “什么事?”君虞低头对上她的目光。

    绪以灼问:“那一年,你在离断江的尽头看见了什么?”

    她们知道彼此的过去,知晓彼此的秘密,但绪以灼突然想起来,这在许多年前从严巧心口中听闻的事。

    也是在那一次后,君虞的修为才不合常理地增长,直至无人可及。

    “我见到了许多,方过脚踝的水域,无数如泡影一般出现又消散的轮回之境,不小心从轮回之境里带出来的事物。”君虞缓缓道,“但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

    绪以灼微怔。

    “我很早就想办法进入云宫,在通天阁得到进入天雪阁之法。但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方法,一个名字。”君虞道,“它好像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能茫然追逐,直至来到离断江的尽头。”

    那里不只有过去,还有未来。

    一切幻影,落为现实。

    快要渴死在沙漠中的人,被人告知在她的前方有一片水泽,她别无选择地往那边奔去,一边跑一边怀疑那是不是一个谎言,所谓水泽的地方,是不是也是一片黄沙。

    直到她亲眼看见了粼粼的波光。

    她开始心无杂念地向奔向那里,奔跑的过程中,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求生的执念,单纯化为了对那片水泽的执念。

    绪以灼抬了抬手,挡住君虞看向自己的目光。

    “君虞,下次再见,就真的是一切结束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八月前就完结啦!剩下的内容不多了,还有两大卷一小卷一番外卷。

    新文的封面已经在约了,今天画师出了草图,特别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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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何时谙,何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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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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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禹先生就没有过不靠谱的时候。

    喜宴还未正式结束,绪以灼不过是提前离席了。但当她走到落桐山脚时,看见禹先生已然等在必经之路上。

    山路两侧悬着以梧桐木为灯罩,以羽族妖火为灯火的灯笼, 虽没有亮如白昼,但也足以看清彼此的面容。

    夜风拂起灯笼上系着的红绸, 添了几分萧索。

    绪以灼本就只喝半盏酒,一路行来酒意早散了,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等走到禹先生跟前,她三言两语将祖妖秘境内的情况再讲了讲, 又让他找着陇漓安顿好,长生这人到底是没法对她完全放心。话毕, 绪以灼想了想,好似也没有什么好再交代的了,就将自己身上四块黄泉镜的碎片,尽数交给了禹先生。

    方生莲镜自从被帝襄予她以来, 还是第一次同她分开。墨莲不舍地在绪以灼腕间流连, 但最后还是来到了禹先生手中。

    禹先生欲言又止。

    绪以灼知晓他在犹豫什么:“若是你们等不到我回来, 那就去寻我师父。这五块碎片要么交给君虞处理, 要么就去东大陆的阳属沙漠找帝襄。”

    “神器之所以是神器, 就是因为它对人的提升无可限量。”禹先生道, “至少该将方生莲镜带走, 有些险境能否度过, 也许只差这么一件神器。”

    绪以灼的态度很坚决:“但帝襄的计划最后能不能成功, 也许也只差这么一件神器。”

    绪以灼觉得自己大概率是不会出事的, 她这应该算是……天命所归的救世主?作为被此间天道选中的人, 天道应当不会让她随便死掉。

    但概率再低的事情,一旦落实, 于当事人而言就是百分之百。

    绪以灼一开始就不打算冒着个险。

    她心意已决,不可转圜,禹先生只能尽快送她离开寂梦乡,又为她安排好了再入赤地的一应事宜。危险莫测的赤地深处,眼看着绪以灼就要去第三次了。

    在一名陌生妖族的带领下刚踏出还梦林,绪以灼便听到好似珠落玉盘的琵琶声,她立时明白了这是长生在唤她。告诉妖族不必再跟着她后,绪以灼循着琵琶声走去。

    只见又换了面容的长生盘膝坐在一棵树下,拨弄出未曾听闻的曲调。

    绪以灼忍不住道:“你究竟有多少具傀儡?”

    但凡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长生,再见时她就换了一副容貌。

    “这是根据我最初模样制作的傀儡,”长生抬眸一笑,“这段时间你多习惯习惯,免得到时候认不出了。”

    长生生着一张看上去就不好相处的脸。

    绪以灼曾猜过长生究竟是男是女,见她更习惯用女性的傀儡,便猜她最初应当也是位女子,事实也果然如此。但是她的容貌与温婉、柔和一类世人对女子的刻板印象完全沾不上边,甚至连美丽一词都难以将其与她联系起来。

    长生的五官自然是美的,一个会大大方方展现自己的人,容貌总是差不到哪里去。但看到长生容貌的人,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看法一定是她盛气凌人的气场,与算得上刻薄的长相。

    她眉眼细长,没用妆容修饰的眼尾好似锋利的刀锋,斜斜看人一眼似乎能削下一片肉去。眼窝微陷,鼻梁高挺,虽然称不上异域,但五官确实分明,似乎性格也是一样的尖锐分明。嘴唇则朱而薄,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薄唇的人同样薄情的话来。

    长生寄宿在其他身体里时,总是流露出一种因为活了太久所以变态的气质,而回到这具有着她最初容貌的身体,她的性格似乎也有一部分返璞归真。

    总的来说,傲气,不爱正眼看人,很是欠揍。

    随随便便一笑都显出讥讽来。

    绪以灼道:“你以前人缘一定很差。”

    长生笑容忽地温柔起来。

    绪以灼紧惕心顿起。

    “你修为现在恢复到什么程度了?”长生问问题的声音同样温温柔柔。

    “呃……化神初期?”绪以灼不确定道,“化妖珠的效用还没消散,等消散后,应该就是化神初期的修为。”

    她毕竟一直没有停止修为的恢复,即使在化猫那段时间也没有停下来过。

    至于间歇性的摸鱼,那休息总是要休息的,绪以灼是坚定贯彻劳逸结合的人。

    “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十五岁的我,就已经是大乘期的修士。”长生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杀气,“别忘了我们可是立过誓言的,如果你没有做到许诺的事,那你手里的往世镜说不好就会啪——的一声碎掉。”

    长生抱着琵琶自绪以灼身边走过,拍了拍她的肩。

    “绪道友,努力修炼哦。”

    *

    待飞舟降落至平乐府外的云台后,绪以灼被长生叫出定,迷迷糊糊跟着她走下飞舟时,绪以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好好一条咸鱼,究竟是怎么变成卷狗的?

    这一路上,一天十二时辰起码有十一个时辰绪以灼都在修炼,每次她想睁开眼休息一会儿,就会看见角落里的长生用无比阴暗的目光看着她。

    绪以灼:“……”

    她修,她好好修炼成了吧?

    在长生的目光压迫下,绪以灼被迫从寂梦乡修炼到了平乐府,要不是飞舟无法在赤地飞行,长生一定会要她继续留在飞舟里修炼。

    听见平乐府传来的一如既往鼎沸人声,绪以灼难得松了口气。

    “我们现在做什么,寻找向导?”绪以灼问道,心里想着该不会又要去麻烦杜湘她们了。

    别人从赤地深处回来那都在感谢上苍留自己一条小命,像是杜湘等人之后没用再越雷池一步,也就绪以灼有一有再还有三。

    “麻烦,向导只会拖累我们。”长生拉着绪以灼,一路脚步不停在人流中穿梭,直往须弥墙走去,“我知道路,我们直接进去就是。”

    绪以灼问:“对登墟之船的感应?”

    “对,”长生难得缓了缓脚步,惊讶地回看了绪以灼一眼,“看来你也去过。这倒是方便了,免得你在赤地里走丢我还要找你。”

    等踏入赤地之后,绪以灼便明白了何为来自登墟之船的感应。

    她体内像是多了一个导航,每当她心里升起要往登墟之船去的念头时,那个导航就会为她指引方向,甚至连赤地内的诸多迷障都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影响。通往登墟之船的路上,有让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有不知弥漫多远的黄泉水,即使是经验老道的向导一不小心也会在其中失去对方向的感知,但体内登墟之船留下的印记所指的方位永远是坚定的。

    到达平乐府之前的路,除了飞舟必要的能源补充,它就没有落地停歇过。进了赤地以后两人用两条腿走路,灵力也被压制的情况下,长生倒也没有继续那么魔鬼,每天晚上都会找个地方落一下脚。

    只是……

    长生催促她:“进了赤地也是要修炼的哦。”

    绪以灼含泪入定。

    如此高压修炼带来的效果同样是显著的。

    在她们听见海潮声的那个夜晚,绪以灼修为勉勉强强恢复到了大乘期前期的水平。

    长生表示差强人意:“应该可以打过了。”

    绪以灼瞥了她一眼:“你确定?我现在不过刚至大乘期。”

    既然已经能听见海潮拍打岸边的声音,说明龙骨浅滩已然离得不远,两人今夜没有再休息,而是继续往登墟之船走去。

    长生轻轻哼了一声,她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还是如实答道:“我只是修炼速度比较快而已,大部分时间都在宗门里头,哪需要打打杀杀的。后来也没过多久就去了东大陆,东大陆就更没有威胁了。”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长生,比她还没有战斗经验?

    “扑哧。”绪以灼发出了嘲笑的声音。被损过那么多次,可算是扳回了一局。

    “但我现在收拾你还是轻轻松松的呢。”长生的语气越温柔,暗藏的杀气就越重。

    整段寻找登墟之船的旅途都被无止境的修炼充斥着,枯燥乏味。也直到这时,绪以灼才感到些许轻松。

    然而没过多久登墟之船的轮廓就出现在她们眼中,绪以灼和长生脸上的笑容很快淡了下去,直至消失。

    明月垂落于海天边界,清辉铺洒,镀着银边的浪潮在海岸激起一朵朵银花。

    自森森白骨下走过,在登上登墟之船前,长生将往世镜塞到了绪以灼手里。

    当她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维持着现有的距离,探头凑到了绪以灼耳边。

    “绪道友,小心登墟之船。”长生意有所指,“祂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绪以灼怔愣之时,长生从她身边退开,双手收拢袖子,没有继续向前。

    绪以灼渐渐回过神来,继续往登墟之船走去。走出几步后,她又忍不住回过神来,看着长生问:“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一切顺利的话,这就是她与此时的长生最后一面。

    对等待在这里的长生而言,未来更加莫测,她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这不该有的数千年又会在什么时候被这个世界抹除。

    平静地走向期待已久的死亡的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绪道友,祝你一切顺利,”长生看着绪以灼的眼睛笑道,“也祝我一切顺利。”

    绪以灼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登上了登墟之船。

    舱室内,一看到她面具们就笑道:“哟,你又来啦,这次想要去哪儿?”

    绪以灼报出长生告诉她的时间与地点。

    “没问题,因为是你,所以这次船票同样减免了。”心魔发出惯有的怪笑,“我好像看到了老熟人,她不准备上船吗?”

    绪以灼听闻此言回头看去,才发现舱门未关的时候,她这个位置能看见岸上的长生。

    心魔亦是一样。

    她们既然能看到长生,长生自然也能看到她们。

    她的目光冷下来,脸上皮笑肉不笑。

    “只我一人。”绪以灼转回身,“可以开船了吗?”

    “当然可以。”面具们弯起眼睛。

    舱门嘭的一声在绪以灼身后合上。

    第 2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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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过去, 宜早不宜迟,而杀长生得到往世镜,宜迟不宜早。

    这是绪以灼和长生共同商讨出的结果。通过登墟之船回到过去, 时间和地点都会有很大的误差,为了有尽可能多的准备时间, 需得选择更早的时间点过去。而在长生偶得往世镜之前,往世镜下落成迷,是以绪以灼最早也得等到长生获得往世镜后再动手。

    而最合适的时间,是长生登上登墟之船之时。

    那时的她, 处于将“过去的长生”与“未来的长生”分割开来的、一个混沌的中间地带, 于往世镜而言同样如此。早些动手未必不可, 只是那个时候动手更能避免意外发生。

    *

    绪以灼落地落得有些些狼狈。

    一从登墟之船上下来,绪以灼就落入一群穷凶极恶的妖兽的包围中。登墟之船溜得飞快, 只留下绪以灼和一群妖兽对峙,人类显然在这些妖兽的食谱里有着很高的优先级, 哈喇子都快流出几丈高, 妖兽们眼冒绿光地盯着绪以灼。

    绪以灼一手按着腰上隐藏修为的香囊, 一手拔剑, 不禁长叹一声。

    若是在他处遇见, 这些食人妖兽遇着她可算是倒了大霉。只是绪以灼很有身为穿越者的自觉, 唯恐这群妖兽里有一位天纵奇才, 一杀就要掀起一场撼动整个明虚域的蝴蝶效应, 只得以钝剑开道, 走为上计。

    除了杀长生, 不留下什么, 除了往世镜,不带走什么。

    这是绪以灼铭记在心的两个要点。

    绪以灼摆脱妖兽, 走出这片密林没多久,就看见一座炊烟袅袅升起的村庄。也是,这些妖兽既然食人成性,自然不会出现在离人类聚集地太远的地方。绪以灼进村后随意找了个老乡询问,便知自己这会儿正在北域边边角角,离着玄玉仙宗十万八千里远,顿时腹诽登墟之船的定位是当真不靠谱。

    不止位置错了,连时间也不对,比定好的时间又早了一年。绪以灼算了算这会儿的长生应当十五岁,方突破大乘期没多久。

    距离她的死劫,还有六年之久。

    来得早也有来得早的好处,绪以灼不紧不慢花了三个月来到玄玉仙宗,出发时是盛夏,等到达玄玉仙宗已是深秋。玄玉仙宗坐落在东境与南境交界的秋衡山脉上,共有六座主峰十座侧峰,其中对外开放的唯有问仙峰,平日里用来安置访客,每年秋季招生之时则会作为筛选的场地。

    绪以灼到时,招生已然接近尾声,为了招生布置的场地清理得七打八,只留少数残骸。抬头望去,问仙峰漫山金红交加,是正当繁茂之时的枫树与落叶纷飞的寻常树木。

    正在山脚清点新弟子名单的玄玉仙宗门人见绪以灼久久驻足,好心提醒她道:“今年的招生已然结束,阁下若是有意明年早些来。若是来应征外门杂役,登记后直接上山便是。”

    绪以灼对此早有准备,解下腰间香囊后微笑道:“若是散修前来投靠贵宗,又是何等手续?”

    香囊一解,绪以灼身上便显露出化神初期修士的气息来。

    这修为自然也是假的,只是绪以灼主动卸下伪装后,旁人总是很难想到她身上不止一层伪装。当值的弟子一愣后,顿时端正了神色:“劳烦前辈稍等片刻,晚辈这就前去通报。”

    修真界若是说顶尖战斗力,无论君虞还是帝襄都不比数千年前的前辈逊色,但若说整体实力,修真界确实一代不如一代。

    灵气日益稀薄,能培养出的高阶修士也越来越少。不过即便如此,除了上古时期,化神修士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都是一个宗门的中坚力量。哪怕是作为仙门第一宗的玄玉仙宗,化神修士的投靠也是需要重视的大事。

    不多时,就有一长老打扮的修士御风而来。

    “在下和宜峰峰主孔长萧,不知道友如何称呼?”背着剑匣,一头霜发的孔峰主拱手道。

    绪以灼没想到前来迎她的竟然是一个大乘期修士,她来之前特意搜集过玄玉仙宗的信息,知晓玄玉仙宗明面上共有六位大乘期修士,为六座主峰的峰主,孔长萧正是其中之一。

    虽说身上隐藏修为的法器都是半神器的品质,绪以灼心中仍有些惴惴,不过应对孔长萧时面色如常。

    “在下聊琴。”绪以灼面色自若地报上假名。

    爸爸的姓氏,妈妈的名字。

    是她以前对不放心的陌生人常报的名字,不用担心出现别人突然喊她她却反应不过来的疏漏。

    绪以灼身上没有玄玉仙宗专有的令牌,无法在宗门御剑,孔长萧便领着她沿山路慢慢往问仙峰的山巅走,也是趁这个时间摸一摸她的底。

    绪以灼说得半真半假,答得很是顺畅。

    孔长萧虽有大乘期修为,社交本事却不比后世玄玉仙宗外交牌面的程玄端长老差。徒步上山,以修士的身体素质不间断走也要走上两个时辰。孔峰主实打实问足了这两个时辰,却令与他交谈者感到如沐春风,不会厌烦。

    来到问仙峰主殿后,孔峰主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应该是没用疏漏了。

    绪以灼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应该是糊弄过去了。

    长生所处的时代,距离镜君铸黄泉镜还没有多久,修真界为争夺黄泉镜元气大伤,在这过程中黄泉镜碎为了六块,其中破妄镜为玄玉仙宗所得。不像绪以灼那会儿的修真界已经默认飞升无望,这个时代的顶尖修士们还抱着寻齐黄泉镜得道飞升的妄想,拥有黄泉镜碎片的势力,隔三差五就会有高修潜入骚扰,门内卧底的数量也远超其余时代。

    也是因此绪以灼打消了作为杂役潜入进去的念头,一是因为这个时间段对普通门人的审查不会比其余人弱,要是一被查出来绪以灼简直百口莫辩;二是因为长生此时乃玄玉仙宗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做杂役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混到她身边去。

    是的,就长生那作风居然出自名门正派,还被很多人认为是玄玉仙宗的下一任宗主。

    绪以灼最后敲定了以化神初期作为自己对外的修为,一个足够让人重视,又不会太惹眼的水平。

    经过孔峰主的问话后,她第一关暂且是过了,短时间内不会引起怀疑。绪以灼也不会在玄玉仙宗待多久,只要能待到长生离开玄玉仙宗就够了。

    在问仙峰做完登记后,绪以灼被发配往了侧峰之一的弱水峰。绪以灼对此很是满意,她本就没指望一个刚来投靠的散修可以直接入驻四大主峰,弱水峰已然是外峰中最靠近断虹峰的一座。

    断虹峰,正是玄玉仙宗宗主所在,山势如刀削,截断漫天虹光。

    绪以灼站在刚刚分配到的小院子里,遥望天际虹光散去。

    接引她的弟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笑道:“前辈好眼光,凡是玄玉仙宗弟子,没有一位不想有朝一日可以去往断虹峰的。”

    绪以灼虚心询问:“那要如何才能进去?”

    “最快的办法,莫过于拜入断虹峰门下。宗主虽然只有一位亲传弟子,但记名弟子还有数位。虽然拜那些记名弟子为师也不是不可以,但以前辈的修为,大概只有宗主一个选择了。”弟子说罢,忽地又想到了什么,掩嘴笑道,“如果前辈不计较年岁之差,倒也可以拜我们大师姐为师。”

    绪以灼心中一动,已然有了猜想。

    “你们大师姐是……”

    “前辈方至玄玉仙宗应该还不清楚,我们宗主那唯一的亲传弟子,被宗主护得紧的宝贝疙瘩,前不久方突破大乘期。”谈及此人,弟子不由得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那位修为早就足以收徒,只是她年方不过十五,修为低了的,她瞧不上,修为高的,又拉不下面子拜小上自己如此多的修士为师。不过……”

    虽然那位大师姐不可能听到,但弟子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不过没人敢拜大师姐为师,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太难伺候了。”

    弟子口中的大师姐,无疑就是长生。

    她年纪虽小,却是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兼侄女,修为亦是碾压了不知多少辈的玄玉仙宗弟子,是以宗门统一唤她为大师姐。

    绪以灼没打算拜长生为师,她需要盯着长生,但可不想让长生看到她。

    但是……

    绪以灼笑道:“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

    想要住在断虹峰很难,但如果只是想要去断虹峰串门的话,非常简单,随便一个修为尚可的门人通报一声就能进去。

    玄玉仙宗十分人性化地给了绪以灼一个月的适应时间,绪以灼从弱水峰弟子那打探来断虹峰这一个月内论道会的安排后,就近挑了个时间过去,一路畅通无阻。

    论道会好似大学里的大课,各峰都会举办,修为达标就可以进去听讲。绪以灼所参加的这节课门槛较高,需要达到元婴修为才可入内,不过绪以灼特意去得晚了些,殿内已然坐了大半,她悄悄找了个角落坐进去,将自己隐于人海之中。

    绪以灼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晚了,没想到这节课的讲师还能来得更晚,基本上踩着点进入殿中。方踏入殿中,一股来自大乘期修士的威压就压得众人抬不起头来。

    绪以灼一边假装吃力,一边偷偷抬起头来。

    在看见阴沉着一张脸的来人后,绪以灼不由得乐了。

    哟,这不是长生吗?

    不对,现在的她,应该被称为郎迟谙。

    第 2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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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宗门总是有着统一的服饰, 玄玉仙宗也不例外,门人皆着白衣,附有云纹, 云纹的颜色和繁复程度代表了门人在门中的地位。郎迟谙衣上云纹为淡金色,繁复程度可与一峰之主相较。

    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人认为郎迟谙会是下任宗主, 现宗主想来也是这么打算的,然而前提是郎迟谙死劫可解。

    玄玉仙宗不负仙门第一宗之名,门中弟子恭谨保守。绪以灼粗略扫视过论道会一轮,所见之人皆整衣敛容, 唯郎迟谙这位最后到达的讲师衣裳凌乱, 像是睡过头随便披上衣服就赶了过来。

    郎迟谙一脸烦躁不耐之色。

    为人讲经非她本意, 只是现今整座断虹峰内,她师尊正在闭关, 那些个记名弟子也各自领了任务下山去,论道会又不可不办, 此乃玄玉仙宗的规矩, 断虹峰内唯有郎迟谙有资格顶上。

    她大步来到上首, 盘膝坐下, 昂了昂下首让侍从将今日要讲的经卷典籍呈上来, 一脸傲气。

    绪以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郎迟谙。

    只见郎迟谙的神色从头到尾就没有好过, 讲课时也颇具不顾学生死活的意味, 不区分重点不强调难点, 一路平铺直叙地讲下去, 不给人思考消化的时间。一刻钟后, 殿内就已然又不少人流露出云里雾里的神色。

    偏偏郎迟谙一脸郁色, 一身大乘期修士的威压暴露无遗,让堂下的弟子连打断她的念头都不敢升起, 只能强迫自己努力跟上郎迟谙的节奏。

    绪以灼也有一种在听天书的感觉。

    就仿佛是她在学高数,老师解题解得飞快,一题过去立刻下一题,不提问也不给学生自己上手的时间,一节课过去学生只觉得自己阿拉伯数字都快不认识。

    但是绪以灼无所谓,她也是大乘期,她可以摸鱼。

    殿内置有金钟,每过半个时辰,金钟就会被侍从敲响三下,这也是郎迟谙唯一会停下来的时候。

    第三次金钟敲响后,郎迟谙还未再度开口,堂下率先响起了一个声音。

    “大师姐,您可以讲慢一点吗……弟子、弟子有些地方没有听懂。”

    最开始三字喊得还有点气势,后就变得微弱结巴了起来,好似光是说这句话就要耗尽他毕生胆气。

    绪以灼都想要为他的勇敢鼓掌了。

    “哦?”郎迟谙似笑非笑,“你有何处不懂,说来听听?”

    弟子:“……”他可以说都没听懂吗?

    郎迟谙的语速虽然算不上快,但她不间断地讲述就已经让人跟不上了。

    见那位弟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郎迟谙面色一冷:“有几分悟性学几分东西,不懂的自己多想想,别指着别人直接告诉你答案。”

    郎迟谙此话一出,再也没人敢说话。

    她这话严格来说挑不出毛病,唯有自己领悟出来的东西,才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但论道会并不是什么严苛的场合,本意是让高阶修士凭借自己的经验,带一把后辈,为他们后续修炼指一个方向,而郎迟谙明显全然没有这个意思。

    郎迟谙对这些实际上年纪全比她要大的“后辈”毫无关爱之心,她表里如一,确实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论道会持续了四个时辰。

    于修士而言,在一个地方坐上四个时辰根本算不上事,多的是修士闭关一入定就十年百年地过去。但这四个时辰里,在场修士多数如坐针毡,侍从宣布结束时殿内明显响起了松气的声音,又在郎迟谙如刀锋的一瞥后鸦雀无声。

    一次论道会不知要给多少人留下心理阴影。

    郎迟谙心道,若是这些人下回听闻是她主持的论道会,再也不敢来那倒好了。她随意理了理衣袖就要起身离开,然而眼角余光瞥见殿内屏风后站了一人。那神情严肃,以至于容貌瞧上去老了十岁的男子正是流霞峰峰主荀连,乃当今玄玉仙宗修为仅次于宗主之人。

    郎迟谙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绕过屏风,跟上了往后殿走去的荀峰主。

    绪以灼悄悄跟了上去。

    荀峰主修为高深,对外界的感知远超被惯大的郎迟谙。绪以灼没敢离得太近,只保留一个可以看清他们神情听清他们说话的距离。

    荀峰主走了很远,最后在断虹峰一处无人的紫竹林停下。

    郎迟谙往一株紫竹上一靠,站无站相:“荀师叔找我有何事?”

    荀峰主轻叹一声,正色道:“迟谙,你今日所为实在是过了。”

    “我早就说过我不会主持论道会的,”郎迟谙满不在乎道,“你们既然非要我主持,那我教人只会如此。”

    “这些弟子,都是你的同门,往辈分上讲,他们都是你的后辈。”荀峰主循循善诱,“他们若是对你心生恶感,他日你承袭宗主之位,岂不是要生出许多麻烦。”

    郎迟谙道:“只要我足够强,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她确实有说出这句话的资本。

    在其他人还在练气期筑基期打转的年龄,郎迟谙已然突破大乘期,迈过最顶尖那批修士的门槛。她确实因年少而缺乏经验,但年少也是她最大的优势,她还有着很多时间。

    还有着很多时间……想起掌门师姐告诉他的,郎迟谙命中的那道死劫,荀峰主心里一沉。

    他随手折下一截竹枝,直指郎迟谙道:“迟谙,同师叔过过招。”

    郎迟谙眉峰微挑,也取了一截竹枝。

    荀连是个剑修,郎迟谙同她师尊一样是个法修,然而此时此刻却在以剑修的方式在同荀峰主过招。

    竹枝相击,剑风扫过整片紫竹林,竹叶震颤,万籁齐响。

    绪以灼抹过一缕剑风,可感荀连剑法已臻化境,已在当世剑修的顶点,但郎迟谙却未迅速落败。

    起初荀连出招郎迟谙接招,郎迟谙破有些捉襟见肘。但很快她就已经能用竹枝反击,甚至仿出了荀连的剑势。

    荀峰主最后以拦腰击断郎迟谙手中竹枝结束了比试,虽是他赢了,荀峰主面色却无比复杂。

    郎迟谙拱了拱手:“师叔承让。”

    她面上无挫败之色,郎迟谙傲虽傲,但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她天资绝世,修炼速度无人能及,但年龄和经历注定了战斗是她的短板。起先她能和荀师叔打得有来有回,都已经是师叔放了大水的结果。

    郎迟谙对此并不着急,她年纪还小呢,技巧以后会赶上的。

    不同于郎迟谙的没心没肺,荀峰主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郎迟谙先前从未修过剑,可只是方才短短那么一会儿,她就已经能将他的剑招模仿得有模有样。

    不只是剑术如此,郎迟谙学符咒,学阵法同样如此,任何领域她都能轻松上手。

    如此不世出的天才,怎么就偏偏有着那样一道死劫呢?

    荀连是不愿郎迟谙死的。从感情上讲,郎迟谙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就被掌门师姐接到玄玉仙宗,她是荀连看着长大的;从私心上讲,若郎迟谙能平安度过死劫,她实力与天资足以保玄玉仙宗在修真界的地位千年。

    “待掌门师姐出关,她应当又要离宗了。”郎错宗主这些年频繁离开宗门为的什么,二人心知肚明,荀峰主道,“迟谙,死劫的事情,你也该多上点心。”

    “知道啦。”郎迟谙的语气明显没往心里去。

    荀连只能无奈摇头,师侄一如既往不听管教。

    就方才郎迟谙模仿的剑招又指点几句后,两人在紫竹林分别,荀峰主回他的流霞峰,郎迟谙则回她在断虹峰的住所,绪以灼自然继续跟在郎迟谙后头。

    郎迟谙住的地方名为宁远阁,取了“宁静致远”中的二字,郎宗主将郎迟谙安置此处,难免不是在教导郎迟谙修炼还需修心,不过郎迟谙显然没有听进去。宁远阁临崖而建,有飞瀑幽潭,竹林环绕,为清静之所,而郎迟谙的性子更像是一团热烈的火,像是断虹峰终年不散的绚烂虹光。

    身为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郎迟谙被分配了四个元婴修为的仆役。这些修士放到小宗门足以做一宗长老,放到玄玉仙宗的其他峰也足够当内门弟子,现下却心甘情愿待在宁远阁伺候郎迟谙,郎迟谙也确实教了她们不少东西,反正是比她在论道会上正常多了。

    郎迟谙回到宁远阁没多久,就有一位名为曲灵的仆役抱着玉简来请教她。

    曲灵是仆役中照顾郎迟谙最久的,她们与其说是主从,更像是姐妹。郎迟谙耐心答完后,曲灵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跟着郎迟谙坐在栏杆上看着栏外虹光发呆。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轻风吹动轻裾。

    绪以灼坐在琉璃瓦上,同赏挥洒了整片天幕的虹光。

    她听见郎迟谙问道:“曲灵,你觉得我的死劫是真是假?”

    郎迟谙其实无所谓曲灵的回答。

    她的姑姑、她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修士,最强大的祝师,也是郎迟谙最信任最崇拜的人,郎迟谙信姑姑说的任何话,却不信这一姑姑算得的天机。

    她怎么会在二十一岁那年死去呢?

    郎迟谙此生太过顺遂了,常常觉得天也能踩在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补昨天的更新。

    今天还有第二更,说不好在傍晚还是在晚上。

    第 2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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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在玄玉仙宗的生活悠闲却充实。

    说起来后世的程玄端长老邀请过她几次前往玄玉仙宗做客, 只是绪以灼不是在收不到消息的地方,就是赶着去往下一个收不到消息的地方。住在世外楼的那段时间也几乎不出孤川,玄玉仙宗便在绪以灼心中保留了许久高大又神秘的形象。

    没想到, 她最后是在这种情况下来了玄玉仙宗。

    玄玉仙宗毫无疑问符合了绪以灼对修真小说中仙门的想象,高峰十座, 云雾缭绕,门人无数,多白衣负剑正气凛然。绪以灼所在的弱水峰多为水木灵根的弟子,水木灵根攻击性较弱, 有此灵根者后天性情也多为温和, 峰内少起争端, 少见切磋,但时常能看见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讲经论道之人。

    绪以灼伪装作水木双灵根的化神初期修士, 没过几天,就有弱水峰弟子忍不住上前请教。

    绪以灼知无不言。她虽总说自己是个半吊子的水平, 但高阶修士与低阶修士眼中的世界天然就是不一样, 就如一个本科学渣怎么也不至于教不来小学生。绪以灼实力在大乘期多年, 教化神以下的弟子绰绰有余。

    她修为高深, 生得好看, 脾气又好, 所待的小院竟快成了弱水峰的人气去处, 连若水峰主都留意到了她, 拜访了好几次, 绪以灼顿觉不好。

    她到时可是要跟着长生离开玄玉仙宗的, 太招人注意可还得了。

    于是绪以灼很快就放出话来要潜心修炼, 嘴上说着修炼,实际上却偷偷跑到其他峰摸鱼, 打听有关郎迟谙的事情。

    郎迟谙在修真界名声不显,在玄玉仙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绪以灼率先在路上抓个无辜弟子进行采访。

    “大师姐啊……”其他峰的弟子面露难色,“我不敢说。”

    “有何不敢的,你不敢说我来说!”与他同行的弟子很有勇气,“大师姐让我领悟了一件事,人的天赋和性格只怕是不能兼得的!”

    同伴惊恐道:“你不要命啦,要是被大师姐听到了怎么办?”

    “听到了就听到了呗,”弟子用最嚣张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我会大声告诉大师姐她的性格和天赋一样好!”

    绪以灼:“……”

    倒也不必,你这么说怪丧良心的。

    绪以灼又跑去偷看郎迟谙上课。

    没错,郎迟谙也是要上课的。虽然她被尊为整个玄玉仙宗的大师姐,但她十五岁的年龄毫无疑问处于玄玉仙宗底层,哪怕已经是可以主持论道会的实力了,她还必须根据门规去上文化课和修仙专业课。

    不愧是大宗门啊。

    在看到小弟子们的课程表后,绪以灼不由得感慨大宗门就是重视门人的全面发展。

    文化课专供二十岁以下的小弟子,修炼越早开始越好,玄玉仙宗吸纳的新鲜血液入门时往往才十来岁,没在家里读过几年书,更有甚者连字都还没开始认。玄玉仙宗深深认同腹有诗书气自华之礼,不求门人们个个都是当秀才的水准,至少放进人堆里一开口就能让人觉得这是个读书人。

    给小弟子们上文化课的教书先生都是玄玉仙宗去凡人地界请来的老夫子,性情严肃教学严苛,在课堂上哪怕学生们都是修士,犯了错也要乖乖挨法器板子。

    绪以灼抱了一盏八角宫灯盘膝坐在角落里,昏黄灯光莹莹笼罩了她全身,只要她不做出大动作,寻常大乘期修士都无法发现她。

    她看见堂上老夫子摇头晃脑地讲解诗书,堂下弟子个个正襟危坐,唯有郎迟谙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偏偏老夫子看都没看她一眼。

    而其他人只消开一下小差,便免不了挨上一板子。

    这课上天大的事便是尊师重道,老夫子之下众生平等,怎得就郎迟谙不一样?

    一下课,绪以灼就找了个小弟子偷偷打听。

    小弟子面色平静,颇有几分老夫子对待郎迟谙的态度:“大师姐说夫子们讲话催她睡觉,半个字也听不进去。那板子原来只对元婴以下修士有效,因为她已经重新炼制过好几次,为了夫子能用,做到最好也只能对化神以下修士生效,早几年便又用不上了。”

    绪以灼:“……”

    一个凡人也能使用,可对化神以下修士造成伤害的法器,都已经够得上仙器的水准了。

    玄玉仙宗为了郎迟谙当真是煞费苦心。

    绪以灼又去观摩郎迟谙上的修真专业课。

    修真专业课的年龄范围要更大一些,三十以下的修士都得去上,教的都是修炼时最基础的知识,主要是怕这些小弟子年轻气盛一不小心走了弯路。负责上课的都是宗门内突破无望的、化神左右的修士,他们天赋不是最好的,实力也开始走下坡路,但胜在活得较久经验丰富。

    只见讲课的是一位化神中期的老修士,堂下负责听的学生里却混进来一位格格不入的大乘期。

    老修士说了几句,郎迟谙开始反驳。

    老修士耐心解释,郎迟谙依旧质疑。

    老修士:“此法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师侄所言实在荒谬!你大可寻门内较你年长之人问问,他们是不是这般修炼的?”

    郎迟谙:“他们都是庸才。”

    老修士:“你、你……这等修炼之法岂是行得通的?”

    郎迟谙:“我就这么修的,我大乘期了。”

    老修士……老修士敢怒不敢言。

    藏身角落的绪以灼无奈摇了摇头。

    其实两人说的都没有错,只是老修士所言适用于绝大多数人,而郎迟谙的法子一个弄不好就会走火入魔。

    郎迟谙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就是不满意自己被抓来上这修真专业课,故意找茬而已。

    郎迟谙不情愿的事情有很多,上课是一样,论道会也是一样。断虹峰内近日确实无人,即便她再不乐意也得顶上。

    这些规矩,都是写在门规里的。

    郎迟谙再桀骜不驯,也不可能撼动门规。这些门规乃玄玉仙宗根本,对郎迟谙个人而言让她烦躁,但对整个宗门的发展无疑起着正向作用。郎迟谙自负但不傻,知道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即便再不愿意也会乖乖遵守。

    就是苦了课上讲课的老夫子老修士,和论道会上听她讲经论道的门人。

    又是一次论道会后。

    不放心还是跟来旁听的荀峰主会后无奈道:“迟谙啊迟谙,你若是这样再来几次,只怕是没人敢来断虹峰的论道会了。”

    新来的这一批人同样被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郎迟谙乐得如此:“那我可轻松多啦!”

    荀峰主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在半月后你秦师兄就要回来了。”

    郎迟谙年纪小,入门晚,却又地位高,修为也高,是玄玉仙宗前所未有的奇怪存在。于是同辈相处往往是她叫对方师兄师姐,对方统一叫她大师姐,各论各的。

    郎迟谙道:“姑姑也是那个时候出关吧?”

    荀峰主点头:“应当是那个时候……对了,问仙峰传来消息,郎家家主携子递上拜帖,问仙峰已然放行,算算时间也快到断虹峰了。”

    郎迟谙刚因为姑姑即将出关扬起的嘴角立刻耷拉下去。

    “哦,”郎迟谙冷言冷语,“我知道了。”

    荀峰主有意再说几句,但那到底是郎家内部的事,他一个外人不便多话,最后还是闭口不言。

    没过多久,就有弟子通报郎家家主与其幼子已至断虹峰。

    郎迟谙被迫改变行程,没法回她的宁远阁睡大觉,去了断虹峰用来待客的落桥宫接待她的便宜爹和便宜弟弟。她和那两位基本同一时间到,见面后彼此惺惺作态地一笑。

    郎迟谙不客气地坐于上首,亲爹和亲弟则被安排在下首的位置上。

    她摇晃着盏中灵茶,一脸冷淡,只想将人快点打发走:“找我何事?”

    郎家主显然已经习惯了女儿的态度,哪怕居于下位依旧面色自若道:“我有意立你弟弟为郎家少主。”

    他边上十来岁的小孩没敢碰茶盏,一脸局促地坐着。

    郎迟谙无所谓道:“哦,很好啊。”

    郎家主叹了一口气:“迟谙啊,爹还是觉得最适合做郎家下一任家主的人是你。你在玄玉仙宗也待了够长时间了,宗门哪有家族亲,家里人个个同你血脉相连,你若是回来,少主之位绝对是你的。”

    小孩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郎迟谙嗤笑一声。

    她搁下茶盏,只觉自己来这一趟实在是浪费时间,这老东西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她冷冷瞥了一眼郎家主边上坐着的那小孩,道:“郎怀安对吧?别紧张,我对你那破位子不感兴趣。”

    郎迟谙招了招手,让侍从送客。

    郎家主还想再劝,气势却在抬头对上郎迟谙眼神的一刻瞬间夭折,最后悻悻走了。

    等他离开后,因为不放心没有立时离开的荀峰主走入殿中。

    荀峰主沉默片刻,道:“郎家毕竟是你本家,郎家主是你父亲,如此绝情不太合适。”

    郎迟谙按了按额角,疲惫道:“他们为的什么,别人不知晓,师叔你还不知晓么?他们想让我回去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血脉亲情,只不过是觉得我没几年好活了,舍不得我这个有郎家血脉又无根基的大乘期修士白白浪费掉,想骗我回郎家做牛做马。”

    “如果不是姑姑将我带走,现在的我应该就如了他们的愿吧。”郎迟谙喃喃道。

    郎家乃当世数一数二的世家,家中子弟所做的一切都要以家族利益优先,一个天资卓绝却寿命短暂的弟子,她的一生在算出命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那就是在死前为了郎家燃尽一切。

    如果没有她早早离开家族,独自打拼成为仙门第一宗宗主的姑姑横插一手的话。

    又是沉默许久,荀峰主安慰她道:“莫再说这些活不了几年的话,掌门师姐一定能找出度过死劫的办法的。”

    郎迟谙垂眸笑了笑:“无论今后如何,我的家只会是玄玉仙宗,不会是郎家。”

    得到了足够多信息的绪以灼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住处后,她在心里列着有关郎迟谙这个人的条条目目,不服管教、自大蛮横、欺负后辈、顶撞师长……咳咳,怎么越想越恶贯满盈了。

    还有刚刚获得的一点,与家里关系不好。

    如今她还有必要了解一下的,只剩下那算出了郎迟谙死劫的姑姑,当世修真界最强的修士,玄玉仙宗宗主郎错了。

    第 2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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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玉仙宗四时与外界无异, 春有春花遍野,夏有夏荷婷立,秋有红枫漫山, 冬来素雪银装。宗内也有些地方终年不变,恰如宗主所居的飞琼轩。

    郎错还未出关, 郎迟谙便早早来到飞琼轩等候。绪以灼怀抱八角宫灯,遥见郎迟谙满怀期待之色。

    碎玉飞琼纷纷扬扬洒落,在断虹峰的漫天虹光下,哪怕冰雪也带着一层暖色。

    飞琼轩也确实只比他处略显寒凉, 哪怕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进到这里, 都不用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成一个球。

    平时性格急躁激进的郎迟谙, 在等候姑姑出关这件事上,展现出了莫大的耐心。

    她也不趁这个时间打坐修炼, 以她的天赋,睡睡大觉修为便不知不觉升上去了。郎迟谙坐在廊下, 伸手接住天上落下来的雪花, 搓成雪球自己和自己玩, 颇能自得其乐, 就这般等待了三天三夜。

    结界在某一刻忽地消散, 郎迟谙顿有所感, 兴高采烈地回过头去。房门恰好往里打开, 郎迟谙拍干净膝上的雪起身,扑进一身素衣的女子怀里。

    郎迟谙蹭了好几下, 嘴里连声唤着:“姑姑!”

    郎错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可等得无聊了?”

    郎迟谙一个人的时候, 绪以灼半点也没有见出哪里无聊, 但郎错这般问,她立即点头道:“可没意思了!”

    郎错拉着郎迟谙坐在廊下, 传音侍从让她们送来灵茶点心,又执着郎迟谙的手絮絮说道:“你平日也该多出去走走,多与他人相交,总不好一直黏着姑姑。”

    郎迟谙才不愿意,她的修为超出同辈太多,同辈们和她站在一起不自在,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郎迟谙虽然待人随心所欲,好像不将人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她其实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别人待她好,待她差,面上再怎么伪装她也能感受出来,同辈强迫自己以寻常姿态对待她,郎迟谙只觉变扭,越发不愿与她们相交。

    宁远阁内的侍从,流霞峰的荀峰主,算是她在玄玉仙宗里愿意相处的人,但她们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亲手抚养她长大的姑姑。

    父母之爱,师长之爱,尽数由她所予。

    郎迟谙挨着姑姑,小声问她:“姑姑此次出关,要待在宗内多久?”

    郎迟谙语气里的期盼,郎错如何听不出来?

    只是她注定无法让郎迟谙如愿,郎错歉然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去往太平道一趟。”

    郎迟谙立时从郎错肩上离开,有些生气:“我好不容易才见姑姑一回,你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那会儿,郎错日夜陪在她身侧,可等她上了十岁,郎错不是闭关测算,就是在宗门之外,自己同她竟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面。

    也就这会儿,郎迟谙体现出了一些与她年龄相符的少年心性。

    郎错只得耐心劝她:“迟谙,如今距离你的死劫已经不到六年了,姑姑却还未寻得度过死劫之法,必须到外头多多寻觅。”

    “可是我身上,哪有一点死劫将至的征兆?”郎迟谙反驳道,“那死劫分明就是没影子的事!”

    所有人都相信她命中有一道无法度过的死劫,可偏偏那死劫没显露出丝毫迹象。

    时日一久,郎迟谙心中甚至对姑姑生起了埋怨,与其为那不见踪影的死劫奔走,为何不能多陪这么需要她的自己一会儿?

    郎迟谙对荀师叔说,无论今后如何,她的家只会是玄玉仙宗。

    可是于郎迟谙所言,有姑姑在的玄玉仙宗才称得上家。若是姑姑不在,那玄玉仙宗同郎家也没有多大分别。

    旁人待她多有所求,唯有姑姑是全心全意为她好。无关她的天赋,无关她的修为,只因她是郎迟谙这个人。

    郎迟谙不满于姑姑为了那不知真假的死劫忽略了她。

    可偏偏郎错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她有死劫的人,也是这世上最相信那道死劫的人。

    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直至那道死劫显出征兆,留待他日后悔。郎错心意已决,已然决定好去往太平道的一应行程。她说的是明日启程,可实际上天一亮就会走,距离现在已经不足六个时辰了。

    侍从已然将备好的点心与灵茶奉上来,郎迟谙十岁以前都住在飞琼轩,轩内旧人只消她的喜好,白瓷盘上摆着的都是她最喜欢的点心。可郎迟谙看也不看一眼,挥开郎错的手后就气冲冲地离开。

    廊下,最后只余一声长叹。

    *

    郎迟谙铆足了劲不与姑姑和解,次日也不去送行,被子当头一盖,就这般清醒着熬到了次日中午。

    可未能再与姑姑见上一面,到头来难过委屈的又是郎迟谙。她没有去送行,姑姑就不能主动来见见她,明明只要她随便说上几句自己就能被哄好的。

    此次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姑姑离宗了,郎迟谙出门后又臭着一张脸。

    荀峰主应师姐所托,时常来照料她,看见郎迟谙这幅模样实在无奈:“你都快十六了,怎的还离不了大人?”

    郎迟谙自有一套逻辑:“姑姑实际上五百余岁,看着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便当我是十六岁,于姑姑而言也相当于一岁都不到。”

    偷听的绪以灼险些没笑出声,这是什么歪理?

    荀峰主也摇了摇头,拿郎迟谙这套邪说毫无办法:“歪理!”

    糊弄完荀峰主,郎迟谙又不情不愿地去上文化课。

    他们这些仙门弟子以后也不去考科举,是以策论经史稍通即可,平日读的多为诗词歌赋。郎迟谙一如以往趴到桌上倒头就睡,老夫子拿她毫无办法,早就不去看她,眼不见心不烦,自己还想多活几年。

    郎迟谙虽说一来就趴在桌上,实则今日压根睡不着,一闭上眼情绪就低落下来,怪这怪那。怪姑姑不肯多陪她一会儿,又怪自己没有多赖姑姑一会儿。她一边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一边竟也听进了老夫子几句话。

    老夫子今日在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郎迟谙觉得自己就像那朝露,她隐隐担忧那道死劫当真会应验,自己过不了几年就要如露水般消散。如果她和姑姑相处的时间已然不多,那为什么不能着眼当下,多陪陪彼此一会儿呢?

    有时候,郎迟谙又能领悟姑姑的想法。她想竭尽全力阻止这滴露水的消散,不让今后的自己留下遗憾。

    郎迟谙忽地站起身来。

    老夫子的讲课声戛然而止,学生们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

    紧接着他们就瞧见郎迟谙带上被睡得皱巴巴的课本,冷着一张脸往外走。

    老夫子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被气得离棺材更近了一步。

    以前只是睡觉,今个儿学会早退了!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郎迟谙一出课堂就御剑飞回断虹峰,直往飞琼轩而去。

    正在修理庭院中花木枝叶的侍从瞧见她闯进来,着实吓了一跳:“大师姐,您这时候不该在上课吗?”

    郎迟谙抿着唇,不解释自己翘了课,只问她:“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类似的问题,这些年来她不知道问了多少次。

    姑姑什么时候出关?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姑姑又要到哪儿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些问题一个续着一个,好似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侍从道:“说不准呢,宗主这回去的太平道,太平道毕竟已不是仙门地界了。”

    郎迟谙垂下眼帘:“……知道了。”

    她也不走,就坐回了惯常等待姑姑的廊下。侍从瞧她孤孤单单的心中不忍,就又为她送来了点心。

    除了姑姑以外,郎迟谙甚少与他人接触,侍从送完点心便知情识趣地准备离开,这次却被郎迟谙拉住了衣袖。

    郎迟谙别别扭扭的,忍不住问出了在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琼玉酥不是很难做吗,怎么我每次过来,你们都能很快送上来?”

    这事儿还是郎迟谙搬出飞琼轩后才知道的。

    她在宁远阁馋以前惯吃的点心馋得紧,便问侍从们能不能做,才知晓琼玉酥的材料需得提前一日准备好。

    侍从笑道:“宗主说您就爱吃这个,特地吩咐了小厨房时时刻刻都要备着新鲜的,好教您一来就能吃到。”

    郎迟谙微微怔住。

    侍从离开后,她才抱着那碟点心一声不吭地吃起来。

    那日她挥开了姑姑的手,一定伤了姑姑的心……虽然姑姑从不会怪罪她,但等她回来后她该去道个歉。

    郎错不知何日才会归来,好在郎迟谙早已学会了等待。

    一等,就是一个春秋。

    飞琼轩的雪终日不歇,绪以灼对外称自己在闭死关,实际上跟着郎迟谙一起等,只不过郎迟谙并不知晓她的存在。

    八角宫灯的灯光不会留下丝毫痕迹,恰如飞琼轩飞雪落地即消,一年前与一年后,觉察不出任何区别,好似时光未曾在悄无声息中流逝。

    可时间到底一点一点地逝去。

    怀中的宫灯带不来一点暖意,绪以灼心想,快到了。

    又是数日后,郎迟谙终于等来了她日思夜想的消息。

    可却不是她想要听到的消息。

    侍从惊慌不已,颠三倒四地说着话,郎迟谙听了许久,才从破碎的词汇中拼凑出经过。

    郎错宗主在太平道中了魔修的埋伏,身殒。

    荀峰主得到消息后未敢告知郎迟谙,直至亲身赴往太平道抢回宗主尸身,确定此事无可挽回,才将消息传回玄玉仙宗。

    郎迟谙觉得自己听懂了,又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字也听不懂。

    “……骗人的吧?”她喃喃自语,有如行尸走肉般离开飞琼轩,往整座玄玉仙宗的主殿玄游殿走去。

    等她到时,殿内已经来了不少人,皆是缄默不言。

    郎错尸身停于此处。

    隔着寒玉棺很远,郎迟谙只见了一眼姑姑苍白的面容,就不敢再看。

    她在人群中找到不敢与她对视的荀峰主,抓住他的衣袖,认真又迷惘地问道:

    “姑姑什么时候醒来?”

    你什么时候出关?

    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什么时候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

    一更,之后还有。

    第 274 章

    ===================

    修士死后,此身一切归于天地。

    玄玉仙宗不兴土葬,暂代宗主之位的荀峰主引来天火,赤金二色的火焰焚尽一身仙骨, 聚拢起的骨灰被凝作一块貌若白玉的骨牌。郎迟谙为郎错唯一亲传弟子,又为其血亲, 由她亲手将骨牌与牌位供入供奉玄玉仙宗历代先祖的长明殿。

    层层叠叠的牌位,好似一座垒在一起的山。姑姑也化为了其中一块山石,这一念头将郎迟谙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浑浑噩噩走出长明殿,仰头望着苍茫的天, 甚至没有意识到断虹峰的虹光竟是罕见地在白日消散了。

    荀峰主忧心郎迟谙遭此打击自此一蹶不振, 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宗门内各种事务顿时爆发,他忙得脚不沾地, 送走掌门师姐后半点时间也抽不出来,只得派遣门下大弟子过来陪着郎迟谙。

    郎错与荀连师姐弟感情笃深, 连带着断虹峰与流霞峰下一代弟子关系也很好, 唯独郎迟谙是游离于两峰弟子之外的例外。对于和郎迟谙接触这件事, 云霓心里是有惧的, 郎迟谙的实力已与同辈划出天堑, 云霓实在无法将郎迟谙看作同辈, 当做一个小上她许多的妹妹。

    然而今日的郎迟谙, 与失去了亲人的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云霓竟是可怜起她来。

    云霓到后没有说话, 她知晓现在的郎迟谙什么也听不进去, 便同郎迟谙一同站在长明殿外陪她。厚重的殿门隔开生死两端, 郎迟谙却好似站在生死的交界线上, 随时会滑向死亡那一端。

    日月轮转几个来回后,云霓开始拼命向师妹师弟们传讯求他们支招。

    人多到底是能想出办法来, 云霓几日来第一次开口:“大师姐,师伯的遗物已然整理好了,现下就放在飞琼轩,你……你可要去看看?”

    郎迟谙眼睫颤动。

    在长明殿外站了七日后,郎迟谙又回飞琼轩将自己关在房里,与姑姑的遗物待了七日。

    飞琼轩的侍从们不放心,每日都要在门外守上许久,只是通常都等不到郎迟谙出来。

    绪以灼站在她常待的树下,与她们一起等着。飞琼轩飞雪有灵,又一任主人辞世后,小雪骤然变大,这些时日里地上薄薄一层积雪终日不消。

    七日过后,郎迟谙面无表情地推门出来,没有应答任何的话,也不向门内报备,径自离了宗门,御剑往西北方飞去。

    荀峰主听闻此事后,当即连手头的事务也顾不上了,他一听郎迟谙的方向就知晓她要去做什么,匆忙唤上几个长老就去追郎迟谙。长时间御剑极其耗费心神,哪怕不顾着自己,荀连也得考虑被他拉来帮忙的长老们,是以每隔三日就要落地打坐回复一个时辰,然而郎迟谙中途未有一刻停留。

    她不停,不能让她的行踪失去掌控的绪以灼也不能停,就这样看着郎迟谙一路杀到了太平道。

    她身上杀气太过明显,镇守太平道外石林的幻妖愣是拦都没敢拦,直接把郎迟谙放进了太平道,而在其中寻欢作乐的魔修还不知大祸临头。

    早在后世长生在太平道筑喜乐镇,将太平道上下清洗了一遍的两千来年前,她就已经做过一遍同样的事。

    绪以灼小心藏好自己,没有在因暴怒而变得无比敏锐的郎迟谙眼下露出丝毫破绽。

    等十日后荀峰主等人终于赶到石林之外,却发现郎迟谙已经从太平道出来了,白衣染血,状若修罗,除却荀峰主外,几位玄玉仙宗的长老竟是不敢相认。

    荀峰主看出郎迟谙体内灵力早已枯竭,照理说她早该昏迷过去,此时却靠不知何来的一口气支撑着站立。荀峰主上前想要扶住她,却被郎迟谙拒绝了。

    “那些魔修,是在听说姑姑为了我的死劫奔走后,故意放出假消息将姑姑骗至此处的。”郎迟谙哑声道。

    荀峰主愈听愈是心惊。

    这件事情他在抢回师姐尸身时便已知晓,特地将此事瞒了下来,叮嘱知情人不可告知郎迟谙,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荀峰主很快便想到了师姐的遗物,里头有许多师姐的手记,顿时无比懊恼。

    “师叔,”郎迟谙好似下一息就要落下泪来,“我是不是特别不懂事?”

    她在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就给了自己答案。

    世间怎会有如她这般不懂事的人?姑姑为了她的死劫到处奔波,全心全意在为她打算,可她却丝毫不知体谅姑姑,甚至她们所见的最后一面,她还在抱怨姑姑不肯多陪陪她。

    她那日为什么没有去送她?

    她先前为什么没有更乖一点?

    郎迟谙心中无限悔恨。

    她失魂落魄地被荀峰主领回了玄玉仙宗,荀峰主想将她送回宁远阁,但郎迟谙固执地要回到飞琼轩。荀峰主无法,只得让飞琼轩的仆从们多照看郎迟谙一些。

    他看着师姐卧房的门在眼前合上,郎迟谙趴在师姐遗物上沉沉睡去。

    荀峰主长叹一声,想起师尊离世时,他应当也是这般难过。不对……师姐于迟谙的意义远不止师尊那般简单,迟谙此时的痛苦,远胜当时的他。

    可人总是要从悲痛中走出来。

    郎迟谙不知要花费多久。想起迟谙日渐逼近的死劫,荀峰主只觉自己快愁白了头发。

    师姐此生最大的愿望,莫过于郎迟谙可以好好活下去。荀峰主一遍处理宗门事务,一遍继续师姐生前做的事,遣人四处打探有可能度过死劫的办法。

    他时不时还要分出精力,去关注回来后就将自己一直锁在师姐卧房中的郎迟谙。

    荀峰主起初完全没有想到,郎迟谙一待就待了一年。

    一年后,荀连已然正式继任玄玉仙宗宗主,他没有立即迁至宗主所居的断虹峰,而是暂时继续在流霞峰办公。郎迟谙在某一日流霞飞散之时找到了他,乍见已有一年未见的师侄,荀连第一眼甚至没有认出她。

    郎迟谙身量未变,容貌未变,却似乎在这一年里脱胎换骨,骤然长大了。她眉眼间的倨傲消失无踪,身上带着从未想到能与郎迟谙这个名字关联起来的死气沉沉。

    “师叔,我要离宗历练。”一见面,郎迟谙便开门见山道。

    荀连面露迟疑:“迟谙,怎么突然这么说?”

    郎迟谙道:“我知晓这些年,你们都在为我的事情尽心竭力,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师叔,让我走吧,能不能寻得破解死劫之法都是我的命数。”

    郎迟谙知道姑姑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离开玄玉仙宗。

    那一死劫不知会因什么方式应验,在找到破解之法前,郎错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郎迟谙留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即为玄玉仙宗。

    可郎迟谙已不想让他人为自己的事情浪费心神,在阅遍姑姑留下的手记后,郎迟谙做出来离宗的决定。

    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郎迟谙当日就下了山。

    郎迟谙没有一次敢回头看,当即便回头,也再不可看见生活了十四年的玄玉仙宗后,郎迟谙只觉心好似被挖走了一块。

    她彻底……离开她的姑姑了。

    郎迟谙开始游历西大陆各地,去往那些姑姑曾计划要去的地方,寻找度过死劫的办法。她其实无所谓自己会不会在那日死去,当姑姑离世后,她与人世的联系好似也一并断了。

    郎迟谙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唯有继续姑姑生前做的事,她好像才能感觉到她此生的一点意义。

    若是她能活下去,也算没有辜负姑姑对她的期盼。

    若是她死了……那也挺好的,郎迟谙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一年内,郎迟谙就将姑姑留下的地点走遍了。她在西大陆已然没有任何线索,于是在十八岁生辰那日,郎迟谙趁着雾期已过,登上了通往东大陆的船。

    那会儿的郎迟谙还没有独自驾船渡过离断江的本领,是以她登的是一艘泊在渡口的大船。船只差不多搭满了人方才出行,悠悠往东大陆驶去。

    郎迟谙还是第一次搭乘这样庞大的船只,它驶在水上,好像江面移动的堡垒。船上乘客鱼龙混杂,什么身份的都有,想要去东大陆做什么的也都有,不过人人都守规矩,毕竟这是一艘从西大陆出发的人,谁也无法预料同行的人会是何等修为。

    落到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里,郎迟谙难得多了几句话,在有人问她去往东大陆所为何事的时候,她没有置之不理,而是答道:“游历。”

    会说出这话的一听就是修士。

    朝她搭话的乘客羡慕道:“真好啊,我来东大陆本来是想求仙问道的,没想到全然没那天赋,走了好几家宗门都是如此。我在东大陆大小也是个财主,西大陆着实混不下去,蹉跎快十年,想了想还是回家去好了。”

    虽已踏上回家的船,无法再回头了,乘客的语气仍是很不甘心。

    郎迟谙道:“东大陆未必就不如西大陆。”

    乘客只觉郎迟谙是在安慰他:“但凡有修炼的天赋,有几个愿意留在东大陆的。”

    郎迟谙是真心觉得东西大陆无甚么分别。

    若是在这世间无牵无挂,那么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身后的楼阁之上,绪以灼隔着半透明的窗,遥遥看着她的背影。

    大船也有大船的好处,一艘船上乘客极多,互不相识,绪以灼都不必特意用匿踪的法器,随便往人堆里一扎就能藏好自己。

    恰好,这会儿也有无聊的船客过来问绪以灼要去东大陆做什么。

    绪以灼笑了笑,笑容却不达眼底,反带惆怅:“承故人之约。”

    过去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上还有。

    第 275 章

    ===================

    郎迟谙在东大陆花费的时间, 远比在西大陆要长。

    西大陆看似仙家汇聚,复杂难测,实际上西大陆绝大多数地方都被寿命无比漫长的修士摸透了。反而是东大陆, 一百年足以将一个地方的人换一个遍,一场战争便能叫续写了数百年的史书付之一炬。

    所有的一切, 郎迟谙都得自己去一点点摸索。

    郎迟谙一旦离开玄玉仙宗,就难以寻其踪迹,是以绪以灼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一个时辰。郎迟谙走到哪儿绪以灼就跟去哪儿,郎迟谙极少停下来休息, 她累不累绪以灼不知道, 反正绪以灼一边跟着她, 一边还要在大乘期修士眼皮子底下隐藏行踪,委实是累得够呛。

    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 绪以灼对郎迟谙愈发了解,她的习惯, 她的长处,她的弱点。绪以灼一点点积蓄着, 等待着那命定一日的到来。

    绪以灼没有一日懈怠, 在她的感知里, 时间也加快了步伐。两年时间匆匆而过, 郎迟谙也到了她的二十岁, 距离死劫只剩下一年又九个月的时间。她在东大陆久寻未果, 早已心灰意懒, 终于在二十岁生辰那日决定回去西大陆。

    她仍未能瞧见死劫应验的迹象, 但她已无心再计较生死。她准备回去后能为玄玉仙宗做多少便算多少,好叫她死时心安一些。

    回西大陆的必经之路除了离断江,还必须要穿过阳属沙漠。

    郎迟谙来时匆匆, 以至于绪以灼都没怎么注意过两千来年前的阳属沙漠有什么不同。郎迟谙回去时倒是放慢了脚步,绪以灼也终于可以喘口气。

    只怕这事件除了她也没有几人,可以回到过去故地重游了。

    这时候的阳属沙漠还没有沙暴潮,沙漠中的绿洲也不如后世那般稀少,除了占地更辽阔些,与一般沙漠没有多大区别。没有沙暴潮的时候,阳属沙漠两侧的交往要更加密切,一年四季皆有队伍穿行其间,多为搭载着两地货物的商队。

    郎迟谙上回来时,没有同他人同行,而是独自徒步穿越大沙漠。只是心上的疲惫也会反馈到身体上,在驿站休息的时候,她瞧见有队伍在招揽顾客,索□□了钱加入进去,蹭一辆队伍里的马车。

    这是支由向导、商队、旅客、镖师四方共同组成队伍,人数高达上百人。绪以灼就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她可以不用法器隐藏自己,直接混到人群里就是。

    郎迟谙对周边人素来漠不关心,她是不会发现人群里有没有面孔重复出现的。

    在西大陆,一颗上品灵石足以换一两黄金,以郎迟谙在玄玉仙宗的地位从没被短过灵石供给,她来东大陆之前换取的钱财足以让富庶之家过上好几辈子。郎迟谙不出绪以灼意料包下了一整辆马车,绪以灼记下序号后,没过多久就找领队包下了跟在郎迟谙后头的那辆。

    沙漠里马车是用骆驼来拉的,少有人能如她们二人这般奢侈,一般都是五六个人挤在一辆马车里,这还是商队主人或者付了钱的客人才能有的待遇,更多人要徒步走完全程,夜间便露天席地地睡下。

    就和渡船一样,横穿沙漠的队伍也要在凑足人数,能将一趟的成本摊至最低才会出行。她们在驿站足足等了三日,才等到队伍动身。

    绪以灼一钻进马车就没出来过,对外推说自己的身体不适,为的就是不和郎迟谙打照面。她人虽然不离开马车,神识却不客气地覆盖了整支队伍,主要还是在盯着郎迟谙。

    郎迟谙低调了三日。

    第三日,郎迟谙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问前方赶骆驼的人:“前头咿咿呀呀的都在唱些什么?”

    沙漠中大家为了省点口水,都甚少交流,唯独前方那几辆马车又是吹拉弹奏,又是唱着些听不清字句的调子。

    “这是沙漠对面一个小国流行的戏,整支戏班这会儿巡演结束了回家乡去。”赶骆驼的向导迟疑了会儿小声问道,“您可是觉得太吵?若是太吵的话,我同前面的客人说说去。”

    向导私心是不想去说的,大漠里一眼望去除了沙子就是沙子,他们这些靠沙吃饭的人,也难免觉得行走其间太过寂寥。如今耳畔除了风声、鞋底磨过沙砾的声音以外,好不容易有了些热闹,实在不情愿它们就此消失。

    可能包下一整辆马车的客人是大主顾,这些小事情他们总要顾着大主顾的意愿。

    “那倒也不必。”郎迟谙放下帘子,缩回了马车。

    车内四处被她铺了毯子,郎迟谙靠回软榻上,试着欣赏起这闻所未闻的唱戏声来。玄玉仙宗的老夫子说过,不像修士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术取乐,对许多凡人而言,听戏就是一生中最稀罕的娱乐形式了,不到集会、佳节还听不着。凡人的寿命太过短暂,他们却好像能通过戏台上演出来的一生,将自己的人生也延长一截。

    沙漠里需要保存体力,前头戏班唱得也不热烈,很快就只剩下乐师还在演奏,交织一处的乐器声,也渐渐少了一样,又少了一样。

    郎迟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没有立时沉入深眠,半睡半醒间,耳畔的乐声只剩下最后一样。

    有人在挑动琵琶,轻抹慢挑,声声入梦。

    琵琶声伴着郎迟谙沉入梦乡。

    她梦见了姑姑。

    姑姑一身玄衣,手持纸伞立在飞琼轩的庭院中,唇角流露着温柔的笑意。

    郎迟谙下意识就要往姑姑怀里扑去。

    可无论她怎么跑,她和姑姑隔着的距离都没有丝毫改变。姑姑依旧温柔笑着等待她,可郎迟谙好似在原地踏步,无法靠近一点点,最后只能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姑姑。”郎迟谙委屈地看着她,“你能来接接我吗?”

    郎错摇了摇头。

    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郎迟谙哭着哭着,忽然发觉姑姑的衣裳有点眼熟。片刻后,她猛然意识到,这是她在玄游殿所见的,寒玉棺中姑姑所着的敛服。

    玄玉仙宗人人皆着白衣,唯在身死之日,会被换上一身玄黑之色的敛服。

    郎迟谙忽然间想了起来,她的姑姑已经死了。

    郎迟谙擦干了眼泪。

    她仰起头,对着郎错露出笑容:“姑姑,我应该……很快就要来找你了。”

    耳边一声弦响有如裂帛,用力之大好像要将琴弦挑断!

    郎迟谙从梦中惊醒,瞬间睁开了眼。

    *

    绪以灼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马车减震做得颇为不错,更别提这是行走在沙漠里,就没有差劲的路况。但就是再平坦的路,猛然停车也是要颠簸的。

    惯性带着绪以灼脑袋往前一磕,直接把绪以灼给磕醒了。

    “嘶。”绪以灼捂着脑门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情况?

    她下意识把睡着时收回的神识又放了出来。

    用神识“看”清一切后,绪以灼瞳孔骤然一缩。

    沙盗!

    绪以灼浑然忘记了沙漠里还有这东西。

    自古以来有商队的地方就会有强盗,也就是后世阳属沙漠环境恶化得无法无天了,强盗在这儿都呆不下去。可两千来年的阳属沙漠,四处都是蹲守来往商队的英雄好汉。

    这支队伍凑了这么多人才出发,除了摊薄成本外,难免没抱着人多力量大的意思。毕竟沙盗的规模都比较小,像他们这样上达百人的队伍,少有沙盗敢动心思。

    但偏偏这支规模庞大的队伍,就匹配上了一队规模同样庞大的沙盗。

    时值夜晚,哪怕天上有着一轮明月,能见度也远远比不上白日。当商队经过某一处后,只见五十来个手持大砍刀的大汉突然从掩体后头跳出来,嚷嚷着让他们抱头蹲下放弃抵抗,把值钱的玩意儿全部交出来。

    刀锋在月下反射出惨白的光。

    这支队伍里有着镖师存在,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镖师们从马车上解了家伙就冲上前去,和沙盗们混战作一团。

    队伍里的普通人大多一动都不敢动,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打作一团的人。

    夜色下,两方人马的身影模糊不清。

    而在绪以灼神识之下,一切纤毫毕现,她一眼就看出这些镖师不仅人数少于沙盗,武力也和他们不在一个水平。冲上前去每一会儿,镖师就已经折损小半。

    鲜血染红了黄沙。

    绪以灼皱起了眉,犹豫要不要出手。

    她几度差点起身,最后坐了回去,干脆将神识也收了回来,侧过脸去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像她之前没有杀那些妖兽一样,她这会儿也不该杀这些沙盗。蝴蝶的振翅可在万里之外的地方掀起一场风暴,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不该干涉这个时代任何人的生死。

    她此行只可杀一人。

    绪以灼没有再看,但只要她不捂上耳朵,就不可避免听见外界传来的声音。队伍里的其他人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他们该上前去帮助镖师,可是当他们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已然为时晚矣。

    当镖师被尽数解决,队伍里已然没有可以抗衡沙盗的力量。

    和镖师交战的过程中,沙盗那方也损失了好几人。血气激发凶性,他们已经不打算像最开始说的那样留命不留财,决心多杀几个人祭祭刀。

    外面传来一声声惨叫。

    绪以灼闭了闭眼,突然间,她听见有脚步声往马车的方向走来,身体顿时一僵。

    在沙盗来袭时,马车被调整位置护在了中间,这里头待的不是富商与其家眷,就是花重金加入进来的旅客。沙盗们显然也知道什么人最有钱,打开一个口子后就往马车的方向扑了过来。

    绪以灼飞速思考着她要怎么混过去,直接隐身?

    紧接着她就听见,冲进来的沙盗没有第一时间往她这辆马车而来。

    最先遭殃的,是在郎迟谙前边的那辆马车。

    车帘被一把掀开,沙盗用力之大甚至让帘子响起了撕裂的声音,与其一同响起的,还有车子里女子的尖叫。

    沙盗兴奋地对外叫道:“老大,这车里有女人!”

    就在他扭头的那一刻,一把重物重重地朝他脑袋砸去!

    木头断裂的声音,与琴弦崩裂的哀鸣一同响起!

    沙盗发出痛苦的嚎叫。

    受伤的沙盗被后头赶来的兄弟拖走,动手的女子也被一并拖了出去。绪以灼听见他们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忍了又忍,才克制住出手的冲动。

    女子被拽到月下,从头晕眼花中清醒过来的沙盗撞开同伙,举起大刀就要亲手将女子斩于刀下。

    绪以灼不愿再听。

    风好似都静了一瞬。

    女子的惨叫与血液飞溅声却没在预料之中响起,响起的反而是男人的痛呼。

    绪以灼一惊,她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扯开帘子探头往外看去。

    只见郎迟谙单手持剑,立于清辉之下,冷眼看着被她斩下手臂,痛得倒在地上打滚的男人。

    “何必逼我出手,”郎迟谙冷淡道,“留财不留命,不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没有啦。

    第 276 章

    ===================

    修士在东大陆, 最忌牵扯因果。

    修士伤害凡人遭受天罚的可能性要远高于修士之间厮杀,在东大陆犹为如此。郎迟谙本不愿出手,若是沙盗只图钱财不谋性命,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这些沙盗偏生夺财不够,还要害命。

    郎迟谙到底是忍无可忍。

    啧, 牵扯因果便牵扯因果吧,她一个说不上还有几年好活的,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在刀锋落下之前,郎迟谙先一步拔剑。她瞬间出现在沙盗身侧, 剑锋如切一块豆腐一般, 削下沙盗的手臂。

    切口平滑无比,甚至直到沙盗倒地痛苦,血液才飞溅出来。

    没有人看到郎迟谙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就是话本里头绝世高手的轻功, 速度怕也不过如此。旁人或惊或怕,没一个人看出郎迟谙究竟是如何出手,唯有绪以灼知晓她用的根本不是什么武功, 而是修真者的法术。

    甚至连郎迟谙握剑的姿势也不标准, 压根就是随便找了把趁手的武器拎着, 方才那一下如此顺利, 也是因为在剑锋之上附着了灵力。

    沙盗们可瞧不出这些, 只以为这支队伍里藏着的高手突然蹦了出来。

    落剑之快, 以至于剑身未沾染丝毫血迹, 月下泛白的玄铁剑身映出一双双惊惧的眼。郎迟谙冷声道:“还不快滚?”

    别再给她找事了。

    然而沙盗们対视一眼,齐声吼道:“兄弟们一起上!”

    他们几十个人还打不过一个?

    很久没有面対一群不自量力的人, 简直像回到了她刚被姑姑收为亲传弟子的那段时候, 熟悉的烦躁之感又涌上郎迟谙心头。

    那些个师兄师姐后来不过是被打服到老老实实叫她大师姐,至于这些沙盗, 今夜想来是要把命留下了。

    郎迟谙抬起剑,袖中藏着属于灵力的暗芒。

    *

    绪以灼通过车帘的缝隙悄悄观察。

    只见郎迟谙将被拽出马车的女子护在身侧,剑招快得连残影都不可见,轻易挡下了劈向她的无数刀锋,每一次收剑都会带起一串血珠。

    绪以灼脑子里甚至不自觉冒出一句诗来:一剑曾当百万师。

    此时的郎迟谙在周遭人眼中,形象莫过如是。

    受其鼓舞,那些原来两腿战战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队伍成员,一下子又用了用力,有兵器的拿兵器,没兵器地就去车厢上拔一根木棍下来,挥舞着扑上去要为郎迟谙分担压力。

    修士对战凡人本就游刃有余,郎迟谙也没嫌弃他们碍事,随手还会护上一护,免得在她眼皮子底下死了。

    绪以灼心道接下来是没她什么事了。

    然而正当她要合上车帘退回车厢内,却忽然瞥见郎迟谙未能留意到的死角处,一把大刀从后头向一个向导的脖颈砍去。

    眼见着这向导就要人头落地——

    视觉带来的冲击要远强于听觉,绪以灼大脑空白了一瞬。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闪身至向导身侧,抬起的手以食中二指夹住了刀身。

    打红了眼的沙盗整张脸涨着不正常的红色,握刀的两只手青筋暴起,肌肉盘虬。

    那血管简直好似下一息就要爆裂开来,与其抗衡的不过是一条骨肉纤秾的手臂,腕子霜白纤细有如此时此刻天上的弯月,然而刀锋愣是无法寸进分毫。

    绪以灼压根没有看见沙盗仿若见了鬼的眼神。

    她的目光正巧对上回头看来的郎迟谙,在瞧见郎迟谙满是审视的目光的那一刹,绪以灼顿觉不妙。

    遭了。

    绪以灼心道,暴露了。

    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这下意识举动导致了什么后果的绪以灼,手一抖。

    只听一声轻响,大刀直接被她用二指折断了。

    *

    很难说,究竟是郎迟谙一剑杀一人带给沙盗的冲击大,还是绪以灼两根指头折断一把精铁大刀带给沙盗的震撼更大。

    总之没过多久,沙盗的气势就跟泄洪似的转瞬泄了个干净。

    自郎迟谙出手后,不到一刻钟,还活着的沙盗们就个个面如土色地被五花大绑,捆在了一处。头尾特地留出了一截长绳,看上去是要带着这些人一起上路。

    虽然郎迟谙和绪以灼都没问,但领队还是主动解释道:“此次损失了不少人,我们将这些强盗带到対面的官府换赏,可以多发点抚恤给这些死去弟兄的家里人。而且带上这些人也可以起到威慑,之后应该没有沙盗敢再対我们出手了。”

    対于她的话,郎迟谙不作反应,自从绪以灼动手她的目光就没从绪以灼身上离开过。

    绪以灼趁着其他人都忙于处置沙盗,硬是顶着郎迟谙的目光强行溜回了自己的车厢。

    郎迟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帘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她心里已然有些警惕,但此刻人多眼杂,郎迟谙没有在这个时候上去追问,而是循着记忆在地上找了找,踢开一具沙盗尸身后,从他身子底下找到染血的琵琶。琵琶从中间断作两截,琴弦也尽数崩裂,在夜风中可怜地发着颤,显而易见是不可能修回来了。

    郎迟谙拾起琵琶,将它递给因为脱力仍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声音依旧冷淡:“你的琵琶。”

    “……啊?”女子着实愣了一下。

    毕竟此刻众人都是堪堪保下一条性命,哪有人能注意到一把坏了的琵琶,可偏偏此人不知为何记在了心里。

    郎迟谙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只是觉得这人琵琶弹得颇为好听,别处乐师演奏听者不给钱还要捧个人场呢。她听了这么久,救下她就算是还了她的琵琶声。

    乐师抱着两截琵琶,抬头看去,却只看见了郎迟谙离开的背影。

    许久后,她撑着沙地努力站了起来,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好几口凉气,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了马车。

    车厢里同戏班的姐妹看到她死里逃生,顿时哭着抱作了一团。

    险些丧命的是自己,姐妹们却哭得一个个都比正主伤心,白落棠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她们都安慰好。人不哭以后,注意力就全放在了其余地方上。

    有的齐心协力把白落棠按在了榻上,掀开衣服去查看她的伤口,伤心道:“都流血了,你进来时怎么也不说上一声?”

    她们没少往白落棠怀里扑,也不知刚刚那会儿是不是加重了她的伤势。

    沙盗们其实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郎迟谙制服了。但是在白落棠被他们强行往外拽的时候,手脚腰腿都有磕在车厢时,她身上衣服又比较轻薄,被拖在沙地上时裙摆有些翻卷上来,露出的皮肉被粗糙的沙砾磨出了道道的血痕。

    一时间清洗伤口的清洗伤口,拿药膏的拿药膏,抹药的抹药,大多人都有事情做。讨不着差事的姐妹只能拿过白落棠的琵琶缩在角落里,看着断口处心疼道:“班主,这把琵琶都陪了你十几年了。”

    挡在姐妹们身前,将琵琶砸向沙盗的时候白落棠没有后悔,此时也觉得值当,只笑笑道:“琵琶再珍贵也没有命重要。”

    此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白落棠是知足的人。

    “还好有那位姑娘出手相助,”姐妹们纷纷道,“我从未见过武功比她还俊的侠客,不知她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道:“那位后出手的姑娘也好生厉害,那强盗的力气那般大,瞧上去胳膊都要比都要比我们的大腿粗,可她两根指头就把刀挡下来了!”

    “你们说……这是不是就是说书先生常讲的武林高手啊?”

    戏班的姐妹们越说越觉得像这么一回事。

    她们这节车厢里的,不是乐师就是负责写剧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都很惊人。平时写本子的时候也会给主人公安排许多超出常人的设定,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常叫演员们苦不堪言,但见识过郎迟谙和绪以灼动手后,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本子还是写得太保守了。

    而被作为讨论対象的二人,完全不知道因为她俩给戏班成员们的武林世界观带来了多少不切实际的想象。

    此时此刻,两位武林高手正在绪以灼的车厢里亲切会晤。

    车厢内二人对坐,郎迟谙姿势懒散,斜斜靠在车壁上,目光却锐利地像是要把绪以灼整个人看穿。绪以灼内心发虚,但身板挺得笔直,神色自若地回望过去。

    绪以灼这会儿悔也来不及悔了。郎迟谙方才回头得无比及时,显然就算她不蹦出来郎迟谙也能将那向导救下。绪以灼这下意识的一动手,直接将自己暴露在了郎迟谙的面前。

    好在,郎迟谙还不清楚她的来历,也看不出她的真实修为。

    绪以灼做好了见招拆招的准备,这会儿主打一个敌不动我不动。

    她成功熬到了郎迟谙率先开口。

    不出所料,郎迟谙完全看不穿身上基本带满了修真界最好的隐匿气息法器的绪以灼。

    她眼下还没有养出后世那弯弯绕绕的性子,既然看不出,干脆就直接说道:“修士?当真是巧,不知东大陆什么时候修士这么多了,一支队伍里竟然能冒出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 2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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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郎迟谙意有所指的话, 绪以灼淡定道:“于我而言也蛮巧的。道友可是自西大陆而来?”

    郎迟谙没有直接认下,但所说的话无疑是间接承认了:“想来道友也是。”

    东大陆不是出不了修士,虽然他们因为此间规则束缚, 极难自行引气入体,但人只要足够多总能出几个惊才绝艳之辈。郎迟谙一路行来也见了不少侠客, 他们中有一些就是不知不觉间完成了引气入体,虽然没有摸索出灵力的用法,但体质已因此改变,或灵敏无比或力大无穷, 被旁人视为天赋异禀之人。

    但如绪以灼这样无法摸清底细的人, 绝非东大陆可以培养出来的。

    绪以灼能理解郎迟谙的戒备。

    对她来说, 待在东大陆就好像一只狼待在羊群中间,她虽然对羊群没有什么想法, 但也完全不用担心这些羔羊能伤害到她。而绪以灼的出现,就好似这只狼忽然发现原来羊群里头还藏着一匹和她一样的狼。

    郎迟谙在试探绪以灼有多少威胁。

    而绪以灼此行, 是做足了准备而来的。

    她为自己准备的身份不止一个, 能轻松混进玄玉仙宗, 自然也有办法立刻打消郎迟谙的戒心。绪以灼自空间法器里取出一枚玉牌, 给郎迟谙看过, 道:“仙令府, 聊琴。此番来东大陆是为了寻觅有无天赋卓绝者, 好带回府中培养。”

    此时的仙令府, 恰在萌芽之时。

    修真界为争夺黄泉镜掀起的动乱, 让一部分有识之士意识到需要有一个组织来维护修真界的秩序, 于是仙令府的雏形诞生了。

    这枚玉牌还是云尚用来答谢绪以灼的, 数千年没有变动过,持令牌者可以在仙令府享受副令主的待遇, 拿出去当做仙令府修士的象征也颇为不错,行走修真界可以方便很多。

    郎迟谙自然听说过仙令府,在游历西大陆的那一年里也见过类似的玉牌。

    她如绪以灼预料中一样不再多言,只回了自己的名姓,拱手行礼后就离开了车厢。车帘一起一落,绪以灼看着郎迟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有点麻烦了。绪以灼一边摩挲着手中触感温润的玉牌,一边想到。

    待他日郎迟谙偶获往世镜,就能从镜中看到她其实是来杀她的。

    她到时候再要偷袭,可就没有原先预想的那么容易了。

    绪以灼沉思许久,一抛玉牌抛回了空间法器里。她合衣在榻上躺下,但没有睡着,而是又一次在脑海中演练她在登墟之船截杀郎迟谙时,要出的每一招每一式。

    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

    队伍里的气氛熟络起来。

    这是一支拼凑起来的队伍,队伍里的人天南海北行当不一,只因为穿越阳属沙漠这一目标凑在一起,彼此并不熟络。然而生死与共一朝后,队伍里的人好似顿时成为了对方的兄弟姐妹,一时间亲得好似一家人。

    白日还好,眼下虽不是阳属沙漠最热的时节,但当空一轮烈日让人全无说话的念头。戏班的那几辆马车都无甚么人练嗓,只有乐师会弹弹曲子。

    而一道夜间安营扎寨,人声就似炸开了锅。

    绪以灼和郎迟谙这俩救了整支队伍的大恩人没法继续宅在车厢里过她们的安生日子了,总有络绎不绝的人邀请她们下来一起玩乐。绪以灼起先还在拒绝,但见这些人全无知难而退的意思,一人被拒就换一个人来,只得下了马车。

    才踏上沙地,绪以灼就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了篝火旁。

    绪以灼在围着篝火而坐的人中看见了郎迟谙的面容,两人相视一眼,竟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两位恩人可算是都叫了下来,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有商人送上密封保存的肉食,这对啃了一路干粮的人们而言无疑是难得的美味。

    最先烤好的肉被一分为二,一份给了绪以灼,一份分给了郎迟谙。

    绪以灼也不再推辞,甚至贡献出了调味料,任队伍里的人随意取用。这些都是稀罕物件,一时间氛围更加热烈。

    绪以灼在往一个姑娘的馍馍上撒调味料时,眼角余光看见郎迟谙微微蹙着眉,如临大敌似地看着手中肉块,唇角不由得往上又扬了扬。

    郎迟谙与许多修士一样,日日餐风饮露,哪怕吃糕点也要吃那些口味清甜,模样雅致的,只怕是从未尝过凡人的肉食。

    绪以灼有留意郎迟谙,郎迟谙也注意到了绪以灼。

    她见绪以灼很快就融入到了人群之中,这会儿吃烤肉吃得正欢,想着她们都是修士,绪以灼吃得那她也吃得,在做了无数心理准备后终于咬下第一口。

    从未体验过的味道自味蕾上爆开,这些肉食都是事先处理过的,去除了腥味,郎迟谙不觉得讨厌,只觉得……很奇怪。

    篝火的对面传来笑声。

    有人朗声道:“郎姑娘,撒点调料会更好吃!”

    有什么东西嗖地飞来,郎迟谙下意识一抬手,接住了绪以灼扔来的瓶子。

    郎迟谙借着火光瞧了半天,也没看出琉璃瓶中装着的红黄色粉末是什么,只知道反正没毒。她回忆着绪以灼先前的做法在烤肉上均匀洒了一层,一口咬下。

    舌头顿时像烧了起来。

    热,麻,这些粉末好似还要钻到她的喉咙里去,郎迟谙剧烈咳嗽起来。

    “这位姑娘吃不来辣呢。”有姑娘笑得倒在绪以灼肩上。

    绪以灼一脸无辜,她可没有捉弄郎迟谙的意思,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呀。

    郎迟谙许久没有这么狼狈了,哪想得到今日居然会栽在一些看上去全然无害的粉末上头,沉寂了许久的大小姐脾气顿时爆发。她咳到眼角泛红的眼睛用力瞪了绪以灼一眼,用力把琉璃瓶扔回去后就起身拨开人群离开。

    有人不安道:“她会不会生气啊?”

    “没事的。”绪以灼语气非常稳。

    她跟踪郎迟谙这么久,都快比郎迟谙更了解她自己了。郎迟谙是被郎错惯大的,本身天资也世无其二,除却郎错之死,还未遇到过挫折。她被惯得容易因为一点不如意而发脾气,但也不会一直把这些不如意放在心上给自己平添烦恼。

    夜风吹一吹,这股气也就散了。

    绪以灼的话让其他人放下心,有人好奇问道:“你们是不是认识呀?”

    在刚刚,他们都听见绪以灼喊了郎迟谙的姓氏。

    “也才认识不久。”绪以灼道,对郎迟谙而言确实如此。

    “恩人,我们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呢?”

    “我叫聊琴。不用叫我恩人,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绪以灼道。

    说起来她还没回到过去几年呢,身份就已经有了三个了,最初的散修聊琴,不久前用来骗郎迟谙的仙令府修士聊琴,这会儿又以凡人聊琴的身份进行伪装。

    又聊了一会儿后,队伍里的人已经都相信“聊琴”是一位行走于东大陆各地的游侠,纷纷缠着她将其游历东大陆各地的见闻来。

    绪以灼不仅后世亲自走遍了东大陆,这两年也跟在郎迟谙身后把东大陆走了一遍,讲起来头头是道。队伍里基本是走南闯北的人,很快不止绪以灼在说,其余人也加入了进来。

    而郎迟谙离开后走得越来越远,只在篝火那边讲到了什么趣事,人声顿时又高了好几分时,才会回头看上一眼。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围着篝火还好,待在外圈的许多人都得再披一件厚衣裳。感觉到手中被油纸包着的肉块就要凉了,郎迟谙也不知怎得用灵力给它加了热。

    郎迟谙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烤肉也带了出来。

    换作以前,她早把这让她出了大糗的东西扔在地上,没有踩上几脚都是好的。也许是因为送上肉食的商人笑容太热情,将烤好的肉块递给她的姑娘眼睛太澄澈,才让郎迟谙觉得她要是真将烤肉扔了那就是做了天大的错事。

    被她们称为“辣”的味道好似还停留在舌苔上,郎迟谙一时间还有些畏惧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不愿再吃,又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

    郎迟谙漫无目的地在沙漠里走着。

    忽然间,她听见了若有似无的琵琶声。

    郎迟谙驻足静静听了片刻,抬步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终于,她看见了坐在一截枯枝上,怀抱琵琶的人影。

    那人也看见了她,恰好一曲终了,她手指自弦上离开,看着郎迟谙一笑。明月清辉落在她的眼里,眸光好似潋滟的水光。

    郎迟谙一开口,便说道:“你弹得没有以前好。”

    白落棠一愣,没有想到她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这已不是郎迟谙第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确实。”白落棠点了点头,没有因为郎迟谙的话生气。

    她今夜弹得确实不如之前,并非技艺退步,而是因为换了乐器的缘故。先前断裂的那把琵琶是她出师时师父赠予她的,弹奏了有十余年,好似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骤时换了琵琶,白落棠难免不太习惯。

    只是以她的技艺,其间差别应该极其细微,哪怕是共事多年的同戏班乐师,只怕也听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白落棠问道:“这位姑娘,您可也学过琵琶?”

    郎迟谙摇了摇头。

    她在玄玉仙宗忙得很,上这课上那课的,有时候还要被拉去讲课,去哪儿学这东西?

    白落棠有些惊讶,一个不通乐理之人,想要听出她琵琶曲的区别就更加苦难了,莫非此人其实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白落棠想了想,将怀中琵琶往前送了送:“你要试试吗?”

    郎迟谙犹豫了一下:“……可以。”

    反正无事可做,试一试也没有什么坏处。

    她也将手里的烤肉往前递去:“你要吃吗?”

    白落棠正好还没吃东西,展颜一笑:“好啊。”

    于是郎迟谙坐到了白落棠为她空出的位置上,生疏地将琵琶抱起,试着拨弦。而白落棠显然对辣椒粉适应良好,咬下去的时候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她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口头指点郎迟谙如何弹奏琵琶。

    等吃完后,她掏出巾帕擦了擦手为郎迟谙调整动作。

    没过一会儿,郎迟谙就已经能弹奏出简单的曲子。

    “你的天赋很高。”白落棠由衷道。

    郎迟谙不由得勾起了唇角。类似的话她听过太多太多次,但没有一次能有这回这般让她高兴。

    只因为琵琶确实是她感了兴趣的,而修炼一事,不过是大家理所当然对她的期盼。郎迟谙从来没有对修炼上过心,能偷懒就偷懒,逮着机会就睡大觉,只是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不讲道理,哪怕她吃饭睡觉都会有灵气入体,修为不间断地往上涨。

    “不过,有些地方还要再改正一下……”白落棠将缺点一一指出,耐心地指导,到后来干脆让郎迟谙坐在她怀中,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一点点为她调整。

    郎迟谙也从未这般认真听讲过。

    她在上玄玉仙宗那些文化课、修真专业课的时候只觉得太过折磨,从坐到位置上就开始惦记下课。然而在白落棠教她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就升上了中天。

    篝火旁,交谈正欢的人们中终于有人想起了早早离开的郎迟谙,担忧道:“郎姑娘不知到何处去了,不会有危险吧?”

    绪以灼还是十分笃定的语气:“没事的。”

    就是整片阳属沙漠翻了天了,郎迟谙也不会出事。

    “就算如此,也是该找一下她了。”有人抬头根据月亮的位置推算时间,“时间不早,也是时候回去休息。越到后天温度就越低,我记得郎姑娘只穿了件薄衣服。”

    坐在绪以灼身边的人发现绪以灼穿的衣服同样单薄,不由得拉了拉她的袖子好奇问道:“聊姑娘,你们侠客是不是像话本里头说的那样,有内力傍身,哪怕数九寒天就穿一件衣服也不会觉得冷?”

    此话一出,话题很快又歪了。

    绪以灼一边无奈应答话本里的东西都是夸张描写,一边心理也在疑惑,郎迟谙到哪儿去了?

    她的神识此刻覆盖着队伍,却没有看到郎迟谙在哪儿,只可能她走得已经比较远。

    不管怎么说丢是不会丢的,绪以灼很快就没去在意。

    等月亮开始落下,篝火的火势越来越小,一行人也不好继续聚下去,道别后准备回到各自的地方休息。

    就在这里,远处传来了狼嚎声。

    狼嚎声离得很远,但等交谈声歇下来后,这声音便变得无比清晰,被所有人听到了耳朵里,众人面色皆是一边。领队很快反应了过来,手疾眼快地往篝火堆扔了几把柴火,火势顿时升了回去。

    “别怕!”领队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不要慌张,“狼怕火,我们待在火堆旁就不会有事!”

    然而这里的人大多不是第一次穿越沙漠,自然知道若是遇见狼群这点火堆没用,纷纷拾起火把挡在身前戒备。

    火把数量有限,没有分到的人则被护在了中间。

    沙漠里狼群的凶残程度,有时更甚于沙盗,至少沙盗还可能只谋财不害命,但攻击人群的狼都是把他们当食物看待的。

    黑暗里亮起一对对绿光。

    狼的数量远超出预计,一时间,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不少人冷汗直冒。

    绪以灼不禁叹了口气,心道这群人怎么就能这么倒霉,又是沙盗又是狼的。

    她起身分开人群,头也不回道:“你们待在这儿。”

    有人低低惊呼:“聊姑娘,你哪来的剑?”

    方才看绪以灼她还两手空空,连只火把都没有,而她出去的时候,手中已然多了一把玄黑重剑。

    剑身长过绪以灼腰际,她是拖曳着这把剑在走,剑尖在沙地上留下一道转瞬愈合的痕迹。

    绪以灼心想还能哪儿来的,当然是包裹里头找出来的。

    她没有暴露自己修士身份的打算,是以没有多做解释,直接往狼群而去。

    远处的狼一个个伏低身子,显而易见是观察食物们的动作,预备发起攻击。绪以灼孤身走来后,狼群显然急躁了许多。

    绪以灼在一匹狼十步之外停下脚步。

    一个猎物极难逼近,但狼可以瞬间扑到她身上的距离。

    眼见着那头狼就要发动攻击,皮毛下四肢的肌肉已然凸起——

    绪以灼先一步动了。

    这只狼绝对想不明白这个人类究竟是怎么在一瞬间来到它跟前的,它的四足还未离开沙地,漆黑的剑身已然当面而来,一剑将它拍飞数丈!

    绪以灼顺着剑势,拍飞了他边上不远处的另一只狼。

    有凡人正在看着,她不方便动用明显的法术,干脆就找了一把攻击范围广的重剑,逞一逞兵器之利。绪以灼都不用在剑身上再附着灵力,光是剑本身的重量都能一下拍晕一个。

    这剑身量说不上有多庞大,但重达五十斤,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长时间挥动的。它本来也是一把给修士用的法器,倒也不是特地做这么沉,原材料重量就在那儿了。

    绪以灼用挥轻剑的架势挥着一把重剑,在神识的监督下,没有一只狼可以逃过她的感知越过她往人群那边去。不多时,狼群就倒了一般。

    等头狼被拍死后,剩下的残兵直接夹着尾巴逃跑。

    绪以灼提着剑往回走,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神识落在自己身上许久,只是她并没有在意。

    此处能送来这道神识的,无疑只有郎迟谙一人。

    虽然不知道郎迟谙这会儿在做什么,但绪以灼方才算是帮郎迟谙做了事。也是因为想到即便她没动手,过去的长生也会出手救下这批人,绪以灼才顺手领了本属于郎迟谙的活。

    她的猜想没有错。

    在发现绪以灼已经赶过去后,郎迟谙坐回了原位。

    “没有事吗?”白落棠心中不安,“刚刚没有听错的话,是狼在叫。”

    “是狼。”郎迟谙点了点,“那边有聊琴,没事的。”

    “聊琴?”白落棠重复了一遍,“那位姑娘的名字?”

    郎迟谙又点了点头。

    白落棠道:“你提起她的时候,和提起别人不太一样,可是熟人?”

    郎迟谙摇头:“算不上熟。”

    提起聊琴时语气不同,只是因为聊琴也是修士。她们作为这群人中唯二的修士,即便来历不同,也难免会亲近一点。

    算是单纯对待同类的亲近。

    “我先前还没有问,你怎么没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应该很想好好感谢你。”白落棠早在白天就知道今夜会有一场聚会。昨日刚刚死里逃生,自然没有心力庆祝,而今日早上领队就在依次拜访商队里的人,想大家合力筹备一场感谢两位侠客的聚会,她们戏班同样相应,乐师们跃跃欲试要演奏自己最擅长的曲子。

    郎迟谙哪肯说自己因为被辣椒粉呛到丢了面子,不好意思再在那儿待下去。含糊吐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后,郎迟谙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白落棠无奈道:“昨夜我受到些伤,姐妹们在意得紧,我实在受不住念叨,找了个空档就跑出来了。”

    白落棠没有说的是,戏班那些姐妹的态度让她时常怀疑自己受的莫非不是擦伤与磕碰伤,而是脖子被划拉了一道口子命不久矣了。

    “受伤?”郎迟谙扭头看向她,“你受了什么伤?”

    虽说昨日是她救下的白落棠,但她还真没怎么注意白落棠那会儿的状况。

    她甚至连白落棠长什么样都没记住,今夜还是通过琵琶声认出的她。

    “就一些腿上胳膊上的擦伤。”白落棠很无所谓道。

    郎迟谙立时想到自己坐在白落棠怀中学琵琶的时候,两人胳膊腿时常挨着,也不知道她的伤口被压了多少下。

    郎迟谙立时忙不迭地跳下枯枝,因为太过慌张,甚至还趔趄了一下。

    郎迟谙僵住了。

    身后响起白落棠的轻笑。

    郎迟谙瞬间恼羞成怒,顿时觉得自己今夜压根就不应该离开车厢。她郎迟谙何时这么丢脸过?偏偏今夜连着撞上了两次!

    她回身将琵琶塞回了白落棠怀里,恶狠狠地抛下还你两个字后,掉头往临时营地走。

    气势颇为凶狠,但还能记得白落棠身上有伤,还琵琶的动作是无比轻柔的。

    白落棠眉眼间皆是笑意,也下了枯枝,慢悠悠跟在后头。前头的郎迟谙显然放慢了脚步,白落棠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知道自己走得远了,担心她不记得回去的路。

    白落棠走快,郎迟谙也走快,白落棠慢了些,郎迟谙也会跟着变慢,保持着足以让白落棠看见她,却又离得足够远的距离。

    指尖自琴弦上扫过,极有穿透力的琵琶声清晰传入郎迟谙。

    一同传来的,还有白落棠的喊声:“你还没同我说过,你叫什么名字?”

    郎迟谙撇了撇嘴,很不满意地想,问别人名字之前是不是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白落棠愣是极其上道地从郎迟谙的沉默中猜出了她的心里话:“我叫白落棠——是棠声班的班主——”

    郎迟谙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扯着嗓子说话,不担心牵扯到伤口吗?”

    郎迟谙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会出乎白落棠意料。

    白落棠微怔,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郎迟谙也没再走,一直等到白落棠来到她三步左右的距离,才继续动身。

    郎迟谙句句难以揣测到的话,让白落棠之后问话都很没底气:“……你是不是,该和我交换一下你的名字了?”

    “郎迟谙。”郎迟谙头也不回道。

    “我师父为我取名时,见院中棠花落下,便以此为名。”白落棠问,“迟谙,迟谙,这又是哪两个字?”

    “迟暮的迟,谙事的谙。”郎迟谙随口答道。

    她已经能瞧见不远处的篝火,火光在眼瞳里跳跃。

    “原来是这二字。”白落棠抱着琵琶,又轻轻拨弄了两下,“迟谙,一直待在车厢里未免太过无趣,你闲时要不要来我这儿学琵琶?”

    郎迟谙心中微动,却没有立时应答。

    她在来东大陆的船上,就被船上的修士前辈们叮嘱过最好不要和凡人扯上因果。凡人过于脆弱,你又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东大陆,这因果若是一不小心扯上,怕是一辈子也解不开了。

    郎迟谙没怎么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主要是她压根不想搭理别人,这两年来也确实对遇见的每一个人不理不睬,身上流露出的傲气与寒意就能把人逼退。

    只是今夜,她被一群人莽撞地扯到了人间,又在一轮月下,听见了扣动心弦的琵琶声。

    眼见着就要到达临时驻扎的营地,营地里走动的人影看见归来的她们,有些人停下来招手。

    白落棠有些失落,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得到回答了。

    然而就在此刻,郎迟谙轻轻哼了一声,留下同样轻飘飘的一句:“再说吧。”

    第 2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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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属沙漠的白日热得好似要将人烤熟, 马车里头热气蒸腾,有时候真说不好车里车外哪边要更舒服。

    绪以灼倚在榻上,合着眼睛假寐。忽然边上的车窗被人敲响, 她直起身拉开了半扇。

    找她的人是一位坐在骆驼上的向导,这支队伍里头马车被护在中间, 头尾与两侧都有人随行,这位向导的位置基本就在绪以灼这节马车边上。绪以灼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目光,听到向导带着大漠口音的话后,才知晓原来是向导没怎么见她出来领过水, 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适。

    队伍里的水集中管理, 每人每天可以领取限定的份额。绪以灼除了防止他人生疑象征性领了一次外,就再没去取过。

    “我没事的。”绪以灼道,“队伍里若有人不太舒服, 可以将我那份给他们。”

    “这……难道你们这些武林高手,连水也不用喝吗?”向导挠了挠头, “方才郎女侠也是这般和我说的。”

    见向导毫无疑心, 绪以灼顿时觉得武林高手这一身份还蛮好用, 任何不合理之处都会被这些人脑补到合理。

    “您在哪儿见着的她, 她好似不在车里了。”绪以灼神识一探, 便发觉郎迟谙的马车里空空如也。

    向导往前一指:“郎女侠刚刚往戏班子的车厢去了。”

    *

    以往这个时候,郎迟谙应当待在自己的车厢里打坐, 然而今日她心烦意乱, 久久未能入定。

    昨夜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脑海。

    都说夜间不如白日理智, 郎迟谙只觉此言诚不我欺。她昨夜定然是昏了头了, 才会留下那句模棱两可的话。她既已决定回到西大陆, 就更不该与凡人多加牵扯,如今却自己撕开了一道口子。

    又一次入定失败后, 郎迟谙气急败坏地将枕头砸在了榻上。

    她用力之大,以至于这柔软的二物相触竟然发出了不小声响,恰好驱使着骆驼走到车厢边的向导敲了敲窗户。郎迟谙理了理凌乱的发,压着声音道:“什么事?”

    她本是不想让人听出她此刻心里的烦躁的。

    但冷硬的语气好像叫人更加误会了。

    向导也不知是谁胆大包天招惹了郎女侠,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向她讲了供水的事。

    “不需要,”郎迟谙声音依旧冷得好似要掉冰渣,“谁需要给谁去。”

    向导忙不迭地溜了。

    郎迟谙抱着枕头,靠在车壁上听外头的动静,听见前方的车厢又传来乐声,可其中却没有琵琶的声音。

    郎迟谙其实一早就在留意了。

    心里也在不止一次地疑惑:她今日怎么不弹了?

    可是昨夜吹风受了凉,或者是水不够打不起精神?

    郎迟谙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掀开帘子便跳下马车,跑到前头的车厢敲了敲门沿。

    “是谁?”乐声乍然停下,马车里头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

    “郎迟谙。”她的声音颇好辨认,而昨夜白落棠回来后,她的名字也已传遍戏班。郎迟谙说罢,掀开帘子钻进了马车里。

    只见车厢内一共五人,皆为女子,其中一人抱筝,一人拉三弦,两个人拿着纸笔,白落棠坐在最角落里,倚靠着柔软的垫子。

    郎迟谙一进来,五道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到了她身上。郎迟谙身体一僵,她许久没接受过这般好奇、直白又大胆的眼神了。

    一个拿笔的姑娘兴致勃勃道:“郎大侠,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武林中人都是怎么出招的吗?”

    姑娘的目光中满是求知欲,恨不得立刻写一出以郎迟谙为原型,以江湖侠女行侠仗义为主题的新戏来。

    郎迟谙:“……”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怎么知道?她又没有武功!

    郎迟谙后悔了,她就不该来这一趟。

    然而此时悔之晚矣,要是落荒而逃岂不是更加丢脸,郎迟谙死也做不出这等落面子的事。好在白落棠看出她的窘迫,按在身边的小姐妹,笑着道:“好啦,人家是来找我的,你们有什么事情以后在说吧?”

    说着又轻轻推了推边上的人,让她们给郎迟谙让出一个位置来。

    马车虽不算宽敞,但六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坐下绰绰有余。郎迟谙一声不吭地上前去挨着白落棠坐下,背挺得笔直。

    要是文化课上郎迟谙也能坐得这么规矩,老夫子能感动得当场落下泪来。

    郎迟谙不敢离那些热情过头的戏班成员太近,就只好尽可能地往白落棠身上贴,惹得姑娘们不禁好奇她二人关系怎得突然如此之好,忍不住问道:“班主,郎女侠这是来找你做什么?”

    “自然是来找我学琵琶的,你说是吧,郎女侠?”白落棠发觉每听到这三个字一次,郎迟谙的瞳孔就会微微变化,不由得打趣她道。

    “那可是找对人了!”成员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推销起来,“我们班主的琵琶呀,就是整个乌倰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好的!”

    白落棠没有自谦地否认,笑一笑就取琵琶去,显然对自己的记忆极为自信。

    郎迟谙疑惑道:“乌倰国?”

    “是呢,我们戏班就是打乌倰国清禧镇来的。”一个姑娘说道,“清禧镇的清戏在整个东大陆都有点名气,我们先前到七个国家三十六个城镇进行巡演,足足用了五年时间,这会儿正是巡演结束要回家乡去。”

    琵琶就在座位下的抽屉里,白落棠拿取的时候也不妨碍她听她们说话。找着东西后,她一边抱起琵琶,一边问郎迟谙道:“郎姑娘要到哪儿去?若是顺路的话,我们可以同行。”

    郎迟谙没有特别具体的目的地,只消有前往西大陆的渡口就可以。整片东大陆的地图已然被郎迟谙记在脑中,她想起乌倰国正是个与离断江相连的小国后,点了点头道:“可以。”

    一答应,郎迟谙就又有点后悔了,她回话之前怎么就不能多过过脑子呢?

    想着不该多牵扯,可反而越牵扯越深了。

    郎迟谙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同行一小段时间也不是什么大事。白落棠教她琵琶,她保护她们一路也算是回礼了。

    能与班主的救命恩人同行,戏班里的人显而易见高兴得很。

    眼见她们争先恐后想与郎迟谙说话,白落棠抬手制止了她们:“我该教郎姑娘学琵琶了,莫再吵啦。”

    姑娘们对视一眼,不太甘心地静下来。

    在这么多双眼睛底下学琵琶,感觉和昨夜只有白落棠在边上时很不一样。郎迟谙起初颇不自在,然而在白落棠如静水一般平稳的声音下,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午时刚过的时候跑到的白落棠车厢里,等白落棠出声示意休息,才发觉她竟然学了一整个下午的琵琶。

    “今日就到这儿吧。”白落棠将车窗完全打开,只见小小的车窗框不下整个落日,已然是黄昏了。

    这个时候起,沙漠内的温度开始明显下降,吹来的风不再如白日那般带着热气,凉风卷走了车内的闷热。

    “一次性莫要联系得太久了,手和胳膊都会吃不消的。”白落棠顿了顿,又道,“不过郎女侠武功盖世,剑都能舞得那般好,想来琵琶算不了什么。”

    这人又在打趣她了。

    郎迟谙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一眼,将琵琶塞回给她:“还你,我走了。”

    戏班的姑娘挽留她:“不留下一起吃晚饭吗?”

    “不用。”郎迟谙头也不回地离开。

    随着最后一缕日光被黑夜吞没,队伍停下,向导们升起夜间防狼的篝火,也借着这火焰加热干粮。

    郎迟谙一如既往没吃东西。

    但她也没像以前那样,将自己完全封闭在车厢里,而是倚着车壁透过车窗看队伍里的人奔走忙碌,放在膝盖上的手虚虚挑了几下。

    郎迟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联系不久前学到的曲子。

    等出了阳属沙漠,到达凡人的城镇,便去买一把琵琶吧。郎迟谙想到。

    晚饭时间是整支队伍一天里头最热闹的时候,大漠的夜晚冷虽冷,但多添一件衣服就是,总好过就算脱得一件不剩也会感觉好似在大地上蒸烤的白昼。人们一边吃饭,一边与熟人聊天,许多在车上坐了一个白天的人还会趁着没有太阳在能看见篝火的地方散步。

    这个时候戏班的人是最受欢迎的,许多人央求着她们唱一曲,白落棠便挑了一折最热的戏。虽然没有舞台,也没条件装扮,但有乐声相和,戏子们素颜唱戏也唱得像模像样。

    当时近亥时,热闹也渐渐消散。

    大多人回到各自的位置合衣而眠,只留下几个青壮年轮流守夜。郎迟谙没有睡,也没有打坐修炼,趴在窗户上眺望天上的明月,不声不响间已然将神识放了出去。

    察觉远处异样的动静后,郎迟谙眸光微微一动。

    狼群竟是又来了。

    若没猜错,这群狼应该就是昨夜那批。想不到它们这般记仇,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摸到营地附近,这会儿应该是在伺机偷袭。

    郎迟谙没有惊动任何人,提了把剑离开营地。

    她一整个好像融入了轻缓的夜风,悄然无声地被风送到狼群跟前。

    剑身在月下反射着寒光。

    然而寒光不止一道,交映生辉。郎迟谙顿有所觉,往边上看去,果不其然撞见了一双明眸。

    她和绪以灼面面相觑。

    尴尬的氛围无声蔓延,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绪以灼忽地反手一剑,将一头绕到她身后想要偷袭的狼拍进沙地里。

    “……咳,”绪以灼轻咳一声,“好巧啊。”

    你也来半夜做好事啦?

    第 2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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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两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心人的保护下, 队伍剩下的成员顺顺利利离开了阳属沙漠。

    “行走沙漠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这么顺利。”不少向导暗自嘀咕道。

    一行人在距离沙漠最近的城镇分道扬镳,郎迟谙按照先前约定, 登上了戏班回去乌倰国清禧镇的马车。她们先前乘坐的马车隶属于队伍,接下来的路程需要再去租赁, 而诸如此类的事情,在棠声班一直由班主亲力亲为。

    同白落棠一并出门,只需要应付她一人,若是留在客栈里,却要应对十来个叽叽喳喳的姑娘, 郎迟谙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白落棠显而易见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池, 无需寻人带路,也不用看着地图便准确地朝目的地走去。郎迟谙落后她半步缀在后头,时不时看眼周遭商铺与行人,若在以往, 她定是没有这样的兴致。

    白落棠扭过头来问她:“郎姑娘可曾到过这儿?”

    郎迟谙虽凡事漠不关心,但记性并不差。看见城门的时候她就感觉莫名熟悉, 进到城里一看果然近一年前来过。

    白落棠一看她的模样, 就知道她虽然来过此处, 但是対这座城池并不了解。眼看地方到了, 她也多做解释, 拉着郎迟谙的手将她带到边上的商铺里。

    郎迟谙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在快进店的时候才想起来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门匾上题着“希声阁”三字。

    她一头雾水地被白落棠带到了柜台前, 听见白落棠対掌柜的说道:“于掌柜, 我来取存在您这儿两把琵琶。”

    于掌柜显然同她是老相识了,刚见到她就招手示意伙计过来, 等白落棠话音一落,他立刻便叫伙计去库房取来。

    “白班主,看您対原来那把刺金琵琶的宝贝样,我还以为您这两把琵琶这辈子都用不上了。”趁伙计去库房的功夫,无事可做的于掌柜对白落棠说道。

    白落棠说道:“原先那把坏了。”

    白班主那把作为出师礼的琵琶价值不菲,于掌柜顿时一惊:“怎的就坏了?”

    “世事无常。”白落棠笑容淡淡,并未多做解释。

    她寄存在希声阁的琵琶需要定时保养,为了取用方便搁在库房外围。被于掌柜遣去取物的伙计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将东西带了过来。

    白落棠无比自然地将其中一只木匣交到郎迟谙手里,同于掌柜道别后就抱着另一只木匣离开。

    郎迟谙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只当两把琵琶太重自己这是帮忙的,直到走出一段路后,她后知后觉地顿悟了:“这是给我的?”

    白落棠点了点头:“你练习用的那把琵琶品质一般,我记得你提到过离开沙漠后要去买把琵琶,不会有比这把更合适的了。”

    她记起郎迟谙尚不知晓,又补充道:“方才我带你去的希声阁乃是伏音城的招牌之一,这两把琵琶是老阁主贺融师傅宣布退隐之前做的最后两把,你去别的地方很难寻到比它更好的了。”

    郎迟谙道:“那岂不是很贵重?而且这琵琶原先是你要用的吧。”

    “给你这一把,是我当初为防意外才拜托贺融师傅多做了一把才。但哪会有那么多意外,我有这一把就够了。”白落棠道,“好啦,你收着便是,我的命可要比它值钱,就当这是我对你的谢礼了。”

    郎迟谙仍想推拒:“你已经教了我琵琶。”

    白落棠无奈,只好道:“那就当是你这一路保护我们的报酬吧。”

    不等郎迟谙再说什么,她就紧接着道:“去往清禧镇的途中有匪徒作乱,女侠你可要将我们戏班的每一个人保护好了。”

    白落棠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郎迟谙只好应下。

    取完琵琶后白落棠才去的车马行,郎迟谙抱着新琵琶一路心不在焉,大脑空空跟在白落棠后头,白落棠走她走,白落棠停她停。直到听见白落棠的惊呼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聊姑娘,你也在这?”白落棠惊诧道,在踏入车马行之前,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儿看见“聊琴”。

    绪以灼当然是故意在这儿等她们的。

    她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好像当真只是偶遇,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顿了一顿才含笑打招呼:“白班主,郎姑娘。”

    白落棠应得很快,郎迟谙却是怀疑地看了她好几眼,才缓缓应了一声。

    “聊姑娘这是要去哪?”白落棠问道。

    “洄水县。”绪以灼报出乌倰国东部坐落在离断江畔的一个县城,白落棠不知道这个县城有何玄机,但郎迟谙知道洄水县里有修士经营的,能保证抵达西大陆的船厂。

    白落棠虽不知这些个隐秘,但她知道洄水县在哪里,盘算了下路径后邀请道:“我们正巧同路,不过棠声班在清禧镇下车。聊姑娘要不同我们一起上路?郎姑娘也在一起。”

    绪以灼和郎迟谙时不时就会出去为队伍扫清障碍,虽然她们事先没有通过气,但相同的目的导致她们总是撞到一起。

    白落棠见过几次她们因为这个原因同行,想来是误认为她们相熟了。

    绪以灼等的就是白落棠这句话,欣然应允:“好啊。”

    她们三言两语就约定好了,郎迟谙也不好再说什么。

    送戏班的人到清禧镇以后,她接下来要去的也是洄水县。虽然在遍地凡人的东大陆,她身边冒出一个修士给她感觉无比怪异,但回西大陆的话洄水县的船厂确实十分合适,绪以灼道选择挑不出毛病。

    绪以灼方才已经同车马行老板谈得差不多了,如今再几辆马车也方便,看在数量的份上老板还减了下价。三方都很满意,只有郎迟谙心里还有点别扭。

    然而当她看见回去的路上绪以灼也与她们同行时,郎迟谙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也住在福安客栈?”

    绪以灼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甚至反客为主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这是城里最好的客栈。”

    棠声班此次巡演赚得盆满钵满,回来的路上便奢侈了一把。而修士只听说过缺灵石的,没听说过金银之物也缺的。

    有钱干嘛不住最好的?

    郎迟谙从绪以灼道目光中领略了这个意思。

    郎迟谙无法反驳,觉得自己是真的多心了。

    她们只在伏音城休整了一夜,第二日天刚亮就登上前往清禧镇的马车。

    马车行走的官道上肯定要比在沙漠里快,每到夜间还可以去临近的驿站休息,日子不知要比在阳属沙漠里好过多少。然而等一行人离开这个小国,踏入群山环绕的乡野之地,旅途体验就瞬间下降了无数档次。

    且不说还不知有多少山贼藏在山窝窝里,光是坎坷山道带来的颠簸,就让人觉得脑子都要被晃匀了。

    连阳属沙漠都好端端越过的戏班全员,颠簸了一日后全部趴了。

    只有绪以灼和郎迟谙一如以往,她们対视一眼,立刻达成了毫无办法的共识。阳属沙漠里的沙盗和狼群好解决,水她们也可以匀出去,但她们总不能把路弄平,或者悬浮马车吧?

    那她们就当不了武林高手,得是神仙下凡了。

    戏班里体质最差的编剧已经要昏厥过去。

    她面如土色,抬起一只发颤的手抓住绪以灼衣角,气若游丝道:“大侠,你看我现在开始学武还有机会吗?”

    绪以灼觉得现在开始从政,然后想方设法把这里山路修了的可行性比较大。

    马车在入夜后停了下来。

    山里找不到可以休憩的驿站,她们也没法彻夜赶路。就算车夫受得了,戏班里的人也受不了。绪以灼先前是去戏班的马车上和人聊天的,一入夜就回去自己车上。

    绪以灼一手掀开帘子,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进去,就在车厢外头的车板子坐下。

    天色还未完全变暗,远处天际一抹昏黄。山风徐徐吹来,一缕鬓发被风吹至眼前。

    绪以灼随手将头发挽在耳后,视线清晰的那一刻,恰好看见郎迟谙也从自己的马车里出来。

    想来她同自已一样,习惯了戏班的人在耳边叽叽喳喳,一个人呆在车里时觉得沉闷起来。

    车夫们跑到远处拾了山柴煮饭,这个时候在以往也是该开饭了。但戏班成员白日被颠得七荤八素,这会儿闻到饭菜味都想吐。

    绪以灼跳下车板,来到郎迟谙边上,顺手递了她一块馅饼。

    郎迟谙也没拒绝,接过就咬了一口,入口的味道可算让她有点意外。这是块甜饼,在空间法器里保留了它刚出炉时的热度,一咬就有甜丝丝的糖浆流出来。

    这甜味不来自什么灵花灵草,就是普普通通的人间的糖。

    “修士带着这些,倒颇为罕见。”郎迟谙道。

    若说灵浆雨露対修炼还有些许帮助,那凡间食物就纯粹只有满足口腹之欲这一作用了。

    绪以灼道:“伏音城顺手买的,郎道友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

    她跟了郎迟谙一路,自然知道除却沙漠里的那一口肉外,这还是郎迟谙一年第一次吃凡间的吃食。

    她自有记忆起便待在仙门,不了解凡人的事物,也不想了解。哪怕来到了东大陆,也终日游离在人群之外,像是一缕轻飘飘的,不会落在地上的风。

    郎迟谙没有回绪以灼的话,只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那块饼,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走吧,”她手上出现一把剑,“该干活了。”

    绪以灼点了点,同样取出一把轻剑。

    她发现了的,郎迟谙自然也已发现。不远处有一伙山贼,正在逼近她们。

    由于绪以灼和长生都是独自一辆马车,看上去她们这支车队的规模顿时庞大了起来,一看就是一只肥羊。

    可惜这伙山贼选错了对象,今夜注定有来无回。

    解决完山贼后,二人施法抹去痕迹,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的马车,好似方才无事发生。

    一路太平。

    车夫们从来没走过这么顺的路,特意多带的人手和武器成了摆设,到达清禧镇的时间也比预计早了三日。

    她们与车马行签的约只负责送她们到清禧镇,绪以灼和郎迟谙继续往前走的话还要再续。绪以灼没急着去车马行,她早就知道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

    果不其然,到达清禧镇后没多久,白落棠就找上了她们。

    “棠声班是从清禧镇走出去的,此处能够出去巡演,父老乡亲们帮了不小的忙,我们决定在镇上义演一月。”白落棠邀请道,“两位若是不着急的话,可愿留下来听戏?吃住在我们戏班就好。”

    郎迟谙迟疑了很久。

    最后在白落棠期待的目光下,她还是犹犹豫豫点了点头。

    绪以灼等她同意后,也不再观望,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第 2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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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対清禧镇倒也有几分熟悉, 毕竟喜乐镇就是长生以清禧镇为原型复刻的。不过她所见的喜乐镇皆在夜间,如今看到白日里的清禧镇,处处都显新奇。

    板车骨碌碌地先行一步, 将行李运回戏班,其余人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四散去寻她们的家人。唯独白落棠无父无母, 一手建立的戏班就是她的家,此时带着绪以灼和郎迟谙慢慢往戏班的方向走去。

    清禧镇规模不大,最拿得出手的便是独有的清戏。镇上人没有几个不知晓棠声班的,许多人都记得白班主的面容。如今见棠声班外出巡演可算归乡, 一路上不时有人向白班主问好。

    白落棠笑容温婉地一一应下, 觑准机会立刻拉着郎迟谙的手拐到了边上小巷里。绪以灼尾随经验过于吩咐, 最知晓什么犄角旮旯方便藏人,已然早早躲了进去。

    白班主取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苦笑道:“还是聊姑娘机灵。”

    绪以灼往边上让了让:“之后就有劳白班主继续带路了。”

    “棠声班买下的院子离得不远,走巷子虽然容易迷路, 但只要走対了要比走大道快上许多。”白落棠显然対清禧镇的大街小巷了然于胸, 带着二人飞快穿行短巷间, “戏班有几间房还空着, 不过这么多年没回来, 定是哪一间都不能住人了, 还得麻烦两位同我一起收拾下。”

    “收拾可以, 住下就不用啦, ”绪以灼道, “我不习惯与太多人住一起, 先去认个门, 到时候在边上找个院子住下。”

    白落棠摇了摇:“我邀请你留下听戏,怎好叫你如此破费。”

    郎迟谙拉了下她的袖子。

    “她不缺钱, 不用给她省。”郎迟谙简短道。

    就没有听说过哪位修士会缺金银之物的。

    “好吧。”郎迟谙语气太过笃定,白落棠也没有强留,“聊姑娘初来此地,到时就让我来寻找合适的宅邸。”

    白落棠计划着自己暗地里补一份租金,再备上谢礼过去。

    敲定没多久,她们就来到戏班租赁的大院。

    守门的老门房早就得到消息,白班主一来便立刻将大门打开。戏班的成员基本上是清禧镇的本地人,不似白班主是个孤儿,但为了排戏方便,她们也居于棠声班中,只在得了空闲的时候回家看看父母。能容纳这般多人的宅邸在清禧镇并不多见,白落棠购置了原先位于此处的四间院子后,上下左右打通,另外筑墙,合成了如今这间大院。

    她所说哪几间空置的房间位于大院的西北角,留守在棠声班的老人虽然会定时打扫房间,但他们事先可不知道还有客人回来,那几间空房一如既往在落灰。白落棠无意再麻烦这些老人家,恰好一路上也混得比较熟了,就不客气抓了绪以灼和郎迟谙来帮忙。

    院中就有水井,挑水扫洒很是方便。在两个修士家务能力丧失得差不多——准确说来郎迟谙就没有过家务能力——只知道干站在原地发愣的时候,白落棠已经提上来好几桶水。

    在扭头対上那两双写满了“之后做什么”的目光时,白落棠沉默了。

    许久,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哪像两位游历四方的女侠,怎么看都是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白落棠只好将扫帚抹布塞她们手里,事无巨细地交代她们该做哪些事。

    说罢,便打发她们去打扫屋子,自己现在外头把院子里长过了脚踝的草除了。

    被推进房门后,郎迟谙看着手里的布巾发愣,显而易见白落棠的话方才完全没进去。

    擦桌子?她为什么要擦桌子?桌子有啥好擦的?

    郎迟谙下意识看向被分配了扫地任务的绪以灼,然而便是瞳孔一缩。

    绪以灼竟然作弊用了祛尘术!现在正拿着扫把装模作样地扫着法术过后一尘不染的地面。

    郎迟谙还没有说什么,通过敞开的门看见她仍呆站着的白落棠就喊道:“郎姑娘可莫要偷懒,聊姑娘都已经扫好一片了!”

    郎迟谙心道她扫了个鬼,分明就是祛尘术的作用,当下也要趁着白落棠移开视线用法术。可灵力还在指尖凝聚,绪以灼的声音先悠悠传了过来:“挺早就想同郎道友说了,在东大陆用太多法术是会遭雷劈的。”

    灵力顿散。

    “你不是一直再用吗?”郎迟谙自然知道绪以灼所言不虚,但就是想刺回去一句。

    “我扛劈。”绪以灼睁着眼睛说瞎话,分明是因为天道不会劈她,“郎道友如果想在东大陆待久一些,最好还是少用灵力。”

    “我有什么好多待的?”郎迟谙嘴上这么说,实际行动却老老实实将抹布浸了水擦起来。

    绪以灼想,她要待在这儿的时间怕是不止一个月了。

    作弊扫完了地的绪以灼偷了好一会儿懒,后来干脆让白落棠去帮郎迟谙,自己在院里除草,修士的体力总归要比凡人好。由于绪以灼不打算在这儿住,知晓打扫一间房便好,完事后白落棠就出门给绪以灼看房子去。

    她在清禧镇人脉颇广,很快就在附近为绪以灼找了间闲置的一进小院,绪以灼看过位置没什么问题后直接同房主商定了租金。

    绪以灼一直很有分寸,自觉避免去接触过去的人与事,暴露在郎迟谙面前是个意外,只能将错就错下去。没有意识到身边可能有修士的郎迟谙,和已经在身边发现过修士的郎迟谙,対外界的感知是完全不一样,绪以灼干脆将自己放在郎迟谙面前,以免她生疑。

    但为了不和过去的人牵扯太深,她最好还是独居,同时位置需要方便她盯住郎迟谙,这间挨着戏班的小院恰好合适。

    绪以灼定下住处后,就和白班主告别,只在晚上同戏班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戏班又休息了两日,紧接着便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义演。绪以灼应白班主之邀,大部分演出都去听了,不过每一次都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郎迟谙与她恰恰相反,每一次都坐在前头给棠声班捧场,演出结束后还会跑到后台和白落棠她们会和。

    郎迟谙逐渐成了棠声班的编外人员。

    密集的演出安排十分需要人手,哪怕白落棠预先雇了好几个临时工,仍然时不时会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跟了棠声班每一场演出的郎迟谙顺势便顶了上去。她虽说什么也不会,但都可以现学,这里帮忙搬一下东西,那里帮忙搭一下架子。以修士的力气,这些事她学会了以后远比旁人顺手。

    忙得脚不沾地的白落棠是过了好几日才发现郎迟谙居然一直在帮忙的。

    她将郎迟谙看作自己邀请来的客人,当然不想让客人出苦力。不过她说她的,郎迟谙做郎迟谙的,说了几次也没用。

    白落棠晚上被这事愁得睡不着觉,最后决定在得空的时候带郎迟谙一起出去玩,算是答谢她这些时日的帮忙。

    义演虽说会持续一个月,但并不是每一日都排了戏,戏班成员们也需要休息。休息时间往往会持续三天,一天躺,一天出去玩,一天继续躺。

    在第一回休息的第二日,白落棠便邀了郎迟谙去逛街。出去的不止她二人,戏班的小姐妹们也会同行。

    在棠声班里,白落棠与其说是班主,更像是戏班所有人的姐姐。妹妹们在前头玩闹的时候,她就跟在后头看着她们不要出岔子。

    而郎迟谙此时的存在,就无比特殊。

    她算不上棠声班的成员,名义上还是戏班的客人。她也不是白落棠的妹妹,她们的关系要更加复杂,不止是救命恩人与被救者,也不只是师傅和学徒。

    在白落棠去给郎迟谙买糖葫芦的时候,郎迟谙対偶然撞见的绪以灼说道。

    她觉得这位聊琴道友实在是神出鬼没的,有时在街角,有时在暗巷,有时在灯火阑珊处,总之这人总会突然在她的周边冒出来。

    聊琴就像是一团迷雾。

    绪以灼这会儿正在啃着一块桂花糕,听郎迟谙不解于她和白落棠到底是什么关系时,绪以灼顺口道:“不就是朋友吗?”

    朋友。

    郎迟谙愣住了。

    这个词対许多人而言习以为常,対郎迟谙而言却太过陌生,她从来没有过朋友。

    “什么算朋友?”郎迟谙问。

    绪以灼同她面面相觑。

    交朋友简直算是一个人生来的本能,这个词限定的范围太过广泛,又怎么才能定义?

    绪以灼眨了眨眼,磨磨唧唧地想出一句话来:“愿意亲近,说上几句话的,应该都算是朋友吧?”

    郎迟谙微微蹙起了眉,许久后看着绪以灼道:“那你也算是我的朋友?”

    绪以灼手里的桂花糕差点掉了。

    约摸少年人总是要更天真些,郎迟谙渐渐觉得绪以灼应该算是她的朋友。但若把绪以灼和白落棠放在一块儿,她显然更愿意亲近白落棠一些。

    対于郎迟谙的这个念头,绪以灼道:“朋友间的交情也有深有浅。”

    不等郎迟谙想得更明白,白落棠带着糖葫芦回来了,瞧见绪以灼也在后笑着问了声好:“聊姑娘也在这啊?”

    “恰好遇上,就同郎姑娘说了几句话。”实际上专程在这蹲人的。

    绪以灼时不时就会来郎迟谙面前转悠几圈,免得被郎迟谙先发现她在边上解释不清。

    白落棠带了两支糖葫芦回来,本是郎迟谙一支她一支,看见绪以灼后下意识想把她自己那根给绪以灼。不过绪以灼先一步站了起来,指着不远处正在叫卖的小贩问道:“白班主应当是那儿买的吧,我正巧也想吃了。”

    “嗯。”白落棠点了点头,“那个爷爷在清禧镇卖了六十多年的糖葫芦,全镇就数他收益最好。”

    绪以灼顺势离开。

    眼角的余光,看见白落棠与郎迟谙说了几句什么后,忽地带着郎迟谙往小巷深处走去。

    绪以灼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如果没记错的话,走出小巷来到隔壁的那条街,正巧有艺人在当街表演杂耍。

    绪以灼买完糖葫芦,慢悠悠地顺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走去。她走得不快,但神识早已铺开,看见郎白二人果然在杂耍摊子前,仙门五花八门的法术无法让郎迟谙多看一眼,但见杂耍艺人纯以笛声御蛇,她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看完了杂耍,白落棠又带着郎迟谙去借了工具画糖人。清禧镇虽小,但也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能做。

    其实仙门也未必无趣,只看人愿不愿意发现那些有趣的地方。

    绪以灼看着她们一直玩到月上中天,才同在约定地方会合的姐妹们一起回戏班去,一路说说笑笑,比来时更亲近了一些。

    一直同白落棠一起缀在回头的郎迟谙,这会儿也会时不时走到中间去。

    等戏班一行人尽数进了大院,绪以灼才从墙后现身,拐回自己的小院。

    *

    郎迟谙好似真将自己当做了她的朋友。

    在第三次收到郎迟谙送来的点心时,绪以灼突然间意识到。前两次她没有多想,只当是郎迟谙替白落棠带的,但次数一多,绪以灼发现送来的东西可以轻松分类,明显来自两个人。

    那些价格昂贵的,包装精美的,显而易见来自白班主,白班主在谢礼上向来很舍得花钱。而那些稀奇古怪的,不知道从何处买来的小吃,绪以灼想通后便明白过来这些都是现下対人间无比好奇的郎迟谙买的。

    绪以灼心情复杂地咬了一口颜色和形状都无比奇怪的点心,问道:“你到底是哪里找到的点心铺子?”

    郎迟谙问:“好吃吗?”

    绪以灼嚼嚼嚼:“……还挺好吃的。”虽然卖相实在不咋地。

    郎迟谙道:“那不就行了。”

    分享完郎迟谙新一轮的探店成果后,绪以灼算了算时间,发现距离一个月结束只有一周的时间了。

    绪以灼状似不经意地问起:“等义演结束后,郎道友是不是就要回去?”

    郎迟谙倚窗而坐,看着窗外青翠的竹枝,沉默许久,才答:“自然是要回去的。”

    绪以灼笑笑不说话。

    七日时间转眼而过。

    当戏演完最后一折,白落棠宣布义演结束后,郎迟谙有一瞬茫然: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来到后台,戏班成员们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假期欢呼。

    有姐妹扑到郎迟谙的身上,抱着她的脖子喊道:“郎女侠这些天辛苦啦!”

    白落棠正抱着装道具的箱子往外走,看见这一幕后笑着対郎迟谙道:“今日你就不要忙活了,让她们自己搬去。”

    有假期这块大饼在前面吊着,戏班成员们互相打了打气,没一会儿就将后台清空,一点都没让郎迟谙搭把手。

    散场后,白落棠一如既往地走在最后,郎迟谙沉默着跟在她的身边。

    “可是累了?”白落棠看着她道,这一个月里棠声班上下为了义演尽心竭力,委实累得够呛,郎迟谙也出了不少力。

    郎迟谙没有说话。

    若是在以往,白落棠一定敏锐地发现了郎迟谙情绪不太対头,但义演结束后,同样如释重负的她也被抽走了残余的心力,只看着头顶与大漠不同、格外柔和的明月絮絮说道:“你今日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中午我陪你去车马行订马车……出发,唔出发就后日再说吧,姐妹们都说要送你东西,总得给她们一个白日准备不是?送别宴的菜单也要好好合计合计……”

    差不多的话,白落棠翻来覆去说了一路。

    她实在是累得很了,要是边上有张床她一倒下就能立刻睡着,因劳累变得糊涂的脑子难以记清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

    但郎迟谙清醒无比,一字一句皆听了进去。

    就在快要到达戏班的时候,她忽地停下了脚步。白落棠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人掉了队。

    她回头看去,街上没有点灯,郎迟谙的神色在明月清辉下朦朦胧胧,难以看清。

    但她的语气无比坚定:“我不想走了。”

    白落棠拍了下脑门,怀疑自己困出了幻觉。

    “白班主,我能留下吗?”郎迟谙道,“不白吃白喝你的。”

    白落棠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仍觉自己似在梦里,脚步漂浮地回了房间。

    郎迟谙了却心头大事,美美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她神清气爽,破天荒地向遇到的人都问了好,把戏班的人吓得不轻。白落棠昨天只是困得狠了,还没到失忆的程度,睡一觉后大脑清醒,把昨夜郎迟谙说的话都想了起来。

    于是见着郎迟谙后,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而郎迟谙面色自若:“白班主,你现在得了闲,可还能再教教我琵琶?”

    “……行,”白落棠无奈道,“郎姑娘莫要嫌戏班无趣就好。”

    棠声班编外人员郎迟谙,就这样在一夜之间转为了编内人员,戏班姐妹们一致好评。原先的送别礼也没说就不准备了,只是名头从送别礼改为了庆祝郎迟谙留在棠声班的礼物。

    郎迟谙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三日她发现绪以灼竟然也没有走。

    一时间,愉悦全部转为了疑惑。

    郎迟谙惊愕道:“你怎么还没走?”

    绪以灼一脸无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走了?”

    郎迟谙:“……”好像是哦。

    绪以灼一直问的都是她什么时候走,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也要走的意思。

    郎迟谙迷迷糊糊地离开了院子。

    一个月过去了,好似和一个月前没有什么不同。

    绪以灼看着郎迟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合拢了院门。

    但绪以灼知道一切已然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