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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 一年无似此佳时(3)

    ◎巡访之路行至襄州◎

    夏至前几天, 殷上等人离开了元州府,经过旧日吴真的奉台城进入了氏白,又一路去往了溪狄的都城襄州。

    吴真、氏白、溪狄三国都曾有王室, 彼时撤国改府,郭长垚和崔集都已封将,周相寻封侯,各领边疆中亓之军, 手中都有实权, 但其余王室或是承侯或是袭爵, 大多只是个虚衔,各府的主事之人还是平京派遣的官员。

    一路走来, 各府的境况不算好也不算坏,仍有王室所在的各府百姓生活的多少要比曾经覆灭的国家好些, 但也好不了太多, 甚至有些还不如正在重建的大霁城。

    殷上猜想是因为吾元江沿城所受的关注和援助最多, 百姓们有了盼头,所以整体的境况和氛围都要热闹些。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自古攻城容易守城难,一个城池乃至一个国家的发展短则十年多则百年, 殷上自认不是什么神人, 只能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慢慢来,只将所见所闻都记录了下来, 尽全力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行走了数十个州府后,殷上深深的觉得自己决定出来走一走是对的, 因为很多东西不亲身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象, 比如她在旧日氏白所在的潭州府就见到了很严重的蓄奴之风, 很多富贾或是世家会在家中豢养奴隶, 这种奴隶和雇工不同,他们往往不专侍一事,而是被用以侍候、通房、陪读等诸多事宜,而这类人的性命往往无法得到保障,即便是被主家打死,官府也是不能插手的。

    再比如先前他们经过旧日九祈的定州府时候,发现此地几乎没有农田,一是因为此地西北处多为大漠,无法种植常见的作物,二是先前周垣最后在此地驻扎,和亓徽僵持了良久,导致当地的很多商铺关门,唯一收盈尚可的居然是一些风尘之地。

    她和江遗雪去往一家风月楼看过,里面有很多经历过定周各战、服侍过兵卒的妓侍,现而今大多都身患各疾,有些容色不出众的,便只能留在楼中干一些粗活,甚至还有年仅十四便要出来接客的。

    战争的残酷就像他们身上那些永远消除不了的疮疤,在经年之后仍旧能刺伤很多人的心口。

    有时候总说普通百姓想象不到公侯王族的生活,其实上位者也不外如是,一旦无法做到设身处地,那思想总是互相局限的,她不愿只是成为一个国家的象征或是符号,端坐于庙堂高台只看向更繁荣的那一面。

    年少时那碗腌菜汤难以下咽的味道至始至终都停留在她的脑海中,她不愿她的百姓再过这种生活。

    ……

    几人加快脚程,于黄昏前进入了襄州的城门,周相寻一早得到消息,亲自在城楼上等候,热情迎接了殷上等人。

    上次二人于明州府谈心,大抵是说开了,周相寻并未拘礼,只与殷上触拳相拥,又与她身侧的江遗雪点头示意,便伸手笑引他们去往一早准备好的客栈。

    襄州繁华如旧,若不是周相寻,此地本不是殷上要经由的城池,故而并不打算久留,只当故友寒暄。

    晚间是在一家酒肆吃的,周相寻道此店的酒饮最为醇厚,邀他们一定尝尝,殷上没有推辞,与江遗雪以及晋、林二人一齐同去。

    厢房内摆了一圆桌,几人围合跽坐,桌上摆着几盘殷上没见过的菜式,周相寻一个个仔细介绍了,亲自为殷、江二人斟了酒,笑道:“此酒名为含情酒,酒香醇厚,宛若男女含情,是襄州独有的,你们尝尝,若是喜欢,走的时候我为你带上几坛。”

    殷上笑着与她碰杯,抬臂一口饮尽。

    这酒确实独有一种酒香,味道也醇正,然而后劲颇大,殷上也不敢多喝,怕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喝醉了。

    然而刚待她和周相寻饮至中场,扭头一看,却发现江遗雪已然喝的面色酡红,蹙着眉捂住自己的额头,似乎有些难受。

    殷上哭笑不得,伸手把他的手拿下来,道:“不过是一会儿没看着你,怎么把自己喝成这样了。”

    他嘟囔了一声,不知道在说什么,手刚被挪开就好像失去了支撑,下一息就面朝下望盘子里栽了下去。

    殷上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的脸,笑骂了一句醉鬼,将他整个抱起来安置在一旁的软榻上,这才回来继续和周相寻把酒言欢。

    周相寻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们,道:“旧年之时倒从未想过你们二人会走到一起。”

    殷上道:“在璞兰台之时多少要小心,便也不敢曝露什么。”

    周相寻道:“想来是我当年看不清,若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同意阿灵去往平京,倒惹得你们伤心一场。”

    殷上举杯道:“此事无人有错,不必纠结,随此杯饮尽,往事不虞皆散。”

    周相寻笑了笑,抬臂与她碰杯,道:“好,便随此杯饮尽。”

    二人默契地不提往事,只聊些幼年的趣事或是各州府的形势,然而酒过三巡之后,房门却猝然开阖,闯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周相寻一见来人,脸色立刻就变了,放下酒杯斥道:“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府里吗?”

    殷上见她这副样子,便知闯进来的是谁,放下酒杯,却没有回头。

    这来人自然是刚刚二人提及的周相灵,他今日本不知周相寻接待殷上之事,只自己待在府中,然当晚间他突然起了心思要出门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府中几个侍卫拦住了。

    那几个侍卫自然是奉周相寻的命令,周相灵不明所以,连番逼问之下才知周相寻今日出门宴饮。

    宴饮就宴饮吧,拦他做什么?

    结合这两件事,一个不可能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中,那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想,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想去看看,于是便一个人从自己的院子里翻墙跑了出来,连找了几个阿姐常去的酒楼,最后才找到了这里。

    周相灵见到殷上,魂都没了,哪里还理会周相寻的斥责,贪婪地看了几眼殷上的背影,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和衣领,才走过去跽坐在周相寻身边。

    二人终于面对面了。

    席间的气氛缓慢地凝滞了下来,可周相灵却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盯着殷上,好半晌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轻声道:“殷上,好久不见了。”

    晋呈颐与林泊玉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一齐不动神色地看向了醉倒在一遍软榻上的江遗雪,只一息,二人便收回了视线,又低头对视了一眼。

    千言万语道不尽。

    然而这边殷上却并未有什么不自然,只把他当作一个久别的朋友,神态自若地与他碰了一杯,道:“好久不见。”

    见状,周相灵立刻笑开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问道:“你是从平京过来的吗?”

    殷上道:“向吾元江绕了一圈才达襄州。”

    周相灵双颊微红,抱着酒杯,又问道:“陛下和帝君还好吗?听闻帝姬和顾大人成婚了?”

    殷上点头,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微笑,道:“都好。”

    周相灵笑道:“那就好,襄州还有许多好玩的,明日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殷上看了一眼有些无奈的周相寻,道:“有你阿姐带着也够了。”

    周相灵拂开周相寻在桌下扯他衣角的手,道:“阿姐知道的可没有我多,我记得城东有一家槐叶冷面做得极好,若你喜欢,我明日……”

    还未等他说完,周相寻便有些忍不住了,眉头紧蹙,低喝道:“阿灵!”

    与此同时,那边软榻也响起了一声低呼,殷上抬目望去,便看见江遗雪摁着额角做起来,有些茫茫地唤了一声:“殷上?”

    他眼神聚焦过来,见到周相灵时瞳孔皱缩了一瞬,随即又好似没看见一般的掠了过去,站起身来朝殷上走去。

    周相灵这才注意到江遗雪也在,见到他,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起来,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继续看向殷上,勉强装作无事般问道:“你要在襄州待几日啊?”

    殷上正准备回答,正走到她身边的江遗雪却突然双腿一软,整个倒在了她怀中,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丝醉意,含糊道:“殷上,我头好痛……我们先回去吧。”

    周相灵见他故意跌在殷上怀中,心里顿时咬牙切齿,又见殷上似要开口答应,忙截断她的话,道:“宴至中途,殷上与阿姐许是还未话毕呢。”

    江遗雪哼了两声,好似真的醉得不轻,浑身跟没骨头似的往她怀里钻,双臂收紧她的腰,道:“我不管嘛,我不舒服,想回去了。”

    周相灵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咬牙道:“若是待不下去,不如自己先回去。”

    江遗雪继续装醉,娇声道:“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去,不然我一个人怎么睡呀。”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看似未曾向对方直言,可殷上和周相寻竟是没插上一句话,见席间气氛越来越不对,殷上和周相寻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地托起江遗雪,道:“好了,坐好,像什么样子。”

    她表面上像是斥责,可语气却更像是纵容,江遗雪不听,双手从她腰间绕到脖颈,继续道:“走了嘛。”

    殷上无奈,见对面姐弟二人也在瞪来瞪去,只好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阿雪喝醉了,明日我们再叙。”

    周相寻也赶忙按住要起身的周相灵,道:“好,你们先回吧。”

    殷上点点头,抱起江遗雪朝门边走去,周相灵难掩心中的失落和酸涩,咬唇最后唤了一声:“殷上!”

    但殷上并没有回头,反而是伏在她肩头的江遗雪掀起眼睫看了过来,他双手缠抱着殷上的脖颈,嘴角微勾,绀青色的眸子没有先前的醉意,反而满是轻蔑的笑,好似在看一个已然一败涂地,丢盔弃甲的失败者。

    作者有话说:

    小江支楞起来了!

    92☪ 人间岁月堂堂去(1)

    ◎醉酒陈情再达东沛◎

    出了酒肆, 殷上也没急着放下江遗雪,往前走了几步,嘴角含笑地问道:“高兴了?”

    江遗雪小声哼了一声, 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自己要下来,可殷上却并未放人,反而更用力地收紧手臂, 将他整个人贴在自己怀中。

    感觉到街上行人的侧目, 江遗雪有些羞怯, 只好把脸埋在她肩膀上,小声道:“有什么高不高兴的, 我看你不是和他聊得挺开心的么。”

    头顶传来一声闷笑,紧接着是殷上带着揶揄的话语:“那我回去继续开心一下。”

    “不准!”即便知道她是玩笑, 江遗雪也听不得这种话, 动了动身子挣开了她的怀抱, 转而伸手抱住她的手臂,声音也凶了很多,道:“一句话也不许和他说!”

    他个子比她高一些,却还是执意地要靠在她身上, 像个撒娇的大猫, 语气也带着一丝含糊的醉意,道:“只许和我说话, 也只能看我一个人。”

    “好,”殷上好脾气地答应, 侧头看了他一眼, 问道:“真醉了?我以为你装的呢。”

    江遗雪神色还算清明, 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闻言便认真回答道:“只是有一点点晕。”

    他这副样子颇为可爱,殷上忍不住捏了捏他微红的脸颊,道:“头痛吗?你酒量太差了,以后我不在身边,不许多喝了。”

    江遗雪乖乖让殷上捏,纤长的羽睫小扇子一样飞舞,摇了摇头,又点头,一板一眼地回答道:“不痛,好。”

    好乖啊。

    心口有一个角落顿时软了下去,下一息便有另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升了上来,殷上放开他的脸,颇为爱怜地摸了摸。

    殷上不知道他还剩多少意识,若说他清醒,所言所行又不像是完全清醒时的样子,可若要说他喝醉了,回到客栈却还知道洗漱铺被。

    看着一进房间就在床边忙碌的身影,殷上颇有些哭笑不得,开口道:“别弄了,这床不是出门前才铺过吗,快睡吧。”

    闻言,江遗雪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她,哑着嗓子问:“来嘛?”

    殷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你这么厉害?喝醉了还行?”

    他蹙了蹙眉,低下头去解自己的衣服,嘟囔道:“又用不着我,你管我能不能行。”

    他只解了外袍就不继续了,走过来拉殷上,看起来急得不行,还没走到床边就开始亲她,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

    殷上忍着笑任由他动作,只当个被动的木偶,直到两个人双双跌在床上,江遗雪又急切地翻身起来坐到她身上,抬手轻轻地去抓她的头发,哑声道:“别欺负我啦,殷上……”

    她这才大发慈悲地伸出手去,笑叹道:“上次怎么没发现你喝醉酒这么可爱呢?”

    江遗雪仰着头哼了一声,声音喑哑又粘稠,问:“你喜欢吗……那我以后弄之前都喝一点好不好?”

    殷上闷笑了一声,没回答他,反而佯装严肃道:“不许蹭。”

    “我难受啊……”他撒娇,有些受不了殷上一直磨他,歪身跌在一旁,扭过身子想要自己弄,却又听见殷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若是敢自己动,我以后便再也不弄你了。”

    闻言,江遗雪顿时停住了动作,万分隐忍地放开自己,眼波如水含嗔带怨地回头看她,好半晌才咬牙贴近她怀中,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你坏……殷上,你太过分了……”

    殷上忍俊不禁,只当调情,正准备开口安慰,却见他眼眶泛红,眨了眨眼,猛然哭了出来。

    殷上以为自己逗过头了,忙伸手圈住他,可还未等她张口,又被江遗雪的突如其来的哭诉打断。

    他说殷上你干嘛欺负我,你太坏了,下一息又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啊,我都不知道一个人能爱一个人到这种程度。

    他说为什么这么奇怪,明明我小时候这么憎恨害怕每一个人,为什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却一点都控制不了自己。

    殷上被他突如其来的回忆过往和控诉弄得有些懵,嘴角的笑容也收了起来,躺在他身下一动也不敢动。

    然后便听见他语无伦次地继续说:“我每时每刻不在嫉妒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看到你笑着和周相灵说话的时候我感觉我心都要碎掉了,我好害怕你突然喜欢上别人,好害怕你有一天和我说你发现有一个人比我更好。”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讨厌我这张脸,我十四岁第一次因为它受到欺负的时候我就想把它划烂,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你喜欢它,我就突然下不了手了。”

    “是因为你我才没下手的,所以你得喜欢它一辈子……不对,是要喜欢我、爱我一辈子。”

    他思维跳跃,殷上甚至不知道从哪开始安慰,顿了一息却突然问道:“那下辈子呢?”

    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身子也软了下去,脑袋枕在殷上的肩头,纤浓的长睫被眼泪浸湿成一簇一簇,随着他不安的情绪轻轻颤抖。

    好半晌殷上才听见他的声音,道:“下辈子不要喜欢你了,喜欢你太辛苦了。”

    闻言,殷上环在他腰间的手僵了僵,喉间似有哽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可过了几息,又听见他道:“下辈子换你来喜欢我,好不好?只要你对我好一点点,我一定很快就喜欢上你了,你不要嫌我烦,要耐心一点……只要你是殷上,我哪里还能去喜欢别人呢?殷上……”

    他念了几句她的名字,渐渐的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才响起一声短促的轻笑,殷上低头望向怀中之人,无比爱惜地在他额前印下了一吻。

    ……

    第二日晨起之时,殷上被窗外嘈杂的人声吵醒了,这个客栈地处闹市,人流只多不少。

    她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没有起来,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贴到她身边,含糊道:“头疼。”

    殷上问:“还有别的地方疼吗?”

    江遗雪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显然是还未清醒。

    殷上问:“你还记得昨晚你做什么了吗?”

    闻言,江遗雪总算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两息,道:“我做什么了?”他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努力回想了一下,可记忆只停留在他们遇见周相灵,他借着酒劲撒娇让殷上离开。

    见他忘了个干净,殷上也有些狐疑,笑道:“不至于吧,一点都不记得了?”

    江遗雪摇了摇头,迟疑道:“我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殷上挑眉,问道:“什么叫不好的话?”

    江遗雪想了想却没说,抱着她的脖子晃了晃,道:“你快说,我做什么了。”

    殷上道:“你让我用力点,说你还想……”

    “什么呀!”他恼了,满脸绯红地打断她的话,道:“我才不会这么说!”

    殷上道:“难不成你没说过?”

    闻言,他有些心虚,但还是色厉内荏地反驳:“现在不会了!”

    “好罢,”殷上点头,像是认同了这个说法,可被子下的手却兀自向下摸去,另一只手则掀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最后在一片黑暗中将笑着挣扎的江遗雪拖入怀中,道:“那我们现在来试试。”

    昨晚行至一半让他囫囵过去的债,终究还是在今晨还干净了。

    ……

    江遗雪这回又是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后却发现枕边无人,起身问了晋呈颐,才知道殷上带着林泊玉单独出门了。

    然而还没等他胡思乱想,殷、林二人便从不远处的楼梯走了上来,见到站在房门口的江遗雪,殷上侧身和林泊玉叮嘱了一句,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她伸手揽住江遗雪,与他一齐踏入房门,待门阖上,二人又格外自然地接了个吻。

    亲完后,江遗雪满足的抱着她微晃,听见殷上道:“我们明日就启程,去往寒州府。”

    “啊?”江遗雪有些诧异,抬起头来,问:“你和周相寻这么久未见,不在襄州多待几日吗?”

    殷上没多做解释,只道:“下次吧。”

    江遗雪微微蹙起了眉头,思忖了几息,迟疑道:“是不是因为昨日我和周相灵的原因?对不起,殷上,我下次不会了。”

    殷上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本是没这么想,但刚刚与周相寻见面,她也说现下时机不好,与我说下次再单独约见,我想了想,也觉得我与周相灵还是少见面为好,便也答应了。”

    闻言,江遗雪微微瞪大了眼睛,道:“是、是因为我吗?”

    他有些不敢相信,好像困苦已久的人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不知道这种好事怎么突然落到了自己头上。

    殷上见他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情,心中骤然涌起一股酸软,反问道:“还能是因为谁?”

    与江遗雪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也是近日才发现其实他也很好哄,就比如当下此言,她决定明日启程,一方面是因为周相寻顾忌周相灵,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忍江遗雪胡思乱想,再者她和周相灵再见面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益处,只不过是多留牵念,来日或许会更受其乱。

    可她若是把这些话明明白白说开了,江遗雪兴许也会理解,但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原因排在最后,倒不如她只说那一句来得更为高兴。

    果然,她话音刚落,江遗雪脸上的笑容立刻生动了起来,伸手捧住她的脸落了好几吻,最后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轻蹭,格外满足道:“殷上,你真好。”

    ————————————————

    翌日晨起,殷上并未再与周相寻告别,只与他们收拾行装,重新踏上了下一站的旅程。

    出了襄州,他们一路往寒州府去,又北上去往了旧日川梁的都城梦泽,再经由令兹的江州府到达了旧日东沛的都城径苏。

    在径苏停留了两日,江遗雪却并未对故国表达出多少怀念,直到走前一天,他才试探性地向殷上问道:“殷上,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彼时殷上正在述写她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已然是极厚的一沓书页,闻言便随口答道:“去哪里?”

    江遗雪咬了咬唇,好几息才道:“去……看看我母亲。”

    殷上停了笔,将其搁在砚台上,温和地看向他有些不安的眼神,道:“走吧。”

    江遗雪愣了愣,随即露出了一个令人心折的笑容,忙点头道:“好。”

    回东沛为王的那段时间,他将母亲的坟茔从宫中迁往了城外的一座无名之山,此地山清水秀,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极为明朗的风光。

    二人立于坟前的时候,天色正近黄昏,整个天边都是色彩斑斓的晚霞,磅礴壮美的山水风光尽收眼底,直叫人心旷神怡。

    殷上低头望去,见那墓碑上书:姜听晚之墓。

    她问:“为什么只刻了个名字?”

    这么简易的墓颇为少见,明明是江遗雪刻的,却连个前缀也没有。

    江遗雪沉默了一息,屈膝跪下来,才道:“母亲一直觉得我是她痛苦的源头……我想,她也不希望死了之后还被冠以谁母亲的身份吧。”

    殷上没有说话,立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俯身拜了几拜。

    拜完之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站到了殷上身侧,盯着那个名字轻声道:“母亲,这是殷上,我在梦里与您说时,你总是不信,这回信了吧,”他尾调轻扬,带着一丝顽皮,好像真的在为了自己成功的玩笑而感到得意,又道:“我以后会好好的,真的……我以后还会来看您……但希望您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母亲带给他的记忆总是痛苦大于快乐,他几乎这辈子都忘不掉幼年那一次次濒死的感觉。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听见殷上开口,江遗雪猝然抬头望向了她,又见着她目视前方继续道:“我知道当年之事并非是你所愿,罪魁祸首是谁我们心知肚明,阿雪也为你报仇雪恨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投胎转世,如果是,希望你能当个普通人平安幸福一生,不再需要依附、憎恨任何人,只做你的姜听晚。”

    话音刚落,远处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被吹起微澜,树叶沙沙作响,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微风拂过,吹起了殷上的发丝。

    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当殷上缓缓念出那个名字时,却好似和曾经那个在深宫中挣扎求生的女人建立了一丝微妙的共鸣,共同拥有了一次灵魂的震颤。

    殷上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有风。”

    “什么?”江遗雪似乎没感觉到,还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

    “没事,”她摇头,认真地牵起他的手,道:“她会明白的,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又甜又温馨,我不行了。

    (ps:我看了一下评论发现你们已经自己建构出一章番外了——ABO校园,女A男O,死对头,殷姐万人迷,小江暗恋然后背地里偷偷吃醋。)

    你们属于是把饭喂到我嘴里了(流泪)。

    93☪ 人间岁月堂堂去(2)

    ◎拜神女观中亓府纪◎

    离开东沛前, 殷上等人又去了一趟涵州城,也就是她与江遗雪横渡沛水时躲避湛卢博和沈越西的地方,也是在这里, 殷上第一次真正见到了乱世之下挣扎求生的百姓。

    他们并未刻意去寻找故人,只作寻常百姓一般在此驻留了一日。

    涵州城是东沛边城,先前各国形势紧张,边城的百姓也难以生息, 中亓立国后撤除了各国的边界, 改立州府, 同时鼓励各府交流互通,第一批受益的反而是这些地处边疆的城池。

    彼时来看, 此城较之多年以前,形貌可谓是天翻地覆, 不见往日的疮痍, 显出了欣欣向荣的生气来。

    入城的第二天, 几人又去往了莲山,想看看先前那个村落变成了什么样子,可到了附近的地方,却发现怎么也找不见, 只有一座香火旺盛的神女观伫立于此。

    晋呈颐去问了几个周围的商贩香客, 却都未得知莲村的所在,只好暂且随着人流入内, 刚跨过山门处高高的门槛,又见门边站着一个小童, 正为前来上香的香客分发香火, 一人可分到三支, 不用银钱。

    殷上等人便伸手接过, 一步步向位处正中的真仙殿走去。

    此观的不大,也不算奢华,但一草一木都颇有灵气,在红墙黛瓦的映衬下透着独有的淡泊和宁静,旺盛的香火烟雾缭绕,在向晚的钟声中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向上升去。

    几人顺着人群向前挪动着,身后传来林泊玉好奇的疑问:“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如此旺盛的香火,竟也未曾听说过。”

    殷上随口道:“许是旧时东沛这边信奉的吧,中亓地大物博,各地不一,也是有的,”言罢,她又问身侧的江遗雪:“你有听闻过吗?”

    江遗雪摇摇头,道:“不曾。”除了和殷上流落此地,涵州这边他并未来过,再加之他也不太信奉仙神,所以并未关注。

    正如林泊玉所说,此地来往朝拜之人一直未曾少过,直至走到真仙殿外也是挨挨挤挤的,但手持香火的香客们却未曾烦乱,都耐心的等在殿外,殿内始终只留两三个人,为其留出一片清净之地。

    见状,殷上心中也难免生出了一丝好奇,然而等她好不容易走了进去,抬头一望,却发现那低眉悯生的神女真仙之像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正想去问江遗雪,谁料他看了一眼,也道:“殷上,这……”

    见晋呈颐和林泊玉二人也是同样的反应,殷上也颇有些无措,可见殿外还有许多人在等候,便只得与江遗雪囫囵拜了,紧接着忙顺着人流往后殿走去。

    待行至后殿,场中又立有一尊石像,此像依旧貌似殷上,右手执剑,左手拈花,凿制颇为粗犷,线条大起大落,透着几分不羁和桀骜,和前方那悲天悯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二人一齐望着像前那檀木方桌上烟火袅袅的青铜香炉默然了几息,江遗雪才道:“不如寻知观问问罢。”

    殷上点点头,对身后面面相觑的晋、林二人吩咐道:“去寻此地的知观,”她看了看四周,指着一僻静处道:“便引到此地见我吧。”

    晋、林二人点头,一齐往后方走去。

    殷上与江遗雪站在原地耐心等了一会儿,林泊玉便带着一身着道袍的人先回来了,此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瞧着年纪应该已过半百,以青袍裹身,发髻锁发,龙行虎步,步不踏尘。

    殷上细细思索了一番,确信自己未曾见过此人,正当开口询问,却见那道士神色忽变,迟疑地问道:“您……您是……”

    他结结巴巴,并未说出话来,又看向带着帷帽的江遗雪,道:“不知您是否能让贫道观一真容?”

    闻言,江遗雪侧身向殷上看了一眼,她眉头微蹙,但还是点了点头。

    江遗雪便微微撩起帷帽,和那道士对上了视线。

    “是了……是了,”他神色激动,重复了两句,又看向殷上,双膝一屈竟要下跪,口中唤道:“真仙娘娘!”

    殷上吓了一跳,忙托住他双臂用力扶起,又见四周有百姓侧目,道:“你先起来把话言明。”

    那道士缓了两口气,顺着殷上的动作站了起来,道:“真仙娘娘……”

    殷上颇有些头疼,道:“你缘何如此唤我,我不过是一普通人,并非什么真仙娘娘。”

    那道士忙摇头,说:“您就是真仙娘娘,永载三十年您曾来过此地,您可还记得?”

    见他主动提及往事,殷上和江遗雪隔着帷帽对视了一眼,道:“永载三十年我确实来过此地,但当时此地还是一个叫做莲花村的小村落。”

    “是、是!”他点点头,道:“您当年于莲花村杀恶吏济贫民,救我们百十人于水火之中,若不是您,贫道今日恐不能站在这里!”

    殷上神色微变,问:“你是……”

    那道士道:“贫道俗名唤做章士乾,是曾经住在莲花村的村民之一。”

    殷上问:“那这神女观?”

    章士乾道:“受您之恩,我等才得以续命,您又予了我等钱财度日,此观便是我们几年后募款所建。”

    得知原委,殷上颇有些哭笑不得,道:“何必如此,这实在是……”

    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实在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章士乾看出了她的窘迫,忙道:“您不必自惭,此观本就是我们这些受您之恩的人所建,但许是您的仁德可感天地,此观的香火才愈来愈旺盛的。”

    言罢,他又指向那场中的石像,道:“这座像便是小南凿的,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吗?”

    听到这个名字,殷上脸上出现一丝动容之色,望着那石像,问:“他怎么样?婆婆呢,还好吗?”

    章士乾道:“小南在城中开了一个铁匠铺,日子很好,也已经成家了,但婆婆……五年前便走了。”

    殷上心中早有预料,但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心还是不免沉了一沉,见状,章士乾又道:“婆婆的墓就供在观中,您想去看一看吗?”

    闻言,殷上点了点头,二人便跟着章士乾一齐去了殿内。

    那高堂之上只供奉一个牌位,也算受些香火,端端正正地刻着:显妣徐弗之位。

    见殷上神色怅惘,章士乾便道:“婆婆的晚年过得很好,若非您的慈心,我们很多人熬不过那个冬日。”

    殷上沉默地点了点头,持着香烟拜了几拜,将那线香插入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

    走前,章士乾亲自送几人出了山门,殷上并未与他透露身份,只说自己正在游历四方,他表示明白,没有多问。

    对这座神女观,殷上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命林泊玉留下了一些钱财,用于济世救民,且希望章士乾不要过于神化她,也不要宣扬她当年的所行。

    章士乾俱都应了,待殷上等人下山走远后,他才撩衣屈膝,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郑重地俯身拜了三拜。

    那门边的小童不明所以,走至他身边问道:“师父,你在拜谁?”

    他眺望着林间隐隐绰绰的身影,轻声道:“拜恩人,也是拜真仙。”

    ……

    直到下了山回到客栈,殷上依旧心绪难陈,江遗雪看出来了,便问道:“你不高兴吗?”

    殷上摇摇头,道:“就是觉得有几分惭愧。”

    江遗雪道:“怎么会?”他笑了笑,说:“我走前还另给了那知观一笔钱,让他重修殿宇,为你再塑金身。”

    殷上愣了一息,心绪淡去了几分,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也来掺和?”

    江遗雪笑了笑,认真道:“对他们来说,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我比他们受了你更多的恩,也更能明白你的好,殷上,我知道的,你担得起。”

    闻言,殷上颇有些动容地轻叹了一口气,把他揽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没再说什么。

    一路走来,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

    第四日晨起,殷上等人启程离开了东沛,南下去往了旧日月支的都城存邑,又西行到达了懿安,最后赶在了下雪前一天进入了汀悉都城桂宁的城楼。

    走了这么多地方,各地的大部分百姓们都逐渐适应了朝代的该换,不再以各国自称,虽然境况有好有坏,但总体而言总是向好的,这对殷上来说是最为欣慰的事情之一。

    因着要赶在除夕前回到平京,殷上也没有在各地久留,从桂宁开始便一路顺着绵河北上,又从旧日西充、九祈、序戎的地界经过,最后进入了川岚城,一路向平京而去。

    时至今日,他们也在外游历了近一年,写的札记更是厚厚一沓,江遗雪每一页都为她誊抄了一份,又细细的整理好,一册一册的缝成书页以免丢失。

    回到平京前一日,殷上在马车上书写了最后几页的陈词,在基于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提出了一些她认为现今还较为独断的策令,准备回京后再与御史府和尚书台细细商议。

    有关富民,她提出三策,一策民为邦本,天下之化起于农亩[1],即各官府必须不误农时,以保田力生产之事,同时劝课农桑,屯田实边;二策休养生息、 轻徭薄赋,要求革除无益之征,敦尚俭素,与民休息,同时节俭厚民,以蓄养民力,培殖财源;三策散利于民,广辟财源,使农商互利,农安于田,贾安于市,便有财用足,礼义兴[2]。

    有关治国,她则提出五令,一令安人宁国,即轻徭薄赋,减少干预、不夺农时,又道国以百姓为本;二令德主刑辅,即德礼为本体,刑罚为辅用,德法并行、缺一不可;三令宽简稳定,即立法修律上要斟酌古今,除烦去弊[3],慎之又慎,期以禁暴止奸,弘风阐化,安民立政,莫比为先[4];四令依律科刑、恤刑慎杀,又写道人命至重,死者不可再生,希望尽可能的删削死刑,去除肉刑;五令任贤纳谏、赏功惩贪,举贤不避亲疏贵贱,亓律君臣上行下效,同时强调了应试正考之位,希望能纳各方人才以国之用。

    有关人口,她又话及五行,一行放奴为良,增加编户,即禁止蓄奴或卖身为奴、及买人女男为奴,凡奴婢均须放免[5],又要求民负人钱没入男女者,还其家,敢匿者有罪[6];二行婚嫁以时,鼓励族间、良奴通婚,禁同姓婚,并确定民庶婚聘的财礼限额[7],诸有家室,复娶者笞之,多纳、侍者缴金以罚;三行抚育幼稚,养赡老弱,民间以建义庄、学堂,严禁弃婴,若经查实无力者,官为收赎;四行发展医药、疗治贫民,即由官府出钱,市药修剂,又令医者开堂坐诊,以惠贫民[8];五行赈济灾歉,制止流亡,要求各地积谷备荒,灾年时各府州则需置暖汤院、普济院等以赡贫民[9][10]。

    除此之外,她又对民间防灾,蓄奴之风,娼妓之行,乃至民间的义庄、学堂又提出了更加细节的述议,力求不虚此行。

    ……

    这本由中亓储君亲自撰写的书稿,后来被命名为“中亓府纪”,成为了中亓历史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广为流传,其中所提出的三策五令五行也对后来的治世者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殷上此行史称“万民之路”,并开创了中亓历代储君登位前游历天下的先河,与殷上这个名字一起名垂千古。

    ……

    文末搁笔之时,时至深夜,案上灯火如豆,江遗雪坐在对案与她相伴,只不过此刻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玉瓷般的面庞,纤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射出蜿蜒的阴影,鼻尖还沾着一点乌黑的墨迹,五官格外的精致立体。

    殷上闷笑了一声,伸手为他轻拭鼻尖的污迹,又拿起笔于最后一页写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人生斯世,多方分别,此刻近春,小窗兀坐,怀人如玉。又道迅景如梭,旧游似梦,忆及情因年少,酒因境多,几番坎坷,然云山万重,寸心千里,未叫真情别付,恰如此路迢迢,共我相伴,灯下对影。

    此路难行,何人伴我?长使晋呈颐、林泊玉,吾夫江遗雪也。

    江遗雪未曾为官,除了皇室内眷的身份,中亓史书的任何地方或许都不会出现他的名字,赞扬他的功绩,可她偏要在这里写下,要让他的名字随她一齐被称颂或是毁誉,让后人知晓他并非是百无一用的无名之人。

    ……

    看窗外,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风雪还。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殷姐的爱最拿得出手!!

    下一章应该就完结了。

    (ps:写参考文献的时候就是我最痛苦的时候。)

    [1]林正同.简论中国古代富民思想[J].中国农史,1997,16(4):35—42.

    [1]强紫恒.《贞观政要》中的政法理念及其实践研究[D].西安:西北大学,2022.

    [2]丘汉平编著:《历代刑法志.旧唐书刑法》,北京:群众出版社,1988:284.

    [3][唐]吴兢撰,《贞观政要》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8.

    [4][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唐纪八》,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56.

    [5]《宋史》卷二《太祖纪》

    [6]《宋史》卷五《太宗纪》

    [7]《金史》卷六《世宗纪》、卷十二《章宗纪》

    [8][9]《元史》卷八十八《百官志》

    [10]韩光辉.论中国古代人口增殖政策[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5):14-44

    94☪ 人间岁月堂堂去(3)

    ◎和离公诸备婚之事◎

    腊月廿五之时, 殷上等人结束了近一年的游历,回到了都城平京。

    近几日各处皆是大雪纷飞,连带平京也是银装素裹的一片白, 低调简朴马车穿过城楼,在雪地上印下长长的辙印,又一路蜿蜒进了少天藏府的府门。

    少天藏府没有什么不同,该是什么样便还是什么样, 只不过走前院中开得最盛的还是红面粉腮垂丝海棠, 如今已变成了傲雪欺霜的檀香梅了。

    殷上与江遗雪下了马车踏雪而行, 正随口说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经过那梅树前时, 他思及桌案上孤零零的美人觚,停下脚步顺手折了两只含苞的梅枝, 那浮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染了他一身冷冷的梅香。

    他伸手拂去落雪, 但心思还在殷上身上,便继续刚刚二人的对话,道:“……寒州带回来的是画作,你说要送给帝君的, 懿安带回来的才是璺瓷, 在那个青色云纹的锦盒里,你都记混了, 倒时候可别送错了。”

    他这边刚细细地叮嘱完,却听见耳侧传来殷上的轻笑, 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问道:“做什么?”

    殷上笑着摇了摇头, 伸手拉住他未持梅枝的那只手, 道:“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呀?”

    闻言,江遗雪脸上立刻便浮现了一抹绯红,嗔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但眼角眉梢俱是藏不住的温软笑意。

    殷上将他的情态尽收眼底,继续道:“过了除夕,周相灵就要入京觐见了,和离书届时也会公诸,”她想了想,问:“你想定哪个日子?”

    “啊?”江遗雪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几息才道:“什么……什么日子。”

    殷上挑了挑眉,道:“自然是你我成婚的日子。”

    一时间,江遗雪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茫,殷上正看着前方,未曾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备婚可能也要些日子,再快也要两三月后了……定在三月如何,春光正好。”

    说话间,二人走至主屋的门前,殷上轻轻推开来屋门,拉着他走进了屋内。

    然及穿过屏风,江遗雪却依旧没有回话,殷上不明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然落泪,泪水淌在瓷白的面庞上,绀青色的眼眸一片水雾。

    “怎么哭了?”殷上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为他拭泪,江遗雪也好似才反应过来一样,睫羽颤了颤,抬起手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起,摸到了眼下一片湿热。

    他声音微哑,将她的手拿下来攥紧掌心,道:“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殷上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哄,微微仰头凑近了他的面庞,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若你觉得还没准备好,也可往后再延些日子,左右我不急于这一时……”

    “不要,”他出声打断她的话,有些不高兴,瓮声问:“你为什么不急于这一时?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殷上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我自然想,但这不是……你哭了么,我以为你还没准备好呢。”

    江遗雪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没驳出话来,只能伸手擦了擦眼泪,声音哭腔犹在,却又暗含娇嗔,道:“都怪你,突然和我说这个。”

    殷上好脾气地笑道:“好,都怪我,那不说了?”

    “那也不行,”他看穿了她的揶揄调侃,却不忍心拆穿,只把自己急切脆弱的一面曝露在她面前,道:“你说了,就不许反悔。”

    言罢,他便倾身吻上对方近在咫尺的嘴唇,启唇勾着她的舌头往自己口中送,动作间颇为急切,直到二人纵情相缠,他才含糊地回答了先前的问题,道:“……是高兴。”

    殷上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神色动容地加深了这个吻。

    ————————————————

    除夕当日,依旧是君臣大宴,远在封地的长庆侯带着许久未曾出现在人前的太子正君觐见帝后,殷上与周相灵并肩同跪殿中,在文武百官面前宣称了和离之事。

    然而就在一片哗然之时,礼官又遵照帝后之命,拿出了另一道封旨,径直宣道:“先溪狄王卿周相灵,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处躬不怠,德范已就,既启秩于公宫,宜增封于大国,庶崇命数,庸合典章,按图善壤,比秩诸王,封崇庆帝卿,邑寒州府,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随着礼官的话音落下,周相灵也捏紧了衣角,沉默地闭上眼睛俯拜谢恩,最后吃力地撑着自己的表情,看着原本还在自己身侧的身影越走越远。

    ……

    周相灵与阿姐一直在平京留到了元宵,他没再敢主动打扰殷上,听阿姐的话好好留在了官驿,偶有出门游玩,也不再故意去寻觅二人的踪迹。

    直至十五过后,殷上与江遗雪同来送他们离开,他与江遗雪自然是相看两厌,没有什么好话别的,只是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殷上,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总归是……最后一次了。”

    殷上沉默了两息,向身边的江遗雪看了一眼。

    他看明白殷上的意思,脸色苍白了一瞬,但最终还是咬牙和周相寻退至了一旁。

    彼时正值化雪之时,寒风挟着刺骨的冷往身体里钻,周相灵脸色不比江遗雪好多少,眼里是深切的哀伤,轻声道:“还记得去岁立秋之时,我满心欢喜的入府,一心以为能了却少年时的夙愿和你在一起,却没想到不过两三月,你我的夫妻缘分就如此了断了。”

    殷上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道:“你是阿寻的弟弟,我自然也是把你当弟弟的,不值得你为我如此心伤。”

    周相灵笑了一声,眉头微蹙,伤心道:“弟弟?殷上,你不觉得你现在说这种话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吗?”

    殷上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得沉默地闭了口。

    周相灵捂了捂眼睛,汹涌的心绪难以缓和,道:“……真是不甘心啊,明明我也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他内心一片荒芜,沉默地看着眼前人有些艰涩的表情,知道她是不知怎么回应自己,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展臂抱住了她。

    未及半息,他便主动放开了双手,在她耳边模糊地说了一句话,很快又轻飘飘地散在风里。

    做完这一切,他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马车,似乎多看她一眼自己便会溃不成军,难以维持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

    虽然也所剩无几。

    抬手撩开车帘,往事的一幕幕也再次从自己眼前飞速掠过,永载三十年时在母亲身前初见她的情景,入渠城营帐后二人再见时你来我往的笑谈,渭州城时并肩作战时的默契,明州府时他义无反顾的勇气,枕霞榭那一日日哀切的等待和心伤……

    岁月易伤,岂能无恙?少年人稚嫩的爱意炙热纯美,义无反顾,如同晶莹剔透、折射着耀眼光彩的水晶向她的心湖投掷而来,可她却不能予其回应。

    那些他曾经拥有过的回忆,最终还是像少年时阿姐寄回来的一封封信笺一般,只能被尘封于箱底,即便再爱惜,也不能拿出来时时端详。

    他这一场独角戏,起起落落,最终还是唱到了末尾。

    ……

    和周相寻好好告别后,殷上与江遗雪一起目送了车队驶出了平京的城楼,尔后一齐坐上马车归家。

    殷上神态自若,表情平静,可江遗雪却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那一丝怅惘——那并不代表喜欢,他心里明白,最多不过是遗憾或是不忍,可他却依旧有些难以忍受。

    刚刚看见周相灵抱殷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了半步,可还未等他再有什么举动,周相灵便已经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那一瞬间,他竟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代入了周相灵的角色,心中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哀切来。

    如果有一日,殷上也不喜欢他了,然后他们分开……分开以后,殷上也会像现在这样,为了那个新欢,把他处理掉吗?

    他会在她的世界就此消失,再也不会有交集,殷上或许会和另一个人成亲,叫他乖乖,做一切他们做过的事情,他会站在殷上丢掉他的地方等她,等她什么时候回头,也许有一天殷上会想起他,也许再也不会……

    他几近自虐般得这么想着,毕竟从一开始他所占的先机只不过是和殷上更先认识,出于她对自己的怜悯和利用以及自己的故意引诱,她才和自己越走越近,可若是从一开始与殷上相识的是周相灵呢?

    他的出身、眼界,自小生活的环境,所受到的教养……他才是跟殷上更为相配的人,而自己,不过是阴沟里那只一直仰望天穹的老鼠,凭着穷尽一生的运气,才得以遇到了眼前这个人。

    见江遗雪神色有些苍白,殷上起身从他对面坐到了他的身侧,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江遗雪从一片空茫中醒过神来,笑了笑,说:“在想昨日看的婚服纹样。”

    “真的?”见他点头,神色不似作伪,殷上便放下心,倾身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道:“喜欢什么样的,回去也让我看看。”

    闻言,江遗雪唇畔盈起笑容,与她细述道:“左右不过是那些,底色照旧是绛紫,以浅金色的丝线绣以龙、山、华虫、火、宗彝、藻……”

    殷上嘴角含笑,始终耐心的听着。

    可江遗雪却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失神地盯着她漂亮的眉眼和嘴角的笑意,话语在唇齿间越滚越慢,下一息便情难自抑地亲了过去。

    她自然又顺畅地接纳了这个吻,掌心在他的腰侧摩挲,给他带来了难以言述的安心。

    什么都无所谓了,殷上若是有一日不要他了,那他就去死,至于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那些勾引她的贱人,管他是谁,处理掉就好了,不是吗?

    他用力加深这个吻,心想,一切都很简单。

    ……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遗雪一心沉浸在了婚仪的操办中,每一件事每一样东西都事无巨细的过问,最后定下他觉得合适的交由殷上择定,殷上本欲全权交给他,让他选自己喜欢的就好,可他却不高兴地控诉她不重视,捏着这个由头撒娇卖痴,殷上虽然无奈却也受用,便大小事尽都依了他。

    时至三月之时,二人的婚服制作完毕,送至了少天藏府,殷上才知道那衣摆上的纹样是江遗雪亲自所绣,一针一线都倾注了他的期盼与情思。

    她摸着那不俗的绣工,颇有些诧异道:“你什么时候绣的,我竟不知道?”

    江遗雪坐在她身侧与她一起看,道:“你每次窝在书房的时候呀,”他有些得意,道:“不错吧?我跟着宫中的绣使学了好久才敢下针的。”

    殷上反应过来,道:“我说怎么宫中常有人来,我还以为是送东西的礼官。”

    他哼了一声,道:“你都不关心我天天在做什么。”

    “我哪里不关心啊,”殷上给自己叫冤,道:“我每次问你你都搪塞我,我道你自己喜欢,便也没问了。”

    “我不管,”他撒着娇,靠进她怀里,说:“要好好补偿我。”

    殷上笑着看他近在咫尺的红唇,明知故问:“怎么补偿?”

    江遗雪没说话,他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殷上必然也已经明白,可他左等右等却还不见她亲上来,拉长声音埋怨道:“你亲不亲——唔!”

    他骤然被堵住唇舌,含糊地笑骂了一句:“讨厌……”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老婆们,我太能拖了,明天更两万字我也一定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