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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小凤!小凤!”

    沈玉桐正趴在床上让阿福上药,便听龙嘉林叫魂一样的声音传来。他想翻身,却因为牵动背上的伤,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活了二十多年,父母兄长从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哪怕在四川那次,也没吃到皮肉苦,哪知这回竟然被个警察一枪托差点砸成半身不遂。

    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才发觉左肩肿起老高一块,吓坏了一屋子人,勒令他伤好之前老老实实在家休养,不仅奉贤不许去,也不许他晚上再去找朋友喝酒。

    他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家里,没办法见孟连生了。

    不过自己这样子去见人,只会叫他担心,确实不适合见面。

    龙嘉林应该是打电话给家里,听到了消息,所以急吼吼跑过来看他。

    龙少爷没有敲门的习惯,推开房门就往里面冲,冲到床边,恰好瞥到沈玉桐肩上红肿的伤处,急道:“小凤,你怎么样?”

    “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什么没事?再重点骨头都该碎了。”阿福埋怨,他是故意说给龙嘉林听,因为警察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打伤了自家二公子,这笔账当然得算在龙家头上。

    何况前天南市罢工,警察开枪打死了六个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抓走了好几个。阿福在沈家没吃过苦,也没参加游行,但也觉得自己是工人一份子,听到这消息,将龙家父子骂了不知几百遍。

    此刻龙嘉林上门,虽然面上不敢说什么,阴阳怪气也得埋怨两句。

    不过,龙嘉林并没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一心只在沈玉桐的伤上,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挥手将擦完药的阿福赶走。

    等屋子里只剩两人后,他龇牙咧嘴恶狠狠道:“你放心,我肯定把对你动手的人找出来,让他给你磕头谢罪。”

    沈玉桐无奈苦笑,他受这伤怪不上对他动手的人,因为那些警察说白了也只是听命行事的提线木偶,要真怪还真只能怪龙嘉林他爹。

    那些开枪的警察,其实也并不比死在枪下的工人更金贵,也许换个场景,死的就是他们。

    思及此,他摇摇头道:“别人也不知我是谁,还以为我是罢工工人呢。对了,事闹这么大,你们怎么处理?”

    警察对工人开枪,打死了六人,这事引起了全上海的公愤。加上上海滩各方势力本就复杂,各路人马都立马拿这事做文章,几所大学也在发传单游行。对刚入沪的浙派和发令的龙震飞,只怕是要面临很大的危机。

    龙嘉林有些烦躁:“我爸爸已经登报道歉,说这是手下擅作主张,开除了好几个人。被抓的工人也都放了。”

    沈玉桐闻言点点头。

    龙嘉林又愤愤道:“这次罢工,就是南市工人俱乐部那几个头头煽动的,他们哪里是为了工人利益,根本就是利用工人跟老板们作对,故意勒索,这回竟然想在我们头上撒野。如今已经被打死一个,还有两个逃得不知踪影。我爸爸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玉桐不知他这番歪道理是谁讲给他听的,不过不同立场有不同认知也正常,他把工人代表当成街匪路霸倒也不奇怪。

    思忖片刻,他试探问:“龙叔不是都为开枪道歉了吗?你们现在抓人,只怕会引起民愤吧?”

    龙嘉林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我跟你说小凤,在上海滩做事,不是什么时候都要用警署身份的。这种事当然交给别人办就好。”

    沈玉桐却是皱起了眉头,警署办事代表的是官方,自上而下都看得到,还能有个监督,若是暗中行事,那会更麻烦。

    只见龙嘉林往他跟前一凑,神神秘秘道:“小凤,你知道我爸爸如今将这些不方面自己露面的事,都交给谁办吗?”

    沈玉桐望着他得意的神色,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没有回答,只眯起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龙嘉林显然也没打算要他真猜,顿了下,便又继续道:“小孟。”

    虽然已有预料,沈玉桐还是蓦地一怔。

    龙嘉林见他这错愕的模样,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晓得小孟不会告诉你。我爸也交代我不要跟人说,不过我想着你也不是别人,而且小孟是我们朋友,所以我就悄悄告诉你。”

    沈玉桐望着他笑盈盈的脸,压下心头的震惊,蹙眉问:“他都为龙叔做了什么?”

    龙嘉林不甚在意地摊摊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都是我爸爸不方便出面的事,就晓得这次工人俱乐部的名单,是他查出来的,我爸爸现在很信任他。”说着他又笑嘻嘻道,“以前我都没看出小孟这么有本事,记得第一回见他,还是在沈伯伯生日宴上吧?他帮忙抓了毒蛇,那时他就是柏清河的小跟班,话都不说的,土包子一样。这才多久啊,都成我爸爸座上宾了。”

    沈玉桐不动声色听着,待他说完这一通,故作不经意地问:“我听说王存志王老板是江苏胡司令的人,他被人暗杀,不会是小孟替你爸爸做的吧?”

    “我爸爸没跟我说过,”龙嘉林歪头道,“不过江苏那边还没放弃上海,王存志又跟胡司令关系紧密,我爸爸先前想拉拢他,但对方一直打太极,弄得我爸爸很不高兴。你要这样说,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沈玉桐的手:“小凤,我知道我爸爸来了上海,做的很多事情,你们看不惯,但我爸爸的身份和立场,他不能不这么做。你放心,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一定会护着你,护着沈家。”

    沈玉桐勉强一笑,浙江夺下上海后,还真是弄得人心惶惶,光是提税这一项,就让才刚刚发展起来的华界工商业苦不堪言,沈家尚能承受,但谁知道往后会怎样。

    然而父是父子是子,龙震飞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在龙嘉林头上。只是对方这这口口声声的护着,毫无意义,整个华界商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工商业遭受浩劫,沈家也逃不过。

    “小龙,”他叹了口气,“你这份心我替我父兄谢谢你,只是现在说这些没用,你自己好好跟着父亲做事,早日掌权才是正事。”

    这话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早已看出来,龙嘉林跟龙震飞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更天真而已,若他有朝一日坐上高位,只怕比他爹更专\\制残暴。

    龙嘉林点头,拍拍胸口道:“我明白的,我最近都有好好做事,今晚还要去闸北,也是听到你受伤才抽出空赶来看看。那你好好养伤,我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嗯,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龙嘉林屁颠屁颠地走了,分明还处在父亲得势的喜悦中,对上海受到的影响,浑然不觉。

    当然,这并不奇怪,若是上位者能体会人间疾苦,那这世上早没有战乱纷争。

    他看了眼时间,已过八点,想了想起身下床,刚换上衣服,便有人敲门。

    “进来!”

    沈玉桉顶着一张严肃的脸进屋,蹙眉问:“你要出去?”

    “嗯,去找朋友说点事。”沈玉桐抬头,问,“大哥,有事吗?”

    沈玉桉道:“没什么,就是小龙……”他微微一顿,“龙家来了上海后,做了些什么,你也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来家里,我们没法关门拒客,但你跟他必须得保持距离了。”

    沈玉桐愣了下,又点头:“我知道的。我和小龙原本就已经不是一路人,话都说不到一块,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早没有来往。”他微微一顿,又说,“但是小龙本性不坏,大哥你也不用把他当成要妖魔鬼怪。”

    沈玉桉嗤了声:“他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是他不学他爹作恶,我们沈家养着他也没事。”

    沈玉桐失笑。

    沈玉桉稍稍正色,想到什么似的又说:“比起小龙,你那个朋友小孟,你自己多留心点。我收到消息,他最近跟龙震飞走得很近。这个人……”他沉吟片刻,“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但只怕没那么简单,虽然他对我们有恩……”

    沈玉桐心头忽然生出一点烦躁,打断他:“大哥,小孟的事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就好。现在上海滩局势复杂,我们沈家能明哲保身就是万幸。””沈玉桉叹了口气,忽然又正色道,“不是,你伤还没好,这么晚出去作何?现在外面不安生,你不许出去!。”

    沈玉桐笑说:“皮外伤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能有什么事?”

    说着,他已经往外走。

    沈玉桉在后头叫道:“让程达跟着你。”

    沈玉桐摆摆手,飞速下楼。

    他没用家里的汽车,自己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叫人拉去富民路。

    上海滩的夜生活很热闹,一路灯火通明。

    弄堂里这会儿也正热闹着,有人在拉胡琴唱戏,有人在听留声机,还有麻将和孩子的啼哭,都是人间烟火。

    孟连生亮着灯的小楼,安安静静地伫立在这片烟火之中。

    沈玉桐正要往前走,那小楼的灯忽然灭了,咯吱一声,孟连生的身影从大门里出来。

    他走到门口的汽车旁,拿了钥匙要开车门,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将钥匙抽出来,转身往弄堂外走去。

    沈玉桐在他转身前,已经隐没在路边一辆汽车后,待他越过这辆汽车,才又慢慢挪出来,悄无声息跟上。

    弄堂外对面的街道,停着一排黄包车,孟连生穿过街道,坐上其中一辆,朝夜色霓虹中驶去。

    “公子,去哪里?”沈玉桐随后也叫了一辆车,人力车夫客客气气将毛巾往脖颈一搭,客客气气问。

    沈玉桐道:“跟上前面那辆,别太近了。”

    车夫了然地诶了一声,拉起车子,朝快要消失的前车追去。

    两辆车一直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在十里洋场的繁华夜景里,看不出任何不同寻常,坐在前方的孟连生,自然也不会后脑勺长眼睛,留意到远远跟着自己的沈玉桐。

    车子转过两个街道,灯火辉煌的大世界映入眼帘。

    孟连生的车子在大世界门口停下。

    沈玉桐见状,让叫车夫将车停在街对面。

    这会儿大世界正是热闹时,门口人来人往,多是晚上来消遣的摩登男女。孟连生站在大世界门外,昂头望着五光十色的灯牌,仿佛是很感兴趣的模样。

    沈玉桐隔街遥遥望着他,想起之前两人聊天,说过有时间要一起来大世界看文明戏和杂耍,只是过了这么久,竟然一次没实现。

    他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孟连生站了一会儿,有小货郎来兜售香烟零食,他随意拿了两样,递给小孩钱,摆摆手示意不用找零。

    须臾,又有一个小乞儿举着破盆儿凑到他跟前,他也掏出两枚铜元放进去。

    小乞儿多是群体出动,见同伴顺利讨到钱,便认定这人是个冤大头,一窝蜂举着盆儿围上来。

    孟连生既没躲开也没嫌恶,而是掏出一把铜元,每个盆里都放上一枚,最后还将刚刚买的零食,分给了这些孩子。

    收获满满的小乞儿们,排队朝他鞠躬感谢,笑笑闹闹走了。

    怎么看怎么都还是沈玉桐认识的那个孟连生。

    孟连生始终没有进去,等小乞儿散去,又在原地望着灯牌站了会儿,才慢慢转身离开。

    他这回没再叫黄包车,而是沿街步行。

    沈玉桐隔着一段距离跟上他,走了片刻,发觉他是要去附近的立新码头。

    这会儿的货运码头还很繁忙,到处都是扛着包袱码头工人。每路过一个人,孟连生都会主动打招呼,他几乎记得每一个工人的名字。

    一路走进一间仓库。

    “小孟,你来了!”杜赞领着两个人迎上来,又往身后一个被绑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指了指,“人抓到了。”

    孟连生点点头,沉默不言地走过去。

    地上那人见状,连滚带爬往他脚边凑:“孟老板,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很缺钱?”

    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家里老母生了重病,每个月得几块大洋药钱续命,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老婆身子也不好,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可能去偷烟土。”

    孟连生若有所思点点头,抬头问杜赞:“他说的是真的吗?”

    杜赞:“……差不多吧,”

    孟连生:“回头给他家里送两百大洋。”

    地上的男人仿佛是看到救星一样睁大眼睛,他在立新码头干了几年活,大家都对小孟赞不绝口,看来自己是逃过一劫了。

    杜赞皱眉道,“小孟,这家伙偷了几公斤烟土,要是我们就这样算了,岂不是坏了规矩,其他人有样学样,我们仓库还不得被蛀空?”

    孟连生抬头:“谁说算了?”

    刚松一口气的男人,闻言大惊,趴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孟老板饶命!”

    孟连生退开一步,淡声道:“放心吧,几斤烟土要不了你的命。”又对杜赞吩咐,“卸了他的手。”

    杜赞点头,朝身后小弟挥挥手。

    此时仓库半掩的门外,沈玉桐正隐没在夜色中,默默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因为周围空无一人,安静得只剩夜风虫鸣,男人被砍断手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是直直刺入他的耳膜。

    他闭眼深呼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片刻,又才缓缓将眼睛睁开。

    先是看到地上抽搐着的男人,和一滩渐渐淌开的鲜血。继而又将目光移上去,落在灯光下孟连生的脸上。

    对方正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男人,面容既不暴戾也不残忍,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看得并不是一个被他下令砍断手的人。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才叫沈玉桐五味杂陈。

    “谁!谁在哪里?”

    他不愿再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叫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人钳住,因为左肩有伤,被人这样大力一攥,疼得他轻呼出声。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咚咚跑出来。

    “二……二公子!”杜赞见到门口的人,大惊失色,反应过来,赶紧挥挥手斥道,“干吗呢?快松手!没见是沈二公子。”

    攥住沈玉桐的小喽啰哪里知道什么沈二公子,但见杜赞这样语气,立马松开了手。沈玉桐皱眉揉了揉左肩,一抬头,孟连生也已经出来。

    “二公子,你怎么来了?”相较于杜赞的惊讶,他倒还算平静。

    沈玉桐收回肩上的手,无奈地笑了笑:“路过这边,想着你可能在码头,就过来看看。”说着,又试探般道,“有没有打扰你们做事?”

    “没有没有,这里有点乱,我带二公子去办公室喝口茶压压惊。”孟连生说完,吩咐杜赞处理,自己拉着沈玉桐离开。

    两人走到办公室,孟连生将电灯打开,让沈玉桐在沙发坐下,拿出一只大瓷缸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这只杯子沈玉桐之前用过,不算陌生。他捧着杯子喝了口水,大概是茶水清凉,两口下肚,原本杂乱的情绪,倒真镇静了不少。

    孟连生在他面前蹲下,昂头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他。

    “是不是吓到二公子了?”他低声问。

    要说吓倒不至于,毕竟前天才看到警察当街对工人开枪,况且先前在奉贤,孟连生还亲□□杀了两个入室歹徒。

    只是他隐约意识到,好像有些东西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小孟,我不知道你们立新有什么规矩,但现在是民国了,偷了东西该交给警察,而不是随便动用私刑。”

    孟连生轻笑了笑:“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些规矩都是柏先生当初立下的,下面的人与其说是听从于我,不如说是听从规矩,我要是带头坏了规矩,立新就该乱了。我是想带立新改革,变成跟你们沈氏一样的民族企业,但得一步一步来,现在确实还没这个条件。”

    沈玉桐叹了口气:“但有些事真做不得,你明白吗小孟。”

    孟连生在他身旁坐下,身子贴着他道:“我明白的二公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中有数。”

    “你真的有数吗?”沈玉桐看着他皱眉问,“听说你现在在为龙震飞办事?”

    孟连生微微一愣,继而又坦诚道:“他是警察署长,吩咐我办事,我没办法拒绝。”

    “所以你把工人俱乐部的名单交给龙震飞,还要帮他去抓那两个工人领袖?”

    孟连生道:“如果不抓到那两人,这场风波就平息不了,工人继续罢工游行,南市许多工厂都得受影响。”

    明明就是一番歪理,但沈玉桐竟然觉得也不算没道理。

    孟连生继续道:“二公子,我也反感龙震飞的做法,但现在时局这么不稳,我得保证立新不倒在我手中,我不能成为第二个李永年,让柏先生的心血倒在我手里。”

    不得不说他平时话不多,但讲起道理来,又无法让人反驳。

    因为背景不同立场不同,沈玉桐确实不能站在沈家二少的身份,去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可以养他,给他钱离开立新做自己的事业,但他是个独立的人,或许也有着自己的理想抱负。

    一时间,他心绪烦乱,蹙眉忧心忡忡道:“小孟,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我知道二公子是为我好,”孟连生确实展眉一笑,伸手亲昵的揽住沈玉桐肩膀,“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左肩的伤处被碰到,沈玉桐疼得死了一口冷气。

    孟连生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怎么了?”

    沈玉桐轻轻摸了摸肩膀:“受了点伤。”

    孟连生忙拉开衣领,凑上去看了眼,见到那一大片青紫,惊道:“这么严重,怎么伤的?”

    沈玉桐摆摆手,不甚在意:“前天路过工人游行,警察镇压的时候,把我给误伤了。”

    孟连生闻言,蹙起眉头:“你怎么没跟我说?”说罢急忙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沈玉桐见他这样担心自己,心中不免一软,也暂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失笑道:“已经上过药了,皮外伤,你别紧张。”

    孟连生复又坐回远处,望着他郑重其事道:“现在外面乱得很,你最近别一个人出门。要去我那里的话,先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沈玉桐笑:“你去接我?被我大哥他们看到怎么办?”

    孟连生道:“我把车停在拐弯处,或者我安排人力车夫在你家门外。”

    沈玉桐好笑地摇摇头:“最近我也忙得很,恐怕不能经常去找你。”

    孟连生小声嘟囔:“你从前也没经常来找我。”

    沈玉桐想着,自己这个爱人做得是不大合格,永远都是孟连生等着自己去“临幸”。

    又想,自认很爱孟连生,但如果小孟不再是初识的小孟,变得与上海滩那些心狠手辣的大亨一样,他还会像这样爱他吗?

    他没有答案。

    甚至也不愿太多想,怕想多了,就不得不想出一个答案。

    他深呼吸了口气,朝对方笑了笑,吻了上的唇,低喃道:“我待会儿还要回家。”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心慌慌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小孟的烦恼

    杜赞敲门之后,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孟连生和沈玉桐才从屋内走出来。

    两人衣着整齐,面色无常,加之光线暗淡,沈玉桐白皙脸颊上残留的一点潮红,并不明显。

    杜赞没做多想,道:“小孟,都处理好了。”

    “行,你们去休息吧,我送二公子回去。”

    “好嘞,二公子慢走。”

    沈玉桐颔首点点头。

    目送两人身影没入码头的夜色中,杜赞收回视线,见身边小弟还呆呆望着,没好气地在人脑勺扇了一巴掌:“看什么呢?”

    小弟睁大眼睛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沈二公子啊!我原先总听人说二公子是上海滩第一美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

    杜赞:“那当然。”

    小弟鬼鬼祟祟凑到他跟前道:“孟老板和二公子到底什么关系?我怎么感觉……”

    “当然是朋友。”杜赞踹他一脚,“脑子里想什么呢?”

    小弟咧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见二公子长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么?”

    “以为小孟跟你一样荤素不忌?”杜赞朝那两道已经快要看清的身影瞧了眼,本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一阵夜风吹散。

    当初在西康,他虽然没和沈玉桐有过什么多的交情,但也知道他与孟连生同吃同住三个月。原本是以为朋友落难出手相助,但被小弟这样一提醒,忽然觉得是有点不对劲。

    孟连生确实洁身自好,身边从来没一个女人。

    但一个男人不好女色,那好什么?

    杜赞对断袖这事儿不甚了解,但无论是唱花旦的男戏子,还是窑子里的小倌儿,这些当兔儿爷的,哪个不是跟娘们儿似的。沈玉桐虽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怎么看都不像兔子。

    他一面觉得是自己多想,一面又觉得如果是真的,那孟连生是真有本事。

    有本事的孟连生将沈玉桐送到一辆黄包车旁。原本他是要开车送对方回去的,但沈玉桐说坐黄包车就好,他也没再要求,只亲自将人送过来。

    那黄包车夫显然是对他不陌生,将手中毛巾往肩上一搭,站起身道:“小孟老板,这是要用车?”

    孟连生点点头,拿出一枚大洋递给他:“送我朋友到沈家花园。”

    “好嘞。”车夫接过钱朗声应道。

    沈玉桐上了车,对站在路边的男人摆摆手:“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孟连生望着他笑了笑,又嘱咐车夫,“我朋友身上有伤,你车子拉得稳当些。路上当心。”

    车夫道:“小孟老板你就放心吧,我肯定给你把人安全舒服地送到。”

    “那就多谢了。”

    “哎呀,小孟老板总是这么客气。”

    车夫摇了摇铃铛,拉起车子吆喝着跑起来。

    坐在车上的沈玉桐回过头,孟连生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己。他想,自己确实是不了解孟连生,因为他想不出一个如此和善的人,刚刚在仓库残忍地砍断了一个人的手。

    他一直知道人性复杂,但没想到最复杂的是看起来最简单的孟连生。

    回到沈家花园,时日还尚早,他洗了澡回房,还未有睡意,端着女佣送来的牛奶,来到窗边,见程达正在花园里练拳,便让女佣将人叫上来。

    程达顶着一头汗进屋,问:“二公子,你找我有事?”

    沈玉桐道:“你帮我找个人去盯着小孟。”

    程达蹙眉不解问:“盯着小孟?你跟小孟发生什么矛盾了?”

    沈玉桐摆摆手:“你别管这些,总之找个人去盯着他,每天做什么事报告给我。一定要找个机敏的,他身边人多。”顿了顿又说,“而且他人聪明,千万别叫他发现了。”

    程达见他神色严肃,不禁急道:“二公子,你跟小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过结?他是立新老板,跟一般商人不一样,你要跟他结了什么怨,可千万别自己担着,得跟大公子说。”

    沈玉桐失笑:“我跟他是朋友,能结什么怨?就是听说他最近跟龙震飞走得近,有点担心,就想着找人盯着他,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免得他担心。”

    程达点头:“行,我这就去办。”

    沈玉桐躺上床,仍旧未有睡意,脑子里都是孟连生的脸。他不是没见过从落魄到风光的人,龙嘉林就是其中之一,龙家得势,让他从一个胆小懦弱的少年,变成如今张扬跋扈的大少爷。

    而孟连生从衣衫褴褛的的穷小子到如今上海滩大亨,除了稍稍成熟一点,好像身份的改变并未让他这个人发生任何变化,依旧他初相识时恭谦温和内敛纯良的模样。

    他往常只觉得难得,现在才反应过来,这种没有变化分明很不对劲,换做他自己,若是从一文不名到富贵泼天,也绝不可能保持初心,更不可能在温和善良的同时,又对杀人无动于衷。

    因为这不符合人性。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要么孟连生其实早已变了,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伪装;要么从一开始,他就没这么简单,不过是披着一张羊皮的恶狼罢了。

    但无论是哪种,他都不知要如何面对。

    *

    孟连生是一个很少有烦恼的人,但最近颇有几分烦恼。一来是龙震飞得寸进尺,让他觉得很有点烦,但又没办法像对付从前那些人一样一杀了之,只能继续在他面前充当一条恪守职责的良犬。二来是他与沈玉桐已经好些天没见过面,他知道对方一直在租界,可就是不来找自己,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他不觉得是因为那晚沈玉桐看到自己砍人手,二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就像上回他杀了两个入室歹徒,对方在惊讶过后也并未说什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按着规矩惩治手下,就不愿搭理自己。

    至于其他……他做事一向谨慎,全上海滩都只知道他捐米捐钱改革立新,从来没人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沈玉桐自然也无从得知。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将沈玉桐不找自己这事儿,归结于浙江一系入驻上海后的一番操作,让华商叫苦不迭。最近华人商会动作颇多,会长林广湘已经公开发言反对提税,说是对民族工商业的致命打击,为广大工人叫苦,到处召集工人演讲,私底下更是现在派人找那两个躲起来的工人代表。

    这几乎是明摆着对龙震飞宣战了。

    他是纱厂大王,人在租界,有洋人庇护,工厂遍布南北各地,龙震飞一时半会儿不敢动他。

    沈玉桉是商会副会长,林广湘做的事,背后不可能没他的贡献。沈玉桐因此分\\身乏术也理所当然。

    孟连生认为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也就对沈玉桐不来找自己释然了几分。与此同时,又在龙震飞头上记了一笔。

    原本一个月见两三回的频率,已经让他越来越不满足,如今半个月都见不上一回,不能不让人烦恼。

    他闭眼靠坐在小楼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摸着腰间的怀表,耳朵里传来弄堂里隐隐约约的笑语声。

    对面住着的是一个银行经理,有一个十分貌美的太太和一双可爱的儿女。每日男人出门,女人都会在门口送他。晚上下班回家,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哄睡小孩后,夫妻二人常常拥坐在露台看星星聊天。

    他不只一次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和沈玉桐也过上这样的生活。没有孩子不打紧,可以养一只狗,猫也行,最好一猫一狗。

    白天他们去工作,晚上回家一起吃饭,然后逗猫遛狗,在书房里一起看书听留声机,还能跳跳舞,他刚学会了交际舞,还没来得及和二公子跳,最后抱在一起睡觉,当然,在睡觉前,还能做那件让彼此都愉快的事。

    他越想越觉得美,以至于敲门声响了半天才回神。

    “小孟,人找到了!”常安推开门低声道,“已经带去闸北的仓库里关着。”

    孟连生点头:“行,你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他踅身去屋内,拨通了警署的电话,龙震飞果然还在办公室,听到他的声音,在那头爽朗笑道:“小孟,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想必是有了好消息。”

    孟连生说:“人已经找到了,是我送去警署,还是您叫人来提?”

    龙震飞道:“不用了,现在林广湘盯着我们警署,正等着用这两人在税上继续做文章,你直接处理掉。”

    孟连生蹙眉:“可是……”

    龙震飞打断他,戏谑道:“怎么?孟大闻人这是不愿杀人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多这两条命,对孟大闻人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吧?”他微微顿了下,语气稍稍严肃,“总之,这两个人不能再出现。”

    孟连生道:“我明白了。”

    龙震飞笑:“我就知道小孟不会让我失望。”

    挂上电话,孟连生拿了件呢风衣套上,又戴上一定毡帽,跟常安坐上汽车,踏着夜色朝闸北开去。

    杀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今晚他正为二公子不见自己而烦恼,又联想到两人那些美好画面,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爱人,忽然叫自己去杀人,确实影响心情。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来了灵感,开一个BG幻言女主爽文《炮灰女配真面目竟是……》,年末了好好放松一把,看BG的可以去瞅一眼,不看BG的略过。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小孟在闸北杀了两个人

    这两个工人代表,一个叫王东南,一个叫李光明,说是工人代表,其实没那么简单,王东南个是教书先生,专门为工人俱乐部写传单,李光明是哥老会成员,十几岁就混迹帮会。真正的工人代表,在游行中被乱枪打死了六个,这两人怕龙震飞找他们算账,生生躲了半个多月,才让孟连生找到。

    贪生怕死让两人走了一着臭棋,当时被抓的罢工工人,因为舆论压力,隔日就被释放。而且这些人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直接就能算在警署和龙震飞头上。

    但这两人逃了躲了,也就被大众和舆论遗忘了,死在外面,自然也跟龙震飞无关。

    他们如今唯一的价值,就是被林广湘找到利用。

    可惜,孟连生先人一步。

    “孟老板!”被绑着的两人,见人进来,慌忙大叫,“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孟连生将毡帽拿下来递给身旁的常安,沉默不言地打量着两人。

    他虽然不觉得杀人是大事,但自认杀是个讲原则的人,从不滥杀无辜,死在他手中的人,必然是该死之人。

    他查过这两人,一个嫖女人,一个吃大烟,除此之外,没查出两人做过其他大奸大恶之事,应该算不上什么坏人。

    直到看得两人快要发毛,他才不紧不慢开口:“游行那日,死了六个人。”

    王东南眼睛一红,咬牙切齿道:“龙震飞倒行逆施,迟早要自食恶果。”

    李光明愤然附和:“没错!绝不能让这种人在上海为所欲为。”

    孟连生微微勾了下嘴角,继续说:“在其他人流血丧命的时候,你们却逃走了,还一直躲着不出现。”

    这两人摸不准他是要做什么,心虚地对望一眼。过了片刻,王东南试探道:“孟老板,我不知道你绑我们来是作何,但你自己也是码头工人出身,知道工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李司令和龙震飞在上海胡搞,弄得民不聊生。大家都说你是大闻人,希望你能认清形势,跟我们站在一起。”

    孟连生笑了笑,没回应他的话,而是话锋一转:“王先生有家眷吗?”

    王东南摇摇头:“我上无老下无小,光杆司令一条,没什么好怕的。”

    “你呢?”孟连生又转向李光明。

    “我原本有个哥哥,游行时被乱枪打死了。”说到这里,男人眼光泛红,“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孟连生点点头:“对哦,你的兄长便是那牺牲的六人之一。”

    “孟老板,”王东南道,“听说你在为龙震飞做事,你是明白人,千万不要助纣为虐!”

    孟连生弯了弯唇:“我确实是在为龙震飞做事,今日抓你们来,也确实是受龙震飞之命。”

    猜测变为现实,让两人面色大惊,王东南急急道:“孟老板!你是码头工人最信任的人,怎么能站在他们对面?”

    相对于他的慌张无措,孟连生始终淡定如常不急不缓,他轻笑着开口:“原本龙震飞是让我找到你们,马上交给他。但如你们所说,我也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两张支票,又示意常安将人松绑,“这样吧,这边的事你们就不要再管了,你们拿着这些钱,马上离开上海,李司令和龙震飞倒台前都不要回来。”

    两人疑惑着接过他手中的支票,看到那上面的数字,俱是双眼一亮。

    李光明连连点头道:“放心孟老板,我们马上就走,只要上海没回到江苏手中,我们就绝不回来。”见王东南还有些犹豫,赶紧用手肘戳了戳他。

    王东南深呼吸一口气,将支票放入口袋,拱手道:“多谢孟老板慷慨相助,我们这就走,绝不给孟老板添麻烦。”

    孟连生望着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人,在见到支票后,顿时什么都不在乎,连哥哥的死都被抛在一边,心下鄙薄一笑。

    若他还是工人,也必然不愿让这种人做他的代表。

    他笑着点点头,微微侧身,伸手道:“行,那二位有请,好走不送。”

    两人朝他拱了拱手,几乎是带着欢喜地疾步往外走去。

    只是刚刚走到门口,正要打开门栓时,站在原地的孟连生,对常安常平使了个眼色,两人拿出手\\枪,对着那两道身影,砰砰连开几枪。

    两人在倒下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转头,看向十几米之遥的男人,他们想问为什么,但显然已经没有机会。

    孟连生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死不瞑目的两人,摇摇头道:“我给了你们机会,可惜你们没把握。”

    只要这两人拒绝他的支票,坚持要留在上海为工人战斗,他们的命今晚就保住了。

    可惜……

    他鄙薄地勾了勾嘴角,人性的卑劣自私可真是叫他失望,他杀了这种人,也算是替工人们做了件好事。

    “把人装麻袋,拉去沉江。当心点,别让人发现。”

    “明白。”

    他跨过地上已经停止呼吸的两人,像是跨过两只蝼蚁,打开门走出去,深呼吸口气夜晚寒冷的空气。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是个适合思念的日子,他抑制不住地思念起沈玉桐。

    原本他已经摘到月,可如今那月亮似乎又离他远了点。

    他站在院中伸出手,对着天空的圆月,做了个抓握的手势,然后拢了拢风衣衣领,朝不远处的小汽车走去。

    仓库里的人还在忙着毁尸灭迹,过了片刻,两只麻袋被抬上一辆板车,咯吱咯吱朝附近的码头推去。

    等到汽车远去,车轱辘的咯吱声也消失在夜色中。

    一个黑影从院中杂草种慢慢钻出来,然后像是被吓坏一般,惊慌失措地离开。

    凌晨时分,沈玉桐正半梦半醒间,房门被人推开。程达小心翼翼走进来,站在床边弯身推了推床上的人。

    “二公子!”他低声道。

    沈玉桐迷迷糊糊睁眼,见是程达,忙起身拧开台灯,问道:“怎么了?”

    程达拧着一双浓眉,简直要拧眉成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嚅嗫着低声开口:“刚刚收到消息,小孟在闸北杀了两个人。”

    沈玉桐的心噗通一声狠狠砸落,嘴唇翕张了半晌,才发出声音:“杀了什么人?”

    程达道:“好像是两个工人代表。”

    程达不清楚这两个工人代表身份,但沈玉桐却一清二楚,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龙震飞在找到的那两人。这两人在工人俱乐部的分量很重,林广湘为了反抗李司令和龙震飞的强压政策,也在寻找这两人。

    到底还是让孟连生先找到。

    他原本以为孟连生只是帮龙震飞抓人,没想他竟然直接给人当了刽子手。

    “看清楚了吗?”他深呼吸一口气问。

    程达点头:“一清二楚,在闸北第一个废弃仓库,杀了之后便拉去沉江了。”顿了顿,又说,“据说听起来像是在替龙震飞杀人,小孟他怎么……”

    沈玉桐摆摆手:“我知道了。”

    “我原本以为小孟跟立新原来那些人不一样,”程达小声嘀咕,“虽然他曾经救过你,但这种人日后还是不要结交为好,实在是太危险。”

    沈玉桐脑子乱成一团,已经不大听到进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只恨不得马上冲去孟连生跟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问了又能如何?

    做了便是做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孟连生跟上海滩那些杀人放火的流氓大亨没什么区别。他今日能杀这两个无辜的人,往常只怕也杀过其他人,未来当然也会继续杀人。

    他对程达摆摆手:“你出去吧。”顿了下,又说,“这事不要跟大哥说。”

    “嗯,明白的,那二公子好好休息。还要继续跟着小孟吗?”

    沈玉桐摇头:“不用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今日我那兄弟被吓得不轻,幸好没被发现,不然只怕也是沉江的命。”

    沈玉桐伸手灭了灯,躺回枕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待程达轻手轻脚出门,他原本以为自己今晚注定要彻夜难眠,但奇怪的是,原本混乱的脑子,竟然渐渐平静下来,那口梗在心头许久的情绪,也慢慢散去,仿佛是尘埃落定一般,他莫名变得轻松起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你造不造你要被二公子甩了?

    小孟搓手:那只能强夺了。

    后面可能会虐一虐小孟,但会留他一条狗命,让他跟二公子HE。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分手

    “来,小孟快尝尝我新收的碧螺春味道如何?”

    因为替龙震飞了了一桩大事,孟连生被邀请去了龙公馆喝茶,这是少有人能得到的待遇,也是龙震飞笼络人心的手段——在家中关起门谈事,总是更容易将关系拉近。

    孟连生从善如流端起茶杯,轻轻呷了口,点头道:“清淡淡雅,口味醇厚,好茶!”

    龙震飞道:“难得遇到懂茶的人,小孟果然与我投缘。”

    孟连生笑说:“我哪里懂茶,署长大人谬赞了。”

    龙震飞摆摆手,道:“在家里就不用叫我署长了,你比小龙还小几岁,叫我龙叔便好。”

    孟连生道:“那小孟恭敬不如从命,龙叔。”

    龙震飞对他这副恭谦的做派很是满意,笑着点点头,瞎了两口茶道:“小孟你也知道,最近林广湘公然跟我作对,弄得全国都在讨伐我们浙派,连租界洋人也对李司令和我很不满。你说我该怎么扳回这个局势?”

    孟连生沉默片刻,道:“我确实有一些拙见,但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那龙叔,我就直说了。”孟连生放下茶杯,“自古以来,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龙叔这局面,主要是来自民意不满,而民意不满的根源,又是因为你们一来就加税,工厂主不愿吃亏,自然就将这负担加在工人身上。工人罢工,龙叔你镇压打死人,舆论就彻底乱了套。”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龙震飞道,“但小孟你有所不知道,李司令确实是缺钱,我作为他的心腹,得替他把事办好。江苏又仍旧对上海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攻,我们得尽快弄到钱才行。”

    “钱当然得要,问题是应该怎么要?”

    龙震飞拧眉沉吟片刻:“你说说你的想法。”

    孟连生道:“你涨的税,一年下来,还比不上林广湘这种大资本家半年的利润。”

    龙震飞感叹道:“我们要有纱厂大王的产业,也不用盯着税了。”

    “龙叔你当然可以有。”

    龙震飞抬头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孟连生道:“原本资本家和工人是对立的,平民百姓向来仇富,但因为你们骤然加税,让林广湘有了借口联合工人一起将矛头对准你们。”

    龙震飞:“继续说。”

    孟连生道:“依我的想法,不如恢复从前的税收,甚至可以对小工厂主减免税收,先把广大的工人群体争取过来,争取民意和舆论的支持。再把目光放在林广湘这些大资本家身上,按着百姓仇富的心理,就算你明抢,老百姓也只会看热闹。”

    龙震飞皱眉沉吟片刻,忽然朗声笑开:“好!小孟你这哪是拙见,简直高明得很,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弄得全城老百姓都骂我,我这就去报告李司令。不过明抢肯定是不能明抢的,林广湘是个老顽固,身后又有不少势力支撑,我要以军政府的名义强行入股林家,他绝对不会答应。”

    孟连生笑:“林广湘是不好弄,但他几个儿子关系很差,一直在明争暗斗,若不是有老爷子压着,几个儿子早斗得你死我活。”

    龙震飞了然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拿起茶杯,笑道:“来来来喝茶,我果然没看错小孟,小龙若能是有你一半本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虎父无犬子,我哪敢与龙少爷相提并论?”

    龙震飞嗤了声,摆摆手道:“他别给我扯后腿就行。”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分明是带着宠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两人正喝着茶,穿着一声制服的龙嘉林,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先是叫了声爸爸,见到沙发上的人,咦了一声:“小孟也在?”

    龙震飞招招手:“你回来正好,我晚上还得去警署有点事,你招待小孟一起吃晚餐。”

    孟连生道:“既然龙叔有事,就不用管我,我先告辞了。”

    龙嘉林因为知道孟连生在为父亲做事,又总听父亲夸赞他,便自觉将对方划为自己人,赶紧拉着他的手;“难得碰到,当然要一起吃顿饭,你帮过小凤那么多次,早就要请你吃饭的,今日正好。”说着又道,“我去打电话给小凤,看他有没有空?”

    原本已经站起身要告辞的孟连生,停下动作。

    龙震飞摆摆手:“行,你们年轻人一块多聚聚是好事。”

    “没错,”龙嘉林走到电话机旁边,拨了个号码,那头沈家的佣人接听后,他忙问,“我是小龙,小凤在家吗?”

    那头不知回了什么,他转头朝孟连生点点头,示意沈玉桐在家。

    孟连生望着他,不动声色地坐下。

    那头大概是沈玉桐已经接听,只听龙嘉林问:“小凤,你有空吗?我请小孟去杏花楼吃饭,你一起来怎么样?”

    孟连生竖起耳朵想听对面的话,但什么都听不清。

    待龙嘉林挂上电话,他难得有点失态地问:“二公子怎么说?”

    龙嘉林点点头道:“他有空,等我换身衣服,咱们就出门。”

    *

    孟连生和龙嘉林先到的酒楼。

    春分已至,上海滩的夜生活又热闹起来,刚过七点,华灯初上,灯红酒绿的繁华徐徐展开。

    孟连生望向窗外热闹的夜景,心中莫名有点紧张。就像去年沈玉桐刚回上海,他带对方回自己的小楼,面上虽然淡定,心中实则丝毫没底,因为害怕会错了意,害怕对方会拒绝自己。

    他确定最近自己和沈玉桐之间是出了点问题,却又不清楚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而对这次时隔半个多月的见面,既期待又忐忑。

    咯吱一声,包厢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小二领着沈玉桐进屋。龙嘉林忙迎上去,热情如火地将人拉过来。

    孟连生站起身,黑眸望向他,两人对视一眼。

    龙嘉林拉开椅子:“小凤,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沈玉桐坐下,笑说:“你不是前几天才来家里看过我么?”

    龙嘉林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你伤好了没?”

    “已经好了。”

    龙嘉林的殷勤,让孟连生彻底成了个局外人,他讪讪地坐回椅子,默默给沈玉桐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跟前,低声道:“二公子,喝茶。”

    沈玉桐客气地道了声谢,在接过茶杯时,两人手指相碰,他不着痕迹地退开。

    龙嘉林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浑然不觉,大喇喇道:“总算逮着机会让我请你们两个吃顿饭,今晚你俩都得陪我喝上两杯。”

    沈玉桐道:“行。”

    孟连生看了他一眼,刚刚在给他递茶时,很清楚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疏离。

    从前在外人,尤其是龙嘉林面前,两人也会装作不亲近,但那是一种刻意的心照不宣,甚至可以说成是独属于两人的小情趣。

    但今日沈玉桐对自己的冷淡,很明显不是假装。这些天不好的预感变成现实,偏偏他又还不清楚原因,不免暗自着急起来。

    他做事向来胸有成竹,这种无法掌控的情况,让他十分不好受。换做其他事,他还可以不在乎,但事关沈玉桐,他不能不在意。

    也不管桌上还有龙嘉林,孟连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沈玉桐,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或是得到点回应。

    幸而龙嘉林心思粗,虽然觉察他一直看着沈玉桐,却并未多想,只戏谑道:“小孟,你怎么一直盯着二公子看?莫非是今日才发觉我们二公子长得好看?”

    孟连生见沈玉桐垂着眼帘,并不回应他的眼神,只得暂时收回目光,道:“龙少爷说笑了。”然后夹了一筷子沈玉桐爱吃的白斩鸡,送入他碗中,“我是瞧二公子吃得很少。”

    沈玉桐原本就没什么胃口,此刻看着落在碗中多出来的那块鸡肉,愈发食不知味。

    他今日应下龙嘉林这顿饭,自然是冲着孟连生来的。这半个月来,他是既想见他又怕见他,他想说服自己,也许这回被杀的两个人,也跟之前的入室歹徒一样,罪有应得。

    相识几年,孟连生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

    然而信任的高墙一旦裂开一角,就会如摧枯拉朽一般崩塌。

    此刻再见到孟连生,脸依旧是那张脸,眼睛也依旧是那样的眼睛,仿佛这世上所有罪恶都不可能与他有关。

    他很清楚对方不是在假装,因为他杀人时剁人手时,也是这般模样。

    沈玉桐觉得,若他当真有两幅面孔,自己反倒不用纠结,不过是认栽被蒙骗罢了。

    可显然并非如此,孟连生的残忍狠辣是真实的,但纯良慈悲应该也并不假。只是从前自己光看到后者,便以为这是他的全部,如今看到他另一面,才知道自己对他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他已经不想知道太多,一次杀人作恶,和十次百次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哥说得对,孟连生能坐到这个位置,绝非常人,这种人最好远离。先前他太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对这话不以为然,现在只觉自己可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得远离了。

    但只要想到这点,沈玉桐心中便隐隐作痛。他多爱这个人,活了二十五年,也就真正爱过这么一个人。

    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他干脆借着与龙嘉林拼酒,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他生得白,几杯酒下肚,面颊便被染了红。

    “二公子,别喝了,你已经醉了。”当他再次为自己斟满酒,端起青瓷杯准备一饮而尽时,手腕被孟连生轻轻握住。

    沈玉桐掀起薄薄的眼帘,终于朝这个人看过来。

    四目相对,孟连生那双黑眸定定望着他,显然是在期待他对自己说点什么。

    沈玉桐确实是开了口,他勾唇讥讽般一笑,淡声道:“你松开!”

    “二公子……”

    “我叫你松开!”沈玉桐忽然拔高声音。

    孟连生望着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开。

    沈玉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蓦地站起身,狠狠将杯子摔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巨响,不仅是孟连生,就是已经半醉的龙嘉林也吓得清醒了几分:“小……小凤……”

    沈玉桐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是一副罕见的张狂模样。

    孟连生在他摔下杯子时,也站起了身,一错不错地定定望着他。

    沈玉桐摔过一个杯子,心中只觉得痛快几分,便干脆又抓起手边的酒瓶子,也狠狠朝地上砸去。

    龙嘉林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跳起来将自己手中的酒杯用力掼在地上,大声笑道:“小凤,我陪你!”

    于是两个人,你摔一个碗,我砸一个碟,小小的包间里,顿时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孟连生稍稍退后两步,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两人发疯,确切地说,他看的依旧是沈玉桐。

    相识这几年,沈玉桐从来克己复礼有教养的世家公子。

    这是他第一见他这般失态。

    他知道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事必然与自己有关。

    因为屋子里动静太大,小二慌慌忙推开门来看情况:“龙少爷,怎……怎么了?”

    沈玉桐一脚踢开剩下凳子,头也不回喝道:“滚!”

    “滚!”龙嘉林鹦鹉学舌附和他,手中碟子直接朝门口砸去,吓得小二赶紧缩回脑袋,幸而他动作快,避开了与碟子亲密接触这一劫。

    一桌子碗筷杯盘珍馐美食,全被摔在地上,最后连桌子也被龙嘉林几脚踹得稀烂,屋子里跟打过仗似的,一片狼藉。

    沈玉桐发泄了这一通,站在污秽不堪的地上,忽然大笑起来。

    龙嘉林见他笑,也笑得人仰马翻——他是纯粹觉得好玩。

    只有站在墙边的孟连生,依旧沉默着。

    沈玉桐始终没看他,对龙嘉林招招手道:“小龙,我们走!”

    “走走走!”龙嘉林跨过地上残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倒是不忘挥挥手招呼一旁的孟连生,“小孟,走啊!”

    孟连生望着肮脏凌乱的地面,低低应了一声,待两人开门出去,才慢慢跟上。

    掌柜和小二正诚惶诚恐地等在门口,因为知道里面人的身份,谁也不敢进来阻拦,此刻门一打开,看到一室的混乱,掌柜的当即叫苦不迭,却还要硬着头皮道:“龙少爷二公子,您慢走!”

    龙嘉林大手一挥。

    倒是沈玉桐虽然一脸醉态,脚步踉跄,但仿佛离一塌糊涂还差了一点,没忘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元票,递给掌柜:“赔你们的!”

    掌柜一看银元票上的数额,原本一张如丧考妣的脸,顿时如释重负,堆着一脸笑道:“多谢二公子。”

    沈玉桐歪歪扭扭走到楼梯口,余光扫到后方,却见孟连生还停在包房门口,低声与掌柜小二不知在说什么。

    大约是在替自己和龙嘉林赔不是。

    他讥诮般勾了勾嘴角,真不怪他从前没长眼,实在是这人太具欺骗性。

    孟连生下楼时,两个醉酒的人,已经被汽车夫各自扶上汽车,他原本想上前说两句话,但瞧见坐在后车座的沈玉桐,靠在椅背双眼紧闭,最终还是作罢。只站在几米之遥处,默默地看着那辆黑色的小汽车绝尘而去。

    盐商惯来会吃会喝,沈玉桐从小在父兄的熏陶下,其实有个很不错的酒量,刚刚不过是借酒装疯罢了。经过那一通发泄,这半个月来的苦闷难受,终于缓和少许,人也只剩一点微醺。

    他揉了揉额角的,在车子上路后,想起什么似,转头透过挡风玻璃往后看去。

    犹站在原地的孟连,被笼罩在街边霓虹之中。身边人来人往,将他颀长的身影,显出几分茕茕孑立。

    沈玉桐想起离开西康那日,他也是这样眷恋地目送自己离开。

    只是那日,其实是他们关系的开始。

    而今天,却是结束。

    他收回目光,转身不再看他。

    回到沈家花园,管家见二公子身上都是酒味,赶忙让佣人煮了醒酒汤端上来。喝了汤洗过澡,沈玉桐便如卸力一般倒在自己的大床上。

    “二公子,有电话!”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有女佣来敲房门。

    沈玉桐睁开眼睛:“谁啊?”

    女佣回道:“小孟公子,问你酒醒了没有?”

    沈玉桐复又将眼睛闭上:“就说我还没醒。”

    “明白。”

    听着外面的脚步走远,沈玉桐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身体裹紧,这回是真的睡了过去。

    *

    凌晨两点,沈家花园寂静得只剩屋外的虫鸣。

    今晚是满月的日子,银辉从窗子洒进来,落在床上无知无觉的男子脸上。一道不知何时立在床边的身影,盯着床上那张俊美的面容,凝望了许久,慢慢半跪在地,伸出手缓缓覆上去。

    在指腹触到那温热的肌肤时,孟连生的呼吸几乎是立即急促起来。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碰过这具身体,原本只是单纯的想念,但傍晚沈玉桐见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心头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而这不安在此刻见到人时,又化为了犯瘾一般的欲念。

    这欲念如魔障一般,在他心中身体中疯狂叫嚣着,催促他去狠狠将面前这人占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打消持续了一晚上的不安。

    他不仅是这样想,也确实是这样做了。

    他俯下身,吻上了沈玉桐的唇。

    沈玉桐原本以为自己是做了梦,在梦里与孟连生纠缠不休。

    现实中的孟连生太危险,他不得不远离,但梦里放纵一下总没关系。

    他甚至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对方脖颈。

    只是这梦实在是太真实,他终于在对方将手伸入自己腹下时,骤然惊醒过来。

    一睁眼便看到上方黑漆漆的身影,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下意识将人用力甩开。

    孟连生沉迷在刚刚的旖旎中,一时不妨,从床下被甩下,倒在地上。幸而房内铺着厚地毯,并没发生多大响动。

    沈玉桐手忙脚乱打开台灯,不出意外的,地上的人,果然是孟连生。但仍旧让他惊愕不已,喘着气问:“你怎么进来的?”

    孟连生从地上爬起来,指了指窗户。

    沈玉桐揉了揉额头,用力深呼吸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才问:“大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孟连生道:“二公子,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沈玉桐闭了闭眼睛,道:“原本明日我是要给你送一封信去的,但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当面同你说吧。”

    孟连生皱眉问:“说什么?”

    沈玉桐避开他的目光,淡声道:“小孟,你以后别找我了,我们就到这里吧。”

    孟连生不解道:“二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沈玉桐哂笑了笑,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真听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与你的关系就此结束。”

    孟连生上前一步,在床边半跪下,抬头望向他:“为什么?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二公子你说出来,我肯定改。”

    沈玉桐摇摇头,叹了口气:“不,你没做错,错得是我,是我从前没认清你这个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孟连生蹙眉凝着他,半晌之后才又开口道:“二公子是不是不想我帮龙震飞做事?”

    沈玉桐不置可否。

    孟连生道:“二公子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沈玉桐冷笑:“你的该做就是将那两个工人代表沉江?”

    孟连生微微一怔,他做事向来谨慎,龙震飞也不会将这事告诉龙嘉林,实在想不出沈玉桐是如何得知。

    但也只是怔了下,并没有慌张,因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歪头不解地问:“二公子就是因为这件事要与我分开?”

    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觉得这理由十分的不可思议。

    沈玉桐简直要被气笑了,果然是从前没能了解他:“你觉得这是小事?”

    孟连生道:“那两个人是我替龙震飞杀的。但他们若真是站在工人这边,我肯定不会动手。我给过他们机会,拿出一笔钱让他们做选择,远走高飞或留下继续战斗?他们自己选了拿钱离开。你看,都是些利用穷苦大众,沽名钓誉的人罢了,我杀他们没错。那些死在游行中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沈玉桐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忽然想起,从前跟他一起看书时,对方似乎就有一套逻辑自恰的歪理,现在这套歪理被他用在了杀人放火上。

    他原本还想反驳,但发觉没什么意义,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孟连生握住他的手:“二公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所以从不与你聊这些,以后也不会让你看到。”

    沈玉桐抽出自己的手,满脸沉痛地看向他:“小孟,你太可怕了!”

    孟连生认真替自己辩解:“二公子,我不可怕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

    沈玉桐摇摇头:“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孟连生望着他,沉默片刻,又道:“二公子,我真的不可怕。”

    沈玉桐闭上眼睛:“你走!”

    孟连生终究还是走了,爬窗而进,翻窗而出,没有人知道这深夜中,沈家花园里曾钻进来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我加快更新了。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大公子受伤

    三日后,报上刊登消息,为支持鼓励民族工商业发展,华企税收恢复从前,二十人以下的小企业,税收减半。

    这么一个的利好消息放出来,当即引起各界热烈反响,工人组织也取消了接下来的活动,欢天喜地回到厂房里,卖力干活。

    浙江拿下上海这一年来积攒的负面口碑,也顺利掰回大半。

    沈玉桐在房内读完报纸,听到花园里父亲似乎在叫什么,赶紧放下报纸下楼。

    “爸爸,怎么了?”他走到沈老爷子身旁关切地问。

    沈老爷子没理会他,只是焦急地左看右看,又上前扒开灌木。

    “爸爸,你在找什么?”

    沈老爷子头也不回道:“我的小蓝呢?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沈玉桐微微一怔。

    小蓝是父亲那只宠爱的蓝靛颏,上个星期已经死了。

    “爸爸……”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沈行知终于从草木中抬起身,转头看向他,道:“咦?小凤凰,你怎么还没去上学?可千万别迟到了。”

    沈玉桐错愕地看着满头银发的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行知又催促道:“小凤凰,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上学啊。”

    沈玉桐喉间酸涩,点点头:“嗯,爸爸我这就去。”又对旁边的周姨娘道,“周姨,你扶爸爸上楼去休息。”

    也已见老的周姨娘,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他,神色哀伤地点点头。

    沈玉桐目送着周姨娘扶着父亲上楼,闭上眼睛,重重叹息一声。

    这些日子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时不时就忘事犯糊涂,连人也不大认得清楚。因为他并无大病,所以只当是人老了。

    他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风雨欲来。

    就在这时,沈玉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见他神色黯然,问道:“怎么了?玉桐。”

    沈玉桐深呼吸一口气,喉间仍有些酸涩,哑声开口:“爸爸他……”

    沈玉桉已年近半百,在这事上比依旧风华正茂的弟弟,要看得开许多。但还是长长叹息一声:“生老病死人之常态,父亲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听大夫说,他这是老年痴呆,就算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精神状况只会越来越糟。”说罢,顿了顿,“人都会老也都会死,大哥我也是一年老过一年,你两个侄子还不顶事,以后沈家得靠你撑着。”

    “大哥……”沈玉桐受不住这煽情,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

    沈玉桉倒是朗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何这样多愁善感?”

    “我是刚刚看到爸爸以为我还是十几岁,叫我小凤凰,心里一时有些难受。”

    其实也不只是沈行知,还有这些天因为孟连生而积攒的难受,一桩接一桩,难免一时伤感。

    沈玉桉笑了笑:“行了,我得出门去商会开会。”

    沈玉桐问:“有什么急事吗?”

    沈玉桐摇头:“倒也没有,只是上面忽然宣布减税,总觉得事有蹊跷,大家就约好去讨论一下。

    “好,你去忙。”

    *

    傍晚,孟连生正要从办公室离开,杜赞急匆匆跑进来。

    “小孟,出大事了。”

    “什么事?”

    “林广湘死了,下午去南市那边,车子翻下河,人当场就没了。

    孟连生听了这消息,并不觉意外,心想十有八|九是龙震飞动的手笔,他原本还以为对方会让自己做这件事,没想到这么迫不及待,这才刚刚宣布减税,就动了林广湘,想来是急于在李司令跟前立功。

    不过没让他动手是好事,毕竟他还没太找出林广湘的坏处,也就是贪心一点,对子女管教不严,管出了几个恨不得弑兄杀弟的好儿子。

    因而他弯唇一笑:“是吗?那他几个儿子可得热闹了。”

    哪知杜赞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喘蓝封着气道:“不是……我听说,沈大公子也在车内。”

    “什么?”孟连生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

    杜赞知道他与二公子关系不一般,所以听到这消息,感觉兹事体大,马上来告诉他,此刻见他表情,就知道这事果然不小。

    “小孟,你别急,据说沈大公子已经送去医院,应该是没有性命危险。”

    这声“别急”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只见孟连生低下头,露出罕见的焦躁模样,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与沈玉桉其实没任何交情,但他是沈玉桐的亲哥哥,原本二公子就在生自己的气,兄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受得了?

    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吩咐道:“杜赞哥,你亲自去医院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杜赞点头:“嗯,我这就去。小孟你也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沈大公子为人仁厚,不会有事的。”

    *

    与此同时,广济医院里,刚刚做完手术的沈玉桉,被推进了病房。

    今天在商会开完会,林广湘邀请他一起去南市巡视工厂状况,他原本自己有车的,但林广湘非得热情地邀请他共乘一车,说是可以多说会儿话。

    哪晓得,车子行至南市,忽然失控,翻进河水中。虽然那河水很浅,只淹了半截车厢,但从十几米的路上滚落下来,那也绝对是阎王来索命的架势。

    一车三人,死了两个,唯独他福大命大,保住了一条老命。只是浑身多处骨折,接下来需要很长时间,与病床相依相伴。

    因为打了麻药,一时半会没醒过来。

    沈玉桐望着床上的人,一面庆幸兄长没有性命之虞,一面又不禁悲从中来。他活了二十多年,堪称顺风顺水,就连每次陪大嫂去庙里烧香,都总能抽到上上签。

    人人都说他沈二公子的命好,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可人生哪有真的一帆风顺,不过是暗涌礁石还未来得显露罢了。

    这些日子来,孟连生给他的打击,状况越来越糟的父亲,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原本还想着,无论发生何事,至少还有大哥这个坚实后盾,不想大哥也忽然遭此横祸。

    因而这股悲便来得格外强烈,甚至有点想哭的冲动。无奈病房里的大嫂已经在不停抹眼泪,他不好再添油加火,自己现在是沈家的主心骨,还得担负起沈家男人的责任,深呼吸口气,低声安抚道:“大嫂,您别太伤心,大哥今日捡回条命,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夫也说了,大哥他没性命之忧,好好养着就行。待他醒了,看你这个样子,反倒让他难受。”

    大嫂碧云听他这话,赶紧停止抽泣,擦了把眼泪道:“玉桐,你说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车子竟然翻进河里。”

    沈玉桐道:“意外的事,谁也说不准。”

    碧云低低叹息一声:“若只是意外还好……”

    沈玉桐微微蹙起眉头

    是啊,若只是意外还好。

    就怕不是意外。

    *

    孟连生挂上杜赞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是什么大事,他略微沉吟片刻,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去淞沪警察署,他没有提前预约,因为知道龙正飞这样的工作狂,一定是在办公室。

    果不其然,通报之后,秘书很快下来引他上去。

    龙正飞已经在会客室坐好,还砌上了一壶热腾腾的好茶。看到他进来,扬眉一笑:“小孟,真是稀客啊!”

    孟连生客气地拱拱手:“没提前预约,贸然上门,打扰龙叔了。”

    龙震飞摆摆手,笑道:“我们俩有什么好客气的来,快坐!”

    孟连生从善如流坐下。

    龙正飞挥手让秘书退下,亲手沏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又笑着不仅不慢开口:“让我猜猜小梦是为什么事来上门的?”

    孟连生说:“嗯。我也不与龙大人拐弯抹角,林广湘的事是你做的吧?”

    龙震飞挑挑眉头,笑道:“不错,是我做的,原本这事我是要交给你的。但是,林广湘这人太狡猾,我还是自己动手更放心。

    孟连生点头:“龙叔确实好手段,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连沈大公子也一起动了。”

    龙震飞不以为意道:“沈大公子的事纯属意外,我也没料到他会忽然上了林广湘的车。还好他的命挺大,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

    孟连生微微一怔:“龙大人的意思是?”

    龙震飞笑:“小孟你跟我在这里装什么糊涂呢?这方法可是你跟我提出来的,说提税得罪广大工人,不如朝大资本家直接开刀。如今上海滩除了林广湘的纱厂,最赚钱的当属沈家的精盐厂。下一个当然就是沈家,如今沈家管事的是沈大公子,他现在起码得卧床几个月,靠沈二公子一个人打理上下,我看是不大行,正好让我们趁虚而入。”

    孟连生蹙眉头问:“龙叔的意思是要动沈家?”

    龙震飞道:“盐业自古以来本就是官办,现在让这些盐商们发了大财,我们现在需要钱,同沈家合营合情合理,我这也不是明劫对不对?”

    孟连生嚅嗫了下唇,道:“可这是沈家呀?

    龙震飞笑:“沈家怎么了?”

    孟连生沉吟片刻,道:“我以为龙叔与沈家关系不似旁人,毕竟龙少爷和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

    龙震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事算什么?”

    两人正说着,会客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撞开。龙嘉林涨红脸闯进来,大吼道:“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秘书诚惶诚恐的跟上来,擦着汗,唯唯诺诺道:“署长,少爷非要进来,我没拦住。”

    龙震飞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秘书如蒙大赦一般退出去,小心翼翼将门带好。

    龙嘉林愤怒着一张脸,在父亲和孟连生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大声道:“爸爸,你知不知道?大哥差点死了。你们两个狼狈为奸,想干什么事我管不着,但是你们不能动沈家,大哥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玩。”

    龙震飞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大哥?什么大哥?小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龙不姓沈。”

    龙嘉林道:“小凤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

    龙震飞脸色一沉,手中的杯子往茶几用力一放,斥道:“小龙,我看你在沈家住了几天,连你亲爹都不想认了!”

    他虽然宠儿子,但做父亲的威信还是有的。龙嘉林吓得微微一震,放低声音:“爸爸……”

    龙震飞也稍稍缓了语气:“今天的事是意外,我没想动沈玉桉。

    龙嘉林道:“我刚刚都听到了,你是没想动大哥,但是你想要沈家的盐厂。”

    龙震飞道:“不是我要沈家的盐厂,是你爸爸身在这个职位,得替上面的人办事。我办事不利,我在上海滩的这位置就保不住,又得去穷乡僻壤窝着,你也做不了龙少爷懂吗?”

    龙嘉林撅起嘴,撒娇耍赖一般道:“我不管,上海他那么多豪门富贾,你随便动哪一个我都没意见,但是你不能动沈家。”

    龙震飞脸色又是一垮,不想和这个傻儿子纠缠,挥挥手道:“行了,多大人,半点不懂事,我说正事,你什么事回家再说。”

    龙嘉林跺跺脚,摔门而去,屋内只剩下两人。

    龙震飞摇摇头,叹息一声:“让小孟看笑话了,我家小龙确实是不懂事。”

    孟连生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淡声开口:“龙叔,我觉得龙少爷说得也没错,上海滩那么多富贾,何必一定要动沈家?不仅是龙少爷与二公子关系匪浅,坦白说,我与二公子也是朋友,你这样的话我很难做。”

    龙震飞看着他笑了笑:“沈二公子上海滩第一美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这个傻儿子把他当个宝也就算了,你这也是舍不得让二公子伤心么?”说着意味深长一笑,“美人误事啊!”

    “龙叔误会了,我和二公子只是朋友。我只是想着,你要动沈家,龙少爷空不怕很不好做。”

    龙震飞摆摆手:“小孩子家的事,不用放在心上。做大事就不能拘小节。”

    “嗯。”孟连生点头,“龙叔说得对。”

    两人还在警署狼狈为奸,一口气跑出去的龙嘉林,已经驱车一路来到仁济医院。

    他找到沈玉桉的病房,只是到了门口又不敢进去,因为知道沈玉安是被自己父爸爸所伤,觉得自己没有脸去见人。

    站在门口踌躇半天,直到有一个小护士,要进去换药,见他站在门口搓手跺脚,一脸焦灼,便关切地问:“先生,你是来看望病人吗?”

    龙嘉林稀里糊涂点点头,又在小护士的带领下,稀里糊涂跟着人一起进了病房。

    沈玉桐看到来人,问:“小龙,你来了?”

    龙嘉林对上他疲惫的目光,心虚地垂下眸子点头:“嗯,听说大哥出了事,我来看看。”又将目光移向病床上的沈玉桉。

    沈玉桉麻药已经过了,人已经醒来一会儿,虚弱地睁着一双眼睛。

    看到对方瞄向自己时,龙嘉林简直像是被蛰到一样,赶紧挪开目光,扭着身子上前,低声关切道:“大哥,你没事吧?”

    沈玉桉伤成这样子,本就心情不佳,看到这么个傻大个,更是没什么好眼色:“放心吧,死不了。”

    听到他这话,龙嘉林更加愧疚难安,当即双眼泛红,哽咽道:“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沈玉桉本来也觉得自己是大难不死,虽然浑身没一处好的,但大夫也说了自己没大事,此刻见到龙嘉林这模样,既是莫名其妙,又是烦躁,虚弱道:“不是小龙,我这还好好的,你这哭什么?嚎丧?”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常年在沈家打秋风的少爷,何时感情如此深厚?受了个伤,对方还要哭一场。

    龙嘉林抹抹眼睛:“我知道,我就是听到你受伤了,很担心。”

    沈玉桉见他是真的为自己担心,心中多少有些欣慰。点点头,闭上眼睛:“嗯。我没什么事想休息了。玉桐,有你大嫂在这里就好,你和小龙回去吧。”

    沈玉桐点点头:“嗯,那大哥你好好休息。”又对大嫂碧云道,“大嫂,你好好照顾大哥,别太担心。大哥很快会好起来的。”

    碧云道:“你放心吧,大哥这里有我,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父亲现在这样子不用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沈玉桐:“嗯,我明白。”

    碧云又说:“你大哥现在身体这样,家里和盐厂的事就靠你了。”

    “我明白,你们不用担心。”

    一番道别后,沈玉桐与龙嘉林一道出了病房门。到了门外,龙嘉林像是依依不舍似的,还在伸长脑袋回头往病房里瞧,别说是沈玉桉,就是沈玉彤也心生好奇,小龙何时与大哥的感情这么深厚了。?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吧,大哥没事儿,就是骨折了好几处,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在床上躺一段日子,接下来几个月走路可能会不方便 。”

    “嗯!”龙嘉林点点头,对上他的眼睛时,又闪躲似的将眼睛移开。

    沈玉桐刚刚一心在大哥身上,没太注意龙嘉林的反应,这会儿出了病房门只剩两人,看到他这奇怪的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与龙嘉林相识近二十年,实在是对他再了解不过。对方不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人,或者说龙嘉林压根就是一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他动动脚趾头,自己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此刻表情如此奇怪,必然是有什么事?

    “小龙,你怎么了?”他问。

    龙嘉林用力摇头,欲盖弥彰道:“没事!没事!”

    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沈玉桐皱起眉头:“小龙,你一定是有事瞒着我,到底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了吗?”

    龙嘉林支吾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沈玉桐干脆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跟我大哥有关?”

    “小凤……我……”龙家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是一咬牙,双眼泛红道,“小凤,我们去车上,我都告诉你。”

    沈玉桉也知道这走廊里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便点点头跟他一起去了车内。

    上了车子,龙嘉林红着眼睛,望着一脸正色的沈玉桐,嘴唇嚅嗫了半晌,忽然大吼一声:“小凤,我对不起!”

    沈玉桐原本是在等着他说正事,不料他突然嚎这么一句,吓得他浑身一震,赶忙道:“,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龙嘉林吸了吸鼻子,要哭不哭的样子,结结巴巴开口:“小凤,大哥受伤是我爸爸害的。”

    沈玉桐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龙嘉林道:“我说大哥受伤是因为我爸爸,我爸爸本来是要杀林广湘,没想到大哥上了他的车,爸爸他不是故意的。”

    沈玉桐怒极反笑,但又实在是笑不出来,因为大哥现在还躺在病房里,一句不是故意,难道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深呼一口气,压下心头愤怒:“你爸爸为什么要杀林广湘?”

    龙嘉林道:“我听他们说,是因为想要林家纱厂的股份,但是林广湘不答应,所以就将他杀了。但大哥确实是个意外。”

    他原本是想把他爹打算动沈家盐厂的事也一并告诉对方,但犹豫了下,还是暂且隐瞒下来,因为想着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爸爸是很疼他的,若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

    他是绝不会让爸爸去再伤害沈家的。

    沈玉桐却是机敏地听到他说的是“他们”这两个字:“他们是谁?”

    龙嘉林道:“小孟啊,我就是听到爸爸和小孟说话才知道的。这回降税就是小孟给我爸爸的提议,说争取广大工人的舆论,直接朝大资本家开刀更划算。我爸爸因为这个还在司令那里立了大功呢。”

    沈玉桐心头一震,仿佛被人用力砸了一下脑袋,只觉得一阵茫然,口中喃喃念道:小孟……小孟……”

    龙嘉林接着道:“我知道小孟一直在为我爸爸做事,没想到这些主意都是他出的,我还当他是一个老实人呢,没想到这么多心思。”

    沈玉桐摇摇头,白着脸道:“算了,我知道了,我自己回去,你走吧。”

    龙嘉林愁眉苦脸道:“小凤,我真的对不住你,我替我爸爸对你道歉,对大哥道歉。”

    沈玉桐叹息一声:“父是父子是子,这怪不得你,你跑来跟我说,就说明你还当我是兄弟。”

    龙嘉林义正言辞地拍拍胸口:“小凤,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爸爸再伤害你们沈家,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沈玉桐望着信誓旦旦的好友,他当然相信龙嘉林说这话是出于真心。但如果沈家也是龙震飞的目标,他这个纨绔少爷又能做什么?

    他让龙嘉林下了车,自己启动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要遇到一个孟连生。

    回到沈家花园,已是暮色沉沉,正按了喇叭,叫门房来开门,余光却瞥到门边站着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地上落着好几个烟蒂。

    他真是不了解孟连生,连他抽烟这件事都不知道,。

    孟连生将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径直走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二公子,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沈玉桐将车门打开,冷然地看着他:“我不觉得和一个差点害死我大哥的人,有什么话说?小孟,你就是个刽子手。”

    孟连生仍旧面色如常,只淡声道:”看来龙少爷全都告诉你了。”

    沈玉桐道::“是,小龙都告诉我了,如果他不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

    孟连生道:“大公子的事不是我做的。”

    沈玉桐道:“这次或许不是你亲自动手,但如果是龙震飞让你做,难道你不会做?”

    孟连生皱眉:“我怎么会伤害大公子?”

    沈玉桐道:“我不会再相信你,与你也没有什么话说,孟老板请自便吧,不要挡在门口,狗才会挡门,你要想挡门应该去龙家挡。”

    孟连生对他的讽刺完全的不以为意,也并不觉得被骂做狗是件多么难忍受之事。相反,如果二公子骂他能好受点,他倒是希望对方尽情的骂。

    他说:“那龙少爷有没有告诉你?龙正飞动完龙家,下一个就是你们沈家,大公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说也得在床上躺上几个月。他要动你们沈家,你要怎么办?”

    沈玉桐怒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我不会跟他们屈服。”

    孟连生道:“二公子,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人不讲道理跟规矩,你也看到了龙震飞是什么样的作风,林广湘这样的大富商,想暗杀就暗杀。大哥现在在医院管不了事,沈老爷子又已经年迈,整个沈家盐厂的事都得你管,你和他们硬抗,吃亏的只是自己。”

    “所以呢?”沈玉彤讥诮一笑,“孟老板是要当说客,让我妥协?把沈家盐厂的股份拱手相让?”

    孟连生道:“我可以帮你二公子。”

    “帮我?”沈玉桐冷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龙震飞现在这些操作,不都是你在背后出的好主意?我不知道在你手中死了多少人,但我知道,孟连生,你就是个畜生!”

    说罢,他冷着脸关上车窗,在门房打开大铁门时,将车子悠悠然开了进去,留下孟连生一个人站在原地。

    孟连生看着那车尾和缓缓关上的大门。

    畜生?

    他琢磨着沈玉桐对他的这句评价,没觉得难过,只是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对方骂得不无道理。

    自己可能真是个畜生,但畜生又怎样?他也并不觉得畜生比人就低一等,他少时在山里认识的猴儿,比他这些年见过的许多人,可要讨人喜欢许多。

    他不在乎沈玉桐骂他,二公子可以骂他打他,但是不能不理他,更不能一直这样不见他。

    继而又想到,龙嘉林倒是对二公子一片忠心,为了二公子转头连亲爹都能出卖。

    他黑沉沉的眼珠子转了转,有点心烦地转身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十来万字,每天这么肥的话,一个多星期就能完结了,感觉看到了曙光。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我太想二公子了

    骂了孟连生,看似是出了口恶气,但沈玉桐并不觉得好受。林广湘被杀,大哥还躺在医院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着孟连生的大功劳。

    而他现在甚至都没太多心思去愤怒,因为沈家就是下一个目标。如今大哥重伤,父亲又老糊涂,沈家上下得靠他一个人支撑着,若是应对不好,只怕就是下一个林广湘。

    虽然对孟连生失望透顶,也失去所有信任,但他还是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性命,也不会让龙震飞伤害自己。

    但自己光能保住一条命又有何用?他要得是沈家盐厂不被那些人祸害。

    你看再如何富贵?在乱世里也跟蝼蚁没多大区别。

    他悲哀地闭上眼睛。

    可要如何才能保住沈家盐厂?莫非是真要去求孟连生。他摇摇头,不,绝对不行。

    这厢的孟连生回到富民路的小楼,因为沈玉桐许久没来,这栋小楼显得格外的清静。

    他自己烧了一壶水,泡上一杯茶上,来到二楼卧房,打开留声机放一段西洋音乐。

    然后坐在窗后看,向对面亮着灯光的小楼。

    那位银行家先生大致是应酬完回家,太太给他煮了一杯牛奶,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低低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太太轻轻一笑,男人将对方搂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孟连生将窗帘拉紧,遮挡住了对面的风光,自己一个人躺上偌大的一间大床,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也不知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那是沈玉彤睡过的位置,现在没有一丝温度。

    他想起沈玉桐留宿在这里那些夜晚,他们那么的要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也好像永远不会分开?

    为什么二公子说不要自己就不要自己了呢?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杀了几个人?那些人明明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死与不死又与二公子有什么关系?

    难道那些陌生人的生命比他们的感情还重要?

    孟连生从小聪慧过人,很少有他想不通的问题,但这一回,好像真的遇上了难题。

    *

    林广湘头七都还没过,几个儿子就为争产大打出手,因为龙震飞的介入才算平息下。最终由林二公子成功继承林产业,其他几个儿子出局。

    与此同时一家名叫东风贸易的公司,成为林家纱厂的股东,占股三成。

    外人或许不知,但熟悉内情的人却很清楚,这家贸易公司背后老板是龙震飞和他上面那位李司令。

    林家纱厂的事一了,也就意味着下一个轮到沈家盐厂。

    实际上在出事三天后,龙震飞去过一次医院探望沈玉桉。一如既往的是个笑面虎的模样,说了很多安抚的话,沈玉桉对他做了什么一无所知,而在兄长面前,沈玉桐也没透露过半点信息,怕影响大哥养身体。

    那天,及至送龙震飞出病房门,他才冷着脸开门见山道:“龙叔,多亏我大哥福大命大,不然龙叔的这份大礼还真是受不起。”

    龙震飞笑盈盈道:“看来小龙什么都告诉你了,他是真把你当成亲兄弟。”

    沈玉桐道:“你们这是倒行逆施,迟早玩火自焚!”

    龙震飞笑:“我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没办法,还望二公子理解。”

    沈玉桐默了片刻,沉着脸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沈家盐厂?”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二公子严重了,盐自古以来本就是官办,我们拿一点股份就当公司合营,应该不过分吧?”

    沈玉彤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龙震飞拍拍他肩膀,笑道:“二公子还年轻,年轻气盛很正常,不过你总得为你们沈家想想。如今大公子重伤在床,老爷子又已经不管事,沈家可全指望你一个人了。二公子可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他语气慈爱,仿佛像个敦敦教诲的长辈。但沈玉桐却听得出这话中的玄机,分明是在威胁他。

    伺候,沈玉桐都带着保镖,也鲜少再出租界,沈氏精盐厂早已上正轨,几位经理都是在沈家做了很多年的亲信,让他很放心。

    只是大哥还在医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他这个当弟弟的,总还是要三天两头去一趟医院。只要出门,哪怕是租界,也并不安全。

    这日,刚下过大雨,从医院回沈家花园的路上,全都是泥泞,车子开到一半,忽然碰的一声熄了火。

    汽车夫道:“二公子,我下去看看。”

    后座的沈玉桐点头:“嗯。”

    哪知车夫刚打开门下车,车子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好像被炮火炸了一下,猛的燃起来。

    程达脸色一震,赶紧护着沈玉桐就下车,这一下下车,又是一声炸响。

    程达将沈玉桐用力一推,自己也倒在地上,一时间那黑色的车子噼里啪啦,在雨中燃起来。

    沈玉桐脑子嗡嗡一片,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如惊弓之鸟一样,手忙脚乱往路边爬。还没爬到路边,又是一阵爆炸,只是这回,有人挡在自己身上,然后整个人被扶起:“二公子,你别怕,快跟我上车。”

    是孟连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沈玉桐被震得耳朵眼睛都模模糊糊,浑身都是雨水,稀里糊涂跟着他钻进了一辆车子。

    车子启动时,他在惊惶中回头看了眼,只见自家那辆小汽车已经被一片火海环绕,汽车夫和程达也不知受了多少伤,浑身狼狈地坐在路边。

    孟连生抱住沈玉桐:“二公子,没事了,你别怕。”

    沈玉桐其实也不是怕,只是发生得太突然,让他震惊又茫然,整个人都处在一股失真的状态中。

    直到车子渐渐开远,他才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身旁忧心忡忡的孟连生,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说:“我担心龙震飞对你不利,这些日子一直跟着你。”

    沈玉桐自嘲一笑:“你和他不是沆瀣一气吗?何必在这里假惺惺,不如直接把我杀了,吞掉我们沈家盐厂,你也好立个大功。”

    孟连生说:“不管二公子怎么看我,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二公子,就绝对不会伤害你。”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鲜红的血迹浸染了靛青色袍子,应是刚刚救自己的时候受了伤。

    他忽然想起那时在西康,为了救自己,他单亲匹马将那些人引开,也是中了一箭。

    他知道他阴毒狠辣,完全不是看起来那样纯良,但他也不可能完全忽视对方曾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为了自己,他差点连命都不要。

    沈玉桐将目光从他肩头挪开,痛苦地闭上眼睛。

    孟连生见他这般模样,低声道:“二公子,你先去我家里换身衣服,等我弄清楚今天的事,再送你回去。”

    沈玉桐没有说话,他便当时默认。

    及至车子在富民路小楼前停下,沈玉桐才又睁开眼睛,刚刚在地上滚了一遭,浑身都是泥水,整个人也是木蹬蹬的,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孟连生牵着进了对方的小楼。

    孟连生在浴缸里放了热水,又给他找来毛巾和换洗的衣裳。

    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沈玉桐_倒并不觉得陌生,实际上这里的一切他都不陌生,在过去的一年多,他曾来这里住过不知多少次。

    身体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人也渐渐清醒。他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裳,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候在门口的孟连生,冷淡道:“我得回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

    孟连生道:“我刚刚已经打电话去沈家花园报平安,你先在我这里冷静一下,压压惊。”

    他将端着的一杯热牛奶递到他手中。

    沈玉桐略作犹豫,还是将牛奶接过来。

    孟连生又拿了一块干毛巾去帮他擦头,这一回他将头稍稍扭开,实在是不想与他太亲密,怕自己一时心软,再次失去判断力。

    孟连生也没强求,只说:“你坐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玉桐沉默不言地在沙发坐下,勉强喝了半杯牛奶,才又开口开口:“孟老板,现在龙震飞是要杀了我吗?”

    孟连生说:“他现在应该只是给你一点警告”

    沈玉桐又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孟连生道:“跟林家纱厂一样,三成股份。”

    沈玉桐哂笑:“真是贪得无厌。”

    孟连生道:“现在世道乱,各路人马都在搂钱,上海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能待多久还说不定,当然是能多弄到多少钱算多少。”

    沈玉桐道:“那如果我们不愿意呢?难不成他还能把我们一家杀光硬抢?”

    孟连生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杀人硬抢是下下策,但他们要动你们沈家盐厂,比林家更很容易,光是盐运这一桩就能堵了你们所有的路。”

    沈玉桐微微一愣,继而失笑出声:“没错,有你孟老板帮忙,龙震飞要动我们沈家的盐运,确实易如反掌。”

    孟连生蹙眉道:“富不与官斗,我知道二公子对我失望,但你也清楚立新是如何发家的,若是我不跟他合作,我们一群兄弟都能被他投进大牢。

    沈玉桐笑:“孟老板和你那些兄弟们做的事,别说是投进大牢,就是绞刑也足够好多次了吧。”

    孟连生沉默片刻,道:”如果二公子真的要我死,等这些事情过去后,我在二公子面前自刎谢罪。”

    沈玉桐心头一震,见他半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只觉得这人简直疯得厉害,干脆别过头不去看他,黑下脸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不是法官,审判不了你。”

    孟连生又道:“如果我死了二公子会为我伤心吗?”

    沈玉桐的心忽然有点慌,虽然怨他恨他,觉得他作恶多端助纣为虐,却还是听不得他说死字。不由得想到李永柏清河这些人的结局,他不是正在步他们的后尘么?

    “你死与不死与我何干?不用在我面前危言耸听。”

    孟连生继续道:“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我死了,二公子能在我坟前上两柱香。,”

    沈玉桐怒了:”你要真死了,我看都不会朝你坟的方向看一眼,所以你最好不要死。”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祸害遗千年,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死。”

    孟连生嘴角一弯,忽然伸手将他用力抱住:“嗯,我不会死的,我要陪着二公子,保护二公子。”

    沈玉桐不妨他会忽然动手,气急败坏要推开他:“你干什么啊?快放开!”

    然而孟连生不为所动,仍旧紧紧地抱住他,还将脸凑在他脖梗处,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像是阿芙蓉癖发作一样。

    他的力气是真大,沈玉桐的挣扎对他来说跟闹着玩没两样。

    “二公子,你别不理我,我很难受。”

    沈玉桐涨红脸怒斥:“你放开!”

    孟连山不仅没放,还张开唇去轻咬他的脖颈和耳畔,抱着他的手也开始不老实。

    眼见他喷在自己耳畔的呼吸渐渐浓重,是一个发\\情的架势,沈玉桐心头大震,在对方要将自己裤子扯下之前,空出一只手,狠狠一掌扇在他脸颊上。

    孟连生被打了这一下,终于停下动作,念念不舍地将人松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写满了委屈,仿佛是个受伤的孩子。

    沈玉桐并不看他,因为不想被他这模样再次蒙骗,他整了整衣裳,厉色道:“孟老板,怎么你现在连强迫的事都想做了?,”

    孟连生说:“我太想二公子了。”

    沈玉桐不愧是世家公子,这会儿还能保持君子之风,他淡声道:“我家里人应该快要来接我了,就不在这里叨扰孟老板了。”

    孟连生说:“二公子,之前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沈玉桐问:“什么话?”

    孟连生道:“我可以帮助二公子,可以保护你们沈家盐厂。”

    沈玉桐到底还是没被风怒冲昏理智,他看了眼对方,道:“怎么保护?孟老板先说来听听。”

    孟连生说:“只要二公子愿意与我和合作,我自有我自己的办法,届时二公子自然知道,总之不会伤害二公子,不会害了沈家盐厂。”顿了下,又道,“还是那句话,大公子在医院,沈老爷子身体不好,脑子也糊涂,沈家上下都指望着二公子,我知道二公子清高,不想向那些人低头。我也不要二公子低头。”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沈玉桐讥诮一笑。

    孟连生也露出一个笑意:“你不相信我,难道还要指望龙少爷?”

    沈玉桐神色一冷:“至少小龙从不会骗我。”

    “嗯,”孟连生点点头,毫不掩饰神色中的鄙薄,“龙少也对二公子的情谊,确实没什么说的,只可惜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帮不了你。”

    外面有汽车的声音响起,沈玉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小孟是不是有点像animal了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龙少爷与二公子的友谊真是叫我羡慕

    翌日清晨,孟连生到龙公馆的时候,龙家正热闹着,龙震飞连个小老婆都没有,家里就父子两个主人,这份热闹自然是父子俩制造出来的。

    父子二人,一个坐在沙发,一人站在旁边。

    坐着的龙震飞掀起眼皮子,看向站着龇牙咧嘴的儿子,道:“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昨日二公子车子着火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龙嘉林张牙舞爪大叫道:“这不是你的惯用伎俩吗?大哥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龙震飞是有些不耐烦了,沉下脸道:“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我是要动沈家,但我只是要他们沈家的钱,从来没想过要他们的命。”

    老子一动怒,儿子气焰便小了下去,跺着脚瓮声瓮气道:“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做的?”

    龙震飞道:“沈家精盐厂动了那么多传统盐商的利益,怀恨在心,想要给沈家颜色瞧的淮扬盐商多的是。再说了,车子着火怎么就不能是意外?非得是人害的?”

    龙嘉林撅起嘴巴:“就算小凤昨天出事不是你,你也不能动沈家,上海滩那么多有钱人,你们非得问沈家要钱?”

    龙震飞斜睨了自己这不成器的傻儿子一眼,不以为然地冷横一声

    龙嘉林一见他爹这态度,又手舞足蹈跳起来:“爸爸,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小时候在沈家吃了多少顿饭。你常年在外不管我,把我一个人丢在上海,要不是小凤。我早被人欺负死了。现在你得了志,不仅不报恩,还要恩将仇报。大哥如今在医院躺着,沈伯伯又老糊涂了,家里就小凤一个人撑着,你这是要把小凤往绝路上逼。”

    龙震飞道:“我怎么就把沈家往绝路逼了?盐业从古至今就是官办,沈家精盐厂一年利润上千万,入股三成,一年也就要他三百万大洋,少赚这几百万,他们沈家垮不了。再说,这钱也不是我要,是上面需要。”

    “你就是为了你的乌纱帽!”

    龙震飞冷笑:“我要没有这顶乌纱帽,你能过上现在这种日子?能天天在上海滩横着走。你就是个没本事的,都得靠你爹我。”

    龙嘉林正要继续撒泼。见孟连生进来,赶紧窜上去,抓住他的手道:“小孟,二公子也是你朋友,你帮我一起劝劝爸爸,让他别动沈家。”

    孟连生不紧不慢道:“龙少爷你别急,龙叔有分寸的,他不会伤害二公子。”

    龙震飞点头,沉着脸道:“是啊,我做事肯定有分寸。倒是小龙你这么大的人,还不知孰轻孰重。”他略微一顿,又说,“沈家固然对你不错,但你是不是把二公子看得太重了?你也是时候成亲了。哪有跟个男人这样的?我看人家说二公子红颜祸水没说错。”

    龙嘉林胀红脸道:“爸爸,你说我就说我,作何要折辱小凤,我与小凤的友情清白坦荡,我才不是那喜欢玩相公的,二公子也不是兔子。”

    龙震飞面色沉沉道:“不是最好。行了,这么大人了别在这儿跟我闹,在我发火之前,你该去哪里去哪里。”

    他只有龙嘉林这么一个儿子,又因为少时没太尽当爹的责任,对这个儿子颇感愧疚,几乎是当眼珠子宠的,因而宠成了如今这副长不大的德性。但他的宠也是有底线的,并不是一味的纵容,就如早年让他去讲武堂学习,龙嘉林好几次写信说要离开,自己坚决不允许,对方也只能老老实实待上几年。

    在儿子面前,龙震飞这个当爹的也很有威信,一旦他真的动怒,龙嘉林立马就怂了。现下,见父亲分明是已经耐心用尽,龙嘉林自然不敢再争辩什么,龇牙咧嘴一脸悲愤地走了。

    龙震飞见儿子怒气冲冲出了门,面色沉沉摇摇头:“唉,让小孟你看笑话了,我这儿子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这乌纱帽少戴几年也没什么事儿。”

    孟连生笑说:“龙少爷就是孩子心性,而且他对二公子好,说明他重情重义。”

    龙震飞道:“小孩子?他比你还大几岁呢,若只是重情重义倒罢了,就怕……,”说到这里,他摆摆手,“算了,不说小孩子这些事,我们聊正事。”

    孟连生从善如流,在他旁边坐下来。

    龙震飞蹙眉道:“林家如今搞定,这个月的分红已经到账,嗯,几位上面几位大人都很满意,现在便是沈家了。先前我去医院看大公子,对二公子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其实也只是吓吓他。沈家不是林家,可以从内部离间利用。唯一好的是,沈玉桉在医院,老爷子又不管事,只有一个二十多岁二公子在管事,我看沈二公子也是个犟脾气,不是那种怕事的,威胁只怕是没什么用况且,我也不想动他们,毕竟都是根基深厚的世家,怕万一反噬。”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孟连生:“如果他不愿意让出股份的话,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然就先断掉盐运,逼逼他。”

    孟连生道:“我仔细想了想,龙叔你在上海得罪多了人,也是为上面几位大人树敌。沈家在北京这些地方都有背景,根深叶茂。对他们这样的,威逼不如怀柔。而且再用东风贸易公司的名义,目标太明显。

    龙震飞道:“这个无所谓,到时候再换一间公司就好。”

    孟连生略微沉吟片刻,道:“龙叔,我与二公子确实有几分交情,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把这事交给我去办,反正你们只要看到钱,干脆就以我的身份入股,每个月给你把账呈上来,交三成的分红,这样也省去你和上面那位被人做文章,说你们强抢。”

    龙震飞笑盈盈望着他,半响不说话

    孟连生抿抿唇,又要再开口,这回被龙震飞朗声笑着打断,伸手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小孟啊小孟,你可真是我的好帮手。我不信你还能信谁,行,这事你去做,我坐等收账就好。

    说罢又道:“有了林家纱厂和沈氏盐厂的各三成分红,这上海滩我是没白来,其他的世家可以日后再说,一口气也不能吃一个大胖子,我这乌纱帽也稳了。”

    孟连生道:“祝龙叔早日再高升。:”

    龙震飞拿起茶杯,朝他做了个敬茶的动作,笑道:“好说好说。”

    孟连生垂眸看着茶杯里那晶莹翠绿的茶叶,片刻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开口:“对了龙叔,虽然我有信心说服二公子,但龙少爷这边可能会比较麻烦。依我看,不如先让他去松江呆一阵子,等这边稳妥了,再让他回来。”

    龙震飞点点头:”你说的是,他在上海也没干什么正事,不如去松江让他锻炼锻炼,免得给我添乱。”

    孟连生弯唇一笑:“嗯。”

    龙振飞长长得舒一口气:“回来上海这一年多,多亏了有小孟相助,才一路顺利。”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孟连生谦逊道。

    两人有聊了一会儿,孟连生跟人道别,慢悠悠出了龙公馆。

    哪知,车子才上路开了一小截,便被另一辆汽车明目张胆别下。

    是龙嘉林。

    开车的常安低声道:“小孟!

    孟连生摆摆手:“我下去一下。”

    龙嘉林气势汹汹从车子走下来,看到孟连生下车,一把枪抵在他脑门儿:“怎么?你为了巴结我爸爸,现在连二公子和沈家都要动?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看你还怎么给我爸爸出馊主意。”

    被枪指着的孟连生,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无害,他笑了笑,恭恭敬敬道::“龙少爷,您太高看我了,我也就是替你爸爸办事而已。我这样的身份,你爸爸开口,我能拒绝吗?我要得罪了你爸爸,现在恐怕已经在大牢待着。”

    龙嘉林道:“你帮我爸爸做什么我不管,但你要是想害沈家?我第一个崩了你。还有昨晚小凤出事,是不是你做的?”

    孟连生一脸无奈:“龙少爷,二公子虽然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但在我的心中,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害他?”

    这话龙嘉林爱听:“我自然是小凤最好的朋友。”继而又眉头一拧,“我问你呢,你是不是要帮我爸爸问沈家要钱。”

    孟连生道:“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也不是我点头和摇头就能决定的。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帮二公子和沈家。”

    龙嘉林皱着眉头:“那你想到办法了吗?”

    孟连生点头:“暂时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就不知道二公子那边会不会答应?”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不是我不跟龙少爷说,只是这个办法还没成型,说了也是白说,总归龙少爷等着我,肯定不会为难二公子的。”

    龙嘉林得了保证,收了枪,觑着眼睛看他,冷哼一声:“我姑且相信你一回,但若是让我知道你要害小凤,我一定一枪崩了你。”

    孟连生失笑:”龙少爷与二公子的友谊真是叫我羡慕。”

    龙嘉林得意道:“那是当然,我与小凤的感情岂是你能想象的。”

    孟连生勾了勾嘴角,面上温文尔雅地笑着,心中却不禁对面前这大个子少爷生出浓浓的鄙薄。再好的感情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为二公子做不了。

    他是一直有些瞧不上龙嘉林的,这么个愚蠢无能的人占据了沈玉桐那么多人生,但因为瞧不上,所以他也并不嫉妒,只是偶尔觉得碍眼。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该退场的总会退场。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好烦,想毁灭世界。

    第68章、第六十八章 我没想到你会威胁我

    沈玉桐是两天后接到龙嘉林电话的,刚从佣人手中拿过听筒,便听到龙嘉林在那头喳喳哇哇大叫:“ 小凤,我被我爸爸骗到松江,现在让人看着我,哪里都不能去。不过你放心,我会找到办法回上海的,你不要怕,我绝对不会让我爸爸伤害你的。”

    沈玉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样子龙震飞是真要动他们沈家了。

    但就如孟连生说的,他难道能将希望寄托在小龙身上吗?他从来就没这样想过。

    沉默片刻,他淡声道:“小龙,你不要急,照顾好自己就行。我自有打算。”

    龙嘉林道:“我说真的 ,我肯定会帮你的。不过我爸爸真是太狡猾了,竟然把我骗到松江软禁起来。”

    沈玉桐道:“小龙,你有这份心我就满意了,这些事原本也不是你能帮得上的。”

    那头的龙嘉林沉默片刻,闷声闷气道:“小凤,我对不起你。”

    沈玉桐道:“这不怪你,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

    龙嘉林又咕哝了几句,沈玉桐没心思和他多聊,敷衍两句,便道别挂上电话。

    他放下电话机,卸力般靠在沙发上。

    小龙对自己还是好的,虽然没本事,但在这个时候还有这样一片真心,他已经很欣慰。

    他正坐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周姨娘在大叫:“老爷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快去厕所。”

    沈玉桐忙睁开眼睛起身,循着声音来到后院,只见周姨娘正扶着父亲往走廊走,刚走进,便隐约闻到父亲身上传来的一股恶臭。

    沈玉桐皱眉问:“怎么了?周姨。”

    周姨娘愁眉苦脸道:“老爷拉裤子上了。”

    沈玉桐父亲身下一看,果然长袍上都已沾了湿濡的痕迹。

    他赶紧扶上父亲。

    沈老爷子显然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还笑着问:“小凤凰,你是不是逃学了?”

    周姨娘道:“二公子,你别管,当心脏了你的手。”又赶紧唤来两个听差过来。

    沈玉桐松开手,望着周姨娘和听差将父亲浮上楼,一时间只觉得茫然。

    曾经叱咤风云的父亲,不过七十出头,就已经这样。

    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大厦将倾?

    沈家就要在他手中倒下了吗?

    其实也不奇怪,这几十年来,多少人起高楼,宴宾客,又有多少楼塌了。如果沈家真的倒下,大概也只是这大时代的冰山一角罢了。

    然而一家上下还有这么多人,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沈家溃散。

    思忖片刻,他走回电话旁边,拨通了孟连生办公室的电话。

    孟连生温和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二公子,你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

    沈玉桐深呼一口气:“小孟,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孟连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好,就在我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家番菜馆,如何?”

    沈玉桐:“你说了算。”

    这一两年与孟连生在一起,大多时间都待在他那个小楼,在外面吃饭都很少,来这家西餐厅更是屈指可数,上一回,已经是一年之前。

    此刻坐在包厢里,望着对面的孟连生,沈玉桐忽然想起久远的第一次。

    那时的孟连生还是个孩子,第一次来番菜馆,怕露丑,一举一动都是模仿自己,他是个天才,如果不是他说,自己都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只被他那双干净的眼睛触动,想的全是如何去善待他关照他,

    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然而现在他早不是在柏公馆做听差的穷苦孩子,连西餐厅的洋人侍应生,也认识他,进门的时候会恭恭敬敬叫一声米斯特孟。哪里需要自己的关照。

    或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是自己太傻,没能早早看透他。

    包厢的桌上点着烛光,留声机中放着舒缓悠扬的西洋音乐。

    沈玉桐嚅嗫了下唇开口:“小孟。”

    孟连生对他轻轻一笑。“二公子,我们先吃东西,其他的事慢慢聊。”

    牛排葡萄酒上来,沈玉桐并无胃口,但见孟连生拿起刀叉慢条斯理的开吃,便也敷衍地吃上两口,但很快就放下刀叉,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不得不说孟连生确实有个好的心理素质,被他这样看着,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抬起头笑着温柔问一句:“二公子怎么不吃?”

    对方不回答,也不强求,又继续低头进食,他向来不浪费食物,直到盘中变干净杯中的酒也见了底,他才不紧不慢放下刀叉。

    沈玉桐:“孟老板,现在可以谈我们的事了吧。”

    孟连生倒是没拐弯抹角:“我说了只要二公子愿意与我合作,我就能保证沈家盐厂不受影响。”

    沈玉彤问:“怎么合作?”

    孟连生说:“龙震飞和他扇面的人,要的是你们沈家盐厂的股份,说白了就是要钱。但如果他的股公司来入股,直接插手盐厂的事,就会变得很麻烦。”

    沈玉桐当然担心的就是这个,如只是单纯的要钱,无非是花钱买平安,虽然不甘心,但咬咬牙也就算了。可如果被这些人入股,插手盐厂事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林家纱厂就是先例,据他所知,纱厂已经安插了不少龙震飞他们的人。

    沈玉桐:“所以呢?”

    孟连生:“只要二公子愿意,我会说服龙震飞,让我代替他才来参股你们沈家盐厂。”

    沈玉桐闻言,简直是被气笑了:“我还刚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呢,原来是孟老板自己想插一脚。”

    孟连生道:“二公子误会了,我对沈家盐厂没兴趣,也不会插手任何事务,甚至也不会真正要你的分红,只需要二公子配合我,在龙震飞面前做个样子而已。”他顿了顿,又说,“二公子也看到了,他们这样疯狂捞钱,说明他们很清楚,上海这块宝地,他们占不了多久。所以才竭泽而渔,短时间内能捞多少捞多少,总之在上海局势再次变天之前,我会保证你们沈家安然无恙。”

    沈玉桐沉吟片刻,问:“你不要分红,怎么去给人交代?林家纱厂可是按月上交分红的。”

    孟连生道:“借口替他们管钱也好,或者是其他办法也好,我自有办法,公子不用替我担心。”

    沈玉桐不知该信不信他,但不信他又如何?难不成真的以卵击石?

    他沉默片刻,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孟连生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好笑,他也确实轻笑出声:“二公子这话问的很奇怪,我与二公子的关系,当然要帮你。”

    沈玉桐原本是想反驳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但旋即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一时脸色大变。

    对啊,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孟连生伸出手握住他,:“二公子,这些天我很想你。”

    沈玉桐这时不知是该恨他趁人之危,还是鄙视自己的无能,一时只觉悲从中来。

    孟连生则在他的怔忡间,起身走到他身旁,微微屈身,将他抱住,吻了吻他的唇,低声道:“二公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沈玉桐浑身僵硬,心说,现在伤害我的的不正是你吗?

    他闭了闭眼睛:“小孟,我没想到你会威胁我。”

    孟连生睁大一双干净的黑眸,是一副无比诚恳的表情:“二公子,我是想帮你。”

    沈玉彤又说:“小孟,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还是我眼瞎,一早就看错了?把禽兽当成了人。”

    孟连生完全不在意对方骂他,甚至还有点莫名地开心,他笑了笑说:“二公子是慧眼识珠。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没变过,也从来没有故意要骗你,只是知道你不喜欢一些事,就不让你看到而已,你看到的自然也是真实的我。”

    沈玉桐摇摇头:“不,你就是在骗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面行善帮人,一面又那样随意地去杀人?

    孟连生不甚在意道:“这个世界,人本就是草芥,我的父母兄长先生表叔还有柏先生,不也都是随随便便死了。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人,还全是该死之人,这难道就是十恶不赦了吗?况且我捐给育婴堂和学校的钱,救的人远远被杀的人多。”

    沈玉桐对他的歪理邪说无言以对。

    孟连生看着他一脸悲痛的神色,抿抿道:“既然二公子觉得我隐瞒你这些事不对,那我就让你知道我所有的事,以后对二公子什么都不隐瞒,毕竟我们是要长久在一起的,确实要开诚布公。”

    *

    黑色的夜幕下,身旁是残垣断壁,远处是码头。

    沈玉桐望着身边陌生的景致,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孟连生笑道:”二公子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我是想告诉你,我过去几年,到底做了哪些你不知道的事。”

    沈玉桐皱了皱眉,跟上他,穿过一道残破的门,进入一处废弃的宅院,院中荒草丛生,一股萧瑟和诡异。

    但不知怎的,大概是因为孟连生在前面,他也没觉得害怕。

    毕竟魑魅魍魉比起身前这家伙,谁更可怕还说不定呢?

    两人的皮鞋踩在草丛,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孟连山走到前面。用手往一口枯井一指:“二公子,这井里面埋着两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来到第一章的情节,当然也就意味着要收尾了。

    二公子哭唧唧。

    第69章、第六十九章 以后我们就不分彼此了

    沈玉桐心头一震,但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倒也没太大反应,只下意识问。:“你杀的?”

    孟连生点头:“嗯,他们是两兄弟,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杀的两个人。”

    他转过头,在月色下平静地看向沈玉桐,娓娓道:“我刚和表叔来上海,是在码头做脚夫,这两个人是当时的把头,常常苛扣脚夫的工钱。大部分工人为了讨口饭吃,不得不忍下来。有一次表叔被扣钱气不过,跟他们起了冲突。那时已入了冬,他们将表叔推下水中,当晚回到工棚里,表叔就着了凉,几天后人就没了。还记得那次在南郊遇到我吗?我说去办事,其实就是去那边的乱葬岗安葬表叔。原本我也没有想报仇,因为觉得人的命本来就是这么贱。但那天你送了我一条围巾,回去没两天被陈二,就是这两兄弟里的弟弟偷拿走。我在这里找到他时,他就将围巾戴在脖子上,我叫他还给我,他不答应,还踹我一脚,我就将它打死丢丢入了这口枯井里。他兄长找过来,我想着反正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就顺带将他兄长也一起杀了丢进去。”

    他略微顿了下,问:“你说他们不该死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为平淡,既没有内疚也没有后悔,甚至也没觉得重访杀人地,有什么可怕。

    这世间若真有鬼,他大概也是不怕的。

    想来当年在这里杀人,也是这般平静。

    原来他确实不是来了上海滩迷失了双眼,而是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生了一双干净单纯的眼睛,也有一颗天生残酷冷漠的心。

    沈玉彤默了片刻,淡声问:“后来呢?”

    孟连生道。:“后来我在码头擦鞋时救了柏先生,被他带进了柏公馆。”

    沈玉桐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听到的,关于柏清河的消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听说柏清河在码头被人暗杀,是一个小擦鞋匠,救他的那个擦鞋匠就是你,对吗?”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你救他就是为了进柏公馆?”

    孟连生不置可否,轻笑了笑,话锋一转:“二公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沈玉桐皱眉:“当然,你帮我追回钱夹。”

    孟连生摇头:“不是那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码头,你出洋回来的那天。你还记得你在码头擦了鞋吗?”

    沈玉桐面露惊愕,他自然已经不记得当时给自己擦鞋的擦鞋匠,但隐约还有点印象,应该是一个看起来很本分老实的孩子,原来那就是孟连生。

    他想了想,又问:“你进柏公馆后,到底杀了多少人?”

    孟连生道:“我又不是杀人恶魔,进白公馆也不是当杀手,跟着孙志东时,除了被他们带着抢过几次烟土,没做过任何恶事。二公子,我跟孙志东那些人不一样的。”

    沈玉桐简直有点想笑了,他确实跟孙志东他们不一样,孙志东的作恶是明目张胆的,他的作恶却一直在蒙骗所有人,包括自己。

    孟连生看了看他,淡声道:“我第二次杀人是李思危。”

    “李思危?”沈玉桐惊讶。

    孟连生:“确切的说,不是我动手,是他自己作死。当时我看到李思危为难你,正好查到被盗军火的下落,就给他传了个假消息,说南市那边野码头有人私贩烟土,他跑去抢,哪想到是盗走军火的匪徒,就被打死了。”说着他有些鄙薄地轻笑了一下,“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找回被盗的军火。倒是给他赚了个好名声。”

    沈玉桐自然还记得那件事,他原本只觉得李思危死得突然,颇有些唏嘘。他是做梦都想不到,竟然是孟连生一手所为。

    他想到那时的孟连生,分明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原来已经有这般计谋和手段。

    他只觉得脊背发凉。

    孟连生继续道:“再之后就是去西康了。”

    提到西康,沈玉桐就有些不太有底气了,因为在那边,对方确确实实冒死救过自己。

    他淡声道。:“西康的事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杀过人,你那是不得已。”

    “嗯。”孟连生摇摇头,“有一桩事儿你不知道,除却杀了一些偷袭的蛮族。孙志东也是我杀的。”

    沈玉桐瞪大眼睛,虽然他不喜欢孙志东,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震惊:“他是你大哥,对你也不错,为什么?”

    孟连生说:“还记得我肩上中箭吧?就是孙志东拉着我去做他的人盾。我可以为二公子为柏先生挡刀挡枪,但孙志东那样的人,还够不上格。我看不上他,也不想总是受制于他,迟早是要杀掉他的,干脆就趁那次机会把他杀了。”

    沈玉桐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他其实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虽然在这一桩一桩的事里,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好像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但无论是谁的生命,都不应该由他这样轻易剥夺。

    或者说,一个人能用私刑一次又一次去结束别人的生命,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残忍和狠毒。

    而且还能这样平静地叙述出来。

    他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冷血的畜生。

    他借着月色,认真看向孟连生。他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纯良温和,像是从未经过世间的污染。

    他以前总觉得他这双黑眸很干净,但是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的错觉,这就是一双畜生的眼睛。

    只有畜生,无论再如何凶残,眼睛永远都是这样纯净。

    他不想听,但孟连生显然是打算继续讲:“再后来回了上海,不到一年柏先生就生了重病过世,但其实他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害他的人就是柏三爷父子和李永年。”

    沈玉桐想起去年那一桩桩震惊上海的无头公案,李永年的死,我三爷一家的失踪,最后都不了了之。他轻笑一声:“他们都是你杀的?”

    孟连生点头:“柏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为他报仇,难道不应该吗?而且,柏先生将立新交给我,我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我,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这些人都该死。”

    沈玉桐道:“那两个被你杀掉的工人也该死!?”

    孟连生道:“我说过,我不杀他们,龙震飞也会要他们的命。而且给了他们机会的,是他们自己贪生怕死没把握住。这种人怎么能代表工人,太令人失望了。”

    沈玉桐已经完全不想反驳他,因为他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甚至也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起杀人,跟说杀鸡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没办法和他讲道理。

    想了想,他淡声道:“你以后还要杀谁?”

    孟连山说:“我今日把所做的事情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二公子知道,以后你不想我杀人,那我就不杀人,我都听你的。”

    沈玉桐嗤笑:“我何德何能?能让你这个杀人听我的?”

    孟连生:“二公子不用妄自菲薄,我们还那么长的时间子,你大可以慢慢验证。”

    而此刻的沈玉桐只觉得浑身发凉,一时片刻都不想与这个禽兽待在一起。

    孟连生却没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上前一步靠近他,牵起他的手:“二公子,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以后我们就不分彼此了。”

    沈玉桐摇摇头无言以对,只觉悲从中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忘了设定时间了,明天休息一天,我修一下后面的节奏。

    二公子:好想一棒槌锤死这货。

    第70章、第七十章 老了,就是没用了。

    沈玉桐不知道孟连生和龙震飞是怎么商定的,但龙震飞确实没再来找他。

    沈氏盐厂在这场动荡中,总算逃过一劫,工厂里的机器依旧日夜轰鸣,码头的盐船也每日有条不紊得发往全国各地。

    沈玉桐怨孟连生,却也明白,沈家盐厂能安然无恙,是对方的功劳。

    只是,如今他与孟连生的关系,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无法再将对方当□□人,可仍旧要做着爱人做的事,因为这是孟连生帮沈家的条件。

    往常,他与孟连生何时见面,都是自己主导,对方只乖乖等着自。而现在,对方再不是那个老老实实等自己“临幸”的小孟,他开始频繁地要求见面。

    “二公子,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菜馆,今晚我来接你一起吃饭如何?”

    “今晚佟老板要演新戏,他肯定想要我们去捧场。”

    “大世界要放新电影,我买了票,想请二公子一起去看。”

    每一次都好像是客气礼貌的邀请,被沈玉桐借口没空拒绝也不强求,只是会不罢休地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沈玉桐无可奈何。

    他知道孟连生是爱自己的,但一个禽兽的爱,他是真的不敢要。

    两三个月下来,两人常常同进同出,外边的人不知道,但孟连生身边那些人,只怕是早猜到两人的关系。

    今日,被龙震飞软禁在松江三个多月的小龙,打来电话,说要回来见自己。

    他去了约定的地方,哪知人还没见到,就被孟连生的手下,带来了富民路这栋小楼。

    原来自己竟是被监视起来了。

    他原本还想和对方吵一架,但望着这张依旧极具迷惑性的面孔,连骂他都懒得骂了,因为知道对方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在是个没皮没脸的畜生,骂他毫无用处。

    他轻轻将他推开:“小孟,我有点累了。”

    孟连生顺势牵住他的手:“我陪你上楼休息。”

    沈玉桐现在是有点抗拒和他做那种事的,因为总觉得自己好像真成了兔子。

    好在,他躺上床后,孟连生没像往常那样缠山来,只是吻了吻他的唇,什么都没再做。

    他索性闭着眼睛装睡,只是过了许久,忽然发觉这人没上床,也没任何动静,奇怪地睁开眼。却见孟连生趴在床边,撩开窗帘一角,透过一丝缝隙往外看。那动作,分明就是在头盔对面。

    沈玉桐皱了皱眉头,坐起身问:“你在干吗呢?”

    孟连生头也不回道:“我在看对面的那对夫妻。”

    沈玉桐想当然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你看人家干什么?”

    孟连生将窗帘放下,转过头看向他道:“他们很幸福,我很羡慕他们。”

    沈玉桐不明所以。

    孟连生又说:“我想和二公子也过上他们那样的日子。”

    沈玉桐来过这里无数次,自然知道对面住得是什么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银行经理,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太太,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儿,看起来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孟连生亲人早亡,大约是渴望家庭的。只是陪他过这种日子的人,必然不会是自己。

    他有点想嘲弄他两句,但想想还是罢了,只冷冷道:“再羡慕也不能老偷窥别人,跟变态似的。”

    孟连生点点头,走过来撩起被子躺下,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低声问:“二公子,如果上海安稳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沈玉桐心中哂笑,他真是擅长将自己放在弱者位置,明明是他要挟着自己,却好像自己是那负心汉。

    他伸手关了灯,淡声道:“小孟,我们不可能一直走下去的。”

    因为知道这种关系总有一天会结束,所以这些日子,他其实也在纵容。

    孟连生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又问:“二公子,你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沈玉桐道:“小孟,我是不敢再爱你。”

    孟连生没有再说话。

    *

    翌日早上,回到沈家花园。

    沈玉桉在大嫂碧云的搀扶下,正在花园里复健。虽然已经出院一段时间,但毕竟已经不年轻,要恢复到行动自如,还不知要多久时间。

    沈玉桐遥遥望着大哥,心中唯一感觉欣慰的是,至少沈家盐厂安然无恙,不然这个家真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玉桐,”沈玉桉转身时,见到弟弟,抬手朝他招了招。

    沈玉桐走过去:“大哥,你怎么样了?”

    沈玉桉道:“放心吧,大哥没事。”他朝太太摆摆手,“你不用管我了,我跟玉桐聊会儿。”

    碧云道:“那你有事再叫我。”

    沈玉桉点头。

    沈玉桐扶着他,在一旁的石凳坐下,又差来女佣端来热茶。

    沈玉桉瞧了弟弟一眼:“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沈玉桐轻笑:“只要大哥你早点好起来,我再辛苦点也没事。”

    沈玉桉点点头,似是斟酌了片刻,又才道:“我最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关于你和小孟的。我想问你是真还是假?”

    沈玉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继而有风轻云淡地弯了弯嘴角,点头道:“是真的。”

    沈玉桉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旋即就恢复如常,其实他早就该猜到的,哪有正常朋友会是那样的,即使是对小龙,也分明不一样。何况这些年,自己这弟弟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怎么都不大正常。

    原先被算命先生的谶言影响,认为弟弟身边没女人还安生。现在想来,只觉可笑,桃花劫又不单指女人。

    换成男人,那才真是大劫。

    因为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他对生死之外的事看淡了许多,因而看到弟弟亲口承认传言中的事,倒也淡定,只怅然般长叹一声,又道:“我还听说我们沈家盐厂这回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小孟帮忙。”

    沈玉桐迟疑片刻,点头:“是。”

    让大哥以为孟连生单纯帮忙,总好过知道自己是跟对方做了交易。

    沈玉桉皱眉道:“我听说小孟一直在给龙震飞他们干脏活。大哥不是古板人,你要真喜欢谁,无论男女,我都会支持,只是小孟这样的人,怎可深交?”

    沈玉桐道:“大哥,我明白的。等时局稳定下来,我会和他断掉。”

    沈玉桉微微一愣:“当真?”

    “嗯,大哥说得对,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不是为自己,也得会沈家着想。”

    沈玉桉又是叹了口气:“我收到消息,江苏那边还会打过来。但再这么折腾下去,工商业肯定是扛不住的。”

    沈玉桐点头:“现在我正跟商会个元老商量,准备联络各界,包括外国公使,争取用舆论逼迫各方都退兵,还上海一个安宁。”

    沈玉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这身体是不方便出面,你一个人代表沈家,只怕还得辛苦一阵子。”

    沈玉桐笑:“那大哥你就赶紧好起来。”

    沈玉桉也笑,伸出手:“行,你扶着我再走一圈。”

    *

    仗是年后打起来的。

    江苏蛰伏了两年,又再度挺进上海。军阀打仗到底不比洋人侵略,因为怕伤及太多无辜百姓,引来舆论炮轰,并不敢打得多狠,双方一直在外围胶着不下。

    沈玉桐见此情形,赶紧建议商会几大元老,在各大报刊上发文讨伐战乱对上海民族工商业带来的阻碍。

    又发动工人和学生游行抗议内乱。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因为战事胶着,龙震飞也不敢让警署出面镇压,只能眼睁睁看着舆情越演越烈,各国公使也纷纷出面。

    “小孟啊!你对现在的形势有什么看法?”

    将近两年下来,龙震飞对孟连生这把好刀的信任,是一日强过一日。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急得很,只能招来孟连生商量对策。

    孟连生道:“依我看,龙叔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李司令会败退?”

    孟连生道:“现在这形势,已经不是谁败退的问题,是上海可能不会再有驻兵。”

    龙震飞皱眉:“什么意思?”

    孟连生道:“上海是咱们华夏之门户,民族工商业发展的前沿,这几年你们争这块宝地,对工商业打击很大,现在各路商人已经联合,全国舆论都在响应。所以李司令不管败不败,恐怕都得退。他一退,你这警察署长定然也是得下野。”

    其实这局面龙震飞也已经看清楚,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才来上海不足两年,好日子还远远没过够,一旦下野,又得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带兵,他是再不想过那种日子了,也不想小龙跟着自己过那样的日子。

    不过幸好,他一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回上海这两年,一直在尽力为自己捞钱留后路。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小孟你说得有道理,是该好好打算了。”

    孟连生说:“不管龙叔有什么打算,只要还没离开上海,用得上小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震飞朗声大笑:“好,小孟这个小友,我没白交。”

    孟连生微微一笑,看着对方眼角的皱纹,心道,龙震飞也老了。

    老了,就是没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二公子和小孟就是第一章。

    十天内正文完结。

    第71章、第七十一章 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那傻儿子

    从警察署出来,汽车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的孟连生,忽然感觉车子停下来,他睁开眼睛问:“常安,怎么了?”

    常安道:“前面好像有人在游行,我们得绕路了。”

    孟连生掀开白色的车窗帘子,往外瞥了眼,果然见到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将本就不宽阔的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我下车走走,你绕路吧,不用管我。”他交代常安,自己开门下了车。

    走了几步,便有一队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挥舞着旗帜迎面而来。

    神色激昂喊着口号。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乱,还上海安宁!”

    “振兴中华,振兴民族工业!”

    孟连生退到路牙子边,学生们经过时,会将手中传单和报纸发给两边路人。孟连生自然也接到一份塞来的报纸。

    他低头看去,只见报纸头版,正是上海商界联合声明,呼吁停止战争,各军队退出上海。这些商界人士的名号,个个都如雷贯耳。沈玉桐的名字边夹在其中。

    他等着这三个字看了许久,将报纸折起来放入大衣口袋,又默默看了会儿游行的学生,才继续往前走。

    他并不太理解这些学生的激愤。以前二公子在他小楼过夜时,两人坐在床头聊天,偶尔会聊一聊时局。他常看书报,也听广播,自然知道现在的华夏在经历什么,却并不明白二公子为何每每说起家国飘摇都会动容。

    上下千年,总有改朝换代,总有乱世,他只不过是这历史洪流中的一粒沙尘,他从来没想过要在这世道中有何作为,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二公子躺在床上聊天睡觉就足以。

    自然也不在意当下时局要走向哪里?不过他知道,二公子大概很快要如愿了。也知道,只要江浙两派如二公子所愿退出上海,他就不会再来见自己。

    他很快就不会再要他自己了。

    他可以把人绑走,但二公子背后到底是富可敌国的沈家,他绑得了一日,绑不了一世。

    想到时局平息之日,就是二公子离开自己之时,他就有点希望上海永远这样乱下去。

    不过,他知道,这次很难如自己所愿了。

    就在孟连生独自穿过息壤的街道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沈玉桐,正风风火火走进自家洋楼的客厅。

    他将头上软呢帽拿下来,递给一旁的女佣,朝坐在沙发上的沈玉桉兴奋道:“大哥,有好消息了!”

    沈玉桉道:“是不是江浙两派和谈的事有眉目了?”

    沈玉桐激动地点头:“两边已经答应坐下来和谈,让商会还有各国公使见证,不出意外会签停战协议。时间就定在后天。”

    沈玉桉闻言,用力拍了把大腿:“好!太好了!玉桐,你这两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

    沈玉桐长舒一口气:“是啊!总算等来了这一天。”

    *

    两天后,多方齐聚公租界,关上大门谈了整整一天。

    隔日,江浙双方在上海五大报纸上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停战,并承诺上海永不驻军,双方退守松江和昆山。

    这意味着,江浙双方对上海长达几年的争夺战宣告落幕。

    这一日,上海热闹非凡,大街小巷的鞭炮声锣鼓声,不绝于耳。

    孟连生坐在富民路小楼里,听了一天热闹,及至夜幕降临时,他给沈家花园拨了个电话。

    沈玉桐果然在家,接听时的语气,是他许久没听过的轻松愉悦,好像都已经没了对他的怨气。

    “小孟!”他在电话里开口。

    孟连生笑说:“恭喜二公子心愿达成。”

    沈玉桐道:“同喜。”

    孟连生道:“这么好的消息,二公子要不要出来一起庆祝一下?”

    那头的沈玉桐愣了下,道:“不用了,我正在和家人一起庆祝。”

    “哦,”孟连生淡淡应了声,“行,那二公子保重。”

    沈玉桐:“你也保重。”

    两人心照不宣,但谁都知道这通风轻云淡的电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沈玉桐挂了电话,怔了半晌,直到沈玉桉的呼唤传来:“玉桐,吃饭了!”

    “好嘞!”

    *

    这厢挂了电话的孟连生,出门开上车子直奔龙公馆。

    龙震飞正坐在沙发喝茶,大约是早有预料,他这个立马要下野大警察署长,看起来倒是淡定如常。

    见孟连生进来,还展颜一笑:“哎呦,我这公馆已经好些天没有访客,别人都是人走茶凉,只有小孟你是雪中送炭。”

    孟连生坐下,笑问:“龙叔。你有什么打算?是要留在上海还是回豫北?”

    浙江已经退守松江,卸任淞沪警察署署长一职后,若是还想留在上海,大约只能谋个没什么用处的闲职。

    龙震飞道:“这两年我得罪人颇多,留在上海跟靶子一样,虽然应付起来不是什么难事,但不想好耗费这个精力。”

    孟连生道:“那就是继续去豫北带兵?”

    龙震飞摇摇头:“我已经跟李司令请示,准备卸甲归田。”

    孟连生微微一愣:“龙叔还年轻,这么早就卸甲归田?”

    龙震飞笑说:“实不相瞒,我是看现在这局势不好说,各方都蠢蠢欲动,南方军马上要北伐,谁要走到最后说不定,但跟着李司令大约不是条好出路。所以我是打算去天津先做寓公,蛰伏两年,等局势稳定,再出山择木而栖。”

    说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两年多亏有小孟你这个好帮手,我才攒够了钱,让我能安心地去做寓公,就算局势一直不稳定,我后半辈子也能高枕无忧了。”

    他刚说完,龙嘉林的声音忽然从楼梯口传来:“爸爸,我不去天津,我就要留在上海。”

    说罢,蹭蹭地跑下来。

    龙震飞道:“说什么胡话呢,这两年,我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又得罪了多少人?你留在上海日子能好过吗?”

    龙嘉林道道:“我有二公子,还有小孟。谁敢为难我?”说罢,朝孟连生看去,“是吧,小孟!”

    孟连生但笑不语。

    龙震飞道:“别犯傻了,你觉得二公子还会像从前那样对你吗?”

    龙嘉林气哼哼道:“都怪你,当时非得动他们沈家。”

    “你懂什么!”龙震飞斥他一声,又说,“现在这世道,有钱才是正道,你爸爸我现在是失去势,但这两年的钱,已经够我们爷俩潇洒过日子,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也不用把脖子悬在刀尖上了。我们先去天津,你实在想回上海,等个一两年再看情况。”

    见两父子要争论去向,孟连生起身道:“龙叔,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好好好!”龙震飞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又拉着儿子坐下,语重心长道,“小龙,你听爸爸说,现在这局势,谁爱打仗谁去打,咱们都不要管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们,不过我都已经安排好,明晚我们就带上我攒下的几箱金子和英镑离开。”

    龙嘉林闻言,略微惊讶道:“几箱金子?”

    龙震飞笑着点头。

    龙嘉林终于没再闹,几箱金子和英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懂,乱世之中,只有这些东西不会因为战乱贬值。

    “原来爸爸都已经打算好?”

    龙震飞点头:“本来这个警察署长就没打算做久,你看这个司令那个督军,瞧着微风,谁知道哪天就变得一文不名。这世道,只有钱最有用,你看沈家不就是因为有钱,才这么多年安然无恙。我们现在有了钱,去天津是享福,不是逃难。”

    龙嘉林道:“那我就先去天津待一阵子,再回上海。”

    龙震飞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声:“二公子就比我这个亲爹还重要,我看一去天津就给你娶了媳妇,免得你成日惦记个男人。”

    龙嘉林大声反诘:“爸爸!我和二公子就是朋友!”

    “行行行,反正明晚我们就去天津。”

    *

    龙震飞都还没正式下野,自然没人知道他会趁夜离开上海。

    他准备了一艘船,带着几十个跟随多年的亲随,让龙嘉林候在船上,自己领着几个手下,去了闸北一处民宅取他藏好的钱财。

    他自认行事隐蔽,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几个亲随刚刚抬着箱子走到院中时,原本静悄悄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一阵枪声。

    月光下,抬着箱子的男人们,纷纷中枪倒地。

    紧接着,几道黑影如同鬼魅一样,从屋檐上跳下来。

    龙震飞大惊失色,正要从腰间拔出枪,后脑勺已经顶上来一只冰凉的枪管。

    “你们是什么人?”他僵硬着身体不敢再动。

    孟连生道:“龙叔,我说了有事儿尽管我帮忙,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找我帮忙?”

    “小孟!”龙震飞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他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虽然已经乱了阵脚,但还保持着一点理智。

    他自然知道孟连生不是来帮忙的,于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小孟,你要干什么?想要我的钱吗?你孟老板,又不缺钱。”

    孟连生:“谁也不会嫌钱多对不是?我帮了龙叔这么多忙,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当然当然!”龙震飞忙点头,“这里的钱,你拿去一半。”

    孟连生说:“不,我要全部。”

    龙震飞怒极反笑:“小孟,做人不用这么贪心,我就算下野了,我上面还是李司令,要弄死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孟连生道:“若你决定去豫北,我可能还会忌惮一下,但你都解甲归田,你觉得李司令还会管你吗?”

    龙震飞:“小孟,你别忘了,我现在还是淞沪警察署长,随时能回去。”

    孟连生轻笑一声:“可惜龙叔没机会了,因为我不仅要你的钱,还要你的这条命。”

    龙震飞这回是真害怕了,哆哆嗦嗦问:“小孟,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待你不薄吧?虽然没给你钱,但有我撑腰,这两年你在上海滩才能横着走。”

    孟连生却是话锋一转:“龙叔,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带兵路过皖北吗?在那边抢钱抢粮,还杀了一个上门理论的教书先生。很不巧,那个先生就是我的先生。”

    龙震飞不可置信道:“你要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先生报仇?”

    孟连生继续道:“这事自然不重要,不过因为你,让我和二公子离了心这件事却很重要。”

    龙震飞冷笑:“你和沈二果然……”

    孟连生不置可否,他凑到对方脸侧,一字一句道:“龙叔,你真的很讨厌,和你那傻儿子一样讨厌,我想杀你们很久了。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那傻儿子。”

    龙震飞还想说什么,但是下一刻,便听砰的一声,他的脑袋已经开了花,只剩一双瞪得如铜铃的眼睛,不甘不愿在黑暗中睁得老大。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收回枪,正要吩咐几个手下收拾,忽然听到院子外有窸窸窣窣的的脚步声。

    常安立马反应过来,提枪去追。

    半晌后,他气喘吁吁返回,道:“小孟,没看到人。”

    孟连生道:“无妨,留两个人收拾这里,其他人跟我去码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傻龙能雄起吗?

    第72章、第七十二章 我不会为难龙少爷,也不会再缠着二公子

    “小孟,怎么不追了?龙少爷身边就十几个亲随,我们人多,将他们一网打尽不是问题。今晚放他们走了,只怕是放虎归山。”

    回到富民路小楼,常安见孟连生一路沉默着没说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们今晚本是要杀掉龙震飞父子,但在闸北那宅子出了点纰漏,放走一条漏网之鱼。赶到码头的时,龙家船上的人已经撤退。

    不过码头附近就这么大,闸北他们也很熟悉,要追到他们那一伙人,不是什么难事,却不知为何孟连生让兄弟们撤了。

    孟连生在沙发坐下,沉默片刻,才淡声回应他的话:“龙震飞这些亲随都是行伍出身,跟他一路行军过来的,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训练有素,对龙家忠心耿耿,跟古代死士差不多。我们今晚能截下那几箱钱,顺利杀掉龙正飞,是因为偷袭。现下他们有所防备,直接交火,就算我们人多,也不见得会占便宜,只会让兄弟们牺牲,而且还会闹出大动静。”

    常安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龙家那边已经知道我们杀了龙震飞,若是去找李司令搬救兵,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孟连生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这个不用担心,龙震飞一死,不会有人给他这个傻儿子卖人情,他也就那十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能用。”

    常安:“即便如此,现在也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还是得想办法早点把他们除掉。”

    孟连生一双俊眉微微蹙起,道:“其实刚刚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我到底要不要杀掉龙少爷?”

    常安急道:“这有什么要考虑的?就算先前不打算杀,现在他知道你杀了他爹,我们也必须斩草除根了。”

    孟连生抬头看向了他片刻,道:“你不懂。”

    常安:“……”他确实不懂。

    孟连生摆摆手:“行了,你回去休息吧,等我的安排就好。”

    常安想了想,道:“依我看,你暂时也回柏公馆住着,那边人手多,安全。”

    孟连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不用了,龙家人想来找我报仇,肯定也不敢大张旗鼓,安排两个兄弟在这里守着就行。”

    常安知道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好再劝,只点点头便离开了。

    屋内安静下来,孟连生想了想,起身上楼。

    对面的小楼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应该是那位银行经理回来了,紧接着便是低低的欢声笑语。孟连生没再去拉窗帘偷窥,只坐在自己大床上,静静听了会儿。

    等到渐渐安静,他从腰间掏出那把刚刚杀人的枪,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枪管,因为心里难得举棋不定,一双浓眉几乎蹙成一个川字,露出一副罕见的愁眉苦脸状。

    他一向是瞧不上龙嘉林的,觉得那样的草包,完全不用放在眼里,自然对他是死是活也不感兴趣。但如今他杀了龙震飞抢了龙家的钱财,龙嘉林再不济事,留着也是祸患。

    更重要是,没了父亲庇护的龙嘉林,二公子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往后只怕是会赖定二公子。而以二公子的宽厚,想必也会因为他可怜,将他留在身边照顾一辈子。

    那实在是碍眼得很。

    所以龙嘉林原本是必须死。

    只要手脚干净点,不让二公子知道是死在自己手中便好。

    然而天不从人愿,今晚到底还是出了纰漏。眼下要再杀掉龙嘉林不是难事,难的是不让二公子知道是自己杀的。

    但显然,已经不可能,只怕龙嘉林这会儿已经去了沈家花园求庇护。

    这意味着,不能杀了。

    孟连生有点烦躁地撇撇嘴,摸了摸胸前的盐晶观音,握着枪的手慢慢抬起,将枪管抵在太阳穴,嘴唇微启:“砰!”

    然后自顾地轻笑了声。

    *

    孟连生猜得没错,龙嘉林确实是去了沈家花园。

    沈玉桐大半夜被佣人叫醒,说是小龙来找他。他刚披着睡袍下楼,龙嘉林便朝他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嚎啕大哭道:“小凤,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沈玉桐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龙嘉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爸爸死了,被小孟杀死了!”

    沈玉桐心中一震,将他推开,看向泪流满面的青年,拉着人在沙发坐下,问道:“小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龙嘉林终于稍稍缓过来,抹了抹眼睛,抽噎道:“本来今晚我爸爸准备带我去天津,他放了一些钱在闸北一处民房,他带人去拿的时候,小孟抢走了钱,杀了他,还要来杀我,幸好我逃得快。”他顿了顿,忽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孟连生,给我爸爸报仇!”

    沈玉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竟然也没觉得太意外。

    以孟连生那不为人知的做事风格,不就是这样么?他一直就是个心狠手辣会反咬主人的恶狼,从来不是什么忠心走狗。

    只是他没想到,龙震飞好歹也算个大人物,竟然当真就死在孟连生手中。

    他默了片刻,又问:“你说小孟还要杀你?”

    龙嘉林点头:“他既然杀了我爸爸,肯定要斩草除根。”

    沈玉桐当然知道孟连生做得出来,他想了想道:“你别怕,暂时住在我这里,我不会让他动你的。”

    “谢谢你,小凤!”龙嘉林吸了下鼻子,“我没爸爸了,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嗯,还有我呢!”

    龙嘉林沉默片刻,忽然又愤然道:“我一定要替我爸爸报仇!我爸爸这么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沈玉桐抿抿唇:“小龙,没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小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心狠手辣,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凡几。你能在他手下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但要找他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听我的话,别想着报仇了,我会跟他谈,让他放过你。”

    他承认自己仍旧有一点私心,说这话以一方面是不想龙嘉林送死,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孟连生。不管他再如何狠毒,自己依旧还是不希望他出事。

    他觉得自己是有一点点恶劣的,明明小龙刚没了爸爸,自己却还在替狠得流脓的孟连生着想。

    果不其然,龙嘉林听到这话,立马痛苦地大声道:“可是他杀了我爸爸啊!”

    沈玉桐暗暗深呼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你得先为自己考虑。”

    龙嘉林当然已经很清楚,孟连生不是等闲之辈,但杀父之仇怎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一枪崩了那狗东西。

    而沈玉桐想得是,无论如何也得先将龙嘉林的报仇心思劝下来。

    好在龙嘉林虽然报仇心切,但刚死了爹,整个人乱得很,一连几日在沈家以泪洗面,本就不灵光的脑袋,经过他这孟姜女式的哭法,越发混沌如麻,加之本性贪生怕死,自然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要如何报仇。

    因为龙嘉林时时刻刻要陪伴左右,沈玉桐在家里整整陪了他五天,见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才寻着机会去见孟连生。

    江浙双方和谈成功那日,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孟连生私下见面,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自己就不得不主动登门。

    他并没有提前打招呼,而是直接在傍晚来了富民路小楼。

    孟连生正好在家,仿佛知道他要来一样。

    “二公子,你来了!”他开门时,一脸的温和笑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沈玉桐看了他一眼,闭眼叹了口,沉默着跟他进屋。

    孟连生说:“我新拿到了一批南美咖啡豆,刚刚煮了一壶咖啡,二公子看喜不喜欢?”

    沈玉桐道:“小孟,我不是来喝咖啡的。”

    孟连生道:“我知道,你是为龙少爷的事来的,他现在就住在沈家花园吧?”

    他开门见山,沈玉桐也不与他兜弯子,直接道:“你放过小龙吧。”

    孟连生看着他,笑着点头:“嗯,二公子要我放过我就放过,我都听二公子的。”

    沈玉桐:“……”他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小孟,我是认真的。你杀龙震飞我没意见,那样的人本来就该死。但小龙跟你无冤无仇,你给他一条活路。我也会劝他放弃找你报仇。”

    孟连生问:“二公子担心我被龙少爷杀死吗?”

    沈玉桐道:“我虽然不认同你做的事,但我们毕竟相交一场,自然不想看到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孟连生弯唇一笑:“二公子这样说,我好高兴。”

    沈玉桐摇头叹息:“小孟,收手吧,不管是小龙,还是其他事。”

    孟连生点头:“好。”顿了片刻,又冷不丁问,“那我都收手了,二公子还要我吗?”

    沈玉桐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一抹哀伤之色,哑声道:“小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敢要你了。”

    孟连生道:“二公子想要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

    沈玉桐摇摇头:“别自欺欺人,你永远只会是你孟连生。”

    孟连生沉吟片刻,忽然朝他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龙少爷,也不会再缠着二公子。”

    沈玉桐总觉得这话别有深意,可是当他抬头,仔细望着他那双黑沉沉的黑眸,除了一贯的干净纯良,看不出一点其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豪夺这么敷衍,因为这是绿江,没办法发挥。其实豪夺那段时间有几个月,小孟肯定半强迫过二公子很多次。

    第73章、第七十三章 二公子的爱人

    及至今时今日,沈玉桐早已经不敢说自己了解孟连生,但他说会放过龙嘉林,他莫名还是信了。只是总觉得对方有些古怪,却因看不透他,便也不知怪在哪里。只能回去继续看着龙嘉林。

    龙嘉林是两天后消失的。

    沈玉桉身体刚恢复,沈玉桐不敢让他多操劳,盐厂事务多是他打理,自是没办法一直在家陪着龙嘉林,便交代程达将人看着。

    哪知他前脚刚去奉贤,程达就打来电话,说龙家的人来接龙少爷,他们不好拦着,只能让人走了。

    于是,龙嘉林便一去没了踪迹。

    这事,沈玉桐自然第一个通知了孟连生。

    他虽然一直抱着私心,想说服龙嘉林不报仇。但也知道,换做谁,杀父之仇也不可能不报。

    他不希望小龙出事,更不想看到孟连生死,只是打打杀杀的事,他是真不懂,也不想懂。

    然而除了差程达找人去跟两人动向,他什么都做不了。

    与此同时,傍晚回到富民路小楼的孟连生,对跟着自己常安道:“你把人都撤了吧!”

    常安不解道:“龙少爷离开了沈家花园,肯定是要对你下手,这个时候怎么能把人撤了?要不然你还是回柏公馆吧,那边安全。”

    孟连生摇头:“他想杀我就来杀,我倒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小孟!”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常安也急了,“龙少爷再没本事,你杀了他爹,他恐怕做梦也想杀了你。你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两颗子弹就能要你的命,这不是儿戏,你千万不要不当一回事。”

    孟连生轻笑了笑:“事已至此,我和他总是要死一个的。”

    常安大骇:“小孟——”

    孟连生淡定地摆摆手:“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龙震飞的钱还在我手上,龙嘉林不会这么容易杀了我。照我说的办,把人都撤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子骏。如果……”他顿了顿,“我是说万一,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和常平好好照顾子骏。”

    常安听到这里,已经是面如土色,自从跟着孟连生,对方的办事风格,自己一直看在眼中,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可现下竟然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对这事也没了把握。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孟连生态度坚决:“去吧!”

    他只能默默退下。

    弄堂里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小楼里只剩下孟连生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从腰间拿出自己那把左轮手\\枪,丢在一旁,然后懒洋洋往后一靠,枕着双手阖上眼睛。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夜色一点点变得深沉,及至对面小楼的欢声笑语渐渐消失,整个弄堂陷入沉睡的静谧中,孟连生依旧是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孟连生!”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一道怒吼骤然在屋中响起。

    孟连生缓缓睁开眼睛,淡声道:“龙少爷,你来了!”

    龙嘉林从腰间拔\\出枪,疾步走上前,用力抵在他额头:“我杀了你为我爸爸报仇!”

    他身后一个亲随赶紧上前,低声道:“少爷,这里不对劲,当心有什么埋伏。”

    孟连生道:“放心吧,没埋伏。”

    那亲随又拉着龙嘉林的手说:“少爷,别冲动,钱还没拿到,先把人带走。”

    龙嘉林望着眼前这人,眸中尽是嗜血恨意,不甘不愿地收回枪,但到底气不过,一拳头狠狠砸在对方脸上,吩咐道:“把他带走!”

    他这拳头砂玻一般大,用尽全力一击,孟连生霎时鼻血涌出来。但他神色依旧平淡,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抬手随意擦了擦鼻下的血,便任由人绑着双手,拖着出门上了一辆小汽车。

    上了车,龙嘉林便如发狂的猛兽,对着他又是一顿乱拳猛揍,歇斯底里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为什么!”

    孟连生被他打得鼻血横飞,却还能轻笑得出来:“因为你爸爸该死啊!”

    龙嘉林听了他这话,愈发怒火攻心,抓住他的头往椅背用力一撞。

    碰的一声,连带行驶中的车子都狠狠颤了一下。

    龙家的亲随,见自家少爷似是要发疯,赶紧道:“少爷,别把人弄死了,还得用他拿钱呢。”

    龙嘉林这才气喘吁吁收了手。

    孟连生气喘吁吁靠在椅背,脸上全是血,眼睛嘴巴都肿了起来,却始终没有呼痛,甚至还颇有些气定神闲。

    龙嘉林被怒气烧了脑子,没觉异样,旁边的亲随看着他这样,心底却不禁有些发寒,总觉得这人有点邪门。

    两个小时后。

    车子抵达松江一处黑瓦白墙的宅院,龙嘉林怒气冲冲地指挥手下,将人绑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一个亲随拿来马鞭,拱手递上,道:“少爷,你要泄恨用这个!只别往致命的地方招呼,暂时别将人弄死,怎么打都行。”

    龙嘉林让人拉了把椅子,握着鞭子,好整以暇坐定,又叫人拿了一瓶酒过来。

    不得不说,龙家这些人确实是忠心耿耿,明知道龙震飞一死,龙家也就彻底倒了,却还是任由这不济事的少爷差遣。

    龙嘉林拿过酒,猛得灌了两口,红着眼睛喘着气道:“孟连生,我爸爸那么看重你,我也把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

    被绑在树上的孟连生,早已面目全非,他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我说了,因为你爸爸该死。”

    “我艹你妈的!”龙嘉林怒骂一声,扬起鞭子就朝他身上抽去。

    马鞭凌空唰唰划过,噼里啪啦落在孟连生身上。

    此时已经中春三月,他只着一身纺绸长衫,几鞭子下去,便是皮开肉绽,衣服很快被鲜血浸染。

    他却依旧也没多大反应,若不是额头上冷汗淋漓,昭显着他确实在经历着疼痛,只怕是会让人怀疑他是否天生没痛感。

    龙嘉林每一鞭子都用尽全力,十几鞭下来,自己也气喘吁吁。

    凌虐的快感,让他变得兴奋,将丧父的难过减淡了几分。

    他停下动作,喘着气道:“孟连生,这两天我会好好招待你,等我拿回我爸爸的钱,再一枪毙了你替我爸爸报仇。”

    孟连生呼吸变得稍稍粗重,语气倒是依旧平静:“龙少爷,你觉得你们拿到钱后就杀了我,能拿着那些钱平安出上海吗?”

    龙嘉林冷然一笑:“我可没想离开上海,放心,我已经跟青帮的老板谈好,他帮我拿回钱,我给他一半当做酬劳,届时你的人在送钱路上就会被劫道。只要确定钱到手,我就立马杀了你。”

    孟连生点头:“你杀了我,不离开上海,不怕我的人找你报仇?”

    龙嘉林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你带着立新在上海做得太大,青帮早就看你不顺眼,等你一死,马上回去吞并立新。你那些手下自顾不暇,谁还有心思替你报仇?”

    孟连生点点头,片刻后,又像是谈心般,云淡风轻问道:“我倒是小瞧了龙少爷。那龙少爷往后有什么打算?是要跟着二公子吗?”

    龙嘉林道:“当然,小凤说会照顾我。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上海跟小凤在一起。”

    他暗自想,幸好还有小凤,不然他都不知道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孟连生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忽然嗤嗤笑起来。

    “你笑什么!”龙嘉林怒道。

    孟连生道:“龙少爷,你可真是天真,你以为你杀了我,二公子还会理你?”

    龙嘉林不以为意地嗤了声:“我知道你跟小凤是朋友,但你杀了我爸爸,我不过是替我爸爸报仇罢了,他不会怪我的。”

    孟连生笑得更厉害,连带肩膀都颤抖起来,因为鼻青脸肿没个人样,于是这笑在夜色中,便显得十分诡异。

    龙嘉林恼火地抽他一鞭子,喝道:“你到底笑什么?”

    孟连生终于勉强止住笑容,小声道:“龙少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龙嘉林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就说!”

    孟连生低声道:“我和二公子可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

    龙嘉林微微一愣,恶狠狠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孟连生望着他,笑着一字一句道:“我……是……二公子的爱人。”

    龙嘉林睁大眼睛,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一样。

    孟连生道:“没听懂吗?”他顿了顿又说,“就是一张床睡觉的那种,我在他心里,可比你重要多了。你杀了我,二公子不仅不会理你,还会怨你一辈子。”

    龙嘉林大怒:“不可能!你胡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总会死一个。

    第74章、第七十四章 孬——种——

    “不可能!你胡说!”

    吼完这句后,龙嘉林如发疯的野驴一样,跳起来就在孟连生身上招呼几鞭子。

    孟连生虽然因为疼痛变得呼吸急促,但开口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常:“龙少爷是不相信,还是在自欺欺人?您不妨想想,二公子早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全上海滩想当沈家二少奶奶的千金小姐,能从浦西排到浦东,可你见过他对谁有过兴趣?龙少爷您自己没少眠花宿柳,但可曾见过二公子睡女人?”

    龙嘉林目眦欲裂吼道:“闭嘴!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我杀了你,才编这个谎话。我不会相信的,等我拿了钱,我就立马杀了你给我爸爸报仇。”

    孟连生笑了:“好啊,那你就等着二公子恨你一辈子!”

    龙嘉林怒急攻心,抄起身后的椅子,狠狠朝他身上砸去。

    哐当一声,在凳子四分五裂中,孟连生终于发出吃痛的闷哼,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龙嘉林还不罢休,又抬腿一脚踹上他的膝盖。他穿着坚硬的皮靴,用尽全力的一脚,生生将孟连生的左腿踹变了形。

    孟连生知道自己的腿断了,不止是腿,肋骨应该也断掉了。浑身剧痛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就要死了。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因为他知道龙嘉林的暴怒,意味着对方相信了自己的话。

    实际上,要确认他的话也很简单,只要拨个电话给二公子求证便知——毕竟他并未说谎。

    屋内龙家亲随听到动静,齐刷刷走出来,看了眼惨不忍睹的孟连生,见自家少爷已然是疯掉的模样,忙不迭将人拉住,劝道:“少爷!您冷静点,明儿还得在电话里跟人确定活着才能拿钱,咱不能让他现在就死了。”

    龙嘉林狠狠瞪了眼他被绑在树上的人,终于是气哼哼地回了房中。

    两个亲随留下来继续将人看着。

    被打成这样,显然已经只剩半条命,其实看不看都已经跑不掉。

    孟连生的脑子已经开始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很困,从未有过的困,但身上的剧痛又让他睡不着。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唯有想着二公子,才觉得稍微好受点。

    二公子见到自己这样子,会心疼吗?

    肯定会的,那次在西康,自己不过肩头中一箭,对方都不眠不休照顾了自己两天两夜。

    他相信,时至今日,二公子依然爱着自己——哪怕他已经不要自己。

    他脑子里想着曾经与沈玉桐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欢喜,身上的痛苦仿佛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院中的孟连生难以入睡,房里的龙嘉林也无法安眠。

    自从他爹死后,他就一直没怎么睡过,伤心难过是一回事,更多的是对未来何去何从的恐惧。原本还想着至少有沈玉桐可以依靠,等报了仇,有小凤有沈家,自己还能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

    然而孟连生却告诉自己,他与小凤是爱人。杀了他,小凤便会恨自己一辈子。

    他不想相信,可是脑子里浮现的种种过往,无不表明孟连生没有说谎。更无须说,这些日子,小凤一直在劝自己不要报仇。

    他越想便越觉得可怕,强迫自己睡过去,然而半梦半醒间,做的梦全是儿时孤独无助被欺凌的画面。

    只是这回,连沈玉桐都不再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反倒难过地控诉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爱人!

    从噩梦中彻底惊醒,已是天空露出鱼肚白。

    龙嘉林浑身冷汗,心中的恐惧像是无底洞一样,将他整个人狠狠往下拽。他天生懦弱,总要依赖别人才能过下去,而如今唯一能依赖的,便是沈玉桐。

    只要想到往后沈玉桐怨恨他不理他,他就觉得比死了爹更可怕。

    不!

    龙嘉林在心底对自己说,一定是孟连生想活命,才想到这个借口骗他,他要立马杀了他替爸爸报仇,免得继续被他蛊惑。

    思及此,他拿过床头的枪,衣服都没穿好,便蹭蹭跑到院中。

    晨曦之下的孟连生,早已经没了个人样。血迹斑斑的脸,肿得比馒头还高。身体往前倾斜着,双腿歪歪扭扭,若不是被绑在树上,只怕早已经倒在地上。

    他听到动静,慢悠悠睁开眼睛,朝面前的龙嘉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龙少爷……”

    龙嘉林将枪抵在他额头:“你闭嘴!我一句话都不相信你。”

    “是……吗?那你就杀了我。”

    龙嘉林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

    因为被自己打成了个面目全非,这双黑沉沉的眸子,即使用力睁着,也只剩半拉缝隙。

    但龙嘉林还是清楚地看到,这双眸子里竟然没有丝毫恐惧。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讲武堂,被几个同学欺负,只是大冬天泡在冰水中,便觉得那痛苦难忍,最蓝封终只得哭泣求饶。

    这个人被打成这样,此刻还被枪抵着头,却始终没露出半点害怕。

    一个人面对痛苦和死亡,怎么可能一点不恐惧?

    除非他根本不是人,而是没有情感的冷血野兽。

    龙嘉林被吓到了,他大叫一声,扣动扳机。

    碰!

    一声枪响划破清晨的静谧。

    “少爷!”旁边半梦半醒的亲随,蓦地惊醒,跳起来叫道。

    停在孟连生耳侧的枪管还冒着烟,那颗射出的子弹,正牢牢嵌入不远处的墙壁中。

    龙嘉林目眦欲裂地收回枪,恶狠狠道:“等拿到钱我立马杀了你。”

    孟连生勾唇笑了——虽然这个动作在他面目全非的脸上,早看不出该有的样子。

    他想,龙嘉林果然是个孬种。

    但也由此可见,亲爹的仇,还不如二公子重要。

    这一点,他倒是跟自己很相似。

    *

    龙家这群人吃过早饭后,便将孟连生拖进了一间屋中。

    这屋中有一部电话,直接拨通了柏公馆。

    常安那边清早便知道出了事,这会儿正心急如焚在家等待消息。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急道:“小孟——”

    龙家一个亲随将电话听筒放在孟连生耳边,厉声道:“说话!”

    孟连生气若游丝开口:“常安,我……没事!”

    刚说完,电话便被亲随拿过去,道:“今天未时之前,将龙家那几箱东西拿来松江,交换你们孟老板的命。”

    常安道:“只要你们别伤害小孟,多少钱我们都给。”

    “行,那就照我们说的做。”亲随报了个地址,但显然不是此刻所在的宅子。挂上电话后,又对狠狠盯着孟连生的龙嘉林道,“少爷,青帮的人不能全信,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得将这小子的命多留几个时辰。”

    龙嘉林面色阴沉地点头:“知道。”

    孟连生又被拉去了绑在树上。

    太阳渐渐升上空中,龙嘉林拿着马鞭焦躁地院中踱来踱去,时而对着人抽上一鞭子,见人昏过去,便那冷水将他泼醒。

    孟连生偶尔会因为受不住哼一声,但既没求饶,也没掉眼泪。

    对方这明晃晃对比着自己懦弱胆小的反应,让龙嘉林觉得可怕极了,为什么他以前从未发觉?

    因为害怕,便要继续折磨人,才能消减一点惧意。

    *

    下午两点,院外响起一道爽朗的声音:“龙少爷,你们的钱到了!”

    龙嘉林面上一喜:“是黄老板来了!”黄老板正是跟他们合作的青帮老板。

    龙嘉林正要让人去开门,他身旁的一个亲随,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趴在地上听了听,起身皱眉道:“黄老板,你带了多少人?”

    院外的人回道:“这么多钱,自然要多带点人!”

    亲随朝仓皇紧张的龙嘉林看了眼,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厉声喝道:“黄老板,你出尔反尔!”

    外面的人叹息一声,道:“没办法,立新去警署报了案,署长亲自办这个案子,我们只能配合!”

    就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嗓子响起:“龙少爷,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命令你们马上放了孟老板,缴枪不杀,否则当场击毙。”

    龙家的丧家之犬们,知道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不过是死路一条,那亲随低声道:“少爷,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龙嘉林是彻底慌了,也怒了。

    他大步走到孟连生身旁,将他身上的绳索揭开,一手箍住他的脖子,一手用枪抵在他额头,歇斯底里大声吼道:“你们给我滚!不然我马上杀了孟连生!”

    “小龙!”随着一声呼唤,门被撞开,沈玉桐跌跌撞撞跑进来。

    入眼之处便是被龙嘉林挟持的孟连生。

    如果不是他对孟连生太熟悉,他根本认不出那面目全非,浑身血迹,一条腿软软拖在地上的人。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变成这样子,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只觉脚下一软,沈玉桐双眼一黑,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摔倒。

    “小龙……小龙……”

    他话是对着龙嘉林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孟连生,却又因为对方模样太血腥惨烈,只能闭上眼睛。

    这一闭,眼泪便哗哗流下来。

    “小龙,你别杀他!”他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求求你,别杀他!”

    龙嘉林哪里见过沈玉桐这模样,心下便知孟连生没骗自己。

    而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恐惧无措起来,连带着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父仇不报,枉为人子。

    可若杀了孟连生,小凤便会恨自己一辈子。

    他脑子一片混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沈玉桐继续流着泪哀求道:“小龙,你放下枪跟我回沈家花园。你没爸爸了还有我,我会照顾保护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家人就是你家人,我有的你也一定有。如果你杀了他,你自己也要交代在这里,不值得的!”

    龙嘉林也知道杀了孟连生,自己也得死。

    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本质就是个懦夫。他怕死,所以为父亲报仇都要犹豫。

    他挣扎片刻,嚎啕着大声问:“那你以后是不是还要跟他在一起?”

    沈玉桐用力摇头:“只要你放了他,我以后都不会见他,我们都不要再见他。”

    龙嘉林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终于有所松动,他说:“那你发誓!”

    沈玉桐道:“我发誓,我永远不见孟连生。”

    龙嘉林犹豫片刻,终于松开孟连生脖子上的手,将人丢在地上,自己也软软坐倒在地,失声大哭起来。

    沈玉桐见状,重重舒了口气,卸力一般跪倒在地。

    常安常平见状,赶紧跑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孟连生小心翼翼扶起。

    “小孟,你怎么样?”

    孟连生勉强睁开眼睛,先是瞥到握枪趴在屋顶待命的警察,继而又迷迷糊糊看到跪在地上,正像个孩子一样无助般唤着“小凤”的龙嘉林。

    在这一声声的呼唤下,他听到身后的沈玉桐正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用尽力气,稍稍坐直身子。

    龙嘉林大约是觉察他的的动作,下意识朝他瞥过来。

    孟连生对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鄙薄的神色,用口型无声道:“孬——种——”

    龙嘉林蓦地睁大眼睛,举起枪大吼一声:“我杀了你!”

    “不要!”

    伴随着沈玉桐一声惨叫,是砰砰几声枪响。

    一声来自龙嘉林手中的枪,其余几声则是来自屋顶上埋伏的警察。

    几乎同时中枪的孟连生和龙嘉林,双双倒地。

    “小孟!”

    “少爷!”

    院中乱作一团。

    沈玉桐脑袋一片空白,软倒在地,手忙脚乱爬到孟连生身边,哑声唤道:“小孟——”

    孟连生朝他弯起嘴角,似乎是想对他笑一笑,但因为面目全非,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笑容。

    常安常平训练有素,已经开始原地施救。

    沈玉桐被两人挤开,又听到身后龙嘉林急促的呼唤:“小凤——”

    他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手脚并用挪到他身旁:“小……小龙,你撑住!”

    龙嘉林笑着看向他,胸口仿佛是漏了风,急促地一字一句道:“小凤,我替我爸爸报仇了,我终于不是懦夫了!你……你让我靠靠,就像小时候那样!”

    沈玉桐泪流满面地着将人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龙嘉林依偎在他肩膀,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们总是形影不离,自己受了委屈,便要在他肩膀靠一靠。

    如果这时,小凤再能喂自己一颗糖哄哄自己,就更好了。

    想着,他弯起嘴角,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肩上的人,慢慢往下滑落,沈玉桐终于奔溃般失声痛哭,然后再次爬向地上的孟连生。

    他看到常安从那片血肉模糊的胸口,拿下一块断成两截的盐晶观音。

    *

    作者有话要说:

    要说疯,还是小孟疯~~

    本来是要虐小孟,让他好好被折磨几章,但懒得啰嗦,直接搞定~~

    以至于好像觉得在虐二公子。

    对不起二公子啦~

    第75章、第七十五章 隐退

    龙嘉林那颗子弹,恰好打中孟连生胸前的盐晶护身符,坚硬的盐晶减缓了子弹的冲击力,没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但他原本就被折磨得去了半条命,加上这颗子弹的威力,送到医院后,已经只吊着一口气。洋大夫动完手术,说的也是能不能活过来,得看运气。

    沈玉桐一直守在病床边。

    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恍若做梦一般,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

    他始终不明白,明明小龙已经被自己说服,为什么会忽然开枪?

    可知道原因,又有什么任何意义?

    小龙已经死了,孟连生生死未卜。

    这场纷争,只有伤痛,没有赢家。

    “二公子,您回去休息一天吧,这里我们看着就行,小孟有什么动静,我会马上通知你。”常安朝病床边的沈玉桐道。

    沈玉桐摇摇头:“没事,我等他醒了再走。”

    常安嚅嗫了下唇,到底没再说什么。

    孟连生已经昏迷了十来天,还是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兄弟们尚能轮班守着,沈二公子却是日夜留在病房。

    这样一个锦绣堆长大的贵公子,这场变故下来,简直大变样,连带鬓角似乎都泛了点白霜。常安是杀人的刀,堪称冷血无情,但也能体会到几分沈玉桐的痛苦。

    眼睁睁看着好友和爱的人中枪,他一个都没能救下来,那样的痛苦,换做其他人,只怕早就承受不住,他还能坚持守在医院,对于一个没受过挫吃过苦的公子哥来说,已经堪称奇迹。

    常安默默望了眼病床上的孟连生,脸上的伤已经消退大半,只剩一点淤青,勉强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别人不知道,他当时是看得一清二楚。龙嘉林为何会忽然开枪?那是因为孟连生故意刺激他。

    龙震飞死后,龙家只剩下十几个人,无非丧家之犬,以小孟的本事,要杀掉龙嘉林,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偏偏他和龙嘉林之间隔了个沈二公子,纵然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可龙嘉林必须死。

    所以他选择借刀杀人。

    为了借得合情合理,甚至不惜赌上将自己的性命。

    他知道小孟对别人狠,没想到他对自己更狠。

    但为什么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却没逃过一个情字?

    常安连男女之情都不懂,更不懂孟连生和沈玉桐的男男之情。

    他只是觉得生死未卜的小孟可怜,又觉得沈二公子更可怜。

    *

    孟连生是在五天后醒过来的,距离他中枪已经整整半个月。

    安静的清晨,护士刚换了药,沈玉桐正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得旁边的常安激动大叫:“小孟!你醒了?”

    他蓦地睁眼睛,朝病床上的人看去,果然见孟连生缓缓睁开了双眼。

    约莫是躺了太久,他黑沉沉的眸子,看起来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盯着沈玉桐激动的面孔好半晌,才轻启唇畔,发出微弱的声音:“二……公子!”

    沈玉桐用力点头,激动得双眼泛红,语无伦次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又叫常安,“快去叫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直到从医生口中听到“应该没大碍”之后,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沈玉桐提了这么久的一口气终于卸下来,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孟连生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也就意味着,这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身上多处骨折,孟连生虽然苏醒,但并不能动弹,还得卧床慢慢恢复。

    沈玉桐在他醒来的第三天,亲手喂他喝完一碗肉粥,柔声道:“小孟,大夫说你没什么大碍,好好休养就行,我就不在医院陪你了。”

    常安没听出他话中玄机,闻言忙不迭道:“对对对,二公子在医院守了十几天,是该回家好好休息几天,这里有我们,不用担心。”

    孟连生却是定定望着他不说话。

    沈玉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好好养伤,以后都要好好的,别再做危险的事了。”

    孟连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沈玉桐起身,朝常安道:“你们好好照顾小孟。”

    常安道:“放心吧,二公子。”

    沈玉桐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半靠在床头的青年。他脸色还略微有些苍白,在这虚弱病容下,一双黑眸,便更显得无辜纯良。

    那眼中都是对他的眷恋。

    沈玉桐不敢再看,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去。

    待人离开许久,常安见孟连生还一直盯着门口,笑说:“小孟,你舍不得二公子啊?他在医院守了你大半个月,你也该让人回家好好休息了,人可是沈二公子。不过你放心,他这么关心你,估摸着明天一早就会来医院看你。”

    孟连生闭上眼睛,慢慢滑下去躺在枕头上,淡声道:“二公子不回来了。”

    “啊?”

    孟连生:“我说二公子不会来了。”

    常安不解道:“不是……你这什么意思?”

    孟连生缓缓道:“二公子守着我,是因为善良心软,不忍我死。但我活过来了,他就还是会继续怨我,我和他也就结束了。毕竟,他是看着龙嘉林死的,虽然不是死在我手中,但也是由我而起。”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那……你们?”

    孟连生闭着眼睛摇摇头没说话,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了句“来日方长”。

    *

    孟连生料想得没错,沈玉桐没再去医院。

    沈家其他人不知他与孟连生的关系,沈玉桉却再清楚不过。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是真为自己这可怜的弟弟捏了把汗。

    原本他想着,只要孟连生能活过来,弟弟愿意跟个男人过日子,那就随他去吧。

    可没想到,孟连生醒来后,弟弟却再不去医院,问他,他只说他与小孟的缘分到此为止。

    沈玉桉知道弟弟是怕了,毕竟小龙就死在他怀中,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这大概就是沈家二公子命中注定的那场桃花劫。

    沈玉桐回家休息了两日,便一头扎进奉贤盐场。

    午夜梦回之间,常常觉得发生的那一切,都只是自己做梦。

    梦醒了,龙嘉林就会从豫北跑回来看自己,抱怨驻地日子太苦。孟连生也还是当初那个纯良无害的少年。

    但清晨醒来,便知那不是梦。

    他没再关注孟连生,只知道对方两个月后出了院,左腿留了疾。

    再之后,看到报纸上写,立新退出烟土行业,老板孟连生捐出所有身家退隐。

    八月入秋,常安来沈家花园,给沈玉桐送了一封信。这信自然是来自孟连生。

    沈玉桐打开信笺。

    潇洒俊逸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二公子如晤: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二公子展此信时,我已隐居故乡徽州。沪上匆匆六载,于我而言,是红尘游戏,名利犹虚,最终只留罪孽满身。唯与二公子一段情谊,让我不虚此行。二公子待我之情,此生无以为报,唯有遥祝二公子平安顺遂,沈氏盐业蒸蒸日上。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小孟敬上。

    简单一张信笺,寥寥三言五语,是孟连生一路来的风格。

    他从立新隐退,沈玉桐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竟是离开上海,回了故乡皖南。

    这封信中说红尘游戏,名利犹虚,是那年元宵灯会,两人一起看的那个猴儿的灯谜。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有虚,后事终难继。

    山中猴儿,到了尘世,穿官服戴官帽,不过是游戏一场,皆为虚妄。

    他自己倒是会比喻,不过他哪里是耍戏的猴儿,他若真是猴,那也是不输齐天大圣的泼猴,齐天大圣是大闹天宫,他是大闹上海滩。

    想到这里,沈玉桐原本是想笑的,也确实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渐渐觉得眼眶酸涩。

    他知道,孟连生选择隐退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刀尖舔血,钻营算计,总归这不是长久之计。自己也能彻底放下了一颗心。

    只是,还是忍不住怅然若失。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大结局啦。

    你们以为小孟大彻大悟改过自新吗?

    不存在的。

    第76章、第七十六章 正文结局上

    沈玉桐是怨孟连生的,怨他骗了自己,怨他杀人放火,怨他弄出这么多事,害死那么多人,还间接害死小龙。

    若孟连生继续在上海,做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孟老板。哪怕两人已经一刀两断,再不相见,却也免不了听到他的消息,这怨便不知何时才能彻底烟消云散。

    如今孟连生捐出身家抛开事业,隐居故里,想来是因为他已经彻底醒悟。于是沈玉桐心中对他的怨,也就随着秋去冬来,不知不觉渐渐消散。

    这一年,沈家过了个十分热闹的新年。

    沈家花园里,美酒佳肴,富贵满堂,又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及至吃完团圆饭,喝了些酒的沈玉桐独自回了房内,他站在窗边,看院中的小辈们热热闹闹放烟火,不免又想到远在皖南的孟连生。

    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他总是梦见他。

    梦里的人,还是十七八岁时的少年模样,一双黑沉沉的清澈眸子,像是林间小鹿一样惹人怜爱。于是梦里的自己,总忍不住想要摸一摸他。

    当心里的怨渐渐退去,便越来越多想起对方的好。

    不知他一个人带着柏子骏,在乡下过得好不好,此刻的除夕又在做着什么?

    不过,他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只要不是荒年,想来过得不会太糟。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沈玉桉的声音传来:“玉桐,睡了吗?”

    沈玉桐应声:“还没呢!”

    沈玉桉推门而入,笑着拿了个红包递给他:“压岁钱,待会儿放在枕头下。”

    沈玉桐失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压岁钱。”

    沈玉桉道:“只要没成家,就永远是孩子。”

    这随口的一句话,让兄弟俩都愣了下。

    沈家二公子马上就要二十八岁,旁人这个年龄,膝下早是儿女成群,他却连婚事都没着落。

    没着落的原因,沈玉桉这当兄长的自然再清楚不过。自己弟弟从外貌到才学,哪一样不是一等一?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可他偏偏不爱女子。

    若是没发生那些事,他这个兄长或许还会像个传统大家长一样,教育他娶妻生子是正道。但如今,只要弟弟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试探道:“玉桐,你也该找个伴了,不能总是一个人。如果你还是忘不掉小孟,就把他接回来吧。”

    沈玉桐倒是不以为意,笑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还怕我孤单?人得往前看,我和小孟已经过去了。”

    沈玉桉道:“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那一关,但你想想,小孟原本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乡下小子,来上海讨生活,为了人头地,不小心走上歪路,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他也不是十恶不赦,光是给育婴堂和学校捐钱,就不知帮了多少孩子。如今他捐出全副身家,退出立新回乡下,想来是因为彻底悔悟。”

    沈玉桐摇摇头,叹息道:“大哥,我是真的怕了。”

    沈玉桉道:“当初龙震飞他们打我们沈家盐厂的主意,也是多亏小孟。而且据我所知,是他用自己的钱当做盐厂的分红,上交给龙震飞,所以我们才一分钱没损失。这也是为何,他后来要抢龙震飞的钱。”

    沈玉桐微微一怔,他还真不知这事。当时自己被怒火冲昏头脑,孟连生说有办法搞定龙震飞那边,他便也没多问。

    原来他的办法,也不过是他自己掏钱。

    沈玉桉继续说道:“小孟或许是做了不少恶事,但他对你的心不掺半点假,单是救你都不知多少回。我以前不支持你和他走得太近,是因为他是刀尖舔血的人,如今他只要改过自新,本本分分做人,大哥没半点意见。”

    沈玉桐笑道:“大哥,大过年的,你非要说这些吗?”

    沈玉桉见他不欲多说,忙摆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免得我多事,到头来害了你。”

    *

    沈玉桐自认并没有因为兄长的话而动摇,只是这个新年之后,梦见孟连生的次数越来越多。

    过完年后,盐厂又开始忙碌,这一忙就是忙到三月。

    这日,沈玉桐在盐场巡视,听到两个盐工在用方言聊天,他停下脚步,好奇问:“你们是哪里人?”

    “回二公子,我是徽州人。”

    沈玉桐点点头,又问:“徽州的油菜花这会儿开了吗?”

    盐工笑道:“这会儿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这两年年景好了,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

    沈玉桐笑了笑,像是回应对方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那肯定很漂亮。”

    忙了这么久,他或许该给自己放个假,去看看油菜花。

    *

    与此同时,皖南小镇一间黑瓦白墙的宅院里,一个男孩正撅着屁股,半边身子扎进鸡窝,似是在摸着什么。

    出来时,男孩手上多了几个鸡蛋,他兴奋地高声叫道:“小孟哥哥,今天有四个鸡蛋。”

    这男孩正是柏子骏,十三岁的他,已经是个标准的少年,一脸的明朗朝气,早不是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孩。

    屋子里传来一道声音:“行,你仔细放好,别打破了。”

    柏子骏小跑进去,看到孟连生正在墙上的挂历用笔画着数字,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小孟哥哥,你天天在挂历上记什么呢?”

    孟连生道:“我在记我们还有多久回上海?”

    柏子骏大惊:“我们还要回上海?”

    孟连生点头:“当然。”他记完数字,转头看了眼已经晒黑了几分的少年,“男子汉大丈夫,你想一直待在乡下?”

    柏子骏撇撇嘴:“我以为我们隐居了呢。”顿了下,又说,“我觉得乡下比上海好多了。”

    孟连生笑:“你还得上学呢。”

    柏子骏道:“我能自己学,不会的你教我。”

    孟连生道:“行了,你去生火,我做菜,做你爱吃的香椿鸡蛋。”

    柏子骏眉开眼笑:“好呢!”

    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吃过饭,孟连生陪柏子骏做了功课,两人又在院子里逗了会儿大黄狗——这狗是刚回来时,从别人家抱来的小狗崽,养了大半年,已经是一条油光水亮的大狗,也是柏子骏忠诚的玩伴,每天恨不得抱着睡觉才好。

    各自回屋后,孟连生躺在床上,春天雨水多潮气重,他受过伤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疼。

    这腿约莫是不能好彻底了,不过他也并不在乎。

    他拿着那块从不离身的铜怀表,校好时间,握在手中,像是对待珍宝一般,轻轻抚摸着。

    自去年八月回乡,到现在已经大半年。

    及至今日,他仍旧不认为自己做了多少错事,但也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确实伤了二公子的心。

    二公子心里的伤一天不平复,两人就一天不能重归于好。

    而让二公子彻底平复的办法,就只有自己离开上海。

    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这以退为进的办法能不能奏效,二公子会不会来找自己?

    也许过不了多久,二公子把他忘了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他只能给彼此一年时间。

    *

    雨过天晴的仲春上午,山野间处处弥漫着芬芳,金灿灿的油菜花天中,农人正在劳作。

    阡陌间,乍然出现一个身着熟罗白衫的青年,这青年长身玉立,还生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想来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他胸前挂一只相机,时不时就朝着周围的花田咔嚓两声。

    田野中劳作的乡民觉得新鲜,无不好奇地驻足朝他看来。

    这时,一个牵着黄狗的短褂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狗见了陌生人,便跳起来狂吠,幸而被少年拉住:“大黄,不要乱叫!”

    程达见到冒出条狗,慌忙将沈玉桐挡在身后。

    沈玉桐则是越过他的肩膀,朝几米之遥正训着黄狗的少年看去,只觉这孩子眼熟得很,却又一时不敢认。

    他见柏子骏已经三年前在柏清河葬礼那会儿,这位柏少爷当时还是个瘦小胆怯的孩子,可眼前这少年朗,面色黝黑红润,身材健朗,哪里还是自己印象中的柏子骏?

    他蹙眉望着人,一时没敢确定,倒是柏子骏抬头间认出他来,睁大眼睛惊讶地大叫一声:“二公子!”

    叫完这一声,不等沈玉桐有回应,已经牵着黄狗转身,朝前方一片油菜田撒丫子跑去,边跑还边兴奋大叫:“小孟哥哥!二公子来啦!”

    沈玉桐回过神来,好笑地摇摇头,看来孟连生将柏清河这儿子养得还不错。

    正在田间劳作的孟连生听到柏子骏的呼唤,从油菜花中冒出一个头,遥遥看到阡陌中的那道身影,双眼一亮,赶紧跑出来。

    沈玉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在孟连生来到小路上时,两人只隔了十几米距离。

    孟连生一面朝他走来,一面激动地问道:“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沈玉桐倒是神色如常,目光先是落在他微微跛着的左腿,继而又看向他那张微微晒黑的面孔,云淡风轻地回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皖南的油菜花很美,这几日正好有空,便来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