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日未眠(双更合一)
在喋喋不休的争吵中是桑未眠的脸先红了起来。
她反应过来,整个身子顿了顿,断断续续说:“那个……现在没事、没事了。”
顾南译眼见她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腰间,又在那儿看到了自己的手。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刚的动作太下意识了。
于是他当即撒开,似乎也是觉得刚刚不大合适,清了清嗓子跟没事人似地说:“我这相当于一个安全带的作用。”
桑未眠接话:“是……的。”
她挪走的眼神不知道放哪里,“原理……原理是一样的。”
“是。”他板正身子:“这也没安全带你说。”
“是,公交车没安全带。”
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顾南译转移话题:“他们吵什么呢?”
桑未眠:“好像出事故了。”
顾南译这才眼神落向窗外。
公交车司机和小车司机在那边各有争执。
原是有摩擦,怪不得刹车刹那么急。
顾南译这会眼见有些人等不住了开始陆续下车了,于是转过来和桑未眠说:“展馆就在附近,要不我们走过去?”
桑未眠同意。
于是两人一起跟着其他乘客从车上下来。
桑未眠跟着他走在人群里。
这一片是景区,人太多了,桑未眠时而走在他前面,时而落在他后面,两人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
“你等会的。”顾南译出声叫她。
桑未眠停下。
他走过来,扯起她那个黄澄澄小黄鸭卡通包的一条带子,绕在他手脖子上。
“这是干什么?”桑未眠不解。
他绕好一圈,试图挣脱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还算牢固,他掀开眼皮看着她:“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带这个包吗,这包这么显眼——”
他晃了晃自己手上的身子,嘚瑟到:“正好拿来当儿童防走失装置。”
说完后,他往前大步流星。
桑未眠提着的那个晃着个鸭嘴的黄色包包被他攥着往前走。
橙色鸭爪配合着鸭嘴的动作也张牙舞爪的。
在人群里怪难让人忽视的。
更何况现在,顾南译还牵着她——
通过一只丑萌且幼稚的小鸭子。
路人纷纷侧目,桑未眠还听到其中一个女孩拉着他的男朋友小声说:“你看那对情侣,他们好可爱,以后我们也弄一个这个吧,你一头,我一头的,人群里都不怕走散了。”
桑未眠:……
顾南译也听到了,但这会,他用那种还算商量的语气对桑未眠说:“需要我出面解释嘛?”
桑未眠想起他们在医院电梯的那一次,他“出面解释”解释得她恨不得在地球上消失,想想算了。
人生不一定所有的误会都是要澄清的。
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路。
到了展会门口,桑未眠见那儿已经排队在验票了,于是转头从上到下看了顾南译一圈。
顾南译人从头到尾干干净净的,唯有那手脖子上还晃着那根绳子,见到桑未眠看他,也把眼神分过来:“你看我干嘛?”
桑未眠斟酌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的票呢?”
顾南译:“我的脸就是我的票。”
桑未眠:。
她看了看面孔陌生的保安小哥,猜想他们今天进去不一定能那么容易。
果然,顾南译大摇大摆地还是被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先生,请出示您的门票。”
顾南译:“我没带。”
两个保安小哥显然从业时间不长,没见过这种场景,这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不带票才是正常的了。
面前这位“大佬”除了没带票的心安理得之外还有个建议要提:“你们不能搞成电子票嘛。”
电子票?
他们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桑未眠扯了扯小黄鸭的绳子,看向顾南译。
顾南译这会掏出手机来,在那儿划拉些什么,而后给了保安看。
两保安看到后,脸色顿变,不敢相信之余给了在一旁看着视频傻乐的保安头子。
保安头子四仰八叉地正想对下面人不懂事打搅他休闲娱乐时光发难呢,眼神落在递过来手机屏幕的信息上的时候,脸色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慌张地要从椅子上摔下来。
保安头子慌慌张张地满脸笑容地跑出来一边责备那几个小的不懂事一边给他们开了门,他点头哈腰地在那儿和顾南译说:“您怎么今儿不开车来,车牌我是认得的,小人哪里见过您的尊容,只觉得您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直觉上便觉着您不是凡人,可谁料到,小人只晓得您是贵人,却没晓得您是这般尊贵,多有怠慢真是罪该万死……”
那保安头子大约因为刷了一个清宫戏的视频,这会话里话外都冒着“阶级差”的味儿。
“行了。”顾南译出声阻止,“别拍马屁了,走吧。”
那安保头子带着两三个保安站成一溜在前面带着路。
顾南译这才微微侧目和桑未眠说到:“我就说我得开车来吧。搞这么大个动静出来。”
桑未眠也轻声回他:“你要是带票来,我们甚至可以很低调……”
顾南译耸耸肩:“我没票。”
桑未眠啊了一声,而后看了看前面带着他们走的人,又压低声音来,“那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的。”
他抬抬眉毛,没说话。
桑未眠看他那神秘样,心想估计就是“走后门”了。
反正大多数规则对他来说都是摆设。
展会最里面的珠宝都被封锁在厚厚的玻璃窗后面,因为这一块展出需要特邀票才能进来,因此这会儿在展厅的人不多。
展厅边上有个茶室,这会顾南译跟带着小孩出来玩能暂且休息的家长似的,在那儿解开自己手脖子上的绳子,头也不抬地对桑未眠说:“去玩吧,玩好来这儿找我,我喝口茶。”
他这话和打发小朋友一样。
桑未眠却未有什么不悦,她把那个小黄鸭包递还给他,打算自己去看看。
他手里被塞着那个包:“包不要?”
桑未眠摇摇头:“和我不搭。”
他无奈地收下却反问她:“和我搭?”
他说完后钻进一旁的小茶室喝茶去了。
桑未眠自己打算随处看看。
这个展馆傲气的很,里面站了好些个一脸严肃没什么表情的安保,衣着颜色和黑漆漆的墙面差不多,在射灯的反射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存在感,走近了等人发现的时候都能让人吓一跳。
里头特邀间的展品很多都是私人的,因此看护的人也比外面的多。
这次的展会主题是古董珠宝。
橱窗里明亮的射灯下,那些按照年岁和经历过风霜的沉淀变成“古董”的珠宝安静地躺在那儿,接受着偶尔路过的人“它真的好美”的由衷赞叹。
西洋珠宝迎合当时贵族的身份,大颗的天然珠宝拥挤堆砌,极繁的样式和花纹彰显他们不俗的身价。
关于这些珠宝,现存的资料里或许大概还能看到它的出生时间和后人喻以的名字,但已经查不到设计它们和铸造它们的工匠了,或许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漂泊和辗转已经让它们忘记自己是如何诞生的,只是无言地被安置在橱窗里。
他们中的有一些跨过山川和海洋,也有的见证过战争与和平,也或者目睹过一个家族的盛兴与落败,曾享受过荣耀和世人歆羡的目光,后随一场迁徙中颠沛流离,或在一场逃亡中被人忘记,束之高阁沉寂多年,直到再次被世人发现。
他们像暮气沉沉的老者,却也有永不过时的漂亮。
桑未眠隔着橱窗贴着玻璃虔诚到不敢呼吸。
等到桑未眠走到展厅最中央的时候,看到的那副珠宝,却是眼熟的。
当年桑未眠来蹲美术馆的票,也是为了它。
这是个几乎在历史上消声灭迹的一只凤冠,冠面贴满了天然点翠,羽毛之间用大小相似的天然珍珠层层点缀,金丝银线勾勒成凤舞九天的场景,坠落的海珠之间又仿佛因为这种高浓度的蓝色变成了一片汪洋的海。
用料之奢华,技艺之繁杂不用多说。
当年教他们金工课的老师谈及这只风冠,说起自己曾经有幸在国外观之,回后多少多少念念不忘,说那是横空出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瑰宝,言语之间描绘详尽,引起班上一片同学的向往。
课要结束的时候,他说巧的是这只凤冠现在已经被一个富豪拍回来了,今年就在临城美术馆展出。
得到这个消息的班上三分之二的同学都去抢之一观。
桑未眠也想看看,但美术馆的这期珠宝展实在是太轰动了,一票难求。
桑未眠在连夜蹲票的那天上午,却未曾想过会意外地撞见在树荫之下和别人说话的王恋。
她难得表情服软,在那儿央求着人:
“三哥,你就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帮我一次吧,就帮我搞一张票嘛,我求求你了。”
被树影挡了一半的人垂着个手,指尖还泛着那半只烟,那个时候的他手背上还没有那个笨拙的鲸鱼纹身,用那混沌不清的话语敷衍着人:“没听你姐说起过你这么爱学习啊。”
“你别开玩笑了。”王恋被他这敷衍的态度弄得有些着急了,“要是我连张展会票都弄不到,我以后没法混的,我怎么说也姓王。”
“是啊,你姓王,结果你连张展会的票都弄不到。”这头人语气轻飘飘地在那儿落井下石。
王恋这会有些恼了,她想着顾南译迟早要成为她未来姐夫的才求他帮个忙,他不帮也就算了,这会还挖苦她。
她眉眼含愠,看着他:“你弄到一张票又不是什么难事。”
“难事,比登天还难的事。”原先的人不为所动吞云吐雾的:“喝酒消遣你找三哥还行,正儿八经你们艺术圈的事,我没人脉。”
他话语间算是抽完了那半根烟,要走。
王恋没讨着好处。
桑未眠之前听到班上有同学问她,说她人脉这么多,家底又这么厚,美术馆的展览票总能弄到吧?
王恋说那是当然,谁能不给她面子呢。
可谁知道这展馆的人脉也太难撬了,王恋好不容易打听到三哥这儿,以为十拿九稳的“姐夫”却不帮她。
桑未眠眼看王恋也弄不到票,猜想自己在这边干等,大约是真的等不到。
天空在她撞见花窗后的隐秘之事后开始下起雨来。
桑未眠排在队伍的末尾,眼见前头的人陆续撑起伞来。
她出门急,包里没有。
她在淋着雨在无效地等待还是趁早放弃之间徘徊。
桑未眠用手背抵着额头的时候挡雨的时候转过身去,刚好看到从里头会客室出来的顾南译。
她愣住。
上次他们相见是派出所。
他为她打了人。
还留给她几个糖果。
那晚他懒洋洋问她:还是不跟我好?
她没抬眼点头:还是不。
“行。”
那个时候他又扬长而去了。
如今相见,有些尴尬。
但他跟没发生什么似的,撑着把伞,走到她面前,问她:“要票?”
那语气像是个傲慢的黄牛。
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人排在队伍尾巴上,行为已经出卖了一切。
桑未眠诚实点头。
细密的烟雨轻丝落在她的发梢上。
少许之后,她只听见在雾气开始蔓延的那个春天里。
他低声说:“那你过来。”
________
桑未眠忘了那天,不知是他过来的,还是她过去的。
总之她拿到了王恋都没有拿到的那张票,在王恋明明没有看到却强撑着和其他同学讲那次展会的那天下午,桑未眠一个人闷在一旁的课桌边上,重新仔细地在那儿看着那自己当时拍下来的照片。
那说起来感觉像是做了个梦。
那个凤冠是个私人展品,其实是不可以拍照的。
顾南译是在展会结束后才带她去见了凤冠的主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丈夫和顾南译交情似是不错,顾南译提出来能不能再见见那凤冠,她乐意至极地带着他们。
“可以拍照吗?”他问道。
“当然。”年轻女人这样回他。
于是偌大的展馆里在闭馆后就只剩下桑未眠一个人了,她拿着自己高中时候用的那只手机,恨此刻自己一般的像素,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那些巧夺天工的设计概念和精妙绝伦的图案记在自己脑子里。
直到暮色都渐渐升起。
外头缓慢响起的脚步停在她身边。
他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让她拿着拍。
桑未眠说了谢谢。
他的手机像素很高,拍的也很清晰。
出来之后,他拿着手机问她:“照片我怎么发你?”
桑未眠顿了顿,说,能不能加微信。
她说完后又补充一句:“我不会打扰你的。发完你就可以把我删掉的。”
他在那儿一边翻弄着手机,一边品着她这句话,笑话她:“怎么,桑未眠,你从前常被男生嫌打扰?”
他叫她桑未眠。
他知道她的名字。
她迟钝的情感还没有萌芽,也不晓得如何应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的撩拨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把手机二维码递了过来,而后目光浅浅地看着她:“那他们可真不知好歹。”
言下之意是不是他巴不得她打扰他?
桑未眠那个时候虽然有看过不少身边同龄人谈恋爱,也不是没有男生像她示好献殷勤,但她好像天然就在这一块迟钝又麻木,总觉得爱情是一种太过于特殊的羁绊了。
连亲情都是不稳定的,更何况这因为荷尔蒙和多巴胺退却之后就常常消失的爱情的。
但那天,她想起他的种种,只觉得她见他桃花树下恣意潇洒,乌烟瘴气的局里他虽言语轻浮,但意外相遇他路见不平也替她出过头,如今还圆她心愿,给她优待。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点头,和他吃了饭。
——
时隔三年,她又一次看展看到了晚上。
原先在茶室喝茶的人这会都已经寻着走了过来,见桑未眠还站在那顶凤冠下,于是打趣她:“三年了,您还是老眼光呢。”
桑未眠听到他声音,把思绪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回头看到已经走到她身边的人,直起身子。
“还是好看的。”她眼神依旧落在橱窗里,像是回答他刚刚那个问题:“我恋旧嘛。”
他听完她这话之后,插在兜里的手下意识一曲,而后侧目看她:“对人还是对事?”
桑未眠没多想:“都有吧。”
顾南译慢条斯理地拖长嗓音,说的多委屈似的:“我看,不见得。”
桑未眠转过头来看他。
那一瞬间她想起过去,他曾经说她身体冰凉凉的,像窨井里的一只孤鬼似的。
他最后扶着她的腰留了一个疑问,她身体这么冰,心肠也是不是这么冰。
到底在顾南译眼里。
她是那个绝情人的。
说起来是她有愧。
于是她补充:“偶尔恋旧。”
顾南译掀了掀眼皮:“多偶尔?”
桑未眠:“就偶尔。”
顾南译:“三百六十五天里有几天?”
嗯?
问到如此具体。
桑未眠想了想,犹豫道:“五……”
她改口:“三……三天。”
顾南译冷笑:“三天?”
那不就相当于人死了后一年到头也就清明怀念一下?
还是整个调休才折出来三天假的那种。
顾南译:“你那都不能叫偶尔。”
桑未眠:“那叫什么?”
顾南译这会像是不高兴了:“我懒得和你说。”
桑未眠:“你不高兴了?”
“没有。”他阴个脸,把原先小黄鸭的袋子塞还给她,“自己东西自己拿。”
包也不给拿了,那就是不高兴了呗。
桑未眠不知道他咋了,刚还“玩去吧我喝茶等你”,这会就“自己的东西自己拿了”。
四月的天,顾南译的脸。
——说变就变。
桑未眠跟着他出来,总觉得气氛阴沉。
桑未眠打算打个高级专车哄一哄他,又看了看一片排队中……
现在这个情况吧,她要是和他说我们打不到车了,他估计会更不高兴,还能翻出她非说坐公交车来还屡次“占他便宜”的旧账来。
果然这会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的人把脖子伸过来,拧着眉头问她:“打到车了没有?”
桑未眠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迅速把手机收起来,脸上讪讪。
顾南译:“你搞什么鬼桑未眠。”
桑未眠:“我请你吃饭吧三哥。吃晚饭,我请客。”
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下意识叫的是“三哥”。
顾南译打眼这么一看她,就看到她满脸写着谄媚,也不知道她在掩盖什么。
但好歹她那一声三哥还是顺耳的。
于是他大发慈悲:“吃什么?”
桑未眠:“唔?你想吃什么?”
顾南译:“客随主便吧。”
桑未眠试探了一下:“临城酒家?”
顾南译皱眉头:“三年前看完展会吃的也是这家。桑未眠你要不要这么刻意?”
桑未眠只是怀念它家味道,又刚刚看了一下地图这是又可以避开晚高峰又近的地方了:“不行吗?”
顾南译:“故地重游……”
他说到一半不说,用一种我服了你的表情说:“你就不能避个嫌?”
桑未眠:“可、可酒家是无辜的啊。”
顾南译:……
是呗,酒家是无辜的,桑未眠也是无辜的,就他耿耿于怀。
顾南译:“那就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
桑未眠倒是蛮高兴,看了一下地图:“我们走过去就好。”
“三分钟!”她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
临城酒家作为老牌子招牌店,还是依旧热闹,这会又是饭点,大堂包间地人都坐的满满当当的。
桑未眠大手一挥定了个靠窗的雅间,餐桌上点了七七八八个菜。
顾南译看着上来的菜色都和记忆里差不多的,脸上越发阴沉。
桑未眠见自己都掏腰包请客吃饭了他还是不怎么给面子,于是在那儿问他:“你还是不高兴吗?”
顾南译寡淡掀开眼皮:“换你和已经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的前女友来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吃饭,你高兴?”
桑未眠:“咱俩不都过去式了嘛。”
她举起酒杯带着些不合时宜的老成和通达:“你别总是这样想,你想想我们的新关系,是不是就自在多了?”
他眉眼阴沉到想杀人。
桑未眠是真心诚意这么说的,反正她是这样的,最近这段时间关于他们的过去回回涌上心头的时候,她都是会想一想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即将要变成的关系,这样一来,很多莫名的情绪就会消散很多。
不会总是堵得她慌慌的、闷闷的。
也不会总是想要回头去看,去想,去假设,有没有另外的可能性。
桑未眠还欲说些什么。
顾南译却像是懒得再和她叫纠缠似的,拿起筷子,朝她那儿划拉了几下:“吃你的吧。”
他肯动筷子总也算是阴转多云了吧。
桑未眠这才也跟着吃起东西来。
晚间用餐的人多,窗外霓虹灯火闪烁,
碗碟相撞,多了些散布在四月江南的烟火气。
桑未眠想到今晚的安排,于是在那儿说到:“要不我晚上还是住酒店吧,我明早的飞机就走了。”
顾南译头也不抬:“这会开始避嫌了?”
桑未眠一句话噎在喉咙口。
顾南译吃到一半,拿起手边的湿巾,慢条斯理擦着,看着她说:“外婆家这么大的地儿,都不够你睡?”
桑未眠缓缓说:“那我不是怕撞见你外婆吗?”
顾南译:“她去苏州了,不会回来的。”
“再说了。”他补充道,“撞见就撞见了,不是你说的嘛,尴尬的时候别想过去,想着现在的关系。”
“四舍五入——”
他又在那儿四舍五入了。
“她也算是你外婆了。”
但他四舍五入地说错也没有错。
她反正住一晚,明天就走了。
——
晚饭后,桑未眠还打算逛一逛夜市。
她本来是打算让顾南译先回去的。
但顾南说,好歹他也是个东道主,哪有让客人自己逛的道理。
他说是这样说的,但有大多时候,他都岔着腿在路口等她。
原因无他,他觉得人群黏黏糊糊的,他龟毛,洁癖重,不喜欢。
湖边人头攒动,夜市摊贩摆了一路。
桑未眠逛街也是简单的。
她绕着看一路,也不问价,也不停留,就是走马观花地看一圈,然后走回来找顾南译。
顾南译:“逛完了?”
桑未眠:“完了。”
上次蒋契来临城,他个大老爷们逛了一小时都没出来。
她倒好,十几分钟就出来了。
顾南译:“没买点?”
桑未眠耸耸肩:“我又不是游客。”
顾南译掀了掀眼皮:“行啊,第二故乡啊。”
桑未眠觉得这边和记忆中差不多,于是跟着他往外走:“临城还是老样子。”
顾南译:“那你就不知道了,这几年临城多了好多好玩的地方。”
桑未眠问他:“什么好玩的地方?”
顾南译:“那我可不能告诉你。”
桑未眠停下来:“为什么?”
他们的关系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
“因为——”
他也停下来,站在桑未眠的对面,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敞着衬衫,插着兜,
“我得带我未来女朋友去。”
哦,因为要带女朋友去。
所以不能告诉你。
那是私人约会,是特别安排。
桑未眠站在那儿:“行,那你带王思爻去吧。”
她要回家了。
她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一点都不感兴趣。
“桑未眠。”
他却叫住她。
“干什么。”
他一步走上前,站在桑未眠的面前,微微低头,看着她:
“我郑重跟你说一遍
“我是不会和王思爻结婚的。”
他神情难得的严肃,像是这件事对他来说十分重要,非说不可的样子。
“过去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
第52章 春日未眠
桑未眠不知道顾南译为什么要和她郑重地说这些。
她明明不是决定他娶不娶王思爻的人。
他却还是那样说。
好像他急于向自己证明一样,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都是自由的。
那好像在说。
我都可以交给你。
我的过去可以交给你。
我的未来同样也就可以交给你。
那触发给她的想象太让人惶恐和眩晕了。
她从前其实不了解为什么有些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公子小姐们,会有身不由己的婚姻。
她未曾踏入这里之前,在看到言情小说里男主为了联姻放弃女主的桥段时,也会默默点赞那个“男主说有苦衷,有什么苦衷,二十一世纪了不想结婚难道还有人绑着你去吗?”的高赞点评的。
可这事轮到她的头上了。
桑家的生意还没有做到那样顶层她就已经在这场交易中失去了婚姻自由了。
更何况涉及顾家、涉及王家,涉及沈家,她知道顾南译这会说着不娶王思爻会面临着什么。
反观她,她没法那样说出她是不会嫁给晏自遥这样的话的。
那成本太高了。
桑未眠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你……”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结巴。
她措词了半天,最后只是问他:“你的意思是——你和王家,不会有关系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几乎是不带有反应时间地接过话,“我和王思爻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事,这些年,随着他们扯,我都扯累了,也是时候真的说清楚了。”
桑未眠微微沉默。
这种沉默形成一种涌动在两人之间的对流。
最后还是顾南译清了清嗓子,打破这种沉默:“我就是跟你说一下,没别的意思。”
“我只是希望——”
他顿了顿。
“下次说起女朋友的时候,我还是希望,自己未来真正的女朋友,能得到正式的重视,而不是别人都认为我和王思爻有什么。”
是这样。
他那样意外郑重地解释着。
不知道为什么。
在他说到他真正的女朋友的时候。
桑未眠嗓子眼泛着苦意。
他未来真正的女朋友……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让人羡慕的女孩子呢。
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就这样被他保护着了。
他应该会对她很好吧。
他对喜欢的人,都是全心全意的。
掏出十二分真情的。
那个人也应该会很珍惜吧。
而不是像她这样,只会逃避的吧。
——
那晚在顾园,桑未眠没碰上顾外婆。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喝了太多的茶,也或者是因为今天的她走了太多的路,更或者是因为她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她自我想象中的那样潇洒,她夜里听着绵绵的雨声却不怎么睡得着。
半夜里,她听到偌大的顾园里传来动静,那动静不小。
她就住在主厅边上最近的那个客房,花窗还开着。
那些本不该由她听到的话却尽数飘进她的窗里。
吵闹之际,桑未眠听声音好像是顾婷阿姨回来了。
她嗓门挺大,心情不好,大概是在骂顾南译。
话语之间说他是个白眼狼,说他不知道好歹,说他不顾她死活,说他和他那个爹一样都是个自私自利的东西……
话题说来说去,桑未眠听懂了好像是因为王家的事。
总之骂的挺凶,夜里还稀里哗啦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半个园子都听见了。
桑未眠本觉得是别人的家事,自己不好参与的。
但她又想到顾姨也是知道她住在顾园的。
她也没有避讳地教训着顾南译。
她在这儿装聋作哑也不大合适。
更何况桑未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对今晚上这次祸事负主要责任。
毕竟他前脚才对她说过自己不会娶王思爻的。
后脚顾姨就杀回来了。
桑未眠想来想去,还是加了件衣服,她打算高低也得去看看。
顾姨脾气爆,顾南译又赖赖唧唧的,两人一说一个不对付吵起来还不知道会吵到什么地步。
更何况她还听见动手的声音,哪怕是普通朋友也还是得去劝劝的。
桑未眠走到前厅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争吵像是告了个段落。
顾婷背对着人站在庭中,顾南译坐在那儿揉着自己的头。
桑未眠敲了敲门。
顾婷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发现来的是桑未眠,脸上神色微微缓和,关心到:“眠眠,是阿姨吵到你了吗?”
“没有。”桑未眠摇摇头,“我还没有睡,阿姨。”
“不好意思啊。”顾婷手扶着桌子,像是被顾南译气得这会才缓和一点,“我实在是太生气了,让你看笑话了。”
说完后,她又缓一口气,看了顾南译一眼,“都是一家人,说出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真是被这小子气死了,铁了心让我去跟王家说解除婚约的事……”
“纠正一下。”顾南译坐在那儿,皱着眉头打断她,“什么叫解除婚约,我们就从来没有过婚约。”
“说了这么多年白说了!”顾婷这会儿又扯起嗓子来,“我不要脸啊?”
顾南译这会怕也是在气头上:“是我让您说的?我是不是一早就跟您说谁爱结结,反正老子不结。”
“你跟谁老子呢你!”
顾婷这会又找东西了。
顾南译人往后仰:“你是不是又动手?我跟你说,亲妈也不能揍儿子!”
“我今儿就揍你了,你想怎么样。”顾婷抄了个鸡毛掸子。
桑未眠没见过这种阵仗,她连忙去拦顾婷,“顾姨您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顾婷:“你看这小子是好好说的样子吗?”
顾南译:“我哪里没有好好说,我是不是发小作文给你,八百字解释了我为什么不娶王思爻的原因,敢情您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顾婷:“什么原因!通篇胡扯!幼稚!懒散!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你知不知道你真不娶王思爻,沈家就真的会放弃你!”
顾南译无所谓:“放弃就放弃,反正也没被记得过。”
顾婷:“顾南译你!你真的气死我了。你是要让你那个二哥骑在你头上一辈子是不是?沈家有那么多旁系叔伯的儿子,你觉得谁见你都叫你一声三哥是因为你的缘故?还是我顾家的缘故?你要是没了这沈家作保的婚姻,你就是个弃子!我看全昌京城,谁还能高看你一眼,谁还能管你顾南译,你还怎么混。行,不结是吧,你就等着被弃吧,回来吧,回到临城做你的落魄贵族、南下败犬吧!”
“顾姨……”顾婷这话说的桑未眠都觉得她有些过分了。
“您先回屋歇歇着,我来劝劝好嘛?”桑未眠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把两人隔离开。
顾婷被气得不清,但也明白她话赶话的只能让事情更僵。
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会也没辙,于是挥挥手,把空间留给桑未眠了。
真的是把她给气死了,她下午收到消息气得直接从济南赶回来。
“真当是没数账的讨债东西!”她气不过,走之前还骂他一句。
顾婷走后,桑未眠看着抿唇一言不发的顾南译。
他的额头一角还微微发肿,地上落了几本书,桑未眠猜想刚刚被顾姨砸的。
她让顾南译坐会,然后去厨房找了一个水煮蛋。
他坐在中式梨花木的茶几椅上,看不出神色来。
桑未眠剥好了蛋,人还蹲在茶几边上,穿了棉软软的睡衣睡裤,把蛋递给他:“你揉揉吧。”
顾南译伸手接过,单手扶着额头在那儿揉着。
桑未眠顿了顿,又说到:“我想顾姨不是故意的。”
“嗯。”他低低应一声,“她就是拿东西撒气,是我没躲开。”
而后桑未眠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能整个人蹲在那儿,见面前因为坐着只比蹲着的她高小半个头的顾南译揉着自己的额头。
她脑子里依旧回荡着顾婷阿姨说的那些话。
落魄贵族。
如今丧犬。
她许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南译看她一眼。见她还穿着睡衣,陪她蹲在这冷涔涔的夜里。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收回那个剥壳蛋,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夜里凉,快回去睡觉。”
“是因为我吗?”桑未眠没动作,还是抱着手蹲在他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是因为她今天说了他女朋友的事情,才让他去和顾姨说他不会娶王思爻嘛。
他微微沉默。
或许是夜色太浓郁又太凉薄,他的声音听着缓缓的,却在此刻尤其柔和:“关你什么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轻飘飘的,身子弓起来,手肘放在膝盖上,微微勾了勾唇,给她一个宽慰的笑。
“本就是打算春季忙完茶叶的事情就跟她说的,今日和她说完之后才跟你说的。”
像是为了让她宽心,他还多解释了一句,“在茶室等你的时候就和她说了,和你没关系。”
桑未眠顿了顿。
出声劝他:“顾南译……”
顾南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做什么的,你知道,我自由惯了,一身反骨。”
他还在那儿与她开着玩笑。
桑未眠着急:“可你会失去很多。”
他盯着她,轻松一笑:“失去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他还是那般恣意,说的轻巧,好似人生所有的困难都能化解。
亲情无所谓,名利无所谓,当弃子也无所谓。
但桑未眠知道不是的。
来到昌京之后,她越了解这里,就好像越了解顾南译。
桑未眠从他那样无所畏惧的笑里莫名地感受到了重量。
她才发现她下意识地希望他过的好。
永远鲜活,永远不惧,永远没有软肋,永远只追求自由逍遥。
她想要四九城里人人见到他,都还是笑骂他一句——那个顾三哥儿啊,就是个没有心的浮浪公子哥。
她想要人人都还用羡慕或嫉妒的语气说起他,说他凭着家里头的权势,仗着自己的那一幅好皮囊,横行霸道,目中无人。
——说他命好。
——说他一生无虞,长乐未央。
第53章
那天晚上,近乎所有人都是沉默的。
争吵后的那种疲惫感才慢慢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桑未眠只记得他后来没事人一样地让她回去睡觉,嘱咐她关好门窗,别再出来了。
他只说他明天会送她去机场。
今天太晚了。
要早点休息。
毕竟明天还要赶飞机。
——
夜色最后在沉默中流走。
沉寂了一晚上的顾园清晨被鸟唤醒。
桑未眠收拾好东西,园子里的阿姨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早餐。
桑未眠吃完早饭,在门口看到了顾南译。
他半个身子靠在门框边上,微微交叉着腿,额头似乎还是有些肿,但他贴了个创口贴,似是想挡一挡,站在那儿浅浅地看着她:“吃好了?”
桑未眠点点头,问他:“你吃了吗?”
“吃过了。”他走过来,来到桑未眠身边,把她身边的行李拿到自己身边,推着往外走,“走吧,我送你。”
桑未眠没睡好,起得早,距离飞机起飞还有段时间,她没想到顾南译也起这么早。
车子在早高峰开始之前就上了机场高速。
司机师父像是了解顾南译的性子似的,踩着油门压着限速开的。
从来只会嫌弃他开的慢的顾南译这会却说,“来得及,不用这么快。”
于是司机这会又把速度降下来。
窗户微微打开,今日却是个阳光温暖的日子,春风从窗台上潜进来,席卷着桑未眠的发丝,但那些发丝却跟满怀心事一样,怎么都飘不起来。
“我得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了。”他出声,转过头来和她说,“毛球你帮忙照顾一下,等我回来,再去接它。”
桑未眠点点头。
他们重逢后这是他第一次和自己说他的行程安排。
或许是以昨晚她撞见他的糗事为界一样,至少在那一刻,桑未眠认为自己是站在顾南译这边的,那让他们的关系近了一些,似乎已经到了可以报备行程的地步。
他们总常常是若即若离的。
其实毛球的话。
桑未眠有一种隐约的直觉。
她总觉得顾南译是因为自己才收养毛球的。
只因为她喜欢,而她又不方便真的收养一个小动物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为了不让她失望。
当然,桑未眠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不是一定是准确的。
但她感觉,他收养了它却一直送她那边住,好像是为了让她和它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一样。
桑未眠:“没关系,只要我还住在那儿,毛球住在那儿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点点头,顿了顿,而后打开手机,把一个人的微信推给了她。
桑未眠看了看那个名片,应该是个男人。
顾南译:“他是你房东,房子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找他。”
“那你呢。”桑未眠下意识问他。
他问她:“我什么?”
桑未眠:“你还回昌京吗?”
他笑笑:“当然回,不是说还来接毛球嘛。”
只不过他的笑容又淡淡落下来,轻声说:“但是得过段时间了,茶叶生意没忙完,且我这事一出,得在临城躲躲。”
桑未眠闻言沉默了一下。
她知道的,既然铁了心不和王家有关系了,一时半会不回昌京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不止这一段时间,是不是未来很久,他都会不再踏入四九城。
不再在那个城市披着那些因为出身带来的荣耀生活。
也不再过问昌京古城那些“改朝换代”的风云了。
桑未眠这会觉得自己舌尖泛起苦涩的感觉,她把这种不太好的感觉囫囵地压下去。
桑未眠:“如果……”
她斟酌着语句。
“如果到我……我不方便养毛球的时候,你、你还没有回来的话——”
那也不是没可能得。
一旦他真的说开了。
事情不知道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桑未眠:“那我就……我就先把毛球,送到你这个朋友家吧。”
她指的是他刚刚推过来的房东。
桑未眠说完后,静静地看着他。
外头的风很舒服。
他眉眼里的疲倦有些让人熟悉。
好像三年前的某一天里,他也流露出过那样的表情。
安静的气流在他们之间流淌。
那是他们甚少有的状态。
好像谁也没法预料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桑未眠说的“到她不方便养毛球”的时候,应该就是她,真的要嫁给别人的时候了吧。
在这一个明媚快到五月的春天。
他低低的,近乎不可察觉的,应了一声好。
——
最后桑未眠一个人离开了临城。
她到家后,毛球就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钻。
一刻也不离地围绕着她要摸摸。
桑未眠发现,原来被人挂念是这样的滋味。
那让她安歇不大好的情绪消散了一些掉。
小澜把她照顾的很好。
几天不见,它毛发长出来了一些,虽然还是坑坑洼洼的,但已经好多了。
桑未眠还有半天假,她决定出门给毛球买些猫罐头,补偿一下它“独守空房”的寂寞。
但吴虞人知道她回来后抱着一大堆工作来找她,她说自从她那个设计在珠宝杂志上了后,他们的合作电话就被打爆了。
展会邀请、讲座参与、行业交流会……一堆的事要等着桑未眠忙。
桑未眠于是又开始脚不沾地地投入工作。
但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沈家几个爷爷辈的人从国外回来,在一个雨天一起上了王家的门。
这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桑未眠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但最后好像沈家给出的方案,是从同辈里另找贤能了。
好像是不是顾家三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王家要铺路子,还是得靠着沈家,沈家想往上布局,还是得拉拢王家。
王思爻的事落在了沈家其他的同辈兄弟身上。
桑未眠不知道王思爻是怎么想的,但王家能同意这个事,足以说明——
哪怕是掌上明珠的她,是不是实际上也没有自我决定的能力。
桑未眠那个时候并没有具体的意识到,这样的一个结局到底是怎么样的后果。
不过她有段时间没有见到顾姨招呼太太们去花园喝茶了,也听说顾婷阿姨前些时候送出去的那匹苏绣,也被王家“不好意思”地送回来了。
她那么要强的人,应该是料到到了如今的状况才会在那天晚上和他发那样大的火吧。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本就是姓“顾”,要不是那唯一的血缘还有一点利用的空间,能用一段对这个“薄情寡义”的家族还有用的婚约联系以外,昌京城里头仅仅也只能把他们认作是个“外来和尚”而已。
桑未眠在这期间几次想和顾南译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那样一个骄傲又自由的人,应该不想在这种时候,收到她的“慰问”吧。
不过她倒是和那个房东联系过。
原来那天她在家楼下遇到的那个溜貂的那个青年,是她房东,是这个房子真正的主人。
桑未眠对他的印象是停留在他有一个出国让他伤心欲绝的前女友,后来又知道他的名字叫蒋契,看上去比顾南译还不靠谱些,别的就不了解了。
蒋契来过一趟,说是三哥托他来的,来看看房子燃气管道什么的,需不需要有什么地方报修什么的。
他带了几个人,还把屋子拍了照片,像是交差。
桑未眠许久没见顾南译。
如今她只是听着外面风雨四起,掌权者们又只是轻飘飘地决定了结局,“自动放弃”出局的顾南译却只变成了别人嘴里那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
所以她只能在那儿问蒋契,他最近近况如何。
蒋契在那儿嗐着,说事么就是这么个事,三哥拒绝了,沈家不从他身上扒下层皮来是不会罢休的,不过也说让她别太担心了,再怎么说,他小叔也是会帮他的,就是这段时间让他别回昌京了。昌京是个见风使舵的地儿,昨儿能求着你办事的人今儿得了消息能从门缝里看人,三哥儿气盛,总之这段时间,他别回来了,等风头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毕竟三哥还有顾家撑腰呢。
顾姨还在呢。
顾外婆还在呢。
他在临城,那总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桑未眠不知道蒋契说这话是不是安慰她。
她后来接到通知回到桑家。
桑城杨说他挑选了几个房子,让她去挑一挑。
桑未眠看他选的那几个,的确是按照她当时的条件去选的,房子位置、朝向都是没得挑的。
他说她看中了手续随时可以办的。
言下之意大概是她和晏自遥的事,要抓紧。
桑未眠在桑家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本来是要和桑城杨还有桑家奶奶,去一个玄学宗师那儿配生辰八字定婚期的。
她在桑家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自己原先一直坚定着往前走的道路却逐渐模糊起来。
她本来觉得自己和晏自遥的事情是迟早的,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这样的安排才回到昌京的。
如今一步一步,箭在弦上,她却迟疑了。
各种思绪混乱,她起来踱步静心,谁知道经过桑家后院的时候,在一旁的小会客间听到了桑城杨和桑家奶奶的对话。
“照这么一说,顾家三哥儿和王家真成不了了?”
“王家那位表舅说的,他消息总不会错的,听说沈家上门的时候他也在现场,王家姑父还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再大的脾气他也只敢拿腔作势着的,就那么一个女儿,他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沈家,不是三哥也总有四哥五哥地给她接着,沈家愿意接,他们王家就没有不嫁的道理。”
桑城杨:“只是不是三哥儿,这事跟咱们就没什么关系了,也好的,省得我和沈家还来往,就那个沈念初,阿婷跟他分手多少年了,又不是自己没老婆,老来掺和我和她的事干什么。”
桑家奶奶:“他又在商场上给你使绊子了?”
桑城杨:“明面上他不敢,他怕人说他小气,但暗地里不知道给我使了多少坏。”
桑家奶奶:“这事你还是早点和阿婷定吧,早定早安生,等眠眠日子定了,你就和她先把这事办了,早办早安心。”
桑城杨:“我知道,不过阿婷这段时间因为三哥的事吧……”
桑家奶奶听桑城杨说到这儿,也皱了皱眉头:“既然三哥不娶王家那个了,她那儿子对沈家来说还有什么用,那不成拖油瓶了吗?”
桑家奶奶:“那你和她说,联姻的条件是要改的,北边的项目她不能吃那么多。”
“妈,您看您是不是过分了。”
“我又没说一定这样,让你去谈嘛,你先去谈谈看嘛?”
“阿婷现在分身乏术,那我不是趁火抢劫吗?”
“商业联姻,本来就是这样的,任何变动都会影响最终结果。原先是因为有沈家的帮扶,现在和王家的事黄了,还能有那样的条件?”
“妈。”
“你别只叫我,你活这把岁数你不明白,难道你以为顾婷嫁给你是真看重你这个人?”
……
后来的一些言论,桑未眠就没有听了。
原来这就是蒋契说的,昌京是个见风使舵的地儿。
至少在他们这一圈里,人人都有把算盘。她不难理解为什么离开沈家的顾姨会那样要强,也不会觉得她嫁给桑城杨是真的想找一个避风的港湾。
但她即便要强,一生挂在嘴边的是再也不会和沈家有任何的瓜葛,却在顾南译跟沈家来往这件事情上,还是再三让步,选择让沈家作保给顾南译谋划婚事,为的还是做母亲的那点心思——想让他站得更高,走的便利些。
如今这事一出,外人看来最亲近的桑家都要趁火打劫,更别说别人了。
桑未眠觉得,顾南译回来,指不上明面上暗地里会遇到多少这种事。
他不回来是正确的。
——————
桑未眠那天晚上没有留在桑家。
她下意识地会想毛球。
她现在已经习惯了睡觉时身边趴着它。
它现在变成一只懂事又黏人的小猫咪了。
桑未眠下意识地薅着它柔软的脑袋,无边地任由自己的思绪发散,她想等到她真的要把毛球还给顾南译的那一天,它应该也变得十分听话了吧。
它这样乖巧,应该也不会惹他厌烦了。
到时候他带它回临城,临城的园子那么大,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乱跑,也会不会……睡在他的身边。
嗯。睡在他的身边。
——
桑未眠第二天早上才去了桑家。
她今天随意从柜子里拿了一身黑色的套裙,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是一双窄窄尖头的坠珠高跟鞋。
桑家奶奶见到她,在那儿缓声说到:“眠眠啊,今天是去给你选日子的,大好的日子不好穿的这么暗的,你去换一套。”
现在年轻人谁讲究这个穿什么颜色好不好啊,去看风水挑日子桑未眠觉得已经有点荒唐了。
桑未眠:“奶奶,没事吧。”
桑奶奶:“去换去换,换条红色的。算了——”
她又叫住她,“别耽误了跟大师约定的时间,就这样吧。”
她说完后又看了一眼桑未眠,见她的上衣上沾了毛,于是拧着眉头问她:“你养猫了?”
桑未眠欲解释:“不是我……”
桑加奶奶打断她:“你不能养猫,你未来婆婆猫毛过敏的。而且养猫多脏啊,你以后生了孩子你更没法养。”
桑未眠想争辩几句,桑成杨这会听到了也过来劝她:“养着玩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搬到晏家了就送人吧啊。”
桑未眠默默地听着这一切。
他们连晏自遥的母亲猫毛过敏都知道,却给她讲完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都是站在对方的立场要求自己。
如果毛球不是顾南译帮她养着的话,她都有些不敢想象它是什么下场。
它还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被他们看到一眼,就在他们心里被定下来送人、拿走这样的处理结果。
桑未眠跟着他们身后,从桑家别墅高高的台阶边上下来。
前头的人还在继续说道:
“房子给你买好了,这事也算是办妥了。”
“你和自遥的事拖得太久了,得抓紧。”
“今天定了时间就能把事定下来,那大师很灵的。”
“婚后最好一年内能有一个孩子,这样你爸爸年底的项目才算是稳稳的。”
“工作室上别花太多心思了,也赚不了几个钱的。”
……
……
以此类推。
大多是叫她怎么稳住夫家,怎么守住家族利益,怎么和那冗余的利益纠缠。
桑未眠盯着那条漫长的路,目光所及,看到那儿有一个长长的,深深的台阶。
长满苔藓。
通往末路。
……
……
走在前面的桑城杨和桑家奶奶听到一阵慌乱且嘈杂的声音,下意识往后看却,惊慌失措地发现原先跟在后面的人这会已经滚落到台阶下了,白皙的小腿肚子上哗啦啦一道大血痕。
——
桑家着急忙慌地找来了家庭医生。
桑未眠这会儿人坐在桑家大厅,桑家奶奶和桑城杨围了个水泄不通,在那儿等着结果。
家庭医生简单处理包装后,得出初步结论:“没伤到骨头,估计有点扭到肌肉,包扎一下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桑城杨才算是安下心来,“没什么大事就好,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要吓死我们啊。”
桑未眠:“不好意思啊,我刚刚一个没留神。那什么,我可以的,别耽误时间,我们出发吧。”
桑家奶奶一口回绝她:“那怎么行,风水大师说了,得人完完整整地去,这半条腿都血刺乌拉了,这去不了。”
桑城杨看了看桑未眠包扎起来的那半截小腿,犹豫了一下:
“要不让风水师拿着生辰八字选吧。”
桑家奶奶:“人不是普通的风水大师,对这些忌惮着呢。”
桑城杨叹口气:“我看要不算了吧,也不缺这几天。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呢,休息半个月就能好,不差这半个月,等全须全尾地再去。”
桑未眠这事一出,那什么玄学大师那儿是去不了了。
她后来去了一趟医院,拍了片子,和那个家庭医生说的那样没伤到骨头,但肌肉群还是扭伤了,还是需要用牵引板固定一下。
于是她拄着拐杖去的,坐着轮椅回来的。
定日子的事还没有完,桑未眠只能先住在桑家住一段时间。
“怎么早不扭晚不扭的,偏偏这个时候扭了呢?”桑家奶奶是有些着急的,“晏家信这个,说让眠眠养好伤了再去看看,你说这什么意思,总不会他们在推辞吧。”
“怎么会呢,妈,您杞人忧天了,人自遥不是还特地从新加坡赶回来了吗?”
听说过桑未眠的事情后,晏自遥来过一趟桑家。
晏自遥来桑家与她见面时,问需不需要他照顾她。
他短暂一坐之余,兜里的电话就响个不停。
桑未眠听闻他新加坡的业务模块繁杂,也知他说的照顾也只是一种礼貌的关系维护,自然也不会真的让他照顾她。
来去说话间,他也就没有再坚持了,据说连夜飞机他又飞回新加坡去了。
桑未眠没在桑家久呆,毛球一个人在家孤独。
桑家奶奶又觉得她一个人在家不方便,于是花钱找了一个护工照顾她。
桑未眠觉得自己没到那种需要护工照顾的地步,她使唤个轮椅使唤习惯后了,自力更生地把那护工“请走了。”
吴虞人知道这个事后专门过来数落了她一趟,说桑未眠有便宜不占,有人专门一键呼叫候着不用,非得自己在家独手独脚地划拉。
桑未眠:“那我不是不习惯陌生人在家里嘛。”
吴虞人:“你就是没有大小姐的命,有人伺候都不习惯。”
桑未眠:“我就三餐让她送过来,平时我有轮椅坐。”
这些天吴虞人空了就过来送稿子在那儿帮她整理着桌面上的稿子:“有轮椅坐是好事?你可别忘了桑未眠,你还有很多手稿没有完成,还有比赛的事,你很忙哦。”
说到这儿,桑未眠叹口气:“唉。”
她难得这样,吴虞人转过头来,“怎么了你这是,又没灵感?”
桑未眠:“虞人,我感觉桑家奶奶并不想让我专心在自己的工作上。”
吴虞人挑挑眉:“她想让你快点生孩子是吧。”
桑未眠:“你怎么知道?”
吴虞人:“我五岁就知道了天底下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吴虞人说完之后,跟想到了什么似的,整理到一半的手稿停下来,转过来问桑未眠:“桑未眠,你不会是自己摔下楼……”
“嘘!”吴虞人还没有说完,桑未眠就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你嘘什么这儿就咱俩。不是,桑未眠,真是你自己啊。你搞什么啊。”吴虞人听到这儿放下东西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过来,“你不要命了桑未眠,你万一你摔个不好你破相了你怎么办。”
桑未眠:“我控制轻重的。”
吴虞人:“控制个屁你控制,你瞧瞧你那腿,那么大个口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你干什么呀?”
吴虞人想了一会,得出个结论:“你不想嫁给晏自遥?”
桑未眠垂眸:“也不是不想,答应回来临城就是为这事来的。”
吴虞人沉思了片刻,斟酌道:“眠眠,瑞城那边的供应商包括金姐在内的供应商都是桑家在走账的,包括展会的关系,一时半会,脱手不了。”
桑未眠:“我知道的,过河拆桥没有这么容易的。”
吴虞人看她一眼:“那你就是想拖一拖?”
桑未眠被她看穿,也不藏着:“或许吧,我就是想拖一拖。”
吴虞人:“你从前可不会这样,我认识的桑未眠,想好了就做了,不会犹豫,不会‘拖一拖’,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顾三哥还有意思。”
“我没……”桑未眠想都没想就否认到,她转过去看到虞人探究的目光,缓了口气,“虞人,我和他不可能了。”
从前有多亲密,他们现在就有多难以逾越的鸿沟。
吴虞人不是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的,她叹口气,“不过我挺佩服顾三哥的。”
桑未眠转头看向虞人。
虞人带着点赞许,耸耸肩:“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四九城的前途和殊荣,都不要了。”
许是这话说起来有些成王败寇的惋惜感了。
桑未眠又添了一句:“其实他在临城也挺好的,潇洒自在,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嗯。自由恣意,适合他。”
虞人继续给桑未眠收拾东西,“我也是来昌京才知道的,原来这古皇城,吃人不吐骨头,我原先在瑞城的那些小计谋在这儿根本用不上。在瑞城,我晓得谁能惹,谁不能惹。在这儿,看似大家公平竞争,每一个年轻人都有无限可能,可我踩着你桑大小姐的背,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时候拼命努力了却连张入场券都拿不到,别人甩甩衣袖,就定了你的生死。在瑞城,我今儿拿了个废料物件卖了几千块大洋我做梦都能笑出来,在这儿,我想的却是能不能成为那个甩衣袖的人,什么时候也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桑未眠,你说,我变得多可怕。”
吴虞人在那儿自言自语:“吃饱肚子后我就开始想穿漂亮衣服,有了漂亮衣服我又想要有无尽的财富,拥有了财富后我还想要人前人后显贵的地位……如果一个人已经拥有过那些,那我简直想象不出放弃这些,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人性本就是如此。
桑未眠看了看一直在旁边默默不出声只听他们讲话的毛球。
它毛盈盈的尾巴象征着时间在悄悄流逝。
或许哪一天,她就该把它交给蒋契,拜托他带给顾南译了。
——
桑未眠住的那个老旧小区一致通过了装电梯的业主代表同意。
老小区热火朝天地装上了电梯。
她也因此可以推着她那个轮椅出去楼下逛逛了。
同小区的大爷大妈们都还挺热情的,见她一个小姑娘坐着轮椅,还以为她有什么不可恢复的缺陷,表情中总是好奇中带着同情,同情中带着惋惜的,更有甚者会搭把手,问她要不要帮忙。
桑未眠都会接受好意拒绝,她使唤轮椅使唤的还行,只是腿不方便落地而已。
临近初夏的傍晚,气温已经升温到穿一件单薄的衣服就可以了。
桑未眠为了穿着方便,穿了一条长裙,再在腿上盖了一块毯子,坐在一棵桑树下闭着眼感受着逐渐要坠落的天光。
桑城杨南下去找顾婷阿姨说联姻合作的事了,她听说顾姨没给好脸色,两人没谈拢,桑家奶奶这会又生怕顾婷反悔,又张罗着亲自走一趟去当说客。
桑汲汲在学校逃课出去和一帮社会青年鬼混,老师电话打到家里来,桑城杨又连夜回昌京给她收拾烂摊子。
沈家要捧的那个新贵,最近在圈子里如鱼得水,对王家的姻缘求之不及,没几天,两家就张罗着要上门定日子、定酒店。
听说沈家给的彩礼很有排场,王家回的陪嫁更是风光。
桑未眠又想到王思爻那个“你是人间四月天”的朋友圈,想起她看顾南译的眼神,她那样直白地表露过自己的爱意,如今仍然也接受成为一个陌生人的新娘了。
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当顾南译是过去式了。
默认他居安南下,已为弃子了。
桑未眠想,如果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她当初会不会说那些伤人的话,会不会就不选择杜撰谎言欺骗他了。
如果她不做那些的话,他们是不是这三年,都会一直在临城。
这样的话,昌京的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不是也没有关系了。
但她依旧不敢这样想。
她如果一直在他身边,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会选择离开的吧。
毕竟她还是不愿,不愿从人们脸上看到那些对他的哀叹。
也不愿意自己用“临城也好,好歹自由,衣食无忧”这样的词来安慰自己。
只是、彼时他们的人生,又将再一次错过。
——
桑未眠在最后的日暮光中睁眼。
浓烈如橘子海的春日傍晚甚至反常,在逐渐掉落的日暮光下,桑未眠看到熟悉的人已经站在已经变得浓绿的树下。
她看呆了,她知道所有人都劝他别回昌京。
他却那样无所畏惧地依旧插着兜,连下巴都不肯低一点地停在她的轮椅面前,盯着她包着的那只腿,依旧用那欠欠的声音说:“桑未眠,你可真牛。”
那便是,春天的最后一个傍晚。
橙光漫天。
满目茵绿。
第54章 春日未眠
桑未眠人还坐在轮椅上,看到顾南译出现的时候几乎是不敢相信的。
她现在那个样子不太好看,毫无生机的脸象征了她某种未解开的心结,脚包成一个粽子,因为腿脚不便,她全身上下折腾的都很随便。
那不是适合见面的好样子。
顾南译依旧站在她面前,抬抬下巴:“才多久不见啊,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桑未眠没顾得上回他这话,而是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是被驱逐出境了?”他说话间伸出插在兜里的手,走过来,扶着桑未眠的轮椅背,“临城事情搞完了,想回来就回来了呗。”
他手搭上她轮椅后,她的轮椅微微晃动了一下,而后启动起来。
她还在缓不过来的后劲中。
他却在她身后问她:“去哪儿?”
桑未眠微微仰着头回看他:“我就是下来吹吹风。”
许是晚风微寒冷,桑未眠说话间打了个喷嚏。
“穿这样少下来吹风?”他瞥了一眼她单薄的衣衫,“我看你不仅腿坏了,脑子也坏了。”
话音未落,她肩膀上多了一件外套。
桑未眠垂眸看去,原本穿在他身上的衣服来到她的肩头。
细密如稻穗般的灌木种子也悄悄落在那种柔软里。
他推着她平稳地、漫无目的地走在这随风而落的傍晚绿荫里。
即便他还在后面絮絮叨叨。
他说他真的服了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把自己摔成这个鬼样子之类的话。
但桑未眠觉得,这种碎碎念,比起她这些天自我沉闷的状态,要好很多。
这会听起来,和树上的鸟儿一样,聒噪却动听。
他推着她逛了一圈,问她:“给你送回家去?”
桑未眠点点头。
他看了一下时间:“你一日三餐都怎么解决?”
桑未眠:“有一个护工,她这会也快送来了。”
他应:“好,正好我也没吃饭。”
桑未眠顿了顿。
桑未眠:“病号饭你都要抢吗?”
顾南译:“凑活吃呗。”
他不由分说地就和她进了电梯。
老旧小区电梯虽然新装的,但空间小,又沉闷,轮椅进去后哪哪都要撞到。
他皱着眉头像是很将就。
终于等电梯门一开,桑未眠才算是从那种他随时都不高兴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她拿出钥匙。
“我来吧。”他动手开的门。
门一开,毛球就跟个球似地冲过来,见到顾南译的时候微微迟疑了一下,绕边走,跟躲什么似的最后来到桑未眠脚边蹭它。
“哎,你怎么不认你爹了。”顾南译在那儿对着一只小猫咪颐指气使的,“招呼都不打了?”
“你都没有怎么养过它。”桑未眠伸出两只手指摸着毛球的下巴,微微弯着腰,她说这话的时候头发荡下来,几乎是要掉在地上,“它当然不跟你好。”
于是下意识地,顾南译就伸出手来,他弯腰把她的长发挽在手掌里,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地那样低着头看着她,“我怎么没有养过他。救命之恩大于天。”
桑未眠不理会他,只是由着毛球在那儿蹭着她,从它的头摸到它的背,再摸到它的尾巴。
它随之在地上打滚一圈。露出肚皮来。
她于是再弯下腰来,唇边的那个很浅很浅的梨涡荡漾开来。
她的发尾还落在他的手掌心上,因为她再度的弯腰,那发梢扫过他掌心的纹路,在他有些走神的时候,差点偷偷逃走落到地上。
他站在门边上,见他们两个亲热了一会,自己没发现地唇角也微微扬起:
“它倒知道怎么讨好你。”
桑未眠把腰直起来:“它蛮黏人的。”
顾南译随手把手边的头发放下,推着她的车往洗手间去,“行了,洗手去。”
桑未眠虽然由他推着,但还是坚持了一下:“我其实可以自己来的。”
“你省省吧。”他出言阻止她,“都断手断脚了,你就别逞强了。”
“谁断手断脚。”桑未眠微微不满,“我其实可以走路的,没伤到骨头,跷着走就行。”
水龙头的流水声盖住她说话的声音,这让她的声音变得朦朦胧胧的。
她微微仰着头,秀气的鼻头朝着他,就在他的眼底下,他一眼就看到她淡红的唇。
北方的干燥让她的唇色比从前更深。
色泽稀有的像是复古玫瑰。
他于是把身体挪开,给她腾出洗手的位置。
泡沫一瞬间就沾上她的五指,她手指葱白,淡粉色指尖在夸张的泡沫里翻涌,在淅沥沥的水声中细致耐心地搓揉缠绕。
他出了奇地没催她。
等她洗好手了,外面传来门铃声。
顾南译去开的门。
桑家请来的护工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些失语,但又很快恢复了镇定:“桑小姐,您的饭到了。”
“给我吧。”顾南译接过。
护工于是把餐食留下。
顾南译打开餐盒,皱了皱眉头。
餐食里就是普通地炒了个醋溜白菜,一份几乎没什么肉丝的青椒炒肉丝,再加一个葱油鱼。
他抬抬眉毛:“桑未眠,你哪里找到这么‘丰盛’的餐厅的。”
“很丰盛吗?”桑未眠人还坐在轮椅上,仰着脖子出声,“是桑先生让他助理定的,我说工作餐就好。”
他瞧着那些,意有所指:“桑未眠,你人缘真好。”
桑未眠品了一下,觉得顾南译说的是阴阳话。
她操作着自己的轮椅过来,见到他摆出来的餐食,觉得招待他是不够的,但她一个人吃,就还蛮合适的。
桑未眠会突然长起着一点主人家没招待到位的窘迫,她在那儿说着好话:“你来的太匆忙了,你要是提前打个电话来的话,我会多准备一点的。”
“行了。”他在那儿分着碗筷,把那几盘菜往她面前推推,“凑合吧。”
桑未眠眼见他拿起了碗筷,自己也跟着吃起来。
但她还是从他皱着的眉头里察觉到了这饭菜的难吃。
她是个不挑食的,小鸟胃,一日三次对她来说只当是活着的必要程序,但他是个吹毛求疵的。
吃到后来,桑未眠果然就听到意料之中的长长的一声叹息。
他放下碗筷。
桑未眠:“你不吃了?”
顾南译没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听她说完这话后,竟然投过来一个同情的目光:“桑未眠,你是不是五感尽失了?”
有这么难吃吗?
桑未眠再拣了一筷子,她仔细尝了尝,算不上好吃,但也不能说有那么难吃吧。
桑未眠:“那……我给你点个外卖?”
顾南译没正面回答她:“你就每天吃这些。”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吃了几天……”她再看他一眼,斟酌回他,“他可能……今天失去水准了。”
顾南译:“你就吃这些,你腿能好?”
桑未眠:“影响这么大吗?”
顾南译:“土豆丝就焯了个水都没入味,那盘青椒炒青椒绿的我眼睛骨头疼,还有那个葱油鱼,我都不想说。”
“你明儿让他们不要送了。”他垂眸在那儿吩咐着。
桑未眠:“那不行的,那我没饭吃……”
他抬眼看她:“我人都在这儿了,能让你没饭吃?”
嗯?
桑未眠反应了一下,但她这个脑子不太好用,她以为顾南译是给她推荐饭点的意思。
桑未眠:“那你直接把推荐的店告诉我,我自己外卖好了,但你别推荐我太贵的,我吃不起。”
顾南译:“多贵算贵?”
桑未眠想了想:“平均一顿不超过二……”
她余光碰到顾南译的眼睛,又改了口,“不超过三十吧。”
顾南译:“那没有。”
桑未眠坦诚:“我金融危机。”
顾南译:“你帮桑家这么大个忙,你不能多要点,桑未眠,生意是你这么做的?”
他这话一出,算是把真相赤裸裸地丢在饭桌上了。
他在说她因为利益出卖自己自由的事。
在这事上,桑未眠终究是无话可讲的。
她沉默了一会。
“行了。”最后还是他出声,“明儿开始,一日三餐,我都给你送来,行不行。”
都给她送来嘛。
桑未眠想了想:“那我一天要见你三次。”
顾南译:“你不想见到我?”
桑未眠:“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很忙,你还要每天来给我送饭,我觉得就是,稍微……”
顾南译:“又太暧昧了是吧?”
桑未眠沉默,过了一会,她跟只鹌鹑似的点点头。
顾南译:“桑未眠,我真想追你用得着等到今天?不是你说咱俩朝前看吗?我是朝前看了,你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拖长嗓音,把眼神落在她身上。
她不自觉地缩回脑袋,点点头:“朝前看了。”
“那不就得了。”他散漫地分过来一个眼神,意料之外地,他还加了一句,“还是你心里有鬼?”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落在她用医用木板包扎的脚上,那眼神好似在揭穿什么秘密一样。
桑未眠在那一瞬间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惊慌。
好像自己藏了一个不能被世人发现的秘密,这会儿正在接受让她心惊胆战地盘问。
她定了定神色,认为自己是没有露馅的,但左右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
“明儿吃什么?”好在他懒懒散散地又问她别的。
好不容易换回话题,桑未眠下意识地眼神落在他们几乎都没有怎么动的那条鱼上,想都没想就说:“吃鱼吧。”
顾南译:“吃鱼头啊。”
桑未眠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想吃。
桑未眠:“嗯。”
顾南译:“那去千岛湖吧。”
桑未眠:“啊?”
顾南译:“明儿就去。”
桑未眠:“明儿?可我脚……”
顾南译:“我让你走着去了?”
桑未眠看了一桌子图纸:“我还要工作的。”
顾南译:“你不病假了嘛?”
桑未眠:“我那叫居家办公。”
顾南译:“那你试一下居湖办公吧。”
桑未眠:“那……不太方便吧。”
顾南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没来之前你一个伤残人士都能自己下去遛弯。”
桑未眠:“可是……”
顾南译:“别可是了,人生不过三万天,桑未眠。”
——
——
桑未眠觉得顾南译是劝人合理摆烂不思进取的洗脑大师。
她就这么的由他安排着让人给她“打包”上了私人行程的小型客机,还把毛球也顺道带上了。
小半个中国说飞就飞了,为的就是那一句“不过三万天”。
桑未眠一想也好,好歹不用在昌京,不用面对那些早就变了的人味,也不用让他听到那些她都听不下去的闲言碎语。
桑未眠最后坐在千岛湖临湖而建的一座别墅楼里,看了面前这开阔的湖光山色,薅了薅也没反应过来的毛球的毛,默默说到:“你爹真有钱。”
这会子它有钱的老爹正带着个墨镜,翘着个二郎腿在自家别墅外头钓鱼呢。
他工具齐全,姿态潇洒,整得跟专业玩家一样。
不过他一副姜太公的样子,能钓上来才有鬼吧。
桑未眠坐着个“防滑”轮椅,被他“强迫”坐在那儿“欣赏”他钓鱼。
桑未眠看他那个一点没有心事的样子,有些怀疑自己前些天对他的同情是不是自己圣母心泛滥闲的。
他一边钓一边在那儿规划着:“给你钓条大的桑未眠,鱼头炖汤,鱼身红烧,鱼尾嘛——”
他看了看在她怀里睡觉的毛球,“给毛球吃吧。”
“喵~”毛球表示满意。
但他说要搞个大的。
最后却连个小的也没有钓上来。
桑未眠想说顾南译你行不行。
但又怕伤他自尊。
话到嘴边于是就变成了:“再接再励。”
他摘了墨镜睥睨她:“阴阳我?”
桑未眠:“鼓励你。”
顾南译:“我第一天认识你?”
桑未眠:“你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我。”
他笑笑,“行啊桑未眠,你今儿心情挺好啊,早跟你说了,别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都把你闷成没嘴葫芦了,你瞧瞧,跟我在一块多开心。”
他话说的轻易。
但“跟我在一块”这几个字还是落在了她的耳朵里。
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见到他,是高兴的。
“行了,时间不早了,吃鱼去。”他说完放下鱼竿。
“鱼呢?”
她认真地问他。
“傻。”他说话间过来解开她轮椅的防滑按钮,“真等我钓,咱什么时候吃上?”
他带着她往回走。
度假别墅里请了专业的烧菜师父。
四斤重的淡水鱼真像他说的那样,鱼头拿来炖汤,鱼身拿来红烧,至于鱼尾巴——后厨煮熟了,给毛球啃。
桑未眠:“它根本吃不了那么多。”
顾南译:“吃点好的吧,你那苦日子,它也过得够够的了。”
桑未眠:“我给它买的猫粮,挺贵的。”
面前的人不走心地应一声:“嗯,报销给你。”
桑未眠:“我不是跟你要钱的意思。”
顾南译:“知道了,报销给你。”
桑未眠见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自己有些不好占他便宜了,她眼神落在鱼上:“那我鱼和你A好了。”
顾南译:“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桑未眠。”
他怎么还骂人呢。
顾南译:“我缺你这顿饭?”
桑未眠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那后面还有很多顿饭,我都要白吃嘛?”
她本意是想说她来这儿要住几天。
顾南译夹着鱼肉,听闻这话后,掀开眼皮:“纠正一下。”
“咱俩没几顿饭可以吃了,你马上就成有夫之妇了桑未眠。我可不想和别人老婆一起吃饭。”
他这话说的难听。
桑未眠不自觉地沉下脸来。
“还是你想——”
他转过头来:“一直跟我吃饭。”
第55章 春日未眠
他问她是不是想以后都和他吃饭。
桑未眠听到这话后,心跳先漏一拍,身体机能有一瞬间的宕机后,她的脑海中开始起了一些“是不是真的可以”的可怕念头。
那就像是潘多拉的盲盒。
打开后放出了吞噬人理智的怪物。
直到空气都要沉下来的时候,他那点吊儿郎当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别这么不经逗啊桑未眠。”
“开个玩笑嘛。”
是开玩笑。
她这才缓缓回复平和,但她同时又有一点莫名的生气。
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失落。
但两人的话题没再停留在这个尴尬的局面上了。
他先问她的:“明天想干什么去?”
桑未眠:“画稿。”
顾南译:“除了画稿呢。”
桑未眠抬头:“画稿一天都不一定能画好。”
顾南译瞥她一眼:“没灵感是吧?”
是的。
除了工作室的内容以外,下半年有个蛮重要的业内比赛,桑未眠在设计这个作品。
桑未眠承认:“不大有。”
顾南译:“所以你需要放松一下。”
桑未眠:“比如说来一支烟?”
“你倒是变着法的想偷烟抽。”顾南译这会子伸手,弹了弹她脑门:“比如说参加一些益智活动。”
桑未眠搓搓自己的脑门,什么益智活动?
小学生活动吧。
——
第二天,顾南译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陶瓷笔和一堆白色或者透明色的碗。
他把桑未眠拿来画图的那张长条桌子清空,把一溜的陶瓷彩笔和盘子放在桌面上。
毛球这会也垂着尾巴站在桌上看热闹。
“这些是什么?”桑未眠对着桌面上一堆五颜六色的笔问到。
“你过来。”他先她坐在桌子边上,左手拿过一个小型的白色陶瓷的碗,眼神落在彩色陶瓷笔上,像是挑了挑颜色,最后拿出一个黑色的陶瓷笔来,垂着眸在那儿看着。
桑未眠推着轮椅过去,她第一次看到顾南译画画。
他今儿穿了一件杏白色的衬衫,柔软的面料半截被捋起来折在半个手臂上,露出白皙皮肤下的青筋脉络。
他发型没收拾,软塌塌地落在他额间。
清晨光下,他坐在那长条胡桃木桌上,身上像是有一层绒绒泛着光的滤镜。
白底的陶瓷盘上简单勾勒几笔,一只小猫咪就栩栩如生了。
桑未眠这才发现他画得是毛球。
桑未眠:“你还会画画呢?”
他没抬眼,在那儿修饰着“毛球”的尾巴,勾了勾唇角:“你了解我多少?”
他唇薄,微微上扬的时候弧形很好看。
桑未眠挪开眼神,给他了个面子:“你可真是个宝藏。”
顾南译:“用不着嘴这么甜,本来就是给你玩的。”
他把陶瓷笔给她,“试试。”
桑未眠接过笔,也拿了个盘子。
她犹豫着要画什么,看见顾南译这会已经把他画的那个毛球的那只碗拿起来了,在那儿端详着,于是问他:“你这个是画给毛球的嘛?”
“嗯。”他又拿了一个孔蓝色的笔,在那儿加了几笔,画了几条鱼,“等会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固好色了,这陶瓷笔无毒的,可以拿来装冷盘。这个小的就拿来给它装猫粮吧。”
那毛球有一个碗了。
桑未眠大概有了想法,她拿着那个碗,低头开始画起来。
顾南译画好了,在那儿逗了一会毛球后感觉身边的人没有响动了,他垂眸看去,她正认认真真画画呢。
她画画的样子很安静,眉头会微微皱起来,鼻子和嘴巴之间的那道小沟也会更明显,仿佛创作是一件严肃且消耗神气的事。
他于是把大拇指和食指比作一个耶的样子去支开桑未眠的两根眉头。
桑未眠抬头看他。
他提醒她:“别皱眉,桑未眠,高兴点儿。”
……
“别皱眉,桑未眠。”
“高兴点儿。”
……
他以前也常常这么对她说。
那个时候她苦于怎么赚生活费和赚到做设计成品用料的钱。
她思来想去,自己会做的也就是画画了。
那段时间的年轻人流行纹身。
但大多数纹身图案雷同,缺乏创意,她就受到启发说能不能自己设计图案,学一下纹身这门手艺。
她那段时间在纹身店当学徒的,一来二去看多了之后觉得这钱她也能赚。
桑未眠那个时候很认真地看视频研究。
那些器材到手后,她思忖着模拟练习差不多了,是时候真的上手练了。
但真要上手前,她还是谨慎再谨慎的。
她这人吧,其实怕疼。
她打算直接就挑战她一直想设计的那个图案。
桑未眠在人生最孤独的时间里,在周叔叔过世春姐又离开的那些年里,经常带着那个老旧的头戴式耳机,在安静的夜里躲在被子里听鲸鱼长长的悠扬的叫声。
那些古老的动物带着神秘和忧伤,在种群濒临灭绝的今天,在海底孤独地歌唱。
巨大而低沉的哀鸣,像是一场墓歌,久久得不到同伴的回响。
桑未眠听说,这种温和又孤独的高智动物死亡了,他们就会坠入无边的海底深渊。
他们将成为食物,成为养料,成为土壤和砂石,重新归于深海。
桑未眠从记录片里看到过那种震撼的场景。
庞大的身体失去控制里,鱼肚慢慢翻白,头骨随着地心引力坠落。
时间安静下来。
悠扬、古老的悲鸣不再。
直到尾巴和鱼鳍被慢慢溶解,桑未眠想象他们变成缥缈的翅膀,想象它就是那远古的鲲鹏,经历过孤独的死亡后,它仍然能化而为鸟。
那个时候她正在画这一幅鲸落的纹身设计图。
顾南译就是那个时候进来的。
那个时候的他们已经发生过亲密关系了。
他就是这样走到她面前,用两个手指头抚着她的眉头,问她:“别皱眉,桑未眠。”
“高兴点儿的。”
“画什么呢。”他看到她画的那只坠落的鲸鱼了,“我瞧瞧。”
他的手随意搭上她的腰,看到后眉头皱起来,“年纪轻轻的,画条死掉的鱼,多不吉利。”
桑未眠不高兴他这样说,把画往自己身下藏了藏,不说话。
才不呢。
一鲸落万物生。
死亡也代表重生。
“送我了。”他却越过她的身子,从她手肘底下把这幅画抽出来。
桑未眠:“你要它做什么?”
他手里拿着那幅图:“好看啊。”
桑未眠:“这是个刺青图案。”
顾南译:“那你给我搞一个。”
他把自己的手臂翻出来,手掌和手腕的连接处那儿有个疤痕,看上去是个旧伤,“这疤太丑了,遮遮。”
桑未眠看到那道伤口了,那有点像平坦平原里拢起的山峰脊背。
她不由地搭上她的指腹触碰上去,顺着纹路,从手腕到手背骨开始蜿蜒成骨指的地方。
“你干嘛呢桑未眠。”
“手还这么凉。”
直到他低低出声,桑未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刚刚因为他手过于好看而走神了。
她下意识把它当做艺术品,竟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手,很适合作为她的鲸鱼坠落的那一片滩涂。
桑未眠犹豫了一下:“可我是新手,你真的想纹?”
“纹吧。”
那是一个深秋。
下半年的光景里他回临城的时间不多
但桑未眠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天庭院里的那棵栾树开始掉起了叶子。
那橙黄淡粉的栾树叶子和他身上那件渐变色毛衣的颜色一模一样。
寻常男人不敢挑战的颜色却被他穿得干净清爽。
她那天在他定好的酒店里琢磨了一个好些时光的纹身,本想作为长期手艺培养,却最后只给顾南译纹了那一个。
或许她的鲸鱼只有一条。
它在悠扬又古老的歌谣里游到大海深处。
又在孤独又仓皇的年纪里频频入她的梦里。
直到坠落在一片命定的海底滩涂里,
那鲸落的歌声,才终于不再哀伤。
第56章 春日未眠56
那便是他手骨上那只鲸鱼的意义。
那个时候桑未眠二十才出点头,灵气最盛。
也总是想出人头地,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
因此她真的很用心准备瑞城的那个比赛。
原因就是这个比赛的第一名的作品有机会送去港岛的一家高级珠宝拍卖公司拍卖。
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在准备那幅作品的时候,因为太看重了,总会下意识地皱着眉头,思忖着每一个细节,消耗自己大量的灵感和精力。
顾南译偶尔在旁边提醒她说。
“桑未眠,别皱眉。”
“高兴点儿的。”
……
桑未眠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好像在他们两年多的相处时光里,让她高兴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是不是现在也是。
他拿了这陶瓷笔和碗来,是不是也是为了让她高兴。
她边想边画,不知不觉中,她竟然画了一个顾南译的动漫肖像出来。
他就穿了那件如秋日栾树的毛衣,微微上扬的眼睛,动漫版的他眼神里也是神采奕奕的。
桑未眠落笔的时候,顿了顿,选择把他的嘴巴化成弯弯的。
虽然他和她重逢的这些时间里,他的脸色大多数的时候是蛮臭的。
但她是希望他能开心的。
她落笔画完后,还用淡粉色给他圈了两个可爱的腮红。
这样看起来,就是一只可爱的“金毛狗狗”了。
不是傲娇的二哈了。
“你这是画我呢?”一旁去厨房烤瓷盘的顾南译回来了,见到桑未眠盘子里画的人,随即多看了一眼。
“像吗?”桑未眠转过来问他。
他坐下来,坐在她身边,手搭在她的椅背上,身体微微靠过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鼻息掠过她的脖颈,声音低低的,语气蛮好的,但说出来的话好像没有很满意:“不行啊桑未眠,你画画技术退步了。”
哪里退步了?
“不像吗?”
顾南译:“被你画成个憨批了,我那不羁呢,标志的不羁呢?”
桑未眠重新看了看,又添了两笔,给他的肩膀上画了毛球,“这样呢。”
“给我画只猫就不羁了?”他支着脑袋,整个人像只捋顺了毛的傲娇狗狗,盈盈地看着她。
桑未眠:“猫都是不羁的,物以类聚。”
“你也是不羁的。”
顾南译:“那行吧,我勉强认为是我。”
桑未眠画好了,收起笔:“送给你。”
“送给我?”顾南译挑挑眉,“桑老师今天这么大方呢。”
“嗯。”
顾南译见桑未眠把笔放下了,这会已经把手缩回去放在自己的桌子前了。
别看她清清冷冷的眉眼,其实她把手放端正的样子还挺乖的,像一个完成作业的小学生一样。
“我给你画一幅?”他垂眸看她。
桑未眠:“我吗?”
顾南译说画就画,他对着那些陶瓷笔看看,挑了个红的黄的绿的蓝的。
需要这么多颜色吗,桑未眠皱起眉头。
他大笔一挥,煞有其事地在那儿跟个大师一样落笔潇洒,时不时还看看她,跟街边五分钟创作真人速写的大师一样准备搞个大的。
“好了。”
桑未眠微微侧头,垂眸看看。
洁白的盘子底部非常抽象地画了一个“她”,颜色红的黄的绿的都有,龇着个大牙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桑未眠:“顾南译,我哪有那样。”
顾南译:“哪样?不挺好看嘛,五彩斑斓的。”
桑未眠:“不好看。”
顾南译:“哪里不好看了。我这叫抽象派,蒙德里安那样的,桑未眠,你懂不懂艺术啊。”
桑未眠不听她掰扯,拿了那陶瓷笔擦就要来擦他的盘子。
顾南译:“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在毁坏一副伟大的艺术作品。”
桑未眠:“你重画,我不长那样。”
他于是支起脑袋来看她在那儿擦着,眼神落在她此刻“坚定”的脸色上。
桑未眠察觉到他的眼神,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刚好就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淡淡的琥珀色眸子里有波光粼粼的一片湖,往深了看竟然比外面的湖光山色都更吸引人一些。
桑未眠:“你……你干嘛。”
顾南译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在那儿支起脑袋看着她:“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桑未眠不由地感觉自己耳根子微微发烫,她没敢抬头再看他此刻好像真的认真的眉眼,只是把头低下去看着自己还没有擦完的陶瓷画:“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嗯,我当然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是时候语气微微软和下来,那好听的声音因此而变得低沉一些,“但你不是说,我画的不像吗。”
语气是缓和的,目光却跟长了触角一样,一直盘旋在她脸上。
“我现在看看,我仔细看看。”他依旧没有收回眼神,反而见到桑未眠低头后轻啧了一声,“你别低头,我看不着了。”
桑未眠却把头沉的更低。
她不知道把眼神放在哪儿的一瞬间,她的下颌角却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一抬头,惶恐地发现,他正用手支起她的下半张脸,一脸严肃地在那儿画着。
他的眼神正常到好像就是一个学写生的美术学生观察自己的模特。
但他的手还没有放下。
桑未眠被他抬着的那块脸颊迅速发红。
然后像是脸部这一块的血液细胞奔走相告后都迅速集中到这一块来吃瓜,有小部分的红蔓延到大面积的红。
“你别动,我马上就画好了。”
始作俑者左手托着她的下颌角,右手在那儿细细描绘着。
刚刚还一分钟作为抽象派艺术品的人这会又莫名开始研究写实风格了,像是严谨到不行,连她的每根睫毛都是看了看再落的笔。
“好……好了嘛。”桑未眠觉得再被他盯下去,自己就要热到原地融化了。
他终于是画好了,松了手:“好了。”
桑未眠随之看去,原先洁白的陶瓷盘子里画了一个简笔画的肖像,窄窄眼皮向下,标志的小鼻尖微微上扬,嘴巴依旧是平直的,看上去好像满是心事。
她肖像上也有两团红晕,但和原先的简约画风不太搭。
桑未眠指了指那:“这和我不一样。”
顾南译:“哪不一样了?”
桑未眠:“我脸没这么红。”
顾南译看她一眼,抬抬下巴:“那你去照照镜子。”
不用照镜子。桑未眠从陶瓷杯的底面上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那两团红云,她没了声响。
“我画的好不好。”他落笔之间白衬衫下的鲸鱼纹身露出来,浅浅地看着她。
他明明说的是画的好不好。
但听上去却像是“你喜不喜欢我”。
这两句话天南海北都扯不到一块,但桑未眠却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一块。
她含糊地说了一句“还行。”
说完后她想推着轮椅要走。
他却一把伸手抓住她的椅背。
滑轮在地上微微晃动了一圈后,准确无误地来到他的身边。
他还坐在那儿,一只手搭住她椅背的一边,一只手握住她椅子的扶手,弯下腰来,盯着她:“你跑什么?
这样的动作让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桑未眠可以看到他的唇就在她的眼底,他高挺的鼻尖好像就在她随意可以捕获的那块狩猎区间里。
那种淡淡的红茶味道,一丝一缕的入侵到她的大脑里。
微微带着珠光的唇就落在她眼前。
鼻尖和唇中间那道窄窄的人中—重逢后的这么久都没敢看过那里一眼。
她从前把鼻尖放在那儿。
听着他好听的声音充斥在那种天旋地转的唇齿交换之际。
他会说——
“桑未眠,你是喜欢我的。”
他迎接着她那种热烈。
又再度主动倾覆,阻止她的逃离。
“是喜欢我的。”
他从她真诚的身体里感知到那一切。
“是不是?”
……
桑未眠在那儿,紧张地呼吸都不敢。
顾南译见她迟迟未有动静,身子直起来,拖长声音喊她:“桑未眠——”
桑未眠这才反应过来“嗯……”
“你干什么呢一天天的心不在焉的。”
“跟你说话也听不见。”
“你有心事啊。”
桑未眠:“没……”
她心虚,胡乱扯着话题,“我……我饿了。”
顾南译微微皱眉:“这就饿了?二十多岁了你不长身体了吧也。都跟你说让你早饭多吃点了。”
他放开她的椅子,腾出一点空间:“行吧,那我收拾收拾,做饭去。骨头汤你喝不喝?”
桑未眠捕捉到了他要去做饭。
桑未眠:“骨头汤很麻烦的。”
顾南译:“早就炖下去了。”
桑未眠:“我没有伤到骨头。”
顾南译:“也补脑子的。”
桑未眠:……
他说完之后就要起身去楼下厨房了,走之前还不忘叮嘱桑未眠:“桌面收拾干净啊。”
桌面其实没有什么要收拾的。
无非就是几个盘子几支笔。
桑未眠把陶瓷笔码得整整齐齐的,余光又看见了顾南译给她画的那个肖像。
长发披肩,眉眼窄窄的,唇线绷直,一言不发,但是脸颊两旁那团很有反差的可爱。
她随手就把自己画的那个他的盘子也放在边上。
两个盘子上的动漫人物并排而站。
还有一个毛球的碗。
桑未眠也把它放在边上。
整整齐齐的。
——
中午就是喝骨头汤。
骨头汤炖得很透,骨头上的肉质很软糯,桑未眠一啃就掉下来了。
顾南译在那儿动作仔细给她夹着肉倒着汤。
桑未眠以为他只会做一些简单的东西,却没想到他还会煲汤。
那汤做的味道咸淡适可,味道鲜美。
桑未眠:“你什么时候学会煲汤的。”
“纠正一下。”他眉眼都没抬地说,“不是学会,是一直都会。”
他说完又看一眼桑未眠:“怎么,觉得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桑未眠没说话。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他在那儿不知道在为谁发声。
桑未眠虽然一直没说话,但碗里的汤已经半碗见底了。
“好喝吗?”他问她。
“嗯。”
是好喝的。
她这会老老实实地点头,睫毛微微颤了颤,抬起头来看向顾南译:“顾南译,你还挺会照顾人的。”
这话说的他舒服。
他随手拿过她面前的空碗,给她又加了半碗:“你要从前愿意住我那儿去,我也这么照顾你。”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暧昧了。
像是对于两个人关系越界的无形试探。
桑未眠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
这会,她觉得自己是镇定和冷静的,于是抬起头来,清清冷冷叫他一声:“顾南译。”
她这一声不知道在提醒谁。
他不语,掀开眼皮,瞧她,对她的提点大约是很不爽。
她弱下声来:“三哥”
或者顾南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他偶尔也能拿捏桑未眠。
桑未眠偶尔也怵他。
不知道为什么,桑未眠能感觉到他并不想提他们现在的关系。
好像这场瞒着所有人的说走就走,只想要有他们两个的参与。
至于桑家、顾家、晏家、甚至王家、沈家。
那就让他们都留在昌京吧。
这儿,只有他们两个。
只有晨起时他推着她出去湖边透气,日落时他在阳台搭一个夜间影院。
顾南译从别墅的楼顶翻出来许多老旧的DVD。
这个别墅是他十八岁成年的时候他如今掌权顾家的那个舅舅作为成年礼物送给他的。
他那段时间爱搜集许多怀旧的东西,储藏室里放了许多的录像带。
有几个包装完好的DVD都还没有打开。
他抱了那一堆东西让桑未眠自己去挑喜欢看的片子。
桑未眠拆了几个盒子后拆出来不下三五封情书,她努努嘴,问顾南译。
顾南译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我不知道啊,或许谁夹在里面送给我了?”
他连皮都没有拆开。
桑未眠:“你真辜负人家。”
顾南译显然不能接受这个锅,被她气笑了:“那怎么办,那我每个都谈一遍,那完蛋了,我哪里谈得过来?”
桑未眠不说话。
顾南译瞧了她一眼,顿了顿,又说到:“别说我桑未眠,你读书那会难道没有收到情书?”
“没有。”桑未眠摇摇头,“没人给我写情书。”
“啊——”他拖长嗓音,“那你早说。”
“早说什么?”桑未眠手还拿着一张DVD,直起身子来问他。
顾南译:“你早说,我从前就给你写了,每天给你写一封,怎么样?”
桑未眠神色微微变化,倔强地说:“不……不怎么样。”
“你写的情书一定很烂。”桑未眠又补充一句,“无非就是你自己夸你自己多帅,对方要是不接受你就是她没有眼力见之类的话。”
“说的你好像收到过似的。”顾南译看电影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兑了冰块,“别瞧不起人啊桑未眠。”
顾南译:“我以前在国外读书的多少男生都找我代写情书呢。”
桑未眠:“为什么?”
顾南译:“还能为什么,我写的好呗。”
桑未眠:“那你肯定不白给,你都怎么收费。”
“收费?”他轻嗤,“有价无市好嘛。”
桑未眠:“那就是一张都没有卖出去过。”
顾南译见她拆穿,伸手把自己的手贴在她后脖子那儿。
他的手因为握着刚刚兑冰的威士忌而变得异常冰,贴在桑未眠的后脖颈那儿,她被冰得缩着脑袋。
桑未眠挡住他:“你干嘛顾南译。”
顾南译:“你还拆不拆台了?”
她腿不好走不了,这会儿任由他“宰割”,她试图去抓他的手。
他却轻巧地换了个面,靠近她后脖颈的另外一面,依旧在那儿冰着她。
桑未眠只能求饶:“好了好了,我认输。”
顾南译:“说错了。”
桑未眠:“错了。”
顾南译:“错哪了?”
桑未眠:“错在嘲讽当代文豪。”
她这话把他气笑了,他把手放下来,落在她的轮椅上,笑着看着她,“桑未眠,真有你的。”
桑未眠下意识地摸了摸被他冰到的那边,给他一个哀怨的眼神,算是把这笔账记下来。
顾南译:“挑好了么看哪个。”
桑未眠:“这些片子上介绍都是外文,我根本看不懂。”
顾南译:“那就随便看吧。”
桑未眠看了看左手边的,又看了看右手边的,而后二选一挑了一个。
老旧的DVD机子还能放。
阳台上有一块升降屏幕。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黑白影片缓缓拉开帷幕。
伴随一些历史背景的欧洲国家的战争题材下的爱情文艺片从冗长的介绍中开始。
桑未眠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开始看了起来。
夜里风大,顾南译给她拿了块毯子,自己却在那儿喝兑了冰的威士忌。
他今天穿了一件克莱因蓝的绸缎衬衫,微敞的领口下露着盛满夜光的锁骨,手腕上的袖子被挽起来,只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那让人沉湎的鲸落纹身依旧安静地卧在他的手臂上。
他握威士忌杯的手在拉扯着她看电影时的注意力。
他的五官藏在朦胧的夜色里,因为她夜里的弱视而变得不太明朗。
但背靠椅子坐在她旁边一眼不发的他,还是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安全感。
在电影缓慢的对白中,她开始逐渐蔓延上一种困意。
阳台上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岛屿山间的寒气。
她打了个寒战。
他却意外敏感地捕捉到了,伸手顺道似的把她的毯子裹得更严实了几分,而后将自己的露营椅挪了一些过来,用自己的身躯给她挡着寒风。
那阵风被他挡住后,桑未眠就彻底躲在了那种安全的感觉里。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耳边电影的声音越来越轻。
电影里关于和平,关于人性,关于爱情的探讨,都成了别人的故事。
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沉沉地想要找个地方依靠。
——
桑未眠后来毫无征兆地醒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看到120分钟的黑白电影还没有放完。
余光再看到的是那种混了夜色后变成一种浓郁的蓝黑色。
那是顾南译的肩头。
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茶几边上的威士忌酒杯已经见底了,底部的冰块都在开始融化。
他抱着手,身体像是为了方便给她靠,更往她的方向倾倒了一些。
他眼皮微阖,大概也被这毫无意义的外文电影催生出困意。
安静的阳台里只剩黑白电影一帧一帧地在播放。
桑未眠在那一刻,没动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假装自己从未醒过来一样。
夜里灯火跳跃。
她的目光随意掠过眼前,却在茶几上放着一张卡片。
在不明朗的夜光里,在她时而模糊的视线里,在真真假假还没有来得及分辨的梦醒时分,她看到卡片上是他的字迹:
你从不知道我追赶过春天那辆你离开的列车
就像你从不知道我在春天种过一粒种子
从不知道我在春天里写下许多篇日记
从不知道——
我在每一个不管是不是春天的季节里
深深地思念你。
第57章 春日未眠
桑未眠在夜色重重下再一次没忍住困意,也不再去思考按照现在这种情况来说靠在他肩头睡觉,是不是不太合适。
晚风有十万分的温柔可以吹走她所有的顾虑。
她在茫然中醒来看到那被置放在茶几上的文字,又在接下来的沉沉困意中睡去直到最后她迷迷糊糊地被他喊醒。
“桑未眠,回屋子睡去,别着凉了。”
她睁开双眼,黑白色调的电影已经播放到了尾声。
顾南译轻声叫醒他。桑未眠的眼神下意识的落在茶几边上。那原本放在那儿轻薄,带着他好看字迹的纸片,这会儿却已销声匿迹。好像她刚刚从睡中看到的那些东西,仅仅只是在睡梦中而已。好像那是因为夜间难以看清东西才产生的幻觉,真实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说也没有人,把那些好看又温柔的文字写在洁白的纸面上,藏着心事。
“走了,电影都已经结束了”。顾南译这样说道。
桑未眠抬头,显然没有从这种沉睡中醒过来。
但顾南易掀开盖着她腿的毯子,伸手来推她的轮椅。把她朝屋子里面推去的时候嘴里还说她,睡了一部电影的时间。
桑未眠抬头问他:“电影好看吗?”
顾南译说,还行
桑未眠:“讲了什么?”
“哟,从头睡到尾的人也关心这?”
桑未眠:“看都看了,你说说么。”
顾南译:“讲了一个画家上前线打仗的故事。他没有经受过训练最后死在战场上。他的情人却以为他背弃诺言离开她,最后和别人结婚了。直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偶尔一次机会去扫公墓。她才发现他的衣冠冢,才知道那些他们没法取得联系的那些年里,他已经没办法再回到她身边了。”
这样虐心的一个故事。
桑未眠觉得他说的这样的清楚无比,他应该是全神贯注的看这部电影。那是不是印证着她刚刚中途醒过来看的那一切都是假象。他并没有合着眼在睡觉。桌面上也并没有那装满心事的便签。
好像一切都只她的一场幻觉而已。
“我要回去睡觉了吗?”她转过头来这样问到,好似在语气里透露出对今天晚上的留恋,阻止轮椅把她送回房间。
“很晚了,月亮都睡了,没有小朋友还在外面玩了。”
他却这样说。
他叫她小朋友。
他混了月光的声音低下来,温温柔柔的却又带着那点上扬的调,说的好像很随意,好像他们已经亲密无间一样。
桑未眠不说话了。
她觉得今晚像是命运女神遗漏的一天。
那感觉好像回到从前一样。
回到从前她数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最后要面临离别的日子。
到底是具体哪一天,哪一天桑未眠发现自己真的有一点喜欢他,她记得不太清楚了。
只是在临城那一场象征着春天就要离开的雨里,在一次次命运的偶遇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入侵她的生命里。
或许是一把伞,或许是一颗糖,或者是一些偏爱。
她依旧还在拒绝他,但她却总是在日以继夜的破败赝品厂里的流水线里想起他那点欠欠的笑。
桑未眠从他的衣着出行以及他的消费能力可窥见他的家世,也从他周围朋友的言谈之间感觉到这圈子漂亮姑娘实在是太多了。
他就是一时兴起。她总是这样在心底里告诫自己。
她本打算不再见他的。
只是当时陈筱和那个扎小辫的艺术家打得火热,她得了一些名气后,也学着王恋一样在会所里组局。
她也邀请桑未眠了。
桑未眠是没想到她的社交能里这样的强,短短不过一个月,她就认识了王恋他们周围的那一片人。
更没想到的是,不到一个月,原先和桑未眠聊省钱攻略、旧物回收的陈筱开始聊名贵红酒、各类奢侈品了。
她不再是会和从前一样,来让桑未眠帮她看设计图,盘算着从哪里能勤工俭学了。
桑未眠就像是一个游荡在这个酒局边上的边缘人物,好像除了来见证同窗的“飞黄腾达”后,她就失去了功能。
她最后落了单,打算来外面透透气。
外面在下着一场大雨。
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火里,她听到一个女生幽咽着在说话。
桑未眠无意打扰,本想离开,但等看到她站在面前的那个男人的时候,脚步却没有挪动。
那姑娘长的很漂亮,身材也好,穿着打扮不像是那种酒场随处可见的那种,那含泪的幽咽声像春日里的一只落雨的鸟儿,任谁听了都会软下三分心来。
“三哥,你……你可以做我男朋友吗?”
她的语气断断续续的。
她叫他三哥,大概也是他们圈子里的。
看她的穿着打扮,可能还是个家里受疼爱的小姑娘,她那样大着胆子,微微颤抖着嗓音,在无人打扰的夜里一角,堵住他的去路,好像是赌一把一样,问他能不能做他男朋友。
藏匿在黑暗之后的人没说话。
从桑未眠这个角度看去,他像是侧着头,慢条斯理地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支烟来,沉默片刻后,直到火机拧动的声音响起,那耀眼的光芒才再次亮起。
镀金银芯的手工煤油打火机在夜里划成一道弧光,等到那火星染上烟尾,他才在这种傲慢的沉默中缓缓开口:
“男朋友啊——”
他拖长嗓音。
“玩玩的那种行吗,我家里安排了联姻,只能和别人玩玩,你介意吗?”
那头鼓足勇气的姑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最后好像是受不了他这样直白又恶劣的不尊重。
疾步走了。
像是顽劣把人气走得逞了,柱子后面这才传来他的低低一笑,这之后,他慢条斯理地在那儿抽完那支烟,不问风月地在那儿看漆黑春夜落的那阵雨。
桑未眠就站在他身后那边的拐角处。
算起来他们好些时光没有见了。
美术馆他把照片发给她后,他们就有了互相的联系方式。
但他偶有问询,邀请她出来玩儿。
她也只是简单回复,总是说自己忙,没空。
她没敢出来和他玩过。
这会子撞见了女孩和他表白,她心里思绪万千,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地退出后,抽完烟的人这会子却出来了,且和她撞了个正着。
他显然也是对在这儿能遇到她十分惊讶。
但他手还插在兜里,站在那落雨屋檐下,朝她抬抬下巴:“不是没空?”
他这话像是揭穿她总是拒绝他的拙劣借口。
但桑未眠没有撒谎,她的确是没空。
周末去吃一顿饭的代价是:她需要走到工厂外面泥泞的公交车站下等一趟从郊区开往城里的十五分钟一班的公交车,然后在下车踏入那日暖生香的繁华都市里前把鞋底将将干的泥擦掉。
她可能会和他吃一顿高楼大厦的精致的摆盘料理,在他的陪同下路过那林林总总的高端商店即便她只是背了个普通的帆布包也能得到店里销售人员热情的目光,但她却也不得不在日暮降临的时像到了十二点就会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一样仓皇地找一个借口只让他送到学校边上,而后自己再度绕路重新坐上公交住回郊区的那个破工厂。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如果她不出去,那她或许能磨二三十个石头,赚个两三百。她手艺好,厂里的熟练工都干不过她,她在那个安全的地带称王称霸,而不是来到这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抬头看到的是按千以万作为计价的另一个世界的标准,那让她惶恐。
她不是撒谎,她比较过了,她只是更适合一种安全的生活方式。
“这是要去哪儿?”他再度问她。
桑未眠从自己缥缈的思绪中反应过来,他才发现刚刚站得还有一点距离的顾南译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他双手插着兜再度问她。
“我……我去外头……我得走了。”她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回着他。
“没带伞?”他看了看她手边,她什么都没有带,就带着她那个常见的帆布包。
“嗯。”她看了看外面此刻和断了线珠子一般落下的雨。
“搭我的吧,我顺路。”
说罢,他撑起墙角搭在那儿的伞,打开隐形按钮,干燥的伞面瞬间在雨里撑起一处避风港。
桑未眠犹豫了一会,望了望外面无边漫着雨水的天,点了点头。
她走到他的伞下。
她总是那样错误地估计他天然比她高大的体型,那使得她的每一次想要跟上的脚步都变得有些吃力。
但后来她就能跟上了,不知道是她习惯了他走路的节奏,还是因为身边的他——悄悄地把步伐缓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要在同一把雨伞下躲雨,两人因此被迫有些靠近。
桑未眠平视过去,看见他微微绷直的下颌线,那并不像他刚刚拒绝那个女孩子一般的顽劣和不正经,反而,他的伞面都朝她这边倾斜而来。
他在雨中是沉默的,好像他平日里那些招猫逗狗的混话都被那无边的春雨夜色吞没了,只剩下雨落在伞面上发出的那种沉闷的声音。
桑未眠又把眼神落在自己的脚面上。
脚下坑坑洼洼积攒了几个小小泥塘水,桑未眠白色的帆布鞋从那儿经过的时候,沾上泥污。
那让她讨厌。
刷一双白色的鞋需要十二分的耐心和足够多的时间,还需要等一个多雨的临城春天里难等的一个阳光天,将他们高高的晾在工厂的天台上。
但她没有立刻弯下腰去擦拭。
她现在在别人的伞下。
等到他们来到下一个屋檐下。
那个屋檐喜下的台阶有几步高,昏暗的光线下桑未眠没看见,她一个脚步差点绊倒,趔趄之际是身后的他扶住她:“慢点儿。”
她这趔趄来得出乎意料,原先平衡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伞在这一刻东倒西歪,最后才被抽出手来的顾南译扶住。
她只因此打湿发梢,他却在这种淋到半个身子的雨。
“抱……抱歉。”她站稳了,这样说道。
“道什么歉呐。”他倒是觉得没什么,话说得随意又轻巧,人还站在比她低一截的台阶上,把手里的伞递给她,“拿着吧。”
桑未眠没楞在原地。
“拿着啊。”他像是催促她。
她这才接过,后又迟疑地问她:“那你呢……”
“停车场就在外头,几步路的事。我开车来的。”他说完以后看了看她一眼,“你又不用我送,是吧。”
桑未眠沉默。
她是拒绝过他不下一次了。
屋檐下一阵冷风过来。
单薄衬衫下的她因为刚刚淋到的雨在这一刻微微发抖。
他却脱了自己的西装外套,给她套上。
她微微恍神之际,全身已经被那种春日里烘焙而出的茶香味笼罩了。
“不用还给我了。”他如实说道,好像是怕给她造成负担。
毕竟她总是不说下一次再见面的承诺。
她的手上拿着他的伞,她的肩上还落着他的外套,他的眼神在告诉她,行了,你可以走了。
她也只能这样顺其自然地走了。
“等等。”他像是还有一件事没说完。
桑未眠停下脚步,只见原先站在她面前的人此刻却弯下腰来,他手上还有一小包样式别致的纸巾袋,白色纸巾被他抽了出来,此刻正贴着她白色的帆布鞋。
他擦拭的动作干脆却细致。
因为他蹲下来了,桑未眠可以看见她不常看见的他的后脑勺和他的脊背。
那属于男人的特有的宽肩和窄腰形成的影子臣服在她混着泥水的帆布鞋面上。
他沿着那鞋面一点点地帮她把脏污擦拭干净,即便他蹲在那儿,依旧带点小埋怨说的是:“哪有人下雨天穿白鞋的。”
泥泞、斑驳以及脏污都被他一点点地擦掉了,只剩下她明晃晃的心事从夜色灯火中渗出。
出了这个门,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她说过很多次他们不合适。
但他还是给自己打伞,给自己外套,还弯下腰来,给她擦鞋了。
她想到刚刚缥缈的烟火,和角落里带着哭腔的姑娘。
又想到他慵懒玩世不恭的声音懒懒说到——男朋友啊,玩玩的那种行吗?
在他直起腰板的一瞬间,桑未眠似乎是不经大脑思考的,脱口而出的:
“顾南译,我们玩玩。”
她用青涩的声音试图说着那种情场老手的话:“就……玩一段时间,你情我愿的那种。”
刚直起腰的顾南译像是没意料到她这么说,他的脸上有大约两三分被称作是迷茫的东西。
而后那种迷茫被后知后觉的反应覆盖。
桑未眠没法形容出他那种表情。
他额间的青筋抽了抽,腮帮子微鼓,像是舌尖斟酌了半天才找了个最受力的地方抵着。
他眼神原先有些晦暗,最后才化成轻蔑一笑:
“行啊,桑未眠,玩玩就玩玩,我顾南译是玩不过你嘛。”
第58章 春日未眠(二更)
在他们所谓的“玩玩”里,他们一个是带着借口地放任自己,另一个是带着面具地接受这一切。
桑未眠用了一种所谓的清醒且保持自尊的方式,不可自拔地陷入到那一场“露水情缘”里。
那一夜,他没让她走,用他黑色衬衫下的身体直入地问她,要怎么玩,要怎么和他玩。
那是痛楚的,也是酸胀的,更是带着他被折下来的骄傲的。
桑未眠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什么是力量差,他的手掌可以很轻易地扣住她的手腕,顺着那手腕的青筋脉络,像河流涌向大海一样,来到她的下巴。
她看到那还未被她的蓝鲸栖息的那篇“滩涂”。
分开的骨节有些甚至进入她的口腔里,扣着她的下颌关节,逼迫她呜咽出声。
她太放纵自己了。
她没用功夫想她在着五星级呆的一晚上要磨多少石头才能赚到。
也没有空隙思考明天还能不能等到太阳去天台上晾晒自己那双白色的帆布鞋了。
她的身体是青涩的。
是从来没有被触碰过的。
也是敏感的。
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接受她所有放纵的理由。
那叫做“玩玩”。
叫做“露水情缘”
好像这样,她就不用患得患失,
不用害怕她迎风握着火炬的时候,那火苗会烫伤自己的手。
他是纵情的,也是带着要让她低头的狠厉的。
他好看的眉眼是那样的靠近。
迷离的灯光下,他微微睁开的眼是琥珀色的。
“桑未眠。”
他低声唤她,“眠眠。”
他腰腹已经推及她了。
伴随着她的一声闷哼,她下意识往侧边扭过头,他却伸手摆正她:“看着我。”
小腹被折叠,随着他的动作像是池塘里被投石而晕开的涟漪。
“你也喜欢我。”
“是喜欢我的。”
“是吗?”
……
他不厌其烦地在这汹涌的云雨里问她。
直到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外面那场雨好像把她的眉眼都打湿了。她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再也没法忍耐,抓着他的手臂,似哭似泣地点头。
“是舒服的,是吗?”
他的手还拢着她的下颌角,问这话的时候,他眼里的欲念因为刚刚的一场发泄逐渐消退。
她觉得天灵盖都还在发颤,几乎是失去理智地随着他的愿点头。
他吻上她的脊背:“叫我一声三哥。”
她只得丧失理智在他那个吻里,如他所愿地叫他一声三哥。
但出声的时候,桑未眠自己也惊到了。
她一个情绪寡淡,声音冷冷如霜月的人,叫他三哥的时候,竟然多了一些情人的呢喃。
那听上去,像撒娇。
认准了孑然一生的她,也开始学会向人撒娇了嘛。
——
这又是桑未眠做的一个长长的梦。
她第一次在梦里面如此清晰地见到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也第一次梦到他们过去的时候做的这种亲密的事。
她从前总是尝试忘却,哪怕偶尔的记忆碎片浮现的时候,也断不会是这些让人在青天白日都脸色一红的片段,如今却一晚入睡后,在夏季都要到来的无端时节里,想起往事来。
说起来夏季,顾南译在临城也是有的忙碌的。
顾家的家业虽然基本上都给顾家的几个舅舅打理了,但还在顾家外婆名下的那些,顾外婆还是让顾南译协助着打理的。想来也是春蚕丝即将上市的季节了,采买挑货他应该日日都有的忙,也不知为何有空陪着她千岛湖养病。
不过他总有说法。
他说人生不过三万天,他想找个自由潇洒的活法。
但自由潇洒,说起来只是简单的四个字,但不仅仅是对于他,现在就算对桑未眠来说,也都是有代价的。
桑未眠觉得自己出了一身汗,那黏腻的感觉不大舒服,她想起来洗个澡。
她的腿本身也没有伤到骨头,虽然不能落地,但也不至于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况且现在伤口已经结痂愈合了。
除了平日换洗下的衣服顾南译让专人来取走干洗晾晒之外,洗澡换洗都是她自己弄的。
这会,桑未眠拿了干净的衣服放了一个袋子,挂在洗手盆上头的钩子上,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指引,她离开房间之前顿了顿后,转头回来,又地把自己手机也带了进去。
桑未眠翘着个脚,扶着淋浴花洒想把身上这层汗洗除。
兴许是起来着急了,她翘着条腿走了两步,打开淋浴头的时候却发现能落地的腿在此刻却一阵酸麻,而后小腿开始意外地一阵使不上力气,紧接着她唯一可以用的那只脚开始抽筋。
这阵抽筋来得始料未及,她痛到站不住,下意识去抓点什么,手一捞却只是把衣服和手机都拽到了地上,在伸手关不到的淋浴头下她狼狈地摔在水中。
人仰马翻之间,两只脚没有一只脚能用得上力气,她根本站不起来。
庆幸是她还能摸到那只手机。
她感恩刚刚从宇宙世界里传来的冥冥中的指引。
桑未眠当下狼狈地只能给顾南译打了个电话。
——
好在别墅楼里有备用钥匙,顾南译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
桑未眠听到他稳当的脚步声落在浴室门口,他从来慵懒的声音这会有些着急:“桑未眠,你人还好吧。”
沐浴头的声音大到把他的声音笼罩得很模糊,桑未眠人这会还狼狈地在地上:“我没事……就是站不起来了。”
“周围有可以扶的东西吗?”
桑未眠看了一圈现在太大反而成弊端的浴室,她手边只有刚刚她混乱中和抓下来的手机和衣服。
说到可以扶的东西……这会儿不管干净的还是要换下来的衣服都泡了水。
桑未眠:“没……没有。”
她试着撑着站起来,但抽筋的腿用不上力气,另外一只脚碰到又很疼。
“我能进来吗?”他声音更靠近了一些,桑未眠抬头,从如大雨般的淋浴头的水花中,她看到他的轮廓出现在影影绰绰的雕花门外。
“我……我没穿衣服。”门是没锁,但她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她如实地解释自己的困境。
“我进来,把浴巾递给你,你快速给自己套上,然后我扶你起来,行不行?”他在外面这样安排着说。
是可行的。
但是……
桑未眠叮嘱一句:“那你不要看。”
顾南译:“知道了,我不看。”
他这会没有和她开玩笑了。
“那我进来了。”
“嗯。”
她低低应一声后,顾南译打开浴室的门,他眼神随即落在门边放置浴巾的那个架子,他从架子上抽了那块浴巾,尽量只用余光,在水汽氤氲中找着她的身影。
漫天的水雾里他只是扫一眼雨帘后躲着他的人,就看到她光洁的脊背,他快速地把浴巾递过去,然后又把头扭过来。
“我……我拿不到。”
氤氲水汽里,她的声音好像是从周围蔓延而来的水珠子里面渗出来的,有一点带着无奈和委屈。
他于是叹了一口气,背对着她说:“那你转过去。”
淋浴头在靠近她的地方,他没来得及过来关水。
桑未眠在似雨帘的不断落下的背景声里听到他这么说。
“快点儿的,等会冻感冒了。”
“哦。”她照做。
只转过去一秒。
桑未眠就听到淋浴头被关了。
而后一种铺天盖地的白延展过来。宽大的带着淡淡熏香的浴巾罩住她的头,挡住她的所有视线,再者就是感觉到了浴巾的下摆落在自己身上,拼凑成了她的裙摆一样。
她被无所遗漏地全部拢住。
而后一种眩晕的、失重的、丧失所有自主性的感觉袭来,她离开了那冰冰凉凉的地面,被他抱了起来。
吸水性优良的浴巾争先恐后地想把吸附在她肌肤上的水珠吸干,落在她头上的那半块浴巾在这种颠簸中从她头上掉落那一角,那可以让她露出自己的那对眼睛,她看到他的衬衫湿了一半,那大概是因为刚刚给她关水笼头的时候淋湿的。
那湿漉漉的肩头像是从前的时候他们共乘一把伞时他因为要让步给她而自己落了雨。
连带着他的发梢也是淌着水珠的。
他把她放在她那个套房的长桌上。
浴巾把她包的严严实实的,她不知道刚刚在那种铺天盖地的白色里,他有没有看到任何她一点遗留在外的皮肤。
长桌比床要更方便,更适合擦拭。
“别乱动。”他放下她后低低地警告她一句。
他的眼神落在她平放在那儿的脚上,后又不带犹豫地伸手过来。
他纹着她的那条鲸鱼的手伸过来,从浴巾底下探进去。
桑未眠下意识地想把腿收起来。
但下一秒,他温热的手却已经握住了她的小腿。
而后她好的那只腿被他握住拉出浴巾外。
他的手掌整个握住她的腿脖子,再一点一点地沿着她的腿肚子给她揉着:“是坐太久了,所以抽筋了,改明儿你起来活动活动,当是复建。”
他一边说一边顺着她白皙的腿肚子缓缓揉上来,神色平常地像是个拥有医生执照的专业人士一样。
桑未眠还坐在那长桌上,身上还围着那单薄的浴巾,湿漉漉的发丝全部挡住她的脸,她料想那个样子大约不是很好看。
小腿肚子舒缓了很多,那种因为长期未动的血液不循环的麻木感逐渐消失,换上来的却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温热的指腹接触——桑未眠看到自己的小腿上的肌肉在被迫的蠕动。
他垂着眼眸,在那儿细致地给她揉着。
“好……好一些了。”她试图出口阻止,却发现自己说起话来磕磕绊绊。
“不难受了?”他掀开眼皮问她。
桑未眠摇摇头。
“那要抱你下来吗?”
她听到那个抱字,抬头看一眼他湿漉漉的衬衫隐约透出的肌肉,摇摇头:“我……我坐会、坐会。”
“坐会?”他品着她这点话,“您雅兴挺好的。”
可能什么都不穿裹着块浴巾说要在这儿坐会,是不是有点暧昧了。
桑未眠正欲解释,他又问她:“湿着头发坐在这儿?”
桑未眠顿了顿:“我过一会就吹。”
他却转身走到浴室,拉开洗手台的抽屉,从那儿把吹风机拿出来。
“过会儿就感冒了。”
他打开开关。
吹风机的声音不大,低低在耳边形成一种舒适的频率。
桑未眠的头发翻飞起来。
他以前也帮她吹过头发。
但那个时候他还很青涩,这种这么需要耐心的事情对他来说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是抱着给人吹头发的想法来的,但是他没处理过女孩子的头发。
女孩子的头发细密且纤长,打湿了后极容易黏在一块儿,分也分不开,得顺着发梢先吹干一遍了,那些调皮的发丝才能慢慢地听话起来。
那个时候的顾南译不知道这个道理,那柔软的头发能弄得他手忙脚乱。
但几次下来之后,他就能找到门道了。
如今他也是这样在给自己吹头发。
他的手捋着她的湿发,形成一道吹风机和她的头皮之间的天然屏障,起到提前测量温度的作用,防止高温烫伤头皮。
桑未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坐在那儿,安静地让他吹着头。
她的眼前依旧是他打湿却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白色衬衫。
她的手还紧紧地攥着她那个浴巾,她的胳膊其实是露出来的,那纤瘦的肩膀暴露在空气里,每一丝经过他的手掌又湿变干的头发掉落都轻轻地触碰着她的肌肤。
那像蜻蜓点水,在阵阵涟漪中悄无声息地把卵产入水中。
那吹风机的声音像是有魔力,随着那声音的不断低鸣,她感觉她面前关于他衬衫上的水渍也逐渐明显起来,透出他更坦诚的身材。
她只能微微抬头,不忍再看那片湿漉漉的衣襟。
只是她刚抬眼,眼神只是微微扫到他此刻或许是因为水汽或者是吹风的热而微微发红的唇时,她冰冰凉凉的耳朵也意外地碰到了一阵温度。
原是她抬头,他捋着发的手碰到了她耳朵。
耳朵单薄却布满毛细血管。
那是最容易暴露心事的地方。
他站在地上,桑未眠坐在那个长桌上,他这会眼神落在桑未眠的耳朵上,问她:“你还有个耳钉呢桑未眠?”
桑未眠一摸自己的耳朵,果然就只剩下一个了。
她也不知道落那儿去了。
桑未眠:“可能丢了吧。我等会找找。”
顾南译:“那剩一个是怎么回事,要我给你摘下来吗?”
桑未眠想说不用,她是脚不好但手是没问题的,但是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
她默认让他摘。
头发已经吹得干了七八成。他于是停下吹风机。
四周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安静到暴露出他们两个的呼吸。
顾南译微微弯下腰来。
桑未眠余光感受到他已经凑了过来。
他优秀且高挑的鼻子因为光线而形成的阴影甚至都落在她的脸庞上。
那温热的指腹在给她拆耳钉的时候会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垂。
那白皙的软.肉如同有阵电流流过一般,酥酥麻麻地钻到人心里去。
桑未眠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冷了?”他低下声音来,眼神还专注在拆她的耳钉上。
“有、有一点。”桑未眠只好这么说,抬头看他一眼,又落在他靠的很近的唇上。
“那我快点。”他如是说。
但他又啧一声:“耳朵这么红,不像是冷。”
他分出半分眼神来落在她的脸上,撞得桑未眠投射过去的眼神一个措手不及。
“你、你看我干嘛。”桑未眠结结巴巴。
他眼里依旧是含探究的:“我看破诺曹的鼻子有没有变长。”
“你快点。”她嘟囔一句,掩饰。
“我这不是怕弄疼你吗?”他留这么一句后,又专心拆去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
她从前说轻一点、慢一点,他都不留情也不克制的。
“好了。”他把她耳边那个简单的一个小金珠子的耳钉拆下来给她。
桑未眠接过,眼神落在长桌边上一圈:“还有一个掉哪儿去了?”
顾南译:“或许落浴室了,我等会帮你找找。”
桑未眠:“我等会进去吧,我还得去洗个澡。”
顾南译皱起眉头:“还得洗?”
桑未眠无辜:“我刚刚没洗,只是淋了一身水,我就站不起来了。”
顾南译:“你现在能洗?”
桑未眠:“我不抽筋了。”
顾南译顿了顿,像是有些无语:“非洗不可?”
桑未眠刚刚其实又出了一身汗。
不知道是逃避还是要去冷静,她点点头。
顾南译:“行吧。”
他这会子看了看她已经几乎被吹干的头发:“头发要不要扎起来,不然白吹?”
桑未眠:“要扎起来的。”
顾南译见她没动静,瞅了瞅她眼色:“是要我给你扎啊?”
桑未眠神色有些难堪,却拗着脑袋说:“我要管着浴巾。”
她的浴巾围在胸口,手臂和肩膀其实都露在外面,刚刚他一直在担心她有没有事,关心着她的腿,没发现她瓷白色的皮肤此刻在清晨的光线里晶莹剔透,吹弹可破。
这个时候反应过来了,大脑密密扎扎地痒。
瘦削漂亮的肩、纤细的手臂、半露在外面的腿,还有她此刻执拗地护着自己面前的那块浴巾像是在说一个不得了的任务。
他不敢再往下去想象,只得把眼神挪开,滚了滚喉结,问她:“头绳呢?”
“这里。”她一只手捏着浴巾,另一只手递给他。
她白皙手脖子上有个黑色的圈。
“抓起来,绕两圈。”她在那儿一只手比划着教他怎么弄。
“我知道。”他在那儿理着。
“你怎么知道的,你给别的女生扎过头发吗?”桑未眠低头,问他的时候露出自己的脖颈,白色的后脖颈上淡淡的小绒毛软乎乎地立起来。
“是。”他无奈地拖长嗓音,“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就是给女孩子扎头发为生的。”
“那你……”她头还低着,红着脸,“那你……扎的应该还不错。”
但事实上他扎的很一般,松松垮垮的。
“行了。”他自己是满意的,抱着个手看着自己的杰作。
桑未眠单只手往后伸摸了摸他扎的那个球。
“那怎么说——”他眼神又落在桑未眠的脸上,“洗澡去?”
“嗯。”桑未眠坚持,“还是要洗的。”
“那你这次小心点。”
“我知道。”
“我在外面,你有什么动静就喊我。”
桑未眠想了一下,点点头。
而后两个人就没说话了,也没有动作。
只是保持着一个站在桌子边上,一个还依旧坐在长桌上的姿态。
“那怎么着?我又给你抱进去?”
他这会人站在桑未眠面前,像是拿她没办法。
说到又抱她,桑未眠脸“噌”的一下红了。
她没说话,把头低下来。
“要不要抱?”他掀开眼皮,拖长声音问她,“小瘸子,问你话呢。”
她点点头,细弱蚊音:“要抱的。”
第59章 59
桑未眠是由顾南译抱进去的。
被他抱进去的时候,她会下意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敢看。
她的手不知道该搭在哪里,搭在他脖子上她觉得太像情人,垂下来又太像死人。
好在那距离不远。
他把她最后放在门口,她还捏着那浴巾角落:“我还有一套睡衣,你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哪儿?”
“就还在床上。”原先拿进来的衣服都湿了,她打算先糊弄着穿睡衣,其他的衣服在行李箱里,
好在她的内衣裤被小袋子包起来没有在刚刚那一场混乱中收到牵连。
顾南译把她那套睡衣给她。
桑未眠关了门,扶着水龙头,重新打开了水。
淋浴头的水花从上而下地落下来的时候,桑未眠才缓了一口气。
——
浴室的门咔嚓一声合上。
而后那阵水花的声音才传来。
那和普通的水落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不一样,因为中途有了人的阻挡,那些如雨珠一般的水花与地面接触就有了时间差。
这样的时间差高高低低形成某种敲击着人心灵的乐章一样。
磨砂质感的窗户其实只有一个隐约的人影,几乎看不到任何画面,但原先怕她再度出事坐在浴室对面的顾南译这会却清晰地似乎能看到她。
他本来是随意坐在那儿的,甚至拿出手机在看赛事新闻的,但耳边关于水花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他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地加重了力道,手背上的青筋纹路因为这稍许的用力而变得更为清楚。
他开始有些意兴阑珊了,余光频频朝那水花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脑海中出现的是她刚刚在长桌上蜷曲的身体,她白皙修长的四肢和微微发红的那双冷涔涔的眼睛。
那点水花像是勾引人似的引着他心里的躁动。
他没法在那坐着了,好似自己跟个变.态一样有透视眼,能把里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那儿祈祷着她不要再有什么变故了。
这会进去,他不一定能受得了。
于是他从椅子上起来,从兜里掏了一根烟,走到了阳台上。
火机一拧,他眉头微蹙,半眯着眼,撑手站在栏杆上。
他有时候挺嘲讽自己的。
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被甩了不甘心嘛,还是真对人家贼心不死。
他估摸着她早早放下了恩怨头也不回地要和他和谐相处,他也尝试听沈方易一句劝不要再去颠覆她的人生,可还是在桑城杨来找顾婷的时候偶然说她扭到脚了紧张地不行飞回去找她。
拥她入怀的冲动他不是没有过,甚至他都有时候会想,他们两个还有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但一旦说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局面。
她会接受他吗?
还是发现他是个蛰伏在身边用什么狗屁哥哥做身份掩盖的变态从此以后对他敬而远之?
还是和从前一样,分手时不动声色地连正脸都不给他一个地说——
“顾南译,我不爱你,爱情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必需品。”
“我们本来是就是玩玩的,我们到此为止。”
——
在里面洗好澡穿好衣服的桑未眠并不知道这一切。
她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站在阳台上的顾南译。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阳台上了抽烟了。
这个别墅临湖而建。
今天是个普通的初夏阴天。
湖面是灰蒙蒙的蓝,天空也是灰蒙蒙的蓝。
他人依靠在栏杆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洗好澡出来了。
房间里的窗户和阳台形成的对流里充斥的是一阵从湖面上吹来的风。那从旷野而来的风簌簌地钻进他的衣袖里,翻飞着他的白色的衣摆。
他的眉头蹙起来,青烟在这种疾风中倏而散去,桑未眠这才发现他的发梢有些长了。
晨起间它们没有经过打理,而是最真实地垂下来。
桑未眠看到他的衬衫衣襟还湿着,有一点担心他站在那儿吹风着凉,于是出声喊他:“顾南译。”
他听到声响后才像是从那种迟钝的沉思中缓和过来,抬手把未抽完的烟往阳台栏杆上怼。
原先悠长燃烧的烟在那一瞬间被熄灭。
桑未眠甚至有些可惜它短暂的生命。
他关了阳台门,走了过来,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问她:“洗好了?”
那种属于他的独特的烟草味淡淡袭来,像是一阵难以抵抗的南风。
桑未眠点点头。
“那我先回了。”他欲走,人到房间门口,依旧转过来问她,“中午吃什么?”
虽然她连早饭都还没有吃。
但她还是在那儿回答:“骨头汤。”
他点点头,像是了解。
——
桑未眠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碗他炖的骨头汤。
她只记得湖面上的风从养不熟的野性变成也能携带初夏的暖意过来,然后顾南译找来的医生几次上门来帮她看过,接着她从完全不能落地已经可以到踮脚尝试走路了。
晚间阳台上的升降电影起了又落,顾南译依旧在她身边,兑着冰块喝着威士忌陪她看那老旧的黑白电影,晚风变得温柔又缱绻,时光在这种好像所有人都不来打扰的隐居中缓缓流逝,只不过她再也没有在迷迷糊糊中看到过那恰似梦中出现的纸条。
他有时候也会带她出湖钓鱼,那柴油船轰隆隆的撒下一张大网去,收获的时候她甚至兴奋地会忘了自己脚下有伤。
小船颠簸,是他扶着她说慢点.
她笑的嘴也合不拢说顾南译,晚上又有鱼吃了。
他只是也随着她那样笑着,说不过是捉到两条鱼,用不着这样。
那个时候太阳明晃晃的,他说话之间用手掌给她挡着太阳。
那种下意识的保护让她恍惚。
晚间他偶尔也会带她去散步,她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还是得借着他的手臂,不过她走几步就不大高兴走了。他总会哄着她说,下一个湖面有稀奇的什么好东西,她每次都相信,却每次到了之后发现下一个湖面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识到被骗后她也会不高兴,她会嚷嚷着和他吵上几句,但是下次,她依旧还是会去。
他们和平相处的时候,他又会问她,这儿离建德这么近,她要不要回去看看。
桑未眠抿唇,回去看什么呢,周叔叔过世后,周家的亲戚也就不过问他们母女了。
她原先住的那个房子早就被卖了。
至于春姐。
她应该也过得不错吧。
拿了桑家那么一大笔钱,日子过得应该逍遥快活吧。
不回去了。
桑未眠摇摇头。
她往后都生活在昌京了。
都要冠着桑姓生活了。
说到昌京。
她又想起那条布满青苔通往未知的道路。
她看了看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的腿。
心头竟然又泛起一道淡淡的苦涩。
那是这段时间她处在乌托邦的梦境里试图逃避的一切。
而顾南译,他也不是每天都在千岛湖。
他有时候会开车去打理周边这一圈的生意。
春蚕上市后,他要管的事很多。
他开车不怎么喜欢带司机,每每都是自己来自己去。
有段时间,桑未眠从他脸上看到疲倦这两个字。
桑未眠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
他大概只是说今年生意不是很好做,他看得盘子要比从前要多。
桑未眠猜想,是不是因为他拒绝王家的婚事,才不得以要去吃更多的盘子。
她也很偶尔听到过他和他赛车俱乐部的主理人在打电话,说下半年俱乐部的活动能不叫他就不叫他。他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去西城。
他没那么多空闲时间了。
即便他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他还是在这儿陪她。
桑未眠在那天落日余晖里看到打完电话的人跟没事人一样过来依旧钓鱼。
他瞅瞅她的鱼竿:“桑未眠,你的鱼,你的鱼上钩了。”
桑未眠反应过来,连忙拉了拉鱼竿。
那上钩的鱼像是很大,鱼钩线拉着桑未眠往池塘方向去。
桑未眠脚没好全,她用不上劲,在那儿叫他:“顾南译,顾南译。”
谁知道顾南译披着个某品牌高调的老花衬衫,叉着腰在那儿云淡风轻的:“要帮忙啊?”
桑未眠:“你快点,它要跑走了。”
顾南译依旧在那头赖赖唧唧地:“那你叫声三哥听听。”
桑未眠:“都什么时候了你……”
“不叫?”他拖长嗓音,整了旁边一小凳子要往下坐,“不叫您就自个来吧。”
“别。”桑未眠算是输给他,“帮帮我吧。”
“谁帮帮你?”他睥睨她一眼。
“三哥。”她小声这样说,“你帮帮忙。”
“这还差不多。”他闻言起来,轻巧收了她手里的杆子,把那自以为都要逃走的鱼拽了回来。
最后收尾的时候,他递给她,让她享受一下丰收的喜悦:“把它拉上来就好。”
桑未眠拉的时候调整了一下角度。
肥鱼跳上来的时候,甩了旁边的顾南译一脸的水。
他躲之不及,墨镜在那儿都盖不住此刻拉下来的脸色,瞅着桑未眠:“你故意的吧桑未眠。”
桑未眠得逞了,难得的咯咯咯地在那儿笑。
水珠把夕阳光做了拆分和过滤,只剩些那些如同橙子一般的颜色,映照在湖面上。
桑未眠从那些潋滟的光影中看到他也如同她那般开怀的笑。
她有一点恍惚。
在心后知后觉钝钝的痛感里。
她想问问他,他还愿不愿意和她在一块了。
第60章 春日未眠(二更)
那就像是喝了一碗梅子酒。
醉醉的,懵懵的,不顾一切的。
在南方夏天未到却逐渐升腾的暑气里,桑未眠有时候在想昌京是不是还是如记忆里的那样干燥和肃穆。
她会在适合休养的湖光山水中有那么一点点的冲动。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还想和她在一块。
即便当年的她,有很多的缺点。
现在的她,依旧不完美。
但他是不是还能给她一个机会。
如果是的话。
那她就不管不顾地逃婚吧。
可如果她逃婚的话——
桑家没法和晏家交代,桑家奶奶会勃然大怒,桑城杨即便没有那样难说话,但在这个事情上,一定也不会心软。
这场婚姻的安排,本就是她回昌京来的唯一目的和作用。
桑未眠翻来覆去地想,那她的工作室怎么办,放弃了瑞城的一切和她一起来昌京的虞人怎么办,一直找不到工作感恩让她能留在昌京还找到了男朋友的小澜怎么办,因为登上行业内杂志她刚刚积累起来的名气怎么办,好不容易稳住的那些合作伙伴怎么办,瑞城工厂的流水线断了又怎么办……
没了沈家做靠山的顾南译,全昌京又该怎么说他?
说他拆散两家合作,还拐跑自己“妹妹”?
还有顾婷阿姨,她真心地待过桑未眠,虽然有些是看在桑家面子上才做的,但顾姨后来微信找过她,说她送她的那对清宫点翠步摇给她放在当地银行的一个保险柜里了,让她到时候去取。
她还嘱咐她说别跟她客气。
就当她是她自己的妈妈。
妈妈给女儿准备嫁妆,天经地义的。
她那样的对她,她又怎么办呢。
桑未眠于是又辗转反侧。
她左右思考,越想越找不到出口,她害怕是不是那些话她永远也都没有机会说了。
是不是当年,她背负着那样的秘密离开他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的缘分已经走尽了。
——
桑未眠的脚彻底好的那一天,她恰好接到了虞人的电话。
因为桑未眠的作品登上那个杂志后一时火热,吴虞人接到了一些线下沙龙的邀请,这种场合是要求人到场的。
桑未眠只得回了昌京。
顾南译却没有回来,他要去西城,西城那边的事他也分身乏术。他把桑未眠送上飞机后,拜托蒋契来接的她。
蒋契是个话多的,在车上把顾南译的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他小叔给他在西城留了个项目,那项目对沈家来说可是关键着呢,三哥要是把那项目拿下了,那入沈家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地?昌京哪个敢说他不姓沈。”
“顾阿姨往后都还在昌京生活呢,他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她考虑,总不能让人看人下菜地为难顾姨去。”
“我听说他和西城那边联系的七七八八了,不过估计这次三哥得吃不少苦头。”
“要吃怎样的苦头?”桑未眠在后座这样问道。
“害。”蒋契从后视镜看了桑未眠一眼,在那儿比喻,“就相当于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吧,就没那么简单。”
蒋契说着说着见自己说多了,就在哪儿转移着话题,“哎你看貂嘛,三哥那貂我养着呢。”
桑未眠:“他还养貂嘛,那这只猫也是他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给我养了。”蒋契眼神又落在她座椅边上那只猫包上,“三哥还养猫了啊。”
“嗯。”桑未眠应了声。
“啊。”空气又尴尬在那里。
“那我戴耳机听会歌?”桑未眠试图缓解尴尬。
“你听你听。”蒋契这么说着。
空气随即又有十几分钟的安静。
蒋契从后视镜里看看后面的姑娘,他从未停止过自己寻找八卦的行动,亏得他在临城认识的人多,不过也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事情拼起来的。
顾南译从前在临城的确谈过一个女孩子的。
他那四千万就是为了那女孩子花的。
但听说那女孩子吧是借了他当登云梯,说是有了个机会就出国去了。
把他踹了个一干二净。
蒋契这人是有些了解顾南译的,别看他嘴上没个正行的,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但掏心窝子出来是认真的。
他估摸着这事给他打击是打大的,要不怎么说那年从临城回来后,整个人就失魂落魄的,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
蒋契这会又从后视镜看看桑未眠,见她带着个耳机听歌,眉眼清清冷冷的,话也不多,聊起来吧甚至连神色变化都不大,她那样子好像是真的是杀伐决断的冷血女子。
他现在也不知道三哥在想什么了。
他听过顾婷可是最近张罗着要搬进桑家去了。
你说三哥这个时候去什么西城啊。
蒋契又在那儿暗自着急。
可偏偏他不去西城还不行。
沈方易给他留下这项目不就是防着哪一天三哥没有听沈家的安排给他东山再起用的嘛,他要是把西城的事搞定了,那沈家还不是得放鞭炮哄着他抬着他,他二哥还不是动不了他。
只是你说事赶事的,怎么都往这个时候赶了。
——
桑未眠回来昌京后,才知道工作室的事情有多忙。
珠宝杂志打算推荐她的作品去参加今年的亚洲区的设计大赛。
这样一来,前期对于这幅作品的关注度大幅度提高。
杂志主办方还联合了最新的融媒体举办了业内的交流会,特别邀请了桑未眠作为特邀嘉宾出席。
工作室庆功宴吃火锅,虞人举着酒杯说他们可以不用再和从前一样经营小作坊了。
她回忆起往昔她揣了几百块石头卖人大哥两万块被追着全瑞城跑的事,逗得小澜哈哈大笑。
桑未眠在这种大家都心情不错的日子里却让小澜把账本拿过来,她想看看小魏会计每个月到底来结算了多少钱。
小澜眉飞色舞的,拿了账本在那儿自荐功劳:“我早就已经算好了,桑叔叔真不错,每次让魏会计来都算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没有他那边的资金支持和周转,咱工作室早就撑不下去了。”
“这话说的的确在理。”虞人这会也端着个酒瓶子发表看法,“前些天我去一个什么狗屁展会,那展会人人穿得人模狗样的,我寻思行啊,高端展会啊,值得一去。我就递了我的资料,结果人说我履历不够。老娘都在这儿干了多少年了说我履历不够,老娘干这个的时候你恐怕还不知道在哪儿尿尿吧你!我真要和人掰扯几句呢,这不碰巧遇到桑叔。还是有爹好——”
虞人明显喝多了点,手搭在桑未眠身上,“眠眠啊,不说别的,钱这方面,你爹是这个。”
她竖起大拇指,“一句话的事,就让我进去了。”
吴虞人:“我进去之后啊,才发现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里面的人,还真不如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卖起来的我呢。”
“就装呗。”小澜接话道,“咱们这行当就是装,没钱装有钱,小白装专家。随便一个从业的人拿出名片来都是大艺术家,动辄就国外进修回来,像我这样没出过国的本科毕业生好像都灭绝了。”
小澜在那儿碎碎念。
桑未眠看着在那儿埋怨世道的小姑娘:“小澜,你工资是不是该涨一涨了。”
小澜本来还很颓丧呢,一听这话眼睛都亮起来来:“真的嘛学姐!”
桑未眠点点头,算起来她也到了该涨工资的时候了。
吴虞人:“还是你学姐疼你。”
“太好了~”小澜她高兴地都顾不上吃火锅,“学姐,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我现在也有男朋友了,我好好工作我们两个努力攒钱,说不定我们以后可以在昌京定居哎,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这里。”
桑未眠被她单纯的笑容感染,不由地问她:“你喜欢这里什么?”
“自由!有机会!只要努力!就有回报!”
这话把虞人逗得哈哈大笑。
吴虞人:“姐要是二十岁,姐就信了。”
小澜一脸埋怨:“虞人姐姐。”
吴虞人举起双手:“我有罪,我破坏小朋友的梦想了。”
……
两人打打闹闹的。
桑未眠托着腮帮子看他们笑,自己也喝了一点啤酒。
度数不高,微醺的那种。
——
小澜喝多了后来在桌上唱起了歌,最后还是她那个穿着条纹衫带着眼镜看着稳重的男朋友把她带走的。
桑未眠后来就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吹风。
虞人喝的也有点多,这会也出来了。
见桑未眠沉默不语,随即走下台阶坐在她身边:“你怎么了眠眠。”
“脚彻底好了吧?”
“好了。”桑未眠坐在那儿撇着脚给虞人看,“本来就没多大事。”
吴虞人:“你这段时间去哪了休养了?”
她当时只是和她说出去外面休养一段时间,让她别担心。
她就没多问。
桑未眠顿了顿,坦白道:“我和顾南译在一块。”
桑未眠原以为会听到吴虞人带着感慨的我草,但最后却没有。
虞人只是微微一愣:“难怪。”
“难怪我看你心事重重的。”
桑未眠转头看她,此刻映照灯火的眸子并没有那么的冷寂,她问着吴虞人:“虞人,你不惊讶我会去他那儿吗?”
虞人摇摇头:“不惊讶。”
“我知道你还喜欢他”
虞人从兜里倒出来一支烟,递给桑未眠:“你从前在瑞城的时候,就还喜欢他。”
桑未眠看了看她递过来的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再遇到顾南译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抽过烟了。
她那点烟瘾好像很久都没有犯了。
她没接过,只是淡淡地说:“可是我们还是没可能的,过去没可能,现在还是没可能。”
吴虞人不是不知道桑未眠在说什么。
旁观者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一句:那有什么不可能的,不管不顾去在一起就好了,世界上遇到合适的两个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爱情,本就是要抛去所有的理智,埋葬所有的迟疑,搞他个轰轰烈烈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
可现实的生活又不是写琼瑶剧。
胜过爱情的还有很多东西。
人格、自尊、责任、安全感……
如果不是其中任何一样的缺失,她猜桑未眠也不会那样喜欢一个人却还要离开一个人吧。
人存于世,做什么事最后都是理性和感性博弈的结果。
“总之。”吴虞人把桑未眠没要的那支烟叼在嘴里,“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她说的云淡风轻地:“实在不行,我就跟你回瑞城,卖石头去。”
桑未眠转过头去。
“西装不要穿啦?”她眼里盈盈地看看虞人那一身女强人的干练西装。
“西装什么时候都能穿,回瑞城也能穿,况且,你马上要去作为特约嘉宾受采访,那不是要出名了吗?”
“到时候出名了多的是求桑大设计师设计东西的。到时候你别太忙。”
虞人小姐姐在故作轻松地策划未来。
桑未眠支着脑袋盈盈地看着她。
即便他们都知道,出名是锦上添花的事。
没有锦绣,多美的花也失去了意义。
但他们还是缄口不提地认为。
明日绚烂。
——
桑未眠收到桑汲汲的短信,喊她回家吃饭。
这是她腿伤好后第一次回桑家。
她以为又会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谁知竟然是全家一起欢迎顾婷住进来。
桑未眠没听顾南译说顾婷要住到桑家的事。
事实上他在西城好像很忙,几乎没怎么得空给桑未眠发消息。
桑未眠又因为自己心中纠结摇摆,也有抱着两个人保持一点距离好好想想的念头特意也没怎么去找顾南译。
但顾婷要搬进桑家来,的确是有些出人意料的。
桑汲汲是个装不下话的,回来的路上就和桑未眠说了,说是奶奶说的,说让顾婷阿姨和老爸培养培养感情。
桑汲汲拿了个iPad在那儿打游戏:“姐,你说大人是不是太奇怪了,不是先有感情才结婚的吗,为什么都考虑要结婚了还要培养感情。”
桑未眠试图回答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好在桑汲汲只是这么一提,而后又低头打着自己的游戏去了。
两人回桑家的时候,顾婷阿姨已经在了。
她还下厨做了两个菜,虽然差点把厨房炸了。
桑家奶奶最后把人劝下了,还是让家政阿姨做的。
饭桌上一家人还算吃的融洽,桑未眠虽然话少,但其实顾婷和她是最熟的,所以顾婷和她讲的话也是最多的。
吃完饭后,桑家奶奶张罗着和家政阿姨一起给顾婷收拾房间,主要大样添置好了后,顾婷在那儿收拾自己的衣服,桑未眠今晚得住在桑家,她也没什么事,就来帮忙了。
“眠眠你放着好了,阿姨自己会来的。”顾婷期间已经阻止了她好几次了。
“没事。”桑未眠帮她理着那衣柜。
“我听你爸爸说你前段时间脚扭伤了,现在好全了没?”
桑未眠:“好多了顾姨。”
“那就好,你要小心些啊。要定期让医生复查一下,可别留下什么毛病了。”顾婷依旧是爱唠叨的性格。
“好的。”
“我还听说你马上要作为一档节目的特邀嘉宾去录制了,好厉害啊眠眠你。”
“就是运气比较好。”桑未眠讪讪,估计是小澜和魏叔说了,桑家就知道了,连带着顾婷也知道了。
“好好表现,下周去是吧,录制地儿在哪儿?”
桑未眠:“西城。”
很是巧合,在西城。
“这样子,顾南译也在西城,到时候阿姨和他打声招呼,让他照看照看你。”
“不用了阿姨,您不是说三哥忙嘛——”
饭桌上桑家奶奶问起顾南译,说怎么许久不见他回昌京了,顾婷搪塞一句他忙。
可谁又不是不知道,王家正在准备大婚,顾三哥不回昌京的原因是什么。
种种迹象,桑未眠甚至都有点感觉桑家奶奶在试探顾婷的底线。
“上次你来临城,让你碰着家里的事,阿姨光顾着被顾南译气死了也没顾得上招待你,他外婆也出差,家里就他一个不着调的小子,这小子没欺负你吧。”顾婷又说起临城的事情。
桑未眠想到临城,想到顾家园林顾南译待她的那一晚茶汤,想到美术馆再看到的一件展,也是那天晚上,他和顾婷发生口角,说什么也不肯娶王思爻。
桑未眠想到那天晚上顾婷的脸色,想起她是那样的怒其不争又满脸失望,她想劝慰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婷很轻易看出她的表情,拂拂手说:“没事,这事也过去了。我其实早知道沈家是不会毁这桩婚事的,不是顾南译也会有别人。顾南译不愿意,我和他大爷爷费尽心思也没有办法。如今王家也在准备婚事,我顶多就是面上难看点。我又不是二十来岁小姑娘了被人说几句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人说归说,好赖都不进我耳朵的。”
其实桑未眠想问问她,那些富太太是不是因为顾南译不再和沈家有关系也慢慢和她远离了。
桑家奶奶是不是也用着这个理由重新和她去谈了他们结婚的条件。
从来想要运筹帷幄争一口气的顾婷阿姨到底退让了多少。
还有,如果她知道,桑未眠曾经和顾南译那样的好过,她又会不会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荒唐可笑。
顾婷却缓下语气来,那好像是要和她推心置腹地交代些什么。
顾婷:“我原先觉得,要不算了,三哥儿不懂事,我就自己把生意做好点,做大点,那往后哪怕不生活在昌京了,生活在临城也是好的。你爸来找我的时候,说因为三哥的事要重新和我谈条件,我也是个心高气傲的,觉得这事有什么好谈的,我顾婷就非得因为这事处处被人挑捡吗?”
“那算了吧那就甭谈了。”
“只是后面一次酒局,我和几个合作商在那儿讨论合作,照样是看人下菜的几个男人,欺负我一个没老公的女人,还是你爸出来替我挡的酒出的气。”
“我有时候就在想,哪怕合作上让让步呢,人都过半百了,下半辈子真要一个人毫无照顾地活着嘛,我也不想拖累顾南译,娘俩总不能一个比一个混的差,一个都没有着落吧,我也累了,累了的时候就想着有个人为自己挡挡酒,有个人能为自己出出气,有个人能冷了的时候叮嘱你多穿衣服。”
“城杨这个人吧,虽然没那么八面玲珑,但其实人还不错。我想着或许,是不是真的到了要来了解了解他的地步,开始真的安排一下自己的后半程人生。”
……
桑未眠没想到顾婷和她说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话。
是不是生活让人太过于憔悴,觥筹交错之间太过于让人心寒,让从来孤军作战的顾婷阿姨都开始退步和让位了。
那让她原先在嘴边的话迟迟开不了口。
她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没法再往前越一步了。
——
这次的行业峰会论坛在西城也是桑未眠没想到的。
桑未眠对这个城市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前段时间顾南译发给她的一张照片。
黄昏天里西城不似临城那边拥有湿润的气候,没有那各种重峦叠嶂的绿色,人站在旷野,戈壁大漠随处可见,那种开阔的因为地球风沙形成的景象里却多了许多的悲凉感。
古人出塞,或是为了征伐,或是可能被贬。
桑未眠不知道那种长期的日晒和随处而起的风沙他这样龟毛又又有洁癖的人习惯不习惯。
她想问问他近况,西城还习不习惯,生意还好不好做;也想嘱咐他别出门在外该低头就得低头,太嚣张容易吃苦头。可输入框斟酌着输入又删除,最后还是回了三个字:很漂亮。
景色很美,很壮阔。
像男儿志在四方的胸怀。
桑未眠最后还是没说自己来西城录制了。
——
行业峰会来的人很多。
虞人最后还带着小澜也来了,说是要带着她也见见世面。
峰会流程上先是行业代表人讲话,再是一些专家学者对国内外流行趋势和珠宝工艺的研究和看法的讨论,然后就是虽然时间不长但是这次足够吸睛的特邀创作者分享了。
这次的分享者只有桑未眠一人。
也难怪吴虞人隆重准备了。
“围观我们行业内,除了老艺术家在前方引路之外,我们也不断发现一些年轻的优秀的创作者在秉承使命不断开拓的道路上前行……”主持人在说引导词了。
吴虞人在桑未眠身后鼓励她:“加油眠眠,你是最棒的。”
桑未眠在聚光灯亮的那一瞬间上台。
采访稿几天之前给她确认过,她也都熟悉过,一连串下来,她基本上应对如流。
她的那幅《惊蛰》的作品也拿到了采访现场。
在高清摄像头的直播投屏放大下,那些作品的细节引得了更多人的惊叹。
从耳坠到套链到胸针……一整套的色彩互相衬托,要素虽然取自自然界中的东西,但在设计上却别有构思,可以称得上是精妙绝伦。
穿一身简单裁剪的白色商务套装的女孩子站在大屏幕前,打扮素雅,只是简单地配了一对巴洛克珍珠,正在阐述对这幅作品的创作灵感。
坐在台下的王恋在那儿自言自语:“咦,这不是桑未眠吗?”
坐在她面前的王思爻这会听闻转过来:“你认识桑未眠?”
王恋:“怎么不认识啊,她是我大学同学。”
王思爻:“大学?临城?”
王恋愣了愣:“是啊,就美院同学。”
桑未眠之前也在临城读的书?
王思爻搭在手背上的手在这瞬间有些僵硬。
她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桑不睡觉】和【顾不过来】,
想到的是她后来偷偷去沈家爷爷的那个导演那儿要来的那盘想做留念的录影带。
想到的是很多次她在责备自己是不是想多的瞬间看到顾南译看桑未眠的眼神。
王思爻:“三哥之前在临城的时候,和她认识吗?”
王恋:“谁?三哥?顾三哥啊?”
王思爻:“嗯。”
王恋:“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尊菩萨有多不爱搭理人,他刚开始还和我们玩,后来就神出鬼没的了。不过他会和桑未眠认识嘛,太扯了吧,桑未眠那会儿还领贫困生补助呢……”
“哎……”说到这儿王恋又想起一事,“不过我后来有听说桑未眠交了个有钱男朋友,学校里的人见过两次,毕竟桑未眠嘛,大家都觉得她是高岭之花不可沾染来着,要我看她就是装。”
“恋恋。”王思爻轻声呵斥她一句,“桑未眠是我朋友,还救过我,你不能这样说她。”
王恋这会子纳闷了:“你怎么还护着别人呢姐,假使她那个男朋友真是顾三哥,那她就是抢你未婚夫了……”
王思爻打断她:“你当心说话,你知道你姐夫最不愿意提的就是过去的事情,你别再说我和顾三哥的事了。”
王恋想到已经和王思爻领证的那位,心下戚戚。
她从前觉得三哥虽然看着脾气不大好,但其实人内心里还挺好的,好歹和王佑也有交情,王家真有个什么事他也不会不管。
如今和王思爻联姻的那个沈家的那个,总是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放眼整个王家勉强都只能够到他们沈家的脚脖子,一身上位者的薄凉。
这位和王思爻只见了一面,第二天就杀伐决断地去领了证。王恋听说沈家答应扶他上位,他才如此这般毫不犹豫。
只是可怜了思爻姐姐,总觉得她往后日子过得不会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家还爻执意联姻的原因,她甚至感觉王思爻都变了,整个人话都少了,不再是可以无忧无虑当掌上明珠的那种状态了。
王恋:“我错了姐,我不那样说了。”
王思爻叹口气:“我也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早点也能帮我分担压力,别总是玩那些不正经的,你看桑未眠这幅作品做的多好,同样是在国外进修过得,你学了个什么呀恋恋。”
在家族事业上,王思爻永远是头筹的,所以她在谈及这种的时候自然是可以拿着一个长辈的口吻教训人的。
但王恋有点不高兴,她想起过去在临城,桑未眠都是给她做手工作业的份,现在倒好,摇身一变变成什么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了,还上了这么有份量的杂志成了什么特邀嘉宾。
王恋:“什么进修啊,桑未眠根本没出过国。”
王思爻:“你说什么?”
王恋:“我说桑未眠根本没出过国,她那个时候还靠帮人做手工作业赚钱呢,哪有钱出国啊。”
王思爻:“你不会搞错了吧。”
连桑家都对外说桑未眠刚从国外回来的。
王恋:“不会,辅导员是我爸爸的朋友,我在她办公室看到过调查表的,出国了学校不会不知道的。”
王思爻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王思爻不说话,王恋又加了一句:“她没出过国,你别拿我和她比。”
王思爻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她都没去进修,就这样厉害,你竟然还沾沾自喜。”
王恋:“姐,我——”
王思爻:“行了不说了,专心听讲座了。”
王思爻就差没说她是废物了,王恋的不服气还在呢,又想起之前王思爻对她提交上来的作品的那些不满,也自知技术没过关,一时也没了声响。
——
中间的茶歇时间,桑未眠得到了好几个同行的赞誉,一场下来她联系人列表里加了好些个人。
加得多了后,她就有些偷懒了,想一个人歇歇,却没想到坐在僻静角落里的时候却偶然遇见了王思爻。
许久不见,王思爻依旧还是那个样子,穿最贵的衣服,用最好的东西,把得体有大方的笑挂在脸上。
她见到桑未眠的第一句话是:“桑未眠,好久不见。”
桑未眠听说她已经领证了,结婚宴席就在下个月。
桑未眠:“好久不见。”
王思爻:“你的作品。很完美。”
她径直地这样说到,“不管是设计上还是工艺上,都让我眼前一亮。”
桑未眠从她的脸上看到的是对她真诚的赞誉,这种赞誉和刚刚来加联系方式的同行那种不一样,更真诚。
王思爻继续说道:“我也投稿了这期,但明显,没打过你,这杂志很公平的,凭本事说话,桑未眠,你又有天赋又有能力,以后在这一行一定会成为青年设计师里的天花板的。”
桑未眠没听过王思爻这样夸她。
她说她没打过她。
她是抱着谦虚且自信地那样说的。
桑未眠一直都觉得,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的确是想和王思爻正面比一比的,毕竟当年,取代她的那幅作品惊现于世的时候,桑未眠也不得不承认,王思爻的天赋和能力。
王思爻能承认别人的可取之处,又一直想脱离父辈的荣誉而活,应该也很不屑用那样的手段吧。
只不过当年一事,她当年无能为力地没掌握任何证据,如今更是不可能再翻出来了。
更何况王思爻——
她蒙在鼓里,现在真诚地来和桑未眠说一句,这次较量,她输给她了。
两人这会站在这儿,其实没有说太多的话。
小澜匆匆过来说吴虞人找桑未眠。
桑未眠只能和王思爻告了别。
桑未眠要走的一瞬间,王思爻叫住了她:“桑未眠——”
桑未眠转过头去。
从来得体的王思爻脸上露着一种难看的表情,她抖了抖唇瓣,最后才说道:“三哥,还好吗?”
桑未眠也微微一愣,她竟然从王思爻那样复杂的表情里似乎看到一种对一切都已经了然的明朗。
这个口吻问她关于他的事情,好像笃定桑未眠是顾南译很亲近的人一样。
桑未眠只能说,应该是好的。
不过西城风大,昼夜温差大。
不适应是常事。
那是他朋友圈里发的所有人都能见到的吐槽,桑未眠觉得王思爻也肯定看到了。
但王思爻只是低头说,那就好。
就这样,桑未眠答完后匆匆就离开了。
桑未眠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才有一种强烈的逃脱刚刚即将蔓延上来的窒息感的感觉。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当年的事好像离她越来越近了。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记忆要破土而出。
甚至她和顾南译的过去,都将被摆在台面上。
流言四起,到处都会是八卦和追究到底的目光,那让她慌张且无法应对。
——
主办方是准备了晚宴的,高级酒店的自助餐,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主要还是给参加峰会的嘉宾准备的。
吴虞人因此和小澜作为“工作人员”获得一份。
两人开开心心地大快朵颐去了。
桑未眠本就不大爱吃肉,加上这几天可能是周途劳顿,胃还是有点不舒服。
她于是就在酒店大厅会场走路消消食。
可谁曾想,她溜达到消防楼道的安全出口处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一个人。
安全出口的弹簧门才刚刚合上,高跟鞋的声音还不绝于耳,桑未眠和转身过来的那个男人撞上。
来人竟然是有段时间没见的晏自遥。
“眠眠?”他一身商务西装,装扮地很得体,“你怎么在这里?”
桑未眠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他:“我来西城参加珠宝峰会。你怎么也在这儿?”
晏自遥:“奥,对,我把这事给忘了,这两天,西城是有各种峰会来着。我这也不是也从国外回来嘛,来参加西城的开发项目论坛。”
桑未眠点点头,又问到:“刚刚那人是谁啊?”
晏自遥微微一愣:“刚刚?”
桑未见:“刚刚这儿是有个女孩子吧。”
晏自遥顿了顿,而后才说:“一个客户。”
既是客户,桑未眠也不多问。
“哟,这不是晏总嘛。”他们两这头正聊着,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好久不见,怎么在这儿遇到你了。”
晏自遥和桑未眠循声望去,见他们身后站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人见到桑未眠的时候,表情明显是愣了愣。
桑未眠也认出来了。他们之前见过,还是在临城。
顾南译认识这个男人,桑未眠也见过几次面。
“宣总,好久不见。”晏自遥也转过去和他打招呼,“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可不是嘛。”那个叫宣总的依旧把探究的眼神落在桑未眠脸上,“这位是……”
“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桑未眠。”晏自遥又转身过来对桑未眠说,“这是宣总,临城人,做互联网金融的。”
晏自遥称桑未眠是“未婚妻”。
虽然桑未眠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还没到那个地步,但她这会在别人面前纠结这个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更何况那个叫宣总的这会已经把手伸向她。
桑未眠只好把手伸出去,简单地和他算是握了个手。
晏自遥还要会饭局上去,不便耽误太久。
他说晚宴结束后送桑未眠回酒店。
桑未眠应下了后,依旧随处走走,却又在酒店外头的一处僻静处又遇到了那个宣总。
半室外的空间里,他在那儿叼了根烟,和刚才相比吊儿郎当了许多,见到桑未眠,长长地朝她吹一口烟:“哎,我说,你从前不是跟顾南译的嘛,怎么,换目标了?”
桑未眠没有理会他,径直要往前走。
他却不想放过她,往前一步过来伸手拦下她:“心气这么高呢,哎,你说,我要是去和晏自遥说,你和顾南译好过,你猜,他还会不会认你这个未婚妻了?”
桑未眠不想让他拿捏她,只是冷冷地说:“宣总对露水情缘这种事,这么看不开吗?”
“露水情缘?”那个叫宣总的品着这话,“有意思,还是桑小姐看得开啊。四个字简单概括了往事。还是说看到这顾家三哥没有沈家傍身了,您就另投高枝了?既然桑小姐是玩玩的,那你不如和我玩玩,怎么样,我也——”
他话还没有说完,不知道从哪里甩过来一记闷拳。
“玩你妈*”紧接着是一句脏话。
桑未眠还没有反应过来,眼见前面那个叫什么宣总的就无法控制地朝地面重重摔去。
而转角处,有个人披星戴月地赶过来,正目色沉沉地松着自己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