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的同门师姐师兄面面相觑, 脸上居然浮现起一丝讶然的情绪,“江袭黛,你怎么了?”
似乎很莫名其妙一样。
江袭黛累了,她冷笑一声, 一脚踢断了自己的佩剑, 头也没回地冲自己居处走去。
半途她甚至还在想——她还是有进步的, 若放在从前, 她如此心烦,会想办法杀了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
如今竟只是骂他们一顿了。
可是这样的进步,有什么用呢?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这里的人的确不错。就算自己让步, 他们也不会伤害自己, 和以前在山谷里的日子一点也不一样。
但细思下来, 这群人有什么不一样?
一个是明抢,一个只是虚伪地哄哄她, 给自己获得好处而已。
真恶心。
江袭黛自那一日以后, 断绝了这些无意义的交情。她开始迷茫起来, 只好把精力挪转到修行上。
但是她对掌门师尊却没有太多恶感。毕竟那老家伙平日也不会体贴照顾座下其他弟子,这和对江袭黛的态度是一样的,十分地公平——可能是身为掌门人本就日理万机, 没有这个闲心天天追着弟子照看。
江袭黛念及先前的一拦之恩,把“友爱同门”从心里划去了,只剩下了“尊师重道”。
不知怎的, 李秋心被抱着安慰的那一幕,就这样硬生生刺痛了江袭黛的眼睛。
让她许多个夜里都辗转反侧。
毕竟江袭黛从未离“关爱”这么近过。她头一次看见了, 几乎摸到了它的样子,嗅到了它香甜的气息, 哪怕隔了很远,也依旧心生向往。
但是命运嘲弄似地告诉她——那都不是她的,一点也别想要分享。
她怨且恨,怨自己怎么无福享有;又恨那个得到爱的孩子,怯懦得只会撒娇哭泣,甚至不用去争取什么。
她就是这样愈发讨厌李秋心的,分明也不是李秋心的错。
但是江袭黛就是嫉妒得要命。
她往日还是在掌门师尊面前,装一副恭顺忍让的模样。
面对同门,虽说冷淡了些许,绝对不再接那些琐碎杂活儿,却也不曾闹出大的乱子。
直到有一日,门派弟子下山采买,江袭黛撞见了李秋心。江袭黛压住了心中的嫉妒,眉眼淡淡,没说什么,只打算作寻常关系处理。
李秋心被宠爱久了,似乎也不如以往那样怯懦,这一回见她,没有被吓哭。
江袭黛不免轻声讽刺,“怎么,这回不见鼻涕泡了。你不怕我?”
李秋心对她没什么好感,加快脚步走了,丢下一句:“我有师尊护着我,谁怕你,你在掌门那里又不受宠。在外门也是。”
也不算是很侮辱人的一句话,但江袭黛当即站在原地,她没有动弹,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那一刻汹涌的杀意。
好像是还未长好的伤疤,注定要比别人残缺一块的地方,被人硬生生挖了出来,伸脚在上面狠狠踩了一下。
片刻后,神情阴郁的少女勾了下唇角,那个浅笑颇有些嗜血。
师尊护着你是吧?
擂台上见。
江袭黛和李秋心本是近届弟子,对上的时候一直不算少,所以接下来每一次比试,江袭黛不再放水,全力以赴。
她如今比以前聪明很多,想了许多种既不怎么留痕迹,又十分让人痛苦的法子。
把那个出言冒犯她的小废物,折磨得每次都要在擂台上,丢脸地求饶。
李秋心自然找师尊哭诉过多次,无法,她的师尊便去寻掌门人定案。
掌门人总是一笑了之。
没必要因为这个而惩罚江袭黛。毕竟李秋心和江袭黛的资质远不能比——换而言之,李秋心没有让掌门重视的价值。
何况是小孩子打闹罢了,也不需要怎么干涉。
所以掌门依旧选择偏袒江袭黛。
当然,只要不闹得太难看就好。
但是作为日后要名扬四海的大反派,岂是寻常的人物。
江袭黛总有法子闹得难看起来。
由于李秋心此人在宗门内人缘不错,她虽是个性子软弱又怕事的,但总有玩儿得近的师兄师姐,给出出主意。
这群人年纪不大,本身就很讨厌江袭黛,正好有了李秋心这个名头。
江袭黛自从不装了以后,性情孤傲不群,常出言讽刺,偏生实力强横,没人胆敢当面骂她。
这背后骂到底是不畅快的,憋得久了,这主意一个出得比一个损。
譬如趁她不备,把她的佩剑丢进垃圾堆里。譬如在她的茶水里面下点儿丹药……
江袭黛对恶意一向敏感,识破这些数路,因而上当的时候一直很少,还能云淡风轻地嘲讽下去。
最严重的一次,莫过于有个师弟被嘲讽以后怀恨在心,拿着一桶秽物,潜伏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准备狠狠羞辱一番她。
自然,也没有下一次了。
因为江袭黛把他杀了。
她这一次杀人很平静,是拿着那桶东西灌进了这人的嘴,活生生让人窒息死的。
江袭黛使出以前看家的本领,肢解了这副恶心的身子,再把尸体钉死在了山门的石柱子上,摆出了一个十分滑稽可笑的姿势。
真好笑啊。
江袭黛凉凉地笑着,然后转头把李秋心拖上擂台揍了一顿。
这一次险些揍死了,但是江袭黛想着这丫头胆子这么小,主意多半也不是她出的,便还是给人留了口气。
待到次日凌晨,那死人的尸体被诸位弟子惊恐地瞻仰时,已经略有一些腐烂,招惹来了许多苍蝇。
苍蝇落在肉上。
江袭黛也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腐烂得好像是她的人生一样。
发现,审判,问罪。
然后认罪。
江袭黛眼也不抬,头也不回。面对掌门师尊的发火责问,她除却认罪以外,只答了一句:
“对不起你说过的话,但我不想当好人了。”
*
其实死人倒是没什么,修仙界总有损耗的弟子。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江袭黛这样狠毒,竟杀了人还明晃晃地钉在山门上,给别人瞻仰。
而杀人凶手就在旁边,眉眼淡淡弯着,似乎在笑。
如此一来,灵山派掌门想要坐视不理都不行了。
掌门气得要命。一是恼江袭黛死性不改,二是私心来说不愿意为了个普通弟子把资质这么好的江袭黛给浪费了,但是对外界又要有个交代。
这小丫头心性不改,但是相处久了却发现,好歹对师长却很恭顺。有这点就够了,掌门并不想杀她。
江袭黛跪坐在牢房里,以为自己会被处死,但还是没死成。
掌门道:“你犯下这样的事,想要逐你出灵山派都不成了。以后对外不要说是我的弟子。”
“……师尊,”江袭黛靠在牢房边,曾经鲜艳的小脸愈发麻木:“这件事,我又错了吗。但是分明是人家先欺负我的。”
“人的一辈子,总会遇上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不乏心性恶劣对你怀有恶意的。江袭黛,办法总有不那么激进的。难道你要把这些人都杀光吗?”
“我只是……只是忍不下去了。”她把脸埋在膝盖上:“师尊,也许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救赎。”
“莫轻言放弃,想必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
“去镇妖除魔吧,算给自己攒点功德了。近些年,你的修为也够用了。就在后山,那里有一道地裂。”掌门叹息道:“地裂里衍化而生很多妖魔。每年这群妖魔都会倾巢而出,我们灵山派需得花大量精力镇压,但是有时候还是不免漏了一二,祸害到山下百姓。”
“如此,我会有答案吗?”
掌门拍拍她的脑袋:“后辈永远会感念你的恩德的。自然,本座也要谢谢你出力。”
江袭黛心想,做不了好人,那就做个有价值一点的人。
她坐在脏污的牢房里,垂下眼睫毛,缓缓点了头。
江袭黛拿起了自己的剑,一步步走入灵山派后山。
猩红色的阵法波动了一瞬,吞没了她,然后于天空合拢。
她抬起手摁在结界的边缘,发现已经化为了坚硬。
这些阵法不是为了囚禁她的,而是镇压底下蠢蠢欲动的妖魔。所以只能进,不能出。
又是她一个人了。
江袭黛踏足于此。
四周乌烟瘴气,肆虐的妖魔把这里祸害得十分惨淡。地上没什么生长的草木,只有如骷髅一样狰狞的枯枝黑草。
迎面而来的是血雨腥风。
降妖除魔建功立业的路,似乎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顺利。妖魔凶狠残暴,远比人躯迅捷。
对于她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来说,这件任务属实是太繁重了。
还没出半个月,江袭黛就遍体鳞伤地躲在阵法边缘,完全近不了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的身。
她颤抖着伤痕累累的手臂,把剑插在身旁,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喘出一些气息。
好痛。
她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深伤,腰间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江袭黛等了两三日,一点好转也没有,反而愈发疼痛了。
这样下去,她会死的。江袭黛想要找掌门拿点药进来,但是却不知道要怎么联系外界。
于是她只能缩在一片隐秘的石缝后面,陷入了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燕徽柔看着那小姑娘的脸色愈发苍白,血流不尽,最后躺在了自己的血里。长时间的重伤不治,她虚弱得已经没几口气了,因而导致燕徽柔看见这段回忆时,也是灰暗暗的,完全看不清楚。
不过就只一片灰暗朦胧之中,有人的脚步声迟疑传来。
“你是……”
燕徽柔若有所感地看过去。
一名穿着浅金色衣裳的少女走了过来,相当罕见的明净漂亮,容颜在灰蒙蒙的回忆里格外清晰。
在江袭黛的回忆里,很多人的面容都是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五官。少数印象深刻的才会分明。
是她吗。
燕徽柔心想,也挺好的。总比没人救你来得强。
那名少女瞧见江袭黛抽动了一下,又谨慎地往后退了三步:“你怎么了?”
“痛……”江袭黛已经快没有意识,脸色苍白如纸,她下意识想要爬过来,但是手只是在地上扒了两下血泥。
那少女自纳戒里掏出一些伤药,缓缓走近了阵法边缘。
她把丹药瓶推到江袭黛身边。
江袭黛颤着手打开来,也不问是干什么用的,和着嘴里的血吞了下去。
她还没吃过这么精炼的丹药,一粒下去感觉浑身灵力的流淌都畅快了起来。
江袭黛慢慢靠着坐起来,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她掀起眼皮,瞧见那少女似乎还想过来一步,便蹙眉斥道:“滚开。这里只能进不能出。”
那少女笑了笑,拿了根头发丝戳进阵法里,试探片刻,又成功地拔了出去。
她说:“看起来只要不全部进来就成。你感觉好点了吗?”
江袭黛别过脸,她已经不想和同龄人相处了:“关你什么事。”
“我救了你,你怎么这般态度?”
“我在此处降妖除魔,你们灵山派不该送点丹药来么。”江袭黛还记恨着这事,冷哼一声。
“你误会了。我不是灵山派弟子。”
一只手伸过来,穿透了阵法,悬停在空中,似乎想和她握手。
她伸着手:“揽月阁,展珂。今日是随师尊来灵山派的。长辈们在聊天,我则在宗门游览,只是好像一不留神走远了一些,岔路了,便遇见了你。”
江袭黛闻言,终于认真冲她看过来:“手太脏了,全是血。我叫江袭黛。”
“名字很好听。那你在阵法里干什么?”
“降妖除魔。”
“……光靠你一个人吗?”
江袭黛嗯了一声,转过头冲远方那群蠕动的妖魔瞥了一眼,轻声道:“我现在还不够强,总有一日,我会把这里肃清干净。”
“能在这里面活下来,就很厉害了……”展珂的目光向远方投去,看着裂缝里狰狞嘶吼的庞大魔物,目光又缩回在近处的江袭黛身上。
“幸会。江袭黛。”
展珂站起身来,冲她一笑:“那瓶子里还有些丹药,赠你算了。天色已晚,我回去了。”
江袭黛背靠在石头上,手里攥着丹药瓶,一声不吭地听着那脚步声远去。
这里条件恶劣,她没有多余的空闲想别的。手里拿着丹药,便在石缝里凿了个小坑,把剩下的全都藏起来,以便下次保命。
江袭黛养伤了一段时日,期间尝试着偷袭了几只小魔,但似乎不怎么成功。
她原先那套修炼体系,还是太稚嫩了一些,无法助她更上一层楼。
她只好日日盘腿打坐着,正一筹莫展期间,有一个陌生弟子来到了阵法边缘。
“江师姐。”那小弟子递进来一本功法:“掌门师尊说,挑了本适合的赠你,希望你好生研习。”
江袭黛接过来一看,上面书着《焚情决》三个大字,也不知道厉不厉害。
但她心底还是高兴了些许,至少证明掌门没把她忘了,也许是觉察到她陷入瓶颈。
只是后来江袭黛才知道,这老贼偏生挑了本最晦涩难学的,门内弟子都不怎么爱用的破烂功法给她——啧,生怕她学得太快了。
可是当年的小江一派天真,竟真围着这本破烂功法,正儿八经练了起来。
《焚情决》害得她多费了很多白功夫,本就不快的进度更是雪上加霜。
也许唯一的好处是稳扎稳打,但对于江袭黛的资质来看,这点儿好处不如没有。
后来的杀生门门主,一想到这本破烂功法《焚情决》还会被天下人奉为圭臬,她便觉得十分地可笑。
而彼时的江袭黛,正对着月光勉强钻研书本。她看得眼睛酸涩,揉了半晌,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否太过驽钝,完全不解其意。
有一道似乎熟悉的声音传来:“这么暗的地方,你能瞧见吗?”
江袭黛扭头一看,月光下的少女抱着臂弯,就站在阵法边缘的不远处。
展珂笑道:“你不会不认识我了。”
“是你啊。”江袭黛顶着满脑袋的乱发坐了起来,小脸依旧有点傲慢:“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个揽月阁的,总过来干什么?”
“确实,环境堪为恐怖。只有妖魔的尸骸和死气。”
展珂若有所思:“所以我很好奇,你又为什么会来此?”
“我么。”江袭黛继续翻她的功法:“……为了赎罪。”
“你有何罪?”
“杀了人。”
展珂跪坐下来,理了理裙摆:“这也叫罪吗。”
江袭黛并没有从她的脸上看见太大的恐惧。
展珂掩住嘴,轻咳一声:“哪个大宗长老手上没有沾过杀孽。若按这个算么,恐怕没有几个无辜的。”
江袭黛道:“……我是杀了,自己的同门。”
“同门?这倒是有些稀奇了。”展珂有点儿惊讶:“你是误杀,还是说复仇?”
“后者。我被他们排挤了很久。”江袭黛:“师尊总是让我忍让,但我忍得久了,却心中不忿,半点觉得不痛快。愈发想要弄死对方,然后我就……”
她很少有个人倾诉,已经很久没有同人讲过话了。江袭黛无所事事地,一面翻着书,一面说着自己坎坷的过去,又一面支起耳朵来听对方的反应。
展珂道:“那些都是他们唬你的,江袭黛。正如我的师尊,也总让我谦让着我的师兄一样,这种话听听就好。”
“你师兄待你如何?”江袭黛想了想,问道。
提起师门,展珂有些意兴阑珊:“勉强。逢年过节给我捎点礼物,隔几个月问候着,没闹过什么矛盾。”
“挺好的。”其实江袭黛心里想的是,这已经十分好了,可是她没遇到过这样的同门。
“小恩小惠罢了。”展珂颇为不屑:“再过些年,若我们真开始争阁主之位了,师兄岂会让着我?”
“师尊从来只教导我不争不抢,而不教导师兄,因为师尊更属意他当下一任接班的。你瞧——这便是偏心。”
江袭黛拿指尖轻轻捻着衣角,支起了下巴,安静地听她说话:“当阁主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展珂道:“但人人都去争的东西,多半少不了好处。”
江袭黛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从前也如你这般想,去争,去夺,也瞧不起那群废物,只是后来……我发现我很害怕孤独,也很害怕被人忘记。”
所以她知道自己与人相处不好,那不妨听掌门劝诫,与人隔得远一些。
后辈不认识她的为人,但或许整个灵山派会记得她的名字。
她不是什么嗜血成性的小妖女,她是镇杀妖孽,诛尽邪祟的江袭黛。
“这有什么害怕的。强者总是孤独的。”展珂似乎很不理解:“你能从这种地方活下来,足以证明你很厉害。”这也是她愿意结交江袭黛的缘由。
“是吗。”
突然被夸奖了。
江袭黛虽是盯着手里那本书,但实则早就心不在焉,那张血迹斑斑的小脸,双眸微微翘起,很矜持地笑了一下。
所言有无道理,她并不知道。
但她很喜欢展珂。
这是江袭黛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展珂每次来拜访灵山派时,也总是顺道儿给江袭黛带点什么。时而是疗伤的丹药,时而是她喜欢吃的各类糖品。
她陪她闲聊说话,有时候还会分享一下外界的事。
光阴荏苒,一年又一年地过去。
江袭黛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把整本晦涩的《焚情决》修行完毕。
她又花了五十年光阴,将缝隙逃出来的小魔诛杀殆尽。
往后一百年过得有点艰辛,中等个头的妖魔很是难缠,更有灵智,还时常是那些大魔头的手下。
她总是过得伤痕累累,满头狼狈。她不止一次趴在血泊里,看着阵法外一身皎洁的展珂,心中浮现起难言的自卑。
但还好,展珂和别人不一样,她看起来没有为此嫌弃过她,还会在她喊痛的时候特地去山下买糖,还教她哼了首小曲。
有时候江袭黛屡受重伤,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总是想起那个女子,然后又在死生之时顽强地撑了下来。
人久处于黑暗,有了这一点点光芒,些微的希望,便可以一路活下去。
哪怕江袭黛从未真正认识过展珂的为人,不明白她的喜好,也不曾探究她的内核,但江袭黛却并不在意。
时光又过了大约三百多年、或是四百年?
具体是多久,江袭黛真的记不清了。
她的实力在日复一日的捶打中变得强大,莫说是中等个头的妖魔,哪怕是裂缝中的一方领主,碰见这个煞神也要绕道而行。
最后江袭黛荡平了此处的妖魔。
打乱的魔气全部被她的灵力绞碎,和着它们的鲜血化为血雾一样的红。
久被妖魔破坏影响的这片山头,终于焕发了生机。
只是可能因为被结界阵法长久地和外界分开,这里的环境已与外界不太一样。
暗红色的土地上,生出了一簇簇鲜红的佛桑花,妖异诡艳,燃满了整个裂缝。
江袭黛在诛杀领主魔物时,无意拿到了一套称手的兵器。她料想可能是因为这把伞的影响,毕竟伞面上绣着的正是佛桑。
很漂亮,她很喜欢的颜色,鲜艳热烈,在夹缝中靠着一丁点雨露蓬勃生长。
展珂再一次前来时,不免为眼前景象所震撼。
血红的河流,大红的花朵。江袭黛还在老地方等她,只是形容已不似当年狼狈。
她的眉眼早就长开了,娇艳夺目,穿着一身蹁跹的赤色衣裳,站在花丛之中。
分不清是否是佛桑花的颜色更烈,还是站在花丛中的女人更加绚烂。
那女人走过来,伸手摁在结界上,波澜从她的掌纹荡开。
她眉眼舒展:“阿珂,你终于来了。我上次想说,听了你讲的那些风俗,我也想同你成亲。”
“……”展珂委婉应道:“再等等可好?你如今困在此处,而我那边也是一派波谲云诡,谁有这个心力?”
江袭黛有些失望,不过拿出了拿自个裁衣裳的余下的一块布料。上面的针脚密密麻麻的,看起来缝得很认真。
她铺在上面,笑意又浮起:“好看吗?这还是你上次带给我的布料,出来以后我赠你。”
“还不错。”
展珂勉强点点头,虽然她完全没看出来江袭黛绣的是什么。
江袭黛笑容微收,凝视了她半晌,“你在不高兴。又是你那个师兄在欺负你?”
“算是。”展珂撩了一下耳畔的发梢,心情的确不好:“撕破脸皮了,闹得很难看。但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谨慎一些,一时又想不到什么法子……”
展珂拿手比了一下颈部,意味不言而喻。
江袭黛:“这有何难?待我出去,会会他便是。”
展珂闻言笑了一下:“是吗?你要帮我杀人吗?”
江袭黛靠在结界上,稍微蹭了一下鬓发:“只是……阿珂,需得事先劳烦你一件事。”
“嗯,你说。”
“如今妖魔已平,这后山却久不见人来。你去帮我知会一声,让掌门把这阵法撤了,我便可以出来。”
展珂摇摇头:“江袭黛,你的师尊早就去世了。后面灵山派经几浮沉,发生事变,便又换了五届掌门。”
那双美目微睁,片刻后她喃喃道:“……我忘了,已经这么久了。”
展珂看着眼前的女人,算不上心疼。她笑了笑,只是觉得江袭黛有点可悲。
曾几何时,展珂就觉得这女人实在不该——她有如此逆天的实力,却任由自己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把自己关在这里折腾那么多年。
笨死了。
但展珂没有选择告诉她真相,她还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破坏自己和江袭黛的关系。
展珂:“没事,都是一样的。我帮你把新任的掌门唤来……不知是你们哪届的师弟,可能得是你的孙辈了。”
江袭黛点了下头,撑着伞目送展珂的背影离去。
这些年她只见了展珂一个生人,忽地一下要见到那些晚辈,江袭黛还颇有点不自在,她将她肃清的这片脏污之地重新整理了一番,甚至拔掉了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野草。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仪容,满怀期待地等着新生。
后山处冒出了一个人影,紧接着是两个,乌压压的人头汇聚而来。
来了这么多人?
江袭黛这一寻思着,倒还觉得他们挺隆重的。
其实她想说倒也不必如此,尤其是一想到这群人已经能当她的孙辈了——顿觉尴尬。要怎么表现才会比较像一个游刃有余的祖宗人物?
江袭黛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她撑着伞,眉眼冷淡而略显矜傲地站在原地。
为首的一个男子,束着玉冠,看起来像是掌门。
他蹙眉走上前来。
他视探了一周,目光完全没有和江袭黛接触,又连忙往后小退一步。
他回身道:“很好。没有松动的异常,但为了我灵山派长久的安稳,今日召集诸位长老以及内门弟子再加固九层,以免那魔头逃逸出来。”
“是!掌门。”
江袭黛面露疑惑,缓步靠近了他,一指伸出,拿指尖点点结界:“年轻人,弄错了。此处的妖魔早已伏诛,只剩我一人,加固什么加固?”
但是好像没有人听她的话。
四周的长老纷纷响应,盘腿坐下,掌心的灵力从四面八方亮起,白茫茫地照亮了江袭黛一身。
怎么回事……这些人看不到她吗?
不可能,那不然展珂是怎么与她说话的?
江袭黛扫视了一番,发现自己瞥过去目光时,一些偷偷抬眼看她的小弟子连忙低下头。
风声把他们的议论传来。
“原来这就是后山禁地镇压的那个魔头?”
“是的,不知是哪位能人志士收服的,一镇就是这么多年啊。我们宗门实在厉害。”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魔头?”
“废话,那不是杀不死吗。”
“掌门勒令所有弟子不要来后山处修习,怕的就是把她放出来。”
“怎么感觉怪怪的。我听到的传闻,难道这女人不是咱们的镇山祖师吗?不过哪有镇山祖师需要被压在结界里出不来的,多半是错谈了。”
“不过我听早几届弟子说过,那里的裂缝里生了许多妖魔。”一个小姑娘蹙眉:“是一位前辈甘愿进入此地,为大家保驾护航。”
江袭黛的已经沉下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她握着伞柄的手一片冰冷,甚至生了一层冷汗,微微颤抖着。
小家伙,是这样的。请继续说下去,告诉他们,她才不是魔物,她才不是……她是……
心头的声音几乎哽咽。她是什么呢?
她在这里守了近六百年啊。
不是一眨眼一须臾,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每日腥风血雨,死生徘徊的六百年。
这六百年来,灵山派没有一日受到魔物侵扰,没有一个人死在这群妖魔的底下,甚至没有人再为此受伤。
那小姑娘的话语让大家顿了一下。
江袭黛如聆听审判似的,稍微垂下了头。
下一刻,爆发的哄笑声传来,“你自己看——看到了吗?这禁地里光洁得很,哪里像有打斗过的痕迹,又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妖魔鬼怪过处寸草不生,脚底下能开出这么多红花吗?”
“最多只剩那个站着的魔女罢了。”
“你看她一动不动,是不是因为被镇压久了?”
“哈……”
突然,一阵爆裂声自眼前的阵法中炸开。
九层阵法中破出了一个红衣女人,还没加固好的阵法,在爆震之间几乎化为了粉尘。
众人大惊失色,眼前只不过一片红影,再是一片血雾。好像天上的云也变红了似的,从天顶上也淅淅沥沥地掉着珠子。
他们惊恐地发现,那魔头破阵而出了。掌门的脑袋不见了,而身子还站在那里。
再是惊恐地发现,掌门与同门的身体也不见了,骨肉瞬间分离,绞杀而成这片血雨和血雾。
整个灵山派阴了天,乌云密布,骤雨将倾。
此刻血水已经染红了整个后山,从山顶上汇聚一层血溪,窸窸窣窣地流淌遍了整个山峦。
这些还不够,这些只是内门长老与弟子。
“都去死好了。”寂静与水声的流动中,有人轻声呢喃。
江袭黛去了掌门殿,揪出了今日未去结界的长老们,一言不发地把他们切成了七八段。
她去了外门,把外门屠了个干净。
她去了宗门的武道场,一伞砸下去,人连着擂台全部碎成了渣滓。
她甚至去了灵山派祖辈的陵墓,一剑劈开连绵的墓碑,连先辈祖师的衣冠冢和尸骨都毁得渣滓不剩。
整个灵山派,曾经在修仙界的历史也算是荡气回肠,出了无数能人志士。
但是它的覆灭就在这瞬息之间,抵抗的修士甚至还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这是一场屠杀,确实是的,没有任何吵嚷,留下的只是死亡一般的寂静。
后人说,她疯了。
江袭黛确实已经疯了,她是被这群人逼疯的。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折磨。小时候的山谷里,施暴者烫开了她的皮肉;后来的灵山派则掐死了她灵魂里仅有的善良。
曾经她有多怀抱希望来到这里,如今就有多恨灵山派这片土地。
你们不是说我是个魔头吗?还是妖女?
她欣赏着这片纷纷血雨,颇为恶毒地想,那就疯给他们看好了。
这群人不知道真正的妖魔是什么样。而那群妖魔也只是江袭黛脚下匍匐的飞灰而已。
她就说——这世间怎会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生出诸般妖魔,祸害世间。
源头在哪?
原来这世间的魑魅魍魉,归根到底,都是人心的恶念。
这一日,灵山派几乎满门覆灭。
关于为何是“几乎”,毕竟还有一个天命加身的李星河活了下来。
其实还有一位,只是相对来说不怎么起眼。
江袭黛撑着一把血伞,最后又回到了镇守她六百年的那片裂缝。
其实后来啊,她的实力完全可以破开此处,只是她总是想再逼自己一把。
现在看来只是个笑话。
江袭黛弯腰折下了一朵佛桑花,花瓣上缠绵着鲜血,再也嗅不见温柔的花香。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怯怯响起,像是被吓傻了:“师祖,您为何唯独不杀我呢。”
江袭黛折花转身,往地下一瞥。
是那个试图为江袭黛辩解的小姑娘,她的身形小小的,矮墩墩地站在江袭黛脚边。
江袭黛瞥她一眼:“滚开。你这种小东西我一手掐三个。免得脏了我的手。”
女人转身欲走。
而地上哗啦一声响,那个小姑娘跪下来,膝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急忙磕头道:“灵山派没了,我眼下也没个去处。祖师在上,受弟子一拜!求您带我走……”
“……”
江袭黛的脚步顿住,眉梢蹙了又蹙:“什么?”
那小姑娘还在磕头:“求祖师开恩!弟子愿一生追随您,绝无二心。”
“你叫什么。”
小姑娘认真答道:“祖师在上。弟子,名唤闻弦音。”
第92章
燕徽柔本想看一眼就退出去, 未曾想到被硬控了如此之久。在灵山派覆灭的血水淌遍万里山河时,她才醒悟过来。
视线里,撑着绣花伞的女人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 她们一同消失在暮色里。
燕徽柔跌跌撞撞地退出了这扇门, 果然, 再触及边界时便可以离开。
每次视察这些过去时, 她的心脏很不舒服,几乎要怀疑自己出了毛病。
而再次回到现实时,燕徽柔却突然感觉到了比海还高的浪潮,从她脆弱的皮肤上呼啸而过。
她半睁开眼, 怔然望着身上的女人。
女人的容颜在视线里变得清晰。
清晰了一瞬。
又被顶上来的泪水变得模糊。
“可算醒了。”
燕徽柔浑身颤抖着, 抱紧了江袭黛。几乎是一把嵌去她怀抱里了, 语不成声:“……我醒得不巧了,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江袭黛闻言笑了笑, 她自是知道的。自己先前被她那无时无刻不在起效果的反弹大法, 弄得颇为柔软无力, 只好拿修为压住过高的快感。
好在修为够用,效果还不错。身为技艺精湛的武者,她善于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拿开手, 俯下身来,任燕徽柔抱得更紧。完全放松了自个儿,慵懒地压在燕徽柔身上。
燕徽柔脸色白里透红, 眼眸里全是泪,脸颊上还有点泪痕。嘴上被亲得微微发红, 看起来尤为地可怜。
江袭黛观察了一会儿,暗暗地想, 虽然看起来很舒适,但——还是当T较为妥当。对于她自身而言,倘若是在燕徽柔面前如此,这似乎也太失态了。
“好了,你以后是P了。”杀生门门主心情不错,温柔地亲了一下身下女子的脸颜,又问道:“觉醒了那个体质,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
燕徽柔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茫然神色,终于开始有所波澜。
不知道为什么,江袭黛每次相当标准地发出这两个字音时,她总是有些忍俊不禁。
她平息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答道:“我晕过去的时候,被拉入了一个意识空间,可以看见过去的很多事情。”
“这倒是好事。你想起来了?”江袭黛:“所以到底是谁把你弄进清虚派那个地方的。”
她的语气柔和,似乎想刺探一些什么,听起来还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燕徽柔眨了下眼睛,把泪水抖掉:“我感觉不对劲,且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嗯?”
“我有点困扰。”燕徽柔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从嘴唇打量到眉梢眼角:“每个人都有过去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选择不记得从前那些事,您会怎么选呢?”
“我吗。”江袭黛还是慵懒地压在她身上,“从前的日子不怎么样。还是忘了较好。”
“不过,现在忘不忘也没什么。”江袭黛又从她身上翻了个身,床榻微微一陷,躺在了燕徽柔的旁边。
燕徽柔捏住她的手腕,“为什么?”
“因为遇到你了,燕燕。”她的声音低柔得好像一道叹息。
燕徽柔:“我……”
不知道为什么,她透过过去之门窥探江袭黛的记忆,却如同一道镜子,镜子里映照的是她自己的身影。
她叹了口气,真是一如既往地想不通。既然如此,还是把一切都交给前路好了。
燕徽柔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
她起身打水洗了洗自己,尤其是擦干净最黏腻的地方,不然今晚是没法干爽地入睡了。
燕徽柔才换好衣裳,拿出第二条手帕时,突然见江袭黛翻了个身,双腿伸了个直。
她的目光落在床单上,神情怔了一下,轻咳道:“那个,门主,你不过来擦擦吗?”
“本座是T。”
“好的,很T。”燕徽柔表示认可,而后委婉地说:“可是,那个腿,难道不会觉得不舒服?”
江袭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片刻后,倏地一下并拢了腿。衣衫遮住了床单上的那一小片湿痕。
“……”燕徽柔:“遮住了我就瞧不见了吗。”
江袭黛面颊红了,她歪着头埋入被褥里,语气很平静:“不用。你收拾自己就好……等等……”
谁知下一刻,大腿忽地被人托着底部抬起。
“你干什么?”
江袭黛神情怔住,下一刻感觉到一方柔软的小绢布摁了上去,开始擦拭起来。
“燕徽柔——!”
活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她几乎往后挪了三寸远,浑身僵了一刻,又软了下来。
她的反应难得如此一惊一乍,很是可爱。
燕徽柔轻轻地托着她的大腿,倾身靠近了一点:“门主有在害羞吗?为什么之前脱我衣服的时候,未曾见得如此羞耻。”
薄红透明的衣衫,为了方便擦拭,被掀了上去,一直褪到大腿根。
“瞧见您这身衣裳,又想起先前的长辈晚辈论了。”燕徽柔道:“我记得您那时候还不怎么坦诚,但总是喜爱穿着一身轻薄得能看见里面的衣料在我面前晃悠。属实给晚辈带来了很多尴尬的困扰。”
她不知自己擦了多久,似乎永远没有干涸的地步,都在做无用功。
而那女人的两条腿时松时紧地夹住她的腰身,难耐地磨蹭。
“燕燕……”
燕徽柔抬起眼眸,看着她肩处的纹上的花儿愈发娇艳,几乎活了起来。
她更往前倾了一点,如鸟投林般地吻在了江袭黛的嘴唇上。一双胳膊环住了她的后颈,让她压得更加深刻。
江袭黛的吻似乎失了先前的温和,变得热烈深重。燕徽柔感觉她在咬着自己的下唇,反复磨咬着,力度很是矛盾,又像小心翼翼,又像要把她拆吞入腹。
“燕徽柔……”
“你曾经遇到过更喜欢的人吗?”
“嗯哼……有比我更好,更合你心意吗。”
“或是说,唔……你考虑过旁人的可能吗。”
□*□
“还是不要回答了……哪怕有那么一丁点,一须臾,也会让我很嫉妒。”
江袭黛的眼帘半阖着,鬓边云蒸霞蔚,抬眸望了她一眼——醉眼朦胧,颇为失神的一眼。
若放在之前,燕徽柔多半会笑笑她,然后说:怎么在这个时候还会无端吃醋啊。
但是燕徽柔闭上眼抱紧她时,眼前闪过的依旧是江袭黛尸山血海的六百年光阴。
她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人的苦痛,感受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吃醋吧。
“别怕……”
江袭黛的手绷紧,一下子攥住了底下的被褥,捏出了好几层的褶皱,手腕处的浅淡青筋依稀可见。
燕徽柔下意识拿住她攥紧的手腕,十指钻入其中,一下子扣紧,阻止她把底下的布料撕裂。
“以后也别怕。”
燕徽柔埋在她的颈边,听她不受控制地喘息,在江袭黛濒临登顶之时,她贴住了那片濡湿的鬓发,温声道:“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了。今夜也很喜欢,就像……巫山不与俗云共,天下明月仅三分那样的喜欢。”
室内是剧烈的喘息,完全压抑不住尾音。如一潮一潮的浪,江袭黛软了半截身子,夹在燕徽柔身上的腿,最终是靠她托着腿弯才没落下去,还在遏制不住地抽搐。
燕徽柔低下头,又吻住她的眉心。
本是旖旎祥和的一晚,今夜燕徽柔无暇思索在过去看见的尸山血海,步步钻心;江袭黛也全然放松,好像睡在了一片太平无忧的梦里。
但是在喘息声也平息以后。
万籁俱静的室内。
却有一些滋滋的电流声响起。
【0861号成功对接系统。自运行模式关闭。】
江袭黛睡得深沉,未曾听到这句声响。
燕徽柔睁开眼睛,抬头看过去,但四周并没有任何异常。
“有人吗?”她放轻声音,一面把手搭在了江袭黛的额角。
【燕徽柔?燕燕?你听到了吗?】
那阵诡异的电流声已经切断,转换成了一声稍微有点失真的女声,语气似乎有点激动。
“……谁?”燕徽柔下意识想要喊醒江袭黛:“门主——”
【停停停!】
【求你了,你别喊那个女人啊燕燕,真的求你了!再出岔子我真的要被炒了!我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你。你知不知道你的记忆丢失了?我是0861号观测员陈茶安,你之前的好同事啊!!】
燕徽柔莫名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她一时缓缓住了嘴,心中浮现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同事?”
【是啊。】
虚空那边的人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浮夸地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我经历了什么吗?系统丢失,被迫开启自运行模式。我连不上这人工智障,就没法操控系统绑定你,说不了话,只能干看着。】
【本来应该是要绑定你,再上传同步你的记忆的。这一步不成功,你就只好一直失忆了。】
【更惨的是,运行代码被你改了,绑定了大反派!!你……你还和她谈上了?!】
第93章
对方在说着燕徽柔从未接触过的语言, 无论是内容,还是表达方式。
燕徽柔却奇迹般地听懂了,正如她无师自通地学会很多东西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绑定的是江门主?你对她做了什么?”
【苍天, 我能对她做什么。】0861号:【是那个小破人工智障系统在自运行, 大概是在努力修正原文剧情。但是它和你脱轨了, 所以把你监测成了原文女主, 给江袭黛讲了很多原文剧情,懂?现在大反派自我意识的觉醒程度越来越高了,这其中完全有你的一分功劳——你等着回来写检讨吧!】
燕徽柔道:“我虽不记得这前因后果,但我不能回去。”
【……】
【又是因为江袭黛吗?】
燕徽柔蹙眉:“自然, 江门主需要我, 我要是在这个时候走了——她怎么办?”
【说反了吧, 燕燕。】
敲击键盘的声音一停:【其实是你需要她。】
那边又叹了口气:【你知道你当时用了多激进的手段吗?刚才我正在给你准备传输记忆包,但是我也不太确定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0861号的声音平静下来, 有了一点小心翼翼的难过:【回来以后, 我帮你预约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燕徽柔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似乎并不意外:“我曾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你……】0861号道:【确实不太好。稍等,上级call我了,我等会再和你细聊。】
【对话渠道已关闭。】
*
这里是地下办公领域。
陈茶安, 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子,正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从宽大的电子显示屏后转过身来。
瞧见来人, 她连忙站起身来:“何女士,下午好。您终于出差回来了。”
何女士是一个瘦弱而挺拔的老太太, 按理来说鬓发已经斑白,但是被染得乌黑油亮, 一丝不苟地盘着,显得十分干练严肃。
她也穿着一身特式制服,看起来与陈茶安很相近,但又有细微不同。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小陈,现在已经是午夜12:46了。”
陈茶安挠了挠脑袋:“啊……”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咖啡痕迹,精神有点疲惫。
何女士没有说话,杵着的拐杖轻轻敲击了一下冰冷的金属地面,朝浩瀚的电子显示屏幕走去。
“联系上小燕了?”何女士拿着细框眼镜,比在视线前,一点一点慢吞吞仔细地看着,眉梢蹙成了“川”字。
“是。已经联系上了。”陈茶安:“我正在准备上传她的记忆数据,预计需要同步48个小时。”
“别急着一次性上传。分阶段多次进行,密切关注她的心理状态。”
那老人细声细气地说,声音不大,但很斩钉截铁。
“……啊?”
何女士摘下老花镜,“小陈,你也知道她刚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她一直很优秀,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为人,温和坚韧,是个好孩子。但是人总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
“谨慎,细心。绝对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陈茶安沉默了:“是。女士。但是燕燕的身体的监测数值不太乐观,心率一直在掉。上午局里的医务工作者还对她进行了一次抢救。现在虽然平稳了……嗯,所以我希望快一点,她的意识脱离身体太久了。”
何女士似乎也有点头疼:“她的躯体在哪里?”
陈茶安转过身,对着键盘敲击几下,锁上了系统,以防他人动用。
她拿起外套,披在自己的身上,冲何女士道:“您这边请。”
两人一路穿过幽深的走廊。此刻虽然是午夜,但是还有很多局内的工作人员在加班,各有各的独立空间,里面发着幽幽的蓝光。
每一个工作人员面前都摆放着显示屏幕,连接着复杂的仪器设备。做这一行的人很少休息,床榻都是摆在办公室身后的。
通过一根根数据线,如同蜘蛛网一样向中心区域汇拢,汇聚成最大的一块显示屏幕,工作人员监控的异世界画面,如同群星一样在这里闪烁,极为壮观。
这一片昼夜不休的地下办公区域,是国内最大的穿书局。
不过,这只是普通人对其的戏称。
它的正式名字很宏伟——异世界人类数据研究中心。本部是隶属于国家的研究机构,无论是概念还是技术都十分新兴,在战略地位上相当受重视。
陈茶安走出了观测部门,她是个观测员,负责协助系统,场外监控,确保任务执行人员的安危。
她曾经是燕徽柔最好的搭档。
而燕徽柔在出事之前,所做的工作与她相辅相成。用通俗的话来讲,她的主要任务是穿越进各个异世界,负责采样,记录,和观察,与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然后把数据传回中心,供研究部门使用。
燕徽柔的工作需要较强的同理心和执行能力。
毕竟有时候会遇上奇形怪状的变态角色,也会遇上各种超越现实认知的剧情,危险系数高。
一旦意识被抹杀,就面临着再也回不来的风险。
所以哪怕这份工作薪资很高,前来考试应聘的人也少得可怜——有钱挣没命花。
所幸,穿书局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一个共识,燕燕很优秀,她的任务完成率达到惊人的88%,要知道,大家够上60%都已经算不错了。
嗯……有时候遇到一些感化剧情,那就更优秀了。
陈茶安还记得她的好同事,拿下过最快感化速度的荣誉——那好像是个现代灵异本子,感化对象是一个毁天灭地的怨种鬼婴,后来也不吃人肉了,变成了素食主义者,被燕徽柔哄到天天叼着奶瓶傻乐。可能长大了还会扶老奶奶过马路吧。
好吧。她想起燕徽柔和江袭黛那个女人,又不免咬牙切齿地想,失忆了还是这么能攻略!
太恐怖了!堪称当代打工人之最。
这是怎样的一种敬业精神??
陈茶安这段时间里,总是在心底里吐槽着她,也许只有这种嬉笑怒骂的吐槽,能稍微转移一下心中压抑的情绪。
毕竟,就是这样一个敬业、温柔,又很耐心的女孩子,大家都很喜欢的人——
她却在二十三岁那年,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燕徽柔是在穿书局自杀的,服药,大概有七十多粒。她那么细心,甚至还做了两手准备,为了确保到达目的,还有一部分是注射药物。
陈茶安不可遏制地想到这里,眼眶不由得红了。
在出事前一天,燕徽柔还和没事人一样与她在外面吃了顿饭,甚至还给她推荐了家门口的新馆子。
陈茶安还记得她戴了一条浅蓝色的围巾,毛茸茸的,上面绣着一朵白色的雏菊。燕徽柔提了两杯奶茶站在办公室等她,浅笑的神情一切如常。
没想到这几乎是最后一面。
她们的行业向来心理问题频发,辞职退休的人不占少数,但是像如此重大的事故,还是头一回遇到。
局内的医疗部因为这个事故忙成一团,洗胃,抢救,但是由于时间过久,情况一片危急,各项数值都飘了红。
局内的医疗技术是较为先进的,在紧急情况下启动了备案——分离了她的意识和肉/体,把意识上传到匹配度最高、安全系数也最高的异世界先存放着。
至于躯体,迅速于营养液里冷冻保存。后来通过讨论方案,又熬过漫长的过程,一次又一次的治疗,总算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陈茶安来到医疗部,去工作人员打了招呼,然后轻车熟路地去到了存有燕徽柔躯体的那一间病房。中间摆的不是床铺,而是一罐椭圆形的生命容器,飘着淡蓝色的营养液。
燕徽柔睡在中央,海藻般的长发飘在液体里,微微晃动着。肤色及其苍白,几乎能看清底下的血管,身上盖了一大片无菌布,遮蔽着身体。
她的双手叠在小腹,睡容平和,毫无阴霾,像是回到了人类诞生之初的海洋里一样。
只是周身插满了管子,连接了各种各样的监测设备和循环装置。
陈茶安打开了仪器的界面,轻点几下,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两张纸,她双手拿着,递给了何女士。
何女士接过来,那是燕徽柔近一个月的生命体征评估折线图。
确实是在缓慢下滑的。已经从58%降到了56%,如果更低,想要让意识匹配回□□,就会很艰难。
何女士扶了一下老花镜,脸色凝重,喊来了医疗部主管。
主管姐姐的胸牌上写着她的名姓,程冠英。
陈茶安看了一眼,在一旁小声打招呼。
程冠英同样也是个经验丰富的人,今年四十二岁,因为被近地舰船爆炸的碎片击中,刚从前线退役回来——这和老当益壮的何女士的曾经职业发展路线很相似。
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看着气质更为凌厉。陈茶安不想夹在这俩大人物之间,便往后退了一步,讪笑道:“女士们,我先退下了……”
程冠英轻哼一声:“茶安,你站着。联系上燕徽柔了吗?”
“是。”
“我知道老何喊我过来干什么。”程冠英微微挑着眉眼,“你想问的,大家都试过了,唯一让她早点脱离危险的法子,就是赶快让她的意识回归。啧,再这么下去拖成植物人可不好说了。”
“程冠英,注意你说话的态度。”何女士蹙眉:“目前她还有几月?”
“态度?我对放弃生命的人,从来没什么好态度。”程冠英冷淡道:“当然是越早越好。勉强……还能拖个一两个月吧。看运气了。”
那中年女人撩了下头发,抬起眼睛算了算,“我们这个世界,大概五十天内是安全的。对于燕徽柔来说……你按照异世界的时间换算一下,茶安?”
陈茶安点点头,“她那个异世界流速很慢,也就是说,最多还能在里面待五十年。”
第94章
陈茶安顶着两个黑眼圈, 继续回归到工作中以后,何女士的态度难得柔软了一些,问询她需不需要增派一些人手援助。
陈茶安还是一如既往地拒绝了她。
其一是这种水平的熬夜完全不在话下。其二是最熟悉燕徽柔的人就是她,对话渠道也只有一个——再多一个人也只能干看着, 完全没有必要再添个麻烦了。
次日, 医疗部又开了一次新会议, 请来了专家外援, 不知那边的进展如何。
陈茶安支着脑袋,心情复杂地盯着屏幕,手里不断搅拌着一盒速溶咖啡。
她知道很多事情,但是不能一股脑儿告诉燕徽柔。
尤其现在的燕燕还深爱着那个角色。没有人能确定燕徽柔是否能够接受, 万一弄巧成拙了, 根本不愿意回来呢?
要怎么给她漫长的铺垫?
陈茶安猛地干了一口咖啡, 那个好同事还真是喜欢给她出难题。以后把燕徽柔救回来了,非得押着她把检讨写到吐。
她坐在屏幕前, 定了定神, 终于摁下按钮, 重新开启了对话渠道。
【燕燕?你在吗?】
系统监控的画面,终于准确地跳转到了燕徽柔……呃,或者说是, 江袭黛的怀里。
这里是杀生门的清晨。天蒙蒙亮时,江袭黛由深睡转为浅眠。
她软绵绵地抬了一只手,冲身旁摸过去, 一把搭在了燕徽柔的胳膊上。
后面蹭来蹭去,不知为何, 竟然将燕徽柔整个人搂在怀里了。
她满意地埋首在燕徽柔的颈窝里,正好寻到了熟悉的气息, 还遮住了窗外射来的恼人光线,就此不再挪动半分。
燕徽柔安静地充当着抱枕,只是这一晚上她睡得实在不如不睡。
她一直在思考“系统”的事情。
那一阵诡异的电流声又重新出现了,燕徽柔适应一次,已经不再惊惧。她听着那道电流声逐渐失真,像是终于捕捉到信号一样,嗡了一声。
【燕燕?你在吗?】
燕徽柔的喉咙动了动,但是没出声,看起来并不想吵到江袭黛。她垂下眼睫来,竖起一根手指,对着天花板“嘘”了一声。
【……你在心里集中注意力,用类似于修仙心内传音的感觉,我也是可以听到你说话的。】
陈茶安在屏幕外默默吐槽:那个老祖宗看起来像是很缺觉的样子吗?
“原来如此。”
燕徽柔适应得很快,关切道:“你的上级走了吗?”
【嗯嗯,走了。】
“所以你要传输我的记忆了吗?”燕徽柔道:“听起来,传输的主动权在你手上,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也不是那么强制。】陈茶安应付得很小心:【毕竟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你成功回来。精神剧烈波动会造成匹配的失败……没有相关记忆储备,你能听懂吗?】
“嗯。”燕徽柔思忖了片刻:“通俗地讲,我疯了的话就回不来了,你的事宣告失败。要回去写检讨。”
【对,就是这样,老天你的解码能力还是这么强……等等,重点不是检讨!!是你!】
【是我负责把你紧急送来这个世界的。因为该世界完全由本部研发,是一个不算重要的项目,bug比较少,完备程度比较低,角色自主意识低,剧情相对可控,安全系数高。】
【我选择了性格匹配度最高的原文女主作为你在异世界的躯体。而且剧情里女主是不会出大事的。也是为了你安全啊。】
“……安全很好,我就不能安全地留在这里吗。”燕徽柔有些头疼,一些记忆在脑子里突兀地闪现,但是仔细去想,又觉得没有了。
【问题是这里到底是一个不完全的异世界!燕燕,不完全的意思是,它是没办法靠自己运行的。】
虚空中,对面的那个女孩似乎急急忙忙地喝了一口什么,险些把自己呛到:【简单来说,假如我们这边出了意外,一断供能,它就会迅速地崩塌;而原文剧情走完以后,你完全不知道会面临什么。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崩塌……”燕徽柔睁大了眼睛:“那这里的人怎么办?”
【给你背一遍工作人员守则——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对任务角色抱有同类的感情。燕燕,她们对你来说只是研究对象,不是完全的生命体,更不是人,其权利并不纳入法律保护之内。】
【这点从前你一直做得很好,我相信现在的你也能做到。】
【而且江袭黛这个角色的自我意识很强,你待在她身边,风险是不可控的。】
陈茶安似乎又找回了点观测员日常的劲头,开始认真地给她分析着大局。
“……”
一阵死一样寂静的沉默。
“研究……对象?”燕徽柔道:“可她比任何人还要鲜活。你对人的定义实在太傲慢了。”
【……我知道,事实上,哪怕经过大量的训练,我也不能完全避免主观情感。】陈茶安道:【但是这项规定,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我们的安全,虽然冷酷,其意义是重大的。我们的行业危险性一直很高,因为人少,殉职率甚至高于前线。每一个员工的生命都不能轻易放弃。】
【好,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你得回来,留在这个世界上不现实且不理智的;其次,你的躯体还在营养液里躺罐罐,再不回来你就要死了啊燕徽柔,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
“是我更改的系统代码。”燕徽柔喃喃道:“那这么看来,来到这里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失忆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你……】虚空那边有人重重撂了一下杯子,似乎在生气。毕竟陈茶安想起这事就来气。
在运行这个代号为“莲花白”的小世界时,燕徽柔提着奶茶和她一起下班。
陈茶安说,想上个厕所,让燕徽柔帮她盯着守一会儿,不要让别人动她的电脑。这么久的老搭档了,她对燕徽柔那是一百个放心。
结果这家伙监守自盗,居然敢动她的屎山代码!!她怎么敢的?那是陈茶安自己都不敢动的圣殿。
后来在紧急启动时,害得那系统变智障了还绑定错人了,陈茶安百思不得其解,在一堆屎山里不休不眠地排查了上万行,才找到了漏洞的原因。
【你不要试图探寻自己的意图了,燕燕,活着回来更重要。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局里的朋友考虑一下?比如我?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很糟糕。比如你操心的何女士?她是你的上级,以前可欣赏你了,听见你出事,一个老太太从外地不休不眠赶回来……】
燕徽柔却又格外敏锐地察觉到一个漏洞:“按理来说这种例子都会举血亲,而不是朋友和上司。我的家人呢?”
【……】
陈茶安发现了,燕徽柔刚才的一切话语都是在试探自己。
真让人头疼啊,这个家伙。
陈茶安意识到自己必须对她说一些不利于让她回来的话了,而不是既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的迂回谈判。
算了,还是坦诚点吧。
【……燕燕,你的家人不幸去世了。】陈茶安叹了口气:【我整理了一部分过往记忆,先试着发送了。你这两年记得慢慢查收。】
燕徽柔皱眉:“这么慢?我现在有点想要弄清楚。麻烦你直接给我传输一个……压缩包。我心里有这个词,嗯,应该是这个。”
陈茶安:【压缩包?那得压缩到什么恐怖程度那个东西在你的脑子里解压??疯球了!你就不怕你因为接收了太多信息而一下子崩溃吗?不行,我上级指示我了,要注意你的精神稳定。】
“我觉得我可以。”燕徽柔盯着眼前的江袭黛,她看见江门主的眼睫毛颤了颤,眯开了一条缝,发现她还在身边,又慵懒地阖上了。
她又无声地答:“我对自己的心理素质有自信。昨晚上我想了一整夜……”
燕徽柔垂眸道:“逃不掉的,也终究逃不掉。所以请你快一点给我传输,我直觉这件事和江袭黛有关系。”
如果她的恐惧是有所原因的,那她很可能对江袭黛做下了难以挽回的错事。
她不想再骗自己这两年了。
……也不能再骗江门主,她说从未认识过自己,看起来毫无察觉的样子。
【不行。】
“我才是接受者,我认为我可以。”燕徽柔从容答:“要么现在,要么我便不要知道了,也不打算再多做什么。就留在这里,你们把供能断了便是,我与她一同灰飞烟灭,从此也算圆满了。”
【你……你威胁我。】
【得,你身边躺着那是个病娇偏执大反派,你也是个疯批白莲花。以前咋没看出来呢我。像……还真像啊。】陈茶安这次吐槽出声了:【建议锁死!那说好了,你接收以后一定答应我,在五十年内回归。】
“麻烦你了。你记得把我和你的对话留档一分,是我选择的,如果上司责怪起来也有说法。”燕徽柔避而不答,反而笑了笑:“可能弄清了以前的事,我才能做出选择。”
记忆本来就是打包好的,陈茶安很快给她整理了一份压缩包。
陈茶安叹了口气,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暂时下线了。
正巧,燕徽柔又感觉江袭黛动了一下。那女人终于半阖着眼睛,倦倦抬起来了一点,像是很久没睡过这么舒服了,她又翻了个身,蜷缩进了被褥里,拿背对着燕徽柔。
被褥完全滑落,肩膀后面的纹身完全露了出来,看起来凉得慌。
燕徽柔离她近了一些,她的指尖触碰上江袭黛背上诡艳的花枝,顺着枝桠蔓延的方向轻轻描摹。
女人缩了一下肩膀。
燕徽柔的手悄然停住,转而用脸靠过去,下巴扬起,趁着她还睡意朦胧,吻住那个地方。
燕徽柔闭上眼,发现了自己识海中的异常。果然,识海之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像素图标,看起来像个小包裹。她只要凝聚思想,便能戳开它。
第95章
燕徽柔维持着贴着江袭黛的姿势, 这个姿势似乎能让她更有安全感一点。
她平缓着呼吸——又渐渐深呼吸,控制住心跳节奏的稳定。
燕徽柔闭紧了眼睛,面上遏制着没有表露出半点波澜,但其实她远没有与陈茶安对话展现出来的那么从容。
毕竟种种迹象表明, 她如今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会打破眼前一切的镜花水月。
燕徽柔用意识戳了一下压缩包, 只不过轻轻一戳, 磅礴海量的信息内容如压缩的核弹一样在她识海中爆炸。
她的精神似乎难以承受这样的攻击,一下子两眼一黑,头疼欲裂。
燕徽柔在眼前遁入昏暗时,略有些自嘲地想, 还真是格外熟悉的感受……
*
一间狭小的地下内室, 四周都是由冷硬的金属材料构成, 显得较为肃穆。
蜂窝状的金属板上篆刻着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每个角与小三角形相互重叠——那是异世界人类数据研究中心机构的徽标。
昏暗的室内随着沉缓的脚步声响起, 灯光一下子全部打开, 变得明亮又刺眼。
“您好, 我是本次面试的智能系统机器人,MAX。”一个方形的机器人从桌子上扭转三百六十度,表示面部的电子显示屏上露出了可爱的卡通表情。
看起来MAX是在安抚对面人类面试者的情绪, 但实际上它已经开始了扫描。
通过机器的视角看过去,同样金属制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位年轻女性。她的长相文雅清纯,眼角缀着一颗小痣。没有化妆, 也没有掩饰她过于苍白的面色和略显的憔悴的神态。体型偏瘦。
MAX迅速地扫描过一遍,顺便录入了她的人脸信息以及虹膜的特质。
“恭喜您提交的申请材料通过。接下来需要核对一下基本信息。”
“嗯。”她声音让人意外, 不如脸色般憔悴,仍然保留了一丝轻柔温和。
“请告诉我您的姓名, 性别以及年龄。”
“燕徽柔,女,20岁。”
“您的大学教育经历为空,但MAX检索到了您高中以及之前的学业成绩,您完全可以申请一个不错的大学。3110年9月,您还收到了主城区五所研究型高校的邀请,但是您没有选择任何一所就读,提交的材料中也没有相关信息。为什么?”
燕徽柔:“嗯,我没有选择去读,时间来不及,学费也很昂贵,当时家中出了变故,我没有多余的能力负担。”
“了解。您的家庭是由同性婚姻组成的,母亲燕然,北城大学教授。另一位母亲余丽新,文艺工作者。还有一个妹妹余怀懿,星际北实验中学初三学生。目前皆已经去世。属实吗?”
“……”
“抱歉。MAX无意让您情绪陷入低落,但这是面试重要的一环,如实回答就好。”
“属实。两年前,天启一号的低空舰船发生的那起重大交通事故,共计死亡23人,重伤4人,失踪12人。我当时不在那一次航班上,双亲抢救无效不幸去世,妹妹重度烧伤,但活了下来……”
燕徽柔回过神,尽量平静地回答:“这两年我一直在筹钱给她治病,照顾日常起居,所以暂时放弃了学业。不过三个月前,她还是走了。”
“了解。您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基本合格,无遗传病史,高危疾病史,但体能一项偏低。请问您平时没有锻炼的习惯吗?我们研究中心会于每个月进行体测,成绩与工资挂钩。工作时间长,对工作人员的体力有很高要求。能接受吗?”
燕徽柔温和地笑了笑:“是,我从前不怎么爱动。但没关系,我可以学。”
MAX:“好的。您应聘的岗位危险性很高,在入职前需要签订生死状。容MAX问一句,您为什么选择这个岗位?从各项数值来看,MAX认为您更适合成为一名研究员,而不是去执行部门。”
“说是兴趣爱好怎么样?”燕徽柔眉眼舒展:“可能是……这个岗位不怎么卡学历。我累了,只想直接就业,不想上几年学再折腾自己。”
头上的扫描仪发出轻微的“滴滴”声。MAX露出一个严肃的卡通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生闷气:“监测到您的心率在此时异常上升了,请您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啊……
燕徽柔稍微动了动,靠坐在椅子上,头向另一边垂去:“我的妹妹治病欠了很多钱,还债需要一份高薪的工作。”
她没有说谎。如果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说谎瞒不过精密的MAX扫描系统。
但其实,也不全是这样的。
燕徽柔本来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算非常富有,但是妈妈们关系很好,家庭和谐,还有一个性格活泼开朗的妹妹。
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平时很少听到母亲的争吵,甚至很少接触到社会的阴暗面。可能最大的波折就是因为小懿又淘气,被联合教育哭了,立下“再也不理我妈”之大誓以后,跑来和燕徽柔挤在一张床上抢她被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十八岁那年,刚刚结束了高中的学业,收到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而她两个母亲,一个有寒暑假,一个差不多是自由职业,正好可以带着妹妹出去旅游。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燕徽柔那段时间在参加夏令营,所以错过了那趟航班的机会。
如果可以给她选择的话,她可能并不想留下来独自面对这一切吧。
只是命运,从来不能给人选择。
你我皆是如此。
出事以后,家庭终端没有一个打得通,燕徽柔甚至是浏览新闻才知道的消息。她盯着那个航班号看了好一会儿,陌生又熟悉,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可能是自己记错了,但是又不敢去验证。
只好低着头一遍遍地去拨号。
那个时候她的内心并没有感觉到悲痛,直到医院打来电话,燕徽柔颤抖着拇指去摁绿色的接通键,怎么也摁不开,她才发现手机屏幕上全是眼泪,接触失灵了。
她没来得及收拾东西,紧急赶往事发地。
双亲抢救无效,当场死亡。场面及其惨烈,活下来的只有她的妹妹余怀懿。
那段时候,她是燕徽柔撑着走下来的很大原因。毕竟妹妹只有她一个亲人——哪怕她自己也才刚刚成年。
小懿伤得很重,浑身大面积烧伤,面临的修复手术次数多,费用高昂。一天又一天,往医院里砸下的治疗费几乎是个无底洞。母亲留下的那些积蓄在头一年就花了个干净,燕徽柔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先尝试着去找亲戚朋友借钱。
她的朋友大部分还没有工作,根本借不到多少。亲戚吗……母亲们和原生家庭的关系似乎都不怎么样,也许有时候还比不上近邻吧。
至于那个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燕徽柔的记忆里总是灰蒙蒙一片。
她满脑子都是钱,有时候,钱就是命。
但这也是她最后悔的事情。
在MAX的注视下,燕徽柔低下头,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一块电子表。
小小的方寸屏幕之内,放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脸颊瘦削的英气女孩子,与她长得不是很像,穿着运动服,怀里抱着一颗球,冲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燕徽柔看着感觉窒息,她摁灭了妹妹的屏保,抬起目光来。
只是不断上升的心率似乎暴露了她的情绪。
MAX通过浏览人类的微表情,得出结论:“您看起来很难过。债务应该不是您报考该岗位的核心因素。”
燕徽柔深呼吸了一口气:“嗯,不是。”
她最后悔的是——
燕徽柔那段时间忽略了余怀懿的心理问题。照片上女孩灿烂的笑容和矫健的身姿,自那场交通事故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姐,你别擦了,有点疼。”
每天晚上和早餐,燕徽柔跪在床上,拿出润肤露擦遍她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火燎过的皮肤没有毛孔,不仔细护理会非常难受。
燕徽柔放轻了力道,哄她说:“很快就好,你忍着点。”
“我不想擦这个。”
“但……”
“我就是不想!你别说话!你出去!”妹妹突然崩溃,用能动的手指把那瓶子抢过来,一把砸在了燕徽柔身上。
乳白色的霜倒了她一身,瓶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了,自从小懿把绑带拆掉以后。燕徽柔心疼她,从来只是默默地忍着,而后把狼藉收拾干净,再温和地鼓励着:“没事,医疗技术发展得很快,现在还做不到的,以后肯定能做到。”
“你总是说肯定,可是我跑不了步了,甚至站不起来,翻身都不可能。”
“谁说的,现在仿生义肢已经很接近真实了。”燕徽柔依旧耐心地答。
“那种精度的太贵了,姐,把房子卖了也买不起的。”
“你不要担心钱的事,”燕徽柔:“小懿,我有办法,你安心养病就好。”
“那你又要给别人下跪?”
燕徽柔收拾碎片的手一顿,锋利的边缘刺破了她的指腹,渗出了一点点血。
她其实想说,小懿,尊严在这个时候,并不算什么。
燕徽柔每日抽空打零工的钱根本补不上昂贵的手术费用,亲戚也看出来了是个无底洞,余怀懿因为免疫力变低病情时常反复,每次住院又要一大笔钱,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并不愿意借钱给她。山穷水尽处,燕徽柔好赖话讲干净了,最后没法子,只好一一跪着求。
求完了这家,又去求熟悉的老同学,这往往才是心理压力最大的时候。
燕徽柔没有抱怨过,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发声。只是在余怀懿面前被这样戳着脊梁骨明言,她还是有一点难过。
燕徽柔抿了一下嘴唇,笑容有些勉强:“不了,你要好好养身体,这样我就能找个临近的工作……”
“你在怪我吗?”而余怀懿似乎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自从烧伤以后她的情绪非常敏感,像是创伤后遗症:“义肢拆下来我不也还是个残废吗……像个怪物!妈妈都走了,你干嘛救我?你为什么不让我漂漂亮亮地离开,看着我这样你心里很好受吗?我想死,你让我去死!”
“你胡说什么?”
那是燕徽柔第一次冲她发火,语气稍微往上抬了一下,凌厉许多:“是我在折磨你吗余怀懿?是你在折磨我。你每天摔我多少次东西,每次给你换药护理你对我又掐又咬多少回了?”
她不想争辩什么,但是确实很窒息。毕竟在人前受尽了委屈,跑医院跑到闻到消毒水的味道都想吐,回家还要面对妹妹歇斯底里的闹腾和指责。
一件件事积累起来,可能不是恼怒,而是有些崩溃了。
那天她听见余怀懿呜呜地哭起来,燕徽柔冷静下来,连忙把声音放柔,安慰了她很久。待小懿哭累了睡过去以后,燕徽柔才疲惫地站起身,脚步轻轻地离开房门。
她走到客厅,抱着双膝,暂时没有睡意,沉默很久,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无声地流泪。
债还欠着,各种各样的一堆。明天又怎么办?大到还钱,小到一日三餐,都需要她着手安排。
手机终端那边闪出一条来电,燕徽柔安静地擦干净了眼泪,接通了电话,压低声音:“茶安?”
“燕燕,你问的路子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我入职的那个穿书局有个对外的撰稿活动,这次是我负责的项目,主题是一本言情文,你要不要来试试?”
“撰稿?”燕徽柔轻声道:“我没有写小说的经验,而且也没有太多时间。”
“呃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大长篇啦,也不用你写一本小说出来。世界观,主要角色,男女主什么的,题目都会给,就是可能需要你进行一些填充。目前我们缺的事,就是那种原创人物设计,类似于oc……不知道你玩过没有。”
“原创人物设计?”
“对,不长的,但是要求质量。我们组把别的都弄好了,就是……嗯……一群理科生,笔力堪忧,写出的不是傻白甜就是油腻下头男。所以想对外征集了,人物大纲大概几万字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最高奖金有十万。我推荐你尝试一下,毕竟你……最近也挺困难的。”
十万?
燕徽柔顶着满脸泪痕,轻轻颤了一下眼睫。
她确实很需要这笔钱,毫不犹豫地答:“好,我试试,你把要求发过来吧。”
第96章
为了这十万奖金, 燕徽柔对这个人物构思得很慎重。
她阅读完了项目组给出的题目以后,又花了两天时间吸收了基本的世界观,情不自禁地用高中时做题的思维,来揣测出题者的用意。
要设计出最容易引人共情的人物, 第一眼抓住项目组的眼光, 反派应该是最合适的。
毕竟女主看起来已经足够傻白甜了, 再来个真善美的角色容易撞号, 不是那么容易被选上。
其次是,反派定位的角色,读者对其的道德预期不高,剧情更容易写得大开大合。
确定了基调以后, 燕徽柔立马打开文档开写。
只是在敲到第一个字的时候, 陷入了词穷。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好像是和一个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性格的陌生人强行攀谈。每敲一个字都尴尬得发慌。
燕徽柔叹了一口气, 捧起自己的脸颊。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然后又重新坐了回来。
而后她又想, 为什么是和陌生人攀谈呢?
明明应该是一个小孩子。
想到这里,燕徽柔的思路豁然开朗,也轻松了很多。
是的, 在她成为毁天灭地的大反派之前,她一切的原点,应该就是一张白纸。
一张涂满了燕徽柔思想的白纸。
就这样, 江袭黛出生了。
她孕育在造物者的思想之中,如同另一种关系的母女。
母亲和女儿不会完全相像, 甚至两个极端,但是无论是基因的延续还是生活环境的塑造, 总会有千丝万缕的相似联系。
像是冰山潜伏在深水下一样。
燕徽柔在下笔之前学习了很多人物设计技巧,只是当她真的写起来时,却好像物我两忘一样,完全沉浸在了其中。
毕竟她笔下的这一方小小的世界,没有堆高的债务,不用强撑着安慰应激的妹妹,没有在外边儿遭受的那些白眼,没有失去亲人的潮湿雨季,也没有现实的柴米油盐……
结束一天的工作,把小懿哄睡以后,便可以埋头写稿,这是燕徽柔难得能真心放松的时光。
燕徽柔凭着直觉写下去……
她总感觉那个小反派安静时很乖巧,爱吃甜食,大概也会喜欢糯米丸子那种柔软的食品。她喜欢熠熠生辉的珠宝,更爱颜色鲜艳的衣裳。她天真又敏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也绝对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人生太过现实,最近碰上的人有多势利,燕徽柔笔下的她便愈发纯粹真挚。
境遇太过灰暗,而江袭黛明媚灿烂,有着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燕徽柔为了钱不得已在外面忍气吞声,而江袭黛本性桀骜,鲜少收敛自己的锋锐。
她在现实中遭受的苦痛,难免通过笔端流露。
曾经记得母亲也说过,文艺作品打动人心,需要情绪的支持。
于是燕徽柔愈发压抑痛苦,江袭黛便愈发立体鲜活,血肉丰满。
燕徽柔心中被磋磨出来的伤痕渗出了鲜血,她仿佛蘸着那些血液,一笔一划,在另外一个空间描出了一朵沥血的玫瑰。
她当时完全未曾意识到,自己对江袭黛倾注了多少的感情和爱,渴求、慰藉,甚至还有深层次的欲/望,就这样在五味杂陈的交织中,于绝望里孕育着新生。
明明是几万字的稿子,燕徽柔再意识到时,已经写了十几万字了。
她那天没有再继续写下去,而是从头浏览了一遍,总感觉不大对劲。
由于造物者的偏爱,这个角色反派的意味并不浓。似乎对女主完全没有压迫感。
燕徽柔意识到自己偏题以后,从头又修改了一遍。加入了很多剧情,试图让她黑化得合理一些。
不过这时候燕徽柔已经不怕人设ooc了,毕竟江袭黛已经丰满到——燕徽柔对她如数家珍,哪怕闭上眼睛也知道这个角色会如何行动的。
添加一些转折剧情的事,顺其自然。
只是不知道为何,燕徽柔在把她的人生也塑造得支离破碎的时候,却难得感到了一种罪恶感。
她所做的是,塑造出一个自己喜欢的角色,然后再把她一一毁掉,成就其悲剧的美感。
好像以前和妈妈去太空电梯旅游,她贴着透明的窗户,看着宇宙外璀璨的星星相撞,光芒在毁灭那一刻才是最为绚烂的。
绚烂过后,便只剩一地残渣了。
燕徽柔在敲完最后一个字时,罪恶感依旧存在,而后居然觉得畅快起来,她难得有这样阴暗的思想。
可能是因为生活太苦了,道德让她无法向现实社会进行宣泄,也尽力给周围的人不发泄负能量。
这个小空间曾经拯救了她无处安放的痛苦灵魂,也成为她宣泄的渠道。
如果没有江袭黛,燕徽柔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度过那一段最黑暗的日子。
燕徽柔合上笔记本,幽蓝的光线从她脸颊上消失。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就是在这一天,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那个小姑娘穿着古香古色的红色衣裳,孤零零地站在远处。四周都是一片茫茫的白,只剩下那一个孑然一身的红点。
自己想要靠近,但是却无法抬足。
燕徽柔睡眠不沉,猛地惊醒,一看时钟已经到了早晨六点。她上线打开自己和陈茶安的聊天框,拖拽了那一个小小的文档,拇指摁在键盘上,迟迟没有发送。
燕徽柔心想,要不再改一下呢?
但是她心知肚明,再创造一个新的角色,可能不会写出这样的效果来了。不,是绝对没有这个更有竞争力。
十万块的奖金对她来说很重要,哪怕为了妹妹。
……而且,她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感性了?还是说这段时期的无助,让她依恋起了一个想象中的人物?这听起来怎么都很荒谬。
再怎么喜欢,她也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而已。
燕徽柔苦笑了一下,心里觉得有点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
她敲下了回车键,文件传输成功。
过了半个月,陈茶安打来电话恭喜她:“我就说你可以的燕燕,被选上了!奖金三个工作日以后打到你的账户,注意查收。”
燕徽柔松了口气:“也要谢谢你,不然不会知道有这个门路。”
“小事。你妹妹下一次手术的费用凑够了吗?”
“嗯,加上这笔钱应该够了。”
燕徽柔还记得那一次的手术很成功,再次出院以后,她身上的活动度大了很多,余怀懿勉强能撑着支架走动。
最高兴的甚至不是小懿,而是燕徽柔。她甚至背过去流了点眼泪,便听到妹妹问:“姐,这次花了多少钱?”
“没有太多的。”
“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什么?”燕徽柔难得和她有这么和谐的对话,轻声答:“我会想办法筹钱,治好你啊。”
“我是说……妈妈都走了,钱也花光,我还没法自理,只能靠你养着。你下辈子,就守着我过吗。你的学业,你的未来,你如果结婚……”
“怎么想那么远?你在害怕吗?”燕徽柔摸了摸她的脑袋:“小懿,我不会走的。”
虽然债务还在累高,怎么挣钱都于事无补。
但是燕徽柔对于余怀懿的治疗从来不拖,钱可以往后再挣,但是她希望自己唯一的亲人慢慢好起来。
可是……
燕徽柔根本不会想到,妹妹能够勉强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她外出,用支架撑着自己走到窗边。
然后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她赶回来时,只在敞开的窗户上找见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
——我活着太累了,你也是。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姐姐。
*
自事故发生了差不多两年以后,燕徽柔失去了最后一个血亲。她没有想到自己挣扎着向上的那些日子,最后是以这样的方式惨淡收场。
人生剧变起来,从来荒谬得不讲道理。连带着她曾经幸福的那些日子,隔在一条泾渭分明的时间线前,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燕徽柔的信念在小懿走后迅速崩塌。
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能之前一切的努力都是错误的,她早就应该和妈妈一起离开。
陈茶安总是打电话来问问她,平均一天一次,像是生怕她也出事。
燕徽柔情绪极其低落,但还是礼貌地说:“我还好。真的,没事……”
“你实在受不了,就哭一顿怎么样。”陈茶安道:“哎呀,你这个样子,很容易出问题的。”
“……哭不出来。”
“不能干傻事啊,”陈茶安:“哭不出来,你要不去干点什么发泄一下?干点损事也可以啊,譬如把楼底下的流浪猫捉走全噶上一刀,我低落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干,很爽。”
“我有点,没这个力气了。”燕徽柔无声地弯了一下唇角,但是眼里没什么笑意。室内没有点灯,她躺在沙发上,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喝水吃饭,也没有动弹了,但奇迹地竟然也不觉得饿和渴。
陈茶安大概是在电话的另一端抓耳挠腮:“嘶……对了,我们那个项目开始试运行了,还挺不错的。你写的反派角色很立体哦,和世界观的融入也不错,我们把她设定为重要配角了,应该是个战力天花板,大boss。”
燕徽柔愣了一下。
陈茶安继续道:“好漂亮一女的,虽然小说角色都很好看,但她简直了,一出来就自带光芒……燕徽柔,这一定是你写她写得太啰嗦了,恨不得几根眼睫毛都写清楚。哈哈。”
“你们能看到她的样子?”燕徽柔问:“……这是,根据我的描述进行3D建模吗?”
“不是。那个也太土了。这可是异世界啊,不是用数据堆砌,而是法则约束——她就长这样。”
陈茶安见她有点精神了,心中高兴,笑道:“我还得每天抽空看看你女儿在干啥呢,可惜不能给你看,因为这是内部项目。”
燕徽柔终于笑了一下:“她每天在干什么?”
“第一次运行一般都自我意识不强,行动范围不广,但依照我看,你女儿只是纯粹的懒惰。”陈茶安吐槽道:“天天躺在她奢华的杀生门,不是睡觉就是看侍女跳舞,好安逸哦,看得我要仇富了……还有点恋爱脑,目前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但好像是单相思,可把她难受坏了。”
燕徽柔茫然道:“你是说感情线?我没有写这个。”
“这些哪需要你写。”陈茶安道:“她们和人一样,会有自己的需求和选择。唉……虽然我上级天天给我念叨一百遍,这些研究对象不是人类,但我有时候真觉得和真人没什么区别。”
挂断电话以后,室内又陷入静悄悄的寂寥。
她本来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自己了,也永远再不会有那样紧密的联系。
但听到这个消息,燕徽柔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新的愿望。
如果可以,她还想去看看江袭黛。
第97章
凭着这个念头, 燕徽柔终于爬起来,开始吃饭喝水,燃起了继续活下去的渴望。
后来的事,已经可以预料到。
她已经孑然一身, 也不惧怕生死之事, 便应聘了异世界人类数据研究中心的职位, 成为了内部人员。
兜兜转转, 终于在一片冰冷的屏幕外,看到了她呕心沥血的作品。
仅一屏幕之隔,但江袭黛的喜怒哀乐却那么真实。
燕徽柔看了很久,一遍遍反复地看着。
在回放录像里, 幼小的江袭黛被灵山派掌门命人从大殿上拖下去时, 那小姑娘抬起眼睛, 神色破碎地冲屏幕外看了一眼。
这是两人难得的视线相接,她好像是在看燕徽柔, 好像是在求救。
燕徽柔站在屏幕外, 安静得一字未言。
寻常言语苍白, 辞海的字眼全找出来,也难以形容她的自责。
对不起……她不知道现有的技术已经到了让角色觉醒人格的地步。更不知道穿书局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在一概无知的时候,塑造了江袭黛, 并且把她推入了深渊。
对不起……让你存在了,又让你万般痛苦,和自己一样痛苦, 在人间炼狱里煎熬。
对不起啊,江袭黛。
燕徽柔还可能慢慢走出阴霾, 但是江袭黛却不能了。她的一生已经被几句话可悲地圈点在原地,为波折的命运淌下的每一滴眼泪, 都好像宣判着燕徽柔的罪行。
心疼万分时,燕徽柔清晰地认识到——
这是她亲手造下的孽,她得想办法救救她。
于是燕徽柔在二十三岁那年自杀,自杀前,她特地更改了系统的代码,让外部定位不到自己;而陈茶安至始至终熟悉她和江袭黛的羁绊,事已至此,大概率能猜到她的意图,在启动备用方案时,无奈送自己来这个世界。
为了这一次异世界的相见,她努力工作,摸清规则,从二十岁起一直筹划到如今。
清虚派洞牢之内,紧急重启九十九次以后——
燕徽柔听得外面轰隆的巨响,终于有一剑破开了天光。
红衣美人撑伞而来,风采翩然。这与她在写下她时的想象,应当是一模一样。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
那个时候的燕徽柔,却已经不记得她了。
*
“燕燕?”
江袭黛那日醒来以后,怎么也喊不醒燕徽柔。她探查了一番燕徽柔的经脉,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
但就是不醒。
杀生门乱成一团,上下人人自危。江袭黛甚至命人去捉回好些个名医,但到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正一筹莫展时,燕徽柔轻轻颤了一下眼睫毛。
江袭黛蹙眉,抱着她又唤了一声:“别睡了,燕燕……你这是怎么了?”
燕徽柔浑身又颤了一下,猛地抬眼。
江袭黛总算松了一口气,亲昵搂住了她:“可算醒了。”
燕徽柔睁开眼时,脸颊上便被挤压着。江袭黛一把把她闷在了怀里,两团柔软紧密地依偎着她,她才醒的一口气险些又被闷了回去。
“娇娇……”燕徽柔轻声道:“松开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你又——”
趁着江袭黛羞赧,燕徽柔从她的怀抱里抬起头,“嗯?门主脸红了?”
那女人双眸微眯,又骤然飞了她一眼:“这几天你到底怎么了?总是晕来晕去的,害得人很是担心。”
“可能是血脉觉醒,还有一点不适应。”燕徽柔轻柔答。
面前的女人摆出来的矜傲神色顿时消散,专注地盯着自己,甚至又将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蹙眉:“那……现在可还有不适?”
“没有了啊,放心。”燕徽柔主动去贴贴她的手背,又笑起来,抱了江袭黛一下:“以后应该不会这样了。”
骤然而来的拥抱,江袭黛已经很习惯她的靠近,在这个拥抱里放松了躯体,嗯了一声。
燕徽柔的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
也只有这个时候,江袭黛看不到她的表情。
在晦涩的阴影里,燕徽柔的笑容一下子淡去,转为忧心忡忡,她情不自禁捏皱了江袭黛腰间的布料。
眼下这个情形,要怎么办?
倘若自己只是来补偿她的,悄悄地做完好事便可以离去,或是一开始就明言,任由江袭黛的报复,也算是赎罪了。
但现在……
她……她和江袭黛……
怎么办啊?
江袭黛已经全心全意信任她了,她俩甚至滚到了一张床上,前几天才山盟海誓过,一切又怎能轻易地回头?
而这个时候——让燕徽柔亲口说出,你这惨痛的前半生都是因为我。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也是因为我。
然后我来了,我来爱你。
因为这一丁点回报,你需要承受那么多苦难。
亲眼看遍江袭黛血肉模糊的前半生以后,她有什么资格和江袭黛讲这句话?她凭什么?
燕徽柔如今总算知道,先前的恐惧是为什么……但她并不害怕门主真的把她的心脏挖出来。
她只是再也不想见得她流泪了。
【……】
脑中滋滋的电流声过后,那道担心的女声道:【你感觉怎么样?燕徽柔,现在既然知道前情,你……最好还是离江袭黛远一点吧。】
陈茶安很担心那个偏执的大反派被这件事逼疯了,把燕徽柔囚禁起来虐待报复。
她的脑子里不道德地飘过了大概几万字的强制爱情节,轻轻颤了颤:【虽然你给了她存在的可能,但她未必会感激你这种亲妈,真的。】
“我知道她不会感激我。”
【建议你考虑一下赶快回来。】
燕徽柔闭上眼,又重新抬起:“茶安,我要是这么一走了之了,她怎么办?她才好起来一点。”
陈茶安:【你要是回来了,我们会停止这一次项目的运行。她不会觉得痛苦的,毕竟对之后发生的事也无知无觉了……】
“你说,我还有五十年。”
燕徽柔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陈茶安警觉道:【你可不要乱想,五十年一到,你的肉身死亡,局内判断你失去救援价值,也不会总是再运行这个项目了。】
“没有。”燕徽柔:“我只是想,五十年也算是一个人的大半辈子了。门主她痛苦了这么久,我便是为此而来的,不管如何,我决定了,我总要让她高兴一回。”
陈茶安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却联系不上她了,燕徽柔熟悉系统的操作,单方面切断了对话渠道。
【喂?!】
杀生门的卧房内。
燕徽柔如往常一样,弯了一下眉眼:“门主,今天做什么好?”
“……你才刚醒。”江袭黛问:“休养一下?”
燕徽柔却起身下了榻:“我挺好的,这几日躺久了,连骨头都疼。还是下来走走……突然想起来,好久没给您做酒酿圆子了。想吃吗?”?奇怪。
江袭黛有些莫名,刚才还有点疲倦的样子,怎么突然又精神起来。
只是听到酒酿圆子,江袭黛的确怀念了一下。正逢燕徽柔看过来,她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也没那么想。”
燕徽柔笑了笑:“点头又婉拒,这是要还是不要?”
江袭黛便叠起腿,自床头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磨着指甲,闻言:“是随便的意思。”
“随便就是……”燕徽柔却仿佛把她这人看透了似的,挑眉道:“下次记得直接说,想要。”
江袭黛磋磨着指甲的刀一歪,险些磨破自己的手。她往枕头里一陷,没有理睬她这句话,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看起来又莫名地傲娇了——已经捡回前二十三年所有词汇的燕徽柔,能够对此下起准确的定义。
江袭黛慢条斯理地磨干净了指甲,耳朵听着动静,听得燕徽柔已经走远。
她也放缓脚步,起身走出房门,下了阁楼。
“闻弦音。”
闻师姐正好路过,扭头一见是门主大人,连忙往后撤了几步:“您有什么吩咐?”
那女人抬起指尖,虚虚地指了她一下,但却不语。
闻弦音等候了半晌,没有听到门主发话。她疑惑地盯着门主的手势,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会没有端倪?她老人家自该有其深意。
擅长揣摩圣意的大弟子谨慎思索着,终于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她的指甲似乎磨圆润了一些,上头染着的丹蔻也消失不见了。
闻弦音立马恭维道:“您的手这样也挺好看的。”
心中则不免震撼——门主终于试图换一下身位了。
“什么?本座是说,上次你送给燕徽柔的那个……小木盒。”
江袭黛语气平常,只是在说出代指那玩意的时候,却还是有些烫嘴,她暗暗咬了一下字。
闻弦音适当表现出了三分忏悔之色:“知道。您上次训了弟子一顿。”
江袭黛冷傲道:“你不该么?”
“该。”闻师姐:“弟子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下流,已经痛改前非,把那盒东西销毁了。”
闻弦音抬头望去,观察了一下女人的表情。只见那双桃花眼动了一下,波光粼粼的,神色似有变化,更像是不满。
闻弦音疲惫道:“……弟子又错了,销毁之前应该过问门主的意思,毕竟是杀生门的东西。”
江袭黛:“你知道就好。”
闻弦音:“弟子这就去置办一套补上。”
“知道了还不速去。”
闻弦音刚刚转身,身后又一道仔细叮嘱:“莫让燕徽柔晓得了,单独给我。不然有你好看的。”
余光里隐约见得,女人比了个手刀的姿势,闻弦音心中一凛,加快了脚步:“是。门主。”
第98章
江袭黛吩咐下去以后, 见燕徽柔久久不归,便又去了明月轩的后厨瞧瞧。
侧门半掩着,依稀能瞧见燕徽柔在忙活的身影。
她的长发拿一束丝带系着,温婉地垂在腰后, 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江袭黛没有急着去打扰她, 而是靠在门边, 安静地盯着她腰间漏下的几缕发丝。
这样的日子很好很好, 好到让她不免有点儿惶恐。
如果自己失去她,那会变成什么样。
江袭黛意识到自己又多想了,她垂下眼睫,拿指腹揉了揉额角。决定不去思索这不着五六的事。于是放轻了脚步声, 抬足迈入门槛, 自身后搂住了燕徽柔的腰。
燕徽柔正好在圆子上撒下一点桂花碎, 以作终曲。
她没有意外,摸摸江袭黛的手背:“饿了?”
“早已经辟谷了。哪有饿这一说。”江袭黛贴在她背上, 闲聊一般:“以前也没问过你, 这个难做吗?”
燕徽柔打趣道:“原来门主还知道以前没有问过我呢?恨不得差遣我一天做八碗。”
勺子下压, 圈住一个糯米团子,带了丝丝甜意,正好塞到江袭黛的嘴边。
她矜持地咬了一半, 把剩下那一半拿嘴唇抵回去:“要再加点糖。”
燕徽柔轻叹:“再甜就腻了……”
“不腻。”
瞧见她乖乖再添了点冰糖,江袭黛这才满意,顺走她手中的碗, 轻巧地坐在一旁的木桌上。
江袭黛轻敲碗沿,那勺子也听话地飞到了她手里。她缓缓地搅着米酒, 待糖化了,这才赏脸地再尝了另一口。
许是甜到心坎了, 她眉眼都舒展了很多。
“门主。”
“嗯?”因为含着糯米团这声回答略显模糊。
“抬头看我。”
江袭黛抬眸扫过她一眼,眼前一暗,嘴上摁了一方柔软的手帕,把她脸颊边沾着几瓣桂花碎拈掉了。
“……”
燕徽柔坐在她对面,浅浅弯了一下嘴角:“怎么和我妹妹一样,吃东西喜欢上脸。”
那女人脸颊染了一点赧色,睫毛垂下,眉梢蹙起,像是打算无事发生。但是过了片刻,还是不免好奇道:“你还有妹妹?家里是怎么样的?”
“我不止有个妹妹,还有两个母亲。”
江袭黛的腮边正囤着一个小团子,神情欲言又止,显得略有些无辜:“……两个?”
燕徽柔挑眉道:“放心,我是亲生的。有一定的技……偏方,同性也可以生孩子。”
“你可别给本座弄出什么孩子来。”江袭黛有些后怕,抿了一口,轻声说:“那玩意儿比狗还讨厌。”
燕徽柔忍俊不禁:“放心,不会的。就是门主这思路,实在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江袭黛也笑了笑:“不过倒是挺好的。”
“什么好?”
“至少你晓得娘亲是谁,她们从前很喜爱你?”
“是,很爱我。只是如今都已经过世了。”
“哪怕过世了,至少你认得过。”那女人撑着下颔,目光投向燕徽柔身后,神态温柔许多,似乎是在回忆:“我出生就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亲人。按理来说,人都是要有一个母亲的,我想她应该已经死了,我宁愿她已死了。”
“……为什么?”
“总比丢下我要强。”
燕徽柔低下头:“嗯。”
“不过,”江袭黛回过神,柔声道:“如果她也爱过我,想必会有苦衷,倒也没什么好怨的。”
燕徽柔无声地揪紧了腿上的衣裳,她微微怔住,抬头望去。
屋外春阳温和,逆光打在江袭黛身上。
那一双妩媚眼眸望向自己,是微微弯着的,里头波光澄明,并不带半分怨恨。
被这样看着,燕徽柔几乎以为自己坦白了——她几乎要坦白了,心脏微微鼓噪着,咽喉十分酸涩。
但她不能说出口,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谈这件事。
江袭黛无意的话像是棒打棉絮,一下砸去,腾起的飞絮久久无法落地,乱成一团,宛若大雪落了她一身寂寥。
燕徽柔张了张嘴,又闭上嘴,把晦涩咀嚼碎了,一点点吞咽下去:“那……还要吃点别的吗?”
“嗯?”江袭黛笑了笑:“自然。不过你不是不让吃太多糖么,如今怎的改了性子?”
燕徽柔温和地说:“我喜欢看你尝到甜后高兴的样子。”
“还是那么会说话。如今本座第二喜爱吃梅花糕、还有……可惜应当是没有杨梅了。”
江袭黛站起身来,脚尖静悄悄往门边迈了几步——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呢,正好借着做点心把燕徽柔困在此处。
燕徽柔今日对她出奇地好,往日总要劝诫一两句,如今却是乖乖地挽起衣袖去做了。
江袭黛回过头,敏锐地看出燕燕心情好像不太好,虽然还是神情温和地看着自己,时而浅笑嫣然,但是总有一点勉强。
她并没有多想,只当是燕徽柔知道了过往的事。
——江袭黛从她的脸色也能看出来,燕徽柔以前应当过得也挺不好的。不然又怎么会孤身一人,沦落到被囚禁那般境地?
江袭黛在这种感情上,从来能够与她共情。情绪低落时,最好受的便是不去想,毕竟明白想也不作用,前尘一塌糊涂,还不是要挣扎着过下去。
但实在又不想瞧见人,吵吵闹闹会烦。
所以她在以前,总是回到自己熟悉的黑暗里,关起门来,然后买醉喝酒。
饮得多了,浑身瘫软无力,身子会更难受——人身子难受时,注意力兴许被转移,心里便也没那么难受了。
但其实还有一个更温和的法子去安慰她。
江袭黛走进琼华殿,上了二楼。梳妆台上已经被相当谨慎地放了一个小盒子,上面还盖了一层布作掩饰。
江袭黛拿指尖抚过木质的盒子,她轻轻勾了一下精致的卡扣,木盒打开来,里头又是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
江袭黛还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她一一拿起来,对着光瞧了许久,摆弄半晌。
……该死的。闻弦音光把这物什拿来,连个解释都没有。
这奇形怪状的拿着抽人她倒是会,但是要怎么用?江袭黛还没有看到人使过,不免陷入了沉默。
若两个都不懂还好,她自觉也不丢份儿。
但是偏偏,燕徽柔看起来很懂的样子。
身为一个有些年岁的老祖宗,江袭黛不愿意在燕徽柔面前虚心学习此一道。
而她又实在脸热于问自己徒弟——脸皮忒薄的门主大人,只好自己尝试着琢磨。
江袭黛将那层薄衣裳抽出来,扔在一旁。这个她知道,穿上就好了。
绳子和红绸,应当是捆人的。江门主精通尸块的八百种捆法,但是还没有尝试过捆过活的,有点儿新鲜。
花纹诡异的蜡烛。
江袭黛敲了一下指腹,那蜡烛燃烧了起来,发出阵阵异香。
她蹙眉,仔细地瞧着这东西烧了半晌。
照明的?旁的实在想不到了。
还有一串玉珠子,两头的圆又小,中间的大一些。
若按江袭黛第一印象来瞧,她指定会认为这是用来按摩的。譬如摁着两端,在腿上滚一滚,放松一下。
但是既然被闻弦音收罗到了这个宝盒之中,那往下三路想指定没错。
靠着这样半猜半蒙,江袭黛把它们通晓了个大概。无非是分为“外用”以及“内用”。
唯一让她有些不大确定的是,那一尊双头的玉势。通体洁白,两端雕成了如意的形状,还带有一些微妙的角度,看起来有些神奇。
那是上次捏在燕徽柔手中的同一款式。
她拿捏着这一尊玉势,瞧了半晌无果,便准备小试一下,以备晚上不时之需。
江袭黛弹指一挥,室内灯火全部熄灭,红帐缠绵地落了下来,将她的整个身影遮住。
“……”
看起来简单,但实际有点困难。
胀胀的,并不怎么舒适。她跪在床榻上,往前伏了一下,试图琢磨角度。
正探索到如入无人之境时,卧房的大门被悄然碰开,江袭黛居然一时没注意到。
燕徽柔已经调理好了情绪,端着刚做好的梅花糕走了进来,琼华殿找不到她,那肯定是回二楼了。
只是……怎么黑漆漆的?
这么早就睡了?
燕徽柔褪了鞋,赤足踩到地面上,走到梳妆台边,将那块布扯下来垫着盘子,这样放下时便不会发出声音。
她心中略有些疑惑,帐子中依稀能见得女人身影,似乎还动了两下,怎么又不和她说话。
“门主?”
谁知道,这一声下去如同石头击打静水,一掷下去千层浪。
罗帐中的女人顿时停住:“燕燕……你什么时候来的?”
燕徽柔:“刚才。还这么早,您就困了吗。如果想吃东西,便不要睡这么早了,哪怕修为高强,可万一积食呢?”
燕徽柔知道她不太喜爱这么黑漆漆的地方,欲将垂下的罗帐打起来,江袭黛却僵硬道:“等——”
没等得及。毕竟燕徽柔撩帐子的动作相当自然顺手。
她本是觉得有些古怪,掀开时都不知如何,目光冲着江袭黛看过去,而只这么一眼过去,燕徽柔其实并没有看太清楚。
她甚至好奇地问:“门主跪坐着干什么?”
帐中的美人衣衫半褪,脸颊红润。她姿势诡异地跪坐着,轻纱般的红裙搭在分开的两条腿上,余下的向后如尾羽一样展开。
江袭黛此时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她眼疾手快地捉着裙摆,连忙遮住了那根花纹繁复的玉势。
“身体不舒服吗?”
燕徽柔见她有点不对劲,不免担心起来,稍微倾过身,想要摸摸她。
她一往这边倾,为了不被发现,江袭黛自然不得不往后靠,硬着头皮坐了下去,酸胀盈满了她。
而在此时,她的手不免攥紧了床单,用力到几乎发白,甚至下意识并拢了腿。
“燕徽柔。”这一声有些气息不稳:“……你不要过来了。”
第99章
燕徽柔却愈发靠了过去, 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明显感觉这一挨上去,那女人浑身顿时绷紧,像一根拉紧的弦。
“到底是怎么了?我分明才出去了一小会儿。您看着有点不自呢。”
燕徽柔只好把手放了下来, 顺着搭在她的大腿上, 拿手背贴一贴, 隔着一层轻纱贴上肌肤, 她感觉江袭黛的身子很热。
“嗯……并没有。”江袭黛喘了口气,拿开燕徽柔的手,双膝跪着发力,正想缓缓地撑起来一点。
燕徽柔却不知在想什么, 大概是误会了, 好像以为她要寻求拥抱, 伸出胳膊穿过江袭黛的腰,轻轻圈住。
她腰间一直十分禁不得抱, 乃是最为要命的地方。
江袭黛身子一酥, 被她这一扰, 心神不宁,没有跪稳,又猛地坐了下去。
虽然眼前是燕徽柔, 她如今羞恼交加,还是恨不得一脚把她踹开。整个人有苦说不出,如鸟投林一般被燕徽柔稳稳圈在怀里。她轻轻颤了一下, 默默感受着再一次被填满了。
虽然尴尬得恨不原地消失,但另一方面, 又不得不承认有点隐秘的刺激。
这同光明正大地和燕徽柔寻欢作乐并不一样……这种怕被发现的禁忌感,实在太不一样了。
淋漓的水痕, 从她合不拢的两腿间划下。
江袭黛绷紧了双腿,鼻尖埋在燕徽柔披散的长发里,闻出一种温暖的气息来。
与刚才的胀感并不一样,她竟然觉出几分难以启齿的愉悦。
现在被燕徽柔抱住了,想动都没有办法了,便只能难耐地僵持着。好像一碗水抵在她嘴边,再倾一点点就能喂下去。
可是偏偏持平,不再流动。
这样下来,心底里的渴望愈发膨胀。
“真的吗?那怎么这么安静。”燕徽柔摸着她的脸颊,又顺着贴贴脖子:“还有一点点热。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燕徽柔的掌心温温凉凉的,像一块捂温的软玉,甚是舒服。江袭黛好像捉住了一点难得的慰藉,“……真的,挺舒服的。”
她好像,完全忘了“T”的初心。至少这会儿想不起这个事。
燕徽柔感觉那女人歪了一下头,嘴唇抵在了她的掌心,舌尖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痒痒地描过。
直到此时,燕徽柔终于在她紧一阵缓一阵的呼吸里,从她滚烫但又不像发烧的体温中,感觉到了一丁点异常。
“门主?这是……”
燕徽柔在柔软的衣料里碰到了一丁点冷硬的东西。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伸手一拽,江袭黛忽地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攀紧了她的颈脖:“……你别说出来。”
燕徽柔撩开她的衣裙,忽然瞧见了半截白玉。
“……”
燕徽柔愣住了。
江袭黛见她的反应如此,整个人名为“羞耻”的那一根线几乎要崩断了。她紧紧抵在燕徽柔身上,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
江袭黛的腰后被轻轻一戳。
燕徽柔轻咳一声,放下了她的衣裙,盖住了她仅存的脸面。
“我还担心您身子不适,如今看来门主……该怎么说呢,甚有雅兴。”
“只是刚才,梅花糕不是您要吃的吗。怕不够甜,我还弄了点糖。”
燕徽柔若有所思:“食欲和情/欲,总不至于这么能切换……原来是为了引开我,偷偷做这种事。”
“燕徽柔。”江袭黛突然又叫了她全名,尾音拔高了些许,又渐渐弱下来:“闭……嘴。”
“害羞了吗。”
是的,羞得快炸毛了。
燕徽柔甚至确切地瞧见了一缕头发丝,在她脑后翘了起来,还没垂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情绪所扰。
她弯起眉眼笑了笑。虽然这可能是也不是江袭黛的初衷,但燕徽柔的心情确实为此好了不少。
毕竟她的门主,有点太过可爱了。
行为的确有点像她化成那只小猫,变幻莫测,行踪诡谲,脾气也不定,偶尔能干出一些充满感性的、意料之外的事。
偏生脸皮还薄。
但这样的人绝不枯燥,尤其地性感。有生命力的女人总是性感的,无论是灵魂的生命力还是外在的。
江袭黛难耐地皱眉,她感觉燕徽柔轻轻咬上了她的肩膀,正挑动着脖子那儿的血脉。
这种命脉被掌控的感觉,在从前会让她毛骨悚然,但是因为是燕徽柔,江袭黛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松懈了,甚至有点喜欢。
“是想先尝甜点。”
那只手温吞地抽动了白玉,“还是先尝这个?”
“你……”江袭黛有点承受不来,便掐了她一把:“平时……看了些什么书?别在这儿给我说荤话。”
“不需要这么羞耻。好吗?”
燕徽柔安抚着她:“娇娇也不小了,有这样的需求也很正常。下次不要我参与可以直说,也没必要躲躲藏藏……而且这是两个人用的,不可能完全藏进去的。”
“不是不要你参与,我——”
“那是?”
燕徽柔感觉身子被轻轻一推,她柔顺地向后倒去。
“……只是先小试一下,防患于未然。”
燕徽柔笑了:“我是什么‘患’?我拦着您当T了?”
江袭黛颇有些酸软地撑在了燕徽柔身上,垂眸瞥她一眼:“少揣测本座。”
“态度很不坦诚。”燕徽柔依旧笑着,如此评价。她摸到枕边还有一道红绸,便顺手拿了起来,系到了江袭黛的眼睛上,正好围住一圈。
红绸衬她肤色。何况遮住了眼睛以后,显得余下的地方更为娇媚灼艳,引人遐想。
燕徽柔躺在她身下,缓缓放松了自己,她牵引着另一截如意。
两人于昏暗之中相连。
“这样么?挡住我了。”
“不用看我。正好……感受我。”
黑暗放大了她敏锐的知觉。江袭黛稍微伏下身子,她能感觉到燕徽柔松松拥了她,整个人的腰身软下来,随着她轻缓的动作起伏着。
她看不清燕徽柔,但确实也不妨碍她感知她。如此程度的修士,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勉强。
但燕徽柔说的“感受”,大概不是这个意思。
“燕徽柔。”
一只手摁在燕徽柔的肩膀上,指尖稍微用力而下陷。
江袭黛眼覆红绸,眉梢隐忍地蹙起:“你的用心倒是不怎么纯粹,这样子……”
“我的确能感受到你的。自然还有我的这一份。一件事做来,于……于我而言是两倍。”
她撑得腰酸腿软,那是——难以形容的负担,燕徽柔对她的,以及她对燕徽柔的,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那年轻的女子偏过头去,在江袭黛瞧不见的时候笑了,下一刻,她又因为动作隐约攥了一下手,神思飘渺地道:“这很好,不是吗?门主,全天下只有您一个人,能这么快乐。”
“少贫嘴了……”
一只手指抵住燕徽柔的嘴唇,警告般地摁了一下。燕徽柔咬住她的指尖:“未曾。”
人的灵魂在一重一重地颤抖,罗帐上飘渺的红纱亦然。
燕徽柔被动地承受着。
但是由于门主今日有些不争气,她不得不时而拖起那女人因为酥麻软成一片的腰肢。
她甚至还瞧见了那圈在红绸上湿了一片泪痕,变成深红色了,像是忍不住渗出来的。
如果没有料错,那被褥上应该也是这般情景,她俩早就分不清你我了。
燕徽柔又一把拖起险些跪下来的女人,在清醒的间隙闭着眼打趣她:“往日叱咤风云睥睨天下得很,怎么紧要时候,待我这么柔若无骨……唔。”
“我……受不了了。”那女人轻声哽咽着,“燕徽柔,接下来你来。我好躺一躺,你快一些。”
她光有那个心力,但是被过高的酥麻感卷裹着,实在动弹不得两下,何况燕徽柔总是在耳边说,让她不必用修为压抑知觉。
这一次江袭黛确实没有用,因为起先感受过了,她有点舍不得。
“为何不当T了?”
“不要。至少……在用这个东西的时候。”
燕徽柔的手指蹭入她的头发之间,轻轻揉弄着。她看到那一缕青丝在自己指缝间绕了个圈儿,又翩然垂了下去。
江袭黛将她抱到了身上,正扯下眼睛上罩着的红绸。燕徽柔却牵过了她的手腕,遏止了这个动作。
燕徽柔抚摸着女人的肩膀,直至于颈部,她能感觉到这里的血管在搏动,生命在她的指尖恣意流淌。
是自己赋予她的,千锤百炼以后,虽说破碎却不改其色。
燕徽柔的心跳快了许多。
自然,她们完全没有基因上的血缘关系,但是她在这样碰过她的全身时,莫名有一种禁忌感在血脉里挣扎跳动。
也是在再一次这样触碰她时,感到了一种浓烈的……窒息。
燕徽柔的满目都是红绸,还有周围飘着的红纱,也恰似那天在她眼里的秘境一样。她总是忘不了被挖心的痛楚——虽然那只是映射出了自己的恐惧,并不代表真实。
也仅仅在再一次吻住她时,含着温香软玉,心想要是一辈子如此就好了。
“……别放过我。”
江袭黛朦胧之时,听到她在耳畔喃喃:“江袭黛,无论是爱或者恨,以后也别放过我。就这样纠缠一辈子。好不好?”
第100章
次日, 些微的阳光洒在了燕徽柔的身上。
她坐起身来,发现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门主?”
床头上摆着的那几块点心不见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像是出去了。
燕徽柔洗漱更衣,又下了二楼, 在琼华殿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半点人影。
“燕燕, 在找我吗。”
当她踏入走廊时, 才发现江袭黛从远处走来, 一身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握着那根软红十丈剑。
江袭黛抖了抖手中的剑,剑尖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新鲜的血迹。
她脸颊上也溅了一点儿,好像忘记擦了, 望着燕徽柔, 弯起一个笑, 脸上的血迹如朱砂一样瞩目。
“这……”燕徽柔愣住,连忙问道:“这是谁的血?”
“你昏迷那段日子, 本座去抢了几个知名的医修。那好像是个药宗吧, 兴许又招来了几个报仇的人。”
江袭黛倚靠在走廊边, 指尖一抹,把眼角的血迹揩了下来:“……麻烦,大早上扰人清梦。”
在看向燕徽柔时, 她眉眼又舒展开,擦干净了手:“不然早上我还可以多陪你睡一会儿。”
“那几个医修去何处了?”燕徽柔不免问道:“关在杀生门里了?”
“死了啊。”江袭黛抬起手,温柔地摸摸燕徽柔的脸颊:“谁叫他们不知道你为何会陷入昏睡, 还试图反抗逃走,一群庸医罢了。”
“死了……”燕徽柔顿了一下, 又问:“那今天早上来声讨杀生门的……”
“放心。我不会留下后患的。”江袭黛轻巧地转了话题:“我先去沐浴一下。这衣衫有一处划破了,但我曾经很喜欢, 实在可惜。洗干净后,燕燕再帮我补一补——就当是你昨日对我使坏的惩罚罢了。”
燕徽柔点点头。
说是埋怨,但她冲燕徽柔又笑了笑,似乎瞧见燕徽柔心情便很好一样,翩然离去了。
“……”
听到她说没有留后患,燕徽柔眉梢微不可闻地蹙了一下,江袭黛云淡风轻,但她直觉并不太好。
燕徽柔朝枫林看去,发现闻弦音和几个手下正路过此地,似乎在交谈着什么。说不定她们会更加知晓内情。
燕徽柔正好赶了上去,“闻师姐留步——”
闻弦音让底下的弟子散开,转过身来,她礼貌道:“燕姑娘有什么事?”
“师姐,今早门主她去了何处?”
“早晨有人来声讨杀生门。”闻弦音:“是……北边一带的几个小药宗。我们了解得不是很多。门主便提剑迎敌了。”
闻弦音观察了一下燕徽柔的表情,劝慰道:“燕姑娘不必担心,这些小宗门连四大道门都比不上,门主她应付得很轻松,可能连松松筋骨都称不上。”
“所以……灭了门?”燕徽柔问。
闻弦音:“来的人,都没留活口。但我瞧来得挺多的,兴许也差不多了。”
“不管是不是,总之场面足够惨烈,还是杀生门先掳走对方的人。”燕徽柔道:“四大道门那边,想必又会拿着这事,大肆宣扬。”
闻弦音笑了笑:“燕姑娘多虑了。杀生门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累累尸骨上面的魔教,从来谈不上什么好名声。”
“无所谓这些虚名,”闻弦音似乎并不担心:“我们杀生门,只要有门主在,放眼四海之内都是安全的。”
“燕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吗?”闻弦音看起来有点忙碌:“我得去率领弟子,收拾一下杀生门门口堆积的尸体了,免得污了水源。”
“……嗯。”燕徽柔有些忧心:“估计这一阵子都不太平。师姐有事先忙。”
闻弦音走后,燕徽柔没有回琼华殿,她估摸着门主还在水池子里泡着。
她揣着一点心事,走到了杀生门上的那方悬瀑边。底下的河水已经隐隐约约泛了一层浅红,那全是冲刷下来的血迹。
碧落说过的血瀑,果然也不是虚言。
燕徽柔望着下方流淌的河水,心情再一次凝重起来。
她能陪江袭黛的时间有限,只有五十年……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想回去,现在陈茶安也没有逼迫自己,但是最后时刻,她总觉得研究中心会采取强制措施。
倘若她留在这里,和江袭黛一起湮灭也无所谓。
但她如果不得不回到现世,她一定会请求继续运行这个项目,并且让它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世界,哪怕是自掏腰包给局里打白工。
按照她的推测来看,其实后者的可能性会大一点。
让燕徽柔相当不放心的是,江袭黛的定位在这个故事里是反派。
这个世界上的人,江袭黛已经再没有什么感情,不相干的,无辜的,鲜少去手下留情,甚至懒得问来人性命,也懒得理清那些错综复杂的宗门关系。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她身为四大道门之人,想必会十分高兴。
毕竟每一次屠杀都相当于把那些中立的不问世事的门派赶到自己这边来,杀生门波及的门派越多,仙盟那边便愈是联结一心。
而那边,还有个天命在身的男主角。相对来说比较危险。
今日的事警醒了她。也就是说,燕徽柔必须要在这五十年内,帮她清理干净这些后患,才能安心地退居主世界。
曾有言蚂蚁都能咬死大象,一个人再怎么叱咤风云,也总会有一些意外的时候。
燕徽柔是有在认真考虑展珂对她的劝告,只不过那女人肯定没想到,燕徽柔全都考虑到江袭黛身上去了。
【燕燕,你的精神波动很大的样子?】
燕徽柔听到熟悉的声音,愣了一下,再次回神:“你在?”
【你放心,我很有职业道德。只要瞧见你俩抱在一起了以后会暂时下线,切断通讯。】
“当然,局里的规定可不是让你上班看限制级内容。”燕徽柔笑了笑:“能给我看看之后的剧情线吗?”
【看呗。之后发给你,注意延时。】陈茶安无奈:【反正崩得已经没眼看了,参考意义有点儿,但是不多。】
“我很好奇江门主是怎么理解剧情的,她对此的看法是什么?”
【我看了之前系统自运行的留档,她大概是把这个理解成一种‘天命’了。你家门主试图改变命运,所以这不是一开始想方设法杀掉你和男主,只是有剧情限制没能成功。后来么,她打算好好培养你……再后来,日久生情,你俩就滚到一起去了。】
【至于她之后是如何打算的……实在没看出来。现在这不是和你在乐不思蜀地谈恋爱吗!】
陈茶安吐槽道:【系统从她那消失几天了,也没见她问一句来着?可能压根没发现。】
【放弃吧,你的娇娇就不是事业型的……但凡知道做点公关,狠狠黑一波灵山派,洗白一下名声,再虚伪客套一点,凭她的战力,早就一统修仙界了。毕竟这可是个实力为尊的世界。哪还容得别人喊打喊杀这么多年?】
不,门主不喜欢怀柔,她的爱憎较为分明,表现出喜爱便一定是真心喜爱的,很难藏得住。燕徽柔在心底摇头,真这么做就不是她了。
燕徽柔:“没事,这本来就不是她必须承担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必须弥补。“
“接下来的路,我会帮她走完。”
【燕燕。】
“嗯?”
【没什么。】陈茶安感动道:【某种意义上,有你这样的亲妈真好。打个比方,你一定不是那种逼迫闺女考名牌大学挣大钱的人,你直接选择努力挣钱让她当富二代……哎我又想起以前做任务,你经常好有责任心地追着我的漏洞擦屁股。如果我有下辈子,你能让我投胎来你家不?】
“不了,我还是更想和你保持纯粹的同事关系。”
【为什么啊?我可是加着班来救你,比江袭黛差哪了!】
“可能是,”燕徽柔估摸着系统的视角,冲着天空眨眨眼:“以后想要少擦一点屁股。”
【……哦。对了已经发过去了,注意查收。】
燕徽柔接收了“莲花白”的剧情大纲,看到最后,她的思绪不免凝重起来。
在原来的剧情框架之中,大结局的一幕是,江袭黛被上古龙泉宝剑刺中,那种神器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
主角团以及仙门机智地选择不贸然攻打,一味地旁侧敲击消耗她的精力。自然,哪怕是旁侧敲击,这也是一场恶战。
最后江袭黛因为失血过多退守杀生门琼华殿,耗了七天七夜,一直被围困至死。
江袭黛身死以后,杀生门没了主心骨,同样在一夜之间覆灭,尘归尘土归土。
此后女主再无威胁,男主大仇得报,天下一时风光无二。
陈茶安才准备起身去冲下一杯咖啡,结果燕徽柔那边的联系渠道突然亮了起来,精神波动很大。
吓得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燕燕?你怎么了?】
燕徽柔:“这剧情是谁写的?女主是谁写的,男主又是谁写的?”
在投稿那会儿,她还是外部人员,因此并不了解后情。后来来了穿书局,燕徽柔只看到了前面的回放录像,不了解结局。
“莲花白”这个项目,开发了一段时间,因为耗能过大,暂且搁置了,只有陈茶安原先的项目组偶尔观测。
燕徽柔本来是不负责的。她和陈茶安还有别的工作。她连续几年申请不过,所以才采用了极端的方式。
【……】陈茶安弱弱地道:【那个,是我啊。那时我们组抽签,我不幸地抽中了女主和男主……】
“你?”燕徽柔微笑着说:“先说好,我不反对反派死亡的结局。但靠着神器开挂,是不是显得格调有点太低了?还有男女主的两个人设,你不觉得很单薄吗……”
【别骂了别骂了。】陈茶安听起来很忏悔:【我哪知道咋写啊!还不如让我去跑代码做实验——为了完成任务,我给AI助手喂了几百篇古早言情文……通过大量数据总结了最无功无过的女主男主形象,一个温柔善良一个邪魅狷狂。就这样。燕燕,你放过我吧。】
燕徽柔还是皱着眉读着文档,“太不合理了。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吗?”
工作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立项的初心是研究构造异世界的过程,不然为什么不去直接观测别的成熟的异世界……陈茶安搅弄着咖啡,心有余悸地盯着屏幕——燕徽柔难得这么生气。
可能这就是亲妈的厨力吧,看见不懂行的人乱霍霍她的女儿,直线破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