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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梁津不喜欢他抽烟,但晚上做完他还是去阳台点了一根。

    冷风卷过江面,掀起他的睡衣一角,两根细直手指伸出披在肩上的长款风衣外,轻轻拢了拢衣襟。

    身后传来脚步声,蒋云掸掉烟灰,说道:“明天我把衣服送去干洗。”

    免得染上烟味。

    “不用。”梁津拒绝道。

    蒋云夹在指间的那根烟猝不及防地移到他手中,烟嘴是湿润的,一团烟云袅袅腾空,梁津就着他的烟抽了一口,眉头微蹙,性感得要命。

    看样子也不像新手。

    冀西那几个月仿佛变得很遥远,梁津洁癖的习性却一直深入人心。

    蒋云:“你要抽我给你根新的啊……不是洁癖吗?”

    梁津静静看了他一眼,无声胜有声。

    也是,他心想。

    从那艘游艇上下来,他们接了无数次吻,做了无数次,梁津连蹲在他身前都不介意,又如何会嫌弃被他含过的烟?

    “怎么喜欢抽这种?”梁津问他。

    红酒单爆,有人说这种烟抽了头晕,蒋云反而还好,可能是因人而异吧。

    他想了一会儿,说:“不呛嗓,烟味淡?”

    刚说完,梁津偏头咳了一声,显然被呛了一下。

    “不会抽就别勉强。”蒋云用嘴叼走没剩几口的烟,将烟头摁灭在手边的玻璃烟灰缸内。

    他下唇还沾着点水渍,想伸舌舔掉,结果舌尖和梁津的指腹撞了个正着。

    即将入冬的海京夜晚很冷,蒋云想不明白为什么梁津上半身可以什么都不穿,仅套了条晨跑常穿的灰色休闲裤就陪他在阳台吹风。

    梁津的手指在他唇面揩摩,蒋云被他摸得嘴皮子着火,故意仰头错开接触:“哪来这么多精力,明天不是正常工作吗,小梁总?”

    他拿霍致年对梁津的称呼打趣。

    “明晚还有一场宴席,我必须出面。”

    须臾,梁津又道:“别这么叫我。”

    “也就是说……你会忙一整天?”蒋云感到无语,“那还不去睡?现在已经凌晨了。”

    他起身拉过那人冰凉的手腕,想把他拖进卧室休息,不料梁津黏糊得过分,休闲裤鼓鼓囊囊一团。

    “……”

    之前在哪个社交平台看到过,说灰色显大,蒋云当时不信,怎知人家是实践出真知。

    梁津松开他:“我去冲个冷水澡。”

    “你疯了吧,”蒋云急忙堵住他的路,“以为自己体质很好吗?瞎学什么电视剧情节?”

    再僵持下去今晚谁都别睡了。

    蒋云坐在床尾,困顿地眯了眯眼。

    “就一次。”

    食指与拇指弯曲成一个圆圈贴在嘴边,比出一个暗示性很强的手势,几秒后他把手放下,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梁津,你最好快点搞定。”

    梁津捧着他的侧脸,轻声道:“我尽量。”

    尽量个鬼。

    他起床后到卫生间洗漱,照镜子发现嘴角肿了,张嘴幅度一大,便开始隐隐作痛。

    【阿云,定位发你了,我和小许警官晚上六点半到。】

    蒋云漱完口,给他回了个“好”。

    前不久魏疏说欠他一顿饭,但他们对了几天时间,不是许江明要加班就是他约了霍致年吃饭,这回难得都有空,魏疏火速订好了餐厅包间。

    下午他补了场觉,睡醒后紧接着为Cooper佩好项圈、牵引绳,带上居家必备的一次性塑料袋,出门遛狗。

    “乖宝。”

    回到家,蒋云加满饭盆和水碗,摸了把Cooper的狗头:“我一会儿要出门,在家乖一点好吗?握手。”

    棕白小狗歪了歪脑袋,伸出一只前爪搭在他手心,表示自己听懂了,会乖乖呆着不抄家。

    “回来奖励你好吃的。”

    蒋云将车钥匙抓在手中,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这大抵是他和许江明初次正式见面,魏疏与许江明比他早到几分钟,蒋云匆匆赶到时,他两正头碰头地讲着悄悄话。

    “见面礼。”

    蒋云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过去,说道:“给许警官的。”

    室内温度维持在一个舒适的范围,许江明一身米色毛衫,纯黑的发丝柔软顺滑,看着年纪比魏疏还小些。

    “阿云客气了。”许江明对他露出一抹笑。

    餐桌上许江明不怎么说话,从头至尾都是他跟魏疏在聊,蒋云怕他无聊,时不时带些许江明说得上来的话题。

    “干妈这些日子好吗?她一忙就停不下来,老魏,你人在干妈身边,得帮我多监督监督她。”蒋云道。

    魏疏:“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们魏女士,她哪是能听我的人?也就你的话管用。”

    “最近我在试着接触管理方面的工作,等真正上手了,她应该可以轻松些。”

    蒋云手持刀叉,将牛排切割成小块状:“许哥呢?上次王劲青那事儿,后来他有继续骚扰你吗?”

    “没有,都挺好的……”

    许江明话没说完,魏疏抢答道:“有我在,王劲青那混球能给我的人脸色看?”

    “正经点,”许江明胳膊肘怼了下魏疏,耳尖薄红,“阿云还在。”

    蒋云摆出身为好友的自觉,笑道:“不用这么拘束,把我当空气就好。”

    “突然想起来……我和许哥挺有缘的。”

    “怎么说?”魏疏好奇地看向好友。

    刀叉上的肉块沾着黑椒汁送入口中,蒋云咀嚼吞咽入腹,说道:“有次出门恰巧碰到过,是吧许哥?”

    许江明:“……是。”

    “我去趟洗手间。”蒋云把手机揣回口袋,说道。

    餐厅三楼有一个公共露台,临近走道转角,蒋云在此处停下脚步,确保他想单独约见的人跟上了他的步伐。

    “阿云。”

    许江明走到他身边,笃定地说道:“你找我。”

    蒋云端详着他的面容,眉眼秀气,脸型小巧,是像极了邹渝没错。

    “许警官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许江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皱眉道:“像谁?”

    蒋云没有回答。

    半晌,许江明想追问下去,蒋云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线,急忙拽住他的手臂,两人一块躲到转角后的阴影里。

    好在脚步声没再靠近。

    他眼疾手快地捂住许江明的嘴巴,另一只手借机捡走粘在他肩头的一根头发。

    “……和霍氏的合作基本谈成了,但我想不明白学弟你为什么非霍氏不可。而且这个项目有盛瑞和我们竞争,就算你……也不怕得罪蒋家吗?”

    蒋云把头发攥在手心,站在阴影下,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探出一点视线,不远处打电话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第一批从盛瑞跳槽的钱来。

    钱来,来钱,果真人如其名。

    北川大学每年毕业生那么多,他想,此时和钱来通话的那个“学弟”也不一定就是梁津。

    “行,反正这事儿我替你谈妥了……你都不晓得我刚有多紧张!你说说你,自己参加什么酒席,叫我单打独斗跟霍氏的人谈话,我不管,这是另外的价钱。”

    电话里的人似乎说了什么,钱来大笑一声,道:“大股东,出手真阔绰啊。这忙我没白帮!”

    行了。

    今晚的宴会、认识钱来、和蒋家有关系,综上所述蒋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肯定他就是梁津。

    钱来走远了,他从黑暗中走出来,胳膊肘撑在露台边缘,无声叹了口气。

    “许警官,魏疏他很喜欢你。”

    “我知道,”许江明说,“看得出来。”

    蒋云:“作为朋友,我不希望看到他被最爱的人背叛,你明白我的意思。”

    许江明盯着他看了良久,说:“阿云,没有人能做到毫无保留。至亲之间尚存隐瞒,爱人也是如此。”

    “这不叫隐瞒,”蒋云反驳道,“这是谎言。”

    “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吗?”

    许江明眉头一拧,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刚刚我们躲的那个人,你认识吧?”他话锋一转,“因为他跟梁津有关?或者……和他通话的人就是梁津?”

    许江明的直觉过于敏锐,蒋云来不及做出反应,慢了半拍。

    “你看,爱人之间也有隐瞒。”

    许江明:“阿云……请你理解我的苦衷。”

    蒋云被他的某一句话触动心弦,因此退了一步。

    他相信梁津是爱他的,他也对梁津怀抱着同样的感情。

    在床上他们拥有着超脱的默契,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另一方都能最快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蒋云也没有忘,他们上辈子也曾是彼此的对立面。

    爱本就是复杂的产物,对梁津的情感中包裹着隐秘的嫉妒、羡慕、疼痛以及猜忌,许江明没有说错,没有人能做到毫无保留。

    可他以为……梁津至少会坦诚一丁点。

    他不明白他的动机,不清楚他的目的,他们就像世界上既亲密又疏离的生命体,从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彼此。

    “希望你履行这份誓约,许警官。”

    他侧身让出过路的空间,深深地看向许江明:“我理解你,也请你说到做到,别做任何伤害魏疏的事情。”

    在他的记忆里,上辈子他失去过一个意义非凡的人,他没能参加那个人的葬礼,并为此对梁津恶语相向,诅咒他一辈子不得好死。

    虽然前因后果仍然未知,但他不想让这件事重演,更不希望他失去的那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回到座位上,魏疏一副等了很久的模样,他假意拍了拍肩膀的“灰尘”,埋怨道:“你俩上厕所上了半个多小时,菜都凉了!”

    “拉着许警官聊了一会儿,”蒋云说道,“老魏,做人大气点。”

    魏疏:“……你俩聊什么了?”

    “不告诉你。”许江明道。

    第52章

    正式入职的流程走了小几天,起初蒋云还纳闷,不就一个闲散小职吗,至于这么正式严肃?

    后来郑思勤代蒋丰原发表通告,向公司上下宣布盛瑞的新一任首席执行官时,他后知后觉地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尽管盛瑞之于蒋氏并非举足轻重的存在,但他依旧不是很敢相信,蒋丰原会把公司交由他来打理。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维持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忙碌行程取代。

    他和梁津一天见不了几次,白天两人出门都很早,晚上他差不多七八点到家,梁津则在十二点之后,因为有各种应酬。

    为了保证留守Cooper每日的活动量,蒋云专程雇了一个家政阿姨负责遛狗以及换水换粮。

    闲暇时,他也会把Cooper带着上班,公司的年轻员工很喜欢猫猫狗狗,路上遇见大都蹲下来摸摸毛绒绒的小狗脑袋,夸一句“好乖好听话哦”。

    “午休我牵着它下楼溜达,到时候可以再来摸摸它。”蒋云说道。

    每次他这么说,都能听取哇声一片。

    “蒋总。”

    办公室外响起两下敲门声,蒋云放下签字笔,按揉眉心的同时说了声“进”。

    关上门,秘书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几分慌张,说他接到霍氏那边的来电,关于新项目的合作,他们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秘书微微躬身,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蒋云不为所动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早在几天前与霍致年约的那顿饭上,他就得知霍氏有可能临时改变主意,放弃盛瑞选择新的合作对象。

    “您需要我联系霍氏重新谈判吗?”

    估摸着双方合同都签好了,还有什么谈判的必要?

    眼前电脑屏幕还亮着,杨勇调查的资料于一分钟前传到他邮箱,蒋云点击“下载”,简略道:“暂时不用。”

    “好的。”

    等人离开,资料刚好下载完毕。

    OGIN创建初期就敢抢蒋氏子公司的项目,的确应了霍致年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评价,当他看到OGIN幕后投资者的调查结果,更不意外盛瑞的马失前蹄。

    自家人跟自家人,怎么能叫抢呢?

    应该叫“拿”。

    作为OGIN最高持股人,项目不论归哪一方,最终不都是梁津受益吗。

    下午五点,他破天荒地下了班。

    Cooper被他抱进副驾,车窗降至底部,窗沿搭着它的两只前爪,汽车还没发动,它已经对路边的烧烤摊流了三斤口水。

    中华田园犬很聪明,此狗尤其。它回头朝蒋云“汪”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馋得不行。

    “吃烧烤的小狗毛会掉光。”

    蒋云拉上安全带,把车窗上升到一半的位置,防止它中途跳车:“你想变成丑八怪吗?”

    Cooper仰天长汪一声,以它的智商,听懂“丑八怪”这三个字没什么难度。

    这只馋嘴狗被他的威胁打击得不轻,一回家就趴在阳台的玻璃门前对影自怜,仿佛霜打的茄子,就连蒋云拿起它最爱的毛绒狐狸玩偶也提不起精神。

    “补偿你一顿罐头,好不好?”狐狸玩偶被蒋云放回收纳篮里。

    Cooper正在发育期,梁津对它饮食把控严格,诸如罐头等食物在喂食的时候都有一定的配比,各类小零食也只有表现好了奖励少许。

    养狗就像养小孩,家长有一方严格,就有一方宽松。

    蒋云洗漱完履约开了一罐Cooper爱吃的口味,一人一狗看了会儿电视,他便抱着这只二十斤重的家伙入睡安眠。

    这段时间梁津常常半夜三更回家,床上很空,蒋云习惯了有人陪着,让他改掉已经养成的习惯总得有个过程。

    因此,Cooper成为了他的过渡期“陪·睡”伙伴。

    狗在幼犬阶段体温略高一些,半夜蒋云热得难受,半眯着眼睛准备把热源抱到床下,结果摸了半天没摸到Cooper的一根毛,反而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手臂。

    他晕晕乎乎地“唔”了一声,知道是梁津回来了。

    “狗呢?”

    梁津身上很凉,所以蒋云没拒绝他的靠近。

    手臂横亘过他的腰身,两人胸膛贴着后背一齐躺下,梁津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床太小睡不下,我把它送去客厅了。”

    蒋云感到颈窝一阵发痒,似是被人低头蹭了蹭。梁津声音有些闷,加上他困得不太清醒的缘故,只听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却没听清完整的内容。

    “阿云。”

    这次倒是很清晰,蒋云发出一个短促的鼻音,就当是他的回应。

    梁津箍着他的腰身,说他最近有点累。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眼睛却在黑暗中完全睁开。

    是啊,能不累吗,蒋云清醒了些,心想,一边在总部筹谋布局,一边坐镇OGIN虎口夺食,从盛瑞嘴里拦截下与霍氏的项目合作……不愧是上辈子和他斗了八年的宿敌。

    世界上不会出现第二个人比他更熟悉梁津,同样,应该没有人比梁津更了解他。

    他们是宿命的对手,默契的同盟,当然也是知己知彼的爱人。

    梁津是洗过冷水澡才上床的,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这么一算,也有约一周的时间没有做过了。

    拥抱不能止渴,这一点梁津在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

    但背后的人手脚很规矩,除了拥抱之外再无其他出格的举动。

    蒋云翻过身,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但都不约而同地明白对方的意思是什么。

    双腿缠住梁津胯骨的那一刻,蒋云忽然回忆起他重生后做的第一个梦——昏黑、窒息,不同于这辈子的任何一场欢愉,纯粹是掌控方占据压倒性的胜利。

    那时的感受宛如电影重映,他激烈地颤抖一下,汗湿的碎发被人轻柔地撩到脑后,随即,一个安抚意味十足的亲吻落在他光洁的额头。

    “是不是很痛?”梁津问他。

    蒋云摇了摇头。

    被褥和衣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尤其突出,但不聒噪,就像冬日灶膛里火柴霹雳啪啦燃烧的声响。

    前提是忽略此时狗爪抛门的声音。

    蒋云面颊潮湿,想起身看看Cooper还在不在门外,梁津按住那条贴着他胯骨的腿肚,手指合并,握住瘦削的脚踝。

    不能动了。

    下半身因为惯性猛地撞了回去,他吃痛地惊呼,眼尾一片红润。

    换作以往,他必定要在梁津肩头留下一个以牙还牙的咬痕,但今晚他没多大兴致在这上面和他较量。

    “上次被叫到总部,无意间听到爸和霍家的人商谈订婚事宜。”

    蒋云嗓子叫得有些哑,说:“这几天我睡眠很差,要不明天你搬回去吧……或者我睡沙发。”

    他们双双陷在末尾的余韵里,梁津用以调整呼吸的规律低喘在某一个瞬间变得不稳起来,过后又恢复如常。

    卧室太黑,蒋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在脑内模拟出他反应过来的表情——平淡,波澜不惊。

    认识这么多年,这人从未有过一次失态,哪怕再险峻的形势,他从容不迫的姿态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其实他很想看看梁津失态的样子。

    会流泪吗?会歇斯底里地怒吼吗?会伤心到悲痛欲绝吗?

    这样的梁津只存在于他不切实际的想象中。

    “阿云,霍小姐是你的朋友,也是一个有信用的合作伙伴。”

    梁津:“这场联姻只是一个利益交换,我帮她实现她的理想,她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仅此而已,我们没有其他关系。”

    他并不怀疑梁津对伴侣的忠诚,这也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

    蒋云轻轻说:“……那你想要什么呢?”

    金钱?权力?名誉?

    杨勇是他的望远镜,他借此窥到梁津的一举一动,可越眺望,越迷茫,他无法把这些没有关联的举措结合到一起,哪怕他知晓梁津的每一个行为必定事出有因。

    漫长的沉默里,蒋云在床边穿上拖鞋。

    “我想一个人睡,”他回头看了梁津一眼,“晚安。”

    “晚安。”梁津说。

    接下来几天,蒋云照常忙地脚不沾地,怪事儿是他经常右眼皮乱跳,时不时莫名感到不安。

    他把这归咎为与梁津的冷战综合症,并没放在心上。

    期间韩琦给他打了一通语音电话,说电影的上映时间基本确定,目前在等院线排片,根据几场点映的反馈,她对正式上映很有信心。

    韩琦故弄玄虚道:“老板,我了解到一个八卦,你要不要听?”

    “嗯,”蒋云看文件看得头疼,有意换换心情,“你说。”

    “周识锦塞进来的那个小明星,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韩琦说道,“他金主换人了,你猜是谁?”

    蒋云配合地说了几个人名,韩琦全部否决,小声道:“他这段时间都跟着戚皓。”

    娱乐圈要想有立足之地,光靠自己一般不够,有野心的人都在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出路,毕竟圈内迭代速度如流水,稍不留神就容易被后来者拍死在沙滩。

    亲子鉴定的样本还差一份,蒋云为此发愁许久,得亏小明星换人换得及时,一下子给他指了条明路。

    “帮我约一下他,就说我请他吃饭。”蒋云说道。

    韩琦扬声道:“不会吧老板,你要预定下一个金主爸爸的位置啊?我和你说……”

    “停止你的思维发散。”

    蒋云正色道:“正常吃饭,我找他有事而已。”

    韩琦说她明白了,也不知道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临近傍晚,天色黑得很快,家政阿姨在微信上告诉他Cooper今天有点拉肚子,可能是遛弯的时候误食了什么东西,当前正在宠物医院等待就诊。

    蒋云将医院地址输入导航的目的一栏,手指即将碰到屏幕,郑思勤的电话刚好打了进来。

    白天不安的预感再次涌现,郑思勤急匆匆道:“麻烦您立即前往新康医院……蒋总出事了!”

    出什么事?

    蒋云一头雾水地挂断电话,蒋丰原也和Cooper一样误食了别的狗的大便?

    第53章

    海京时间六点整,车流密集的大道上,一场暴雨骤然降临。

    豆大的雨点宛如石子般砸向车前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刮器反复将玻璃表面的一团团湿渍抹平成膜,天际电光忽闪,将半边乌黑的幕布劈得犹如白昼。

    银白色轿跑开进新康医院大门,雨还在下,车内没有预备的雨伞,蒋云抱着被淋个透湿的准备推开车门,须臾,一柄黑色雨伞撑在他头顶。

    郑思勤西装笔挺,蒋云的车钥匙被他转交给身后的保镖:“蒋总目前还在昏迷,小梁总派我来接您。”

    “媒体那边发通告了?”

    上电梯的时候,蒋云暗暗讶异一路怎么没碰到几个人,郑思勤下一句话解答了他的困惑:“事关重大,消息不能外泄,这件事只有您、小梁总以及极个别高层人员知晓,也请您暂时保密。”

    电梯门缓缓开启,两列黑衣保镖呈一字排开,静默地站在ICU病房外,中间腾出一条过道方便医护人员通行。

    梁津呢?郑思勤说梁津让他来接自己,他此刻人又在哪?

    蒋云询问他的行踪,郑思勤露出一抹公事公办的微笑,说道:“小梁总正在召开高层紧急会议,蒋总事发突然,总部需要一套应对策略。”

    “知道了。”

    他看向将长凳挡得严丝合缝的保镖,扇了扇手掌:“麻烦让让。”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静一静。

    郑思勤离他十米开外,最后一批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ICU后再也没有出来,保镖们懂得看眼色,长凳周围就像一片被隔绝的废墟。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还在想会不会是郑思勤夸大了事实,没准蒋丰原只是擦伤了胳膊或者扭伤了腿。

    等他亲自赶到现场,确认了蒋丰原人躺在抢救室生死未卜,才肯相信他出的不是一般的事。

    他不会为任何人辩解,蒋丰原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发生得这么突然?

    一个在上辈子活得好好的人,如今已一己之力掀动了整个蒋氏集团的安稳现状。

    事出必有因,总要有个解释不是吗。

    蒋云的手指轻轻贴着眼皮,好像这么做就能缓和一点糟糕的睡眠质量带来的负面影响。

    各大社交媒体一如往常地展示着无聊的文娱日常,狗仔、记者专注于一位名导的复出事业,诚如郑思勤所言,消息被捂得很严实。

    所有变动,都在这场雨夜中悄然进行着。

    “小云。”

    蒋云昂起头,医护资源、医疗设备与技术排在海京头部的新康医院的所有者——魏淳亭女士,单手插兜立于走廊的另一头。

    因为这场雨,气温变得很低,他浑身都在发冷。

    一众保镖和抢救室大门被他抛在脑后,蒋云大步迈向魏淳亭的方位,她长发在脑后盘出一个简单的发髻,脸色显现出难看的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蒋云走近。

    走廊的玻璃窗外,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他有种预感,魏淳亭会对他有问必答,于是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面,道:“干妈,您知道我父亲昏迷的原因吗?”

    魏淳亭回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点欲言又止的意味,她鼻尖泛着不正常的淡红,垂首道:“初步检测,是中毒导致的昏迷。”

    “需要等待进一步的检验结果。”

    蒋云:“中毒?您确定吗?”

    话语脱口而出,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是不是设备出故障了?怎么可能……”

    他与魏淳亭四目相对,明白对方不可能骗他。

    但怎么可能是中毒呢?

    蒋丰原吃穿用度讲究到了极致,负责日常饮食的也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人,蒋云越想越眉头紧皱。

    忽而眉心被魏淳亭轻轻一点,她柔声道:“阿云,还是不想离开海京吗?”

    “干妈您这是……?”

    “没什么。”

    玻璃窗倒映着她纤瘦的背影,这一刻,魏淳亭显得有些瘦弱,宛如一棵根茎腐坏的树,一点点地走向衰败。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衰败”这个词形容魏淳亭?

    没来得及细想,魏淳亭抹平了他领口的褶皱:“你啊,和魏疏那臭小子一样让人不省心。他前段时间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低低笑了一声,说:“小云,别把自己困在海京一辈子了,这个地方未必适合你。回去把干妈的话好好想一想,有时候人的境遇、选择,都是会变的。”

    “好。”蒋云答道。

    蒋丰原所在的这一层请离了一切“闲杂人等”,蒋云睡在家属陪护间,外套脱下来披在身上,就当被子盖了。

    在极度不安稳的环境下,他同样睡了一个不安稳的觉。

    时隔数月,他又梦见上辈子的那场意外事故。燃烧在汽车残骸上方的火焰将空气都烧灼地得扭曲起来,浓烟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虽然死亡是一瞬间的事,却足以造成他永久的噩梦。

    最恐怖的是,被困于火海的那一幕不断地重复着,好似开启了循环播放,强制他一遍又一遍地观看。

    剧烈的爆裂声穿透耳膜,在短暂的失聪里,他就像有了幻觉一般,总能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悲痛的、嘶吼的。

    从未有人这么用力地念过“蒋云”二字。

    蒋云的在一阵摇晃中醒来,他坐起身,外套缓缓滑落,一杯温水被递到他面前。

    李时表情肃穆,单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说道:“您终于醒了。”

    家属陪护间只有他们两人,蒋云穿上外套,四处翻找手机:“爸情况好转了吗?”

    “蒋总今早醒过来了,医生说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小梁总正在他身边看护照料。”

    “好的。”

    他总算可以回家补觉了,蒋云找到手机朝门外走的时候,李时三两步追上来,抢先摁住门把手。

    “李叔,”走廊全是保镖,蒋云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只是被阻挠了补觉很不爽,“这是医院。”

    他挥开李时的手,正准备按下门把手。

    “您不想知道小梁总和蒋总的谈话内容吗?”

    蒋云停住动作,目光深幽。

    家属陪护间,他和李时一坐一站,耳朵里塞着另一只蓝牙耳机。

    “梁津……你说说,紧急会议的成果如何?不用想也知道,盯着这个位置的人每天都盼着我出事,你记住,一定不要让蒋家的其他人知道我的情况……咳咳咳!”

    蒋丰原气息短促,最后猛烈地咳嗽几声,像要把脏器从喉口咳出来似的。

    另一个声音冷静道:“昨晚的会议,我与总部几位管理者商议、确定了来年的计划策略,关于您的病情,对外只说您着凉感冒,此外没透露任何信息。”

    蒋丰原连说了几声“好”。

    “这些时日你亲自去调查给我下毒的人到底是谁,期间……谁的话都不要信,”他喘息声粗重,说,“重点调查你的哥哥,蒋云。”

    “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总部、乃至整个蒋家,都会是你的。当初我把蒋氏从没落里拉出来,我为它牺牲了一切,才换来如今的地位与权力……梁津,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您看中我的能力。”梁津说。

    蒋丰原气虚至极,却仍不忘用敦敦教诲的语气诱劝道:“不,不仅是这个。还记得你第一次找我的那天吗?我问你……你这么肯定我会接纳你的原因是什么,你回答说,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软肋。”

    “去吧,去叫你的哥哥进来。我有话对他说。”

    声音中断,蒋云摘下耳机还给李时。

    “就为了让我听这些?”他问道。

    李时看着他,沉默不语。

    蒋云弯了弯眼睛,家属陪护间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随后,缝隙越来越大,日光透了进来,满屋亮堂。

    “和人谈判至少拿出一点诚意。李叔,让她跟我谈吧,”他微微回身,说道,“母亲从瑞士回国,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好歹我可以去机场接她,不是吗?”

    李时骤缩的瞳孔映入眼帘,蒋云满意地转过身,朝传话的保镖点点头,表示他马上过去。

    进病房的时候,梁津刚好从里面出来。

    空间很窄,他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接触相擦,他感受到梁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不做反应。

    “阿云。”

    手背交错间,那人勾了勾他的小指。

    “Cooper昨天拉肚子了,”蒋云看也不看他,“它难道是我一个人的狗吗?”

    说完,两道狭长的影子彻底交错,蒋云反手关上门,视线投向病床上那个一夜之间憔悴许多的男人。

    “爸,您找我。”

    蒋丰原右手手背残留着一个硕大的针眼,针眼附近的皮肤青了一片。

    “王家那位千金才貌不俗,将来你们成了婚,我会把盛瑞完全交给你打理。”

    蒋云不理解蒋丰原为什么在ICU病房都能做出一副全世界都得听他号令的模样。

    王家的智松科技虽比不上霍氏,但在业内也占有一席之地,蒋丰原想效仿蒋、霍两家的商业联姻,于是拿盛瑞来说服他。

    中毒的事情尚无眉目,一旦他答应了这个条件,蒋丰原既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扣在海京,直到查清真相。二来,就算最后下毒的人不是他,他和王家千金的联姻也会给蒋氏带来一定的好处。

    “怎么,不满意?”

    蒋云眼尾低垂,指腹研磨着拇指侧面的倒刺,他当然不满意。

    半晌,他眉间阴郁散去,笑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蒋丰原没料到他竟是这个回答,急促地咳了一声,胸口巨震:“你不答应?蒋云,你有什么资格不答应?”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都是蒋家给你的,你觉得你还有拒绝的权利?”

    “收回去吧。”

    蒋丰原:“什么——”

    “我说,”蒋云眼角眉梢淌着厌恶的情绪,道,“你收回去吧,我不要了。”

    什么狗屁盛瑞,什么狗屁联姻,什么狗屁蒋家!

    他神情恹恹的,说道:“你为了挽救蒋家,当年忍辱负重地与霍氏联姻,为了稳住霍……为了稳住她的情绪,宁可从外面抱回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二十多年,我寄生在你和霍蔓桢畸形变态的婚姻关系里,你以为我很想在这里呆下去吗?”

    “你不爱任何人,你的眼里只有利益交换,所以也没有任何人爱你。”

    第54章

    他知道蒋丰原不会因为他那句“没有人爱他”有所动容,这种冷漠、利益至上的人,天生不在乎所谓的情情爱爱。

    就像他认可梁津是他的继承人一样,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是代替他坐到那个位置的人里最合适的人选。

    蒋云退了一步,转身走向门口。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这么多年以来,被蒋丰原折磨的同时他也掌握了反击回去的方法,但他不想这么做,就当给彼此留一寸回旋的余地。

    “蒋云。”

    床榻上那个病容憔悴却仍旧不可一世男人叫住他,语气里的平静裹挟着癫狂的杂质:“你的原名不叫蒋云。二十二年前,你出生在海京市儿童福利院……是我把你带回蒋家,给予你优渥的生活条件、受高等教育的资格。”

    “真的不后悔吗,失去这一切?”蒋丰原问道。

    蒋云停在门前,隔着一层门板,他能看到保镖们来回巡逻的影子,甚至他听到了梁津的声音,好像在和谁通电。

    他几乎被蒋丰原的问题逗笑。

    是啊,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经历过这些了呢?

    被蒋家除名,大雨滂沱的时候被赶出蒋家,一无所有地东山再起,如果蒋丰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地摇尾乞怜,求他顾念二十多年的养育情分不要抛弃自己,那他就真的错了。

    “我说过了,”蒋云的手放在门拉手上,推开门的瞬间,他听见他清晰的回答,“在蒋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无比痛苦。随你怎么做,除名、公告、冻结账户,我无所谓。”

    当年霍蔓桢出走时追着车屁股哭喊的小孩在眼前重现,他听到了一道来自内心的呐喊,兴许这就是上辈子他压抑已久的真言。

    魏淳亭劝他离开,此前他从未有哪一刻动摇过,但现在站在这间宽敞如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病房内,一股无形的力油然而生,试图把他推到海京以外的天地。

    敞开的大门,梁津保持着手持电话的姿势,眼神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蒋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蒋丰原,最后一次回答道:“我自愿放弃蒋家赋予我的全部,并永不后悔这个决定。”

    他大步离开,走得很仓促匆忙。

    通过耳旁撩起的微风,他听到梁津低沉地喊了他一声“阿云”。

    蒋丰原的动作很快,走出医院,他收到了五张银行卡的冻结通知,这些卡本就挂在蒋丰原的名下,到底不是他的东西。

    其实从冀西回来,他的开销一直由股市的收益回报和投资带来的利润支撑,生活上没多大改变,只是住处要换一换了。

    松江那套大平层是回不去了,郊区那栋别墅也没法住,找到新的落脚点之前,他需要找个地方过渡。

    “我的祖宗,你怎么突然来了?”

    魏疏脚上的拖鞋都掉了一只,睡衣好几颗纽扣系错了位,肩颈一片红晕,颈侧还有一圈新鲜的、血淋淋的牙印。

    “无家可归了。”蒋云拖着行李箱,神情复杂地瞥了眼魏疏脖子上的痕迹。

    “一楼二楼都有客房,干净的,我……我这个,我先上三楼了,人许警官还等着,拜了哈!”

    蒋云:“……”

    突如其来造访好友的家的确有些不太好,他把行李箱搁到一楼客房的角落里,借用了摆在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洗漱过后,在别墅的屋檐下点了一根烟。

    咬了几次烟头才咬破爆珠,烟嘴被牙齿挤瘪,仿佛一根被小孩子咬得惨不忍睹的吸管。

    海京这些天天气着实算不上好,夜空没有星星,黑乌乌的,但他还是盯着天空看了很久。

    “怎么个事儿?”

    有人敲了敲他的肩头,蒋云侧过身,魏疏穿戴整齐地出现,很随意地找了个着力点一靠,伸手找他要烟。

    “我见到干妈,她状态似乎很糟糕,”蒋云不赞同地看着他,说,“听她说你在试着接手她名下的医院,没借这个机会督促她好好休息?”

    “她不听我的啊!”

    魏疏抓了把头发,苦恼道:“有在试着接手……可做错一点就被她骂个狗血淋头的,魏女士最近不好沟通,说多错多,做多也错多。”

    他最后一段话像在绕口令,蒋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好吧,下次我来叮嘱她。”

    “你又是怎么了?大晚上拖着行李到我家……事先说好,没不欢迎你的意思啊,别多想。”

    蒋云:“我和蒋丰原断绝关系了。”

    “挺好挺好,你现在经济独立也不靠他的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蒋叔叔有点——”

    “我不是他和霍蔓桢的孩子。”

    魏疏戛然而止,指间的烟抖了抖,滑落下来掉进烟灰缸。

    “等等我看看日期,”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日历,“不对。今天不是愚人节啊?”

    “你们做亲子鉴定了吗?”

    蒋云摇头,道:“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说他二十二年前在海京市儿童福利院办理了领养手续,把我带回蒋家。”

    魏疏一时语塞,安慰地拍了拍蒋云。

    “没事儿阿云,有爹没爹其实没多大区别,有些父母还会虐待自己孩子呢,都会过去的,心理上别有负担,实在不行哥们帮你约个心理医生。”

    “谢了,”蒋云吐出一团烟圈,笑道,“心理医生大可不必,没到那个地步。”

    这辈子和蒋丰原的决裂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宛如坐过山车一样几分钟就滑到了终点。

    “许警官搬过来和你同居了?”

    魏疏眉飞色舞:“嗯呢。”

    “想起个事儿,”他眉毛又平了起来,狐疑道,“你生日宴那天,周识锦说是梁津亲自把你送回家,你们……”

    “关系有那么好?”

    “我们在一起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魏疏渐渐瞪大眼睛,短短十几分钟再次受到惊吓:“你说什么?阿云我耳朵聋了,你刚刚说什么?”

    “上/床,我跟梁津上/床了,”蒋云尽量咬字清晰,在这方面他也格外坦诚,“算是恋爱吧。”

    “恋爱就恋爱,还能‘算是’?”魏疏感到很新奇。

    “怎么不能。”

    迄今为止,除了魏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所拥有的,无非是梁津的那句“我爱你”以及被梁津捂住嘴没能说出口的“喜欢”。

    两个人相爱大多有一个过程,他们却宛如跳了级的优等生,略去了相互了解谈情说爱的部分,直接进入到生命大和谐中。

    “有个地方你不觉得奇怪吗?”

    魏疏把烟灰缸撇到一旁,说:“蒋叔叔今天才告诉你,你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在此之前梁津没有一点纠结挣扎的心理吗,关于‘我竟然爱上了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虽说现在社会很开放,大家对有血缘关系的情侣还是会报以另类的目光吧……”

    蒋云陷入一段长长的沉默里。

    是啊,有重生的缘故在,这辈子就算接触到再离奇的事情他也能很快地接受,和梁津在一起也是基于他知道自己养子身份这个前提。

    但梁津为什么能这么顺理成章?

    他低血糖的时候,面前总会出现一只握着糖的手掌,他怕苦,因而但凡喂药的那个人是梁津,他都贴心地准备好缓解苦味的小食。

    爱一个人做不了假,爱是本能。

    明明当初他们还没那么熟,梁津却了解他许多。

    “可能他性格比较内敛。”

    蒋云摁掉剩了一小截的烟,打火机的翻盖被他的手指掀来掀去,不住地发出“啪嗒”的脆响:“很多情绪都藏得很深,让人无法察觉。”

    魏疏恍然大悟,“哦”了很长一声。

    通过李时这个中间人,霍蔓桢定了棠晚酒楼的包厢约见蒋云。

    到场后,他推开门,端正坐在席位上的女人目光冷冷横过来,看他的眼神很陌生。

    她年岁与蒋丰原差不多大,在瑞士的几年保养得很好,面颊没有肉眼可见的皱纹,皮肤白皙透亮,似乎还化了点淡妆。

    蒋云嘴唇微张,喊不出那声“妈妈”,停顿稍许,他朝霍蔓桢颔首:“您好。”

    “坐。”霍蔓桢点点头。

    “李时说你要见我,”她指甲锉磨得圆润光滑,覆着一层透明的甲油,优雅地执筷夹了一小块虾仁放到自己碗里,“谁告诉你我回国的事?”

    蒋云不打算供出霍致年,没必要。

    “我有次无意看到您从棠晚出来,当时以为是一个和您很像的人,后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

    “还有,”蒋云抬眼看她,说道,“不是我要见您,是您想见我。”

    霍蔓桢面容冷冰冰的,刚见面时保留的余温仿佛一遇蒋云则化的膜。她将筷子拍在瓷质碗碟上方,说道:“很多年没见,蒋云,你现在和蒋丰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你笑什么?”

    他笑了吗?

    等霍蔓桢问起,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确实是微笑的弧度。

    蒋丰原说他搞□□和霍蔓桢一脉相承,霍蔓桢说他和蒋丰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他宛若一个陀螺,被两条辫子抽来抽去,维持着可笑的平衡。

    的确很可笑。

    “就像我不知道您何时与李叔熟识至此一样,没记错的话,李叔这么多年都对他忠心耿耿,誓死效忠。”蒋云不紧不慢地反击道。

    “你——”

    霍蔓桢肩膀一颤,趁着吸气把怒火往下压,有那层霍家千金的教养礼数在,她总归是能控制住情绪的。

    “听说蒋丰原冻了你所有财产,甚至把你名下的房产全部收回,”她将一张银行卡推到可旋转的托盘上,指尖转动,银行卡被送到蒋云眼前,“既然在做投资,也有开公司的意向,没有基础资金怎么行?”

    她扯了扯嘴角,说道:“蒋丰原不在乎风评,放任一个私生子承接他的位置,享受蒋氏的财富。蒋云,如果你愿意收下这张卡,霍家会成为你的助力,你明白我的意思。”

    蒋云盯着托盘上巴掌大的小巧卡面,心想为什么前世霍蔓桢没对他说这些,甚至让他放心使用卡里的钱,不必归还。

    她赤裸裸地抛出橄榄枝,直接代表霍家对他作出承诺。

    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又是什么给这个早与霍老爷子撕破了脸,被迫在瑞士修养数年的人底气,确信霍家将如她所愿帮助自己?

    除了魏淳亭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堵他的出路,不肯把他放离海京,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选择。

    蒋云胸口憋着一团气,整个人犹如胀大的气球,处在要爆不爆的临界点。

    他捡起那张银行卡,霍蔓桢神色一动,笑容漾在唇角的前一秒,他又把卡放了回去,转回她那边。

    “我不愿意。”

    他不要被任何人操控。

    “你以为这是你说一句‘不愿意’就能结束的事吗?”

    霍蔓桢的脸色有些阴沉,却没有太难看。她挺直脊背,托着杯底悠悠抿了一口茶水,说道:“棠晚一楼做早茶,靠近前台的地方有一块液晶电视机,早上九点准时播报每日新闻特讯。”

    “离开的时候看一眼再走吧蒋云,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蒋云不想和她继续谈下去,Cooper的医生通知他Cooper今天出院,待会儿他得去一趟宠物医院。

    崭新的连接着车钥匙的小狗挂件被他握在手心,棠晚酒楼一楼大厅,他侧身走过电视屏幕,随后脚步一停,浑身僵硬地伫立在原地。

    “海京知名企业家、慈善家蒋丰原于x月x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病情恶化,不幸离世……”

    摄影镜头在对准一齐身着黑色西服的蒋氏高层后不再晃荡,变得平稳固定。

    镜头持续拉近,焦点聚集于站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之后,因熬夜看上去脸色很差,但眸光淡然没什么表情的梁津身上。

    被蒋丰原交托了毕生信任的李时此刻正虚托着梁津的手肘,尽心地搀扶着这个蒋氏集团的下一任继承者。

    再然后,社交平台同步出现“知情人士”爆料,暗指蒋丰原的死别有原因,疑似与兄弟纠葛有关。

    这条帖子引爆热搜,直接把蒋云推到风口浪尖。

    等他赶到医院,无数道目光将他全身扫了个遍,蒋氏的高层与股东们窃窃私语,有人扬声提醒,说应该把蒋云扣下交给警方调查。

    “父亲的丧事急待办理,劳烦诸位先行离开,若有需要总部再见。”

    梁津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置喙。

    走道的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包括李时也在他的指令下离开。

    他们中间隔了几米远,蒋云没有动,是梁津先有了动作,一步一步地迈向他。

    “我给你发了消息,这个时候你不该出现。”

    蒋云:“不来我怎么知道自己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下一步就要接受警方调查了呢?”

    “阿云。”梁津打断他。

    “你也要这么做吗……你也要把我押在海京吗?”

    蒋云表情有些痛苦,针织的小狗挂件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带着薄薄的潮意。

    重生之后,他奢求的东西很轻易简单,仅仅只是平安地度过这一生而已。

    可是上天总不随人愿,折磨人的花招层出不穷。

    他头痛欲裂,天灵盖好似被人劈成两半,伤口被盐抹了一层又一层。

    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是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一无所有?

    空着的那只手被人紧紧圈住,他低下头,一张揉皱的飞机票躺在掌心,好像被人攥了很久。

    梁津的眼底翻滚着惊涛骇浪,浓烈却隐忍的情绪被他掩藏得很好,有一个瞬间他觉得梁津也是痛苦的,他感受到了这样的情感,通过肢体接触,通过眼神的碰撞。

    他们在撕裂彼此的血肉,庖丁解牛般拆解着自己的肢体,在滔天的剧痛中交付出利益场难得一见的真心。

    “不,阿云。”

    梁津压抑着嗓音,低声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放你自由,让你……过上你想要的一生。”

    第55章

    梁津买的是明早七点二十五分的飞机票,海京白港国际机场起飞,在香港国际机场落地,航程约莫四个小时。

    两人从医院一道离开,梁津今日已无其他日程安排,蒋云坐上他开过来的那辆奥迪A8的副驾,手机导航到Cooper所在的宠物医院,说先把狗接回家。

    轿车内饰沉稳大气,意外地很符合梁津的气质,就是悬挂在后视镜下的挂件太破旧,太格格不入了,滑稽地摆来摆去。

    “扔了吧。”蒋云手指拨动几下那条脱线的小狗尾巴,说道。

    梁津的车速非常平稳,甚至平稳得过了头,夸张点形容,是老奶奶骑自行车都能超过的程度。

    “为什么?”

    掌着方向盘的人视线飞快地扫向小狗挂件,自以为找到了症结所在,解释道:“脱线的地方很好补,缝两针就好了,可以不用扔掉。”

    蒋云把手收了回去,头转向车窗那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前方有一个红灯,梁津踩了刹车,轿车完美地停在停止线内。

    修长的指节细致地解开挂件的弹力绳,像防着谁似的,梁津把毛发杂乱的毛绒小狗妥帖地放进左侧的大衣口袋。

    这时绿灯刚好亮了,他一边启动汽车,一边闷闷地表达他的观点,十分有理有据的样子:“我就喜欢旧的。”

    好,那你挂吧,蒋云说不过这个固执的人。

    本来他的想法是效仿梁津做手工那样回赠一只小狗挂件当做替换,结果人家喜旧厌新,压根不要。

    蒋云加了Cooper的治疗医生微信,梁津去停车,他走到医院前台,问住院部在哪。

    “您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长?我帮您查一下就诊记录。”

    他报上小狗的大名,并把字母拼了一遍:“Cooper。”

    中国狗取老外名,梁津也是个人才。

    戴着口罩的年轻女生膝盖上躺着一只肥美的三花长毛猫,尾端慵懒地拍打着座椅扶手,女生把它从椅子上端下去,在电脑操作几下,确认说:“蒋云……蒋先生是吗?”

    “是的。”

    “前面直走到尽头,右拐。”

    蒋云道了谢,在护士的帮助下牵走了套着伊丽莎白圈的小棕狗。

    宠物门诊在走道中前方的两侧,住了几天院,经历了无微不至照料的小狗走两步路就累了。

    牵引绳被拉到极限,蒋云拽了两下发现拽不动,一回头,Cooper像融化的橡皮糖,整只狗赖在了医院的地板上。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往回走几步,对地上的癞皮狗说道:“我数到三。”

    癞皮狗无动于衷地打了个滚。

    “接到Cooper了吗?”背后传来梁津的声音。

    “接到了。”

    蒋云无语地用下巴指了指,说道:“喏,想让人抱,不肯自己走。”

    两人一狗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名医生从旁边的诊室出来,见到这个盛况,关门的动作一愣。

    “您就是Cooper的主人吧?”医生解下口罩挂绳。

    蒋云点点头。

    “当时带着它来医院看病的人说她是您的家政阿姨,所以有些情况我需要和您再沟通一遍,”医生拿出手机,晃了晃他和蒋云的聊天界面,“一般情况下,狗狗吃大便是为了补充微量元素,也有可能是因为没养成定点排便的习惯。”

    医生:“方便问下您一天遛狗的次数和时长吗?”

    “早晚各一次,每次大概一个小时。”这是他跟阿姨商量好的频率。

    “狗粮呢?每天投放的狗粮充足吗?”

    医生说道:“在饥饿的条件下,小狗也有可能吞食自己的粪便。”

    “充足。”梁津回答道,Cooper的饮食大多由他负责。

    “两位的工作是不是很繁忙啊?”

    “嗯,”蒋云看了看梁津,说,“他在家时间很少,我如果不加班五六点到家,加班的话八点以后了。”

    “这样……”医生摩挲着下巴,看了眼梁津,目光又回到蒋云身上,“两位家长要是有条件,可以每周抽出一些时间多陪陪它。每只小狗的性格不同,Cooper是一只很渴望得到关注的小狗。”

    梁津接过蒋云手里的狗绳,避开打针的位置,十分小心地将它抱在怀中:“谢谢医生,我们会注意的。”

    Cooper趴在他肩上,伸着舌头哈气,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梁津也很开心,蒋云看着他收不回去的嘴角弧度,不知道他是在礼节性微笑,还是因为医生的那句“两位家长”而暗自窃喜。

    最后一桩心事告一段落,哪怕此刻立马启程蒋云也没什么不舍的了。

    他的行李还在魏疏家,但梁津显然在往反方向——临近松江的大道上开。

    “你有几件衣服落在我那了,”他直视前方,语气淡淡的,“似乎家里还有多的行李箱呢。”

    蒋云闻声笑了一下,没点破梁津的心思。

    明明再过一晚就要离开,他心底半点别离的情绪也没有,平静得像不起风的湖面。

    抱着狗开了门,Cooper舒舒服服地躺进它的小窝,蒋云鞋都没换,上身一轻,整个人坐上玄关的置物架,下一秒一个吻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亲得他有些窒息。

    “梁津……唔……”

    秋冬交替,他们都穿得很多,梁津披着一件大衣,黑色的,和内里的西装是一套。

    大衣被脱下来垫在蒋云身后,仿佛天鹅交颈,他抚摸着梁津滚烫的耳根,舌尖一退再退,还是被人勾缠着不放。

    唇舌分离,梁津擦去他眼角的生理泪水:“不舒服吗?”

    “不是……”蒋云磨蹭着那片薄唇,揪紧面前的衣领,“别停。”

    他实在很喜欢和梁津面对面地相拥。

    有关前世的记忆里,也不是没有背对着做的经历,但他总会没安全感地把床单抓得乱七八糟,或者反手在梁津的臂膀留下长长的挠痕。

    屋外天色渐暗,屋里的灯一片漆黑。

    蒋云盯着天花板,感觉它好像塌下来了一般,碎裂的砖瓦压在梁津身上,然后梁津和砖瓦一起将他埋进柔软的被褥里。

    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密不可分了,梁津的鼻尖蹭过他的侧脸,低喃道:“阿云……一起走好不好,你带我一起走。”

    蒋云空白了一会儿,心想这太不现实。

    离开是下策中的下策,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梁津刚被委以大任就想撂摊子走人,集团董事会成员第一个举双手反对。

    思绪转回来,梁津未必不清楚这一点。

    动/情时说的话不能当真,尽管他也很想带着梁津私奔。

    他将梁津的脖颈拉近,轻轻吻了吻那颗眼下痣。

    蒋氏的发布会在第二日早上八点,蒋云五点半起床,提着昨晚扶腰围观梁津帮他收拾好的行李箱,上了专程过来接他的那辆白色商务车。

    “白港机场。”

    “请系好安全带。”司机侧过脸叮嘱道。

    听到这个声音,蒋云下意识地抬起头,在后视镜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容:“郑思勤?”

    “梁总不放心,所以派我把您安全送到机场。”郑思勤笑道。

    路上很安静,郑思勤专心开车,他也不出声打扰。

    当时梁津把机票交给他,蒋云以为目的地是美国、加拿大这些国家,结果他定的是去香港的机票,不过不出国也挺好。

    他投资的一家俱乐部的老板目前就在香港,刚好过去跟他谈谈下一步的合作。

    开出市区后,蒋云察觉到郑思勤愈发紧张的情绪,他中断与那名老板的线上商谈,问道:“怎么了?”

    “有人跟车。”

    车速加快,郑思勤打着方向盘:“您坐稳,我试着把他们甩掉。”

    蒋云朝车窗后看去,不出所料,后面一左一右跟着两辆车,前后距离控制在十米内,根据郑思勤的反应,应该跟了他们很长时间。

    尾随的车辆穷追不舍,考虑到蒋云的安危,以及梁津在出发前的多次嘱托,郑思勤不敢把车速拉得太快。

    “可能要耽误您登机了。”郑思勤说。

    其实蒋云早有预感他不会走得很顺利,霍蔓桢与李时联手,几近摊牌地逼他站位。蒋丰原死因尚未查清,幕后真凶不明,集团总部乱成一锅粥,这也是梁津为什么召开发布会的原因之一。

    就是不知后头那两辆车的雇主是谁,蒋云点开和魏疏的聊天窗口,淡然地打出一行字:

    【少和干妈对着干,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你确实应该多历练,见见大风大浪。】

    返回主界面,他又点进另一个置顶人的界面:

    【熬夜伤身,昨天忘记说,您的黑眼圈很重,脸色也不太好,记得抽空安排一次全身体检,得空了我去看您。】

    最后停在和梁津的对话页面,他编辑了几个字,手指顿了顿,删了改改了删,只留了开头的一个“你”字。

    须臾,仅剩的“你”也被他删了。

    上辈子那场车祸是他生命的句点,由于走得太匆忙,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比如恭贺韩琦拿下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比如——

    空白对话框多了两个字。

    最后那个“你”正在编辑之际,车尾遭受了巨大的碰撞,蒋云被撞得身体一晃,文字就这么发了出去。

    两辆车一左一右夹击着两边车门,郑思勤拉开车门,已然冲出去和两名中等身材的男人搏斗起来。

    蒋云出门前吃得不多,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涌到眼前,他推了三次车门,到第四次,车门才被他推动,露出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一辆纯黑色的奥迪A8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他只眨了一下眼,汽车飞一般地瞬移到了眼前。

    他轰然倒地,脑袋没磕到坚硬的水泥地面,反而躺进一个人柔软的手心。

    耳边的嗡鸣声将外界的所有声音屏蔽,他看见那个人在说话,但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一道锐利的白光闪过,蒋云双眼被刺得眯了一下。

    昏迷的前一秒,梁津握着尖刀狠狠对准自己胸口的画面深深映入他的脑海,他飞快地伸出手抵在梁津胸前。

    刀尖穿破手背的皮肉,鲜血如串珠滚落,湿答答滴了他满脸。

    为什么?

    ……梁津为什么要自杀?

    他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第56章

    他的意识时模糊时清晰,顶部白炽灯刺眼的光亮投射在眼皮上,眼珠轻微地动了动,但他依然保持着昏迷状态。

    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能看见一生的走马灯。

    蒋云也看到了。

    完完整整的,涵盖了他和梁津所有过往的走马灯——

    十四岁的蒋云做好事不留名,凭借一手英雄救美的壮举与“树叶”成为笔友,通信半年,因撞破蒋家秘辛被强行催眠。

    在医院做了一个多月的“康复治疗”,返校那天,他、魏疏、楚尽风三人并排走进校园,经过保安室,沿着围栏栽种的那一排香樟树在人行道上投出大片淡灰色的阴影。

    风吹林动,魏疏的嘴巴跟夏天的蝉一样聒噪个不停,叽里呱啦地分享他寒假出国游玩的见闻。

    楚尽风很少谈及他自己的事,只是微笑附和着,等魏疏讲完这个话题,他扯了扯蒋云背后的书包肩带,关切地问道:“阿云脸色有点差,寒假没休息好吗?”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蒋云心不在焉道。

    这些天他记性很差,要做的事统统忘记去做,徐姨好几次跟他讲话,他也像神游天外似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应。

    魏疏拧紧眉头:“你进医院了?哪儿不好?”

    蒋云脑海中闪过零碎的专业名词,最后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他可能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围栏外的香樟树身粗壮,树影层叠,就算一个成年人躲在树后也不会有人发现。

    蒋云不安地朝最近的那棵树望了一眼——从在校门口下车开始,他总觉得谁在暗处偷偷摸摸地盯着他看。

    但一回头又找不到人。

    “怎么了阿云?”楚尽风的手搭在他肩头,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揽。

    “没什么。”

    蒋云再次看向香樟树的方向,半晌迟疑地收回视线,说:“是我眼花了。”

    那里根本没人。

    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初中的最后一学年、高中三年和大学四年,他毕业后不久,梁津被蒋丰原认回蒋家,成为这个庞大家族的一份子。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不甚愉快,或者说,是蒋云单方面的不愉快。

    泡了几年健身房,他的手部握力很大,蒋丰原非逼着他和梁津握手,这不刚好为他给梁津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创造机会吗?

    蒋云全身绷紧,使在手上的力气逐渐变大,一秒不到的时间,一股更大的力量回握回来,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五指一松,半截手掌被修长有力的指骨紧紧包拢。

    梁津唇边晕开一抹浅笑……不是,这人还敢冲他笑?

    蒋云气得牙痒痒,顶着众人的目光,挤出一抹很不情愿的笑脸,伸手冷冷道:“蒋云。”

    此后,他短暂的一生被划分成了两个阶段:离开蒋家前,和离开蒋家后。

    他和梁津尚在同一屋檐下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何,他们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蒋云嫌烦,眼不见心为净,每天非必要不在主宅用餐,晚上基本凌晨后到家。

    但不管是凌晨一点、凌晨两点,还是凌晨六点,他永远会在亮着灯的厨房与下楼倒水或咖啡的梁津不期而遇。

    就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他与蒋丰原断绝关系,即他被宣布与蒋家再无任何关系的那天,下的雨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每一场都大。

    之前他忘记了很多细节,比如他是怎么扛着四十度的高烧从主宅打车到魏淳亭的医院,比如住院期间是谁在他身边亲自照料。

    如今他也一一想起了。

    那件厚重的,被清爽的柑橘味包裹着的外套从他头顶降落,把人围了个严实。

    他额头靠着一片宽阔的胸膛,意识烧得混沌不清,露在袖口外的指尖温度烫得惊人。

    “师傅,北川大学附属医院。”

    蒋云宛如归巢的鸟般将自己缩成一团,手指碰到了什么,他贪恋这冰凉的触感,攥住之后便不肯松手。

    “新康……”

    那人声音轻轻的:“说什么?”

    “去……新康。”

    谁都可能不管他,魏淳亭不会不管。

    出租车在道路尽头掉头,可能是梁津搂他太紧,蒋云没感受到该有的颠簸。

    他本就高烧,又淋了雨,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天体温才慢慢降下去,在魏淳亭的新康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药是苦得难以入口的,营养餐是寡淡无味的,蒋云病中脾气大,说什么都不肯吃药,闭着眼把被子提过头顶,缩成了一个人形鸵鸟。

    梁津只有中午和晚上会来,一进病房,首先把这个不遵医嘱的“鸵鸟”狠狠制裁了一番。

    蒋云被压着喝光了每日的剂量,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到处找水喝。须臾,两根手指凑到他嘴边,指尖一递,一颗圆滚滚的水蜜桃硬糖落在唇舌间,甜味迅速化开盖住了苦涩的味道。

    “坐着吃完再躺下。”梁津手往回抽,指腹沾了层透明的晶亮。

    “知道了知道了。”

    蒋云半眯着眼,很不耐烦地朝某个方向一歪——太阳穴习惯性地贴着他的颈窝,硬糖在口腔里滚来滚去,糖体被含得融化不少。

    他喝了感冒药就犯困,一阖眼能睡大半天。第七天办出院,他溜去魏淳亭办公室,问这些天是谁天天到病房照顾他,魏淳亭笑了笑,递上早已商量好的回答:“你连魏疏的声音都分辨不出吗?”

    魏疏?

    想起他钱包落在病房,和魏淳亭聊完,蒋云折返回去取,不光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他的钱包,还拎起一件散乱堆叠在靠椅上的外套。

    很厚实,蓝血品牌今年的冬季秀款,蒋云低头轻嗅,一股没散干净的柑橘味。

    一贯骚包把蔚蓝和桀骜当空气清新剂喷的魏疏会用这么清爽的香水?

    出院后,他也实打实颓靡了一阵子。霍蔓桢的援助来得恰逢其时,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想东山再起并不难。

    可惜后天成长终归比不得先天优势,梁津在集团总部如日中天,许是蒋丰原授意,他两在生意场上经常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诺大一个集团何必死抓着后起之秀不放?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蒋云想。

    他不屑用拙劣的手段报复回去,而是让秘书以他的名义约见梁津,尽管他知道这么一个大忙人,日程排得挤不进一只蚂蚁,怎么可能腾出一个晚上的时间陪他吃顿饭?

    但邀请发都发了,也收不回来,蒋云下午六点准时下班,后脚跟刚迈出公司大门,秘书仓皇追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蒋总!蒋总留步!您不是约了梁总一块吃饭吗,我开车送您过去吧。”

    蒋云:“啊?他答应了?”

    “对啊,”秘书掏出手机,“梁总亲自回的消息,你看——”

    【可以。我会把六点之后的行程清空。】

    蒋云把这几个字连在一块读了又读,喃喃道:“……见了鬼了。”

    他们的博弈有来有回,但关系真正发生历史性进展,还是在圈内一位二代过生日那天。

    梁津顶着私生子的名号上位,不少人对他颇有微词,这群天天被爹妈指着鼻子骂“能力不如一个私生子”的富家子弟们尤甚。

    下药送鸭的那群人跟戚皓玩得好,蒋云不屑与他们为伍,拿完房卡就走。

    错误的房卡,正确的房间……被梁津一把拽进那间漆黑的屋子时,他忽然明白他们想整的除了梁津,还有他。

    为了避嫌,趁着他熟睡的间隙,梁津将他抱进另一间客房,第二天两人都装无事发生。

    梁津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连着做了一个月不重样的梦。

    主角,他和梁津。

    第二次和第一次间隔了很长时间,那时他和魏疏正办完魏淳亭的丧事,他把轿车开到松江边,抱着酒瓶喝了个酩酊大醉。

    裹着衣服躺了半天,有好心的路人把他叫醒,替他打开通讯录找一个可以把他送回家的朋友。

    蒋云红着脸大手一挥,机缘巧合之下拨通了梁津的电话号码。

    “您好,请问您是号主的朋友吗?”

    “算是。”

    “这位蒋先生在松江边喝醉了,您方便过来一趟把他送回家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梁津拿远手机说了声“会议明天继续”,随后对着听筒礼貌道:“麻烦您报一下地址。”

    穿着一身单薄西装的男人在江边下车,江滩上,蒋云一手抓着拾来的石头片,另一只手潇洒地扔石头打水漂。

    扔了三四个,没一个在水面弹超过两下。

    “蒋云,”梁津抓住他扬起的手,“夜里风凉,又想喝一周的苦药吗?”

    “喝!”

    剩余的石头片砸了满地,蒋云甩着手想把他挥开,甩了几次,没甩动。

    “不是……你哪位啊?你凭什么管我!”

    他眼眶很红,不知是被风吹成这样的,还是心里难受酸成这样的。

    江面昏黑如墨,蒋云仰着脸,衣襟下还夹着一片没烧干净的纸钱灰屑。

    积累了好几天的悲伤与茫然一股脑发泄出来,他低下头喊道:“喝就喝!最好喝到让我再在新康躺十天半个月,这样我每天都能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她了。”

    “多陪陪她……干妈就不会发生意外。”

    “你懂什么?”他苦笑,“你怎么懂送走至亲——”

    话没说完,对面那人长臂半抬,像一条没有钥匙的钩索,圈紧了蒋云有些消瘦的腰身。

    江风吹得人骨头都是冷的,对岸灯火繁华,岸上汽笛声声,只有眼下这块小小的天地,寂静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蒋云鼻梁被撞得发疼,他吸了吸鼻子,下一秒后脑勺的发丝被梁津轻柔抚摸着。

    “我懂,阿云……我都懂。”

    第57章

    上辈子他们从未明确过彼此的关系,酒局碰上了,蒋云对他点了两下头就走,宛如陌生人擦肩而过。

    在场谈笑风生的十数名集团高层,有谁知道这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前一晚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过?

    魏淳亭忌日那段时间,他抽烟抽得很凶。魏疏接手了她名下所有产业,天天忙得焦头烂额,有次打电话过来劝他少抽点,蒋云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那你也别喝酒”。

    魏疏闭麦,无语地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他不多管闲事了。

    他两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当晚蒋云驱车回郊区休息,他买的是独栋别墅,私密性很好,请专人栽种修剪的地栽绣球正值盛放的季节,花骨朵开得饱满圆润。

    两侧绣球包围的台阶上,一人穿着短袖运动裤,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腰包,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正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蒋云锁了车门,下一秒西裤口袋轻轻震动一下,打开一看,是一条定位消息。

    【梁津:还没到家吗?】

    【梁津:阿云,我在门口。进不去。】

    “因为这是我住的地方,不是你家,”蒋云径直走上台阶,拇指摁住指纹密码锁,他上下打量梁津这身既年轻又休闲的穿搭,“怎么进来的?我记得保安不会把住户以外的人放进来。”

    梁津指了一个方向,门开后跟着他进去,说他也在这买了套别墅。

    蒋云:“……”

    “你今天很闲?”

    他扯松领带,西装外套被随手扔到沙发上。脖颈的束缚感消失,蒋云呼了口气,从岛台上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罐未开封的蜂蜜,踮脚时束进裤腰的衬衫因伸展而被扯出些许。

    温水将蜂蜜冲泡开来,蒋云转过身,梁津已经站到他面前,撑开手臂把他困在此处:“上午去谈了一笔合作,下午跟公司几位董事打了场高尔夫,回来后夜跑一个半小时,没有很闲。”

    蒋云捧着杯子喝了口蜂蜜水:“哦。”

    “最近有……”

    “要做吗?”

    说完,蒋云放下杯子,问他道:“最近有什么?”

    “没什么,”梁津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额头朝下压了压,碰着他的嘴唇,“做吧。”

    蒋云不常在这栋别墅开火,开放式厨房的台面比他的脸还干净。拿蜂蜜时顺手一放的手机被他不小心推远许多,在唇舌交缠发出的啧啧水声中,锁屏突兀一亮,一条来自某购票平台的广告弹了出来。

    大致内容是一部口碑炸裂的科幻片续作在近期上映,票房稳居第一。

    从一楼厨房到二楼卧室,蒋云趴在床尾,上半身点缀着零星吻/痕,腰部以下盖着被子,只露了一点脚踝。

    床下就是一个边口很浅的烟灰缸,他刚弹落一截烟灰,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手中的烟抽走,烟身折成两半静静躺在烟灰缸底部。

    蒋云没力气和梁津生气,他托住下巴望过去,只见梁津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海蓝色的香水,摁住喷头朝烟味最重的地方喷了几泵。

    细密清爽的柑橘味水雾降落在蒋云光滑的肩背上,他翻了个身正面仰躺,说道:“这个味道闻太多次,腻了。”

    “明天我让助理送瓶新的,”梁津手探进被子里,娴熟地捏揉那截还印着他手指掐痕的腰身,“……你喜欢什么味道?”

    在一起久了,梁津按摩的手法和力道都深得他心,蒋云抬臂遮住眼睛,思索着这个牌子的其他香水哪一个适配他的风格。

    “橡木,”他说,“冬天配大衣很合适。无花果也不错。”

    “好。”梁津默默记下。

    “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但你的消息我都会看。”

    虽然蒋云为了降低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不怎么发消息,也鲜少给他打电话。

    蒋云:“再过几周有场国际商业峰会,你不打算去了?”

    “峰会主办方邀请我上台开场,尽量赶回来。”梁津捏了捏他的手腕。

    “去哪出差?”

    他嘴巴比脑子反应快,话都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合适,但已经没机会收回……

    不是想抽空订机票找梁津的意思。

    蒋云等他的回答等了一分多钟,他撤开手臂,以为梁津是没听到,待对上那道迟疑的眼神,他心想不说话原来是变相的保密。

    他心里有点不爽,纵然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确认任何关系,梁津没必要向他报备自己的行程安排。

    梁津飞离海京后,蒋云应邀去了场二代组的局。年少时在一块读书的这帮人,有的藤校毕业归国继承家产,事业一路畅通,有的从小混到大,爹妈已经认命放弃管教,两拨人都有瞧不上彼此的意思。

    蒋云到的时候,好好的地方硬生生分出一道楚河汉界。

    左边那拨人大部分跟梁津走得近,玩了几把骰子,有人无心插柳地开了个话头,说梁津有好几天没回消息。

    “人家怎么着也是大忙人一个,再说了,你又不是他对象,也没什么秒回的必要吧?”坐在右侧的某个人半讽刺半玩笑道。

    眼看双方愈吵愈烈,蒋云悄悄溜出去,迎着风口/咬了根烟。

    梁津自上飞机起,一天一般给他发七八条消息,有关于他在休息还是在工作的,也有分享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

    这几天聊天框安静得反常。

    他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扔进垃圾桶,短短一句话思考了十分钟。

    【蒋云:在干嘛?】

    又吹了半个小时的夜风,聊天框左侧还是没有动静。

    峰会开幕的时候,开场嘉宾换成了霍家新宣布的继承人霍致年。结束之后,他拨通杨勇的电话,缓缓道:“帮我查一查梁津现在在哪,安不安全。”

    “情况紧急,这次薪酬开以前的三倍。”

    杨勇查了小半个月,给蒋云寄了一份包裹,里面是一张模糊的抓拍照片,背面写着两个大大的“冀西”。

    收到照片不久,梁津回到海京,与此同时蒋丰原代表整个蒋家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的宾客里有蒋云的名字。

    蒋云不明白这场晚宴目的何在,本来他就不想呆太久,找个借口开溜就是。

    他举着香槟杯底端,开溜途中迎面撞见了霍家那位新任继承人,霍致年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抓着他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远处的梁津闯入他的视线,借着碰杯喝酒的名义,蒋云眼神忽闪。

    梁津也朝他看过来,只是目光的底色与他截然不同,冷漠、疏离……以及几分再明显不过的厌恶。

    蒋云怔怔地错开眼神,此时蒋丰原从他身后走出来,大步迈向晚宴中央,举杯高声宣布梁津和霍致年的婚期,并邀请在场所有宾客见证蒋霍两家再结同心。

    蒋丰原左右两侧各站一位今晚宴会的主角,璀璨的灯光宛如瀑布般淋了梁津满身,蒋云退了一步,然后接连退了数步,他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睛,把“悄悄溜走”的计划提前到这一刻来实施。

    不久,蒋丰原本人亲自打给他的秘书,预约了一场会面。

    这位搅弄了半辈子风云的蒋家家主来势汹汹,刚一坐下他便直奔主题,不容拒绝地让蒋云离开海京。

    “你以为你们的事能瞒多久?”蒋丰原双手交叉,办公室外李时的侧影若隐若现,“我很满意他在总部的表现,他从冀西分公司老老实实回到海京就是变相的退让和接受。”

    “不要觉得他会为了你拒绝这场联姻,不可能。”

    蒋云看着他,说道:“既然这么肯定,你何必白来一趟在我面前多费口舌?”

    “以防万一而已,我不允许有潜在隐患出现……”

    “就到这吧,我不走,”蒋云叫来秘书,“替我送送蒋总。”

    他在海京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不是蒋丰原说动就能动的小角色。

    蒋云临时开了几场会议,为了预防蒋丰原暗地给他下绊子,制定了一些应对的策略和计划,晚上回到别墅,一辆奥迪A8停在庭院外,与夜色浑然一体。

    他敲了敲车窗,盯着那张疲倦的面容:“新婚快乐。”

    “霍老爷子一直不认可霍致年做继承人,她的位子坐得不稳,需要一场联姻彻底稳固她在霍家的地位,”梁津没下车,营造出一种待不了几分钟就得走的氛围,“我……阿云,最终将由她取消婚约。”

    车门被他推开,梁津眼带血丝,眉间透着深深的疲累,一向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在蒋云面前头颅低垂。

    为什么做出这副姿态?他们分明什么都不是。

    蒋云烦躁地抿着唇,千言万语涌在嘴边,又被他紧闭的牙关堵了回去。

    那晚和梁津上/床只是意外中的意外,后续的每一次……食髓知味罢了,就像蒋丰原说的那样,梁津不会为了他和整个蒋家抗争,更不会为了他抛弃现有的一切。

    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沸腾,梁津握住他手的瞬间,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颤抖。

    “阿云,”梁津的力道大得惊人,“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的剖白比沉眠了几个世纪后突然苏醒火山还要炽热,字字句句都在烧灼蒋云的五脏六腑:“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生老病死,一眼望不到尽头。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共渡吗?”

    蒋云记不清他回答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此后大半年,他们再未私下见过面。他时刻观察着蒋家的动向,蒋丰原几次约他见面,蒋云概不回应。

    到了年末,霍家老爷子在医院寿终正寝,蒋家内乱大到蒋丰原无法遮掩的地步,第一场雪降临海京。

    雪水凝固成冰,汽车只能降速行驶。

    蒋云在路上收到梁津的消息,为了早点见面,他改道走了条偏僻的小路,试图躲过拥挤的车潮。

    道路两侧的路灯灯泡老化,亮度锐减,他正准备回拨一个电话,一道刺眼的光线迎面照过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车体被高速行驶的货车撞出轨道,在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里,蒋云没能抓住飞出窗外的手机。

    他好似又经历了一次车祸现场,陡然惊醒的时候,身上像残留着火焰烧灼过的余温。

    左上方的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频率适中,蒋云一只手插着滞留针,另一只手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刀口隐隐作痛。

    他一动,趴伏在病床旁的人也跟着醒了。梁津睡得很浅,眼下青黑一片,一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模样。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接着从大衣口袋翻出一颗硬糖,问他要不要吃。

    蒋云看了看两只形如摆设的手,又看了看那颗糖,梁津意会过来,撕开包装喂到他嘴边。

    含了一会儿,他渐渐尝到了甜味,于是舌头把化了的硬糖推到口腔一侧,眼睛低低地垂下来。

    几个月前,他在冀西遭遇车祸时听到的那句话在此刻被拼凑完整,他心想,原来不是幻听啊。

    蒋云喉咙干涩,艰难开口道:

    “假如那天我没有更换路线,是不是就能一块看雪了?”

    梁津颊边枕出一块红印,眼底尽是愕然。

    第58章

    慢慢地,蒋云看着他的眼眶一点点红了。

    不论现实中还是记忆里,梁津从未展现过他脆弱的一面,就仿佛一块坚冰,放在严寒之地冻了成千上百年,冻得比钢铁还坚硬。

    但这块冰“咔嚓”一声,由内而外地崩裂了。

    蒋云不需要解释更多,他相信梁津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份吧,”蒋云笑了一声,说,“醒来的那一天以为在做梦,想重生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我的运气向来不是很好。”

    梁津站起身,转而坐到床边,因为病房开着暖气,上身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深灰色针织衫,那双古波不惊的眼睛泛起涟漪,但那片淡淡的水光很快被克制的情绪压平。

    “阿云,我从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

    “人总是在不停地试错,”他声线细微地发着颤,虎口握住蒋云的腕骨,指尖在凸起的位置轻轻地磨,“一次、两次、三次……哪怕无数次我也乐意。”

    用血泪走出来的路,比光凭运气要长远得多。

    蒋云无端联想到低血糖昏迷的前一秒,梁津不带丝毫犹豫捅向胸口的那一刀,这个动作仿佛是刻入骨髓的反射行为。

    羚羊遇到危险会奔跑,猎豹看见猎物会下意识地埋伏。

    他晕倒,梁津便让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蒋云是用右手去挡的,伤口缝合的时候打了麻药,现在麻痹的那股劲早就过去,剩下的全是疼痛。

    缠着医用绷带的手背蜻蜓点水地碰了碰梁津的心房,腕部晕开一抹浅粉,是梁津揉出来的痕迹:“殉情也是试错吗?”

    “什么?”梁津不像没听清的样子,单纯想让蒋云把话再说一次而已。

    “我说,”蒋云一字一顿,“你是个蠢蛋。”

    梁津眼底漾着笑意,道:“嗯,我也爱你。”

    蒋云在新康住了一个礼拜的院,原定的发布会被梁津取消,这位集团继承人七天有六天带着电脑在病房办公,剩下的一天什么都不做,纯纯陪着蒋云聊天解闷。

    出院那天,警方那边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跟车的两名嫌疑人抓捕归案,矢口否认自己受雇行凶,从头到尾都在装糊涂,没说出一句有价值的信息。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人在事前的行动轨迹暴露了他们的谎言。

    通过监控录像,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下他们与一位戴着兜帽、口罩的男人交易的全过程。

    临走时,男人无意间朝斜前方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梁津确认了他的身份:

    蒋丰原的……不对,应该是霍蔓桢的左膀右臂,李时。

    在梁津问他到底该如何对待这个背信弃义的人时,一个电话打进来,手机传出周识锦大大咧咧的声调:“最近得罪到什么人了吗,蒋哥?”

    蒋云把声音开成外放,与梁津对视一眼:“怎么?”

    “买水军买到我手底下的人了,”周识锦抱怨道,“但你放心,我叫他们都给拒了。你可是我公司的大股东,这种违背良心的事我坚决不能容忍。”

    “谢了。”蒋云敛眸笑道。

    “都是兄弟,说这些……”周识锦嗓音忽而一变,似是见到了一些令他倍感意外的东西,“我靠,水军不止买了我们一家?”

    下一秒,周识锦严肃道:“蒋哥,你开微博……随便点开一个社交平台就行,然后搜索和你有关的话题。搜完给我发个消息,我现在去找人帮忙撤你的热搜。”

    手机响起几声忙音。蒋云照他说的那样做了,搜索结果一出来,他和梁津双双陷入沉默。

    词条里,有一定粉丝基础的娱乐博主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博文,欲言又止地提了一嘴蒋丰原死因蹊跷。

    评论区根据这几个关键词开始迅速发散,有人回复说:

    【蒋丰原那个大儿子前几天不刚好出车祸了吗?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据说他潜逃不成把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捅了一刀,我舍友的表姑的小侄女路过还拍了视频。想看的人加V:xxxx】

    相似的博文纷纷在同一时间段冒出,每个平台都有,热度都不低。

    这也无可厚非,蒋云心想,明星八卦、豪门秘闻就像猫薄荷一样对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短短十几分钟,事态发酵到了不可控的地步,甚至有人上传了一张很模糊的偷拍照:在三辆相撞的汽车前,身形挺拔高大的男人仅露出一个侧面,紧紧抱在怀里的人更是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撮细软蓬松的黑发。

    诺基亚的像素,电影路透的拍摄角度。

    这条评论的楼中楼开辟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分析视角,没有阴谋论蒋丰原是他们之中的谁杀害的,也没有故作玄虚地打广告卖视频。

    蒋云从上刷到下,见到最多即是这三个字:

    【磕到了。】

    蒋云给周识锦回了一条消息,一抬眼,梁津把照片放大了,手指在屏幕上拖动查看细节。

    “……”

    “有什么想法吗,阿云。”被抓包后,他若无其事地点了保存。

    蒋云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正色道:“对方在这个时候买通舆论,明显是想转移视线,拖住我们的手脚。”

    既然梁津和他都是重生回来的人,在他面前蒋云无需掩饰,说道:“我猜……是霍蔓桢在背后动的手。”

    “不。”

    梁津指弯抵住下唇,眉间微皱:“浑水摸鱼的人太多,除了霍蔓桢以外,蒋家几支旁系也在探听风声。”

    蒋丰原一倒,集团高层满盘散沙。前有旁系蠢蠢欲动,后有霍蔓桢从中阻挠,对手皆在暗中,因此梁津这些天从未在总部露面。

    李时跟了蒋丰原这么多年,总部难保没有他的人。

    “还记得我们在冀西演的那出戏吗?”蒋云说道。

    “记得。”

    梁津看向他,说道:“你的意思是?”

    “任由网上舆论发酵,我们什么都别做,”蒋云拢了拢梁津披在他肩上的外套,指尖点在他胸口,把人推远了点,“把戏再演一次,演给霍蔓桢看,说不定这回你还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两人并肩站在病房窗前,阳光穿透薄薄的纱帘,在他们身上镀了层温暖的颜色。

    梁津抓住他来不及收回的手指,无奈地把人拽近了些:“阿云。”

    “公开吧。”

    蒋云没有挣扎。

    上辈子他是在被动的情形下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蒋丰原没给他余地和选择的机会,命运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到绝境。

    但梁津那句话说得很对,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试错,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不想这一世再有遗憾,所以愿意为之争取,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蒋云的手背拆了线,不太利索地抚上那个朝他低眉颔首的男人的下颌。

    “向所有人公开我的养子身份,不要犹豫,也不需要顾及我,尽管放手去做。”

    顷刻间,一只宽大的手掌包拢住蒋云的后颈,他被带入到一个温暖的、充斥着雪松与橡木苔气息的怀抱里。

    一声“好”字从头顶上方传来,蒋云闭了闭眼,回抱住梁津的脊背。

    办完出院手续,蒋云接到了魏淳亭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地方去,没有就在她名下的房产里挑个喜欢的住下。

    蒋云婉言拒绝,随后询问了一下魏淳亭的状况,得知她最近身体尚可,放心地提着行李箱上了梁津的车。

    路上,当梁津告诉他说,他在海京有不下三处房产,其中一处还位于著名的“黄金地段”时,蒋云没能避免地被小小震惊了一把。

    “你什么时候开始攒的?”

    “重生后不久。”

    蒋云又问他:“你什么时候重生的?”

    “比你早一点,”梁津说,“也就早几个月吧。”

    “哦。”

    蒋云盯着后视镜下的小狗挂件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质问道:“那你在冀西的时候还跟我装穷,说全身上下只有八万块钱,非跟我挤一套房子住?”

    “嗯,”梁津目不转睛地开车,等红灯的几分钟里抽空和他牵了牵手,认错态度良好,“抱歉,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那就是有意的。蒋云这么想着,但没把手抽回。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栋私密性极好的别墅,独栋,附带一个宽敞雅致的花园。

    蒋云问他为什么开了这么久没见到其他建筑,梁津嘴角挂笑,低声道:“因为这块地被我买下了。”

    蒋云:?

    那栋被绿意环绕的别墅越来越近,直到近在咫尺,他心底猝然生出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木质雕花楼梯,亮晃晃的厅堂……整体构造诡异得就像他从前在这住过一般,闭着眼都能走完。

    大门关闭,有人听到声响急匆匆地快步走过来。女人五十岁上下,眉眼和蔼可亲,梁津向她点点头,同蒋云介绍道:“琼姨煲汤的手艺很好,也擅长川渝菜系,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和琼姨提。”

    “是呢,”女人乐呵呵地笑,细数道,“像菌菇排骨汤、黑豆黄芪乌鸡汤、枸杞板栗鸡汤,都是我的拿手菜,一会儿我列个清单出来方便您看。”

    蒋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此刻他已确信他梦见过这栋别墅,也梦见过这位擅煲汤的琼姨,但他回想起来的关于上一世的记忆里,又完全没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既然没存在过,又怎么会梦见呢?

    他觉得这是一个三言两语无法解决的难题。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津指派了一个保镖小队专程保护他的安危,琼姨和管家照料他的日常起居,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阻止Cooper乱咬花园的花花草草上。

    发布会那天,蒋云抱着Cooper坐在沙发上。

    隔着屏幕,在梁津说出那句“我名义上的哥哥蒋云,在血缘上与我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后,他放在腿边的手机屏幕一亮。

    是一个……未知来电。

    第59章

    看来有些人比他想象得更坐不住。

    蒋云“喂”了一声,电话里的女音语调冷静而优雅地询问他是否有时间再谈一谈,她是无所谓,但蒋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有空的。”

    Cooper吐着热气的舌头在他脖颈舔了一道,他把狗扔下沙发,拖鞋尖轻轻地踢了踢小棕狗圆润的屁股蛋。

    他姿态摆得很低:“时间和地点您定就好。”

    毕竟在霍蔓桢那里,他应该是示弱的、急需助力的一方。

    他们的见面地点仍旧是棠晚酒楼,霍蔓桢定的是规格最大的包厢,尽管只有两个人就餐,跟随她的三两保镖全都在门外守着。

    包厢一共有主次两个房间,他们走进小的那间,蒋云甫一落座,席位对面的女人毫不遮掩地给李时打了一通短暂的电话,叫他四十分钟后过来一趟。

    “有考虑过我之前的提议吗?”

    她提腕沏了一杯茶,抬手时左手手腕的珠链手表相互碰撞,丁零当啷地响。

    霍蔓桢对美有着独到的品味与要求,蒋云看到那些饰品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不应当是她能搭出来的风格。

    太混乱,太累赘,没有任何审美可言,反倒像一种欲盖弥彰的遮掩。

    蒋云苦涩笑道:“这些天满海京都是关于我的传闻,梁津做事不留情面,公开宣布我的身份无异于明示所有人,我不可能沾染蒋家的一切。那天是我太意气用事,驳了您的话……我也很后悔。”

    “知道就好。”霍蔓桢淡淡道。

    菜品一一上齐,味道偏清淡口,因此他吃得不多。

    回忆里,他、霍蔓桢和蒋丰原从没有过在同一张饭桌用餐的经历,甚至他和霍蔓桢两人一块吃饭的次数都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徐姨陪着他,夹他不爱吃的蔬菜,告诉他营养要均衡。

    兴许是为了展现一点形式上的关怀,一道蒜蓉空心菜被推到蒋云眼前,霍蔓桢抬起下颚,示意他夹一些。

    “谢谢。”他迟疑几秒,捞起那盘绿油油中最小的一片菜叶。

    他不喜欢蒜的味道,尤其是炒熟的蒜,闻到会反胃的程度。

    空心菜也不喜欢,硌牙。

    所以吃到最后,蒋云碗里只剩那片沾着点点蒜末的青叶。

    “谈正事吧。”霍蔓桢将纸巾叠了两道,涂在唇上的口红颜色被擦得淡了些。

    “最近网上冒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揣测,”蒋云放下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说爸死于非命,并且把犯罪嫌疑人的帽子扣到了我头上。”

    他刻意地顿了一会儿,又说:“虽然清者自清,但这种无端的猜测对我造成了太多困扰。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自顾不暇,我会听从您的一切安排。”

    “既然蒋丰原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霍蔓桢毫不在意地说道。

    “而且他本身就该死。”

    下一句话夹带着明显的怨毒语调,蒋云心下一震,表面故作冷静地应了一声,悄悄观察着她的表情和状态。

    他想起霍蔓桢最初打的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李时还没赶到包厢,大概是被梁津扣在集团总部,自顾不暇了。

    她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左腕的银白表带被粗暴地扯了下来,露出一截被勒出红痕,表面印着几道交错的肉色凸起的皮肤。

    此时蒋云才敢断定,霍蔓桢不光被软禁在瑞士,同时还在治疗心理上的疾病。

    而她一个小时前的那通电话,是要李时过来送药。

    “你为什么不说话?”霍蔓桢问他。

    蒋云试图引出更多的信息,诱导道:“逝者已逝,虽然我跟他只是名义上的父子,但这么多年还是有一些情分在的。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为了支撑起蒋家这么大的产业,在某些地方上失职也算情有可原。”

    “情分?”

    话音未落,霍蔓桢嘲讽意味十足地大笑一声,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左手细细发着抖,五指扣紧茶杯,指甲盖因用力而泛白:“这种不择手段的人,也配和他讲情分?”

    “我不明白……”

    “海京市儿童福利院,”她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冷声道,“蒋丰原收养你从来不是因为他善心泛滥,蒋云,他让你顶替了一个你不该顶替的位置。你,包括我,我们都是这场阴谋下的受害者。”

    没有药物控制,霍蔓桢完全被情绪操控,几乎残忍地把真相血淋淋地挖出来,皮开肉绽地剖给他看。

    当年霍蔓桢还在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学习钢琴表演,她和那位霍家旁系情意正浓,某一次忘记做安全措施,一不小心就怀了孩子。

    蒋丰原不知从哪得知这段不/伦的恋情,暗中把这件事捅到霍老爷子面前,又不知不觉传遍了海京整个上流圈层。

    面对父亲的震怒,她不得已流掉了这个只存续了一个月不到的小生命,在蒋丰原有意的示好与抚慰下草率认命,定下这段婚事。

    学业结束,她被迫放弃出国深造,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入蒋家,蒋丰原也得以挽救险些落寞的家族企业。

    婚后,霍蔓桢怀上第二个孩子,但她同样没能保住自己的血脉。

    或许是想起之前那段惨痛的经历,又或许是太思念被送到国外的爱侣,她毫不意外地“病”了,大吵着要结束和蒋丰原的婚姻。

    为了稳住她的情绪,蒋丰原抱回了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弃婴,对因为服用药物精神错乱的霍蔓桢谎称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甚至把她为那个孩子取的名字延用到弃婴身上,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孩子叫“霍云”,而这个弃婴名叫“蒋云”。

    “所以,”蒋云闭着眼深深呼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那段时间你一直把我错认成了……”

    “没错。”

    说了这么多,霍蔓桢的情绪有了发泄的出口,紧握杯壁的手逐渐松弛下来,不再那么用力。

    “当时你追在车尾让我不要走,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漠然道:“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别怪我,要怪就去怪始作俑者。”

    桌下,蒋云的手指紧握成拳,忽而又彻底松开,平摊着垂在身侧。

    他没想过要怪霍蔓桢。

    他只是有一点点伤心,一点点而已。

    毕竟那么多年,他都以为他和霍蔓桢之间是存在一丝丝亲情的,在相比之下最好的童年时期,他们曾度过了一段很温馨的时光。

    可能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蒋云很快恢复平静,继续说道:“您找我联手,是想让蒋丰原先前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让蒋家走上原本的结局吗?”

    “岂止。”

    霍蔓桢嫣然一笑,眼底充斥着癫狂的神色:“我想让那些该付出代价的人自食恶果,你不想吗蒋云?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点头,霍家会成为你的助力。”

    “真的吗?”他故作不解。

    “霍家现有的掌权人不会无缘无故针对自己的合作伙伴,更何况霍爷爷还未隐退,他也不会同意——”

    “有什么难的?”

    霍蔓桢揉搓着手腕上增生的疤痕,尖锐的指甲把皮肤刮擦得冒着血丝:“老爷子糊涂了大半辈子,也享乐了几十年,也是时候早登极乐转世轮回了不是吗?”

    “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恨不得把东西嚼碎搅烂了塞进那个废物嘴里,有用吗?他心中那个宝贝儿子这些年男女不忌,惹出来的麻烦随便挑一件出来都够他喝上一壶。”

    “还有那个小的,”她轻嗤一声,说,“一个跪着求男人玩的烂/货,亏老东西把他当继承人培养,真要他上位,霍家这一脉算败在这小子手里。”

    “也就霍致年还算有点出息,但那又怎样?年纪轻轻手无实权,她吞得下这么大一个霍家吗……”

    最后一个字还未收尾,隔壁稍大一些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瓷器被人扔到墙上砸碎的声音。

    紧接着,错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被霍蔓桢提到的一行人神色各异,不过最愤怒的还是她口中那位“是时候早登极乐”的霍老爷子。

    “混账!你简直就是个混账!”

    霍老爷子提起拐杖就要往霍蔓桢身上抡,她一边躲一边怒不可遏地看向抿唇轻笑的蒋云,质问道:“你布局诈我?一个穷途末路的人……竟然要斩断自己唯一的退路?”

    蒋云假装没听到她那声声嘶力竭的“蠢货”,不紧不慢地仰头喝尽橙红的茶汤。

    场面一度变得混乱至极。

    霍蔓桢的保镖冲了进来,把那位被狠狠揭短的小太子爷与他不成器的父亲摁在地上,霍老爷子虽说没什么大病,但老年人常有的基础疾病一个不少,近几年心脏也查出一些毛病。

    霍蔓桢指着他的鼻子,句句戳中老人的心防,一桩桩旧事被翻出重提。

    当她说到那句“你克妻克女,膝下尽是无用之辈,儿子孙子个个都要绝霍家一脉的种”时,老爷子的心脏终于负荷无能,眼一白头一仰,当即倒了地。

    被挤在包厢外坐观虎斗的霍致年款款入内,拍手叫人扶走晕厥的霍老爷子,叫人一并押走披头散发,在争执中无意吐露蒋丰原的死出自她之手的霍蔓桢,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

    蒋云走到她身旁,站定,感叹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我两家各有各的乱法。”

    “许久不见,看你状态不错?”霍致年和他寒暄道。

    “等这一阵熬过去,应该会更好。”

    蒋云回敬道:“你呢?”

    “可算把人哄好了,也还行。”

    霍致年双手抱臂,嘱托下属做好保密工作,扭头道:“别的不说,就我姑姑骂的那几句,其实都挺在点子上的。”

    “确实。”蒋云赞同地点了点头。

    第60章

    天气预报显示,这个月末的海京将迎来一场暴雪。年关将至,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一副就等着放假回老家的仓促模样,街边不少店铺也关门歇业,萧瑟不少。

    别墅一层。

    蒋云坐在高脚凳上,一勺勺地舀着琼姨细火慢炖的鸡汤,另一只手捧着手机,在看霍致年发来的微信消息。

    她说,霍蔓桢目前暂时被扣在警局做笔录,尽管她下药毒杀蒋丰原的可能性极高,但由于霍氏子女的身份以及已确诊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脱罪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不过蒋家那边,梁津代表整个家族不予追究,而霍致年本来也没想把她怎么样,所以她的下场很简单——怎么来怎么回去。

    瑞士的疗养院将成为她后半生的安身之处,往后余生,客死他乡。

    经霍蔓桢这么一闹,老爷子躺在新康的VIP病房至今未醒,靠着最先进的医疗手段吊着一口气。

    霍家大乱,霍致年踩着霍老半死不活的躯干上了位,这便是蒋云先前跟梁津说的“顺水人情”了。

    蒋氏集团的混乱被逐步平息,不久,梁津以个人的名义宣布终结蒋、霍两家婚约。

    联姻虽然终止,合作却仍在继续,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我很好奇。】

    蒋云在对话框里编辑文字,发送:

    【你之后要怎么说服霍蔓桢登机?她回海京不光是为了平她和蒋丰原的旧怨,还有另一层目的吧。找到她……你那位堂哥的下落?】

    霍致年发来一张呆若木鸡的猫猫表情包,打字道:

    【我那堂哥死了很多年,骨灰盒就在霍家祠堂,放心,姑姑她拿到骨灰盒会老老实实离开海京不再回来的。】

    【死了?】

    【蒋丰原下的令,李时动的手,老爷子装聋作哑地默许。】

    鲜香的鸡汤被喝了个干净,蒋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良久没有动作。

    下午遛完狗回来,他收到一封来自韩琦的邀约,电影于前不久杀青,过审顺利,预备春节档上映。

    常规来讲一部戏结束都有杀青宴,他跟韩琦提过一嘴想请那个小明星吃饭,因为种种原因耽搁至今,却不想如今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接触机会。

    杀青宴在后天傍晚,定的是一座难求的私房饭馆,正常预定的话得排到半年以后了,好在其中一位资方是那里的常客,一通电话就解决了排队的问题。

    蒋云到得比较晚,这些天海京气温骤降,加上梁津哄着他解锁了几个新场地,非常不幸地感染上病毒性流感。

    被逼着喝了几天苦药,感冒是好了大半,人却蔫蔫的,脸色比苦瓜还臭。

    出门前他穿的是梁津的大衣,尺码稍大些,但外人看不出来,顶多觉得他走在时尚前端,喜欢穿宽松的衣服罢了。

    “这里,蒋总!”

    韩琦远远朝他招手,笑得开怀。

    豪门名族多少与娱乐圈有些沾染,先前蒋家的八卦传闻满天飞,在座的几位剧组核心人员、主演很难没吃过这口“狗血大瓜”,因而看向蒋云的眼神里都带着少许探究和打量。

    周识锦和韩琦的关系在几个月里突飞猛进,朝着“死党”的方向迅猛发展,这次杀青宴他主要起了一个装饰作用,为韩琦撑撑场面。

    周识锦在,蒋云能理解,但那位飙车飙进警察局,私生活乱成一锅八宝粥的智松科技二公子也在,他就不是很理解了。

    “他也是资方之一,”韩琦压低音量,手心挡住嘴唇道,“老板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爱投资,一年几十部电影,一半都有他参与。”

    蒋云:“……”哦,难怪。

    难怪是八宝粥。

    参加杀青宴的人很多,今晚整个小洋楼都被剧组包了圆,他跟韩琦靠着二楼的红木扶栏,提及他要见的小明星,韩琦适时地提醒道:“常青,他叫常青。”

    “原名?”

    韩琦摇晃两下食指,说:“不,艺名,干我们这行的信玄学,尤其名字,一般都是请大师算过的。”

    常青,万古长青,野心倒不小。

    蒋云敛眸浅浅抿一小口杯中酒液,目光顺着扶梯向下望,与那位“常青树”不期而遇。

    演员吃演技饭,明星吃青春饭,长着一双圆溜溜猫眼的青年直勾勾地看过来,咧嘴冲他露出一抹诱人的微笑。

    随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低头拢了拢耳后的碎发,聚精会神地观察一株摆在厅堂中央的绿栽。

    “他还跟着戚皓吗?”蒋云问道。

    韩琦磨了磨后槽牙,说:“前天补拍了一个他的镜头,结束以后……是那孙子亲自来接的他。”

    “行,我知道了。”

    搭在扶栏上的那只手缓缓垂落,宽大的衣袖遮住他腕间那只价格不菲的手表。

    他沿着台阶走下去,还未迈出最后一级阶梯,一只流光溢彩的香槟杯倾过来,常青狎昵道:“蒋总,别来无恙。”

    这句“别来无恙”说得太坦然,蒋云都差点忘了他们上一次见面,常青可是以一种很不光彩体面的方式被酒保“请”出D。

    “你和南缘哥相熟,不如也帮我带句好?”

    听到“楚南缘”三个字,常青脸色微变,躲闪着摸了摸鼻尖:“这是自然,不过楚总贵人事忙,不晓得这个问好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呀。”

    他急着转移话题,抿唇道:“刚刚您在楼上看我呢,就没什么话想单独同我说的?”

    “你怎么确定我看的是你?”

    蒋云摩挲着表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准我是在看楼下那盆鹅耳枥。”

    “而且,”他点了点自己的肩颈,告诉常青他没遮好吻痕,“我向来不爱碰有主的东西。”

    “唔!”

    常青小小地惊呼一声,连忙把衣襟往上一提,盖住那块红色的斑点:“我们这个圈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人,淘汰快,补货也快,关系都是暂时的,不算‘认主’。”

    半晌,他补了句:“您说呢?”

    “戚皓许了你什么?资源?房产?”蒋云摊手道,“我喜欢有话直说。”

    常青沉默一会儿,说:“一辆兰博基尼,一张随便我刷的卡,没了。”

    蒋云险些没憋住笑,他竟然忘了戚皓在文娱这块的人脉资源比不上楚南缘一枚手指甲。当个提款机金主是没什么问题,要是论其他的,怎么说都差点意思。

    “你想要什么?”他问常青。

    常青提的条件不难实现,一部配置不错的古装剧男主、一个大热综艺的常驻嘉宾和一部名导电影的重要配角。

    蒋云眯了眯眼,嘴角含笑:“如果我要你做的事动动手指头就能搞定,你说的这些……算不算狮子大开口呢?”

    常青不解地看着他,摆明了在问“动动手指头就能搞定的事”指的是什么。

    “我要一把戚皓的头发,难吗?”蒋云说道,“事成之后,你可以在三样里选一样最想要的,也可以有其他要求,前提是得和我的对等。”

    一把枕边人的头发,常青心想,这岂止不难,简直称得上易如反掌了,反正他对戚皓也没什么感情,拔几根他的毛又不会掉块肉,头发嘛,还能再长。

    常青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允了。

    和他聊完,蒋云回到席位陪周识锦吃了会儿菜,他手机响了七八次,一打开全是梁津的消息,一会儿拍拍Cooper玩球的视频,一会儿拍拍琼姨做的丰盛晚饭,就是不问他在哪,几点回家。

    【在应酬,晚点回。】

    【好忙啊,阿云。想你了[沮丧小狗.jpg]】

    在手机上打字的功夫,周识锦吃饭之余抽空瞥了他一眼,调笑道:“家里有人了,管这么严?”

    “没人,”蒋云静音看完了Cooper顶球的视频,说,“狗乱摁键盘,不小心把消息发我这了。”

    “哦哦,那你家狗挺聪明的。”周识锦继续快乐干饭了。

    【今天去公司顺利吗?有没有被刁难?】

    不是他不相信梁津的能力,主要集团高层净是人精,一个个吃人不眨眼就等着梁津失误出破绽。

    【没有[小猫眨眼.jpg],我在办公室放了一盆香雪兰,下次请你给它浇浇水。】

    【给它浇水还是给你浇水?】

    蒋云回了个不怀好意的表情。自从他发现梁津很喜欢看他穿西装衬衫以后,总会拿这件事逗逗他,当然逗一两下当然是没问题的,逗多了会起反作用,后果是他将腰酸背痛地在卧室躺一整天。

    没来得及看梁津的新回复,传说中雨露均沾四处投资的王二公子朝他大步走来,显然他没吃够上次的教训,面上嬉皮笑脸的凑过来搭话:“天呐阿云,看你比上次消瘦许多,那件事果然对你打击很大!”

    那件事?

    蒋云思考半秒,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他被揭露养子身份的事情。

    “还好。”他说道。

    该吃吃该喝喝,投资赚来的钱都够他花到下辈子。

    然而王劲青理所应当地把他的回答误以为是一种不愿在他人面前展现苦楚的强撑,眼底的同情神色又浓了几分,手也跟着不安分地揽着蒋云椅背。

    “阿云,咱两可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朋友有难我不可能冷眼旁观,你要有什么地方我帮得上忙的尽管提,”顿了顿,他暧昧道,“就是这个忙吧,哥也不能白帮……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

    蒋云离他的手臂远了些,笑道:“正好有件事困扰我很多天。”

    “跟哥说说?”

    “我一直觊觎蒋家继承人的位子,不如你跟梁津说一声,让他下来,我上去?”

    王劲青:“……你别不识抬举。”

    蒋云笑了笑,没说话。

    小洋楼的暖气开得足,他一早就把大衣外套脱了,现如今要走,于是利落地把衣服披在肩上,迎着夜风走出大门。

    王劲青一边不死心地跟着他,一边细数他跟了自己后能获得多少好处。

    蒋云听得心烦,正要回身警告他滚远点,一把黑伞忽然撑在他头顶,为他挡住夜晚突然下起的绵绵细雨。

    一股与大衣同源的气息钻入鼻腔,他被人握住肩头,往那人怀里一跌。

    “王二公子,今日碰巧遇见令尊,听他说你这段时日在樟南出差,要半月才回来?”

    王劲青身形一僵,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搭在蒋云肩上的那只手微微下滑,轻轻放在腰侧,隐约可见的腕表与蒋云手上那只款式相近,是同一个系列。

    “家里煮了蜂蜜水,”他说,“哥,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