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遗诏
这件事交给了采捕衙门去查。
掌印太监周锐心中门儿清,莫须有的事根本无需他去查探,只消顺着万岁爷的心意办就好。这样的差事他做过许多次,早已手到擒来,这回却有些犯了难,私下寻个空档找到了梁九功这里,希望这位大太监能提点一二。
对此,梁九功只回了几个字:“尽量拖着。”
拖到万岁爷再度冷静下来心软,或是皇后娘娘寻到破解的法子便可。
周公公顿时如蒙大赦,道谢之后疾步离去。
这道满含了迁怒,以及“钓饵”意味的圣旨一发下去,即刻便引起了朝野震荡。
四阿哥和五阿哥他们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昨日在瀛台宴饮之后,几位亲王贝勒都连夜打马回了府邸休憩,谁能料到这才过了一夜,南海竟然发生了如此大事。
四阿哥当即就要前往瀛台去为二哥求情。
赫舍里与胤礽却先一步料到了几位阿哥的反应,派人早早来王府内传话。
“太子爷叮咛了,圣旨既然刻意提起求情者同罪并罚,就还请诸位爷耐下性子忍一时,莫要轻举妄动。如今还不知背后是何人陷害东宫,若几位爷全都被处罚了,到时候谁还会搭把手,为二爷说话呢?”
胤礽对弟弟们的性情早已熟悉,知道这话一出口,他们就一定会耐心等待时机。
闻弦知雅意。
四阿哥薄唇紧抿,阴沉着脸将几个兄弟通通留住,不许再去瀛台。
稳住了大后方,胤礽安坐于涵元殿内,等着帝王的下一步动作。他想搞清楚背后到底是真有人捣鬼,还是汗阿玛的欲加之罪,等确定了这一点,再行接招也不迟。
毕竟,他还有一道从未用过的保命符。
胤礽这头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慌乱。但他绝没想到,李瑾乔竟然去翔鸾阁求见了康熙。
这是李氏头一次利用太子嫔的身份,去做吃力不讨好的多余事。
她从前是那么怕麻烦的一个懒姑娘。不知何时,意识到太子每往前走一步都甚为艰难后,她也愿意勤奋一些,努力一些,去成长蜕变成一个合格的太子嫔,站在胤礽身侧,好歹帮他分担些许。
她从未想过成为东宫的女主人。
但的确肖想过,要堂堂正正站在胤礽的身侧,做他妻子,与他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此刻,李瑾乔终于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大着肚子立在了康熙面前。
帝王斜倚在翔鸾阁的东次间榻前,右手边的绣凳上则坐着赫舍里皇后。他廖廖瞥一眼李氏,提醒道:“你可知朕在圣旨中已经言明,求情者同罪并罚?”
李瑾乔垂首:“妾身知晓。”
“既然知晓,何必还要来翔鸾阁闹腾这一出。往日太子夸赞你识大体,懂礼数,此刻朕倒是未曾瞧出半分。”康熙扫一眼李氏的肚子,以手虚握成拳,掩唇咳了几嗓子,“别站着了。无论事情如何,你如今好歹是太子嫔,是弘晳和乌那希的额娘,肚子里又还有一位皇孙,行事举止不可只顾私心,失了分寸。”
李瑾乔这一胎已经八个多月了,眼瞅着就要临盆,因而走到何处都已免了行礼。
她也不勉强自己,非要用下跪的方式来博取帝王的同情怜悯。
那应当不是太子想要看到的。
她扶着肚子立着,垂眸淡笑道:“妾身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妄议朝务,在御前求情。只是太子爷是妾身的天,也是孩子们的阿玛,妾身不能见到太子好端端在面前,实在放心不下。还请皇上开恩,允准妾身入涵元殿内,陪伴太子爷左右。”
康熙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要被幽禁。
帝王怔愣一瞬,便蹙起眉头问:“太子嫔的胎几个月了?”
赫舍里一直未曾插嘴,此刻自然而然接了话:“就要九个月了。”
“胡闹!”帝王有几分厌烦地看着李氏。幽禁不是什么享福的好去向,若是腹中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于东宫妃嫔而言,同样是大罪。
李瑾乔并不畏惧,只淡声解释:“皇上,宫中都不乏拜高踩低之人,瀛台伺候的奴才们更是如此。妾身相信太子是无辜的,但有些小人不然,若因此苛待了太子,皇上拳拳爱子之心,想来也是不愿见到的。”
康熙听进去了,竟有几分意动。
他虽然因为自己的心疾、救命的西洋药、以及越发无法掌控的儿子们生出几分怒与惧,但私心里,他不希望看到奴才们苛待儿子。
储君的颜面,的确也不该被宫人们践踏。
李瑾乔趁势,盈盈一福身:“妾身无用,但腹中的皇孙正是对太子爷最大的保护,还请皇上允准妾身入涵元殿服侍。如此一来,宫人们掂量着圣威,顾念着皇孙,自然也不敢轻慢了。”
康熙沉思许久,看向身旁的赫舍里。
皇后从今晨听到旨意起,就是这副神态。不见她生气,也不见她求情,就好像这件事情与她,与保成全然无关一般。
反而叫帝王有些在意起来。
康熙斟酌着问:“皇后怎么看?”
赫舍里笑容浅淡,甚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弄,开口道:“孩子们既然感情甚笃,何不成全了这一份真情呢。万岁爷既然无法兑现当年给臣妾的承诺,便叫他们好好在一处吧,也能宽慰臣妾几分。”
康熙闻言面色一僵,多少带了些不满地别开眼神。
他年轻气盛时,的确对少年就相伴身侧的爱妻有过许多承诺。那些携手畅想将来的日子里,他一口应下的事情不少,后来,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乃至于今日回想起来,试图捡出一二封住皇后的嘴,都不能做到。
康熙默了默,将那份不满也小心翼翼收回去,叹息一声:“李氏生产之事……”
赫舍里道:“万岁爷放心,臣妾亲自挑选好太医和接生嬷嬷,一并送去涵元殿伺候着。”
康熙只能挥挥手:“罢了,你能有这份心,便去陪着太子吧。”
李瑾乔恭敬地福了福身,对着赫舍里又颔首感激地示意一番,得到对方安抚的眼神,才终于放下心退了出去。
康熙等人走远了,屏退梁九功等一干奴才,这才缓缓睁开眼,打量着赫舍里问:“你是不是很怨恨朕?”
赫舍里剥了个橘子分成两半,一半搁在桌上,余下的则一瓣瓣塞进自个儿口中。
酸甜交织的口感刺激了味蕾,能叫她心中的苦减轻许多。
她这才抽空回着康熙的话:“怎么会呢,万岁爷行事光明磊落,如今也只是按规矩查事情罢了。清者自清,臣妾相信,万岁定能早日查明真相,给太子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的。”
康熙就这么看着赫舍里,慢慢用完了手中的橘子。
他恍然发觉了一件小事。从前,像这样的吃食,他们夫妻总是分食着用完一只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起,舒舒变成了这副眼中无他的模样。
帝王对自己的新发现感到挫败和失落。
他卸了力倚在背后的软靠上,闭目道:“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
毕竟是旧疾加重发作,康熙如今的精力不济,处理完紧要的政务,才说了这一会儿话,就靠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瀛台不比畅春园那种规格的园子,容不下康熙带着许多妃嫔过来。因而,这回忽然病倒,侍疾的事就全落在了赫舍里和僖妃的头上。
以往,赫舍里还愿意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装个面子;
这回胤礽被幽禁涵元殿内,可算是彻底惹恼了她。康熙才睡下,她便起身离去,换了僖妃来应付。
从翔鸾阁出来,回到自个儿的住处,赫舍里一边取水洗手,换了衣裳,一边吩咐夏槐:“命人去查清楚,皇上昨夜回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得什么病,用什么药,都与谁说了话,本宫一件一件全要知晓。”
夏槐福身应是,顿了片刻,又折回来问了一句:“娘娘,咱们和母家的人没敢塞到御前,但是,太子嫔娘娘的侄子——李佳德宁,如今却在御前做二等侍卫。奴婢想着,与其兜个大圈子慢慢查,不如探探这位的口风?”
赫舍里扬眉:“德宁今年多大了?”
“也就十六七岁。是太子嫔娘娘长兄的长子。奴婢听说,太子嫔娘娘原先在闺中时,很得两位兄长和父母疼爱,想来,这李佳侍卫应当愿意暗中帮一帮。”
赫舍里想了想,安排道:“叫外御膳房的人给侍卫们送吃食时问一问,别露了马脚。这孩子是李家长孙,被皇上抓去身边,用以钳制李佳氏一族的,别叫他为难。”
夏槐记在心里,应声退出去。
*
胤礽在等,等涵元殿外的下一步动作。
这时节,瀛台岛上的杏花已经败了,余下桃花粉嫩的花瓣如云霞一般层层叠叠,透着一股淡雅的清香。
胤礽立在殿内明间,隔着窗向外随意一瞥,目光不由顿住了。
——站在那几树桃花下的,正是他宠在心尖上的人。
他不明白乔乔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执意要进涵元殿。但仅仅只是隔着窗扇相望,他心中那些刻意压制下去的阴暗、愤怒、怨怼等种种情绪,便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
他不必特意去言明,也无需李瑾乔做什么,就是这样对望一阵子,两人相视一笑间,那些晦暗见不得人的想法便好像渗透了一道微光。
胤礽看着自己的太子嫔被前呼后拥着,仔细送到了涵元殿内。
他上前两步,扶着她小心往榻边坐下,无奈道:“不听话,怎么还是跑来了?”
李瑾乔侧着头,见太子如往常一般浅笑着,忍不住伸手轻抚胤礽的脸颊:“我想你了,就来了。”
胤礽还是头一次听到李氏这般直白的话,面上怔了怔。
屋子里还有几个伺候的丫鬟,正在拾掇太子嫔娘娘的一应衣物钗环,闻言连忙抿唇赤着耳朵退下去。
胤礽捏了捏李氏的手指:“乔乔入宫多年,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李瑾乔笑着,反向握住了胤礽的手:“自然都是夫君教得好,少不得要夫唱妇随一番。”
*
涵元殿里头沉得住气,宫外的四阿哥引着几个兄弟,却是已经忙活了七、八日。
四阿哥的想法也很直白:“汗阿玛认定是生辰宴的吃食出了问题,才会叫他无端病倒。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咱们只要寻出证据,证明此事与二哥无关,幽禁应当也就解了。”
三爷、五爷和七爷听得连连点头。
事情的落点还在十三阿哥身上。
今年的万寿节大宴虽然交给了太子操办,但依旧是内务府的人去做事。尤其是宗亲和后宫的桌帷膳食,按照规矩,毓庆宫的宫人压根儿碰不得。
内务府如今有个代理的总管大臣,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四阿哥几个人到底与他见面不方便,便叫人递了条子过去——
“荣妃的阿玛盖山只管广储司事宜,没资格去为二哥作证。但十三弟若是愿意,仔细从内务府内部查验一遍,便能排除掉大宴当日,太子及其宫人动手脚的可能性。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十三弟出手相助。”
十三阿哥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四哥传信,没敢轻举妄动。
这回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他看看日头,才不过晌午,便要贴身太监取了书房内整理好的一应证物证词来,换上朝服,打马往瀛台去。
演戏许久,他也实在是演够了。
此番,他要亲自去为二哥作证。
……
翔鸾阁内,春日晴好,康熙正在赏景。
见着十三进来,老皇帝也笑呵呵招手免了他行礼:“你看,瀛台的花木开得繁茂,连北边御田里的京西御稻也长势大好,朕瞧着,今年该是个丰收年啊!”
十三阿哥笑道:“京西御稻,那不是太子爷的手笔吗?今年大丰收,汗阿玛可想好了如何赏赐他。”
康熙的笑容敛去,沉着眸子静静看向儿子。
胤祥恍若未觉,依旧自顾自笑道:“儿臣查了内务府万寿节当日的动向,也整理了账目和供词,汗阿玛可以瞧瞧,毓庆宫上下没有动手的机会,二哥是无辜的。”
他将那些纸册恭敬的捧在掌心上,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却并未伸手去接。
帝王好似刚刚认识这个儿子一般,眯着眼打量他,发出一声讽刺寒凉的嗤笑:“朕倒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为太子求情的,竟然会是你。”
胤祥纠正道:“这不是求情,儿子只是陈述事实。”
“若果真有人下毒毒害汗阿玛,这个幕后黑手恐怕还藏在内务府中,伺机而动。”胤祥说着跪地请求道,“为了汗阿玛的安危考量,还请暂且放下对皇太子的成见,共同对敌。”
康熙笑笑,就叫他这么跪了小半晌,才问:“你说内务府有幕后黑手,可曾查出此人?”
胤祥摇头:“儿子不曾——”
“既如此,你执掌内务府不利,同样有嫌疑,如何能为太子作证清白?”康熙冷冷看着他,吩咐道,“梁九功,十三阿哥无能,叫内务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将人给朕押送回贝勒府,禁足其中,不得与外界通信。”
康熙见梁九功半晌不应声,欲言又止的,似乎还想替胤祥说话。
他伸手指了相伴多年的大太监一下,沉沉道:“拎清楚你自个儿的位子,朕只说这一遍。”
梁九功顿时蔫儿了,伸手道:“十三爷,请吧。”
*
十三爷专程大张旗鼓地到了瀛台,帮胤礽呈禀了有利证物证词。而今,他虽然人被禁足府中,这个消息却飞速传扬出去。
没几日,大臣们请求释放皇太子的奏折便蜂拥而至。
御史们也撒开丫子干活了。将康熙从头到脚狠狠批了一通,就连先前万寿节宴席过于铺张奢靡一事,也不算在皇太子头上,尽往帝王一人身上叠。
康熙这回却没生气。
他消化了老十三倒戈之事,抬手一册一册阅览这些奏折,然后命梁九功将替胤礽说话的人名都一一记录下来。
梁九功可太熟悉万岁爷这一招“秋后算账”了。
在帝王眼中,囚着太子爷定是一箭多雕的好事。至少,能借此看出朝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太子党,等事件平息之后,再随便寻个由头,将这些太子党羽该贬官的贬官,该弹压的弹压,必要时候,流放杀头,都是可以纳入考量的。
梁九功忍不住叹了口气。
万岁爷年轻时文治武功,何等风采,前半生都是在走一条难行的上坡路。如今,他立在坡顶傲视一方,不愿意继续往前,学着下坡,偏要在这窄道上与后来者争个高低。
终究还是想岔了啊。
另一头。
有李佳德宁暗中相助,赫舍里很快就查到了康熙的病因和用药情况。
以皇后娘娘的头脑,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康熙在打什么算盘。
她冷笑道:“玄烨强硬惯了,不会为了西洋药向储君服软,甚至还打算进一步查清楚太子党羽,进而剪除羽翼。”
“既然如此,就叫宫外的西洋药房暂且停工吧。穆里忙了这么久,也该送去个寻不到的地方,好好躲躲清闲才是。”
……
四月末,桃花开败了。
西洋药房的传教士穆里下落不明,康熙私下派周锐多番寻找,都不见踪迹,心里头也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曾经与他统一战线的皇后,今日为了太子来与他斗法了。
好哇。
这前朝后宫,竟没有一个是忠于帝王的!
正在这当口,前朝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此事还是富察马齐禀奏的。
“皇上,近日江苏、浙江、山东等多地都冒出了前明朱三太子的人四处作祟,他们扯着大旗,组织各地的奴仆、佃户们谋事,已经有过十几起小型的暴乱。好在,新任江苏巡抚经人检举,查到了一个叫一念的和尚,或许便是朱三太子朱慈焕本人。”
康熙大手一挥:“将人押送进京,朕倒要瞧瞧,这前明的太子究竟是何模样,值得这些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作乱!”
江苏巡抚也是东宫的人。为了给太子解围,好不容易才费尽心思抓到了这一念和尚。只盼着能用前明太子的脑袋讨得帝王欢心,换得储君重获自由。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念和尚竟执意要求见胤礽一面。
康熙蹙着眉头,察觉事情不对劲,摆手叫人去请皇太子。须臾,胤礽被两个御前侍卫护送着,进了翔鸾阁。
一念今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
他看到胤礽,回想先前从江苏巡抚和各级官员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眯着眸子笑道:“你就是江南百官口中的贤明储君。”
胤礽立在原地,只淡淡看他,并不言语。
很显然,这个和尚要死了。
若他果真为前明朱三太子,怕不是想拉着自己这个大清太子一道去死。
想到这里,胤礽扯开唇角自嘲一笑。
一念的挑拨起了些许作用,这回索性直接面对康熙,大笑道:“汉人即便要低头,也只认这一个君。爱新觉罗玄烨,你终究比不上你的儿子,得不到天下汉人的认可。”
康熙没再允许这个和尚说下去。帝王冷冷挥手,一念便被堵上嘴带出去,很快,他就会是一个死和尚了。
人一旦死了,什么朱三太子,什么朱慈焕,就都是昨日过眼云烟罢了。
康熙重新坐回宝座,看着胤礽冷笑:“江南百官?朕倒是要问问,这江南如今是朕的江南,还是你皇太子胤礽的江南!”
胤礽心想,不管是谁掌控的江南,总归都属于大清。
可如今看来,汗阿玛还是被挑拨,要与他父子兵刃相见了。
这些年,在无数个梦境中,他从来未曾逃脱过跪在地上苦苦求饶,示弱,歇斯底里,乃至变疯的命运。
每一次卑躬屈膝,换来的不过都是鄙夷与质疑。
而他身为皇太子的骄傲与风骨,也都在这些重压之下,彻彻底底被磨了个干净。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对策,来防止自己走上这一步。
直到今时今日,终于还是与汗阿玛当面对上,胤礽满脑子想起的却是额娘的多年教诲:他不曾做错,无愧父母君臣,何须折腰!
想到额娘,妻儿,那些站在他身后要他庇佑的宫人和臣子们,他忽然就镇定下来。
胤礽笑了,立在长风中对康熙直言:“江南乃必争之地,儿臣自当为皇父分忧解劳。”
一只茶盏陡然砸在他身后的墙上,碎成几瓣。
……
这场父子间的较量,以康熙勃然大怒告终。
帝王在气势上一时竟被太子压了过去,羞恼之后,便以“皇太子胤礽插手江南官位”为由,起了废太子的心。
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康熙也在犹豫。
谁知,这事还未曾商定妥帖,一直留居慈宁宫的苏麻喇姑便赶来了。
苏麻喇姑如今已经九旬高龄,从宫中来一趟,即便是乘坐着马车,身子状态也已经十分不好。但她还是坚持亲自来到帝王面前,缓缓道:“老祖宗料到会有这一天,便留下我照应着。否则,奴婢早该离开这人世的。”
康熙心中一紧:“姑姑,你说玛嬷……”
苏麻喇姑点点头,从身后宫女双手捧着的托盘中,取来诏书:“皇上,太皇太后临终遗诏,还请您接旨。”
康熙微怔片刻,跪地奉诏。
“老祖宗说,这么些年过去了,皇上学会了怎么一步一步往上走,站在权力的最顶端,但却没学会如何从那制高点体面地落下来。这些原本该她教的,但后来一直也没寻到机会,身子骨便不行了。今儿个,就请皇上从这封遗诏上自行参悟吧。”
明黄的诏书落在了康熙手中。
他不及站起身,便连忙打开,只见上头写着的无非就是一件事:
“若皇太子他日与帝王心生嫌隙,犯下大罪,亦该是皇帝之罪。”
“予不愿见到父子相残,同室操戈,愿承担涉政之嫌,留此遗诏,破例赦免皇太子胤礽诸罪。”
“储君不可轻废,万望皇帝牢记。”
第82章 退让
那些无法见天光的、不该属于帝王的三毛七孔,这一刻仿佛尽数被老祖宗拎到了台面上来。
康熙禁不住想,若玛嬷还活着,定是要责骂他一通的。
骂些什么呢?
该指着他的鼻子,骂“胸中柴棘,暗室亏心,纵然在这位子上稳坐百八十年,之后变成白骨一具,还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康熙难免也自嘲地笑了一嗓子。
殿中静默片刻之后,康熙捧着这份遗诏起了身。苏麻喇姑站不稳当,竟已需要两旁的小宫女扶着才行。
康熙将遗诏交给梁九功,亲自上前搀着她:“玛嬷与姑姑想说什么,朕知晓了。胤礽的皇太子之位朕不会再夺去,只是身在帝位,有些事情……朕不得不防,姑姑就不必再劝了。”
苏麻喇姑淡然望着康熙,笑道:“皇上自小聪慧异常,太子亦是如此。如今既然已经察觉到老祖宗意有所指,想来定能处理妥当,哪里用得着奴婢插手呢。”
她说着面向康熙,慢吞吞地吃力半福了身子。
“皇上,奴婢是黄土埋到脖子上,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索性托大再奉劝一句:还请您以龙体为重,万事放宽心。太子是皇后娘娘与您亲手养出来的好孩子,只要惦着这一点,往后便是有了小磕小绊,心在一处,便没什么大碍。”
夜风中,苏麻喇姑一双快要看不清人的眸子里,透出满满的宽和与温情。
康熙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幼年,保成的幼年。曾经,那些大手一路搀着他扶摇直上,成人成君后,他又扶着保成走上了平坦大道。
帝国便是如此一系相承,万古千秋。
而他一念之差,险些毁了这代代苦心经营的祖宗基业。
……
苏麻喇姑的出现,叫康熙从多年的牛角尖里头跳出来,好好审视一番自己。
他知晓原先有错,但如何去面对皇权与储君的天然对立,老皇帝却没有什么好主意。思索一整夜,他也只是叹口气,带着胤礽一道回了紫禁城。
太子是不会废的。
但人却还是幽禁着,只不过挪了个窝,从涵元殿转回了毓庆宫内。
好歹也算回了自己宫中,等李佳氏平安诞下一位小阿哥之后,赫舍里与宫人们都放心不少。
时值初夏,江南一带再度出现了大范围的时疫,蔓延速度奇快,民间对此怨声载道。北方的情况则相对要好许多,只零零星星陆续出现了几个。
康熙原想着,京师没有时疫,宫中定不会有。
谁曾想,先前从江苏太仓一路押送来的一念和尚,当时竟然就已经患了时疫。
这种疫病比疟疾稍弱一些,想来应当是疟疾的分支变种。
康熙已经得过疟疾并且痊愈,此次逃过了一劫,却将时疫传给了身边伺候的宫人,以及近日时常伴驾的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还有僖妃。
康熙知晓此事,惊得从榻上站起身来。
他对福全、常宁还是有几分真情的。连忙吩咐:“将御药房的金鸡纳霜赐下去,要保证两位王爷和僖妃平安无事。”
梁九功弱弱道:“万岁爷,宫中的金鸡纳霜本就是白晋从法兰西带回来的,数量不多。这些年,蒙古老王公里头得疟疾的可真不少,七七八八赐药下去,金鸡纳霜已然空了。也就是毓庆宫还备了一人份的,太子爷已经转送去长春宫,给了僖妃娘娘。两位王爷那儿……”
康熙沉着脸,太阳穴边上的青筋暴起。
这是宫中最后一份金鸡纳霜了。
前几年,胤礽曾经建议大清自己也研制奎宁,但因为本土遍寻不到金鸡纳树,只得做罢。后来,太子爷也曾提起,用大清的丝绸和茶叶,跟欧罗巴人做长期的药材买卖,这是绝不会亏本的生意。
但康熙不满意大利教皇开出的兑换条件,此事便被按下去,没再提起。
今日,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儿子的话,耐下性子,好好与教皇商谈一番。
帝王闭目片刻,问:“僖妃可曾用药?”
梁九功一怔:“今晨才送去,应当服了一剂。”
“你亲自去长春宫,给僖妃留下三分之一的药量,余下分别送去裕亲王府和恭亲王府。另外,派张诚带队亲自走一趟法兰西,朕要跟欧罗巴人做药材生意,条件他们开。”
*
长春宫内,僖妃吃了药,身上那股忽冷忽热的感觉淡下去,总算沉沉睡了过去。
赫舍里守在边上观望了一会儿,帮着掖好被角,悄悄坐到了次间的通炕上去,面上还带着几分缓不过来的悲伤。
她想起了前世的哈宜呼。
那一世,哈宜呼只活到了康熙四十一年秋,至死都未曾生育过,只做个谨小慎微的僖嫔。赫舍里的游魂曾遥遥在外头探望过两次,知道妹妹病得很重,最终是不治而亡的。
今世,她原以为哈宜呼升了僖妃,诞下十一阿哥,已经扭转了病亡的命运。
没想到,哈宜呼只比前世多活了一年,老天就要接着考验。
赫舍里倚着小炕桌,闭目轻叹一口气,便有僖妃身边的大宫女南絮来报:“皇后娘娘,梁公公来了。”
赫舍里扬眉,将人请进来。
梁九功见到皇后,心中暗骂今日的差事真是得罪人,面上只得讪笑着,将皇上的安排转达一声。
赫舍里才一听完就发了火:“皇上这些年为了拉拢蒙古,赐下去多少药物。如今可好,自己的亲兄弟都没有药用了,竟将主意打到哈宜呼头上来。本宫不妨告诉你,这药是东宫让出了自己那一份,给他亲姨母专用的,不可能再分出去!”
梁九功只怕赫舍里再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连忙附和着:“娘娘消消气,万岁爷这也是关心则乱,没有弃了僖妃娘娘的意思。否则,也不会说出一分三份的话呐。”
赫舍里嗤笑:“一分三份?梁公公,此病向来凶险,你可曾听过哪位王爷是用了三成的药量就痊愈的。若能痊愈,那这么多年赐药为何不只赐下三成。”
“自欺欺人,亏他想得出来。”
梁九功:“……”
还真别说,娘娘把他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有赫舍里坐镇长春宫,梁九功自知讨不到什么好,连忙告饶退了出去。
赫舍里等人走远了,吩咐僖妃的大宫女:“这事儿就不必叫你主子知晓了,免得她又心中不安,犯傻做些多余的事。”
南絮应声,赫舍里又坐了一阵子,等僖妃状态稳定下来,这才回景仁宫去。
只是,这件事到底还是叫僖妃知晓了。赫舍里与康熙为这最后一份金鸡纳霜吵了一通,事情瞒不过后宫的奴才们去。
僖妃一连用了两日药,觉着身子好多了,要南絮扶着自己坐起身来,吩咐道:“本宫用三日药足矣,余下的都送去养心殿,请皇上分给两位亲王吧。”
南絮闻言一怔,抿着唇站在原地不动弹。
僖妃便嗔她一眼:“快去啊。姐姐全心全意待我,我也不能坑害了姐姐。如今皇上日日打量着江南官吏的调动贬迁,东宫被困,中宫就更不能再陷进去了。你知道我的性子,便是留着,也不会再多用一剂的,别浪费了。”
南絮只得红着眼,将这得之不易的救命药送去了养心殿。
僖妃主动送药,康熙的满腔怒火便忽然哑了。帝王自知理亏,挥挥手叫小黄门给宫外送药,又吩咐道:“僖妃身怀大义,朕念着她的这份情谊,这是底下新上贡的红参,梁九功,送去长春宫吧。”
直到这时候,赫舍里才知晓僖妃的药没有了。
那两份药早已不在康熙手中,便是去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来。
赫舍里只得无奈的数落僖妃一句,又因为她的病容而面露不忍,将这些责备尽数变为心疼,轻轻抚了抚僖妃的额头。
僖妃笑着安抚:“娘娘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撑到张诚他们带着新一批药材回来,总会大好的。”
赫舍里点点头,目中有掩不住的忧色。
*
事情果然没有他们想的那般好。
僖妃的药停了之后,没隔两日便又再度发了热,紧跟着冷热交替,比起先前的症状还要严重一些。
人都烧糊涂了,她在床上还握着赫舍里的手劝说:“姐姐,事已至此,别跟皇上对着来……”
赫舍里紧紧回握住僖妃的手,将额头抵在两人的手心中间,闭目忍着泪答应她:“好,姐姐听你的。”
宫里宫外的气压都十分低迷。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张诚的船队赶不及了,这三位只怕都要撑不住。
六月初七的清早,晨露未干,旭日东升,恭亲王常宁却先一步走了。
康熙兄弟三人中,他分明是最年幼的一个,今年不过四十有七,怎么抛下兄长们率先走了呢?
忽然的丧事叫帝王还没回过神来,紧跟着半个月之后——二十四日的深夜,福全也在痛苦挣扎中结束了病痛的折磨,可以闭上眼长久地睡上一觉了。
康熙夜半出宫,进了裕亲王府,便痛哭不止。
这是当年皇考还不看好他时,愿意让出皇位,只做贤王的兄长。如今,待他最好最亲的兄长没了,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了。
漆黑的夜里,隐隐交叠的哭泣有了十足充分的理由,便足以遮掩生在帝王家的苦楚情绪。
知命之年里,帝王竟真的有些看明白了“天命”二字。
一切的一切,原是他错了啊!
……
醒悟来的终究是有些晚了。
康熙这头才命人在黄花山为福全建造坟茔、碑石,另一头,长春宫的状况便急剧恶化了。
梁九功代替帝王前去探病之后,回来肃目摇头道:“万岁爷,太医们说僖妃娘娘的病重了,还请预备着金棺吧。”
这一日是七月初四。
康熙坐在养心殿明间,外头分明是三伏天里,地上的砖石被毒阳明晃晃地照耀着,他心中却冷的出奇。
帝王哑着嗓子问:“皇后知道了?怎么说?”
“娘娘……日日陪在僖妃身边,如常用膳,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此事太医提过一次,娘娘发了大火,便都不敢提起了。”
康熙面上的愧色更甚,许久,才挥挥手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七月初六,拖无可拖。内务府终于领了皇命,开始准备一应丧仪用物,谁知在这件事上头也犯了难。从前,宫中备好的妃位仪仗是属于原有四妃的,僖妃娘娘便只能借用惠妃,或者是德妃的仪仗。
内务府不敢擅作主张,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赫舍里知晓后,竟一路来到养心殿,进了门只敷衍地行个礼,将足足一个月的如勒伯伯尔拉都搁在御案前。
数月过去,宫中的西洋药已经见底了。
但皇上一直未曾明着低下过头。
康熙打量着桌上的药物,蹙眉问:“皇后这是何意?”
赫舍里忍着心痛,冷声道:“这些年,僖妃侍奉皇上之心,臣妾自愧不如。她是您的枕边人,这些年劳苦功高,又主动让出了金鸡纳霜给两位王爷,可谓叫人叹服。她这一生从无半分污点,如何能以罪妃的仪仗相送,岂不辱没了一身高洁品性?”
康熙道:“僖妃一向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她也不会在意这些。”
“她可以不在乎,我这个做姐姐的却必须在乎。”
康熙默了半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耐着性子道:“也好。妃位仪仗里,你若不喜欢惠妃、德妃的,便用荣妃的如何?”
赫舍里直言:“臣妾不与皇上绕弯子,想借用昔年温懿皇贵妃的仪仗,给哈宜呼一场体面与尊荣。毕竟,她也算是为了皇上的旨意,舍出性命去了,难道还不值得追封个贵妃之位吗?”
康熙垂眸,望着桌上的西洋药。
他想起了福全去之前的痛苦死状,想起了自己心疾发作时,太医们束手无策的蠢笨模样,更想起了昔年太子年幼时,第一次敬献西洋药的诚挚神态。
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药匣。
“是朕错了,朕妄下决断害了僖妃。追封贵妃和借用仪仗之事,就照皇后说的来吧。”
……
死前那夜,僖妃求见了康熙。
康熙这些日子一直不怎么过来,来也是趁她睡着悄悄看两眼,生怕人醒过来,无颜面见。而今坐在床边,看着清瘦毫无血色的僖妃,他忍不住红了眼。
“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朕都答应你,便是给十一阿哥封个郡王也可。”
从固山贝子一跃到郡王,的确已经算是大方。
僖妃却伸手扯着他的袖子,笑道:“皇上不必为胤祷筹谋什么,这孩子没什么大才,做个贝子小富即安,便是最适合他的了。臣妾……只想替东宫说几句公道话。”
“臣妾虽是后宫女流,却也知晓:这天下想要太子死的满人很多,想要光复前明的汉人更是一心盼着他死,蒙古诸王坐山观虎斗,叫太子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此时此刻,最不该、也最不能怀疑他的人就是皇上您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并非为了赫舍里家,而是为天下万民恳请皇上,放皇太子出毓庆宫吧。”
康熙握着僖妃的手,久久未曾应答。
直到那只手失了力气坠下去,人又陷入浑浑噩噩的昏迷之中。帝王才以手掩面,轻声答道:“好,朕答应你。”
七月十一日。
御花园荷池里荷花映日,红绿相宜,直叫人感受到无边旺盛的生命力。
赫舍里才派人摘了几朵新荷送到长春宫,僖妃都没来得及瞧一眼,便静悄悄薨逝了。
夏槐抱着那些荷花一路飞奔回景仁宫,才发现太子殿下竟然被放出来了,此刻正与赫舍里相携坐在炕边,激动地互相问询。
夏槐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进了暖阁内:“娘娘……”
赫舍里看到她抱在怀中的花,以及因奔跑有些乱的发髻,心头猛然一跳,站起身问:“僖妃怎么了?”
夏槐扑通跪地,哽着嗓子道:“还请主子节哀,僖妃娘娘,去了。”
赫舍里心神恍惚,只觉着天旋地转,脚下退了一步,被胤礽牢牢搀扶住。
“额娘……保重身子。”
“额娘没事。”赫舍里抬手推开儿子,语调淡然,泪却早已顺着面庞滚落下来。
胤礽不再言语,和夏槐忙上前,想要一边一个扶着她坐下。赫舍里哪里还能坐得住,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凝滞懵然,只凭着身体本能下意识地拂开这两人,迈步向外头走去。
腿是软的,心是冷的,每走一步道,似乎都要重重地跌进砖石地里。
但,她得去送送她的哈宜呼。
她那么好的妹妹,或许生下十一阿哥之后就该走远些,那样,也不必代替她日日应付着玄烨,因此染上了时疫。
是她害了哈宜呼啊。
一阵夏风自北而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荷香。
那些闺中肆意畅快的记忆,都随着这股夏风与荷香渐渐淡去,与哈宜呼一道去了。
*
僖贵妃的丧事之后,景仁宫皇后大病一场,不爱见人了。
这是四十二年的盛夏。
江南时疫变本加厉,死伤无数。康熙对这回的疫病早有不满,又因着福全三人的死,在大朝会上发了很大的火。
胤礽重新参政议政,本该收敛着锋芒。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站出来提议道:“皇父,暑热之下饥民群聚,易生疠疫,应设厂医治,才不至于无穷无尽地蔓延下去。儿臣愿意亲往江南赈灾,替汗阿玛分忧。”
康熙坐在宝座上,听到这话一怔,下意识就想要驳回。
疫病来势汹汹,他不想要最爱的儿子因此丧命。
福全、常宁和僖妃的死,叫康熙也陷在一种奇怪的情绪漩涡中,久久缓不过神来。时至今日,他的西洋药还被赫舍里把控着给量。作为曾经傲视四大辅臣的帝王,他有百般强硬手段,可以从赫舍里手中要走穆里,自己掌握生死。
可……走到今日,他却有些累了。
帝王不想再与儿子争夺权力。他已经看到,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种情态的妻离子散。即便他今日已经被妻儿厌弃,却也不愿变得更差了。
康熙缓缓抬眸,道:“太子有此心也好,朕就派雍亲王胤禛、固山贝子胤禟与你一同前去。”
胤禛有先前彻查江南贪腐的底子在,对那边的一切都熟悉。而胤禟,身上最不差的就是钱和人脉。
保成有了他们相助,应当能顺顺当当赈灾归来。
到那时候,朕就可以放心地将朝堂交付过去了……
胤礽虽然觉着汗阿玛的态度转变有些奇怪,却还是欣喜谢了恩。他回毓庆宫简单拾掇一番,搂着李瑾乔耳鬓厮磨片刻,便要动身前往江南。
因为时疫,皇室已经死了三位高位。
李瑾乔到底不放心,将自己佩戴多年的玉坠解下来,塞进胤礽贴近胸口的暗兜内:“保平安的,爷可要一直随身带着。”
胤礽抚了抚她鬓边碎发,点头笑道:“等我回来。”
……
太子爷到江南的第二日,视察一番过后,便雷厉风行给各省巡抚颁了令。
其一是延医赠药。
“以杭州为试点,着总督择名医在城中佑圣观内设立药局,对轻症和中等症状的病患给予优先救治,而重症病患则要统一收治于城外征用的寺庙内。”
胤礽很清楚,时疫虽然不是疟疾,其重症却必须要用洋人的奎宁来医治。
僖妃三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此,从八月初到九月中旬,杭州疫灾肆虐的情况得到了极大扭转。当地豪绅们见到此情此景,也在九爷的忽悠动员下,纷纷捐了银子用于赠药。
疫病蔓延的速度,终于得到了控制。
接下来,便要施棺瘗尸。
“重症病患的离世,会导致短时间内江南各地大量人口死亡。甚至有可能出现一家死绝,无人埋尸的情况。尸体长时间暴露在暑热之下,很可能引起新一轮疫病扩散。因此,朝廷必须要施棺瘗尸。”
太子爷的解释清晰明彻,只是,死尸遍地的情况下,施棺便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以苇席代替捐棺,叫有家人收尸的穷苦百姓卷席入土下葬,没有亲眷的则由官府统一焚烧填埋。之后,这些土地上再由衙役官差们撒上生石灰粉,才算是彻底杜绝了隐患。
这一忙,忙到了十一月。
江南民间早有盛赞,说皇太子胤礽是天神下凡救世,是咱们大清的福神!
消息从江南一路传入京师,已经是深秋。
康熙斜靠在大迎枕上,望着窗外,眼神动作都有些迟缓。他默默听赫舍里笑着说完江南的近况,等着她“施舍”今日要服下的药物。
赫舍里坐在榻边,仔细观赏了片刻帝王的神情,这才挥了挥手。
画扇捧着药匣子上来,递了三颗药。
梁九功沉默着奉了一杯温水过来,扶皇上再坐起来一些,将药物和水服下。
养心殿外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批人。
从前康熙用惯的人,早被赫舍里寻个由头,一个个发落去了皇城外头,如今守在养心门内的,除了李佳氏的德宁,其余全是纳兰家与赫舍里家的人。
太监宫女也是同样的路数,只留下一个梁九功近前伺候,算是给他的最后一点情分。
康熙对此心知肚明,却默许了一切的发生。
他喝完药,重重靠在大迎枕上缓了缓气息,这才开口道:“朕,想去祭拜皇玛嬷。”
赫舍里抬眸瞥他一眼:“皇上身上没力气,如何能前往东陵祭拜?”
“那朕就去瞧瞧太后,叫宫人们准备步辇便是。”
赫舍里已经不再看他,垂眸只瞧着自己棋盘上摆出的残局,捻了白子落定。
“皇上还是歇着吧,这副样子过去,怕是会搅了太后看蒙古歌舞的兴致。”
康熙闭目哼笑一声,问:“皇后还打算给朕用多久的药?这般恨朕,是半年,一月,还是三五日之后就腻了,要看朕自生自灭?”
赫舍里诧异抬眸,瞧着他笑道:“皇上这是哪儿的话,臣妾怎么敢做弑君的事呢。再说了,臣妾可还盼着保成平安归来,好叫皇上仔细瞧瞧,百姓口中的皇太子玉树盈阶,封胡遏末——”
“终究,还是皇上自个儿瞎了眼的不知足呢。”
第83章 驾崩
康熙四十二年的年根儿底下,胤礽携两个弟弟快马加鞭,总算赶回了京师。
他们回宫时,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
各处衙门早已封印,康熙也摆摆手,示意儿子们先歇息几日,好好陪着福晋、额娘们过个年,赈灾的事儿等年后再细细呈禀。
康熙说这些话时,赫舍里就浅笑着坐在边上。
秋日里,养心殿的后殿修葺过一回,如今一应布陈更像是仿着毓庆宫的制式。除此之外,胤礽还敏锐的察觉到,御前侍卫和伺候的宫人们有些面生。
但汗阿玛对此毫无异议,额娘也绝口不提这茬。
他为人子女的便只好装作不知。
从养心殿出来,隆宗门外的西夹道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脚踩在上头发出细微的动静,转瞬就能留下两行印记。
他终于回到了毓庆宫内。
太子嫔正带着三个孩子坐在炕上吃吃喝喝,玩叶子牌。
大清刑律禁赌,唯有每年年根儿到正月十五之间,会放赌斗牌,叫妃嫔宫人们热闹热闹。
李氏一时兴起,叫人取了叶子牌来。说是玩牌,其实主要是弘晳这个哥哥负责让着妹妹,以及他耍赖的额娘。小阿哥才生下七、八个月,只是个爬爬爬的小萌蛋,爬累了就会自个儿滚到一边撅着屁股睡起来。
胤礽站在槅扇边望了一会儿,见某人再度耍赖,忍不住笑道:“乔乔这么玩叶子牌的?”
李瑾乔一怔,继而惊喜起身:“今儿一早,小豆子便报信儿说爷回京了。我寻思着公差在身,怕是要在养心殿耽搁大半日,怎么竟早早就放出来了?”
“宫中封印,江南时疫索性已经平息,汗阿玛便特许年后再回禀。”胤礽摘了雨冠,递给宫人,“来吧,我陪着你玩两把叶子牌。”
弘晳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窜下炕:“阿玛额娘好好玩儿,儿子回屋读书。”
李瑾乔还想揪着儿子,被胤礽拦住:“弘晳也九岁了,叫他去忙自己的事吧。还是说,乔乔不愿跟我玩牌?”
李瑾乔讪笑。
倒也不是不愿意。就是每回输得太惨,满脸贴满小纸条,她不要面子的吗!
毓庆宫就这般嬉笑打闹,一派祥和地过了个好年。
等到正月出去之后,康熙才将胤礽召去养心殿,细细问过江南此番时疫的一应事务。胤礽自然据实以告,连同底下人改良出的许多小策略一并讲了,并不居功自傲。
康熙靠坐在榻前听着,时不时点点头,静静注视着儿子。
这便是大清的皇太子啊。
他不得不承认,当放下成见之后,保成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出色。回首过往,他曾经做错了许多错事,再不能一路错下去,走一条完全无法挽救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间晃过。
帝王终于露出个释然的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汗阿玛老了,身子和精力都不行了,往后的朝务,还得要你逐渐接手才是。”
胤礽静默,甚至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
很快,太子爷就知晓了康熙的诚意。
从四十三年的初春开始,一应祭祀农神、祭祖谒陵、王公大宴等露面的差事,全都交到了皇太子头上。除此之外,康熙还提拔了几个江南的官员来京师,竟像是主动为胤礽争取九卿六部的归属效忠。
从前要他处理的一箩筐鸡毛蒜皮小事,这回都被派发下去,叫年轻的贝勒贝子们帮着分担练练手。
而正经涉及到权力、金钱的政务,终于被帝王托付给了储君。
这些转变来的突兀又招摇,叫满朝文武心中都起了疑。毕竟,皇上先前可是处处防着太子爷,对储君能束则束,怎么会忽然之间态度大变。
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最先跳脚的,自然是从根本利益上与胤礽有冲突的老满洲们。
然而,叫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是,没有了康熙的疑心与束缚,皇太子就仿若卸去了枷锁的头狼苍鹰。他有帝王权谋心术,雷霆手腕;亦能洞悉人心,瓦解同盟。却偏偏斗到老满洲们将要落败时,便收了手。
好像在说:“孤不屑政斗,亦不愿朝廷四分五裂头破血流。孤就站在这里,要你们落败之后俯首称臣,兴国安邦。”
摆平了老满洲的为难之后,胤礽还没来得及向康熙禀报,老皇帝便做了一个决定。
“裕亲王福全,对朕有莫大兄弟恩情。福全走后半载,朕夜里时常梦到他,心中甚为想念,是以想要迁居景阳宫小住,以此悼念亡兄。”
其实,康熙一开始是打算搬去景仁宫的。但赫舍里显然不愿要他,便改去了东北角的景阳宫。
胤礽有些不解。
景阳宫对应艮位,其道光明,是以才会被命名为“景阳”,取景仰光明之意。康熙二十五年大修之后,汗阿玛将景阳宫做了藏书阁,后院正殿便成了内廷的“御书房”。
换言之,这地方读书小憩是没问题的,但要久住,怕是不方便。
他索性直接问出口。
康熙笑道:“无碍,正好有些书要重读,朕就住在后殿。”
这件事只得随了帝王的心意定下来。
胤礽又顺势建议:“汗阿玛,儿子想将十三弟从贝勒府中放出来,叫十四弟也赶回京师过个中秋。他们都尚且年幼,并非故意与阿玛作对。还请阿玛给个机会,重新来过吧。”
康熙坐在暖阳下咳了一阵子,等着喘息渐渐平缓。
他打量着儿子目中的诚挚之色,不像是勉强,这才欣慰道:“你作为兄长愿意宽和以待,这很好。只是有些事还需契机要他们看清,先不急,等朕……”
他又咳起来,胤礽终于忍不住上前,帮着阿玛轻抚后背。
便听康熙又接着道:“等朕走了,你再将兄弟们一个个召回,给予该有的尊荣赏赐,他们也不会再翻出天去。”
“我大清,需要贤明、善用人的君主,也少不得于家为国的皇室子弟出力。”
“保成啊,将他们托付给你,阿玛很放心。”
……
从养心殿出来,胤礽脑子里还晕乎着。
汗阿玛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了?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处事待人愈发成熟稳妥。可是,乍一听到多年未曾听过的夸赞与信任之言,还是高兴的像个头一次吃到绰科拉的孩子。
他试图掩盖住这份欢欣雀跃,却很快就被李瑾乔看穿了。
“爷,今儿个有什么好事吗?”唇角上扬,简直都要咧到耳朵边上去。
胤礽连忙收敛表情,矜持道:“没什么,只不过得汗阿玛两句夸赞罢了。”
李瑾乔:“……”
要不您还是照照铜镜再嘴硬吧。
毓庆宫这头欢欢喜喜着,康熙搬去了景阳宫,似乎也过得颇为惬意。他果然叫梁九功寻了诸如《群书治要》、《贞观政要》、《长短经》等等书籍来,开始重读。
这些书都是讲治国、用人、安天下的。
康熙读书,不止是翻看阅览,其间要用朱笔写下许多自己的心得。而今他精力不济,每日至多两个时辰,心口就要觉着闷堵,眼睛也跟着不大能看清楚字了。
老皇帝算着日子,提醒自个儿要抓紧一些。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能留给保成的不多了。
*
入夏之后,蒙古派人送了些贡品过来。哲里木盟科尔沁部的命妇奉召入宁寿宫,探望了多年未曾归家的仁宪皇太后。
太后今年六十有四,依旧精神头儿很足。
太皇太后离世后,这位不通汉话的蒙古太后很是忧郁了好一阵子,甚至一心想回草原上去。后来,是五阿哥拉着他玛嬷慢慢走出了恐惧悲伤。五阿哥封了贝勒之后,不得不出宫开府,还曾经一度担心太后没人陪伴。
然而,自从胤礽叫人养了一支蒙古歌舞的伶人,又搜罗蒙古小把戏,叫造办处仿制改良之后,太后就再没有过不开心的模样。
这回,能见到科尔沁部的人,对她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这两个命妇在宁寿宫坐了一下午,陪着唠嗑讲些趣事,等到宫门落锁前,她们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科尔沁左翼后旗前些日子才被太子爷教训了,这本是朝务,也不该咱们女人家插嘴。只是景仁宫的太监实在不像话,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竟因此给进宫请安的郡王难堪。老祖宗是蒙古的天,还请替咱们出一口气,罚了这奴才才是。”
一个奴才罢了,确实也不能薄待了蒙古郡王。
太后斟酌一番,觉着这事她能做主,便用蒙语问:“那人叫什么?我命人送他去慎刑司。”
命妇们笑着,用汉语回:“是个叫季明德的太监。”
……
季明德是忽然被宁寿宫的嬷嬷喊走的。
来传话的老嬷嬷道:“太后娘娘说了,有话要问季明德季公公。不该问的别多问,请吧。”
季明德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抗命,只得回头对画扇道:“许是太子爷哪回送去的小玩意出了故障,知道我懂木工,这才寻过去瞧瞧。我去一趟,姑娘帮着跟娘娘告个假。”
画扇点点头,眼瞧着季明德出去,这一下午竟都没回来。
赫舍里午睡起来知晓此事,连忙派人分别去宁寿宫和景阳宫打探消息。最后,是夏槐从胤礽那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胤礽第一时间就去景阳宫寻了康熙,将事情解释清楚。
但季明德到底已经在慎刑司呆了大半日,一条腿受了铁蒺藜抽打,皮开肉绽,骨头已经断了。
赫舍里怒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身边侍候多年的老人,自个儿从来都舍不得动一个板子,旁人凭什么随意拉去殴打致残!
赫舍里想要报复。
但她清楚的知道,此事与康熙无关,甚至与宁寿宫干系也不大,不过是蒙古六盟蠢蠢欲动,在跟将要登顶的皇太子博弈罢了。
她闭目,深深吐息一口气,沉声吩咐道:“夏槐,你亲自去接人,务必将季明德好生带回来。”
*
季明德从慎刑司出来,夏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知道他受了罪,腿脚怕是不好,赫舍里便特意要夏槐带几个小太监,抬了春凳(担架)过来。只是季明德到底是做奴才的,入了内廷,还是得走着回去。
赫舍里早早迎在了院中。
季明德一瘸一拐地,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入了景仁门,拐过石影壁,便看到皇后娘娘从宝座上起身,下了月台迎过来。
季明德忙俯身打千儿:“奴才回来了,叫娘娘费心操劳,是奴才的不是。”
赫舍里连忙将人亲自扶起来,看着他单腿立在那里,另一条左腿已经叫太医简单处理过,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挨不了地。
“你这条腿……终究是本宫对不住你们。”
季明德听着这话,便知道主子这是想起了逢春的事儿。
他忙憨厚笑着道:“娘娘这是什么话。若是没有您发善心,我们几个怕是早就冻死、饿死、被打死在不知哪个角落了。如今不过挨了几下铁蒺藜,太医说了,这腿还没废,往后兴许有些跛足,但行走办差却是不碍事的。”
赫舍里听他说这话,只能哽咽着嗓子颔首。
夏槐从旁扶着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就像娘娘全心护佑太子殿下一般,咱们几个,也是拼死要护住娘娘您呐。”
赫舍里红着眼,看着这几个笑眼盈盈的身边人。
恍惚间,透过他们身后越发繁茂的银杏树,她好像看到了从前的逢春。
*
这一年的夏末,康熙前往宁寿宫,与仁宪皇太后促膝长谈。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的真诚和耐心见效,叫太后一个从不通政务的女人也反应过来,此刻正是她的乖孙儿——皇太子胤礽的关键时期。
而她前些日子下了中宫脸面的事,是在给储君添堵。
太后一脸羞愧,焦急用蒙语道:“往后,我再也不会插手宫务了。叫皇后与太子千万别与我记仇呐……”
康熙握着这位皇额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放心吧,中宫与东宫都是宅心仁厚,明辨是非之人,她们知道额娘是被利用,不会责怪于你的。”
话是这么说,康熙还是命人送了许多上好的补药来景仁宫。他没有明说给谁,但赫舍里却一瞬了然,这是帮着她弥补季明德的。
这样的举动叫赫舍里有些迷惑。
她觉着玄烨似乎变了许多,不像前世,也不似年轻时候。非要说的话,像是她从前梦中期盼帝王该有的样子。
赫舍里不会一直活在梦里。
所以,这些东西她照单全收,对康熙却依然敬而远之。
转眼又是一年秋风起。
康熙四十三年的中秋佳节,也在圆月之夜降临。
老皇帝今年推掉了宫中的宗亲宴,提前安顿好皇太后和各宫妃嫔,又赏金银,又赐御菜下去,这才得了空闲与妻儿过中秋。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在景仁宫,与赫舍里和胤礽好好用一顿中秋晚膳。
今时今日,他不请自来,带着亲酿的桂花酒,想要弥补己过。尽管他知晓,似乎已经太迟了,可还是想要试试。
好在,胤礽答应之后,赫舍里没有拒绝。
景仁宫内。
膳桌上,已经摆满了帝后与储君爱吃的菜品。胤礽带了李瑾乔自己做的冰皮月饼来,有各种馅料,摆在盘里就足够赏心悦目。
今日中秋,赫舍里便将奴才们都赶出去聚一聚,没叫人布菜。
她夹了一只肥美的醉蟹给胤礽:“这只黄满膏肥,你定然喜欢。”
康熙便也选了一只肥蟹,夹给赫舍里。他似乎已经不在意妻儿愿不愿意给他夹一只,笑呵呵道:“快尝尝。朕还带了桂花酒,与这蟹肉最是相配!”
橙黄明澈的酒液倒入杯中,父子二人干了一杯,相视浅笑。
胤礽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
但就这片刻,他们一家能相聚于此,举杯对月,抛却那些宫廷权力之争,已经是一件十足不易的事情。
他只希望,这些许温馨,能持续地更久一些。
……
康熙四十三年冬。
胤礽代替康熙北巡归来之后,蒙古彻底安宁下来。无人知晓太子爷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总归,少不了邵乌达盟的巴林部、以及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部相助。
康熙听胤礽说起四公主在喀尔喀地位奇高,甚至有参政之权,忍不住笑出声来:“塔娜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总归是你与大清的福气,要好好待她。”
胤礽点头:“二姐姐她们也是一样的。同为儿子的姐妹,自该真心相护。”
康熙笑笑,觉着自己反倒不如儿子,实在也没什么好叮嘱的。
京师落下第一场雪之前,康熙便带着胤礽和赫舍里去了畅春园小住。
冬天的畅春园不如夏日里生机勃勃,却更显出几分清净来。
康熙如常住在了清溪书屋,赫舍里住隔湖相望的蕊珠院,胤礽则住在了西花园的皇子四所,因着这回来的人少,他便将太子嫔和弘晳都一道接过来了。
园子里度日实在安逸,叫康熙生出一种时间都慢下来的错觉。
腊月十七日,是赫舍里的生辰。
过去许多年,赫舍里都不愿好好过生辰,康熙拗不过答应了,宫中便因此少了一个千秋节。今年,帝王借口在畅春园内过年,实则悄悄准备着惊喜。
他叫宫人们弄了许多孔明灯;
还命梁九功在畅春园整片前湖、后湖上都备满了莲花灯;
他知晓,舒舒厌倦的是那些宴席上的虚与委蛇,便只用心给她一份生辰贺礼。
十七日晚,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宫人们忙着点莲花灯,准备放飞孔明灯,又要防着湖水被冰冻上,一时间热火朝天,竟也果真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
赫舍里被胤礽扶着,立在了前湖后湖之间的桥上;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三千盏莲花灯依次被放入湖水中,漫天的孔明灯也徐徐升起。这些闪亮的“星辰”装点了纯白的飞雪世界,叫赫舍里一时分不清楚天水之间,何为界限。
她喃喃:“这是……谁弄的?”
胤礽笑道:“汗阿玛费心准备许久了。额娘,生辰快乐。”
赫舍里最终没能在石桥上等到康熙。帝王心疾发作,来不及吃药,就倒在了清溪书屋温热的毡毯上。
……
再度醒来,康熙已经躺在了床上。
赫舍里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看着面前这个容颜、康健、雄心壮志都已不再的帝王。她想起太医们方才惊慌失措跪在地上的话,忍不住伸出手,摘了护甲去探他的鼻息。
康熙依旧闭着眼,淡淡开口:“舒舒,朕……还活着。”
不过几个字,他却已经像是费尽力气,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喘息。
赫舍里收回手,重新戴上那金嵌螺钿的护甲,笑道:“臣妾知道。只是与皇上少年夫妻,看到您变成今日这般,免不得疑惑从前的玄烨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康熙已经习惯了她说这样的话,淡声问:“生辰礼,可还喜欢吗?”
赫舍里一顿,垂眸道:“……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就好。”康熙笑笑,又缓了片刻,才能开口道,“朕不行了……这回,没有人再会妨碍我们的儿子。”
帝王坦然说出这样的话,反倒叫赫舍里心中复杂。
回想前世种种,她也不知玄烨今生算不算得上是悬崖勒马,又是否还有悔恨?
“不妨告诉皇上一个秘密吧。”赫舍里挪到了床上侧坐着,给康熙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靠着大迎枕,“诞下保成那一日,臣妾原本就该死了。只不过是有个人在濒死之际,回首一生有悔,求得阿布卡赫赫的怜悯,才分得臣妾十年寿数,再回人世走一遭。”
“皇上就不好奇这人是谁吗?”
康熙费力地睁着眸子,却已然看不清眼前的皇后,他的发妻。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零星的,从未见过的片段。其中,就有他老迈之年躺在床上,被一缕游魂缠绕的画面。
康熙恍惚间明白过来:“舒舒,是朕,对吗?”
赫舍里神色复杂地看向康熙,默了片刻,扭头望向窗外:“是啊。皇上大方,竟愿意分给臣妾半数寿命,只是后来这半数变成了十年,臣妾便知晓,皇上心里头也是怕死的。”
她笑着继续道:“臣妾并不怨怪。能从皇上这里借寿十年,已经出乎意料了。”
赫舍里原本还想好了凉薄之辞,想要中伤康熙。譬如说“这十年,本就是你欠我的;余下的,要叫你一直亏欠,寝食难安”。
可当康熙颤抖着嗓音,主动问她:“朕以前伤过保成吗?”
赫舍里骤然改了主意。
他曾经是那样的疼爱保成,阖该叫他知晓,前世他究竟如何造孽,害死了她们的儿子。
赫舍里冷着嗓子,笑答:“皇上亲手将保成二废二立,圈禁咸安宫中,叫他几近疯魔而死。怎么,全然都忘了吗?”
不过这一句,便叫康熙宛如冰冻在冷窖中。
他情绪太过,一口血上涌吐了出来,映在锦被上鲜红刺目。赫舍里则蹙了蹙眉,知道太医的话怕是要应验。
皇上竟真的不行了?
她沉默着取了边几上的帕子,为帝王一点点擦干唇边的血迹。
康熙凝望着她,忍不住问:“舒舒,你恨朕吗?”
“皇上该问,自个儿还有悔吗?”
康熙闭目,想到他们孩子的死,逢春的死,僖妃的死,甚至季明德瘸的那一条腿……
他忽而掩面,像是哭一般的笑起来:“朕实在算不上一个好阿玛,也不是个好夫婿。终究,还是朕对不住你们。”
赫舍里不愿再听这样的忏悔。
她活过了第一个十年,已经十足幸运,没想过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十年。她隐隐约约窥见了其中缘由,心中实在感激。
正因这份感恩之心的救赎,才能叫她今日沉心静气,与康熙坐着说几句真心话。
赫舍里抚上他的脸颊,道:“无爱无恨如何?有爱有恨又如何?你我之间终究已经过去了,保成能好好活着,便是最值得欢喜的事,不是吗?”
康熙怔愣片刻,闭目落泪,默认了她的话。
赫舍里又问:“玄烨,你想见保成吗?”
康熙自嘲一笑。
他心中有数,舒舒愿意叫太子来见皇帝,而不是儿子来见阿玛。他根本不配做保成的阿玛。
赫舍里却好像知晓他在想什么,道:“他是你的儿子,比任何皇子公主都深得父爱,便是这份爱一时走岔了道,也该来瞧瞧你。”
“叫保成,来送你这个汗阿玛一程吧。”
……
冬夜里,大雪纷飞,枯枝乱舞。
胤礽裹了厚厚的黑狐皮端罩,从西花园一路狂奔到清溪书屋,期间脚陷进雪堆摔了两跤,弄得满身的雪粒泥泞。
等到进了清溪书屋的东暖阁,摘下一身冻成冰碴子的端罩,他便搓热手,轻缓地坐在了康熙身边。
康熙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来了?冷不冷?”
胤礽使劲吸吸鼻子,摇了摇头,眼圈已经泛红了。
康熙浅笑:“没出息,挨了一点冻就要掉眼泪。上来吧,躺在阿玛身边暖和暖和。”
胤礽的嗓子眼哽得厉害,不敢开口说话,便埋着头像小时候那般,侧身蜷在康熙身边。
老皇帝伸出已经僵硬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肩,道:“睡吧,今晚陪陪阿玛。”
胤礽已经在太医院和畅春园来回奔波周旋了一整日。他太累了,几乎是康熙伸手安抚的一瞬间,便眼皮一沉,靠在这温暖又有安全感的肩头,无声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他仍旧被囚禁在咸安宫内,听着外头宫人们纷乱忙碌的声响,判断出此时该是停殡小敛了,举哀了,还是朝夕哭临了。
他就那般呆呆地枯坐了三日夜。
一直到京师戒严撤去,各处庙宇道观敲钟三万响,传遍皇城各个角落。
他才一身褴褛地爬到了咸安宫前院,在朱红宫墙与黄琉璃瓦的围堵之中,一拳一拳锤打着褪了色的大门,哭嚎要送汗阿玛一程。
可到底,他连阿玛最后一面都无法得见。
清溪书屋内燃了薄荷香,是康熙特意叮咛的。他怕自己一觉睡过去,无法珍惜这最后与儿子相伴的时光。
不知何时,胤礽的泪水浸湿了软枕。乃至于从梦中惊醒时,他的眼尾还有一滴泪刚刚滑落。
康熙瞧见了,怜惜地伸出大掌,轻轻放在儿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问:“做噩梦了?”
胤礽点头,感受到康熙就在自己身边,那股被噩梦湮灭的绝望气息便缓缓褪下去。
他终于在这一刻放下所有心防,颤抖着侧过身去,抱着康熙的臂膀,像小时候那般蜷缩在他臂弯之下。
康熙不再多问,只继续轻轻拍着,以示安抚。
白日里的一身病痛,此刻竟在与儿子陪伴相处后,慢慢不觉着痛了。
康熙不知自己持续这个动作有多久,直到意识逐渐涣散,终于力竭,他才卸了一身气劲,含着笑缓缓阖上了双目。
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滚烫,帝王的体温却渐渐降了下来,好似矗立冰原的石块。
康熙已经去了。
胤礽浑身一僵,意识到这件事后,便崩溃地埋首在阿玛怀中,紧紧拥着他的腰身,像个负伤的兽类一般哭起来。
康熙四十三年的雪夜,清溪书屋外的湖面上结了层薄冰。一轮盈月高悬,照映着整个天上地下银装素裹,唯那圆月孤俦寡匹。
清溪书屋内,亮着的最后一挑孤灯燃尽,骤然熄灭在漫漫长夜中。
新年将至,胤礽抱紧了怀中渐冷的尸身。
他再一次没了阿玛。
第84章 登基
寅时二刻,冬夜的天还黑成一团。
梁九功急急忙忙前去蕊珠院,请皇后娘娘议定国丧之事。
迈进院中,赫舍里似乎早已在等消息。她只穿一身素衣,系了白狐裘,见到梁九功露面,便令夏槐扶着自己往清溪书屋去。
风雪路难行,是以她们走的慢了些。
赫舍里目视前方,淡淡问:“皇上临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梁九功弓身跟在一侧,低声道:“太子爷来时冻着了,万岁只叫人上了榻歇着,没说什么朝政上的事。不过,奴才却知道,前儿个午后万岁精神头尚好,召了张英、索额图、马齐几人入园议事,还给留了道密旨。”
想来便该是遗诏了。
赫舍里踏雪前行,思索片刻,垂眸道:“这三位乃是太子三师,张英大人更兼管詹事府多年,是储君之师,国之重臣,本宫自然信得过他们。”
胤礽的皇位该是稳了的。
只是,未曾坐到那个宝座,谁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
“皇上骤然崩逝,又是在宫外园子里头,本宫只怕传扬出去这京师要大乱。先将整个畅春园戒严,密而不发,连夜牌禁军将皇上送回大内,再请张英三人入宫,宣读遗诏再定。”赫舍里说到这处顿了顿,叹道,“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他没能熬过去,宫中便要挂白了。”
梁九功侍奉旧主多年,听不得这话,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好在,御前的人早就换过一批,今日没有异心之人,行事便格外利落。赫舍里进了殿中,才发现灯火都是灭的,胤礽一人跪在黑暗中。
做额娘的,自是有几分心疼。
她上前将人扶起来:“先起来,后头还有好几日要跪,你若提前倒下了,谁来主持你汗阿玛的丧仪?”
胤礽怔怔起身:“是儿子思虑不周了。儿子只是…做了个梦,一时缓不过神来。”
“梦就是梦,不会变为现实的。”赫舍里安抚地拍了拍胤礽的肩膀,“你阿玛虽然去了,额娘却还在你身后,去做你该做好的事吧。”
胤礽点点头,冰凉的手脚慢慢有了回温。
这样的雪夜,派出去请张英他们的人更要耗费一番时间。
好在,清溪书屋这头已经打点妥帖了。梁九功没叫人用招摇的高规格御驾,只备一小乘,趁着风雪交加夜,由禁军一路护卫,将大行皇帝的尸身移入大内。
等到卯时天一亮,张英等人进宫宣了遗诏,宫中便对外发了丧。
天下交到了胤礽手中。
他如今又是一众活着的阿哥中最为年长者,按律,便被立为“丧主”,护丧之人则定下了三阿哥、四阿哥与九阿哥一道。
胤礽回了一趟毓庆宫,换上整洁肃穆的素服,摘下一身饰物帽冠,连着鞋袜一并都脱了去。李瑾乔瞧一眼外头的天气,有些心疼地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说什么。
胤礽抚了抚她的脸颊,哑着嗓子道:“大哥去了,我该代替他行长子之孝,都是自愿的。”
帝王的沐浴、饭含、袭尸之礼都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免得尸身僵硬之后,连衣服都换不上了。这会儿天蒙蒙亮,乾清宫早已设好了灵堂,大行皇帝的梓宫正停于其中,等候着诸王嫔妃的拜见。
胤礽出了门,一路赤脚向乾清宫走去。
脚掌踏在冻雪之上,刺骨的寒凉一层层蔓延向心脏部位。可他浑然不觉,依旧向前,还能插空问话梁九功:“治丧前仪,可都准备妥当了?”
梁九功道:“是。乾清宫正殿已经设了几筵,宫门外也已置了丹旒,法驾卤簿的仪仗也都好好停在乾清门到太和门之间了。”
胤礽颔首,一路沉默着拾阶而上,来到了灵堂前。
赫舍里带着各宫妃嫔们已经先一步到了,堂前素白一片,三爷正忙活着帮他分担一些杂务,九爷则与内务府在一旁核对着丧仪预算和已有的账目。
胤礽进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向他,以及他那双因此踏着冰雪前来早已冻红的双脚。
赫舍里没阻拦他尽孝,只叫夏槐送了个汤婆子过去。
胤礽接下这热乎乎的小玩意,揣在袖中,问胤祉:“四弟已经过去了吗?”
胤祉答:“二哥才说了要放十三弟出府奔丧,四哥就快马加鞭过去了,想来也快到了,应当能赶得及小敛。”
胤礽点点头,看向余下的一众兄弟们。除了八爷和十四爷无法赶急,该是都能聚齐了。
小敛之后,汗阿玛的尸身将被衣衾包裹;
从此往后,生者与死者再也无法相见。
因而,礼法便要孝子至亲都在一旁看着,陪这最后一程。他在梦中已经错过了一次,那种绝望至极的感触,不愿再叫弟弟们也遭受一次了。
漫天风雪中,十三爷总算是赶上了。
而十四爷快马疾驰在西北的风沙之间,终究还是追赶不及时间的步伐。
好在,胤礽按照《礼记》所言,保留了三日之后再行“大敛”的仪典。等十四爷风尘仆仆、一路踉跄地扑倒在灵堂前,总归还可以看一眼康熙已被裹好的尸身,对着他的阿玛,重重磕上几个响头,也算弥补。
小敛冠服,大敛入棺。
皇室哀号哭踊三日之后,便要由嗣皇帝宣布辍朝十日之事,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
天大的悲伤,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随着朝夕哭临结束,胤礽将梦中与现实交织的,多年来积压下的种种情绪,全都趁机通通发泄了出去。
他赤脚三日行孝,亦是将无法再表达出来的不满与委屈,抛给这冰天雪地。
抛得越远越好。
……
新皇登基的日子定在了新年的二月初二。
龙抬头,喜相逢。
礼部拟定了几个新的年号呈上来,胤礽接过来瞧了两眼,浅笑道:“‘永宁’二字意头不错,只是东汉孝安皇帝以此为年号,最终惹得天下纷然,怨声载道,致使王朝由盛转衰,可见只有一颗求安宁的心是不够的。”
他提笔,将那“永”字划去,写下一个“雍”字。
“《尚书·尧典》有言: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可见君主治天下有道,百姓自然在变化中友好和睦。”他笑着将纸册重新丢给余豆儿,“就定雍宁二字吧。”
余豆儿完全听不懂。
新帝登基,他摇身一变成了大太监余总管,除了胤礽,再没人会叫他小豆子了。
可他到主子跟前,仍旧只是那个小豆子。
他只用心揣摩着主子的心意,知晓主子用了这两个字高兴,便乐呵呵捧着托盘又给送下去。这事儿不用多说,礼部的人见了上头的朱批,就能明白新帝的意思。
近日诸事繁多,胤礽将辍朝十日堆积的公务都要抓紧处置了,用膳的时辰便不断地往后拖延着。
余豆儿寻了李主子一趟,从她那里弄来好些轻便易食,又不乏营养的“快餐”。胤礽听说是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这才愿意用上一些。
他虽然做了皇帝,后院可还没得封。
按照规矩,先得由新帝奉了仁宪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再以赫舍里为皇太后,入主慈宁宫。这样一来,才能奉皇太后懿旨,对先帝诸位嫔妃加封迁宫,或是出宫由儿子们奉养,或是跟随太后移居别宫。
等东西六宫都空出来了,胤礽才能封后。
说句老实话,他是打算将太子嫔立为皇后的。这件事他也明明白白跟赫舍里说过了,表示:“立后之后,儿子就不会再大封后宫了。”
赫舍里轻笑:“撷芳殿里住着的东宫宫人,都是早年先帝赐下的。那时情境多有对峙,非你所能抗衡。如今既然还能坚守初心不变,额娘自然为你们二人高兴,不会去出手阻拦的。”
“不过,为着朝局着想,李佳氏一族决不能宠成了昔日的佟半朝。而那些撷芳殿的旧人们若是不愿出宫另嫁,你亦要善待,免得寒了汉臣的心。”
对新登帝位的胤礽来说,协调好政/治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叫二者能和谐地各行其道,是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他应了赫舍里的叮嘱,转头就将自个儿的额娘敬尊为“仁孝皇太后”。
时隔数十年,赫舍里重新听到“仁孝”二字,还有些许恍惚。
上一世,她是早逝的仁孝皇后;
这一世,她一路看着儿子娶妻生子,登上帝位,成了这大清朝的皇太后。
赫舍里一时失笑摇头,只觉着人生如戏,当真处处都是长生天开下的玩笑。但她在这份来之不易的玩笑中,终于圆了昔年的执念,得到一份难言的自洽。
入主慈宁宫的那日,御花园的桃花顶着初春的寒气,花骨朵儿初初绽开了。
赫舍里心想,她能走到今日,着实该谢许多人。
*
雍宁初年,仲春之末。
胤礽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才从乾清门前御门听政归来,进了前星门,坐在毓庆宫东配殿的书房内。
李瑾乔轻手轻脚地盛了一盅羹汤进来,又奉一碟子饽饽在侧,打算悄悄退出去。
胤礽伸手将人留住:“朕有好消息告诉你。”
李瑾乔回过身子,终于露出笑脸:“皇上忙了这些日子,废寝忘食的,我还以为您今日又不跟我说话了呢。既然能抽空,快用些膳食垫垫肚子吧。”
话落,她不由分说盛了一碗汤送到他口边。
胤礽无奈笑着,一口饮尽,连忙拉着人的手坐在自个儿身侧,道:“额娘已经下了懿旨,晋封先皇一众妃嫔了。”
这事儿李瑾乔也听说了。
先帝后宫中,此番荣妃与宜妃都被晋为贵妃,七爷的生母成嫔晋为了成妃,十二爷因为在苏麻喇姑身边养大,其生母万琉哈氏也破例晋了定妃。除此之外,还有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的生母——密嫔王氏,因为早早站在了中宫这一边,也以汉人白身封了个密妃。
十七阿哥的生母倒是有些特殊。勤嫔陈佳氏是靠着母家得用,她父亲再度升迁,也被封了个勤妃。
李氏坐在胤礽身边,两人将太妃们的尊荣一一探讨过,忍不住问:“皇上打算将这么些人都安顿在何处?”
“朕请额娘问过了,两位贵太妃、并一众太妃都是愿意跟随弟弟们在宫外王府奉养的。”胤礽颇有几分狡黠地看了李氏一眼,笑道,“朕能走到今日,少不得兄弟姐妹们的多番扶持,自该厚待他们,还有他们的额娘。”
他捏着李氏的手指,道:“三弟、四弟和五弟已经是亲王,暂且作罢,七弟的郡王却是可以更进一步,封为淳亲王了。”
“除此之外,九弟、十二弟和十四弟都要从固山贝子的位子上挪一挪,好歹也该做个多罗贝勒。十弟因着母家荣耀已经是郡王,就暂且不动了。十三弟的郡王位子便恢复如初吧。”
李瑾乔是敏锐的,低声问:“看来皇上对十一爷另有安排?”
“那毕竟是姨母唯一的血脉。姨母走后,虽有额娘争取来的贵妃荣耀,却为了替东宫说话,并未给十一弟求个爵位。今日朕既然登上了大宝,阖该多看顾着些十一弟。”胤礽沉吟片刻,道,“十一弟良善单纯,也不好捧得太高,免得被人利用,就暂且封做郡王吧。等王府扩修之后,便请额娘从秀女中为他挑个好福晋,日子和和美美,便叫姨母在天看着也能放心了。”
李氏撑着脑袋,偏头凝望着自己的夫婿。
当初刚被选中入东宫做太子爷的格格时,她还有些怨。
毕竟,她追求的是额娘阿玛那样“一生一世,真心相伴”的情感。可谁都知道,入宫之后,就是跟一群女子侍奉同一个夫君,试图挣得那一点点的宠爱。
她们的爱恨不重要,权衡利弊得失,才是男子们的战场。
可是后来,她与太子朝夕相伴,也看得出他虽然从不说出口,却做到了“唯她一人,真心相待”。
这样仙姿玉质,举世难寻的男子愿意交付真心,叫她怎么能不动心?
如今,即便是登上了帝王的大宝,他对待身边兄弟的心也从未改变。李氏为这一点小发现而心生雀跃,愈发欢喜起来。
胤礽已经许久没见过她小女儿般的景仰害羞之色。
他觉着新鲜,伸手捏了捏李氏的鼻尖儿,调侃道:“怎么说着弟弟们的爵位,反而叫你害羞了?”
李氏耳朵一红,作势张嘴去咬他,反被绞了双手一把抱住。
胤礽亲昵地蹭蹭她的脸颊,低声温柔道:“乔乔,再忍耐一段日子。朕收拾了这帮满臣,定要将后位双手奉到你眼前,这天下之大,你可得陪着朕一道去看。”
李氏眼圈微红,伸出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轻轻应一声。
“别担心,无论何种境地,我总会陪着你的。”
*
春末夏初,诸王进爵之后,为了避让新皇名讳,改宗室名中的“胤”字为“允”字。随后,诸位贵太妃和太妃便要搬去儿子们的王府奉养。
荣贵太妃去了诚亲王府,与三爷住;
成太妃移居七爷的淳亲王府;定太妃也去了十二爷的贝勒府中。
十五、十六和十七三位阿哥年纪太小,还未到封王开府的时候,密妃和勤妃只好先在宫中留居,等阿哥们封个贝子之后,再出宫奉养。
此时,宜贵太妃这头反而出了些岔子。
她有两个儿子。
这回,为着额娘该搬去谁府中居住,五爷和九爷难得掐了一架。
五爷嘴巴笨的紧,压根儿说不过九爷,只得听着对方质问:“五哥有我有钱吗?能每日供应额娘山珍海味,叫她品尝天下美食,看四方杂耍戏曲吗?你能吗?”
五爷气得破罐子破摔:“不能!不能!不能!”
九爷一脸得意,像只骄傲的雄孔雀。
下一瞬,五爷委屈道:“但你从小就长在额娘身边了,我是在玛嬷身边养大的,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额娘几回。我想跟额娘多住几年怎么了?有错吗。有错吗?有错吗!”
九爷嘴角抽搐,咬牙道:“……没错。”
宜贵太妃坐在一边,吃瓜子喝茶,听两个儿子嘚吧嘚吵完了,难得看小九被他哥压制一回,抚掌笑道:“小五,看清了,往后就得这么治着胤禟。他这张嘴巴毒的很,却偏偏吃软不吃硬呢,你得攻心为上。”
九爷扶额:“额娘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儿子这张嘴随了谁,您还不清楚吗?”
话音落,九爷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安分了。
贵太妃闲闲啜了口茶,道:“行了,我就明说了吧,这回额娘先在小五府中住两年。他跟福晋两个都是傻的,成日里闹些孩子气的别扭,全然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趁机搅弄是非。”
九爷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事儿不是秘密了,五哥在迎娶五福晋他塔喇氏之前,已经有一个侧福晋刘佳氏。原本也没什么,哪个阿哥迎福晋进门前没有几个格格呢。坏就坏在,这刘佳氏先有了身孕,诞下长子弘晟之后,见五爷与福晋成日吵嘴,不曾圆房,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有她在中间拱火,这对儿欢喜冤家也不欢喜了,简直成了陌路人。
五福晋的出身并不算高,只是满洲正黄旗他塔喇氏下的一支旁支,父兄靠不上力,又不能得到五爷的宠爱敬重,诞下子嗣,往后哪里能有好日子过呢?
九爷咂摸过来其中意味,大方道:“儿子明白了,额娘是要去镇宅了。”
贵太妃翻个眼皮,抬手又给了小九一巴掌。
“你也别得意,等明年他们夫妻生下子嗣,五福晋能拿住王府诸人了,额娘就搬去那头小住。你那福晋也是个好的,生下长子,才算王府后宅安稳。”
九爷闻言,龇牙咧嘴摆手道:“额娘,儿子还有事,您就跟五哥好好住着相亲相爱吧!”
他一溜烟儿脚底抹油跑了。
留下五爷跟宜贵太妃面面相觑。
五爷:“……”
早知道刚才就不抢额娘了。
*
暑热彻底在紫禁城内蒸腾起来之后,胤礽斗倒了最后一波老满洲。
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群臣支持,立李佳氏为皇后。
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汉人皇后。虽然长白李氏满门抬旗,已经入了满洲镶黄旗,但改不了这一支纯正的汉人血统。
相比起满臣的不悦,汉臣们简直恨不得要敲锣打鼓,放他一宿烟花去了。这代表了帝王对汉臣绝不只是嘴上说说的“满汉一家亲”,也不会像先帝一般,既要用着汉臣,又要防着汉臣。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种猜测,胤礽将从前的伴读张廷玉提了上来,从刑部侍郎升为了吏部尚书。
吏部掌百官选拔和任免,可见张廷玉的路并不会止步于此。
从前张英都没有得到的信重,此刻在他的儿子身上终于有了无限大的希望。一时间,汉臣和御史们对李佳氏这个皇后竟生出不少赞誉之词。
李瑾乔可不会将这些当真。
她才搬进景仁宫,照着赫舍里的话,每日专心照看着院中的银杏树、葡萄藤、木香花等等,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胤礽过来的时候,她正摘了一串葡萄品尝,许是咬到了一枚酸的,表情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胤礽摘了大冠,丢进余豆儿怀中,笑道:“那串紫的发黑的葡萄你放着不吃,偏要吃青的。”说完,从皇后怀中也摘取一小串,跟着一块儿酸倒了牙。
李瑾乔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拉着胤礽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边,问:“皇上怎么这会儿有空过来了?”
胤礽吃完手里的酸葡萄,摆手道:“别提了,十四弟是个闲不住的,这几日跟朕嚷嚷着要回青海,继续守他的边关去。朕好不容易把他弄回来,怎么能应,只是十四弟脾气倔,怕是难以说服。”
青海苦寒之地,十四爷年纪又小,连福晋都没娶,皇上这是在心疼他呢。
李瑾乔便笑问:“四弟怎么说?”
胤礽听她提起老四,面上一黑,轻哼道:“这兄弟俩就没有一个叫人省心的。四弟多年来劳苦功高,朕本想因功授他个铁帽子王,他却不应,一心只想着让给十四弟,自个儿去边关挨冻去。”
李瑾乔掩唇,摇头笑道:“四福晋一向将四弟的事放在了心尖上,事无巨细,都要一一亲自照应。他若去了青海,岂不是要叫福晋哭成个泪人儿。”
胤礽被这话一提醒,也深表赞同。
“这兄弟俩一个倔得像驴,一个锯嘴葫芦,成日里就拿朕当个传话筒。你说,他们像话吗?”
第85章 天家
雍亲王府内,四爷正冷着脸烤鹿筋。
这鹿是前些日子跟皇上一道去南苑围猎所得。当日十四弟单骑一弓,猎回三头虎,得了皇兄好一番夸赞,甚至有意借机封他为恂郡王。
四爷虽然觉得不合规矩,却也知道皇兄这是在关照他们兄弟,很愿意领情。
谁知道,十四弟这头倔驴却不愿意。
他说:“皇上,臣弟还要回青海戍边,郡王之位留着给别的兄弟吧。”
四爷想到这儿,抬眼瞥了院中闲坐的弟弟一眼:“你也不小了。我已经跟皇兄说过,明年大选,就请皇嫂从八旗秀女为你挑选福晋。”
十四爷还正乐呵呵的吃烤羊肉串呢,闻言恼了,丢下一把竹签道:“四哥这是做什么,我过几日便要回青海去,准噶尔一日不清,我便一日驻守边关。你这时候请皇嫂定了福晋,谁来迎娶照料?”
四爷冷声道:“我有答应你回青海吗?”
“你答不答应不重要——”
“皇兄也不会准许。”四爷顿了顿,难得开口多说几句,“这两年你乖乖留在京师,跟着四哥为朝廷做些事情,你又有军功在身,之后,我会请皇兄将铁帽子王的爵位留给你。”
十四爷听着这话气笑了。
“四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呢?皇上愿意封你为铁帽子王,是因为你打小跟着他一路风里雨里淌过来的,许多事情他不便插手出面,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也只有这样的从龙之功,才能配得上铁帽子王。你当真以为你愿意让,皇上就愿意给吗?”
四爷沉着脸盯了弟弟许久,才道:“你低看皇兄了。”
“有件事你们都不知晓。诸王大封之前,皇上曾派人去了盛京,要将八弟的黄带子归还,并重新受封贝勒,迁回京师来。”
方才还豪言壮语,觉着自个儿看破一切的十四爷怔住了,片刻,才试探着追问:“八哥怎么说?”
四爷冷声道:“他说习惯了做个闲散宗室,且良妃死于紫禁城,这黄带子于他再无用处,好意心领了。”
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有一阵沉默。
良久,十四爷仰头叹了口气,道:“就当是我先前误解皇兄的为人了。但四哥,我的志向不在文治,只想驱准保藏,为大清守护一方安定,若能趁势将西域定底,扩张国土,才不算是枉来帝王家一趟啊。”
“四哥,你该明白我的心意。就让我任性一次,问皇上讨个征西大将军的位子吧。”
烧烤架上起了浓香的炊烟。
肉已经熟了,四爷垂着眸子,将之翻面,刷酱,面色平静地递到了弟弟手中:“我只替额娘阿玛留你在京两年,成婚生子,延续香火。之后……便不会再管。”
十四爷笑着接过刚烤好的肉串,道:“好。”
……
三伏天很快就过去了。
才一入秋,尚书房又恢复了暑热之前的授课时间,要到未时初才会下学。
寒来暑往,里头读书的皇子们也换了一茬。
如今上头还未出阁的,只剩下十五、十六和十七三位阿哥,小一辈的如弘晳、弘昱几个,都早已跟着皇叔们一道入学听讲了。
弘晳今年十岁了,读书比他阿玛当年还要有灵性,常常举一反三,角度刁钻,叫田文镜、朱轼几个汉臣回不上话来。
对此,只要儿子把握分寸,胤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日下学,弘晳先打发了伴读富察傅清回家,自个儿连忙凑到了允礼跟前,极尽恭敬之态地笑嚷:“十七叔!”
十七阿哥虽然是个皇叔,今年却只有八岁,还是个单纯至极的团子。乍一听到这句“十七叔”,他自个儿先耳朵一红,继而脸也红了,小声应道:“欸。”
弘晳就喜欢他十七叔这副脸皮薄好欺负的样子,又巴巴儿凑过去狗腿子道:“昨日我听田文镜提起唐寅的《枯槎鸲鹆图》,称赞是枯枝法的极尽秀逸洒脱之态。听闻,上头还题了句诗呢。”
十七阿哥一听是探讨书画的,当下松了口气欢喜起来,点点头道:“写的是‘山空寂静人声绝,栖鸟数声春雨馀’。当为唐公手笔。”
弘晳狡黠一笑:“那幅画果然在十七叔手里呢。”
十七阿哥:“……”
糟了,又着了道了!
果不其然,弘晳紧跟着就开始摇晃他的手臂,撒娇道:“十七叔,好皇叔,就借我瞧两天吧。”
十七阿哥不太想借。
因为弘晳虽然有借有还,但一借两三个月,他压根儿舍不得离开画那么久。
两个小的正在这儿互相较劲,就瞧见胤礽从外头进来了,扬手揪了揪弘晳的耳朵,好笑道:“又想骗你十七叔手里的画儿。他就这一个爱好,先帝跟朕赐下去几幅,险些要被你骗空了去。”
弘晳连忙讨饶:“阿玛,儿子不是都还回去了嘛。”
胤礽知道他就是好奇瞧着玩玩,不会损毁,也不会据为己有,这才收了手将人放开。
弘晳连忙退后一步,揉揉自己发红的耳朵。
胤礽又道:“十七弟,这小子喜欢玩儿心眼,往后你可得防备着些。实在不行,你就端出皇叔的架子,拧他两耳朵便是。”
弘晳愤愤:“……我要告诉额娘去!”
胤礽挑眉:“你敢。”
十七阿哥忍不住笑起来。
*
冬日过去,到了雍宁二年,宫中便以为新帝择妃的名义,开启了本朝第一次大选。
赫舍里要为十一阿哥亲自挑选福晋,而李瑾乔也要为十四阿哥参谋福晋人选。两宫略一合计,索性做主,为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也挑一挑,有了合适的,便定下嫡福晋人选。若是没有,至少也定个侧福晋下去。
许是受了胤礽这个皇帝的影响,众位爷如今也对什么格格、侧福晋的不是很感兴趣,只说请宫中参谋着定下福晋便好。
这日是小雨。
春雨如油,打湿了长信门内的地砖。雨落在正殿阶前的铜鹤与水缸上,发出铮铮鸣音。
赫舍里坐在暖阁明窗下,倚着炕桌,戴一架胤礽叫造办处特制的老花镜,正在细细翻阅礼部呈上来的秀女名册。
哈宜呼去了之后,十一阿哥的事都是她亲手操办的。
这不免叫赫舍里想起,当年为自己的儿子择定格格的事儿。那时候她可未曾料到,儿子认定了李氏,便真的能做到只要李氏,还扶她上了皇后之位。
这多少叫赫舍里感到欣慰。
李氏比她有福气,两个孩子感情深厚不生疑心,她便放心了。
赫舍里想到此处,笑意盈盈地瞧了炕桌对面坐着的李氏一眼。
李瑾乔正专心看着名册,一手提笔,将合适的秀女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待会儿好拿给赫舍里过目。
皇额娘今年也五十有三了,瞧着还像刚四十岁的妇人。但人上了年纪,精力到底不济,不宜再为这些儿孙事操劳着。
李瑾乔细心地整理完一册,双手奉给赫舍里,就瞧见了这个温和慈爱的笑容。
她也跟着笑了:“皇额娘瞧中了哪家的女儿,竟这般欢喜?”
赫舍里便顺着话道:“你瞧瞧这个。礼部侍郎完颜罗察之女,隶属满洲镶红旗,是完颜大族出身,她阿玛又兼任正黄旗蒙古副都统,听闻是个满洲姑奶奶的爽快性子,岂不正与咱们十四阿哥相配。”
李瑾乔想到十四弟那副轴劲儿,掩唇笑问:“这两人不会一言不合打起来吧?”
“老十四一心扑在军务上,若是个不通骑射兵马的福晋,只怕他不能交心,长此以往并非好事。”赫舍里露出过来人的笑意,“只要有话可说,欢喜冤家也是好的。”
李瑾乔想想也是。
自个儿跟皇上不就是因为都好一口吃的,这才慢慢热乎起来的嘛。
她将完颜氏记下来,指着手中名册道:“额娘看看这个,富察马齐的女儿,满洲镶黄旗出身,通读诗书又性子柔婉。若许了十一弟,僖贵妃亡魂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赫舍里细细瞧了,想了半晌摇头笑道:“我虽觉着顶好,可哈宜呼若还在,未必会有这个心思。她想要孩子小富即安,就尊重她的意愿,不挑名门大氏族了。不过,这姑娘倒是瞧着极好,先圈出来,看看再定吧。”
李瑾乔一一应下,知道这位怕是要指给旁的阿哥了。
两人就这么合着雨声,慢慢悠哉地阅览了一番,李瑾乔时不时说些逗趣儿的话,惹得赫舍里畅笑起来。
数日之后,这场连阴雨一停,礼部便安排着九千余名秀女分批次进宫。
经过六七日的选看之后,赫舍里和儿媳都看得有些疲乏。不过,该办的事儿却是一点也没耽搁的。
赫舍里为十一阿哥定下了张英长子张廷瓒的女儿。张家是汉臣,不会叫他陷于老满洲的政斗中,且张英、张廷玉父子几人都得到重用,不怕王府因此被人看轻;
十二阿哥则捡漏,定下了富察马齐的女儿;
十三阿哥为胤礽遭过禁足革爵,是以选定了尚书兆佳马尔汉的第七女,出身满洲正白旗,足够与郡王匹配。
到了十四阿哥,便是一开始就相中的完颜氏。
因着十四阿哥留京时日不多,内务府便按照皇上的吩咐,先筹办了他的婚事。胤礽开私库,赐了许多金银玉器下去,又出万两白银给他大办婚宴,还亲自带着皇后一道出宫,去给他添添喜气。
在一众兄长的祝福声中,胤禵终于生出了一丝久违的归属感。
他生在紫禁城,长在京师,受大清万民供养而成人。
戍卫边土,不容外敌来犯,是他作为皇室子弟阖该出的一份力。只希望,福晋能明白他的心意才是。
……
十四福晋可比允禵期望的还要明大义。
雍宁二年的深秋,他们完婚礼成之后,完颜氏就毫不见外地日日揪着他回房造人。
有时候,允禵是真的不行了。
福晋就会撑着脸,侧躺在他身边,摆出一副“没用东西”的奇异表情。
这样小吵小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雍宁三年夏末。
余下三位阿哥相继大婚之后,才要开启郎情妾意、新婚燕尔的甜蜜日子,十四福晋已经先人一步,完成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肚子里揣上一个。
倔驴十四爷经过一年的“调教”,这会子也不倔了,还试探着请示自家福晋:“要不要我在京师多留半年,陪陪你啊?”
对此,完颜氏翻起眼皮斜了他一眼。十四爷连忙伸出手,娴熟地接下了完颜氏吐出来的葡萄皮。
完颜氏问:“爷从青海回京也有两年多了吧?”
十四点头应是。
“听阿玛说,最近准噶尔又有些蠢蠢欲动了。爷不想着早些回去,将策妄阿拉布坦的脑壳子一巴掌扇飞了,总围着我转做什么?爷是能替我生孩子,还是能给我接生啊?”
十四爷:“……”
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这事儿传到了四爷耳朵里,叫这位成日里冷着脸的黑面王爷也扬了扬唇角笑起来。很快,宫里头便也知晓了。
养心殿内,胤礽放下批折子的朱笔,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罢了,朕瞧着他在京师也憋不住了。此番,便以年羹尧为四川总督,保障后路粮草药物供应;以允禵为抚远大将军,三路发兵,一举拿下准噶尔大军吧。最好,能叫台吉大策凌敦多布有去无回!”
雍宁三年秋末,允禵意外的得到了抚远大将军之位,率兵西征。
临走前,完颜氏终于舍得说句家常话:“等爷回来,孩子该能满地跑了。若是隔得太久,仔细他认不出阿玛,喊你一声叔伯。”
十四爷被闹得哭笑不得,挥挥手上了马:“他就我这一个阿玛,喊什么叔伯!乖乖养胎,等我回来。”
不知是不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关系。
允禵这一仗,比预想的还要速战速决。雍宁四年初春,青海至西藏的雪还未完全消融,准噶尔便惨败逃走,大策凌敦多布中箭,死于战场之上。
十四爷兑现了自己“驱准保藏”的承诺,重新帮大清夺回了对西藏的控制权。
另一头,策妄阿拉布坦知晓了手下大将的死讯,心中怒火滔天,竟将主意打到了青海这里。他派人秘密前往青海,煽动蒙古和硕特部右翼首领——罗卜藏丹津割据叛乱。
等允禵从西藏折身返回,才知道大后方出了叛徒,阻断了他与年羹尧的联络。
十四爷骂道:“才走了个大墩布,又来个萝卜丹!管他什么萝卜什么丹,取纸笔来,我要传信给皇兄,弄死这个阻我回京的蠢货!”
军中众人:“……”
罗卜藏丹津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快马急报传信,没几日,京中便下了旨意,要四川总督年羹尧全力配合抚远大将军,内外夹击,平定青海叛乱。
是年夏日,允禵势如破竹,领军平叛之后,熊揍罗卜藏丹津一顿,押着人亲自送回了京师。
胤礽派了雍亲王前去城门外迎接。
于是,四爷就瞧见了归心似箭的十四弟,以及囚车里头揍成猪头的罗卜藏丹津。
四爷挑眉问:“你打的?”
十四爷嘴硬道:“谁叫他叛变大清,阻我回朝。四哥,你瞧过我儿子了吗?长得像我还是像福晋啊?”
四爷听他这话,就知道这小子揍人家多半是为了泄私愤。无奈看他一眼,道:“自己回去看。”
说完又补充一句:“别逗留太久,皇兄等着见你呢。”
十四爷如蒙大赦,早已打马跑出好远去,留下一句余音回响的“知道了”。
此番,年羹尧一同跟随十四爷入京述职。
四爷放走了弟弟,便与年羹尧一路同行,问了几句话。他觉着这人虽有本事,却是个野心不小的,须得提醒皇兄提防才是。
允禛不是个拖延的人,当日进宫后便提了此事。
胤礽听过他的话,显然有几分意外。
毕竟,他过去曾在梦中得见,四弟与年羹尧该是极近的姻亲,是最为倚仗的心腹才是。
胤礽笑笑:“年羹尧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历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也曾入内阁。此番,驱准保藏之役他立下大功,可见是个难得的文武兼具之人。四弟觉着他何处不妥?”
四爷对着他毫不藏私,直言道:“野心过大,私心甚重,为人倨傲,恐不足为信。”
说完又补道:“皇兄若要用,还是将年家的女儿接进宫中为好。”
胤礽一脸严肃道:“这可不行呢。治国用人有无数种手腕,不是非要叫女人们充入后宫。朕答应了你皇嫂的事,便一定要做到。”
允禛自知失言。
事实上,他因为童年缺失,对感情之事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看重。而二哥二嫂之间的情谊,实在能抚平他心中许多疮疤。
他是敬重和羡慕的。
胤礽看着四弟的表情,忽然又开口道:“若是年羹尧寻上了你,要将年家的女儿送入王府,四弟,到时候不必为了二哥委屈自己和福晋。”
“真心换真心,四弟妹全心待你,是个值得你付出的人。”
……
这回,胤礽终究还是选择了启用年羹尧。
年羹尧两番立功,得以升任川陕总督。他倒是个将野心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人,直言想要自己的妹妹入宫相伴圣驾。
胤礽笑了笑,不作回应。
隔日,宫中设宴与年羹尧君臣同乐时,胤礽便将皇后一并也带上了。年羹尧眼观鼻鼻观心,被帝后之间无微不至的关照闪到了眼。他心里终于明白,这宫里有再多的空位,也容不下他的妹妹进来插一脚。
于是,年羹尧转头盯上了四爷。
去年初,雍亲王已经正式受封,变成了铁帽子王。这是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九位铁帽子王,世袭罔替,优厚相待,是除了皇帝之外最好的联姻选择。
然而,当年羹尧笑着上门拜访四爷时,却被这位冷脸王爷明言拒绝了。
四爷还警告他:“好好做事,衷心为主,皇兄是难得的贤明之君,惜才爱才,自少不了年总督青云直上的时候。若一味钻营旁门左道,本王这双眼睛绝不姑息。”
年羹尧气充志骄地来,气急败坏地走。
既如此,他年羹尧的妹妹何必非要嫁与天家,受这个委屈。他还不想结这个姻亲呢!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遗忘了。
年根底下,大清终于与准噶尔议和,划分了两方的边界。
胤礽与策妄阿拉布坦商定诸事,决意开通互贸。除此之外,对准噶尔流入大清的族人,则采取了与西边中亚相仿的政策。都是将人送去伊犁等地,准许他们开垦荒地,并收取租赋。
大大小小的事情议定之后,雍宁四年的年节便到了。
腊月底,宫中封印之后,胤礽终于清闲下来,便携了李瑾乔和弘晳几个孩子一道,来慈宁宫帮赫舍里贴春条,剪窗花。
李瑾乔又怀上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再生孩子已经算得上是有些危险。胤礽和赫舍里都对产子一事有些阴影,怕出岔子,劝她不要留着这个孩子。但李瑾乔叫太医来瞧过之后,还是选择留下。
她笑着剪了个花鸟鱼虫的吉祥剪纸,道:“皇额娘和皇上就放心吧,太医都说我体质好,脉象稳,这胎又是个不折腾人的乖女儿,定然无碍的。”
赫舍里问胤礽:“太医果真这么说?”
胤礽无奈点头。
乔乔的身子确实养的很好,许是跟她从前懂得犯懒养生有关?
慈宁宫内和谐一片。
“过了年,弘晳就该十四岁了。”胤礽重新扯了个话题,意有所指道,“他比儿子当年还聪明些,四书五经早有小成,明年初就能出阁了。”
赫舍里便笑起来,眼尾已经添了明显的皱纹:“孩子们都长得快,等出阁之后,再一晃眼就该到娶妻的年纪了。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到弘晳娶亲那一日呢。”
李瑾乔道:“额娘,您还要陪着我们,看这四个孩子都走到嫁娶生子的那一日呢。”
弘晳也跟着厚脸皮凑上来,道:“就是!玛嬷,孙儿给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永琛!”
这话一出口,逗得暖阁里头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赫舍里抚着胸口,笑眯眯问:“咱们弘晳都想到这么远的事儿了?那玛嬷多嘴问一句,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往日里有十个心眼子的弘皙,听到这话红了耳朵根子,连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才不喜欢谁呢!”
赫舍里观察着孙儿的面色,探问:“你日常都在尚书房读书,也就是跟着你汗阿玛微服,去过几家重臣家中。叫玛嬷想想,你去过佟家,纳兰家,钮祜禄家……看来都不是啊。”
“哦,还有个富察家。马齐的侄子富察傅清如今跟着你做个伴读。莫非,是富察家哪位姑娘?”
回应赫舍里的,是弘晳一张红到熟虾壳般的脸。
围观全程的帝后二人对视一眼,默默缩了缩脖子。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