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小太监31
谋反?幽禁?流放?
不, 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这一定是个梦,他还在噩梦中没有醒来。
扶桑刚欲开口, 骤然肠胃翻涌, 他扑到床边,将刚吃下去的半碗鱼羹吐得干干净净。
金水和银水都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 一个帮他拍背顺气, 一个去拿簸箕清扫秽物,等扶桑不吐了,又给他喂水漱口。
扶桑将漱口水吐进痰盂里,随即紧紧抓住金水的手,双眼红通通地盯着金水, 嘶声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金水第一次在扶桑脸上看到这种近乎绝望的神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但她已然后悔跟他说了那些话。生怕他再问起柳棠时, 金水补救道:“不管太子做了什么, 都和我们不相干,对我们也没任何影响, 你又何必在意呢?”
扶桑依旧红着眼盯着她,嗓子陡然哑得几近失声:“求求你,告诉我,太子他……他到底怎么了?”
金水无措道:“我、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见证太子谋反的人已经被皇上杀光了,真相究竟如何, 恐怕只有皇上和太子知道。太子犯下如此大罪,皇上还能留他一命, 已是顾念父子之情,格外开恩了。”
父子之情……
皇上对太子,当真有过一丝一毫的父子之情吗?
就算太子谋反,也是被皇上逼的!
扶桑猝然无法自抑地笑出声来,眼泪紧跟着滚滚而下。
金水被他又哭又笑的样子吓得慌了神:“扶桑……扶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银水从外头进来,见状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这样了。”金水欲哭无泪,“怎么办?要不要去请赵院判过来看看?”
“我这就去。”银水说走就走,不敢耽搁。
扶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他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脸,笑着对金水道:“我没事。”
金水当然不信,但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唯恐哪句话不对再让扶桑受到刺激。
“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我好饿。”扶桑道,“但我不想再吃鲫鱼羹了,我想喝菱粉粥。”
“我现在就去给你做。”金水起身往外走。
“多放点糖。”
“好!”
眼看着金水从窗外走过,扶桑立即下床,可头晕得厉害,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卷土重来,他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没事了。
穿鞋,穿衣,戴上帽子,扶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引香院。
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照在身上却一点温度都没有,扶桑冷得瑟瑟发抖。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那条走过成千上万次的路上,经过仁寿宫,穿过隆景门,途径乾清宫时,想到太子孤零零跪在风雪中的身影,眼泪又要不争气地往下掉,但他咬牙忍住了。
穿过熙庆门,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南走,走到清宁宫时,力气终于耗尽,双腿软得站不住,他扶着墙,滑坐在地。
清宁宫宫门紧闭,守卫也都换成了生面孔,只有那两尊守门神兽依然如旧,威风凛凛地屹立在那里。扶桑满目凄然地看着它们,犹如看着两个不会说话的老朋友。
“勿在此处逗留!”其中一名守卫冲着扶桑喝道,“速速离开!”
扶桑气若游丝道:“我来找……柳棠时。”
路过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守卫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立刻离开这里!”
扶桑很想站起来,可他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视线忽然变得模糊,旋即眼前一黑,他便朝地上栽去。
守卫正欲上前察看,却见一个身披玄色鹤氅的伟岸男子朝这边走来,守卫急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都将军。”
都云谏淡淡地“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扶桑身边,忍着嫌恶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走到偏僻无人处,都云谏将扶桑放到地上,让他靠着墙,而后用拇指掐他的人中。
扶桑悠悠醒转,待看清眼前人是谁,他先是一喜,随即悲从中来,哽声道:“都将军,太子他……真的谋反了吗?”
都云谏站起来,后退两步,面朝着惨淡的日光,语焉不详道:“皇上说他谋反了,那他就是谋反了。”
扶桑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仰视着他刀削般的侧脸,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都云谏冷冷侧目,“你要是不想死,就别再问长问短,这件事在宫里是禁忌,谁提谁死。”
都云谏懒得同他多说,举步要走,却被扶桑叫住:“都将军,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都云谏垂眸睨着他:“说。”
“我哥哥柳棠时……”扶桑的心揪得发疼,话音不自觉地发抖,“他还活着吗?”
昨天晚上,他娘说棠时哥哥近来都在值夜,可太子都被幽禁了,哪还需要值夜?
而金水说,知道真相的人都被皇上杀光了,那棠时哥哥会不会……
“他还活着。”
扶桑闻言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刚落到一半,只听都云谏接着道:“若非你们的干娘伺候过先皇后,又兢兢业业侍奉皇上多年,柳棠时也活不成。”
“他现在在哪?”扶桑问。
“和太子一同幽禁在东宫。”都云谏道,“届时他会和太子一起流放嵴州。”
“嵴州……很远吗?”
“废话。”
“太子何时动身?”
“不知道。”
都云谏脱掉鹤氅,随手往扶桑身上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
扶桑将鹤氅紧紧裹在身上,脸埋进蓬软的毛领子里,被陌生男子的体息围裹着,心乱如麻。
他只是病了一场,睡了一觉,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
在这十几天里,太子经历了什么?棠时哥哥经历了什么?爹和娘又经历了什么?
他该怎么做……他能为太子做什么?又能为棠时哥哥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脑子一团乱,什么都想不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痛恨自己这么愚笨,如果他够聪明的话,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等恢复了些力气,扶桑站起来,将鹤氅披在背上,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正犹豫着是回引香院还是去太医院,蓦然听见金水的喊声:“扶桑!”
扶桑停在原地,等金水奔到他面前,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水都快急哭了,可一看见扶桑苍白如纸的笑脸,又不忍心责备他,气鼓鼓道:“瞎猜的。”
金水转过身背对他,双手向后伸:“上来,我背你。”
扶桑虽然柔弱,却也没弱到让一个女子背他的地步,他既感动又好笑,伸手抓住金水的手:“不用你背,我自己能走。”
金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走不动就说,我背得动你。”
扶桑微笑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背我。”
金水跟着笑了笑,问:“来这一趟看见什么了?”
扶桑摇头不语。
顿了顿,金水又问:“身上这件鹤氅哪来的?”
扶桑卖起关子:“一个脾气古怪的男子给的。”
金水眼神疑惑地看看他,也没多问。
两个人相携着走回引香院,看见一个宫女在院门口探头探脑,金水问:“你找谁?”
宫女闻声回头,随即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扶桑道:“我叫梅影,是春宴的朋友。”
金水没防备对方会说出春宴的名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转头看着扶桑,心脏兀突突乱跳。
“春宴……”扶桑呢喃一声,表情有片刻的迷茫,顷刻间转为惊恐和痛苦。
金水便知道,他想起来了。
第032章 小太监32
扶桑想起来了, 却不忍也不敢去回想,然而那个骇人的画面还是不停地往他脑海里钻,宛如一根尖刺在他的头上反复戳刺,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两只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整个人瘫软在金水身上。
梅影不知道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吓得呆住。
金水急道:“傻愣着干什么, 快帮忙把人扶进去呀!”
于是梅影和金水一左一右将扶桑扶进引香院,银水听见动静迎出来,也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赵行检已在西厢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等金水和梅影把扶桑放到床上, 赵行检一番察看过后,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碍。”
守在一旁的金水和银水大大松了口气。
疼痛已残留无几, 扶桑泪眼朦胧地望着赵行检,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
他明明是个爱笑不爱哭的人, 近来却成了个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小哭包, 可能是生了什么毛病。
赵行检定定看他片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罕见地露出微末笑意,温声道:“别怕,师父不会让你有事。”
赵行检事务繁忙,开完药方就走了,银水跟着他去太医院拿药。
金水扭头见梅影还在角落里站着,没好气道:“你怎么还没走?”
梅影怯怯道:“我、我有话和扶桑说。”
金水道:“你没看他现在难受成什么样了么?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
梅影欲说还休, 正打算识相地离开,却听扶桑道:“金水姐姐, 你先出去,让我和这位姐姐单独待会儿。”
金水对扶桑向来百依百顺,虽心有不愿,却还是出去了。
扶桑指了指床边那张玫瑰椅:“姐姐,坐罢。”
梅影走过来,坐下,瞧着扶桑病恹恹的样子,担忧道:“我半月前就听说你病了,怎么还没好?”
出去那一趟将力气耗尽了,扶桑话音虚弱,不离近些都听不清:“你之前来找过我?”
梅影点点头,缓缓道:“十月底的时候,我去太医院找过你,他们说你病了,前两天我又去了一趟,他们说你还病着,我就想着来这里看看。”
静了稍倾,扶桑吞吞吐吐:“春宴他……他的尸身……”
梅影知道他想问什么,垂眸敛目道:“春宴是个孤儿,在宫外无亲无故,没人替他收尸,我又不忍心让他曝尸荒野,便使了些银子,托人将他收殓了,随便找个地方安葬。”
扶桑感觉心口隐隐作痛,喉咙也堵得难受,缓了许久才开口:“那你知道春宴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吗?”
“我不知道。”梅影苦笑了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子说你有罪,那你就罪该万死,没有道理可讲。”
扶桑蓦然想到都云谏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皇上说他谋反了,那他就是谋反了。”
难道,太子也是被冤枉的吗?
皇上对太子深恶痛绝,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于是给他扣上谋反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夺走他给予太子的唯一一样东西——储君之位。
是这样吗?
“但我知道,”梅影旋即道,“春宴早就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扶桑心中一凛:“此话何意?”
梅影不答反问:“上月你生辰的时候,春宴送给你一只石榴香囊,对罢?”
“对,”扶桑道,“我还记得春宴说过,那只香囊是你帮他做的。”
“没错,是我做的。”梅影道,“香囊里除了香料和一张护身符,还有春宴写给你的一封信,他对我说,假如有一天他死了,让我来告诉你那封信的存在,你看过信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只香囊,你还留着罢?”
“我……”扶桑说不出口。
他把那只香囊弄丢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只香囊遗失在了信王府,甚至有可能就掉在澹台训知的寝室里。
会不会是……澹台训知捡到了那只香囊,发现了藏在香囊里的信,继而知道了春宴的秘密,然后……然后……
扶桑不敢再想下去,他承受不住那个可怕的猜测。
梅影见他神色变幻,心中便有了答案,澹然道:“其实你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那你好好养病,我告辞啦。”
她起身要走,扶桑忙道:“姐姐稍等!”
他慌忙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踉跄着走到顶箱柜前,跪坐在地上,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他从主子那儿得的赏赐几乎都收在这里头。
从一只荷包里倒出几锭银锞子,从另一只荷包里倒出一片金叶子,却还嫌不够,又捡了只玉镯子,吃力地站起来,将这些财物一并塞给梅影,梅影自然不肯收,扶桑恳切道:“我是春宴最好的朋友,他的后事原本应该由我操办的,可我一病不起,反倒劳累了姐姐。这点东西不值什么,既是我对姐姐的感激,也是我对春宴的弥补,还请姐姐务必收下,否则我心难安。”
梅影只得勉为其难收了,又宽慰扶桑几句,这才走了。
扶桑倚着门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他折身回到顶箱柜前,俯身去合抽屉,动作一顿,伸手拿起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锦鲤。
他想起来,那日他替太子的老师崔恕礼去翊祥宫跑腿,离开时,蕙贵妃身边的宫女锦斓追上他,给了他这只荷包,因荷包里那片金叶子过于贵重,故而他印象颇深。
太子谋反,和太子过从甚密的蕙贵妃和五皇子,还有崔家和韩家,不知有没有受到牵连?
连棠时哥哥都被幽禁了,为何身为东宫亲卫车骑将军的都云谏,却还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如同没事人一般?
正想着,金水端着碗进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连鞋都不穿就在地上乱走?”金水又气又急,一手端碗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快回床上躺着去!”
等扶桑靠坐在床头,金水边搅着碗里的菱粉粥边道:“那个梅影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扶桑完全不敢想,一想到春宴他就难受得喘不上气,他只能选择逃避,暂时将这件事压在心底,等身体好些了,再去想该怎么办。
金水也不多问,怕惹他伤心。
喝了几口粥,扶桑问道:“姐姐,太子谋反,蕙贵妃和武安侯府有没有受到牵连?”
“武安侯府我不清楚,但蕙贵妃还好好的。”金水蓦地压低声音,“以后可别再提‘谋反’二字了,这件事提不得,会死人的。”
扶桑乖顺地点点头:“好,再也不提了。”
都云谏也告诫过他,他不能不当回事,因为他不能连累家人。
一碗粥见底,扶桑躺下休息。
他身心俱疲,却了无睡意,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大概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某个蝉声聒噪的夏夜,爹娘下值后过来看他,他当时就睡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一开始他确实睡得很熟,但他鼻子灵,闻见了娘身上独有的体香,他睁开眼睛,发现爹娘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便没作声,偷听他们说话。
“明儿个我就要去内书堂①挑人了。”
“嗯。”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不想。”
“长春,答应我,你绝对不会把扶桑送走。”
“我那天只是随口一提,你既不舍得,那咱们就养着他,又不是养不起。”
“你发誓。”
“好,我发誓,我柳长春绝不会抛弃柳扶桑,否则就让我——”
“好了,别说了。”
第二天,扶桑就多了一个哥哥。
哥哥叫柳棠时,处处都比他好,他很喜欢哥哥,可自从哥哥来到这个家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怕爹娘越来越喜欢哥哥,就不要他了。
所以他用尽了他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努力地讨爹娘欢心,讨哥哥欢心,甚至讨金水和银水欢心,只为了保住他在这个家的位置。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感情就越深。爹娘没有抛弃他,他们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疼爱,事事处处为他着想,在他眼里,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扶桑还是会自卑地想,聪明能干的棠时哥哥才是爹娘下半辈子的指望,而他,只是个没用的累赘。
就比如此时此刻,幼时的记忆猝不及防袭来,犹如乌云遮蔽太阳,在他芜杂的心田里投下一个念头:爹娘可以失去他,但绝对不能失去棠时哥哥。
扶桑被这个念头刺痛,泪水不由自已地滑落。
他拽起被子蒙住脸,在黑暗中无声饮泣。
第033章 小太监33
扶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 好好吃饭,乖乖喝药,想让自己好得快些。棠时哥哥自然一直没有出现, 他不问, 爹娘和金水、银水也都绝口不提,互相欺瞒。
第三天, 扶桑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晌午最暖和的时候洗了个热水澡,将这段日子积攒的污垢统统洗去,而后换上洁净馨香的衣裳,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帖帖,跟金水说去太医院瞧瞧, 便独自出门了。
约莫两刻钟后,扶桑出现在翊祥宫门口。
直接求见蕙贵妃的话, 守门太监可能不给通传,扶桑迂回道:“奴婢柳扶桑, 求见锦斓姐姐。”
守门太监问他所为何事, 扶桑只说有样东西要交给她,守门太监果然进去传话, 不多时回返,让他进去。
扶桑在游廊上和锦斓迎面相遇,他作势要行礼,锦斓忙伸手阻拦,笑吟吟道:“咱们都是奴婢,无须多礼。有日子没见, 你瞧着有些清减了,近来可好?”
“劳姐姐挂念, 我一切都好。”扶桑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冒然过来,其实是有事求见贵妃娘娘,能否劳烦姐姐代为通传?”
锦斓仍旧面带微笑:“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扶桑左右看看,低声道:“太子的事。”
锦斓神色不变,道:“你先在此稍待片刻。”
没等多久,扶桑瞧见锦斓站在殿门口朝他招手,他快步过去,随锦斓入内,进了一间暖阁。
凛冬已至,主子们的寝殿早在月初便烧起了地龙,暖阁里温暖如春。扶桑穿得厚,加上紧张,额上很快沁出一层细汗。他下拜如仪,恭敬道:“奴婢柳扶桑,参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蕙贵妃扫他一眼,道:“都退下罢。”
包括锦斓在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顷刻间,暖阁里只剩下扶桑和蕙贵妃两个人。
“抬起头来说话。”蕙贵妃道。
“奴婢遵命。”扶桑挺身抬头。
从前,他都是规规矩矩地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主子的颜面,可今次,他斗胆与蕙贵妃四目相对,视线相接。他蓦然发现,蕙贵妃和太子长得略有相似,具体哪里像一时也说不清。
不等蕙贵妃询问,扶桑率先开口,一字一句道:“奴婢柳扶桑,师从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修习按摩之术。奴婢的干爹柳长春,是仁寿宫总管太监,奴婢的干娘袁雪致,是乾清宫掌事姑姑,想必娘娘都熟悉。奴婢还有一个干哥哥,名叫柳棠时,先前在东宫当差,现如今和太子殿下一起幽禁东宫,听说不日即将随同太子殿下流放嵴州。”
靠着这颗笨笨的脑袋,他用了一天时间做决定,又用了一天时间思考怎么做,这些说辞已在他的脑海中过了许多遍,因此出口成章。
蕙贵妃注视着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平静道:“接着说。”
扶桑便继续道:“奴婢专修按摩之术已有五年,虽还未出师,但也算学有所成。太子殿下饱受头疾困扰,以致难以成眠,奴婢曾为太子殿下按摩过三次,其中两次都让殿下成功入睡。太子殿下还曾命奴婢每隔两日去一次东宫,为殿下按摩助眠,可惜奴婢在十月底病倒,这两日才康复,因此错过了服侍太子殿下的机会。娘娘若有疑虑,可以询问五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曾亲眼见过奴婢为太子殿下按摩。”
听他拉拉扯扯说了这么多,蕙贵妃也没流露出丝毫不耐之色。
谁让他长得好看,声音也悦耳,对着这样的人,自然而然就比平时更有耐心些。
“太子殿下流放嵴州,不可能有擅长按摩之术的太医随行,那么奴婢便是跟随太子殿下的最佳人选。奴婢是个太监,既可以照料太子殿下的衣食起居,又可以为太子殿下按摩,消解头疾和失眠之苦。”说到这里,扶桑再次躬身叩拜,字字清晰地道出自己真正的意图:“奴婢柳扶桑,愿意代替柳棠时,追随太子殿下流放嵴州,求贵妃娘娘成全。”
话音甫落,扶桑暗暗吁了口气,他感觉自己毕生的勇气都用在今天了。
暖阁内陷入寂静。
须臾之后,只听蕙贵妃轻声细语道:“他已不是太子殿下了,他现在是废太子。”
废太子……
只是在心里念出这三个字,扶桑都觉得胸口隐痛。
蕙贵妃悠悠道:“所以,你想让本宫把你和柳棠时调换位置,是吗?”
“娘娘圣明,”扶桑道,“求娘娘成全。”
“是柳长春和袁雪致让你这么做的?”蕙贵妃又问。
“不是!”情急之下,扶桑直起身来,再次直视着蕙贵妃,“是奴婢自作主张,爹娘并不知情。”
蕙贵妃轻挑眉眼,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紧不慢道:“嵴州远在西北边境,乃是偏远苦寒之地,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如你这般娇花似的羸弱之躯,去了那儿恐怕活不下去,更有甚者,你很可能就死在半路上了。纵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扶桑不假思索道:“奴婢愿意。”
他仓促地笑了下,故作轻松道:“不瞒娘娘,奴婢自幼体弱多病,前阵子才刚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险些就没了。奴婢注定是个短命之人,与其长留爹娘身边,让他们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提早走得远远的,等几年后奴婢的死讯传回京城,想来他们就不会太过伤心了罢。柳棠时不一样,他身康体健,几乎从不生病,而且机敏多智,精明强干,他比奴婢更适合生活在皇宫里,也比奴婢更适合陪伴在爹娘身边。所以,奴婢心甘情愿代替他,流放嵴州。”
扶桑不晓得蕙贵妃会问些什么,这番话当然不是提前准备好的,但就这么顺顺畅畅地说出来了,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蕙贵妃轻笑道:“你这份孝心倒是挺别致的。”
扶桑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不敢贸然接话。
却听蕙贵妃又问:“本宫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何会来求我?”
扶桑真心实意道:“奴婢虽与娘娘毫不相干,但奴婢以为,在这座皇宫里,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设身处地为太子殿下着想的,唯有娘娘一人,所以奴婢才斗胆来求娘娘。”
蕙贵妃凝视他片刻,道:“本宫知晓了,你且回去罢。”
扶桑也拿不准这事是成了还是没成,他稍作犹豫,鼓起勇气道:“奴婢还有个请求。”
“说罢。”
“这件事,奴婢不想让爹娘知晓。”
“怎么,怕他们不放你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奴婢不想让他们面临如此痛苦的选择。”
蕙贵妃轻叹一声:“本宫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扶桑再次俯身:“奴婢柳扶桑,叩谢贵妃娘娘大恩大德,愿贵妃娘娘永享康泰,福祚昌明!”
第034章 小太监34
从翊祥宫出来, 扶桑茫然不知所往。
不确定太子何时流放,不确定蕙贵妃能否将他和棠时哥哥调换,不确定他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此时此刻, 他有种强烈的“身似浮萍, 心如飞絮”之感,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丝毫由不得自己。
扶桑决定不去多想, 身似浮萍那就随波逐流,心如飞絮那就随风飘游,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由?
扶桑想去太医院看看师父和飞雾,但深心里涌动着一团难以名状的恐惧,阻止了他的脚步。
这些年, 他过惯了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除了太医院和引香院, 他无处可去,只能原路返回引香院。
路过静园时, 想着以后可能无缘再览园中风景, 便怀着“最后一次”的心情,由北门入内。
曲径两旁栽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 清香袅绕,叠绿泻翠,浓荫匝地。
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方空阔的池塘映入眼帘,池中那些枯茎败叶早被人清理干净, 池水清湛,倒映着蓝天白云。
一道长长的廊桥横亘在水上, 每当夏日荷花竞放时,碧叶葳蕤,琼葩烂漫,赏花人行在桥上,便如置身仙境,流连忘返。
眼下却没什么景致可瞧,唯有水光潋滟,晃得眼晕。
扶桑慢悠悠行至廊桥中央,登上亭阁,坐在向阳那侧的美人靠上,倚着栏杆,沐着没什么温度的日光,吹着寒凉的微风,望着远处那几只不知是鸭子还是鸳鸯的水鸟,喜怒哀乐缓缓地沉淀,心如止水般平静,这些天从没这么静过。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循声看去,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扶桑视若无睹,转过头去,依旧懒懒地伏在栏杆上。他丝毫不想动弹,仿佛只要他一动,这来之不易的沉静时刻便将毁于一旦。故而他既没有站起来行礼,也没有开口问安,将这些年刻进骨子里的尊卑贵贱抛诸脑后。
澹台训知来到扶桑近前,兀自坐在美人靠的另一端,距离扶桑不过一臂远,触手可及。
扶桑看着粼粼水面,澹台训知看着扶桑,谁都没说话。
就这样过了没多久,扶桑到底还是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准备离开,刚欲起身就被澹台训知按住肩膀。
“扶桑,”澹台训知温声道,“再陪我待会儿。”
扶桑推开他的手,坐着没动 ,因为他知道,澹台训知不让他走,他就走不了。
又静了半刻,澹台训知缓声道:“你生病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担心你,去引香院看过你两次。”
扶桑那段时间神志不清,对此全无印象,爹娘他们也没跟他提过这事,所以他并不知晓。
澹台训知继续道:“我母妃听说了这件事,将我叫去昭阳宫臭骂了一顿,说我身为皇子却对一个小太监牵肠挂肚,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她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扶桑心想,恐怕珍贵妃对他的杀心更重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倘若他真的能跟随太子流放嵴州,那么既可以救出棠时哥哥,又可以帮助太子克服头疾困扰,还能让自己远离澹台训知和珍贵妃,利远大于弊。
“不过我这个扶不上墙的废物,终于也能派上点用场了。”澹台训知又道,“再过几天,我将代表宗室,护送大公主出嫁西笛。”
扶桑猝然看向澹台训知,眼神惊怔。
澹台训知与他对视,面露忧色,郑重其事道:“我去这一趟,少说也得三四个月才能回返,在此期间,我母妃很可能会对你不利,甚至会想方设法杀你。虽然我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你,但你还是要多加防范,最好将这件事告知你爹你娘,他们虽是奴婢,却比我更有能力护住你。”
扶桑并不担心自己,因为他即将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连累爹娘为他焦心劳思了。
转头避开澹台训知的视线,他忍不住开口:“大公主她……愿意吗?”
“大公主拖到这个年纪还不成婚,就是为了等那个让她芳心暗许的男人,没成想到头来,却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远嫁番邦,真是造化弄人。”澹台训知话音里含着明显的侮诮之意,“纵使她千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太子,却不得不认命。”
好似吞了枚苦果,扶桑嘴里心里都是苦的。
虽然太子谋反这件事迷雾重重真假难辨,但他私心里觉得,大公主的婚事是压垮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若非突然冒出个西笛王子向大公主求婚,局面根本不会恶化到现今这个地步。
太子因为大公主被逼上绝路,大公主为了挽救太子答应和亲,这对血浓于水的至亲姐弟,为了彼此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扶桑为这份真情动容,潸然落泪,泪珠掉进水里,没激起半点涟漪。
澹台训知瞧见了扶桑的眼泪,心里倏地冒出一股戾气。
虽然扶桑哭起来楚楚可怜,但他不能容忍扶桑为别的男人或女人掉泪。
不过难得能与扶桑和平相处,加之分离在即,他只想让扶桑念着他的好,便将那股戾气强压了下去,维持着心平气和的假象。
“你知道大公主喜欢的人是谁吗?”扶桑忽问。
“是太子太傅,”澹台训知知无不言,“‘玉面崔郎’崔恕礼。”
这个答案虽然出乎意料,扶桑却并未太过惊讶。
崔恕礼十六岁三元及第,因才貌双绝,点为探花,“玉面崔郎”的名号从此家喻户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名就连扶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都有所耳闻,纵然而今青春不再,崔恕礼依旧是位风姿卓绝的一流人物,非常人可比。
崔恕礼成为太子太傅时也才而立之年,当时大公主还是豆蔻少女,会对崔恕礼这样超群出众的男子生出爱慕之心实属正常。
扶桑蓦地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个话本里写过,年少莫遇惊艳人,若缘悭分浅,则贻误终身——崔恕礼之于大公主,太子之于他,不外如是。
“大公主年少时对崔恕礼一见倾心,从此念念难忘。”澹台训知注视着扶桑姣好的侧脸,款语温言,“扶桑,我对你亦是如此。我那天对你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扶桑早忘了他说过些什么,因为他的话一点都不重要。
扶桑无动于衷的样子令澹台训知再次戾气暗生,这回他没有压抑自己,猛地抓住扶桑的手,恨声道:“柳扶桑,是不是要我剖腹剜心,你才肯相信我说的话?”
扶桑吃痛,却没做无用的挣扎,他冷静地直视着澹台训知的眼,明明是生得很好看的一双眼,眼里却总是充斥着凶横、阴鸷、狠厉……以及一些暧昧不明的东西,扶桑猜测是“慾望”,那种伴随着危险的、野蛮的、源自肉躰的“慾望”……他唯独感受不到“喜欢”,抑或澹台训知所谓的“喜欢”,和他认为的“喜欢”,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物事。
“我相信过你,也曾真心待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扶桑平心静气,毫无怨怼,“你把我推进荷花池里,还拒不承认,说是我自己掉进去的。要不是我爹下水救我,我在五岁那年就淹死了。信王殿下,这样的你,教我如何敢信?”
“我十年前就跟你解释过许多次了,”澹台训知又气又急,“我当时只是想吓吓你,并不是真的想杀你,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你确实吓到我了,”扶桑轻轻勾起唇角,“我至今都怕水,单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水边,心里都惴惴不安,你一来,我就更害怕了,如果你现在把我推进水里,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好,既然你耿耿于怀,那我今日就偿还给你!”
扶桑还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只见澹台训知陡然站起,踩着美人靠纵身一跳,便越过栏杆,“噗通”一声坠入池中。
扶桑惊呆了,脑海嗡嗡作响。
他双手扒着栏杆,紧盯着下方翻腾的水面,等着澹台训知浮上来,然而波澜渐渐平复,依旧不见澹台训知露头,扶桑终于慌了——不管他有多讨厌这个人,都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澹台训知!”扶桑大声喊,“澹台训知!”
他想喊救命,可是这里离岸边八丈远,声音根本传不过去,即便传过去了也不会有人听见。
他又不会游泳,就算跳下去也是白搭一条命,他只能一遍遍呼喊:“澹台训知!澹台训知!澹台——”
伴随着四溅的水花,澹台训知破水而出,半截身子露出水面。他抹把脸,仰头看着扶桑,喊道:“这下你满意了吗?”
扶桑扭头就走。
“柳扶桑!”澹台训知怒吼,“你站住!”
扶桑置若罔闻,快步走下阶梯,随即跑了起来。
可他终究逃不出澹台训知的掌心,他被抓住,被扯进湿淋淋的怀抱里,被牢牢地禁锢。
“放开我!”扶桑拼命挣扎,“你这个疯子!”
“没错,我是个疯子,”澹台训知咬牙切齿,“我是为你而疯的!”
扶桑再一次被澹台训知堵住嘴唇,他将他压在廊柱上,像疯狗一样噬咬他,好像要将他拆吞入腹。
扶桑痛得不停流泪,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被另一根舌头不停翻搅,他发狠地咬下去,澹台训知闷哼一声,更紧地压住他,几乎要将他的肋骨压断。
扶桑几近窒息,不得不松口,澹台训知的舌头从他口中退了出去,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哑声道:“你越咬我,我就越兴奋,感觉到了吗?”
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扶桑也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澹台训知湿漉漉的脸,带着哭腔道:“说不定有双眼睛正在岸上窥视我们,你在这里对我做的事很快就会传到珍贵妃的耳朵里。澹台训知,你才刚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你为什么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谁让你不听我的话?”澹台训知用指腹抹去他唇上沾染的血迹,“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你压得我好疼,”扶桑推他,“你先起来……”
扶桑大病初愈,澹台训知不想将寒气传给他,便配合着扶桑的动作,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扶桑看着他浑身湿答答的狼狈模样,柔声劝道:“你不是还要送大公主出嫁么,若是病了就不好了,赶紧去换身衣裳罢。”
冬天的池水不是一般的冷,就算澹台训知身强体壮,也有些受不住,而且这个节骨眼上他确实病不得。
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了出来,哪怕他爹不疼娘不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也想倾尽全力争上一争,否则枉生帝王家。父皇好不容易委他以重任,他绝不能让父皇失望。
澹台训知伸手碰了碰扶桑红润的脸,换上一副深情款款的面孔,道:“春暖花开时,我便回来了。扶桑,乖乖等着我。”
扶桑点点头,顿了顿,又违心地补了一句:“祝你一路平安。”
虽然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客套话,却令澹台训知欣喜不已,他抬脚靠近扶桑,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沉声道:“扶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一定,一定会得到你。”
扶桑垂眸不语。
澹台训知恋恋不舍地凝视他片刻,转身大步离开,没走多远又驻足回头,轻笑道:“等我从西笛回来,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说完,澹台训知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扶桑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把他那句话放在心上。
等澹台训知的身影消失在廊桥尽头,扶桑往水里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才举步往前走。
出了静园,没走多久就回到了引香院。
扶桑用茶水反复漱口,用掉了半壶茶,而后脱掉外袍,上床躺着。他本就体虚,被澹台训知一番折腾,简直身心俱疲,急需睡一觉,把澹台训知对他做的事、说的话统统忘干净。
睡到晚饭时分,金水喊他起来吃饭,扶桑让她拿来两块点心随便垫垫,便又接着睡了。
再醒来已是夜半,柳长春和袁雪致都回来了,扶桑陪他们一起吃晚饭,金水和银水也同桌而坐。
“一家人想一起吃顿饭真不容易,”扶桑慨叹道,“上回咱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过生辰那天呢。”
和那天相比,饭桌上少了谁再明显不过。
袁雪致和柳长春对视一眼,心知再也瞒不过去,只得据实以告:“扶桑,前几天没跟你说,是怕你身子太弱承受不住。其实,你棠时哥哥被太子谋反所累,现下和太子一同幽禁在东宫里。”
扶桑低头看着碗里的饭菜,沉默稍倾,轻声道:“我猜到了。”
袁雪致并不意外,扶桑只是不够聪明,又不是傻子。
“爹娘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让棠时免于死罪,可活罪难逃。”她道,“过段时间,棠时就会和太子一起流放嵴州。”
“过段时间是什么时候?”扶桑问。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袁雪致道,“但不会太久,估计在十日之内。”
“你不必担忧,”柳长春紧接着道,“如今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爹娘不好做什么,等棠时跟着太子出了京城,爹娘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不会让他去嵴州受苦。”
他说得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但扶桑心里明白,这件事实际做起来绝没那么容易。
爹娘也只是仗着主子的宠信才在宫里有些权势,出了这座宫城,他们就没那么大本事了。
袁雪致又道:“扶桑,其实我和你爹打算过完年就把你送出宫去。”
扶桑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袁雪致,金水和银水也都一脸惊诧。
袁雪致温柔地看着扶桑,慢声道:“你天性纯稚,皇宫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不管爹娘有多舍不得,但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也只能忍痛将你送出宫去。你爹早已托人在阆州嘉虞城物色房子了,等我们把棠时救出来,就先将他送过去安顿,等过完年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你也送去。你们兄弟俩一起生活,有棠时照顾你,我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而且嘉虞城离京城并不远,不过七八日车程,如果你思念爹娘了,随时都能来京城看我们,方便得很。”
扶桑哑然失语。
原来爹娘早就计划着将他送走了,原来爹娘已经为他和棠时哥哥做好了那么长远的安排。
如果他按照爹娘说的,去到那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嘉虞城,和棠时哥哥一起开始新生活,他们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很快乐。
可是,可是……
如果爹娘没法救出棠时哥哥呢?
如果他放弃李代桃僵追随太子,那么太子被头疾和失眠长久折磨,最终不是疯就是死,他又该如何承受?
扶桑被这几个“如果”撕扯着,犹如身处漩涡当中,彷徨无助。
他只能扑进袁雪致怀里,把脸埋在她颈间,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
第035章 小太监35
走自己选的路?
还是走爹娘为他安排的路?
其实现在还没到扶桑可以选择的时候, 因为他选的那条路也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只有蕙贵妃愿意出手相助,他才走得通。
扶桑只能耐心等待, 同时休养身体, 每天被月亮催眠,被太阳唤醒, 除了睡便是吃, 将前段时间损耗的元气都给补回来。
好在蕙贵妃没让他等太久。
在他去过翊祥宫的第三天,飞雾来引香院看望他,悄悄交给他一张字条,说是一位名叫锦斓的宫女让他转交的。
待飞雾走后,扶桑打开字条, 只见上面写道:
廿二日,寅时, 翊祥宫
不难猜到,廿二日, 应当就是太子流放之日。
今儿个刚好是月半, 离廿二日还有七天……
扶桑蓦然发觉,他依旧无法做出选择。
早在他去翊祥宫向蕙贵妃求助的那天, 就已经将自己的命运拱手交给蕙贵妃去裁决,他早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他真傻,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扶桑并未因此难过,反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无须再做选择, 也就不用承担后果——倘若有朝一日,他走投无路, 至少还可以自我安慰,这条歧途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命运推着他走到这里的。
还有七天时间,他该做些什么呢?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做的,那便照常过日子,免得惹爹娘怀疑。
这天夜里,扶桑等着爹娘回来一起吃晚饭。
他娘证实了他的猜测,太子流放的日子确实定在了七日之后,也就是廿二日。
“那天偏偏是朝会日,而且太子卯时便要启程,咱们想去看棠时一眼都没机会。”袁雪致叹了口气,又道:“虽然见不着人,但想法子送点东西进去应该不难。”
袁雪致和柳长春开始商量给柳棠时送什么东西,无外乎金银、冬衣冬靴、三物备急丸和观音膏等常备药,末了又问扶桑有没有东西想交给柳棠时,扶桑假作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反正等过完年,我和棠时哥哥就会在嘉虞城团聚的,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行,就说让他保重身体,好好地在新家等着我。”
见他想得这么开,袁雪致和柳长春自然倍感欣慰,他们对扶桑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他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不为任何事烦扰。
第二天,扶桑如往常一样,卯时起床,先向爹娘请安,再洗漱,接着和金水银水一起吃早饭,而后上值去。
仍旧沿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从隆景门到乾清门再到熙庆门,想着走一回少一回了,心里竟微感不舍。
从清宁宫门口路过时,只见宫门依然紧闭,陌生的守卫看起来凶神恶煞,扶桑只瞧了一眼就匆匆向前走去。
他不禁有些遗憾,好不容易才有资格跨过清宁宫的门槛,没成想只进出了三次,那道门槛就又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转念又想,再过七天——不对,再过六天,他就可以去到太子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和太子朝夕相伴,他的心便雀跃起来。
过日子,就得有个盼头,有了盼头,日子就能过得有滋味,哪怕是苦日子,也能咂摸出三分甜来。
扶桑高高兴兴地进了太医院,在前院瞅见飞雾在扫地,笑着朝他招手:“飞雾,过来。”
“扶桑哥哥!”飞雾拖着竹笤帚跑到他跟前,双眸晶亮地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扶桑伸手摸摸他的头,忍俊不禁道:“是想我,还是想我给你带的糕点?”
“当然是想你。”飞雾真挚道,“你不在,春宴哥哥也不在,都没人陪我说话了,我好寂寞。”
听他提到春宴,扶桑心里一黯,面上却保持着微笑,打趣道:“你还是小孩儿,哪懂什么是寂寞。”
“我怎么不懂,”飞雾不服气,“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好,你长大了。”扶桑从书袋里掏出油纸包,里头包着几块芸豆糕,递给飞雾,“吃去罢。”
飞雾道了谢,麻溜地跑了,扶桑看着他矮小瘦弱的背影,心道:飞雾,希望你真的能平安长大。
进了值房,放下书袋,照旧开始打扫屋子。
忙到一半,尹济筠来了,扶桑笑着跟他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尹济筠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含着轻蔑的眼神瞧他两眼,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自去他的位置坐下。
扶桑不以为意,继续忙他的,没过一会儿,赵行检也来了,扶桑兴冲冲喊道:“师父!”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赵行检道,“别忙活了,收拾收拾随我去春和宫。”
赵行检的神情口吻,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扶桑因病旷职那二十来天根本不存在。
扶桑按捺着满腔情愫,含笑应一声,立刻着手研墨。
忙忙碌碌中,日子流水似的过去。
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离别终于近在眼前了。
留在皇宫的最后一晚,扶桑很想和爹娘再一起吃顿饭,再陪爹娘说说话,再让爹娘抱抱他,可他不敢,他太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爹娘又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必定会看出端倪。
所以扶桑连面都不敢露,他早早熄灯上床,等爹娘回来,又等爹娘睡下,他再爬起来,点上灯,趴在桌前给爹娘写信,边写边哭,边写边哭,眼泪打湿了三张信纸,第四张才写成。
等墨迹干了,扶桑将信纸折好,藏在枕头底下,上床躺好。
自是不可能睡着的,他闭着眼睛,从一更熬到二更,又从二更熬到三更。
四更天,扶桑起床,在黑暗中穿好衣裳,背上事先收拾好的小包袱,悄无声息地从西厢房出来。
他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爹娘的卧房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泪流满面。
抬手擦擦眼泪,又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发了会儿痴,扶桑毅然转身,悄没声地出了引香院,消失在黑漆漆的寒夜里。
第036章 小太监36
翊祥宫隶属东六宫, 去东六宫必得经昭顺门。
扶桑走到昭顺门时,翊祥宫的太监总管已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了,否则单凭他自己是没法在这个时辰进门的。
入了昭顺门, 行至翊祥宫, 扶桑率先见到了锦斓。
“娘娘好不容易才向皇上求来为废太子送行的机会,待会儿你便装作翊祥宫的宫人, 跟着娘娘一起去东宫。”锦斓道, “待娘娘离开时,会将你哥哥带走,你便留在东宫,代替你哥哥随废太子流放。”
已然过去小半月了,扶桑依旧觉得“废太子”这三个字刺耳得很, 他低眉顺眼道:“多谢娘娘成全。”
“你这张脸过于惹眼了,”锦斓道, “须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行。”
锦斓将扶桑带到偏殿的稍间里,把他交给一名擅画妆的宫女, 嘱咐道:“芝芝, 尽量把他往普通里妆扮,越不起眼越好。”
被唤作“芝芝”的宫女嘴上答应, 心里却没底。
等锦斓走了,芝芝对着扶桑那张花容月貌犯愁,扶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感觉她正琢磨着怎么将他大卸八块。
僵持半晌,芝芝终于行动起来。
她凭感觉将铅粉和黛粉混合起来,先抹到扶桑脸上试试效果, 调整了两回才满意,让扶桑闭上眼, 把调合而成的粉末敷满他整张脸,将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变得灰暗无光,又觉得脸和脖颈对比太明显,只得把脖颈也敷了一遍。
接着用珍珠粉混着口脂,将不点而朱的嘴唇涂得浅淡些,虽然让他的气色变差了许多,但这张脸离“普通”还差得远。
芝芝再次对着扶桑的脸陷入沉思,扶桑等了片刻,犹疑道:“姐姐,弄好了吗?”
芝芝慢半拍道:“闭眼。”
扶桑只得乖乖垂下眼帘。
芝芝从妆奁里找出一把黄铜小剪,凑近扶桑的眼睛,狠狠心,将鸦羽般浓长的眼睫剪掉一半,剪完双睫又去修剪双眉。
吹掉落在扶桑脸上的毛屑,芝芝道:“好了。”
扶桑睁眼,眼神清凌凌地望着她,眉眼弯弯道:“劳烦姐姐了。”
芝芝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实在无计可施了,怪只怪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除非戴上人-皮-面-具彻底改头换面,否则很难变得不起眼。
芝芝道:“等会儿见到锦斓姐姐,千万别笑。”
扶桑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话音刚落锦斓便回来了,她盯着扶桑的脸打量,芝芝在旁道:“我尽力了。”
“还行,至少没那么惹眼了。”锦斓笑道,“走罢,娘娘梳洗完毕,准备动身了。”
到了外面,扶桑独自站在廊下等候。
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本就不灵光的脑袋变得愈发愚滞了,脑筋转了一大圈才想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呆若木鸡。
他马上要做一件大事,他的人生即将发生巨变,他理应感到心慌意乱或者张皇无措,可奇怪的是,他的心竟出奇的平静,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他自认没有临危不乱的能耐,只能归因于熬夜熬傻了,昏昏噩噩,恍恍惚惚,犹如置身梦境。
不多时,蕙贵妃从正殿出来,锦斓紧随其后。
待二人来到近前,扶桑正欲行礼,却听蕙贵妃道:“免礼,走罢。”
蕙贵妃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香风。
锦斓将手中端着的瑶盘①交给扶桑,又将扶桑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挽在臂弯里,低声道:“跟着我。”
瑶盘上覆着一块红绸,红绸底下应当是酒壶,这是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
锦斓和扶桑跟着蕙贵妃,出了翊祥宫。
蕙贵妃出身将门,少时曾随父兄上过战场,非是那等弱柳扶风的女子,走起路来也不讲究什么聘婷袅娜,而是大步流星,扶桑几乎跟不上她。
假如她没有入宫为妃,或许也会如她的兄长那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成为一位名留青史的女将军,只可惜命不由人,徒叹奈何。
出了昭顺门,往西走没多远就是熙庆门,从熙庆门往南,走上半刻钟,便到了清宁宫。
两名守卫急忙上前行礼,蕙贵妃道:“本宫奉皇上之命,前来为废太子送行。”
守卫早已收到通知,即刻开锁,推开大门。
蕙贵妃径自入内,锦斓在门口停步,将手中包袱递给其中一名守卫,道:“这是贵妃娘娘为废太子准备的一些必须之物,你要打开看看吗?”
守卫哪敢,客客气气请她进去,扶桑始终低着头,紧随着锦斓的脚步,迈过那道门槛,入了宫门。
绕过那堵琉璃照壁,锦斓从扶桑手中接过瑶盘,又将包袱还给扶桑,低声道:“你应该不想和你哥哥见面罢?”
“不,我不能见他,”扶桑道,“若是被他知晓内情,他定然不肯跟着贵妃娘娘离开。”
“我猜也是。”锦斓道,“那你便找间屋子躲起来,等娘娘走了你再出来,然后找一个名叫修离的太监,一切听他安排。”
虽然满心迫切地想见到太子,但扶桑还是听锦斓的话,在前殿找了间黑黢黢的屋子,躲在里面。
不止他藏身的这间屋子,整个东宫都好安静,静得听不到一丝人声,扶桑透过隔扇门上的镂空向外瞧,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唯有满目凄凉。
人都去哪了?东宫以前那些奴婢,该不会……都被杀光了罢?南思远,秋暝,是不是都死了?
扶桑猛然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许多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他不敢回头,甚至闭上了眼,不停地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今天有可能是蕙贵妃和太子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扶桑还以为他们会有很多话说,没成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蕙贵妃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她身后跟着锦斓,而锦斓身后那道挺拔而清瘦的身影,是柳棠时。
扶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棠时哥哥,却被眼泪模糊了视线,他急忙擦泪,想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将棠时哥哥看清楚,他怕自己以后会忘记,忘记棠时哥哥的模样。
然而那条游廊却那样短,不等扶桑擦干眼泪,柳棠时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游廊尽头。
“棠时哥哥……”扶桑望着空茫夜色,小声呢喃,“棠时哥哥……”
又在屋里藏了片刻,扶桑才开门出去。
刚走到那扇角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太监,对方看他两眼,道:“柳扶桑?”
“是我。”扶桑已经止住泪,却还带着弱弱的哭腔,“你是……修离?”
“嗯。”修离转身就走,“随我来罢。”
扶桑跟着修离通过角门,穿过庭院,拾级而上,来到那座熟悉的宫殿,一只脚刚跨入殿门,扶桑猛地定住,目眦欲裂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子。
第037章 小太监37
太子披头散发, 形销骨立,神情呆滞,和从前那个芝兰玉树、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扶桑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太子竟然坐在轮椅之上!
他在太医院待了六天, 为何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太子受伤的事?怎么也从未见过哪位太医来为太子治疗?
太子是在“谋反”的过程中受的伤吗?
是伤到了腰还是腿?伤得有多重?有没有痊愈的可能?
为何没人为他医治?是他不愿意, 还是皇上不允许?
皇上不杀他,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让他受尽精神与肉躰的折磨吗?
太子他究竟 ……究竟经历了什么?
扶桑的脑袋几乎要裂开。
他好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他丝毫动弹不得,呼吸困难, 也开不了口,唯有泪水滂沱。
可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要坚强、要振作, 一切都等逃离这座皇宫之后再说。
“愣在那里做什么?”修离停在珠帘前, 扭头看着僵在门口的扶桑,压着嗓子道:“过来。”
扶桑移开定在太子身上的视线, 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他用力闭了闭眼,将眼眶中的泪挤出去,而后扶着门框,把留在门槛外的另一只脚抬进来,腿软得差点摔倒。
略显蹒跚地走向晃动的珠帘,进入那间来过三次的宫室, 目之所及还是老样子,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温凝香的气息。
却见那张美人榻上躺着一个人, 看服色是个太监,扶桑暗自吃惊,这里可是太子的寝殿,这个太监竟敢睡在这里,此等猖狂行径,搁以前说不定性命难保,可如今……扶桑心里不禁凄然。
修离行至美人榻旁,沉声道:“李暮临,起来。”
被唤作“李暮临”的太监慢悠悠坐起来,掩唇打了个呵欠,随即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扶桑,惊奇道:“哟,眼看就要起程了,怎么还来了个新人?”
他站起来,走到扶桑面前,扶桑鼻子灵,顿时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不由猜测,他不会是偷喝了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罢?若真是如此,此人着实肆无忌惮。
李暮临笑道:“你这脸怎么跟花脸猫似的?”
扶桑怔了怔,暗道一声糟,一定是眼泪把芝芝抹在他脸上那些粉末给冲花了。
李暮临又盯着扶桑的小花脸看了半刻,疑惑道:“我看你眼熟得很,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
扶桑看他眼生得很,便摇了摇头。
“你们俩过来,”修离发话,“将这两口箱子抬到宫门口去。”
扶桑赶紧过去,看见地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口木箱。
修离朝他伸手:“包袱给我。”
扶桑忙将背在肩上的包袱取下来交给他,修离打开那口小点的箱子,将包袱放进去,扶桑窥见里头装的几乎都是衣裳。
见李暮临已站在那口大箱子旁边,扶桑正欲过去,却被修离止住脚步。
修离和柳棠时身量相当,比扶桑高出一个头。
他一手捏着扶桑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另一只手的拇指在扶桑脸上抹来抹去,试图将被眼泪冲洗出原本肤色的地方重新遮盖住。
他手劲大,扶桑感觉下颌被掐得好疼,脸蛋被蹭得也好疼,他忍了一会儿,弱声道:“疼……”
扶桑的话音里不自觉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修离愣了愣,抬眼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浮起泪光的双眸,旋即垂眼、收手,道:“好了。”
扶桑冲他感激地笑了笑,轻声道:“谢谢你。”
扶桑去和李暮临一起抬那口大箱子,抬之前还担心自己力气小抬不动,没想到不费什么劲就抬起来了,想来箱子里装的也都是些衣物之类。
到了外间,扶桑刻意耷着眼,不敢往太子那边看,哪怕只是一眼他都受不了。
而太子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里,黑发黑衣,无声无息,犹如鬼魅。
下了殿门口的台阶,李暮临道:“我叫李暮临,朝朝暮暮的暮,玉树临风的临。你叫什么?”
“我叫柳扶桑,扶桑花那个扶桑。”
“柳扶桑……名字也耳熟,我先前一定见过你。”
扶桑没接话,转而道:“除了太子殿下,整个东宫里只有你和修离两个人吗?”
“还有一个,”李暮临道,“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躲懒去了。”
扶桑心道,他已经离开东宫,逃出生天了。
宫门紧闭着,扶桑和李暮临将箱子放在照壁旁,折回去抬另一口。
等把那口小箱子也抬过来,扶桑道:“这应该不是太子殿下所有的行李罢?”
李暮临指着大箱子道:“这个是太子的。”又指着小箱子道:“这个是咱们几个奴婢的。”
扶桑不敢置信,却听李暮临轻笑道:“太子是流放,又不是出宫游玩,自然要轻装简从。”
默默走了几步,扶桑又问:“为何随行的只有太监,没有宫女?”
“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李暮临被他逗笑了,“若是放几个女人在太子身边,太子必定要临幸,一来二去难免鼓捣出孩子来,你觉得这孩子能活吗?”
扶桑黯然不语。
自然是活不成的。
太子如今与废人无异,所以皇上允许他苟且偷生,但皇上以及那几位皇子,都绝不可能允许太子留下子嗣。
“生出来还得杀,多麻烦,不如从源头杜绝。”李暮临的语气陡然变得猥琐,“而且太子身边没有女人,想泄慾都无处泄,只能憋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扶桑是个无论肉躰还是精神都无慾无求的小太监,真正的白纸一张,对于慾望充沛的正常男子来说无处泄慾是种什么感受他不得而知,但他却毫无缘由地笃信,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①的太子殿下,绝然不是李暮临口中那等受制于情慾的凡夫俗子。
从前殿回到主殿,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连同太子一起抬到院里,而后推着他往前走。
扶桑依旧不敢看,他低着头跟在后面,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刺着掌心,藉此抵抗汹涌的泪意。
到了宫门口,李暮临上前叫门,宫门很快打开,李暮临又和修离抬着轮椅,将太子抬出东宫。
一辆美轮美奂的玉辂车已等候在宫门口,都云谏穿着黑袍银甲,立在车旁,威风凛凛。
他上前向太子行礼,而太子全无反应,都云谏缄默无言,将太子抱上玉辂车,安放在车厢内。
守卫帮着修离他们将那两口箱子抬出来,放在车后。
都云谏亲自驾车,辚辚向前。
扶桑他们跟在车后快走,他听见李暮临低声问:“柳棠时呢?他不跟咱们一起走吗?”
修离漠然回道:“不知道。”
扶桑回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宫道,突然感觉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有凛冽的寒风在他的胸口呼啸-
①引自卓文君《白头吟》
第038章 小太监38
都云谏驾着玉辂车出了丹凤门, 门外停着一辆辎车①,车厢犹如一间小屋,有帷盖有门窗, 车前套着两匹健美骠骏的乌骓马。
马车两侧, 列队站着两百禁军,个个披甲执锐, 整肃森凛。
都云谏抱着太子下玉辂车, 上辎车,修离他们也赶紧将那两口箱子转移到辎车上,车尾放行李的位置要用来放置轮椅,箱子就只能放进车厢里。
未几,都云谏下了辎车, 径直走到随行的三个奴婢面前,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从他们低垂的颜面上一一扫过, 最后停在了那张有些眼熟的脸上。
都云谏迈步走到扶桑面前,沉声命令:“抬头。”
扶桑心如擂鼓, 冷汗瞬间湿透脊背。
都云谏定是认出他了, 他该怎么办?
成事在即,不会要功亏一篑罢?
扶桑不仅没有抬头, 反而将头垂得更低。
都云谏眉头一皱,速即伸手,掐住扶桑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都云谏是个身长八尺、体魄强健的武将,手劲当然比修离大得多,扶桑吃痛, 双眸顿时浮起泪光,眼神中的恐慌与哀求清清楚楚地映入都云谏眼帘。
冷冷地凝视扶桑片刻, 都云谏撂开手,淡声道:“你,上车。”
扶桑怔了怔,旋即流露出喜色,又急忙克制,躬身道:“奴婢遵命。”
修离和李暮临眼瞅着扶桑登上辎车,一个满不在意,一个悒郁不忿。
都云谏让扶桑上车,自然是让他贴身服侍太子,如此一来,修离和李暮临就只能和两百禁军一起,靠着双腿双脚,安步当车。而京城和嵴州之间隔着三千多里,就算风雪无阻、昼夜兼程,也要走上两三个月,哪怕累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同为奴婢,境遇却天差地别,李暮临实在嫉愤难平。
没有任何送行的仪式,队伍即刻启程。
一百禁军开路,一百禁军殿后,辎车被夹在中间。
拉车那两匹乌骓马的前头,一匹青骢马悠哉慢行,都云谏昂首挺胸骑在马上,马的毛色与他身上的银甲甚是相衬,马和人皆是英姿勃勃。
修离和李暮临则尾随在车后,窃窃私语。
“这个柳扶桑,来路不一般。”李暮临小声道,“你先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修离澹然否认。
“柳扶桑顶替了柳棠时的位置,而且他们都姓柳,这俩人该不会是兄弟罢?”
“……”
“最好咱们三个能轮流乘车,不能只便宜了柳扶桑一人。你和我辛辛苦苦服侍废太子这么久,凭什么他一来就把好处都占了?”
修离还是沉默,但他觉得,李暮临注定要失望了。柳扶桑和那位都将军,似乎关系匪浅。
扶桑全然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放于门边那口小箱子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门窗紧闭着,车厢内一片昏黑。
这很好,这样他就看不到太子惨不忍睹的样子了。
厢底应该铺了两三层棉被,最上面则是一张毛褥,不知是用哪种动物的皮毛做成的,扶桑伸手摸了摸,又软又暖。
太子头朝里躺在毛褥上,身上盖着锦衾。
受外面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所扰,扶桑完全听不见太子的呼吸声,无从判断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扶桑迫切地想知道太子伤势如何、能否治愈,如今他能问的人唯有都云谏,但都云谏却不一定肯告诉他。
拜澹台训知所赐,都云谏对他的初印象糟糕透顶。
第一次打交道,都云谏就对他恶语相向,毫不掩饰对他的嫌恶;第二次打交道,都云谏依旧冷言冷语,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方才,他以为都云谏肯定会揭穿他,却没想到,都云谏竟然包庇了他,这个人委实难以捉摸。
扶桑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或者他不必特意去做什么,反正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会朝夕相处,只要都云谏眼神正常,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扶桑便是这种盲目乐观的性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习惯往好的方向去想,所以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太子必定会好起来的,勿急勿躁,徐徐图之。
这样想着,扶桑紧绷的心神终于渐渐松弛。
他暗下决心,从现在起,他再也不会轻易掉眼泪了,因为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他的眼泪只对爹娘有用……也不知道爹娘发现他不见了没有?谁会先发现他藏在枕头底下那封信?金水还是银水?
一想到爹娘,鼻子就开始发酸,扶桑连忙想些别的,想他看过的医书,想师父教他的按摩手法,想他怎么做才能让太子重新站起来……想着想着,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伴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扶桑就这么靠在厢壁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扶桑无端惊醒。
睁开眼,发现车厢里有了亮光,他估摸着自己睡了半个时辰左右,而且他们应该已经出了京城。
扶桑揉揉眼睛,看向太子,他仍旧好端端地躺在那儿,只有一颗脑袋露在被子外面,无声无息,了无生气。
心里止不住地难受,但扶桑不许自己哭,正想转移注意力,突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水。”
扶桑愣了半刻才意识到这是太子的声音,他慌忙应了声“是”,视线仓皇地在车厢里找水,可除了那两口箱子就是被褥,水壶、水樽、水囊什么都没有。
扶桑打开车门,骤然被明亮的光线刺得闭上眼,都云谏听见动静回头,问:“怎么了?”
“殿下要喝水,”扶桑说不出“废太子”这三个字,仍用从前的称呼,“你有水吗?”
都云谏策马来到车旁,解下水囊递给扶桑,扶桑退回车厢,顺便将车门关上,因为外头太冷了。
扶桑脱掉靴子,从车头爬到车尾。
太子已经自己坐了起来,蓬头垢面,状若疯癫。他伸手从扶桑手中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喝得有些急,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嘴角溢出来,流进他苍白的脖颈里。扶桑很想伸手给他擦擦,却没那个胆子。
喝够了,太子将水囊还给扶桑,目光不经意从他脸上扫过,倏地定住,刹那间,一潭死水般的眼眸里愤涌如火。
“滚!滚出去!”
猝然响起的怒吼声令车外的都云谏都悚然一惊,扶桑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呆愣地看着太子因极度愤怒而狰狞的面孔,心跳和呼吸一起停住了。
第039章 小太监39
扶桑是被都云谏拖下车的, 他没来得及穿鞋,白袜踩在土地上,冷意在顷刻间透过脚心钻进他的身体里。
都云谏抓着扶桑的衣领, 迫使扶桑与他呼吸相闻, 压着嗓子厉声逼问:“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我……”扶桑尚未从惊吓中回神,懵怔无措道:“我什么都没做……”
都云谏凌厉如箭的目光射在扶桑那张写满无辜可怜的脸上, 心中既怒又悔, 后悔先前在宫门口时没有揭穿他,后悔让他上车照顾太子……都云谏恨不能立刻掐断他的脖子,强忍着杀欲一字一句道:“我明明警告过你,不要把你那些狐媚伎俩使到太子身上,否则我就一刀杀了你。这回怪我鬼迷心窍给了你接近太子的机会, 我姑且饶你一命,你滚罢,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言毕,都云谏猛地一推, 扶桑踉跄后退几步, 狼狈地摔倒在地。他顾不上疼,立即爬起来, 手脚并用地爬到都云谏身边 ,抱住他的腿,语无伦次道:“都将军,你误会我了,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真的,求求你相信我。我不能走, 太子他需要我,我必须留在他身边,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扶桑边说边哭,哽咽得说不下去,然而都云谏不为所动,他一脚将扶桑踹趴在地,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刁奴扔到一边去!”
立时过来两个兵丁,一左一右抓着扶桑的胳膊,把他拖到路旁的枯草从中。
“你,”都云谏抬手指向站在车后的修离,“去把他的行囊找出来给他。”
修离不敢怠慢,赶紧登上辎车,从那口小箱子里找出扶桑的包袱,退出时顺便觑了眼太子,却见太子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底下,只有一把乱糟糟的乌发散在外头。
下了车,修离走到扶桑身边,弯腰放下包袱和靴子,乘隙小声道:“你自由了,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罢。”
扶桑毫无反应,他闭着眼仰躺在草丛里,一只手按着左胸,显然都云谏那一脚让他伤得不轻。
修离爱莫能助,回到属于他的位置,随着队伍继续前行。
“啧啧,我才刚还羡慕柳扶桑比咱俩走运,谁成想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倒了大霉。”李暮临幸灾乐祸道,“这就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①,我现在宁愿走到嵴州也不想和太子一起乘车了。”
修离冷笑道:“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你——”李暮临欲言又止。
从李暮临调进东宫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修离和柳棠时都不是好惹的,所以他这段日子一直伏低做小,甚是憋屈。
这个新来的柳扶桑一看就是个柔软可欺的主儿,李暮临本打算在流放之路上拿他取乐解闷,没想到这才刚出京城他就被驱逐了。
乐子没了,李暮临难免遗憾,他扭头瞻望,只见扶桑仍然一动不动地倒在路旁,大概是被都云谏那一脚直接踹晕过去了。这天寒地冻的,他那小身板恐怕要冻出个好歹。
队伍愈行愈远,步足声渐渐杳渺,只余风声瑟瑟。
虽然意识不清,扶桑却感到心焦如焚,先是动了动手指,随即翻身呕出一口血,总算是醒了。
咳嗽几声,将口中的血沫吐干净,他穿上靴子,背上包袱,勉力站起来,一眼都没往京城的方向看,抬脚便朝着尚未走出视野的队伍追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太子需要他,他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太子身边。
许是顾忌着太子有伤,马车行驶得并不快,其他人也都配合着马车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走着。
因此扶桑很轻易就追上了,但他不敢离得太近,始终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
左胸被踹的位置隐隐作痛,呼吸都是疼的。
但扶桑心里清楚,都云谏那一脚是留有余地的,若他使出全力,自己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了,一命呜呼都是有可能的。
明明入睡前还思量着怎么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却不想一转眼就被那份“偏见”害得凄凄惨惨。
若不是太子突然发怒,想来都云谏也不会那般对他……好端端的,太子究竟为何会遽然怒不可遏?
回想起当时太子近乎狰狞的表情,扶桑依旧觉得胆颤心惊,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太子,那个瞬间,他险些以为太子真的疯了,被精神和肉躰的双重痛苦折磨疯了。
扶桑越想越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太子,想要陪在太子身边的意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
不管是主动或是被动,他都很庆幸,庆幸他“选择”了这条路,虽然刚刚启程就遭遇了挫折,未来也必定荆棘载途,但他不会后悔。
队尾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小尾巴,跑到队伍中央向都云谏禀报,都云谏淡声道:“不必管他。”
他倒要看看,就凭那副孱弱之躯,能坚持多久。
临近正午,慢悠悠走了一上午的队伍进入了一个名为“鹤邑”的小城——鹤邑坐落在京城的西北方,相隔不足三十里,步行也只消一个多时辰即可抵达,而都云谏率队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鹤邑,可见走得有多慢。
鹤邑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地之一,颇为繁华。
这支包括两百零五人和三匹骏马的队伍来到这座繁华小城最繁华的那条街,辎车停在最好的那间客栈门口,都云谏亲自抱太子下车,进入客栈,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紧随其后。
扶桑远远看着,不禁对都云谏生出感激。
他看得出来,都云谏没有因为太子成了废太子就轻视或慢待他,他尽可能地不让太子受颠沛流离之苦,比如刻意放慢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如不让太子风餐露宿。
扶桑轻易地原谅了都云谏对他的偏见和伤害,只要善待太子,在他眼里就是大大的好人。
这条街虽然遍布酒楼食肆,却也不可能一下子接纳两百人,大部分兵卒只能捧着各色吃食蹲坐在街边,哪还顾得上得体与否。
扶桑也早已饥肠辘辘,他被包子的香味勾引到包子铺前,卖包子的大婶热情地招呼他:“小郎君,想吃什么馅儿的?”
扶桑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赧然一笑,问:“都有什么馅儿的?”
大婶道:“有猪肉萝卜的、羊肉粉条的、葵菜鸡蛋的……”
扶桑蓦地想起来,冬至那天,金水问他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他回说想吃葵菜鸡蛋馅儿,可惜他没吃到。
于是道:“要两个葵菜鸡蛋馅儿的。”
大婶笑问:“两个吃得饱吗?”
扶桑认真想了想,改口道:“那就五个。”
“一个包子两文钱,”大婶边掀开蒸笼边道,“五个就是十文。”
钱?
对了,在外头买东西是要花钱的。
自打五岁进宫,扶桑就只出去过两次,一次是爹带着他和棠时哥哥,一次是棠时哥哥带着他,他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有人给他买,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亲自花过钱,故而对钱几乎没什么概念。
扶桑不记得自己昨晚收拾行李时有没有放钱进去,急忙打开包袱搜寻——娘亲手给他缝制的、他从十岁背到现在的书袋,两件必不可少的贴身衣物,银水送给他的蛇纹木簪子,金水送给他的扶桑花手帕,还有一瓶三物备急丸,再没别的了。
大婶已经把五个拳头大小的白面包子盛在一只青花海碗里,等着扶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扶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没钱就买不到包子,吃不到包子他就没力气赶路……无奈之下,他只好摘下帽子,抽掉插在发髻上的簪子,正是爹送给他的那支和束发冠相配的祥云簪。
“我忘了带钱,”扶桑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银簪递过去,“你看这支簪子够换五个包子吗?”
“够够够!”大婶劈手将簪子夺过去,生怕扶桑反悔似的,旋即将海碗递过来,“这碗也送你了!”
扶桑:“……”
他要一只碗有什么用呢?或许可以用来舀水喝。
“谢谢,”扶桑感激地笑了笑,“你真是个好人。”
大婶乐得见牙不见眼,心道今儿个运气真好,遇见个缺心眼儿的冤大头。
扶桑端着碗走到一旁,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第一口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就看见街对面蹲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对,是看着他手里的包子。
扶桑犹豫了下,还是举步走到小孩面前,把手中的包子递过去:“给——”
话没说完,包子就被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抢去,狼吞虎咽。
扶桑闻到了小孩身上的异味,也不嫌弃,蹲在他旁边,慢条斯理地吃包子,唔,没银水做的好吃。
没吃几口,小孩又眼巴巴地看着他,扶桑便又给了他一个包子。
最终小孩吃了三个,扶桑吃了两个,自然没吃饱,可他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腰上挂的那只玉葫芦是棠时哥哥送给他的,他绝不舍得用它换东西吃。
没奈何,扶桑只好厚着脸皮向卖包子的大婶讨了碗热水喝,那只附送的海碗正好派上了用场。
喝完水,肚子便饱了。
扶桑将包袱里的几样东西装进书袋里,将书袋背到身上,又将包袱铺在地上,坐在上面歇息。
走了一上午,两腿酸疼,扶桑一边给自己按摩,一边留心着客栈那边的动静。
约莫两刻钟后,两百禁军列队以待。
未几,扶桑看见都云谏抱着太子上了辎车,他还眼尖地发现修离和李暮临都换了衣裳,从太监的服色换成了寻常百姓的衣着。
扶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蓝灰色衣袍,心想,难道太子无端发怒,是因为这身衣服?太子是不是再也不想看见任何和皇宫有关的事物了?
可队伍眼看要出发了,他没时间也没钱去买新衣,只能先维持原状,随后再想办法。
扶桑仍旧和队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尾随在后。
队伍还是走得不紧不慢,他勉强跟得上。
日暮时分,都云谏带领五十精兵,护送马车进了另一座小县城,其余人等露宿郊野。
扶桑身无分文,进城也没用,便也留在了城外。
士兵们生火取暖,扶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有人从城中买来了烙饼和牛肉,烙饼凉透了,士兵们便用树枝插着烙饼凑到火边炙烤,扶桑离得老远都闻见了烤饼的香味,肚子里的馋虫叫得更厉害了。
正自忍耐着饥寒交迫的折磨,两个士兵拿着饼和肉来到扶桑跟前,其中一个蹲下身看着他,笑问:“饿了罢?”。
扶桑看着他手中烤得焦香的饼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轻轻点头。
对方道:“我们有吃的,但你得拿东西跟我们换,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扶桑抱紧书袋,怯声道:“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对方流露出阴险笑意,暧昧道:“你的美貌,可比什么东西都值钱。”
第040章 小太监40
这两个士兵一个叫陈赞, 一个叫许炼,他们今天一直走在队尾,暗中关注扶桑许久了, 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接近他。
扶桑脸上敷的那些粉末, 早被眼泪冲的、风吹的、手蹭的不剩什么,褪去了简陋的伪装, 显露出任谁都无法忽视的美貌, 尤其置身在这夜色苍茫的荒郊野外,隐隐绰绰,如妖似魅,愈发得蛊惑人心。
“你真是太监吗?”蹲在扶桑面前的许炼道,“你的脸和声音, 都像极了女人,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罢?”
扶桑早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遭受“女扮男装”的质疑, 他摇头否认:“我不是女人。”
“我不信,”许炼似笑非笑道, “除非你脫掉衣服让我看看, 或者让我用手摸摸。”
扶桑大惊失色。
他绝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脫衣服,更不可能让人触摸他的身躰, 因为他的身躰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真的是太监,”即使对方不像是讲道理的人,扶桑还是试着好言相劝,“不信你可以去问都将军,他在宫里见过我。”
“你在说笑么,我等无名小卒, 哪有资格向堂堂禁军首领之子求证?”许炼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 你今天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和都将军发那么大火,对你又打又骂?”
“我什么都没做。”扶桑涩然道。
一直站着的陈赞也蹲下来,边嚼着牛肉边低声道:“你什么都没做,太子却无端端对你大发雷霆,看来那个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心知所谓的“传言”绝不是什么好话,但扶桑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传言?”
陈赞扭头看了看远处的篝火,确定无人靠近,才神秘兮兮道:“全京城都在传,说太子他失心疯了。”
“他没有!”扶桑矢口反驳。
“小点儿声!”许炼反应极快,用力捂住扶桑的嘴,“你想死啊!”
扶桑想推开他的手,可是推不动,那只手顺势移到他脸上,又摸又捏,狎呢道:“果然是柔滑如脂,百花楼的姑娘都不及你水??。就算你不是女人,当女人用一用也未尝不可,或许还别有一番滋昧。”
陈赞一听,也蠢蠢慾动,将手上的油往裤蹆上揩了揩,刚要伸手,忽听有人喊道:“许炼!陈赞!你们俩搁那儿干啥呢?过来喝酒啊!”
陈赞应了一声,伸手拍拍许炼:“别摸了,回去罢。”
陈赞率先起身走了,许炼意犹未尽地收了手,将另一只手中还没咬过的烙饼递给扶桑:“给你。”
扶桑不敢接,许炼便硬塞进他手里,道:“白给你吃,什么都不要你的。”
扶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楚楚可怜的眼神让许炼头皮一麻,霎时口干舌燥起来。
许炼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囊,先自己灌了几口,而后递给扶桑,慷慨道:“这个也给你。”
扶桑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犹犹豫豫地伸手接住水囊,小声道:“多谢。”
“我叫许炼,你叫什么?”
“柳扶桑。”
“扶桑花那个扶桑?”
“嗯。”
许炼笑道:“这个名字很配你。”
目送许炼走远了,扶桑垂眸看着手中的烙饼和水囊,迟疑不决。
许炼的言行举止,就差把“我是坏人”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虽然他嘴上说着“什么都不要你的”,但扶桑知道,他只是现在不要,以后必定要索取回报的,扶桑也隐约明白许炼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可是,他这一整天只吃了两个包子,今儿一天走的路却比他过去一年走的路还要多,所以他现在又饿又渴又累又冷,两条腿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如果不吃点东西,他怕自己熬不过这漫漫寒夜。
思虑再三,扶桑决定先顾眼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趁着烙饼还没凉透,他就着水囊里的冷水大口吃起来。
虽然没吃饱,但腹内还是好受许多。
揉了会儿酸痛的双腿,扶桑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昨晚熬了一宿,今日又长途跋涉,他着实累坏了,即使没有柔软的床和温暖的棉被,即使夜风裹着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即使未知的危险蛰伏在阴暗之处,他还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昏沉睡去。
远处,士兵们吃饱喝足,横七竖八地在篝火旁睡下了。
周遭阒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木柴燃烧时的哔剥声和林间鸟鸣声。
许炼闭着眼,却死活睡不着,脑海中不停浮现着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和那双楚楚可怜的眼,身躰里好似有火在烧,烧得他血脉偾张。
大概是太久没碰过女人了,竟被一个薄有姿色的小太监勾得慾火焚身,真他娘的没出息。
许炼睁开眼,左右瞧了瞧,悄悄起身,抱起一堆木柴,又从火堆里拿起一根正在燃烧的粗枝,蹑手蹑脚地朝着扶桑所在的位置走去。
扶桑靠着一棵大树,睡得正酣。
许炼无声地笑了笑,心想这小太监实在心大,也不怕冻死。
他轻轻放下木柴,摞成一小堆,再把那根燃烧的粗枝插-进底部,很快就将柴堆引燃了。
许炼挪到扶桑跟前,看着火光在他脸上闪烁,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扶桑毫无反应,呼出的气息拂在许炼手上。
熄灭的心火轻易复燃,许炼挣扎片刻,挨着扶桑坐下来,偏头凝视着扶桑的睡颜,一边浮-想联-翩,一边解开了褲带……
扶桑是被士兵们的说笑声吵醒的。
太阳还没露头,但晓色已浓,鸣啭啁啾不绝于耳。
呆坐着发了会儿癔症,转一转僵硬的脖颈,扶桑才注意到不远处还冒着烟的黑色灰烬,不由愣住。
显而易见,有人在他睡着之后帮他生火取暖。
是谁这么好心?
扶桑望向那些吵闹的士兵,恰好看见许炼正在朝这边挥手。
是这个人帮他生的火吗?
难道,这个叫许炼的没他想的那么坏?
这世上不只有好人和坏人,还有许多半好不坏的人。
这样想着,扶桑微微一笑,也朝那边挥了挥手。
经过一夜的休息,腿不怎么疼了,而是变得绵软不堪,根本不听使唤,扶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站直后膝盖不敢打弯,稍有不慎就想往地上跪。
他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儿,晃悠悠、慢腾腾地走到隐蔽处,松开腰带,艰难地蹲下来解手。
随后,扶桑在附近转了转,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自是一无所获。
他回到昨夜睡觉的地方,在大树旁找到许炼给他的水囊,喝了几口冷水,冷得他直打哆嗦。
无事可做,扶桑开始练习五禽戏,既可以让双腿尽快恢复知觉,又能驱散周身寒意。
五禽戏对全身关节及五脏六腑都有好处,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师父教他五禽戏,他乖乖练了两年,可身子仍是羸弱,该病还是病,渐渐便懒得坚持了。
正练到鹿戏第七式,许炼突然从斜刺里跑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包子,旋即又钻进树林里,转眼就不见了。
扶桑往东边士兵们聚集的地方望了望,又看了看许炼消失的方向,心下了然——他是被都云谏下令驱逐的,许炼若是光明正大地帮助他,无异于和都云谏作对,所以许炼才总是偷偷摸摸的,偷摸帮他生火,偷摸给他吃的。
扶桑躲在树后吃着包子,愈发地对许炼改观了。
等都云谏带着五十精兵和马车从城里出来,双方会和,整好队伍,迎着朝阳启程。
扶桑依旧像个小尾巴,远远地赘在队伍后头。
中午休息时,许炼偷偷给了扶桑一个馒头和一只鸡腿。
夜晚露宿城郊时,许炼不仅给了扶桑吃食,还给了他一个火折子,这样他就可以自己拾柴生火,不用受冻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扶桑对许炼的坏印象已然消除殆尽,许炼在他眼里成了乐于助人的好大哥,他对许炼充满感激。
所以,当许炼在其他人睡下后过来找他,说要找个无人之地烤红薯给他吃的时候,扶桑欣然答应,跟着他走进了树林深处。
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小土丘后生起火,两个大红薯直接扔在火里烤,时不时地用树枝翻个面。
“扶桑,”许炼忽问,“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
“跟到嵴州。”扶桑不假思索地答。
“你每天连饭都吃不饱,既挨饿又受冻,要不了多久身子就会垮的,”许炼道,“别说嵴州了,你连邕州都走不出去。”
他们现在就在邕州,永渠城外。
沉默须臾,扶桑轻声道:“可我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往前走。”
许炼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扶桑转头看着他:“什么法子?”
许炼与他四目相对,柔情款款道:“我这趟出来,身上带了些钱,虽不算多,却也足够你花上几个月。你可以拿着这笔钱去永渠城找个落脚处,暂住一段时日,等我从嵴州回返,再顺道去永渠城接上你,带你一起回京城。你意下如何?”
扶桑一心追随太子,对这个提议并无半分心动,但许炼如此为他着想,令他深受感动,情不自禁地问:“许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许炼直视着扶桑那双顾盼生辉的含情眼,嗓音蓦然喑哑:“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扶桑,你喜欢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扶桑被烫到似的,低头避开,边用树枝拨拉着火堆里的红薯,边小声道:“你是个好人,我当然喜欢你。”
话音刚落,许炼猛地扑过来,将扶桑压在土丘上,笑眯眯道:“既然咱们两情相悦,那你今夜便从了我罢,只有做了我的人,我才能将血汗钱放心交给你。”
扶桑瞠目结舌地看着许炼晦暗的笑脸,倏地回想起两天前那个夜晚,许炼笑着对他说“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的模样。
原来,许炼这两天对他的好都是假装的,那些食物就是诱饵,诱使他放下警惕和戒备,最后乖乖上钩……他真傻,区区几口吃食就让他蒙蔽了双眼,轻而易举地中了坏人的圈套。
“救——”
扶桑刚开口就被许炼捂住了嘴,他终于撕下假面,露出阴险狡诈的真面目,狞笑道:“老子还没嫌弃你是个太监,你还拿腔作势起来,谁给你的胆子。今夜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若是乖乖就范,哥哥自会怜你疼你,若敢反抗,我便先奸后杀,然后弃尸荒野,你信……”
一道寒芒一闪而过,话音戛然而止。
转瞬间,热血喷溅,喷了扶桑一头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