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凌晨那颂才睡着。杨屹推开与休息室相连的门走进来,他神色紧张,快步走到病床边,小声道:“李先生下了二次病危通知。”
柯桦稍感意外,在外人看李恒洋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去留就这几天的事。但是他知道李恒洋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短则一个月多则三两个月。那些昂贵的续命药并不是没效果。
“是你上次提醒他的那个管家。”杨屹道。管家是近几年一直伺候李恒洋的一位中年男人,是李恒洋最信任的人之一。“他把你和那先生出事的视频放给李先生看了。”
柯桦掀开被子下床,看了一眼熟睡的那颂才离开病房转去休息室。
“医师怎么说?”柯桦脱下病号服,接过杨屹递来的衬衫套上,穿好衣服,他走出休息室,对隔壁病房前站着的保镖道:“程季。”
年轻高大的保镖一愣,当即指指自己又看向旁边的同事。“柯先生。”他声音闷重像打雷,大步走向雇主,“您要出去?”
“我要出去,你去病房里待着。”柯桦道,他又把手伸向保镖,“还没谢谢你。”
年轻高大的保镖顿时局促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握住雇主的手甩了甩,然后赶紧松开。“我在门口……”
“我不放心。如果他醒了,告诉他我很快回来,尽量不要让他出病房。”柯桦穿上西装,“有受伤吗?”
“没有。”保镖摇头。
杨屹拆穿道:“他跟你一样,货车的轮胎擦过背,隔着衣服蹭掉了一块皮。放他假也不走。”
柯桦打量面前的人,再次道谢。跟他滚到车轱辘下面救出那颂的人就是眼前有些憨傻的男人。“以后还要你多照顾他。他脾气不太好,多担待。”
“没事没事,别这么说,我都……我还是进去吧。”程季大步穿过休息室进了病房。
柯桦嘱咐杨屹:“抬张沙发床给他。”
杨屹叫外面的保镖进来,把休息室的沙发床抬进了病房。程季受宠若惊,站在沙发床边思索良久坐下又起来,站一会儿再坐下。如此三四回终于把脾气不太好需要多担待的第二位雇主给吵醒了。
“扎屁股还是烫屁股?”那颂烦躁地问,“人呢?”
“柯柯柯柯先生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程季立刻道。他站的笔直,眼睛瞟一眼那颂又转开,“您要上厕所还是……”
“找个轮椅。”那颂艰难地坐起来。程季见状忙过去摆弄床的遥控面板,结果那颂刚起来,床头咚地落了下去。
那颂:“!!!!你他……”妈!他深呼吸。“站远点。”
程季退到床尾,手足无措地看着那颂自己调整床,又去按护士铃。
“柯先生说他很快回来,让你在病房里等。”程季道。
“我需要轮椅。”那颂对电话那头的护士道。
程季提醒道:“您现在最好躺着别动,大夫说的。柯先生也……”
“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那颂换上不算凶的表情看着程季,“我没记错,帮柯桦掰开车门的人是你。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少听他的,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同理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听懂了吗?”
“可是,我跟柯先生私人签了两年雇佣合同。违约或泄露雇主信息,我都得……”
“他敢。”那颂掀开被子,用唯一能动的手搬着打石膏的腿往床下挪,“你救了我,你现在跟他要求升职加薪,他也能如你所愿。”
程季眼睛里闪过精光,嘴巴慢慢张大,仿佛才明白自己即将走上人生巅峰一般惊叹的连自己都不敢置信。
“可,可以吗?”
病房门推开,保镖推着轮椅进来。护士站在门口提醒:“你还不能下床。”
“溜达一圈马上回来。”那颂对护士道,他朝程季招手。程季迷迷糊糊上前接过轮椅推到床边,然后弯腰抄起床上的人,轻轻松松抱到轮椅上。
那颂:“谁他妈让你抱我的!”
程季:“(⊙o⊙)…”我抱了吗?
那颂恨不能跳起来捶程季一顿。他操控轮椅往外走,程季立刻小跑着跟上。出了病房,他对程季道:“打给杨屹,问他在哪儿。”
程季拨给杨屹,得到的回复是重症监护室外面。李恒洋正在抢救。
那颂赶到icu的时候,尹薇刚到。
看见他尹薇面露诧异,又看向柯桦:“这么严重。”
柯桦朝尹薇颔首,走到那颂面前蹲下整理他歪斜的石膏腿。“不困吗?”
“怎么了?”那颂朝icu紧闭的门抬抬下巴。
尹薇也走到两人身边,同问道:“怎么突然不行了?”
“管家把我出事的视频放给他看了。”柯桦道。
尹薇难以置信一瞬突然冷笑道:“真是荒唐。那是他这几年唯一信任的一个人了。”
“你出事,他激动什么?”那颂很不理解,李恒洋对柯桦又是威胁又是掌控,看见柯桦出事,怎么还激动地进了icu?
“他年轻发迹那会儿,找大师批卦算运势,大师说他这辈子财运亨通,只是没子孙命。”尹薇望着紧闭的门轻声道,“一辈子心狠手辣的,做事不肯留一线。那些因他家破人亡的都诅咒他断子绝孙。我们结婚第二年他便出事了,走投无路的人什么阴损的招数都用……出事后他满世界飞了一段时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不能生育了。李逸的病和他的病,让他坚信自己被命运捉弄,他疯狂报复那些人,后来查到柯桦,他又觉得命运还眷顾他。他甚至打李逸的主意不惜犯罪也弄出一个孙子……这种人……老天爷怎么会放过他。”
尹薇说完发觉最后一句话有歧义,他看柯桦,却见柯桦垂眸看着那颂。
柯桦反复抓握那颂冰凉的手。他朝站在远处的程季招手,又对那颂道:“回去等吧。”
“不。”那颂斩钉截铁道。他现在才弄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置柯桦于死地。他不会为李恒洋病重和即将死亡难过一点,但是他为柯桦难过。为柯桦平白无故被波及,为柯桦一言不发的承受。“我就在这儿哪都不去。”
——
当夜凌晨一点半点,李恒洋走了。
按照他生前遗愿,儿孙要在床边守孝一夜。当夜便回了李恒洋常住的“家”。
尹薇不会将小婴儿放在李恒洋身边,她抱着孩子坐在客厅里。柯桦守在卧室里,那颂坚持跟着他。他去哪儿,那颂去哪儿。
柯桦找来毛毯盖在那颂身上。那颂的眼睛静静地望向窗外单调乏味的黑夜道:“我守过我姥爷。当时,宣和在外地,宣静怡在国外。”
柯桦在他旁边坐下,手臂搭在他肩上,隔着轮椅扶手紧紧挨着他。
卧室里没拉窗帘,只开了夜灯,月光混着灯光洒在床上。李恒洋仿佛睡着了一样。
那颂转头看他:“其实我的脾气像我姥爷。他对宣和从来没好话,动不动又打又骂。”他顿了顿,“但是昨天我问宣和,后悔了吗?他说没有。唯一后悔的是,当初没用温和的方式解决他和奶茶的事,他知道姥姥和姥爷会原谅他……姥爷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是他不许我告诉宣和。”
“告诉我也一样。”柯桦擦掉他眼角滚下的泪。
“碰我伤口了。”那颂推开他。柯桦知道那颂不在意自己的伤口,痛感也没那么强烈,他只是顾及这种本该肃穆的环境。
“离开对他来说是解脱。从□□到精神。”柯桦望着床上的人道,“有些人一生都在痛苦,想要的太多,得不到的也多。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想要所有人仰视他,想要高高在上,想要呼风唤雨,想要为所欲为……他仇恨抛弃他的人,仇恨这个世界,仇恨得不到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开始我也恨他,可是渐渐地,我只觉得他可怜,我从没那么可怜过谁。有时候觉得学校里的流浪猫都比他幸福。”
那颂破涕为笑。“猫现在比你都幸福,本少爷在这个城市给它们安了一个家。”
“还举办了婚礼。疯子。”柯桦偏头看他,昏暗中眼睛亮晶晶的。
“你怎么知道……我对面的别墅?”那颂也看向他,抓着他衣领拉近,“你偷窥多久了?”
“偶尔,去多了怕被发现。”柯桦坦诚道。
那颂心里不合时宜地泛出丝丝缕缕的甜。他松开抓着衣领的手,黑色领带被他抓皱了,他把领带抚平,偏头看了眼李恒洋。“他是那雍头顶的乌云,乌云终于散了。不知道那雍会怎么反弹。”
“有你呢。”柯桦道。
沉默蔓延了半分钟,那颂忽然问:“毕业了吗?”
按理,今年6月份柯桦大学毕业。但是四月中旬,李恒洋第一次被媒体爆出病重的消息。当时柯桦有多忙可想而知。
“延毕了。”柯桦道。
那颂把搭在肩上的手甩开:“我不跟没毕业的人交朋友。”
“过完年回去。”柯桦道。
“我陪读。”那颂道。
“陪读用不着,陪睡可以。”柯桦道。
话题隐约有不受控制的趋向。两个人都不在说话。
但是这种环境不说话,也哭不出来,诡异中透着尴尬。
几分钟过去,那颂用胳膊肘捅了柯桦两次。
“你让杨屹去找秦简,什么意思?”那颂实在无聊问道。
“谁告诉你我会去给周从一庆生?秦简。”柯桦自问自答道。“周智是告诉过他,我有喜欢的人,却没告诉他是谁,他查我,能查到的东西都是杨屹他们准备好的信息和材料。他找你填词作曲,你就真以为是填词作曲这么简单?”
“我……”操!那颂又惊又怒,转念一想秦简为什么要搞他?“是你?”
“昨天有两拨人,一拨错把你认成了我,另一拨从恒洋大厦开始跟踪我,后来看见卡车冲向我,他们寄希望于卡车能把我碾碎,最后选择旁观。”
“你什么时候能从恒洋抽身出来。”那颂搓着轮椅扶手,呼出的气都有股焦糊的味道,“回你舅那儿……”
柯桦按住来回搓动的手,“快了。尹薇会暂时接手我的工作。”
“她还是想要恒洋。”那颂道。
“她活不过我,而我活不过那个小孩儿。”柯桦直白道,“总有一天,我会是小不点唯一的亲人,而小不点会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你不想有一小不点?”那颂问。
“你能变多小?”柯桦看着他认真地问。
那颂不可抑制地想歪了。嘴巴张开又合上,把不合时宜的话咽了回去。“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