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裴璟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也很淡。

    姜罗衣看裴璟的背影逐渐远去不见。

    她呆坐榻上,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屋舍传来小孩子生病的哭嚎,吵得人耳膜鼓噪生疼。

    伴随自己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姜罗衣捂住耳朵,又泄愤似的,握拳锤了几下床榻被褥。

    ……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原本渐暖的天气倒起春寒,飘着绵绵细雪。

    老侯爷和裴璟在这日入宫,出席除夕宫宴。剩下的侯府女眷们则聚在一处,吃了团年饭,这年便算是彻底过去了。

    饭毕,雪夜湿滑寒冷,虞栖枝陪裴璟的妹妹回她自己的小院。

    裴幼凝生性怕羞,但自从虞栖枝帮她修好了玩具小马,她面对虞栖枝时,举止亲近自然了许多,没往常那么害羞拘谨了。

    裴幼凝所居小院离裴璟他们的院子不远,外头寒风阵阵,进了屋将门一阖,又是融融暖意。

    虞栖枝将两封压祟钱递给裴幼凝。

    一封里面装的是宫中的岁钱,朝中正四品往上的官员家眷都有,另一封则是裴璟给妹妹的,虞栖枝也从自己攒的银子里给裴幼凝添了一份,一共一百二十两。

    除夕夜,裴幼凝一下便能收到哥哥和嫂嫂给的双份压祟钱,瓷白小脸难掩红晕,显然很高兴。

    从前在侯府过年时,裴幼凝的哥哥和父亲进宫面圣,身边的丫鬟也放回家探亲,众人热闹时,裴幼凝时常一个人孤零零。

    但如今不同,她有嫂嫂陪她了。

    “嫂嫂,帮我把压祟钱塞到枕头下吗?”裴幼凝红着脸,鼓起勇气问虞栖枝。

    裴幼凝想起,身边伺候的丫鬟对她说起回家过年时的情景,大雍朝民间的风俗,过年时长辈亲自将压祟钱放在小辈枕头底下,可保小辈来年无病无忧。

    在侯府,则没有这个规矩,裴幼凝从来没有体验过。

    虞栖枝弯唇,向小姑娘点点头。

    裴幼凝眼睛亮了亮,她期待地将两份压祟钱塞回虞栖枝手中,自己则快步走向床榻,将枕头掀起。

    “啊!蛇——!”

    裴幼凝枕头底下,不知何时踞着条一动不动的青绿小蛇,感受到枕头被人掀开,小蛇蜿蜒爬动起来。

    等裴幼凝反应过来时,蛇腹已经贴上她的手腕,鳞片冰凉黏腻的触感与皮肤相触,使她下意识惊叫出声。

    小蛇缠在她手臂,短圆头颅朝她昂起,裴幼凝心底泛起恐惧,她甩动手臂,想要将蛇甩下去,却无济于事。

    虞栖枝也是愣了一下,容不得她多想,连忙上前,捏住蛇的头颅,一手拎住蛇尾,动作利落将二指粗的小蛇从裴幼凝臂上摘了下来。

    蛇身被人绷直了,没法再张口咬人。

    裴幼凝短促的尖叫很快将院外的下人引了来。

    几个丫鬟匆匆进来,待看清了虞栖枝手中之物,面色也是一变,其中一个丫鬟折返出去,要去喊护院拿抓蛇的兜网。

    丫鬟走了几步,见到来人,脚步一顿,连忙行礼道:“世子。”

    裴璟看一眼虞栖枝手中的小青蛇,然后径直走向惊魂未定的裴幼凝。

    虞栖枝被他晾在一旁。

    “小凝,怎么了?”裴璟问。

    裴幼凝眼里泛泪,还没从惊恐中回神,怕得说不出话,扑到裴璟怀里:“哥——”

    裴幼凝说不清话,方才那名丫鬟惟恐被怪罪护主不力,急急澄清:

    “奴婢们傍晚时给三小姐整理完床铺,再没进过三小姐的卧房,整理的时候,也绝没见过蛇!”

    “方才奴婢们守在外头,在屋内的只有三小姐和夫人。”丫鬟没料到裴璟会来,她担惊受怕,努力在世子面前自证清白。

    裴幼凝不可能自己放蛇咬自己,那丫鬟的言下之意,便是将矛头指向了虞栖枝了。

    那护院将装蛇的网兜拿了来,虞栖枝将蛇交给护院。

    裴璟看她一眼,没有表态,而是道:“你先回去。”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虞栖枝走后,丫鬟才松一口气,就听裴璟冷酷声线响起:

    “拖下去,杖责三十。”

    杖责三十?寻常人挨上十杖,半条命便要没了,若真打完三十杖,还能有口气剩吗?

    丫鬟的脸吓得煞白,连忙跪地:“求世子饶恕,奴婢说实话——”

    ……

    等裴璟回到院中,天色彻底晚了。

    虞栖枝已经洗漱过,侧身卧在榻上,准备安寝。

    听见男人的脚步声,虞栖枝依旧背对着来人。

    “转过来。”裴璟道。

    虞栖枝没动,裴璟又说了一遍。

    “我不,”虞栖枝声音闷闷不乐,带点赌气的成分:“我被蛇咬了,动不了了。”

    虞栖枝柔顺长发垂在榻上,显出半边纤瘦后背。白皙后颈延伸至寝衣里,寝衣宽松,腰间微微下陷出一点优美的弧度。

    今天虞栖枝抓的那条青绿小蛇是有点毒性的,好在冬日蛇类行动迟缓,若是被咬到,受罪不说,伤口处还会留下难以消退的伤疤。

    虞栖枝身上肌肤白皙平整,一点不像有伤口的样子。

    裴璟看出虞栖枝是在使小性子。

    虞栖枝在他面前,一向很乖顺,今日难得别扭,应当是为方才在裴幼凝院中受了委屈的事。

    只是,他无意花心思哄人,更不想费心向人解释太多。

    “咬到哪了?让我看看。”他低道。

    裴璟屈膝抵上床沿,伸手去捉虞栖枝的肩头:“是这里……”

    他指尖缓缓落到她腰际,“还是这里?”

    虞栖枝腰上有痒痒肉,没碰两下,她果然笑着起来,转身抱住他后颈。

    “那条蛇有毒,真被咬了,你能有这么太平?”裴璟将她托住。

    虞栖枝与裴璟两人面颊挨得近,从虞栖枝的视线望下去,恰好能瞧见裴璟深邃冷峻的眉眼线条。

    裴璟眉下伤口好得很快,许是体质好,也看不出什么伤疤。

    他掀起眼皮抬眼看她,柔柔的灯火将裴璟眼底的一点冷硬映得朦胧。

    虞栖枝看得舒心,唇边抿起笑,漾起浅浅梨涡,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只片刻之后,厢房里间床帷帐垂下,然后,微微晃动起来。

    虞栖枝就是这样,黏人的,一心与他亲近的。裴璟想。

    也很省事。毕竟,无需花费心思,她会一直在那里。

    ……

    裴幼凝屋里的事就这么被揭过。裴璟换了妹妹院里的一批下人。

    震惊整个侯府的是,老侯爷在得知三小姐屋里有蛇事情的原委后,居然下令禁足了侧夫人何氏。

    老侯爷平日里对何氏是如何的宠爱,自不必提。可见,这次老侯爷是动了真怒了。竟拍板定了何氏半个月的禁令,也不许生人与她私下往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对府中人来说,倒也不那么意料之外。

    虽说三小姐裴幼凝成日里性子闷闷的,书也念不好,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奈何人投了个好胎呢?到底是老侯爷的嫡亲骨血,世子的亲妹妹,可不得宝贝得紧吗。

    众人在感叹裴幼凝会投胎的同时,也不敢再对她有什么怠慢。

    虞栖枝这边,虽说何氏被禁足了,但严嬷嬷是以老夫人那边的名义被派过来教她规矩的。

    因此,严嬷嬷照旧会在每周清晨来她这里,只不过这几日脸色特别臭就是了。

    这日清早,虞栖枝早早醒了,她昨夜又是独自睡的——

    新春元月,按照旧例,裴璟在宫中值夜,整个月都不常回府。

    裴璟不在,不出意料的,她昨夜又梦魇了。

    不过,她这次梦到的不是封青凌,而是她的生母,韩姨娘。

    回想起梦中的场景,虞栖枝心有余悸,只能用梦都是反的来安慰自己。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惊慌的脚步声,芳儿撩起帘子,急匆匆进了来,语带哭腔:

    “小姐,虞府来信了。”

    见芳儿眼睛哭得肿起,虞栖枝心里也是一慌。

    芳儿手中有两封信件,一看就是已经被打开过,最新的那封,信尾落款的日期还是半月之前的。

    虞栖枝接过,视线扫过信上潦草字迹,越看,手越抖。

    看完最后一封,虞栖枝提起裙摆,匆匆往屋外跑。

    韩姨娘又发病了,她得回去。

    “小姐,外头下着雨呢!”

    屋外青灰色雨幕笼罩着万物,春寒料峭,雨水落到身上湿淋淋的,又冷。

    虞栖枝顾不得许多,经过与庭院相接的游廊,险些撞到来人。

    竟是许多日没见到人的裴璟。

    “慌慌张张去哪?”裴璟微微拧眉。

    “世子,你为何要扣下我的信件?”

    虞栖枝被迫停下脚步,仰头问他。

    在世子院中,谁能光明正大地拆她的信件,自然不言而喻。

    虞栖枝心里着急,语气也不太好:“你明知道我姨娘她有病,却瞒着我不让我收信,我姨娘她……”

    裴璟面色沉了一瞬。

    他看一眼虞栖枝手中着急慌忙间一起带出来的信封,很快明白过来。

    他这个月没怎么回府,送到他书房的信,还是几日之前才看到。

    面对虞栖枝明显违逆的态度,裴璟眼底蒙上一层冷意。

    他无意去解释些什么,只平淡反问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虞栖枝听了,显然愣了愣。

    她的追问毫无意义。没有为什么,裴璟就是故意的。

    “一年前,沈家宴席那次,你嫡母可是预备将你送到工部尚书床上的。那工部尚书早已年过半百,子孙绕膝。”裴璟神色冷淡,言语中夹杂淡淡嘲意:

    “你吃我的,用我的,我让你远离你家那帮亲戚,有什么不对?”

    虞栖枝在他面前,私下里,总是很热情,也很主动。

    然而,她的主动与热情,却远远不及那次在沈府客房的万分之一。

    想到与虞栖枝的初次相遇,裴璟神色沉了沉,厌恶道:“还是,你觉得你的那些亲戚,格外合你的意?”

    虞栖枝眼圈红了:“可那是我姨娘啊!”

    她倒走着退后几步,一道雨幕将两人隔开,芳儿携着雨具赶上来,为虞栖枝打起伞。

    虞栖枝心中牵挂着韩姨娘,回过神来,她不应当与裴璟在这里浪费时间的。

    顾不得裴璟肃冷的面色,虞栖枝福了福身,向他道:“世子,妾身的姨娘急病发作,必须得回去一趟。方才妾身言行多有冒犯,盼世子海涵。”

    只想快些见到姨娘。

    ……

    与裴璟成婚过后,虞栖枝已经有一年多没回过虞家了。

    与一年前不同的是,虞宅现下里里外外都修缮过,亭台水榭,各色摆件,一应俱全。

    只有韩姨娘的院子,还是和往常一样。

    只是,这次门外多了两名护院,煞有介事堵在韩姨娘院门前。

    院落里,是姨娘急病发作时大声喊叫的声音。

    虞栖枝想进去,被护院拦在门外。

    “韩姨娘疯了,按主母的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请了大夫,来给姨娘看病。”虞栖枝道。

    护院语气不善:“不行就是不行!走远些,再来缠扰,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不能任由姨娘这样,我只进去看一眼就好。”

    两名护院手持木棍,不耐地阻拦。

    忽然,一只有力的男人的手将护院手中的棍棒四两拨千斤般拨开,扔到一旁。

    虞栖枝惊讶转头,来人竟是卫川。

    “你是何人?”护院既怒又惊:“胆敢擅闯官宅,不要命了?”

    “让她进去。”卫川道。

    待看清了眼前男人身上公服的羽林军标识,护院心生胆寒,不由让到一旁。

    虞栖枝匆忙又感激地向他点点头,然后立刻抬脚进了偏院,直奔姨娘的屋舍而去。

    “阿娘!”

    屋内,韩姨娘发髻散乱,两手被缚在床柱子上,口中发出些无意义的大喊大叫,一旁的婢女菲儿无措抹泪。

    随着韩姨娘的挣扎动作,那缚绳深陷在手腕,手腕颜色都变青紫,虞栖枝赶忙上前,将绳子松开。

    “小姐当心,姨娘她认不清人了,会打人。”

    婢女菲儿话音未落,韩姨娘已经举着巴掌向虞栖枝落下来。

    虞栖枝才为姨娘松绑,离得近,她险险躲开,韩姨娘的指尖却还是擦着虞栖枝颊侧落下,留下一道红痕。

    “贱人!叫你抢走我的孩儿!”韩姨娘向她尖声骂道。

    虞栖枝脸上刺痛,心里更痛:“娘,我是阿潆啊!”

    韩姨娘听了虞栖枝喊娘,忽然安静了,她伸手摸索着虞栖枝的脸,口中喃喃:“阿潆……你是阿潆。”

    见到姨娘如今竟病得这样重了,虞栖枝忍不住眼中含泪,向韩姨娘重重点头:“是阿潆回来了。”

    “女儿,我的乖女儿……”

    韩姨娘终于将人认出来,抱着虞栖枝哭:“娘知道我的阿潆是被人诬陷的,阿潆是清白的。”

    一年前,沈府宴席,虞栖枝不慎中了主母刘氏的圈套,药效过后,竟被人撞见与裴璟衣衫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