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延倾身上前,眼中掠过不忍,伸手轻拍她的后背,以表无声的安慰。

    他思索了一番,说道:

    “死亡以外的绝望,是一种孤绝无援,我们哪怕寻到毕生想要一起共度一生的伴侣,却也必须孑然一身地面对死亡,那些亲眼目睹所念之人离世的人,又何尝不会感到一种遗弃……”「*注」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似从迷惘的世界中传来,缥缈间又好像带来了慰藉。

    “我从第一次在人海中看到你的眼时,就知道那里藏着隐忍的悲伤,因为你曾目睹过死亡,是吗?”

    苏溪忽然抬头看他,思忖了良久,才很迟缓地说道:

    “是,但是我更遗憾的事情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他……”

    杜修延不着痕迹地将挡住她视线的一缕发拨开,目光中带着浅浅的探寻。

    “想告诉他什么?”

    在他的注视下,仿佛苏溪的内心也同时在注视着自己。

    她没有勇气承认,更没有撒谎。

    她吞咽了一下,好像将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愫也一并吞了进去,吞咽艰难,因为那些情愫将面临拷问和剖析。

    “我们之间,他不是在唱独角戏,我一直挂念着他……”

    她面部有些轻微抽搐,想将头重新埋在双膝间。

    杜修延急促又深切地劝慰道:“苏溪,别哭,他……他也许会知道的。”

    苏溪没有抬头,像个鸵鸟一样将头埋在臂弯间,声音闷闷地说: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又不是不能接受死亡事实的小孩子了。”

    他面露无奈,踌躇很久,像是在组织语言,最后才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你听说一种说法吗,当你还沉浸在悲伤的时候,说明死者正眷恋着你,这似乎有些抽象。要不……你站起来一下。”*注

    苏溪在对话间,慢慢恢复了神智,清醒地抽泣两下,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

    杜修延在她的视线下,移开了目光,看向门框上的木头纹路,沉声说着一些的不相干的话:

    “我的腿,不能弯曲……”

    苏溪以为他的腿不舒服了,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就赶紧从地上起身。

    在她站立的瞬间,杜修延几乎和她是同步站立的,借助了一下手边的拐杖。

    他和苏溪面对面站立,四目相对。

    下一秒,她被拢入温暖的怀中。

    她下意识抬手,却最终没能反抗,

    因为,这个拥抱并不过分,没有任何旖旎和异样,是一个带有怜悯又同时很浅的拥抱。

    他在苏溪耳边音色悠扬:

    “我的腿不能弯曲,所以我不能蹲下来抱你,只能委屈你自己站起。我知道你会觉得突兀,但是在这一刻,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这么做。”

    “无论如何,希望能给你一丝安慰。”

    无论苏溪记忆里的人是否和自己有关,他都想这么做。

    苏溪身子有些僵硬,整个人被他身上的温度包围,让她会产生一定的错觉。

    “……谢谢了。”她声线开始明朗起来。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这样带着让人动容的善意。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才将心里完全情愫凝练成这样一句感激。

    原以为这个拥抱只会持续短短一瞬,但是却比苏溪想象中更久,就好像……这个拥抱对于杜修延来说,也承载着什么似的。

    “苏溪,你给我一段时间,我用了多年,也正试图去寻找一个答案,也许和你有关,但是我还不确定。”

    苏溪呼吸均匀,内心渐渐放宽:“没关系,我恰好也等待了好多年,不差这一阵。”

    一种没有言明但是又好像心知肚明的默契,在两人的思绪中流淌。

    没有人敢轻易挑明,生怕那和对方所想并不契合。

    他们终究还保留着一份希望的。

    他问道:“你等待了多久。”

    “十二年。”她的回答,没有起伏,就好像在说十二分钟那么简单。

    他在这个震撼的回答中沉湎了很久,低沉的声音带着惭愧:

    “真的很久了……我也许是那个恰巧幸运遗忘了的人,我的心中一直只有疑惑,而没有伤悲和等待,你大概远比我孤独吧……”

    这个午后比苏溪想象中要漫长很多,但是当她看到时钟的指针不过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她又为时光感到庆幸。

    苏溪的沙发可以容纳三个人,她和杜修延并肩而坐,但是双方都自觉地坐在两头。

    此时阳光的角度已经发生偏移,苏溪终于可以起身将窗帘拉开,可以轻易看到她养在阳台上的绿植。

    最近光照强烈,为了避免叶片温度过高,她已经将一些喜阴的绿植搬到了屋檐下避免阳光直射。

    她穿着拖鞋打开了落地窗,有一盆盆栽中种的是小番茄,一共就结了四个小番茄,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但是苏溪觉得它们分外可爱。

    她将盆栽中仅剩的四颗果子摘下,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冲洗干净,用小碟子装好。

    “呐,我自己种的小番茄,尝尝吧。”

    她将果皮还带着水珠的小番茄递到杜修延的面前。

    “看着确实有点小,因为我的花盆肥力有限……”

    杜修延这个下午竟然真的在认真看那本《汽车动力学》,此时他闻声,视线很快掠过上面的页数,然后将书合上。

    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白色的骨碟,看着那碟中的小番茄,又向阳台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笑道:

    “你不会是把你那株植物上所有结下来的果子都摘下来了吧?”

    苏溪一脸不在意的说道:“你吃吧,再不吃也只能掉落在土壤上当肥料了。”

    每次说完一句话,她就会意识到好像自己的表述不是很有礼貌。

    听起来好像是用不要的东西来招待客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在心里觉得人情世故有些麻烦,便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这是那株植物结的为数不多的果子,和健康,而且味道不错,更重要的是,是我自己种的。”

    自己种的很有诚意。

    她不知道自己的找补是否多余,用余光打量着杜修延的反应,发现他看着自己,精致面容上露出了一抹笑,然后接过小碟子,兴致盎然地打量着。

    “我先去洗个手再吃。”

    毕竟他的手之前碰了书页。

    苏溪险些忘了这茬,想着他这腿脚不方便,就转身飞快去厨房里给他拿了个二齿叉子。

    她几乎是下意识,没有多想,就直接借着自己的手用叉子利落地串上番茄递到他的面前。

    因为苏溪洗过手的,这样是最洁净的方法。

    杜修延垂眸看了一眼面前递来的手,像是在沉思什么,并不像是嫌弃。

    苏溪料想这行为平时好像没什么,这一刻又好像承载了别的。

    毕竟现在自己面前的杜修延和自己可能还没那么熟。

    “你……自己拿着也行?”

    她话音未落,杜修延就已经低头微张着嘴,用滴水不漏的动作,低头将她手中叉子上的番茄轻轻咬下。

    那抹清脆欲滴的红色消逝在他的薄唇间,他将视线转移,看向了面前的屋外,用侧脸对着苏溪。

    整个过程都出奇地赏心悦目。

    他咀嚼的动作非常小,几乎无法察觉,带着涵养与自矜。

    苏溪看着手中已经空掉的金属叉子,上面的银色部分像是反照着自己愕然的脸。

    随后她看见他莹白的脖子处,凸起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一场吞咽的动作结束。

    “谢谢,味道果然比普通的樱桃番茄更加清甜,而且果皮更加厚实,咬开的时候有脆感。”

    那种清脆感,大概上花苞绽放时候的声音被数倍放大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