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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这是李好问加入诡务司之后, 第一次晚间出任务。

    考虑到此行可能有一定危险,李好问决定先让卓来回家。

    卓来对此有些不满,但是这少年很好说话, 见李好问开口要劝,便嘟着嘴说:“我知道啦, 家中主母和小娘子也是要好好看顾的。”

    李好问一呆, 卓来却一笑,道:“六郎君最关心的人, 卓来怎么可能不知道?”说罢便走了。

    李好问望着少年的背影,挠挠头,猜测是不是自己在和妈妈、妹妹的互动之中,流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让这个一向和他最为亲近的少年,也猜到了一点什么。

    于是卓来在坊门落锁之前, 赶回了敦义坊。

    这少年气鼓鼓的,进入李宅之后, 索性来到北堂跟前, 大声道:“主母, 十五娘子, 六郎君今日晚间有公事,不回来了。卓来就在外间,有事请招呼。”

    然后这少年便趿着鞋, 吧嗒吧嗒地返回自己住的东厢, 因此没听见北堂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

    诡务司这边,李好问、屈突宜与李贺三人一起出发。老王头留守诡务司, 章平正常下班回家。

    出发的时候李好问问了一下屈突宜,得知诡务司晚上出任务通常都不会带章平。章平本就是文职人员, 一向比较胆小,而且家庭负担比较重——章平膝下有三个闺女,都还未出阁。妻子独自一人带着女儿们料理生意和家务。

    李好问深以为然:这样的同僚,平时能照顾还是照顾一些吧。

    “届时长吉负责看住本司的‘蜃小娘子’。司丞与我一起去寻找那只蜃。我们一人在梦里,一人在梦外。”

    李好问转头看看李贺。这个青年牵着一头驴(当然是司内的纸驴变的),驴背上驮着一只两尺见方,一尺半高的木箱子。诡务司的“蜃小娘子”应该就被盛放在那里面。

    李贺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边走,口中一边喃喃念叨着什么,时不时地要停下来,在纸上涂涂写写。

    屈突宜有些担心地看看他:“今日长吉状态不太妙,不知能不能看住蜃小娘子。”

    最近几次与李贺合作,李好问也渐渐知晓,这位“模仿秀”诗人的状态时好时不好:他神智清醒的时候,思维逻辑清晰,行事有条理,但是那“言出法随”的能力就相对较弱。

    但当李贺浑浑噩噩,甚至疯疯癫癫的时候,他的“言出法随”能力却会大幅加强,甚至能带来令人惊异无比的变化。然而问题是,李贺这时没有理智,也就是说,他并不一定能够完成那些没什么能力的正常人都能被完成的任务。

    “这样啊……”

    李好问有点懊悔,或许不该让卓来回家的。

    “司丞不必担心,我等有现成的帮手了。”

    屈突宜忽然面上一喜,伸手指向远处。

    远处街道上有几点灯笼,正向这边慢慢巡视。片刻后就有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敢犯夜禁?”

    李好问:现成的帮手……指叶小楼?

    片刻后,叶小楼挠着头,看着眼前诡务司这一行人:深夜出行,竟然还牵着驴马,驼着箱笼——诡务司这是案子破不了,准备卷铺盖跑路了吗?

    “叶帅,你不是说,诡务司侦办案件,务必要叫上你的吗?”

    李好问已得屈突宜面授机宜,故意说得很冠冕堂皇,“现在正好,是你参与要案,报效祖国……报效我大唐的好机会!敝司会将所有的线索与你分享。”

    就算叶小楼再与诡务司不对付,听见这话,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也马上打起了精神,问:“是什么要案?要小楼做什么?”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叶小楼得意地转身,命他手下那些不良人自去巡街:“爷爷我要随诡务司去办案了!”

    不良人们谁也不羡慕,而是纷纷关切地嘱托:“叶帅保重!”“叶帅,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啊!”

    待进了崇贤坊坊门,叶小楼方才明白过来,剩下的唯有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问:“这次是要进入梦里……人的梦里?”

    “这是最容易的办法。”屈突宜对叶小楼有此反应并不感到惊讶,“当然了,我们诡务司可不及长安县人手众多,能轻而易举就将崇贤坊一坊掘地三尺。”

    “这……”

    叶小楼转转眼珠,心想即使是长安县出动所有不良人,也做不到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整个里坊中搜出一只蛤蜊。更何况,兴师动众扰民不说,兴许还会有人奇货可居,会把那只蛤蜊藏起来。

    “那……我如何进入人的梦里,又该如何出来?”

    屈突宜纠正:“入梦由我们诡务司的人完成,而不是叶帅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面具:“告诉你也无妨,用的是这个——伯奇的面具。①”

    “伯奇的面具?”

    李好问与叶小楼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询问。

    只不过,李好问是纯粹好奇,而叶小楼则脸上变色,语气中颇有惊惧,迟迟疑疑地问:“那个食梦的伯奇?”

    屈突宜笑得有点得意——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小楼,竟然害怕“食梦的伯奇”。

    “不错!”屈突宜将手中的面具递给李好问,“敝司‘地洪’号法器,伯奇的面具。那伯奇是一种远古‘魄妖’,它能够进入人的身体,盗走人的梦境,甚至将梦都吞噬。而这枚法器,是前朝术士在擒住一只伯奇之后,将其炼制而成的法器。

    “戴着它,可以在人的梦境中畅通无阻,甚至可以在不同的梦境中穿行。”

    李好问借着屈突宜手中的灯笼和叶小楼手持的火把光线,看清了那只“伯奇的面具”。只见它与寻常兽头十分相像,有一只类似野猪般向前凸出的鼻子,两只空空的眼眶;面具表面覆盖着短而粗硬的兽毛,一张扁扁的嘴边龇着两枚锐利的牙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好问默念这两句,意识到“地洪”级别的意思是功效不错,而负面作用也较小——这是个相对比较好用的法器。

    他下意识地望向手中的面具,盯着面具上那两只空洞的眼眶,忽然心中感觉有点异样,似乎一阵恍惚,但马上又清醒过来。

    “李司丞小心,使用这‘伯奇的面具’有一项弊端,就是容易在梦境里迷路,无法出来。因此必须两人同时使用,一人进入梦境,一人手持‘长明灯’在旁护持。”

    李好问:原来如此,原来诡务司就是通过这种方法规避法器的弊端的。

    说着,屈突宜从怀中又取出了一柄油灯,将灯笼交给李贺,自己去摸了火刀火石,将这油灯点亮了。

    这灯号称“长明灯”,可是在李好问看来,这灯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灯的形状特别,有一环形的手柄,容易令人握持。

    被点燃之后,这灯只有灯芯处有一道豆大的亮光,但火焰稳定,不会随着夜风或是屈突宜手臂的移动而晃动。

    “这灯也是贵司的法器吗?一点都不亮唉!”叶小楼在旁指指点点,表情有点嫌弃。

    屈突宜却冷笑一声,道:“这灯不亮?实话告诉你吧,就算是历代帝王,也不是每一位都能享用这样的长明灯。它是以鲸鱼膏作为灯油,辅以其它材料,并以符咒护持,风吹不灭,雨淋不熄,无论怎样风雨如晦的夜晚,只要将它点起,就永不会熄。

    “不过么,法器……这长明灯还真算不上,不过和敝司的驴马一样,是随用随补充的基本用品罢了。”

    叶小楼听得双目圆睁,似乎他也没有料到,看似规模不大,人员编制也很紧凑的诡务司,在物资方面竟然这般“豪横”。

    “人心难测,因此很难预料进入梦境之后会遇见什么,更何况,这崇贤坊里还住着一只能够给人造梦的‘蜃’。如果它愿意,随时能够给人造出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般的梦境。

    “戴着伯奇面具的人,毕竟不是伯奇,不能食梦。因此入梦者也可能会遭遇到一定的危险……

    “但只要这盏灯在,戴着伯奇面具进入梦境的人,就永远能在梦中看到一盏星火,并且能够借着这点光亮找到走出梦境的路。”

    “那……贵司之中,何人戴这伯奇的面具,何人持灯护持呢?”

    叶小楼眼珠骨碌碌地转着,然后一拍手道:“我知道了,必定是屈主簿你了。”

    听见被叫错了姓氏,屈突宜脸上肌肉一跳。

    “李司丞嘛,宗室后裔,世家子弟,身份贵重,如何能亲身涉险?自然是执灯等在安全之地,做个后方掌握大局的人,就像我们裴县尉那样……”

    “我戴这伯奇的面具。”李好问突然说。

    屈突宜有点着急:“李司丞,这叶小楼的挑拨之言这么拙劣……李司丞莫要受了他的激。”

    叶小楼闻言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坦然承认自己是在挑拨和激将——纯粹就是看不服李好问这年轻子弟上位而已。

    李好问却已经将一切都想清楚。

    一来,他很清楚崇贤坊内住着的这只“梦蜃”制造出的梦境里藏着重要的秘密,他需要自己去探查;二来诡务司出任务经常需要两县不良帅和不良人的支持,他现在极其需要树立属于自己的威信。

    “屈突主簿难道忘了,我有些常人没有的危险预感,如果在梦境中遇到危险,我能提前片刻知道。”

    “我在梦中,一定能够自保。”李好问说得很有自信,“而我也信得过主簿,能够以长明灯,将我带出梦中。”

    屈突宜深深看了李好问一眼,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那……那我做什么?”

    叶小楼激将成功之后,便失去了目标,伸手挠了挠头。

    “叶帅就请与敝司李博士一道,看守这只箱子。”屈突宜心情似乎恢复得很快,拈着下颏那一小撮山羊胡子,语气轻快地说。

    “待到我发出信号,就请两位带着那只箱子迅速靠近,来到据我等三十步之内的地方,打开这只箱子。

    “叶帅,请记住,在箱子打开的这段时间里,千万不要睡去。你如果睡去并做了梦,我等就无法保证那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小楼原本向拍着胸脯说:爷爷这种巡夜巡惯了的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去。但他看着屈突宜与李好问都是一脸肃然,突然打了个寒噤。

    然后他再看向要和他一起合作的李贺,就见这位“诡务博士”正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并借着光线,不断往掌中纸张上写着什么。就听李贺曼声吟道——

    “闭门感秋风,幽姿任契阔。

    “大野生素空,天地旷肃杀。

    “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②。

    “……”

    叶小楼瞬间只觉得一股肃杀之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当真置身于自家所住的破院之内,而眼前则出现了半床月光。而他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眼皮想要合上,似乎马上就要睡着,好在梦中与故友相聚。

    叶小楼连忙伸手,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剧痛之下,终于清醒过来,这才明白这个差事并不是什么简单的。

    只不过,他所对抗的,究竟是被誉为妖物的“蜃”,还是眼前这个李博士啊!

    *

    诡务司两人并肩站在崇贤坊坊门附近的一座民宅跟前,望着门板上贴着的门神。

    屈突宜问:“李司丞,要不还是我来?”

    李好问低头看向手中的“伯奇面具”,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屈突宜凝眸望着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最后又嘱咐一句:“务必小心,尽量不要受伤。”

    李好问点点头,随即伸手,将面具扣在了自己面孔上。那张面具就像是天生为他设计的一般,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他整张面孔,唯有两枚眼珠从面具上的孔洞内露出,能够望见面具以外的情况。

    在他面前,原本那扇门板和门板上的门神都已经不见了。

    他眼中,只有原先房屋的方向,有一团银色的,微微泛着荧光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个又一个透明的光球,色泽各不相同。

    李好问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光球就是梦境——宅院里的人正在沉睡,他眼中看到的,正是伯奇最喜欢的梦境。因此他现在能够感受到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力,一种渴望——他盼望吃掉这个梦境,美味的梦境……

    李好问马上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的心智受到了伯奇面具的少许影响。

    他需要的,只是按照计划探索梦境,试图从梦境中发现关于那只“梦蜃”的线索罢了。

    按照之前与屈突宜商量的,李好问只需要依次进入崇贤坊中每个人的梦境,试图辨别梦境有什么特殊——

    他目前拥有两个线索:

    一是那个头上长角的神仙。按照周贤与孙器的供词,他们两人都是梦见了一位头上长角的神仙,告诉他们去放生池内放生鱼脍,如此做了就可以达成他们各自的愿望。

    第二个线索是李贺告诉他的。按照记载,在梦蜃所在位置的附近,普通人的梦境都会发生一定扭曲——也就是说,梦得比寻常时候更夸张。

    不过这个标准很难判断,毕竟人的梦本来就可以远离现实,非常夸张,爱怎么梦就怎么梦。

    但梦蜃如果察觉了有伯奇来到附近,就可能会在梦中制造一些幻象,试图打击或驱逐梦境的侵入者,免得它辛辛苦苦影响的梦境被食梦者“吃掉”。屈突宜此前所指的危险,就是指的这个。

    李好问想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身侧——他身边有一点小小的光亮,悬浮在空中。

    那光亮虽然只有小小的一点,但异常稳定,光线虽然不甚明亮,但一直延伸进入李好问眼前的那个光球之中。

    李好问鼓起勇气,向前行去,他很快就触及眼前那团泛着银色光泽的雾气,然后……进入。

    那团雾气对他没有任何抵御,只是轻轻翻腾着,轻柔地将他包裹于其中。

    而李好问一回头,看见那一点小小的光亮,也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也不知道屈突宜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识别他在梦中穿行时的位置。

    在他周身都被雾气包裹住之后,李好问知道自己已在梦中,便立即着手给自己进行装备——

    自从带上伯奇面具进入梦中,他所随身携带的一切,都成了“梦幻”的,意即非真实的。但神奇的是,只要他想象某一件物品,而且坚定地认为它是真实的,它就会出现在李好问身上。

    例如现在,李好问先给自己想象了一枚“锦鲤符箓”。他很快想出一枚,伸手触摸,觉得它有质有形,便念起真言,让这枚符箓为自己加持。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这种“假想符箓”在梦中是有用的,但是效果打两折,也就是说,原本“锦鲤符箓”能够给李好问带来五次好运的,现在因为是在梦里假想出来的,就只能带来一次好运。

    不过,李好问觉得也很值了,毕竟没有让诡务司耗费两个金珠,而效果聊胜于无——已经很可以了,还要啥自行车。

    其次,他还需要一件武器。

    李好问想了片刻,决定在手中具现妹妹平时用来粘知了的那枚竹竿。他想要一件攻击性没有那么大的武器,毕竟需要探索他人的梦境,总不能表现出太大的敌意。

    妹妹的竹竿,虽然看起来只是小姑娘闲时游戏的用具,但它曾经毫不留情地击中“半身鬼婴”和“时乾兽”——李好问对它很有信心。

    另外,他是不是还该带上自己的随身宠物?

    李好问看看腰间,原本该挂着盛放小红鱼遮摩遮利的荷包,现在空空的。

    李好问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要带上新收的宠物去冒险,纵然是自己假想出的,也不行。

    第 42 章

    面对面前一枚又一枚, 不断向远处延伸的透明光球,李好问将心一横,伸手按了按脸上的伯奇面具, 抬脚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枚光球迈去。

    他像是穿过一面结界似的,从一个黯淡的、混沌的、四面无光的空间迈入了一个清晰的、无比鲜亮的世界。

    耳边喧腾着, 到处都是不知哪里口音的人声, 其中混杂着各种牲口的叫声,马嘶高昂, 骆驼低鸣,空气中的气味也有些浑浊,汗味儿里混杂着牲口们随地排泄带来的骚臭味。

    原来,人的梦境竟是这样真实的——李好问心想。

    “这位小郎君,上西市来是要买马吗?”

    他刚刚向前两步,就见一个长脸汉子笑眯眯地上前招呼。

    李好问按照屈突宜事先的指点, 含笑摇摇头,没有直接与这长脸汉子交流, 而是退在一旁, 冷眼旁观这个男人一一招呼其他路人。

    “这马卖多少钱?”一个戴着尖毡帽的胡商开口询问。

    “这是我家新得的千里马, 是能日行千里的宝马, 不卖!”长脸汉子摇摇头。

    “五百金珠!”胡商直接开了价。

    长脸汉子面露游移,但很明显已经心动了:“若是一千枚金珠,我或可考虑。”

    “六百!”

    “八百金珠, 不能再少了!”

    “……”

    李好问悄悄转身离开:这个梦看起来十分正常。

    西市一匹用作赶车的良马, 售价最多是两个金珠。若是这卖马的汉子能够在梦中把自家的马匹卖出七百金珠的高价,那估计他做梦都会笑醒过来。

    所以李好问才会觉得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梦境:要不咋说, 梦里啥都有呢?

    李好问确认这边没有问题,便转身, 向这集市尽头另一个透明的光圈走去。他牢记着屈突宜的叮嘱,每走出十几步,都要回头四下里扫视一番,直到在这梦境的角落里,找到一点小小的、不引人察觉的光亮。

    *

    屈突宜站在李贺和叶小楼面前,手中托着那盏长明灯,仔细观察油灯火焰的情况,丝毫不顾叶小楼在他身后大呼小叫——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刚才看见李好问戴上伯奇面具之后,径直走向临街一户人家的院门,并且直接从那座院门里穿了进去,身影消失无踪,叶小楼从没经历过这等诡奇的场面,自然只有大惊小怪的份儿。

    叶小楼身边,李贺依旧浑浑噩噩,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眼角渗出两点泪水。

    就在这时,屈突宜手中长明灯的灯芯忽然一晃,火焰和向上腾起的烟气向着某一个方向飘去。

    “李司丞,做得好!”屈突宜赞了一句。

    也没见屈突宜如何抬脚迈步纵跃,这位身穿青袍的潇洒中年已经一跃而上,立在墙头,并且沿着此地住户的院墙,迅速向十字街以北的住宅深处奔去。

    叶小楼:“啊啊啊啊啊——”

    怎么貌似诡务司的主簿,身上的功夫竟然比自己这个不良帅还厉害?

    听说诡务司中其他人也都有出奇的本事:那个看着一向窝囊的主事章平会穿墙,一只独眼的老王头能把牲口都变成纸,而现在自己身边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李贺李博士,听说能“言出法随”。

    叶小楼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一转头,忽然发现李贺身边那只大木箱中,不知何时,开始慢慢向外透出白色的雾气。

    周围的夜色,一时间竟也仿佛清冷了不少,四周透出些阴森的感觉。

    叶小楼一时大惊失色,忙问:“李博士,李博士,这到底是……怎么了?该怎么办呀!”

    *

    崇贤坊中宅院大多不算大,院中大多又分割为一小户一小户,房租地价都相对便宜,因此聚居的百姓众多。深夜里此地也梦境众多,一个连着一个。

    原本诡务司要寻找隐藏在此间的蜃,可以动用“半身鬼婴”寻找,但如果崇贤坊这边人人梦见鬼婴,恐怕要齐齐折寿。所以这事儿只能靠诡务司的人自己来。

    李好问进入一个又一个梦境,有些梦境他甚至似曾相识:

    一名读书人模样的梦主人在朱雀大街上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高喊着:“等等我,我没有迟到,没有迟到啊!”

    很不幸,那皇城的朱红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

    “不要啊,我还要参加科举,我要蟾宫折桂——我的命格里就有‘高中’的呀……”

    书生捶门大哭——这是考试迟到梦。

    李好问知道这位考生必定是心理压力过大,未必真会像章平那样总爱迟到。

    他回望一眼长明灯的灯火,再次进入下一个梦境,这回又见一名小童,捂着小腹,面露羞赧,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道:“这里没人,应该可以的吧!”

    说着,李好问就见那小童转过身去,随即哗哗水声传来。

    感情这位小朋友在梦境中实在找不到厕所,只得按捺住耻辱心,干脆就地解决了。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感觉身周那种鲜亮的色彩、栩栩的声音,瞬间全都消失了。他眼前重新出现那种黯淡而混沌的景象,仿佛他刚刚进入的那个透明光球瞬间迸碎,破了。

    随即他听见了惊呼声,然后是打骂声:“臭狗蛋,你又尿床!”

    李好问在心里为那小童暗暗点了蜡,悄无声息地向远处另一个透明光球走去,眼角余光留意着若即若离地跟在身后的长明灯。

    他想起屈突宜的话——蜃气制造出的梦境,往往宏大而夸张。遇上那样的梦,就值得好好检视一番。

    下一个梦,确实是宏大而夸张的。

    李好问置身于一座高塔里,塔内有木制阶梯不断向上,他探出身体向上方看去,只见那沿着塔身四壁而建的木制阶梯不断盘旋向上,而塔顶似乎在无穷远处。

    下一刻,梦的主人从李好问身边擦身而过,迈着大步不断向上。李好问只能听见他口中在喃喃地道:“向上,向上,我可以的……”

    这看似依旧是一个正常的梦,从心理学角度解读,不断盘旋向上的阶梯可能预示着人承受着较大的压力,在梦境中也不断挣扎。

    这般想着,李好问看了一眼从高塔墙壁中透出的长明灯灯火,他向墙壁中一探,径直穿过墙壁跃了出去,从空中向另一个光球迈去。

    然而就在李好问离开这座高塔的时候,梦主人忽然停步,仰头看向那座高塔几乎难以看清的塔顶,他笑着对自己说:“这是我建成的……这是我建成的高塔啊!昔年洛阳有塔通天,这通天塔比之我这座又如何?”

    这梦主人竟是一名专事设计和修造佛塔的匠人。

    李好问没太在意身后传来的语声,他进入了下一个梦境——

    这个梦境不似刚才那般单调,这个梦极其鲜亮绚丽,而且很“香”很“美味”。

    这是一道筵席,长达数丈的条桌上,摆满了杯盘碟盏,其中盛放着琳琅满目的彩色与食材。

    李好问随意扫了一眼,就瞥见了各种各样的食材,除了长安城中常见的鸡鱼肉蛋,还有出自北方的熊鹿,和来自南方的虾蟹蛙鳖之类,被用不同的烹饪手法做成各种造型美观大方的菜色,一道道摆放在席上。

    梦主人是个身材偏胖的中年人,他穿着商贾常见的短袍,盘腿坐在席前,又惊又喜地高喊:“烧尾宴,烧尾宴,想不到我岳东来今日也能够亲眼见证这道升平盛宴——”

    这个中年人看似是个老饕,对这烧尾宴上的道道菜肴津津乐道如数家珍:“这是红羊枝杖、这是水炼犊、这是光明虾炙,这是葱醋鸡,这是雪婴儿……”

    听见老饕说“雪婴儿”,李好问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沿着梦主人所指去看,才发现那不是真的“婴儿”,而是去皮的田鸡,裹上了豆粉之后蒸或是煎熟,肉质柔白如雪,故此叫“雪婴儿”。

    李好问:饶是我在梦里,也吓出一身冷汗啊!

    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恶趣味,竟给好好一道蒸田鸡起了这个名字。

    “这道‘雪婴儿’最见厨师的功力,稍凉便不好吃了,我得赶紧动筷!”老饕说着,拈起一对筷头包金的乌木筷子,向面前盘内挟去。

    但在他的筷头触及那洁白如雪的“雪婴儿”时,盘中菜肴顿时化为灰烬。

    梦主人明显吃了一惊,随即不断用筷头去触碰摆在他面前的这一副“烧尾宴”上的其它菜肴。事与愿违,但凡被他触碰的每一道菜肴,都瞬间化为一堆黑灰。

    那老饕顿时呜呜地哭起来:“我的雪婴儿,我的烧尾宴……”

    李好问心中正在想:这梦貌似也很正常。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位老饕一向心心念念想要见证传说中的烧尾宴,甚至连每一道菜是什么样的也都查问到了,于是便在梦中尽情想象出来。但是他没有吃过,想象不出口感和味道,在梦里也同样尝不出,于是梦见美食只能看不能吃,似乎很合理。

    但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察觉那老饕瞪大眼睛,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是你,一定是你,毁掉了我的烧尾宴!”

    胖胖的中年人按着桌面撑起身体,向李好问这边探身,目露凶光,道:“是你,就是你,你还我的烧尾宴来——”

    李好问莫名心惊:他记得屈突宜说过,戴上伯奇的面具,可以不受阻碍地潜入人的梦境而不为梦主人察觉。但在这里,他不仅被梦主人察觉,而且被认为是侵入者,正是他这个入侵者毁掉了好好一桌筵席。

    “莫非,这就是屈突宜说的‘不对劲’?”

    李好问这么想着,心里并不紧张,而是笑着对那老饕道:“这么一席烧尾宴,岂不是价值千金,却全都吃不了,你还不快找人去退钱?”

    他见那老饕做商人打扮,料想对方对银钱一定很看重。提醒一句“退钱”,应该足够将对方从梦中惊醒了。

    老饕一怔,果然显露出急切之色。他们两人所在的这个透明光球,立即崩解——烧尾宴的梦境破了。只不知道那位老饕惊醒之后,会更心疼钱,还是更留恋看到但无缘尝到的美味。

    李好问离开了梦境,又回到了那个黯淡且混沌的环境里。

    按照屈突宜所说,蜃影响梦境是通过它喷出白色的雾气,这些雾气能根据各人的喜好与渴望,在人们梦中构筑相应的景象。

    李好问跳出这个“烧尾宴”梦境之后,在这个个黯淡而混沌的真实空间里仔细检查,的确发现了零星雾气。

    他伸手摘下了伯奇面具,冲蹲在屋瓦上手托长明灯的屈突宜挥挥手:“屈突主簿,我已找到了一些痕迹,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屈突宜冲他比了一个“万事小心”的手势。

    李好问重新戴上伯奇面具,再度向那一个个互有重叠的透明光球内走去。这一次,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好问觉得眼前的光球比刚才他见到的那些更大,似乎个个都内蕴光华与力量。

    而他进入的梦境也更有冲击力——

    一个身穿五十多岁的男子梦见自己在一间盛满了金珠的屋子里,那金珠堆了满满半屋子,他便脱去了衣衫,赤条条地在金珠里游泳;

    与这金珠泳池梦毗邻的,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半老徐娘,正在梦中与十多位相貌英俊、言语温柔的美男子情意绵绵地卖弄着风情……

    李好问在这些梦外接二连三地发现有蜃留下的痕迹,大概猜到正是那只蜃,让人们敢于在梦中毫不掩饰地事先自己心中真正的渴望。

    但是他还没有找到那只蜃。

    终于,李好问进入了一个宏大而光伟的透明光球,进入之后才发现自己立在一座庞大的古代宫殿跟前,殿前立着甲胄兵士,殿上清一色非朱即紫。龙舆上则坐着一抹极其亮眼的明黄色。

    梦主人是个雄赳赳的武夫,正喜孜孜地领受金吾卫大将军之职。李好问站在距离他不远处,上上下下地打量这处大殿。

    他目力所及,这个梦中的一切,都像是古装片所演的那样,授官的人正经八百,得官的人喜出望外,所有人的仪态礼节都正儿八经,端正得体,没有异常。

    于是李好问将注意力转向此间的环境——他猜测这就是唐代的政治中枢大明宫,甚至就是大明宫中的含元殿。这里的宫殿建筑气势磅礴,规制严整,而殿宇前的空地极其开阔,目测至少有八百步。殿宇的斗拱极其硕大,屋脊两角上坐镇着鸱吻,屋顶瓦片在灿烂的日头下熠熠生辉。

    李好问正在观察这副梦中的奇景,心中忽然触动预感——

    他看到了白色的雾气迅速涌出,就在含元殿中的某个位置,从那里汩汩涌出的雾气,迅速包裹了立在阶前的大唐天子、宰相等官员,然而梦主人——那位正在叩首谢恩的金吾卫将军,却对此一无所察。

    这是李好问的预感,只比实际情况早一瞬间令他察觉。下一刻,雾气当真自含元殿内喷薄而出,梦主人就似李好问所预见的那般,满怀欣喜地叩首,却不知眼前正迅速发生着变化。

    李好问尽量让自己避开梦主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靠近含元殿——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含元殿里,那大团大团雾气的源头,是不是就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蛤蜊。

    一旦能确认这一点,他只要揭下伯奇的面具,并且告诉屈突宜,他们二人只要在梦主人这一户家宅之中有水的地方寻找,水缸、水池、水井……都有极大概率找到那只隐藏起来的蜃。

    正当李好问丝毫不引人瞩目地移动,他忽然感到有一支支利箭离弦向自己这边急射而来。

    李好问心内一惊,但随即察觉:这是他的危险预感,而不是真的利箭。

    一个弹指之后,立在在这含元殿前的人,上至天子、文武百官,下至在旁侍立的卫士与宦官,此间所有的人齐齐转头,一起向李好问这边看过来。人人目光如刀,且动作整齐划一,便真的仿佛目有利矢,向李好问齐射一般。

    “又来了,”李好问知道这是梦主人意识到了有闯入者,开始使用整个梦境的力量抵抗他的入侵,就像之前在烧尾宴上那样。

    他尽量放轻脚步,避开梦中人物的视线,但同时却又脚步坚定地向含元殿中那白汽涌出的地方迅速靠近。

    可是在大明宫这样敞阔的地点,一旦行藏暴露,就再难摆脱视线的追逐。

    梦主人,也就是那位刚刚得了金吾卫大将军之位的武夫,手中提刀,迈着大步向李好问追来——他在梦中似乎拥有缩地成寸的能力,明明距离百步之遥,却在片刻之间赶到李好问面前,猛地挥刀。

    李好问有危险预判的能力,判别利刃的来路并不难,他退后一步让开梦主人的攻击,急中生智,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绿袍大声喊道:“大将军,你我同为大唐朝臣,在这危急时刻,快随我一起找寻妖氛的源头!”

    谁知那梦主人提刀指着李好问:“谁跟你同为大唐朝臣?你是伯奇!”

    ——你是伯奇?

    ——你是食梦者伯奇?

    李好问心头遽然而惊,梦主人竟然认出了戴着伯奇面具的自己。

    按照屈突宜所说,伯奇是一种上古妖兽,这不可能为一位住在崇贤坊内的普通武夫所知,更加不可能让他在梦中随口便说出来。恐怕这梦主人受“蜃”的影响已深。

    他再度循着危险预感避开梦主人挥刀一击,拔腿就往含元殿内冲去。疾奔之际,他也没忘了回头观察,余光始终注视着徐徐跟在身边的长明灯火。

    “果然!”

    绕过被白雾围绕着的大唐天子和文武百官,李好问在含元殿的最深处,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蛤蜊。这只蛤蜊一对贝壳张开,却看不清贝壳内是何物——白雾正从中源源不断的倾泻而出,如同奔涌不息的河流,无穷无尽。

    “就是你了!”

    李好问一伸手,就要去揭脸上的伯奇面具。

    只要揭下面具,他就能挣脱这个梦境,回到现实世界。

    与此同时梦主人的刀也追到了。那是一柄属于金吾卫大将军的宝刀,刀身如一泓秋水,寒意袭人。

    就在这一刻,李好问突然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不要抬头,不要抬头,不要看!

    心中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呐喊。

    李好问赶紧闭上眼,可是已经晚了。他所拥有的“瞬”级别时间能力直接给他带来了一个弹指后的视觉。

    在那枚巨大的蜃壳之外,一枚巨物向李好问探出头。

    那怪物拥有两个脑袋——那是与人类一样的脑袋,脸上五官宛然,能做出“愤怒”“憎恨”一类的表情。

    这两个脑袋各自长在一条长长的脖颈上,两条脖颈归于同一条长长的身躯,这身躯水桶般粗细,表面有鳞,高出地面的部分起码有一两丈长。

    这庞然大物的其余部分被浓郁的白色雾气所笼盖,李好问根本看不出它的体型到底有多大。

    “危险——”

    心头的危险预感令他在那只巨大的“蜃”跟前埋下脑袋,不敢抬头再看。

    然而,不需要亲眼所见,他凭借“先见之明”在脑海中预先获取的画面就足够带给他伤害了。

    只听耳边“轰”的一声,李好问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沸腾了一般,成千上万个念头仿佛同时涌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要爆开。

    在这样恐怖的威压下,李好问没有抬头去看,但依旧直接昏了过去,面朝下,倒在含元殿的水磨地面上。

    长明灯的灯火似乎在他眼角一晃,随着他失去意识,这一点联系便彻底断了。

    第 43 章

    “奇怪, ”穿着金吾卫大将军,手持那镶嵌甲胄的梦主人上前,伸脚轻踢眼前的躯体。

    面前的人脸朝下趴着, 看身形,明显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而且身穿绿色官袍, 能看得出他只是戴了个面具而已。

    “我刚才说他是伯奇,”梦主人迷糊不已, 喃喃地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伯奇?伯奇是什么人?”

    但下一刻,他再顾不上李好问了,他突然看见面前出现一头巨兽——说它是兽吧,它那长长的脖颈上方,却拥有一个人类的脑袋。这个脑袋面目着实英俊, 头顶生着两只圆圆的短角。

    “这是……这莫不是,传说中的……”

    梦主人到底也没能想起, 眼前这究竟是传说中的什么, 总归拜一拜就是了。说着, 他怀中抱着宝刀, 单膝向面前这人首兽身的庞然大物拜倒。

    “曾三郎但请上仙指点……”

    那庞然大物竟真的开口了,声如洪钟,但咬字不正。

    “汝欲求高官厚禄、金殿封爵, 必先于……”

    然而对方刚开了个头, 还没说到底该怎么样呢,梦主人曾三郎突然感到腰间一阵剧痛, 大叫一声,眼前的景象立即一分一分地崩解碎裂, 他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摔倒在自家榻前的地面上。

    室内有灯火,一个身穿绿袍,相貌清癯,颏下留着一把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正蹲在他原本该睡着的榻上,一手稳稳地托着一只奇形怪状的灯烛,那灯烛燃着幽暗的一点光,但那灯光却极其稳定,火焰经久不息。

    按照眼前的情形判断,应当是眼前此人,飞起一脚,将自己从榻上踹了下来,让自己从梦中醒来了。

    这曾三郎可不是个好脾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张口便道:“哪里来的宵小,也不问问你阿耶是谁……”

    来人却冷冷地道:“诡务司查案!”

    一脚就将曾三郎这彪形大汉从榻上踢下来的,正是诡务司的主簿屈突宜。他失却李好问的踪迹之后,直接进入最近的一户宅院,找到了梦主人。

    “诡务司?”曾三郎一惊。

    这个衙门可向来没有什么好名声。

    他忙问:“什么案子?末……末将如……如何就涉案了?”

    屈突宜目光如电,在曾三郎身周一扫,冷冷地道:“宝刀失窃案!”

    曾三郎这时才察觉到,自己跌坐在自家的地面上,身边有一物,将自己撑着地面的胳膊肘硌得生疼。

    他回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他身边那件物品,竟然是早先他在梦中从刀鞘中拔出的利刃。按照军中规制,确实只有金吾卫大将军这样级别的人物才有资格佩戴。刀鞘上装饰着宝石和美玉,极其华丽也极其尊贵。

    但……这东西刚才是在自己的梦里出现的呀,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了呢?

    曾三郎一惊,再看自己身上,竟然还穿着一套硬邦邦的甲胄——正是他梦中被授予金吾卫大将军一职时穿着的。

    “人赃俱获!”屈突宜不带表情,声音冰冷地道。

    曾三郎惊叫一声,连忙道:“长官,长官,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他原也没想着对方竟能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谁知榻上那名气质出尘的中年官员竟真的点点头,问:“你究竟做了什么梦,赶紧从实一一道来。”

    *

    夜色深沉,崇贤坊中寂静无声,偶尔能听见老鸹在枝头“呱”的叫一声,叫得叶小楼背后寒毛直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转向身边的李贺。

    “李博士,贵司的司丞和主簿已经去了那么久,我们就这么一直等着吗?”

    “李博士,这箱子一直向外溢出白雾,该怎么办呀?”

    然而那位李贺李博士,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叶小楼借着坊门处的灯火看着李贺,看着他瘦削的身材,一字连心的浓黑眉毛,还有那瘦长的手,尖尖的指爪……叶小楼心头越来越古怪,仿佛他正面对的,是一位“非人”。

    “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①……”

    李贺忽而曼声吟道。

    叶小楼浑身一紧,瞬间只觉得寒气如水,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令他内心无由感到一阵惆怅。然而远处似乎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闷雷般在崇贤坊内响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这位李博士的“言出法随”?

    叶小楼不明觉厉,随即他又听见了李贺的声音,这次却不是七言,而是换了五言。

    “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

    “独睡南床月,今秋似去秋。②”

    叶小楼瞬间只觉得一股寂寞悲凉之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而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昔日自家那间破院之内,卧在南床之上。

    不知不觉,叶小楼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眼皮似要合上,似乎马上就要睡着。

    “不……”

    叶小楼告诉自己: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不能入梦……

    绝不能。

    *

    身穿单衣的男子跪在榻前,瑟瑟发抖。他已将身上的甲胄迅速脱下,连同那枚宝刀一起,放在榻上。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连那个梦境都已开始渐渐模糊,为什么梦中他身上所穿的甲胄,和腰间佩戴的宝刀,竟都变成了实实在在有形的东西,还让自己背上了“偷盗”的罪名。

    但好像他的解释到底还是被那绿袍官员听进去了。绿袍官员没有多问,只是在他家中转了转,看了又看,连院落也翻找了一遍,随即走出去,只让这男子在榻前自行跪着。

    院外还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年节时孩童施放爆竹的声音。不多时,又传来一声。

    不一会儿,那绿袍官员又迈着大步进屋,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寒声问:“曾三郎,你愿将功折罪吗?”

    跪在榻前的曾三郎哪儿还敢不答应,连忙点头。

    绿袍官员便将他带至曾家后院,指着院中一口水井道:“你在这里看着!”

    曾三郎看着水井,满心古怪,不知那官员要他看住什么。

    但是片刻后,曾三郎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见到这口井中,有汩汩的白色雾气冒出,如同泉涌般四下溢出,向夜中的崇贤坊散去。

    “这口井中藏了一只体型巨大的蛤蜊,是诡务司一直在寻找的妖物。你在此看着,不得令它从井中逃出。

    一听见“妖物”二字,曾三郎立即又生出惧意,脸上流露出瑟缩之色。

    那绿袍官员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道:“这只蛤蜊,就是连接梦境与现实的罪魁祸首,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令你在梦中所穿所佩的物品成为现实。只有它在,才能助你洗脱冤屈。”

    曾三郎闻言,心思又渐渐转了过来。

    “只要你能立下这等功绩,你家中发现失窃的金吾卫甲胄与宝刀之事,就可以不再被追究,否则,哼哼……”

    曾三郎鸡啄米似地点头,那绿袍官员则抬头望向别处,口中喃喃地道:“这可真要命啊……”

    蜃是能够沟通现实与梦境的物品,也就意味着,蜃所操控的梦境里,发生的伤害,有可能是真正的伤害。

    李司丞,千万要小心!

    如果在这梦里死去,你可就真的死了。

    *

    李好问从剧痛中醒来,伸手一摸,脸上的伯奇面具还在。

    他勉强睁眼,见到自己依旧置身于那处幽暗而晦涩的空间内,但是他身边已经不见了那枚始终陪伴在身边的长明灯火。

    李好问心头一凛,忙摘下面上戴着的伯奇面具,眼前的景象令他大为吃惊——

    四周是一片幽暗,但依稀可以察觉他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穹窿之下。这穹窿与大地相接的边缘地道有些幽光渐渐透进来,但不足以照亮道路。

    脚下地面粗糙,似乎还是长安城中里坊间民居常用的石板地面,向四面八方延伸,但不曾提供任何线索。

    李好问起身四顾,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在崇贤坊里,或者说,他即使在崇贤坊里,也被剥夺了对坊内地形的认知。

    ——他迷路了。

    李好问低下头,努力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混沌的脑海终于一点一点恢复清醒。

    他此前进入了一名梦想成为金吾卫大将军的男子的梦境里,并且在这男子受封的含元殿里找到了吞吐白汽的蜃。

    他正想摘掉伯奇面具,将这消息通知屈突宜的时候,忽然从那只巨大的蜃背后看到了一个脖子上长着两个头的怪物,确切地说,他还只是依靠“先见之明”的能力提前看到了那怪物的影像,当即昏了过去。

    直到现在,李好问都还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他此刻回想起来,兀自浑身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但不管那到底是何妖物,李好问目前的困境是:他失去了与屈突宜的联系,在梦境的空间内“迷了路”。

    冷静!——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李好问,保持冷静!

    屈突主簿和李博士一定有办法将自己救出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底先松了松。

    不过,他应该在此等待救援吗?

    他找到了那只蜃之后,就立即失去了与屈突宜的联系。

    或许屈突宜已经顺藤摸瓜,同样找到了那只蜃,正在联合诡务司众人之力,一起处理,应当还顾不上找寻自己。

    另外屈突宜也说过,迷失的人终归有办法能找到,但可能这番找寻的代价会过大。

    李好问定了定神,仔细思考。

    他认为自己还不一定就真的落入不可挽救的绝境,许是还能想办法再挣扎挣扎。

    “妈妈,妹妹——”

    每次需要理顺思路的时候,李好问都习惯性地向自己最亲近的人寻求帮助。

    然而,这一次妈妈和妹妹都没有出现。

    “真是要命啊!”李好问嘴里咕哝着,“在这没有梦的世界里,我连精分都精分不了吗?”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他现在落入的这个空间,据屈突宜之前的介绍,介于现实世界和梦境世界之间,可以被称为“无梦之境”。

    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关于方向的指引——他失去了对一切位置的感觉,即使试图挣扎,四下里寻找出路,也会徒劳无功。最好的办法是原地等待救援。

    但是逆向思维,如果他没有选择在这个无梦的空间内等待,而是重新戴上伯奇面具,返回那个梦境世界呢?

    或许,他能从人们的梦里找到一点线索,慢慢返回他刚才出发时的地方——对,找到那个最初向他贩卖马匹的商人!

    李好问记忆力较常人更好,自是将那名向他兜售千里马的马商面貌口音记得清清楚楚,如果这样一路寻去,或许能回到他最开始入梦的地方。

    当然,这条出路需要有一个前提——这名贩马的商人现在还在做梦,做同样的梦。

    但无论如何,都比自己将自己困在此处,束手无策来得好。

    想到这里,李好问伸手摸到自己身边那枚伯奇面具,将它再度戴到自己面上。

    他眼前的观感又一次发生变化,眼前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光球——漏夜之间,崇贤坊内,依旧有很多人正做着美梦。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光球走去。

    *

    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李好问渐渐总结出了一个趋势——

    此前他所进入的梦境,是越来越趋向于“满足”:爱财的人得到财帛,爱功名的人得到功名与职位,好吃的人则得到一席烧尾宴。

    但是迷失方向、重新进入梦境之后,李好问见证的梦境,画风却开始改变,越来越趋向于“恐惧”。

    就如现在这个梦,他进入一座圆塔,塔中环绕四壁是盘旋向下的阶梯——李好问还以为自己进入了与之前一样的梦境,一阵欣喜。

    谁知他却见到梦主人不断沿阶梯向下方狂奔,一面狂奔,一面回头看,面带惧色,似乎有什么极其恐怖的正在自后追赶。

    而那不断盘旋向下的阶梯却无穷无尽,永无尽头,让人永远也无法抵达那个“安全”的终点。

    李好问很想安慰对方一句,但又想焉知这不是梦主人排解焦虑的一种方法。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从这圆塔的塔壁跳出去,进入另外一个梦境。

    他见证了各种各样被追赶、被围攻的梦,坠落的梦,出丑的梦,失去至亲的梦……李好问发觉自己越是向前行进,这些梦就越是反映人内心的恐惧、担忧与无助。

    “难道这里还有一只‘蜃’,这只蜃与先前那只不同,能够从另一个方向影响人类的梦境?”

    想到这里,李好问记起了从自家诡务司中出来的“蜃小姐”,心里忽然有了点底,知道自己的方向找对了。

    但他又该如何从梦境世界中跳出去,而避免落入那“无梦”的诡异空间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李好问跃向下一个光球。这个光球宏大而光线明亮,因此李好问猜想这可能又是一个如大明宫前一般“大场面”的梦境。

    谁知他跃入的时候,惊讶地差点儿叫出了声。

    这个梦境他见过的!

    但这不是他此前一一跳跃经过的梦境,而是他曾经亲身经历的现实——

    雕梁画栋的房屋,敞阔的中庭舞台……地面不是地面,墙壁不是墙壁,地面一会儿是墙壁,墙壁一会儿是地面……整个空间就如同是一枚骰子一般,在不停转动。

    这不就是倚云楼吗?

    李好问大概知道这梦的主人是谁了。

    他迅速在那些横七竖八的身体里寻找他认得的人。

    “李好问!”

    他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倚云楼中人命有如草芥一般任由大青面吞噬,你们诡务司的人就是这样降妖伏魔的吗?”

    “果然是你!”

    李好问虽然不知道为何他竟然会进入叶小楼的梦境,但是他确实已在这个熟人的梦中。

    只要这时叶小楼从梦中苏醒,告诉屈突宜他在梦中的见闻,屈突宜就能判定李好问的位置,从而点起长明灯,接应李好问离开梦境世界。

    但还没等李好问回答,他的危险预感就给出了提示。

    那只大青面正从叶小楼身后浮出墙面。

    “小心身后!”

    李好问大喝一声。

    与此同时,他脚下晃动,身体跟随这个空间里的其余人一道,向另一面刚刚变作地面的墙壁倒去——

    他没有事先料到自己会重入大青面作祟的倚云楼,因此没有事先准备,具现那双“流云舞履”,因此他现在根本不具备当时所拥有的飞檐走壁之能。他甚至手无寸铁,就是个普通人。

    “哈哈哈!李好问,看来你和我一样,不过是一介普通人!”

    叶小楼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大青面的袭击,却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你省省吧,别光嫉妒我,你自己的安危也很要紧。”

    李好问没好气地说。他想起屈突宜叮嘱过最好不要受伤,见叶小楼勉勉强强地让开大青面的攻击,连忙提醒,但马上想起这是在梦中,叶小楼清醒的时候都那么倔,梦中估计更是听不进他的忠告。

    李好问只能安慰自己:好在之前事先给自己假想了一枚“锦鲤符箓”,再加之他能提前察觉“大青面”出现的位置,他们两人能够自保应该问题不大。

    待到叶小楼从梦中清醒,应该就能找到屈突宜,执行解救他的计划了。

    主意已定,李好问抬头寻找屈突宜——如果叶小楼梦见的就是当初在倚云楼的惊魂一刻,那么他或许能从屈突宜那里找到一两件趁手的武器。

    很快,李好问就在倚云楼内那两道木制栏杆一侧找到了屈突宜的身影。在叶小楼的梦境里,屈突宜并不是一个清晰的身影,甚至连面目也和楼中其他人一样,是模糊不可辨认的一团。

    李好问最后还是凭借屈突宜手中提着的一枚流星锤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考虑到这个屈突宜只是梦中的一个虚影,无须太多顾虑安危,李好问从他手中将那柄流星锤取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作为防身武器。

    与此同时,他借助能够提前一瞬间预见未来的能力,观察楼中的动静,判定大青面出现的方位,以此提醒叶小楼避开危险。

    “你闪开,我才是那个为民除害的英雄——”

    随着一声大喝,叶小楼在他自己的梦中,却似乎突然拥有了飞檐走壁的能力,仿佛他在梦中给自己穿上了流云舞履。

    叶小楼如他自己所说,成为一名矢志为民除害的英雄,手中紧握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障刀,开始在李好问的指点下,追杀从墙壁上不断浮现的妖物。

    李好问这时完全沦为一名辅助,只能不断从旁出声提醒,告诉叶小楼下一刻该在哪里攻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叶小楼的梦境,这种配合方式竟然天衣无缝,无往不利。有好几次,叶小楼障刀的刀锋都已经递到了大青面脸上,只是相差毫厘。

    “叶帅,就在你脚下!”李好问陡然一声高喊。

    而这一次,叶小楼的机会绝佳——大青面就在他脚边出现。叶小楼当即运起全部力气,奋力将障刀挥下,眼看那障刀就要斫中大青面的眉心,就像那次在倚云楼中时那样。

    岂料,就在这一刻,叶小楼脚下的大青面突然变幻了模样——

    它不再是那张靛青色脸庞、眍偻眼、塌鼻头的妖物模样,它变成了一张成年男子的面孔,豹头环眼,双目圆瞪,竟与叶小楼有几分相像。

    叶小楼看到这副模样的大青面,眼中同时流露出畏惧与愤恨,他手中的障刀依旧贯足了全身劲道,向地面奋力斫去,“当”的一声,斫在倚云楼的青石地面上,激荡出几点火花——

    叶小楼的刀头堪堪错过了地面上那张怒目圆睁的面孔,而他整个人也像是脱了力一般,软软地支起身,脸上神情不知是悲愤还是哀怨。

    “阿耶——”

    叶小楼发出一声心碎似的叹息。

    第 44 章

    李好问才不会管地上那张大青面究竟是叶小楼的什么人——他现在的第一目标是不要让叶小楼为那大青面所伤, 第二目标是不要让两人一起都被困在这个梦境里。

    就在那张改换成为中年男人相貌的“大青面”向叶小楼张开那张血盆大口的时候,李好问一推身边的木制扶梯,从楼上一跃而下。

    从“屈突宜”手中借来的那枚流星锤, 如流星赶月般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大青面的眉心。

    那张大青面吃痛, “嗷”的一声, 恢复了原本那青面獠牙的模样,似是想要再向李好问发起攻击, 却终于渐渐地退回至地面之内。

    李好问于百忙之中转头看向叶小楼,却见对方面上的神情百感交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与此同时,整座倚云楼开始跟着晃动,那些柱子、阶梯、舞台……连同在这个空间中那些仅有衣物而接近没有人脸的“人们”一起,渐渐碎裂, 并且从裂缝中迸发出明亮的光线。

    “你这是……要醒了!”

    李好问惊讶地上前,一只手搭在叶小楼肩上。

    叶小楼下意识地沉肩, 但是没有将李好问甩开。

    “等你醒了, 拜托你告诉屈突主簿, 我在梦境里迷了路, 但是曾进过你的梦境,应该就在你这附近……”

    他话音还未落,倚云楼已经崩解得差不多了, 周遭的光线渐渐暗淡。

    “叶帅……”

    李好问依稀听见了屈突宜的声音, 他心里一阵狂喜。

    随即他听见屈突宜问叶小楼,大致是质问他为何睡着。

    但李好问这时不再心急, 他察觉自己已再次身处那幽沉而混沌的环境中,远处有一个个半透明的光圈, 大大小小,层层叠叠。

    然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一枚极其稳定,几乎毫不晃动的灯火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

    李好问猛地摘下面上的伯奇面具,屈突宜、叶小楼和李贺的身影都出现在他眼中。

    除了如在梦游的李贺之外,屈突宜与叶小楼面上同时出现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只不过屈突宜是真的惊喜非常,而叶小楼的喜色一闪而过,转为阴郁。随即李好问听见叶小楼嘀咕:“刚才梦里的糗事都被他看见了……真的是他,他吗?”

    屈突宜才不管不了那么多,踏着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李好问的衣袖,笑道:“多亏李司丞神勇,如今那只雄蜃的位置已经找到。几位快随我来!”

    说着,屈突宜去牵动那只驮着木箱的驴,沿着十字街,向崇贤坊深处行去。李好问与叶小楼这两个又一次并肩作战一回的冤家互视一眼,一起跟上。驴一动,李贺也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四人一驴已随屈突宜来到一户人家跟前。夜半三更,这户人家竟然没有闭门。

    屈突宜也不觉奇怪,长驱直入,带着众人一直走到后院,来到一口井旁。

    穿着单衣、光着双脚的曾三郎这时已经冷得不行,正紧紧抱着双臂,左右跳着,努力取暖,双眼视线却不离院中角落里的那口水井。

    他转身看见屈突宜,面露喜色,刚要招呼,视线便落在李好问身上,顿觉有些熟悉。

    “咦!”

    曾三郎直接从石板地面上跳了起来:“你,你好像是……”

    屈突宜看看李好问,忍着笑道:“先不说别的,让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恪尽职守。”

    他说着靠近那眼水井,但还没等他探身俯视,就已见到一扇硕大的贝壳从井中缓缓升起。与此同时,汩汩的白汽不断涌出。

    驮着巨大木箱的那只纸驴,似乎察觉到背上的箱子有些异动,忍不住“呃儿”叫了一声。

    李好问见李贺指望不上,便招呼叶小楼,两人一起,将那只木箱从驴背上抬下,打开。

    这边木箱打开之后,从中涌出白色雾气也是同样如江如海。

    两股白汽汇在一起,不知怎地,李好问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似乎他心中不再因那些难以企及的愿望而感到焦虑,也不会因藏身于阴暗之中的可怕妖物而感到害怕。

    在这个夜晚,只有这一刻,世界充满了平和与安宁的气氛。

    远离贪妄,无有恐惧。

    而一轮明月也恰如此时从云层中探出,为大地洒落皎皎月华。

    诡务司带来的木箱本是两个,嵌套在一起,中间盛放着“蜃小姐”。

    屈突宜不愿麻烦李好问,而是乐意使唤叶小楼。他叫上叶小楼一起,两人将层叠的两只木箱分开,一只盛着“蜃小姐”,另一只空箱子则被推至曾三郎家那眼水井跟前。

    曾三郎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家中的这口水井,却被屈突宜招呼,转过身去。

    各人的视线俱个离开水井,几人随意聊天,仿佛都不曾留意到身后发生的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众人再转身过来,就见两只木箱里,各自盛放了一只体型硕大的蛤蜊,各自都张开贝壳,向外喷吐出白汽。

    只是这一回,它们彼此吐出的白汽不再流入崇贤坊中的其它地方,而是为对方所吸收。

    “蜃是拥有沟通梦境与现实能力的生灵。它们释放出的白汽,能够为人类构筑梦境。通常来说,雄蜃构筑的梦境趋向于满足人的欲望,而雌蜃的梦境则趋向于唤起人内心的惧怕之情。”

    屈突宜声音清朗,就着夜色,给院中众人解释,就连冻得瑟瑟发抖的曾三郎,都忍不住听得出了神。

    “但是当雌蜃遇上雄蜃,它们便会吸收对方吐纳出的白汽,从而自我抑制,互为封印,不再大肆影响周遭人们的梦境。我诡务司也不必再担心它们让长安城的百姓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了。”

    曾三郎终于明白了:“这样啊!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做官拜金吾卫大将军的梦了?”

    叶小楼一听,眼刀“嗖”地飙过来:“官拜金吾卫大将军?就凭你?”

    曾三郎很委屈:“怎么了,连做个梦都不可以吗?”

    他突然想起早先自己被冤枉“偷盗”之事,连忙问屈突宜:“这位上官,那么末将此前从梦里带出来的那件金吾卫甲胄和宝刀……”

    此间众人都不知道曾三郎竟然从梦中还带出来了东西,一时间视线纷纷转向他。

    一时连李好问也大为好奇:他戴着伯奇的面具入梦,能察觉这些梦中的世界在重要细节处都非常真实。但他实在没有想到,梦主人竟然还能从梦中带出东西。

    这应该就是“蜃”的影响,难怪屈突宜说它们能沟通现实和梦境——李好问心里想着。

    屈突宜则冲曾三郎笑笑,道:“你去看看吧!”

    曾三郎闻言,赶紧起身回屋,不一会儿他从屋内出来,身上披了一件长袍,脚上也趿了鞋子,但手中捧着两件物事,一边跑一边面带疑惑地道:“这真是奇哉怪也!”

    众人忙向他手中看去。

    只见那是一件甲胄和一柄刀剑形状的东西。但两件东西都在迅速失去光泽,变得枯朽。

    不多时,这甲胄和刀剑就在曾三郎手中化为一团黑灰。夜风一扬,便彻底消失了。

    “这真是……”

    看曾三郎的神情,他像是既想要赞叹,又有些惘然若失。好像这一刻之后,他做的那个美梦,官拜大将军的美梦,就确证为一个虚幻的、彻彻底底的梦,再没留下半点痕迹。

    而李好问则猜是这是“蜃小姐”和“蜃先生”完成了自我封印,支持梦中物品来到现实世界的力量就从此消失了。

    “恭喜曾郎君洗脱嫌疑。”

    屈突宜竟然一本正经地向曾三郎行礼。后者脸上的表情则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曾郎君,你梦中为何会出现妖兽,那只双头妖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以前见过吗?”李好问斟酌着问出口。

    曾三郎闻言睁大眼睛,反问道:“怎么是双头妖兽?那明明是头上生着两只角的神仙呀?”

    一时屈突宜来了兴趣,要听李好问和曾三郎各自说说彼此在同一个梦中的经历。曾三郎见反正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迎诡务司一干人进屋,自己烹了茶,与众人慢慢说道。

    叶小楼也很想要听,却被屈突宜指派去将两只大木箱收好,稳稳地绑回那只驴的驴背上去。

    曾三郎屋内,屈突宜听了李好问与曾三郎的分别叙述,拈着颏下的山羊胡子道:“如此说来,两位都在梦中见到了那只雄蜃和一个体型庞大的……生灵。”

    “李司丞你只是见到了一个影子,就遭受了莫大的影响,当时便离开了曾三郎的梦境。”

    李好问知道屈突宜这么说是为自己这个司丞保留一些颜面:当时他哪里只是受到影响离开,他分明是遭受重创,直接晕倒,随着曾三郎梦境的碎裂而坠入“无梦之境”。

    “而曾三郎你却没有任何异状地见到了那个……生灵,并且听见它开口要对你说话。”

    曾三郎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是的,那个仙人……生灵刚刚开口,要教我加官进爵的秘法,我就觉得腰上剧痛,醒来之后发现是被您踢下了床。”

    李好问:原来如此。

    原来他刚刚被那个不知名的妖物震晕,屈突宜就发现了异常,当即唤醒了曾三郎,问到了自己的踪迹。

    回想到这里,李好问不由得对屈突宜又多生出一番感激:这位还是相当关心自己的嘛!

    只不过,他现在再回想曾三郎梦中所见,犹有一种怪异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自己看见的那个怪物:有两个头、人面、蛇颈、身体有鳞……余下他就没看到了。

    而曾三郎的描述和李好问的有共同点,但也有一定差别:他见到的巨兽只有一个头、头上有角、人面、蛇颈、龙身……曾三郎认为那就算不是神仙,也至少是神仙的坐骑神马的。

    “听两位这样一陈述,敝人以为,两位所见,很可能是同一个……生灵,但是曾郎君所见的,是自己梦中的幻象,而李司丞见的,则是那妖物的真身。”

    屈突宜开始总结陈词。

    “世上有不少法力强大的妖物,我等凡人一旦见到真身,甚至只是见到一个影子,都有可能遭受重大打击。”

    “而它在梦中,若要达到目的,势必制造一个幻象与梦主人沟通。这个幻象必须是容易被接受的形象,因此它变幻了部分外形,但仅限于脖子以上。”

    李好问:是啊,听起来确实是脖子以上不同,脖子以下相同。

    但为什么曾三郎描述的那个“幻象”,在他听来有点熟悉呢?

    “确定是妖物?”

    曾三郎则变了脸色。他早就听过诡务司处理各种诡奇事务的传言,只是从没亲身遇上过。

    “是的!”屈突宜板了脸孔,肃然道,“从你险些被卷入甲胄和宝刀失窃案就可见一斑。”

    “此案之前也发生过,有两人受害,一人受蛊惑较深,如今已在终南山失踪;另一人被敝司及时发现,只不过是些许银钱损失而已。”

    见屈突宜说得一本正经,而曾三郎一脸后怕,李好问心里偷偷好笑。

    “所以啊,曾郎君,你若是以后再梦见什么仙人、神人、妖精……且都别再相信了。千万别只想着高官厚禄,保重自己这条小命,就是给本司减少麻烦了。”

    曾三郎一边听屈突宜说着一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以后若是再做什么怪梦,一定第一时间通知诡务司。

    说毕,诡务司在此间的公务已了。李好问与屈突宜起身,向被他们打扰了多时的曾三郎告辞。

    曾家的小院内,叶小楼与李贺正在月色下等着。

    见到李好问与曾三郎一起出来,不知为何,叶小楼那个挑衅的脾气又犯了。他突然高声问:“姓曾的,你究竟是何背景,竟然肖想着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爷爷这么年轻有为,都还从未肖想过呢!”

    曾三郎气结:“旁人做梦也要你这区区一个不良帅来管?好了好了,我承认自己是在梦里想屁吃,行了吧?”

    叶小楼似乎是从来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高声道:“这还差不多,刚刚看你在那口井跟前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要是你这等人都能当上金吾卫大将军,我大唐天子恐怕在宫中要寝食难安。”

    曾三郎闻言也是恼怒,毕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他早先守在自家水井跟前那副模样确实是怂了一点儿,但诡务司两位正牌官员都没说什么,现在却是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在这边多嘴。

    “那么这位叶帅,想必是胆大包天的了?”曾三郎话中带刺。

    叶小楼却恬不知耻地拍拍自己胸膛,道:“那当然!爷爷那可是身经百战曾百胜,什么大阵仗没有见识过?”

    “那好!”

    忽然听见一个冷幽幽的声音响起,正是屈突宜开口。

    “那两位现下便不妨比试一下胆量吧。”

    李好问这时已和李贺一道,牵着那头负重的纸驴走到了曾家的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叹气,心想这位屈突主簿虽然已有那么一点儿年纪,玩心却并不亚于孩童。

    曾三郎和叶小楼却各自挺胸答道:

    “好啊!”

    “放马过来!”

    谁也不肯想让。

    就在这时,忽听院中响起一阵清亮的童音:“耶——”

    “阿耶——”

    此刻月至中天,正是子时前后。而诡务司有一件需要封印的法器:半身鬼婴。

    小小婴童此刻正攀在屈突宜肩头,胖嘟嘟的小手伸向面前二人,口中亲亲热热地叫着爹。

    下一刻,小婴儿的身体便向空中腾起,露出它由虚幻雾气凝结而成的下半身。

    叶小楼与曾三郎双双呆立在原地,谁都没能出声。

    片刻后,曾三郎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一个箭步蹿进了他的屋子里,并且死死地抵住门。

    而叶小楼实在是没能发出声音,他朝另一个方向蹿出,眨眼间已经奔至李好问身后,全身蜷缩着瑟瑟发抖。

    李好问听见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李……李司丞,那……那是什么怪物……”

    李好问自己也体会过初见鬼婴时的骇异与畏惧,并不觉得叶小楼这番反应太过丢人,很好脾气地解释:“这是敝司的一件法器,现在出现,想必是到了需要封印的时候了……”

    那边,屈突宜已经将在夜空中飘飘忽忽的小婴儿召唤回来,低声安抚,做起了例行的封印工作。

    叶小楼和曾三郎却都依旧无比恐惧,一个缩在门内,一个躲在门外,两人都将刚才各自的夸夸其谈抛到了九霄云外。

    屈突宜完成封印,将鬼婴收起之后,缓步而出,还很贴心地关上了曾家的院门,对其余听见响动探头探脑的街坊笑着道:“不妨事,曾家郎君梦魇了。”

    待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屈突宜才叹道:“李司丞,刚才观这二位见到阿宝之后的反应,属下这才觉出,你果真是最适合敝司司丞之位的人员。当初你见到阿宝,可远远没有这两位怕得这般厉害,相反,你可是勇得很,连阿宝都怕你。”

    叶小楼这时已渐渐恢复镇定,脸上表情是一派心有余悸。

    闻言他看了看李好问,终于流露出几分敬羡钦佩的神色,然后讪讪地转过头去,似乎想要请求李好问替他保守秘密,却又开不了口。

    须知他可是长安县的不良帅,手下带着二十几个不良人。若是让他手下知道了上司这样惊慌躲避,那些嘴上无遮无拦的家伙不知会把他笑话成什么样儿。

    李好问回想起初见这“半身鬼婴”的情形,心里忍不住惭愧——当初哪里是他吓退了阿宝,分明是妹妹出手才……

    但是这般说出去,恐怕这些同僚们又都不会信。

    于是李好问只是微笑摇头谦逊了两句,又惹来屈突宜一阵夸,而叶小楼也终于流露出带有几分崇敬的眼神,似乎不再因为李好问年少位高而感到嫉妒,而是开始认可他确有几分本事。

    唯有李贺此刻一边跟着众人向崇贤坊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诵念道:“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①……”

    说来也怪,原本此刻风气,天上有少许云霓再度遮掩住了空中那一轮圆月。

    但在李贺话音落下之后,那些阴云迅速散开,月华皎皎,再度重临大地。而那一轮皎皎明月中,阴影清晰可辨,亭台楼阁宛然。

    仿佛真的有人腾飞入空,以手叩开了月宫的大门——

    屈突宜见状,连忙上前,亲热地挽着李贺的胳膊,打岔道:“长吉,今日我等的任务已经全完成了,正好有这一对蜃需要带回司内安放,到了司里,还要请你帮助将两只蜃的情况记入档案典籍。”

    李贺被屈突宜紧紧抱着胳膊,兀自伸长脖子奋力诵念:“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休令恨骨①……”

    屈突宜大声拦他,唤道:“长吉,李长吉……”

    与此同时,李好问等人同时觉得背后寒风卷动,他们所在的崇贤坊十字街中,无论是街道两侧墙头生出的蒿草,还是街道两侧门户间的阴影中,都似乎传出啾啾鬼鸣。

    但片刻后,不知是不是屈突宜唤起了李贺的工作责任感和主人翁精神,李贺终于没能继续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句子,而是向屈突宜拱了拱手,道:“唯司丞与主簿之命是从。”

    在李贺恢复清醒的这一刻,异象忽然都消失了。

    李好问背后那股因为恐惧而生出的丝丝寒意和针扎似的触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内暗暗长舒一口气,暗自感慨:李贺的能力,诡异是诡异,强大也是强大的。

    只不过,这家伙本事虽大,难用也真的是很难用啊。

    李好问身后,叶小楼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缩着脖子,紧紧跟在李好问身后,似乎终于被诡务司众人所折服,再也不敢对诡务司诸人有任何看轻或是不认可。

    就这样,一行人回到诡务司。

    众人合力将那一对蜃放入药圃附近一座引入清明渠水的小池塘里,屈突宜又将用过的几件法器收起。李好问这才向众人辞谢。

    “今日总算没有白跑,不仅取回了一只雄蜃,可以让敝司的蜃凑成一对,相互封印,也解决了崇贤坊中人在梦中被驱使被蛊惑,纷纷前往东市放生鱼脍的问题。”

    在李好问看来,这鱼脍案虽未全破,可是也已有了线索。而且最重要的是,入梦隐患已除,此后不会有人再因为“梦中仙人”指引,再跑去放生鱼脍了。

    众人虽然都颇为疲累,但听见李好问这样说,大多感到欣慰。

    此时已经到了丑正,叶小楼起身告辞,打算回长安县继续值夜。他离开时,用带着恳求的眼光看了一眼李好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埋着头走了。

    随后李好问等诡务司一干人在司内稍事休息。李好问自去机要室,用法螺将今次在崇贤坊的经历记下来。他刚刚“记录”完,天便亮了。

    到了辰时,卓来从敦义坊赶来诡务司公廨,向李好问报告了家中“一切都好”,这小子依旧有些气鼓鼓的模样。

    紧接着是章平,他依旧头上冒汗,手中提着大家的朝食,踩着司内壁挂钟的钟声踏入公廨的大门。章平见到司内各人全须全尾地都在,十分欣喜安慰,随后又讪讪地表露出些许不好意思。

    李好问等人忙了一夜,这时都正饿着,见到冒着热气的朝食袋子无不大喜。李好问心里直感慨章平真是一个称职的后勤部长。

    这时公廨大门处又有响动,不一会儿,叶小楼又匆匆进来了。

    正当诡务司众人想要问这位去而复返的不良帅是否是来蹭朝食的时候,叶小楼通知了一个消息:张嫂的娘家人找到了。

    第 45 章

    “找到了?是在凤翔找到的?”

    李好问突然想起了前日夜里在自家见到的“炼石宫”那几位蒙着面的黑衣女子。当时她们提过, 有一个分坛在凤翔,消息比较灵通,许是能帮忙找到张嫂娘家人的消息。

    两日之后, 消息就来了。

    “是的,”叶小楼基本一夜未睡, 此刻照样精神奕奕。他挺着胸道:“西市那桩案子一出, 我就催着裴县尉向凤翔府行文……按说要几日才能送到凤翔的,可不知怎么, 今日凤翔府便送了消息过来,说是京中衙署要的人,他们已经找到了。”

    李好问听了便心里有数:看来,那以女子为主导的炼石宫,在办案效率上,要比这些官府高太多了。

    “吴家人怎样了?”

    李好问连忙打听。

    当初张嫂那桩“傀儡蛊案”案发之前, 吴家人就借走亲戚的名义先躲去了凤翔。

    当时无论是诡务司还是长安县,甚至藏在西市里的那位溪洞神婆, 都猜测吴家人被从京中调开, 恐怕会被灭口。

    叶小楼说到这里面色也有些古怪:“确实是在路上遭了盗贼, 家财都被抢光了。但那盗贼比较贪, 听说吴家从京里出来,京里还有一个出嫁女,便想要借着吴家这些人口再敲一笔赎金。吴家人被关着, 虽然惊吓不小, 但保住了性命。”

    “后来吴家人被找到,盗贼们卷了财物全逃了。凤翔府接手了案子, 听说京里各司也在找这些人,就干脆一起押回来了。”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 两人都流露出振奋之色。

    真是没想到啊,山穷水复疑无路,原本以为吴家这条线索也断了的,现在竟然又续了回来。

    李好问又向叶小楼打听:“叶帅后来又去过西市,去过溪洞神婆那里吗?张嫂如今人怎么样了?”

    一个苍老的女声刚好在门外响起:“伢俣大神婆在上,我等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为吴家娘子治疗——”

    “可是,天不遂人愿,吴家娘子的神智受损。我等……我等就只能治到这份儿上了。”

    说着,只听银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溪洞神婆和另一名穿着西南地方独特服饰的少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嫂进门。后面笃笃声响,进来的是拄着双拐的张武。张家那个傻儿子牵着父亲的衣角,也嘻嘻笑着,迈过诡务司高高的门槛,一并入内。

    “张嫂!”

    卓来还不知道张家那些变故的详情,见到人,欢喜得一蹦三尺高,高声道:“好久没吃到你做的古楼子,可想死我了。”

    张嫂扶着溪洞神婆的手,见到卓来却往后躲了躲,埋下脸去,细声细气地道:“这少年郎恁地无礼,奴没见过他……”

    卓来顿时像是石化了一般,愣在原地。

    李好问也大吃一惊:这还是原来的张嫂吗?

    “她眼下只有七八岁女童的心智,而且……记忆全失,既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也不识得自己的儿子。”溪洞神婆在一旁叹息道,“说实话,人能救过来,能够清醒说话,生活能够自理,我等已是要叩拜伢俣大神婆了。”

    “可一想到,吴家娘子变得如此,是我等蛊术所致,我这心里就……”

    说着,溪洞神婆满脸愧色,低下头去。

    拄拐站在妻子身后的张武,此刻虎目含泪,恨声道:“还我娘子,还我一个好端端的娘子……”

    这名汉子困窘到了极点,原本搬来丰乐坊让他看到了希望,可谁想到竟落得眼前的结果。

    偏偏那溪洞神婆口口声声只用张嫂的娘家姓氏,叫她吴娘子,仿佛发妻已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一般。

    张武心再大也受不了这个,一时间放声大哭。听闻自己阿耶哭得响亮,张家那个傻儿子也跟着一起哭了。

    卓来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连忙去劝,然而他又怎劝得住这样的伤心人?

    而张嫂却只感到惊疑不定,她缩在溪洞带来的那名少女身边,颤声问:“阿姐,这两个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哭啊……”

    和溪洞同来的那名少女则不断安抚张嫂:“娘子不记得了吗?他们是你的家人啊!”

    张嫂睁着她那双微微凹陷的大眼睛,盯着张武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不记得了,他……他是我阿耶?”

    张武听到这句顿时哑了,连哭都哭不出,只得在章平的搀扶下直接坐倒在诡务司的地面上,深深埋下头,双肩不停抽动。

    张家傻儿子却没有这种烦恼,他受了泪,微笑着凑近母亲,依恋地牵着她的衣角,身体轻轻地靠向她。

    张嫂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忽然道:“跟我这样亲,难道是我阿兄?”

    诡务司里陡然静了静,没有任何人敢出声,就连张武低低的啜泣声,都暂时中止了片刻。

    世间最怪异的家庭莫过于此。在这个家里,夫妻不再是夫妻,母子不再是母子。

    张家的日子本就过得艰辛,张嫂这根顶梁柱倒下,令本就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但最糟糕的,恐怕还不是张家的困窘,而是张嫂遭受打击之后心智全失。

    旁人身在局外,恐怕难以体会。然而张武却直接被悲伤和恐惧压倒,一时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李好问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却又无话可说。他很清楚是诡务司连累了张家,但他现在又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一家子做出补偿。

    在诡务司的紧急要求下,罪魁祸首吴老爹当天下午就从凤翔押解往长安,由京兆府先接收,第二天下午才送至诡务司供司内询问。

    吴家人完全没有加害者的自觉,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受害人。因此吴老爹与吴老娘一见到李好问屈突宜这等身穿绿袍的官员,当即跪下哭诉,不外乎出京遇盗,家财尽失,求官府缉捕盗匪,追回失财云云。

    当李好问开口问他们“傀儡蛊”之事,吴父与吴母才一怔,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身在“诡务司”这个衙门。这个衙门不问水火盗贼,只管世间一切诡奇之事。两人面上当即流露出畏惧之色。

    “我们也是为了云娘好……”

    吴老爹如是说。

    不待诡务司众人询问,吴老爹便从头至尾将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夫妻一直觉得女儿被女婿和外孙拖累,吊死在张家这棵树上着实没意思。刚巧有认识的人家想要续弦,知道张嫂为人勤劳贤惠,就先问了吴父和吴母的意思,说是如能成,他愿以两万钱下定。

    吴氏夫妻闻言自然心动,但无论好劝歹劝,张嫂却都不愿离开张武与小儿。

    而吴老爹是个棋迷,没事喜欢与人手谈两局。他与一个棋友闲谈时刚好听说了“蛊”这种东西,说是能够不留痕迹地让人转变心意,就如西市那家隐于地下的铺子里所售卖的“傀儡蛊”。

    吴老爹心动,便真的去了西市,找到蛊肆,问到了世上真的有这种奇物,但是要价颇高,用一次至少要两万钱。

    吴老爹一听要价这么高,顿时觉得没戏,转身要走。谁知那天溪洞神婆刚好在,听说吴老爹是为女求蛊,便叫住了吴老爹细问。吴老爹便添油加醋,将张家如何窘迫,张武父子如何赖上了他家女儿,不愿放归等等,描述了一遍,极尽夸张之能事。

    溪洞神婆听了,便表示愿以八千钱作价,将“傀儡蛊”卖给吴老爹,前提是吴老爹能及时协助她们,将蛇蛊收回。

    吴老爹心满意足,在张嫂从长安县被放归之后,借着娘家人为她接风“除晦气”的机会,悄悄给女儿下了蛊。

    因溪洞神婆早有吩咐,傀儡蛊要及时取出。吴氏夫妻一开始时也喜孜孜地数着日子,打算到时候给女儿取出蛇蛊,同时说动她与张武和离,另外择夫改嫁。

    谁知在那之前忽有一日,那位棋友见到吴老爹,大惊失色地指出他马上便要有牢狱之灾,细问之下,才晓得吴老爹真的去西市找到了“傀儡蛊”。那棋友立时推算出这牢狱之灾与他下给女儿的蛇蛊有关。

    “蛊术是那些背景深厚的达官显贵才能用的东西,平民百姓沾不得。若是在本朝太宗时、高宗时、武后当政时,那可都是要掉脑袋的。”那棋友如此教训老爹,“这要在平常,民不举官不究的也就罢了。可是诡务司眼看就要有新司丞继任,难保不借这事立威。你们一家不如趁着还未事发,出城去避一避吧。”

    吴老爹被这样一吓,惊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带上所有家财,举家出逃。

    没曾想在凤翔境内吴家就遇上了盗匪,积累多年的财帛,包括那邻人下定给的两万钱,全部被席卷一空。也就是盗匪听说吴家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住在长安城内,想着要再敲上一笔,暂时没有加害这一家人的性命。

    “长官们,小老儿这真的是为了自家女儿着想,为了她好啊!”将前因后果交代完毕之后,吴老爹满面真诚,拼命向李好问等人剖白道。

    “你真为了自家女儿着想,会在离开长安之际,将曾给她下过蛇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李好问冷不丁问。

    吴老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诡务司正厅内,张武的呼吸声十分粗重,这个汉子若是双腿还在,估计会当场上前,将自己的岳丈老头儿暴打一顿。但此前吴家人口口声声说他“不中用”,“是个累赘”,张武竟然也无力反驳。

    “所以,你到现在都还认为,自己有权替张嫂做决定,有权按照你的心意,强行改变她的想法?”李好问声音越发地转冷,诡务司内的其他人都转脸向李好问看去。

    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张嫂的问题在于,她的丈夫张武伤残,儿子痴傻,未来没有任何依靠。因此娘家决定为她做主,重新为她安排一桩婚事。

    在这个时代,未必便说不通。

    但是李好问现在摆出这样的态度,诡务司里一干人都明白上司的意思了。

    吴老爹却并不知道李好问就是此间官职最高的主官——在他看来,李好问这个青年虽然身穿绿袍也坐在上首,但是看起来年纪太轻了。因此他多数时候都是向着坐在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答话。

    听见李好问这么说,吴老爹当即大声回答道:“我生出来的女儿,她的丈夫和儿子无法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她老来有所依,自然该是我这做父亲的做主,她自己有什么资格做决定?”

    “你——”

    李好问闻言只觉得怒气填膺,险些起身呵斥这年纪比他要大上两倍多的男人。

    “咳咳”两声轻咳,却是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拈着颏下的山羊胡子在轻声咳嗽。

    李好问一听,便闭嘴自行约束怒气。

    他知道屈突宜一向比他更擅长怼人。

    这种时候,还是让屈突宜发挥一下吧。

    只听屈突宜慢条斯理地开口:“吴老爹,你可知你此举表露了什么吗?”

    吴老爹浑然不懂:“表露了什么?”

    “你亲手为亲生女儿下蛊,却又不想着为她将体内的蛊取出,任她自生自灭……你对膝下其余儿孙,又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这次一起从凤翔府被押回来的,除了张嫂的父母之外,还有张嫂的一对兄嫂,和他们膝下的两个孩子。听见屈突宜这么说,这些人望向吴氏老夫妻的眼神,便也怪异起来。

    吴老爹头上顿时汗津津的。

    李好问这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和大唐市井中的一个寻常老人到底是有些差别的。他以属于后世现代人的价值观,去抗衡当世普遍认可的父系权威,不但收不到效果,可能还会有反作用。

    相反,将这归因到吴老爹不慈,让他的儿孙们自行去联想事情到了他们头上会怎样,效果或许会更显著,能让吴老爹好好地喝一壶去。

    于是他索性闭口不言,让屈突宜去膈应这位冥顽不灵的老人家去。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给自己亲女放蛊,却又放任不顾,结果导致她受他人操纵,带‘踏影蛊’入诡务司。使得当日在诡务司中的十七名万年县公人受伤,诡务司因此耗费价值十六枚金珠的符箓、天灵地宝和药材救助,这些,都要着落在你身上偿还。”

    屈突宜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然而吴老爹这等贪财之人听见“十六枚金珠”的字样,伸手捧着胸口,似乎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了。

    屈突宜温言道:“知道你家遭盗,一时还不起。没关系,尽可以慢慢还,你还不完,你子子孙孙接着还便是。”

    张嫂的兄嫂侄子望向老父的眼神更加不对劲了。

    吴老爹的神情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懊悔:他一念之差,便害苦了女儿一家,也带累了自己一家。如今非但没能得到嫁女的收入,反而因此欠下了巨额债务。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冤的事了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敝司只是诡务司,只负责调查与诡奇事务相关的案件,案子处理完毕之后,涉案之人该受何刑罚,不由本司决定。”

    屈突宜脸上那温煦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收了:“之后,本司会将你等移交刑部大理寺,至于你滥用朝廷违禁之蛊术,戕害亲女,又畏罪潜逃,该作何处罚,则自由我大唐三法司处理。”

    说着,外头长安县的不良人们便是一声整齐的大喝,将张嫂娘家一家子全都惊得瘫坐在地面上。

    吴父此刻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竟会落到如此?

    屈突宜这时见火候差不多了,偏转脸庞,看向李好问,使个眼色。

    李好问会意,清清嗓子,再度开口:“吴老爹,你那棋友,是什么人?”

    这才是对诡务司来说最为重要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人,让吴父这样一个对于诡奇事务没有任何常识的寻常百姓,独自摸到位于西市地下的蛊肆,出钱购买蛇蛊。

    吴老爹经过连番恐吓,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这时有什么说什么,听见问话便忙答道:“是一个道士!”

    听见“道士”两个字,李好问与其余诡务司中人相互看看,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点预感。

    “他道号为何,多大年岁,驻所在何处?”李好问提高声音,喝道,“快说!”

    “叫……叫鸿波!”吴老爹语无伦次地回答,“是……是小民多年的棋友。那日刚好是他来我家,手谈了两局,见我有得色,问起得知蛇蛊之事,才提醒我的。”

    听见鸿波的名字,诡务司众人都是脸色遽变。

    在场的叶小楼也是如此。

    谁能忘得了当初在倚云楼中与大青面的那场较量呢?——李好问瞅瞅叶小楼:这位昨晚还在梦中温习了一下。

    吴老爹不知所以,眼中都是茫然。

    李好问忙问:“你与鸿波最近相见,是哪一天?”

    那就是吴家人卷了财货逃去凤翔府的前一天,吴老爹当然记得。他将日子说出来,便见到诡务司人面面相觑。

    李好问心中也有些迷乱:鸿波可是诡务司最近三个月中,经手的甲类案件的遇害人。

    可是六七天前,这个鸿波却还能跑去找吴家人下棋,提醒吴家人离开长安,从而让张嫂体内的蛇蛊被人遗忘,让她能轻易被他人控制。

    要么是重名,要么就是鸿波之死还另有隐情。

    想了想,李好问对章平道:“带这人去见李博士,让他口述鸿波的样貌,请李博士为其画像。”

    李贺除了那难以控制的“言出法随”本身之外,同时还雅擅丹青,能将经人之口描述出来的人物或景象描绘在纸上,讲述之人见了都说像。

    所以,如果诡务司也遇到需要为人造像之事,都会去找李贺。

    屈突宜听了在旁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再将画像交给万年县,请他们拿去庆云楼,给那些与库奇娜相熟的娘子与小厮辨认,是不是就是教库奇娜豢养大青面的那人。”

    吴老爹也听呆了,似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棋友竟是这么要紧的人物,朝中各司经对他如此关注。

    李好问又看了一眼吴老爹,终于又冷淡地补了一句:“然后就将此人移交给大理寺。”

    吴老爹差点儿没再次瘫倒在地上。但章平见多了撒泼耍赖之人,直接叫来老王头,将人攥着衣领一提,就轻轻巧巧地提了起来,送到典籍库那边李贺那里去了。

    *

    午后,章平将手续文件办全,吴家人便交由叶小楼带走,作为“踏影蛊”一案的主要嫌疑人送去了大理寺。

    由李贺绘制的“鸿波”画像也转给了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由万年县自去平康坊向庆云楼的人闻讯。

    其间,曾三郎带着七分惶恐三分惊惧,到诡务司来打听昨夜的案子。见诡务司确实没有查办他那件“宝刀失窃案”的意思,正千恩万谢地要去,却被屈突宜拦住,要他去李贺那里,将昨夜梦中所见交代出来,由李贺整理成案卷。

    于是曾三郎往典籍区赶去。而诡务司正厅前,终于暂得安静。

    李好问的小厮卓来独自一人,坐在阶前,手中攥着一枚枯黄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尖在卓来的鼻尖拂来拂去,卓来却愀然不乐。

    李好问见他如此,过来温言问道:“怎么了?”

    卓来抬起头望着李好问,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六郎君,张哥张嫂都是好人啊!张嫂的爷娘,为什么要害他们呀?”

    李好问低头想了想,道:“这件事的起因非为害人,而是要想控制——张嫂的爷娘,只想着让张嫂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行事,嘴上说是为了张嫂好,但事实上只是想要控制她罢了。张嫂有自己的决心,他们便另外设法,逼迫她改变心意……”

    中国式的家长啊……

    越是如此,便越是容易受人愚弄,最终酿成大祸。

    卓来难过地低头:“我懂……张嫂的爷娘未必真是为张嫂好,他们只想让她听他们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张嫂的爷娘也管不了她了,武哥一家子该怎么办?”

    李好问此前一直在为此犯愁,但此刻忽然想起了上次夜见“炼石宫”的人,似乎听到过一个组织……

    这时,章平悄悄从诡务司大门外闪身进来,轻手轻脚地转过照壁,自以为没被人发觉,忽然一眼瞥见李好问背着手站在正厅跟前,险些吓得叫出声来。

    “不不不不不好意思李司丞……”

    章平平日里口舌便给,此刻却连话都说不顺溜了。

    “属属属下刚刚接信……去家里看了一眼……”

    上班摸鱼被上司抓到,章平面带惭色。

    李好问却很关切地问:“如何,家中一切都还好吗?”

    诡务司众人之中,就章平的情况最特殊,他家累很重,家里又开着铺子,时常需要人帮忙。因此章平有时会偷溜出去。

    而李好问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认为,只要章平能把交到手头的公务都办完,且不耽误司内其他人的事务,偶尔出门处理一下私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章平却十分紧张,赶紧解释:“李司丞,属下刚才回去,是因为接到消息,拙荆与小女,将张家夫妇和小子接到我家里去住了。”

    “啊?”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过这个。

    上次张嫂供职的丰乐食肆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食肆当然再也不敢雇佣张嫂;张嫂心智受损,食肆的活计也做不来。张家便断了一切生计来源。

    只是,章平自家也不宽裕,竟然有此善举,肯照顾张家,这令李好问感到由衷钦佩。

    然而章平却看看左右,似乎并不想宣扬此事,只悄悄地对李好问说:“司丞听说过‘妇儿会’吗?”

    李好问:?

    第 46 章

    “妇儿会?”

    李好问当然听说过。

    当初那位“炼石宫”的首领就曾经提示过, 无法安置张家时,可以考虑求助“妇儿会”。

    只是李好问着实没想到,这个组织竟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诡务司中一名八品主事的妻子儿女,便是“妇儿会”中的重要成员。

    “妇儿会一直说是互助, 见到她人妇孺遭难, 都会搭把手。”章平见李好问没有见怪,忙伸手擦拭一回额头上的汗水, 苦笑着说,“虽说是互帮互助,这些年来,就见拙荆与小女襄助她人,没见过她人来帮助我家的……”

    却见李好问肃然向章平拱手,长长一揖。

    “这一拜是拜谢章夫人与令嫒的。多谢各位施以援手, 不致令张家那几位从未做错过什么的人潦倒无助。若是府上还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

    李好问最近不需要再为敦义坊的房子担忧, 日常嚼用又有他担任诡务司司丞的俸禄入账, 暂时没有经济压力, 因此想着可以资助章平。

    见到李好问如此, 卓来也一骨碌起身,学着李好问的样子向章平行礼。

    章平见状吓得向旁边一跳,双手拼命挥动, 道:“李司丞客气, 太客气……我家早已惯于如此,着实没有什么额外需要的, 再说司里格外照顾铺子生意……”

    李好问倒有心再问问“妇儿会”的事,当即请教:“请问章主事, 这‘妇儿会’也是创始于武周时期吗?”

    章平点头,道:“确实如此,是由那位与本司渊源极深的林大学士一手创建,旨在由女子互帮互助,彼此扶持,以此保护世间的女子与幼儿……”

    眼看着这位主事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却见屈突宜匆匆赶来,道:“李司丞,李博士询问曾三郎的梦境,有了些进展,请您过去看一看。”

    章平闻言连忙摇手:“李司丞,属下这边没事,绝不敢耽误您的公事!”

    既然张家一家子的生活暂时有了着落,李好问也就放心了。他低声嘱咐卓来有机会去探视一二,看看张武夫妇还有什么需要的,自己便随屈突宜往李贺所在的典籍库赶过去。

    典籍库中,曾三郎抢着上前问好,随后满脸谄媚地望着身穿官袍的李好问等人,做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表态。

    然而李好问等几人都顾不上这家伙,都只管向李贺笔下刚刚出炉的画像看去——

    那是一个头上生着两只锥形角角、人面、蛇颈、蛇身的怪物。

    看见这份尊容,即便曾三郎从梦中刚醒来时无比坚持那是“神仙”,现在也口风转换,不再那么肯定了。

    “这就是我在梦中看见的神仙……神妖……那个,妖、妖兽……”曾三郎磕磕巴巴地道。

    李好问却摇摇头:“不一样,与我所见完全不一样。”

    李贺闻言,兴致盎然地提笔,又按照李好问的描述,三下两下画出了一个人面、双头、蛇颈、蛇身的怪兽。

    众人一起围在李贺身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有些惊异——两个人在梦中所见,竟然如此迥异。难道真的如屈突宜所说,一个是本体,另一个是具现出来专门诱惑他人的幻象吗?

    李好问仔细端详曾三郎在梦中所见的那个形象,心中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转头问屈突宜:“屈突主簿,曾郎君梦中所见的……生灵,你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屈突宜凝视半晌,点点头道:“我也觉得。”

    这就奇怪了——李好问忍不住托起下巴细想: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感觉啊。

    说来他只是个考古专业的研究生,不是专门研究民俗或者古代信仰崇拜的。因此他对“妖兽”的见识极其有限,不该对这些长相奇怪的古代生灵产生熟悉感才对。

    那么,这种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他究竟在哪里见过这类似的怪物呢?

    这时,李贺凑过头来端详一眼自己手绘的图卷,笑道:“头上长角的怪物,其实很常见啊!”

    说着,他便去典籍库内翻翻找找,不一会儿便取出一卷图卷出来,递到李好问等人面前。

    “头上生角的怪兽,在大荒西经、东经中都有记载,我大唐百姓最为熟悉的自然是龙、麒麟、神鹿……”

    随着图卷展开,李好问先是见到一行竖写的文字,他本能伸手想要去摸,但想到此处同僚都在,还有曾三郎这么个外人,自己不能影响他人看图,于是改为伸手去揉太阳穴,终于费劲地读出“有角类”的字样,这才知道李贺取出的图卷是诡务司中对于头上带角的兽类图像汇总。

    他还在与文字较劲的时候,其余人都已顺着李贺打开的长长图卷看了下去。

    图卷上绘制的,正如李贺所说,从人们熟悉的龙开始,一整溜都是各种各样的有角兽。

    这些所谓神兽,在李好问看来,虽是古人通过对“天上神物”的想象构筑的,但从它们的外形上便可知,还是没能逃出对自然界各生灵的模拟与拼接。

    例如,人们所最熟悉的龙,便是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而麒麟,则是集龙头、鹿角、狮眼、麋身、龙鳞与牛尾集一身,尾巴毛状像龙尾——妥妥的都是拼接怪。

    不可否认的是,这图卷上绘制的两角兽种类非常齐全,除了人们熟悉的那些,还有不少是《山海经》一类的古籍上记载的,但普通人不熟悉也见不到的那些,例如,白泽、甪端、夫诸、啮铁等等。

    李好问正一一查看时,曾三郎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图卷上一副神兽的图像大声道:“是它是它就是它,它不就是我在梦中见到的?”

    众人都凑过来看时,那曾三郎见到图像上方写着两个小字:“烛龙”,忙恭恭敬敬地拜倒下去,道:“原来是钟山之神。”接着便喃喃地祷祝,不知在祈求什么。

    李好问顺着曾三郎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图卷上画着的是一只通身赤红的异兽,人面蛇身无足,头顶上有两只凸起,是两只小角角。

    “确实有些像,都是人面蛇身……”

    李好问一边对照按照曾三郎描述所绘制的画像,一边对比烛龙的图像。奇怪的是,这幅描绘烛龙的绘像,却并没有唤起丝毫熟悉感。

    “但是,角似乎不是这个形状的……”

    李好问伸手指出不同。

    烛龙头上的角,细小宛若春天小鹿头上新生的幼角。

    但曾三郎梦中所见的怪物,头上长着两个圆锥形的角,扁扁的,钝钝的。

    李贺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凑过来看看,再回头瞅瞅他按照曾三郎所述绘制的图像,忽然笑道:“我懂了。角的形状不同,你们在梦中所见的,不太像是角,倒像是发髻。”

    “发髻?”

    李好问只觉脑海中像是忽然有一道光线划过。他就此有了灵感。

    而李贺却转身奔回典籍库中,一边跑一边说:“李司丞稍候,我想这卷图卷应当能为你解惑。”

    屈突宜叹道:“李博士今日难得的思路清晰,和往常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啊。”

    当然,李贺为人清醒的时候,“言出法随”的威力也要小些。

    不一会儿,脚步声咚咚响起,李贺抱着图卷奔出,在李好问等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展开。

    “看,这不就是?”

    李贺李贺摊开铺在几案上的图卷分为左右两幅:左面一幅是非类人的兽类,右面一幅则呈人形。

    众人便都先看左边,纷纷指出:“不对啊,李博士,这是三个头的怪物,李司丞见到的,只有两个头。”

    只见左边一幅画着一直长身、有鳞、无足、人面的蛇形怪物,那道长长的颈项分叉,分别长出三个脑袋。

    李贺却不管其他人打岔,呵呵笑着,伸手指向图卷上位于三头蛇怪右边的那个形象——

    李好问一见,便道:“就是他!”

    而李好问这次认准的,却不是一只妖兽,而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生得异常俊美,衣襟半敞,袒露着前胸。他姿态异常闲适,正舒适地散坐于一枚莲台之上。他的面貌亦被绘制得宝相庄严,目光中似乎隐隐约约有宝光流动。

    最为特别的是,他头上绘有两只锥形角,不似烛龙头上双角那般短小而尖锐,而要钝得多,就像是女子将长发盘起后编成的螺髻。

    这时,屈突宜也刚好凑过来,一眼瞥见,马上也想起:“是他!”

    李好问极有把握,点着头道:“就是他!”

    曾三郎与李贺一起疑惑看向两人,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正好李好问见到图卷上有文字,也全顾不上旁人会怎么看怎么想了,直接上手触摸,随后大吃一惊:

    “这是……天龙八部?”

    李贺点头:“没错!”

    这位诡务博士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挠头,没有明白李好问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应。

    李好问自是知晓:天龙八部,这个在后世因为金老爷子某部作品而变得家喻户晓的词,原本是天竺佛教之中拥有神道的八种怪物,全都是拥有智慧的“非人”种族。

    若是放在后世,这八部众或许会拥有一个统一称谓:“神话生物”。

    而此刻李好问紧紧盯着的那个形象,图卷上以文字标注了——“紧那罗”。

    “紧那罗,罗景……”

    李好问轻声重复。

    他完全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正是来自于罗景头上梳着的那一对发髻,与眼前画像上紧那罗头上的一对锥形角十分相像。

    除此之外,还有这番舒淡而慵懒的气质……

    对了,罗景的肤色晒得很黑,确实很符合从天竺来到大唐的胡人形象。

    李贺凑头过来,见李好问在细看紧那罗,便也凑趣似地补充道:“听闻紧那罗在梵语中的意思是‘歌神’或者‘乐神’,李司丞所说的相像之人,应该于音乐一道十分擅长吧?”

    果然——李好问马上想起昨晚那起案件的源头:发生在东市放生池畔的“放生鱼脍案”。罗景刚好也出现在孙器放生鱼脍的现场,并且在那里提示李好问“线索在梦中”……

    但他又怎么会以一个蛇身怪物的形象,出现在曾三郎的梦里,并且试图继续蛊惑曾三郎呢?

    “原来是他?”屈突宜这是也恍然,“紧那罗……”

    李好问这时猛醒似地问:“屈突主簿,我大唐曾经出现过天龙八部出现在人间的案例吗?”

    还没等屈突宜接上话茬,李贺就已经在一旁点头道:“出现过!‘天龙八部’就是佛家所说的‘非人’,按照我诡务司的分类,它们被称为‘半神妖物’,拥有一半神性一半妖性。

    “通常它们拥有一个真身,一个以上的‘法身’。

    “若是它们以法身出现,就能与人类共处,甚至能够与人结为夫妻,繁育后代。但如果是以真身出现……”

    说到这里,李贺顿了顿,转向刚才册页左面的三头蛇形怪物,道:“就如这那伽,译成汉文也就是我等常说的‘龙’,它们的真身非常可怕,它们经常发怒,被激怒后的成年那伽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即便是安静的那伽也很危险,传说它们的呼吸有毒,龙毒散入空中可能会引起疾病。另外,相传它们的目光能够致人死命,只要它们看你一眼……”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

    他回忆起当时在梦里,仅仅是从自己预见未来的“先见之明”中被那妖兽看了一眼,立即遭到重创,晕了过去。

    看来,虽然脑袋的数量不同,但他感觉自己在梦里见到的,还真有可能是那伽。

    等等,让他先捋捋:他在雄蜃创造的梦境里见到了那伽的真身?而曾三郎见到了它的法身……可如果那是那伽的法身,为啥它头上又偏偏顶着罗景……紧那罗的的那一对角角?

    这说不通呀!

    “那么,紧那罗呢?”

    这是屈突宜在追问李贺。

    “紧那罗是音乐之神,因此具有以音乐操控人心的威能,但它并不具备那伽那样大的危害,多以从神的形象,出现在诸天法会之中,演奏音乐,为众神助兴。”

    李好问只想了片刻,便道:“屈突主簿,将这件案子的级别提至甲类。另外提醒司内诸位,莫要将这些消息外传。”

    这件“放生鱼脍案”的等级提升到甲级,另有一件“鸿波”道士“假死”的案件本来就是甲级,再加上上一任司丞郑兴朋身亡,不用想,肯定也是甲等案件。

    李好问刚一上任,司里就有三件甲等的案子等着。他这还真是任重而道远那。

    屈突宜点头应下,小声道:“司丞,机要室里的记录也一样要改动,不过您可以用法螺……”

    李好问:提醒我了!

    一些重要推测他都可以用法螺记下,记下的内容可以自动封印,不用担心泄密。

    不过现在还不是忙这些的时候。

    “屈突主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平康坊!”

    无须解释,屈突宜已知李好问想要做什么,马上应声,并且建议:“保险起见,我等最好带上李博士。”

    李好问心里明白,屈突宜一是担心罗景会给诡务司众人带来危险,二是担心罗景逃脱,所以带上李贺,好借用他的能力。

    须知李贺虽然现在很清醒,但是封锁一座倚云楼那样规模的青楼,还是轻而易举能做到的。

    而曾三郎却茫然不知为何诡务司众人急急忙忙地要去平康坊这种地方。

    最后是屈突宜不阴不阳地劝了一句:“曾郎君先请回吧!以你的本事,慢慢升没准也能上金吾卫大将军的,不必削尖了脑袋去走捷径。”

    曾三郎顿时臊得面红耳赤,知道自己梦境里的一切都被诡务司众人看破了,然而诡务司并没有替他大肆宣扬的意思,只是好言规劝。于是他向诡务司众人拜谢了,转身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个令人心里发毛的衙门。

    *

    李好问等人赶到平康坊时,天色已渐晚。坊内各处的气氛渐入佳境,不但各家青楼门前人来人往,往来车驾之上,男宾们的身侧,往往也都带着容貌娇艳,打扮入时的女伴。

    然而倚云楼跟前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上门的访客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即使他们到得门口,却也会被里面的人以“今日不待客”为由挡出来。

    有些老客在门前惊问:“几日不见,倚云楼怎地成了这般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的人都说没什么事,只是重新修饰楼宇而已。

    可是诡务司众人当然明白背后的缘由——因早年间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与庆云楼的胡姬凤魁库奇娜比赛时用法器作弊,库奇娜深恨楚听莲,因此豢养了大青面,偷偷放在倚云楼中以报复对方。

    那次的危机虽然后来由李好问和叶小楼等人一起合力化解,但是倚云楼遭遇重创,里面的厅堂装饰和器皿摆件几乎没有一件是完好保存下来的。因此这间青楼必须重新装修,否则没法儿营业。

    对倚云楼的另一件致命打击是声誉。

    事情一出,倚云楼不得不退还当日众宾所奉上的缠头金,还得聘请跌打损伤的大夫,为那些在楼内受伤的酒客延医诊治。

    这还不算,隔日,长安城中的另一家官方报纸《大唐新闻》刊载报道,不仅将倚云楼内遭大青面袭击之事详细描绘了一番,还指称——此前小报《长安消息》上刊载关于诡务司郑司丞因情所困,为屏风上的楚听莲画像所杀这件事,纯粹是倚云楼“自炒”,乃是为了扩大影响力,故意买通了《长安消息》的记者,刊载的不实报道。

    《大唐新闻》是官方报刊,但这些年来销量却始终不如《长安消息》。如今倚云楼遇事,正好借题发挥,给竞争对手踩上一脚,此等行径一点儿也不奇怪。

    而倚云楼的选择也算是聪明,它家以“闭店装修”为名,关门谢客,低调隐忍,等到风头过去,再凭借楚听莲等人与京中达官显贵之间的过往交情,重振声势,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反正如今平康坊三曲中最大的两家青楼,倚云楼庆云楼全都元气大伤,二曲那些幽静的小院反倒都成了香饽饽。

    李好问等人来到倚云楼门口,倚云楼的小厮也待用“装修”的理由挡客,却被屈突宜一亮手中的鱼符,一句“诡务司到此查案”给吓了回去。

    一名满脸稚气的小厮见状,撒腿就向楼内跑去,一面跑一面大喊,“莲娘,莲娘!诡务司的人来啦!”

    屈突宜则向楼内其余人解释:“我等此来,是想见贵楼那位演奏箜篌的罗景大师。”

    “罗景大师?”

    一名舞姬模样的女子穿着粗布衣服,头上戴着预防灰尘落下的头巾,手里拿着笤帚正在清扫。她听见诡务司一干人的问话,揉着微肿的眼睛,疑惑地问:“罗景大师,他,他不是我们倚云楼的人那!”

    李好问顿时想起早先万年县的调查结果:罗景并非隶属于平康坊哪家青楼之人,而是类似于和“驻场歌手”一个类型的“驻楼乐师”。他技艺精湛,一手箜篌演奏得出神入化,除了倚云楼之外,别的青楼,甚至二曲那些小院,也对罗景趋之如骛,以能邀请到罗景演奏箜篌为荣。

    而罗景,也确实不拘于倚云楼一地,而是喜欢在平康坊各处演奏,甚至受邀,到长安城中显贵家中献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那天倚云楼出事,我们都怕得要命,以为罗景大师必然会弃我等远走了。”那名舞姬说起罗景一脸激动,“但那几天里大师还是留下来了,替我们张罗诊治伤者,还奏琴给那些惊惶不已的姐妹听,我们这才渐渐都有了主心骨……”

    李好问一听,心想,看来这罗景的确像是有佛家的慈悲心肠,待这些倚云楼中的歌女与小厮们不坏。

    “但是他前两日忽然提出来要走,我们都很伤心,也很惊慌,怕他从此要去哪家对手那里。谁知大师却说是暂时不会回平康坊了,不会再在任何一家青楼或者伎馆演奏……”

    李好问问她准确时间,发觉罗景离开倚云楼,正好是诡务司开始查孙器放生鱼脍案件的前一天。

    因此李好问在东市放生池畔见到罗景,貌似是此人最后一次在人前露面。

    “既是如此,那我等先行告辞,如果罗景大师再次在平康坊出现,烦请哪位通知一下万年县不良人……不,不是要抓他,只是有些事想要问他,很重要的事……”

    李好问极有耐心地向那位眼眶迅速泛红的舞姬解释,试图表明罗景只是一名重要证人,而不是犯了什么要案的罪犯。

    “李司丞……”

    这时,倚云楼唯一完好的木制阶梯上传来脚步声,凤魁楚听莲匆匆现身,一路小跑下楼,来到李好问等人面前,道:“诡务司众位请留步!”

    “罗景大师离去之时,已经预料到各位会到此寻他,因此事先留下吩咐,命奴转告各位。”

    几日不见,楚听莲容貌清减,比此前又瘦了一些,不施脂粉,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她神态之中自有一种镇定,似乎并不太担心倚云楼的将来,又似乎自信只要有她在,倚云楼就一定能重振声势。

    屈突宜闻言,双眉一挑,目露疑惑:“罗景留下了话,吩咐你转达给我们?”

    楚听莲语气微顿,斟酌了一下方道:“这位长官莫怪,罗景大师的原话是转告给李司丞一人知道。但我想,李司丞也一定会将这个消息与各位分享,不如就让我在此一起说了——”

    “他托我转告李司丞——这几日他只是暂时离开,请各位不用费神寻他,找不到的。

    “待到李司丞窥破郑司丞一案的真相,他就会再次现身的。”

    第 47 章

    “待我窥破郑司丞一案的真相?罗景大师真的这么说?”

    李好问寻思:自己怎么总是被这位带着跑?

    他好不容易在“放生鱼脍案”中找到了关于罗景的踪迹, 现在却发现又被对方带回到了郑兴朋那件“屏风杀人案”上。

    提起郑兴朋时,楚听莲脸色黯淡,但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好问皱紧了眉头, 思索一阵,又问:“他只是说这些?你们中可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背景来历, 可有人知道他在长安城中有什么别的住处?”

    如今楚听莲在倚云楼中最有权威, 闻言举起双手,击掌三次, 立时将在楼内各处忙碌着打扫修葺的各人都召唤而来,聚在大厅中。楚听莲又将李好问的问题问了一遍。

    当被问及罗景的背景来历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大师来自西边,我听他提到过,万里迢迢来到长安,是走了当年玄奘法师走过的路。”

    “罗景大师精通好几种乐器, 不止有箜篌。”

    “大师精通梵文和佛经,我听过他与来宾说佛偈, 别人都说不过他……”

    “……”

    倚云楼众人七嘴八舌, 李好问心中, 罗景的形象也渐渐丰满, 也与他的想象渐渐重合。

    “你们谁见过罗景修饰自己,”屈突宜从旁开口,“有人替他梳过头发, 他头上那两个角角似的螺髻是那位巧手娘子帮忙梳的吗?”

    听见这话, 包括楚听莲在内,倚云楼内的舞姬们相互看看, 都是忍俊不禁,吃吃地笑起来。

    最后还是楚听莲作答:“大伙儿都提出过为罗景大师修整一下形象, 为他束一个长安城里时兴的发式,以衬托他那张好看的面孔。可是大家好话说尽,大师只是不许,说他的发式天生就长成那样,不能动的。”

    这番话听在李好问耳中,更加确认了一些事。

    他点点头,谢过了倚云楼中一众娘子与小厮们。倚云楼众人则大多感激李好问,毕竟上次有他出手相助,才最终打败了那大青面。而且李好问那飞檐走壁的英姿,众人虽大多曾经昏昏睡去,但多少也都有些印象。

    如今见到李好问如此谦和有礼,倚云楼的人对李好问的好感度顿时又向上飙了几分。长此以往,只怕李好问的人气很快就会超过罗景的。

    诡务司一行人见再问不出什么来,便要告辞。

    楚听莲见一行人要离开,忙凑近至李好问身边,低声询问,想知道郑兴朋的案子是否有进展。

    李好问没有就此多说什么,但他很好奇:这楚听莲究竟是因为此前在报上“捏造”了一篇报道“自炒”而心存愧疚呢,还是真的很期盼郑兴朋的案子能够水落石出,大仇得报。

    据他观察,楚听莲伤感多过愧疚,很有可能是因为后者。

    正当诡务司三人想要离开的时候,忽有一人叫门:“诡务司过来查案,倚云楼一干人等,速速开门配合。”

    倚云楼内的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诡务司的人来了一拨之后,外面又来了第二拨。

    而作为正主,李好问听出了叶小楼的声音,有点儿想笑。

    但屈突宜却叫了一名小厮过来,嘱咐他不要说穿,而是将叶小楼等一行人先放进来。

    只见叶小楼依旧穿着他那身流外官的土黄色公服,手里抱着障刀,带着几名不良人,大摇大摆地入内,开口便道:“我等虽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但是受诡务司之托,前来查问前任诡务司司丞郑兴朋一案的其余线索的。楚凤魁速速上前!”

    就听李好问清嗓子似的,在倚云楼内咳嗽了几声。

    叶小楼是万万没想到,他狐假虎威前来查案,那用来借威的“虎”,却已经在倚云楼中了。这名长安县的不良帅顿时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可他那些手下们就跟在身后,此刻叶小楼别无他法,只能硬撑,于是厚着脸皮打了一声招呼:“李司丞,你也在啊!”

    李好问并没有直接揭穿叶小楼的话,只是道:“我们刚刚就昨晚的案子问了楚娘子,关于郑司丞的案子,你有什么就问吧!”

    “昨晚的案子?”

    叶小楼着实没想通,昨晚发生在崇贤坊的案子和倚云楼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同样感激李好问没有戳穿他。

    于是叶小楼转向楚听莲,正欲开口,突然就哑了。

    李好问等人都觉得好奇,向叶小楼看去,却见到他一张脸被瘪得通红,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好问听见身后那个名叫“范南”的长安县不良人小声道:“我们叶帅,上次见楚凤魁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原来如此啊!——李好问回想起上次叶小楼与楚听莲见面时的情形,心里大致有数。

    谁知范南这句话叫叶小楼听去,这位长安县不良帅便黑着脸转过头来,伸指朝范南点点:“你来问!”

    范南无奈只得上前,冲楚听莲拱了拱手,道:“楚娘子,奉我们叶帅之命我来问点往事。”

    叶小楼在范南身后低哼一声。

    楚听莲也不抬头看叶小楼,但对范南很客气。

    她的记忆力绝好,范南问的是郑兴朋以前到倚云楼来的经历。她都对答如流,能将在什么日子、什么时辰见到郑兴朋,甚至连郑兴朋与什么人同来,穿着什么都记起来。据她所说,郑兴朋过来倚云楼,多半是观舞,也曾有一两次推杯手谈,倒是从没有留下宿夜过。

    据她所记,郑兴朋有时会在倚云楼请客,也有时候会与友人同来。郑兴朋的友人,除了秘书省和诡务司中的同僚之外,还有一位小个子,面白、皮肤细嫩的年轻郎君,曾经与郑兴朋一道,来过倚云楼两次。

    叶小楼在背后捅捅范南:“问问她,怎么就对郑司丞这么关照的?”

    楚听莲听见了这话,冷声道:“郑司丞是听莲的客人,听莲对到楼里来的客人一视同仁,这是行规……”

    叶小楼却继续捅范南:“她难道还能将与每位恩客会面的日子都记得这般清楚?肯定有隐情。”

    范南苦着脸,似乎想说:“叶帅,您怎么想问,干嘛不自己问啊?”

    而李好问在旁叹了一口气,也很想对叶小楼说一句:“你够了。”

    在他看来,楚听莲对郑兴朋有情,一望而知。

    偏偏叶小楼对此穷追不舍,非催着范南逼问楚听莲为何对这位恩客如此关注,竟能记得这许多细节。以至于楚听莲最后失去了耐心,白眼一翻,呛声道:“小女子我天赋异禀,就是能记得住,叶帅可以了吗?”

    李好问只得劝这个情商不行的家伙见好就收。

    岂料,叶小楼竟然反过来对他道:“李司丞现在是不知道外头舆论如何吗?眼看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遇害身亡的案子也要变为悬案。诡务司不嫌害臊,我叶小楼都还嫌害臊呢!”

    还没等李好问回应,屈突宜已经负着双手,慢慢过来,反问:“谁说郑司丞一案会变成悬案的?”

    叶小楼扁扁嘴,做了个鄙夷的表情,反问:“司里各位,难道都没有看今日的《长安消息》?”

    李好问心道:这哪里有时间?

    刚刚处理了崇贤坊那只能够造梦的大蛤蜊,然后就是吴家的事和安置张嫂,随后还要追索那罗景身上的谜团,李好问忙得脚不曾沾地,连家中的妈妈和妹妹都没有工夫打个照面,哪有心思悠悠闲闲地坐在司内,喝着茶看今天出的报纸?

    屈突宜闻言,便道:“不说这个了。叶帅,若是没有其他要问的,那便与我等一起回公廨,将关于郑司丞案的所有线索一起整理一回吧。”

    李好问听出屈突宜是故意打岔,便转头问楚听莲:“倚云楼中可有今日的《长安消息》?”

    像倚云楼这样规模的青楼,长安城内发行的各类报刊乃是必须品,一来需要了解自家和竞争对手的行情,二来客人们到店,有时也会看报作为消遣。

    说话间,楚听莲便去取了一份今日的《长安消息》来。李好问接到手中,也不低头细看,只是伸手触摸,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他上次拒绝了《长安消息》记者的采访;更有甚者,官方喉舌《大唐新闻》还专门撰文指责《长安消息》发布假新闻。

    为此,这份小报反戈一击,添油加醋地报道说,诡务司新任司丞对旧人的案子放任自流,而长安县不良帅的能力有限,郑家那桩“屏风杀人案”,很可能就此成为悬案。

    叶小楼如此“发愤”,恐怕就是因为被这篇报道贬损,长安县不良帅觉得气不过,所以明明不当值,也要带几个人出来继续搜集线索。

    而屈突宜刚才故意拿话岔开,也是担心李好问读到这篇报道,心里不爽。

    但事实上,李好问对此已经有了心理抵御能力——上次他与屈突宜在清明渠上一番长谈,心结已解。他已经不太在乎旁人会怎样看待他这么一个诡务司司丞,更加不会在乎一家八卦小报怎样评价自己。

    更何况,《长安消息》这篇报道很值可能是为了消弭上次关于倚云楼的那篇花边消息的影响,为了强撑脸面写出来的软文,没有半点切实的证据。李好问根本无惧这种漫无边际的指责。

    当然,话说回来,郑兴朋的案子必定要查下去,尤其是今日听了罗景托人转告的消息之后。

    于是他将《长安消息》叠好,递还到楚听莲手里,冲对方微笑致谢。

    楚听莲见他连看都不看,只是伸手触碰了一下,脸上便出现了然之色,也大感骇异,连忙将报纸收了回去——看来她自己也打算将这篇报道好好研读研读。

    屈突宜见状,伸手拈着胡子,心情似乎很舒畅,笑着对楚听莲说:“凤魁莫要烦忧,若是你提供的线索能够帮助我等尽快破案,到时司里找机会请李博士为倚云楼赋诗一首,届时贵楼盛况重兴,门前翠盖满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好问遥想了一下,以李贺的能力……没准还真有可能。

    那边李贺已经在行动,一边斟酌词句,一边道:“佳人一壶酒……”

    屈突宜忙抱着他的胳膊往外走,连声道:“今日不行,今日还不是时候……”

    李贺被他连拖带拽,总算从倚云楼中带了出去。李好问则向楚听莲告辞离开。

    叶小楼紧跟着李好问出门,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李司丞,郑氏一案,需要我叶某人做些什么?”

    李好问却知郑氏的案子现在在死胡同里,只能道:“烦请叶帅继续搜集与案情有关的信息,待到郑夫人返京时,如她能允许进一步验尸,或许我们能得到更多线索。”

    叶小楼原本对李好问有些期待,闻言失望不已,心里一急,顿时又出言不逊道:“呵呵,看来李司丞确如那报道所言,对前一任上官暴毙的案子并不热心。也对,若是郑司丞没有被害,你就还是一介白身,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皇家宗亲……”

    “叶小楼!”

    出声的不是李好问,而是屈突宜。

    “你闭嘴!”

    屈突宜为人一向温文尔雅,气质出尘,很少有怒到如此须发皆张的时候。

    李贺跟着屈突宜身边,眼见着屈突宜这般愤怒,情不自禁地也跟着说了一声:“你闭嘴!”

    叶小楼:“……”

    他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上下两片嘴唇就像是被缝合在一起时的,再也难分开。张不了嘴,叶小楼就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看着诡务司一行三人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离开。

    叶小楼的下属连忙过来询问:“叶帅,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叶小楼:“……”

    “叶帅,你说什么?”

    几名不良人纷纷上前,看着只能发出呜呜声的叶小楼。有些人莫名骇异,也有些人难免幸灾乐祸,故意大声凑上来,问:“叶帅,你说什么?”

    叶小楼怒火从心头起,当即抬腿踹出,正处踹在那名不良人的屁股上,然后手指西方,那意思是:回长安县,都给我滚回长安县去。

    *

    叶小楼对李好问的挑衅,最终只成为诡务司一干人办差过程中的一件小插曲。这天之后,诡务司众人该干嘛干嘛,似乎没有人将叶小楼和《长安消息》上的报道放在心上。

    翌日,李好问在机要室内处理完司内一应杂务之后,停下笔,独坐静静思考。

    他没有对叶小楼的挑衅表示出愤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毫无波动。

    郑兴朋一案有多重要毋庸置疑,它是他进入诡务司之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如今更是牵连广泛,与其余要案都有所关联,甚至成为他再次见到罗景的前提条件。

    但李好问反反复复将郑兴朋案的前后细节都梳理过数遍,确认他们的侦察没有遗漏细节,但也同样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或许真的只能等到郑夫人抵京。

    但只要想象一下,面对上一任司属长官的未亡人,诡务司阖司只能表示,前任司丞的案子我们处理不了,目前还只能任由他沉冤难雪……嘶,只要想一想这种场景,李好问就有种想低头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冲动。

    他和他的诡务司,办起案来也未免太弱了吧!

    这时卓来跑进来报告,说是钦天监的吴博士来了。

    吴飞白来,通常是从诡务司接走一些“丁等”的案件,为长安城内的富户做些风水堪舆,占卜算卦之类的工作,与李好问关系不大,通常诡务司由章平与他对接。

    然而章平刚好不在司中,李贺在典籍区埋首于案牍之间。屈突宜早先出门说是办另一件案子去了。

    于是由李好问出面接待,在诡务司正厅见到了吴飞白。

    未见其人,一股浓郁的香氛已经扑面而来。穿着青色官袍的吴飞白戴着青纱幞头,耳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秋海棠。红色的花朵衬得他一张白皙面孔格外鲜艳明媚,再加上他男生女相,此刻看来,竟然有点雌雄莫辨的妖异美感。

    然而李好问一见吴飞白,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使劲儿吸溜起鼻子,低头在荷包里找手巾。

    吴飞白的怨念几乎全写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这位钦天监博士才恢复了表情管理,笑着凑近李好问:“听说,昨日司丞因为《长安消息》上的报道,和长安县的人闹得有些不愉快?”

    李好问:哪里来的耳报神,竟然将这样的八卦传到了钦天监耳朵里?

    吴飞白微笑着道:“当然了,下官知道李司丞大人有大量,想必不欲与长安县那些愚人计较,但先任司丞的案子,拖着总不是太好。因此下官今日来,是想向司丞毛遂自荐,下官可以为司丞起一课,算一算贵司郑司丞的死因为何……”

    这个吴飞白,凑近了谄笑的时候,贼忒兮兮的就像是一只狐狸。

    但李好问听见这话,心里只有四个字:这样也行?

    吴飞白继续笑道:“难道李司丞不信下官能算出先郑司丞的死因?”

    “不是不信……”

    这也未必不是一种寻找线索的方法。毕竟这个历史上的“大唐”与李好问所知的不同,不仅有神灵鬼怪的存在,也有拥有特异能力的人存在——就比如他自己。

    但问题是,李好问不知道吴飞白的底细,也不知道贸然请吴飞白给自己算一次卦之后,会对案子和诡务司带来什么后果。

    现在诡务司有经验的人都不在司中,李好问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个吴飞白是不是专挑这个时间来的。

    “哐当”一声,只见一只罗盘被放置在李好问面前的矮几上,琳琅满目的占卜用品也紧跟着被迅速摆了出来。吴飞白那双原本微微外凸的金鱼眼几乎要笑成两道细缝:“李司丞既然相信,那么下官就起课了。”

    还没等李好问开腔,吴飞白已经点燃了一枚线香。这位钦天博士的双手肌肤白皙,手指细长,动作又奇快,各种算筹蓍草在他两双素手指尖飞快地翻转,简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正在这时,卓来又飞奔而来:“郎君……司丞,长安县叶帅,他又来了。”

    看卓来跑这么快,李好问自然能想见,叶小楼的脸色想必不怎么好。

    不会他昨日被李贺言出法随了“闭嘴”之后,就真的再没张过嘴吧!

    说着,只听厅外靴声霍霍,叶小楼大踏步迈进厅中,满脸怒火,满眼怨怼。他脸色疲累,嘴唇干裂,确实像是昨晚完全没有进过食水的样子。

    “呜呜啊啊唔唔!”

    长安县的不良帅向诡务司内的人打招呼。

    而厅内,吴飞白已经算出结果,正满脸谄笑地向李好问解释:“……这卦象说:‘自成自立,自暴自弃,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李好问:请说人话。

    吴飞白得意地摇头晃脑,仿佛他已经帮助李好问破获了这天下第一难解的奇案。

    “李司丞啊,这卦象的意思是,郑司丞是自尽呀!”

    自尽?

    李好问脑子一乱。

    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他脑海中顿时闪现当日在长安县瞬时穿梭回去看到的“案发现场”——当时他确实没有见到任何其他凶嫌。

    等等,就算是自杀也要有凶器。郑兴朋死后整个现场都没有找到凶器,越发证明自杀之说绝不可能。

    可是……郑兴朋并不是普通人,他是诡务司的一把手。诡务司中法器众多,或许真的能做到不用凶器而自我了断呢?

    还没等他提出心里的疑问,吴飞白已经起身,飞快地收拾了自己面前的那些占卜用品,然后起身,施施然向李好问告辞。

    “好了,李司丞,下官学艺不精,但这占卜之事,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您若是愿信,便总能想到办法为郑司丞结案。”

    说着,吴飞白转身向诡务司正厅外走去。他路过叶小楼身边时,忽然停下来,对叶小楼大声笑道:“咦,这不是长安县的叶帅吗?”

    叶小楼:“……”

    “看你这模样,莫不是受到了此间李博士的影响?被他‘言出法随’了?”

    叶小楼又是呜呜几声,眼中俱是怒火,似乎在严厉谴责李好问与吴飞白刚才的对话——毕竟,为了结案而将这案子说成是自杀,也太儿戏,太胡闹了。

    岂料吴飞白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其实要解开李博士的法术很简单,叶帅只要在心里反复想着,你能开口,你能开口……只要你自己相信了,问题就解决了。”

    说着,吴飞白举手:“叶帅,告辞;李司丞,告辞!”

    李好问听了在心中想,李贺的能力来自他的主观想象,他“说”是哪样,事实就会变成哪样。这样说来,吴飞白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未必不可行……

    他念头还没转完,叶小楼已经气冲冲地开口:“胡闹!你们诡务司怎么这般胡闹!”

    话一出口,叶小楼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能重新开口了,自己也惊得呆了片刻。然而昨日一夜没能进食饮水的饥渴马上影响了叶小楼,他看见几案上摆放着茶水,也不管有没有人喝过,马上抢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将茶壶拿过来,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下,这才略觉得好些,放下茶盏,瞪着双眼,望着李好问。

    “李司丞,做人要讲诚信!”

    叶小楼一拳砸在面前的矮几上。

    李好问:我怎么就不讲诚信了?

    “若是没能侦破案件,老老实实说它是一桩悬案也就罢了。可若是违着心意说它是一桩自杀案,李司丞,你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亡者,你又怎么向那些被他留在身后的家人妇孺交代?”

    李好问心知叶小楼是误会了。不过刚才吴飞白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占卜起课的骚操作,也难怪叶小楼误会。

    但问题是,叶小楼根本不给他机会辩解。

    这个汉子,一夜没能开口,又渴又饥又疲,但照样力大无比,一拳砸在正厅内的矮几上,砸得那硬木几案摇摇欲坠,上面的器物乒乓乱响。

    而叶小楼虎目含泪:“姓李的,你……你怎么能这样?”

    “枉我还曾真的对你抱有一点点希望!”

    “我只盼着诡务司司丞是个正直的人,是个真的能为长安百姓排忧解难,解除困苦的人。有一阵子我曾经真的觉得,你是这样的……”

    李好问耐着性子对他说:“叶帅你误会了。我从未想过要将郑司丞的案子草草了结。”

    然而叶小楼一介莽夫,根本就不是个能听得进解释的。

    “你要说郑兴朋是自杀的,我第一个不相信,除非,除非你能将他死时那一刻的景象拖出来给我看!”

    “把郑司丞死前那一刻的景象拖出来给你看?”

    把……过去的景象拖出来给你看?

    就见李好问突然一伸手,从叶小楼面前拖拽出了一幅光幕。

    他这么做成功之后也直接吓到了自己,于是与叶小楼一道,两人同时惊叫出声:

    “啊——”

    第 48 章

    在那惊人的一幕发生之前——

    听叶小楼言语里步步紧逼, 李好问不由得心中腾起一阵烦闷。

    这真不是无理取闹吗?

    “你要说郑兴朋是自杀的,我第一个不相信!”

    叶小楼偏偏还犟牛般地叫嚣着。

    “除非你让我亲眼见到郑司丞死时那一刻的景象!”

    李好问顿时心潮起伏,气血翻涌。他眼前, 再次出现了以前曾经出现过的栅格空间,呈现一条通道的形状, 向远处延伸——这片深远的空间被一排排清晰的栅栏精准地分割, 粗大的栅格之下又有无数整齐而细小的栅格,每一条栅格之下似有又有更细小的, 可以无限分割。而每一个栅格里又似乎是一个一个立体的三维空间,依稀能够看见那里存放着栩栩如生的景象。

    在每一个栅格里,他都能够窥见长安城中整齐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巡视的武侯……仿佛每一方栅格内,都是一个精巧细密的小世界。

    这是……时间, 连同空间。

    这些栅格形成的通道不断向远处延伸,似乎能抵达无穷远, 但目前李好问能够看见的, 还仅仅是靠近自己的那一小段, 目测只有三十枚左右大格。

    李好问凝神回想郑家出事的那个日子, 他眼前的栅格便迅速一动,他脚下的时间轴便飞快地向上回溯,倒数回二十多枚大格, 定格在那里, 也就是他莫名停留在郑家门前的那一天。

    时间轴迅速细细地分解,李好问几乎是循着本能, 将手指伸向其中的某一枚栅格。

    他向栅格内看去,看见了敦义坊的街道, 看见了郑家的院落,郑家前院内种得稀稀疏疏的忍冬,院内正中竖立的日晷……

    他意念一动,视线立即带着他登堂入室,来到郑家的花厅中,并为眼前的景象所彻底震撼。

    他被震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而那娘娘腔算出来的卦又哪里与事实有半点关联?你这糊涂官,糊涂司丞……”

    耳边,叶小楼还在叫嚣。

    “你要眼见为实是吧?”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向他面前的栅格伸出手,用力一拖。

    这一动作是他循着自己的本能而做的,待到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时,李好问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真的……拖出了一整幅光幕!

    这幅光幕大概就像是李好问在后世见过的全息三维投影,大约两丈见方,丈五高,内中景象正是郑兴朋家的那座花厅。每一个细节都十分逼真,连花厅前悬挂着的帷幕上蜀绣的花鸟纹样都清晰可辨。

    花厅正中投影出一个真人大小的人物,正是坐在自家坐榻郑兴朋。他原本是姿态闲适地散坐在榻前,双脚垂于榻下,右臂轻轻靠着身旁的凭几,似乎正饶有兴味地欣赏放置在榻前另一边的屏风。

    但是,无论是叶小楼还是李好问,从他们的位置上,都能看见郑兴朋左手掌中似有薄薄的寒芒一闪,他颈间便有血花迸现。

    这副影像就这样定格在那里,几乎是完全透明的,却又真实而立体。似乎郑家的花厅被整个儿搬到了诡务司的花厅里。但同时,旁观者能够走近这副定格不动的景象,甚至能在其中穿梭往来。

    “啊——”

    叶小楼见到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大声惊呼。

    “啊——”

    李好问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做到——他这是做了什么?他是真的定位到了郑兴朋遇难那一刻的“历史影像”,然后将它从已成为过去的历史中拽了出来吗?

    他的惊骇只维持了片刻,随即李好问就觉得胸口像是被大锤锤了一记,心头剧震,脑海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嗡嗡作响,随后他的鼻腔与耳道都有些温暖的液体慢慢爬出。

    很明显,他的身体还没法儿完全支持这种能力的应用。

    但是他却顾不上关注自己身体的反应——他双目圆睁,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自己拖出的这一幅历史景象,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郑兴朋是自尽的?

    难道真的给吴飞白那个神棍算准了,郑兴朋果然是自杀的?

    可是……若是如此,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又怎会倒在屏风跟前的地面上,而且地面上还有血迹?

    还有凶器……就算郑兴朋自尽,他也有凶器需要处理啊!

    这……怎么可能?

    “啊!”叶小楼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一个着急,连幞头都拽掉了。他也不管,径自将幞头掷在脚边的地面上,挠着头,眼含深深的焦灼,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高声质问般道:“这难道是真的?真的是……自尽?”

    李好问却在心里纳闷:叶小楼好像对他弄出来的这个“历史影像”并不那么吃惊,而且马上就认定了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事实。这位不是一向对自己从不信任的吗?

    “出了什么事了?”

    诡务司正厅外,屈突宜清朗的声音响起。

    身穿浅绿色官袍的屈突宜背着手,匆匆进来,刚迈过门槛,抬眼便见到了厅中那幅类似全息投影式的景象,脸上也出现惊讶,随即出现喜色。但这喜色稍纵即逝,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扶住李好问的肩膀,对叶小楼道:“快,叶帅,将郑司丞所在的位置记下来!周遭各件器物的摆设位置都记下来,快!”

    “这副景象能够持续的时间有限,而且极耗真元,敝司李司丞不知能支持多久!”

    他将手搭在李好问肩上时,李好问已觉得身体发软,似乎全身的劲力都正一点点地被抽去。

    但李好问没想那么多,他脑海中兀自是惊愕万分,而且此刻又多一桩:屈突宜知道的,屈突宜以前也是见过这种能力的!

    怎么感觉大家都知道点什么,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叶小楼动作极快,闻言将自己掷在地上的黑纱幞头捡起,放在这副历史景象中郑兴朋所坐的位置上,然后回身,寻找诡务司中合用的物事。

    他行事不拘一格,抬手间,就将诡务司正厅里放置的那些矮几坐墩和一些装饰用品,全都放置在郑家家具所在的位置,用来标记这副历史景象中的各件物品:

    “几案——坐榻,坐墩——凭几,胡椅——美人屏风,插屏——坐榻上的滴水钟……”

    而那副被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模糊。

    待到它完全消失的时刻,李好问就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气,径直向后倒去。好在有屈突宜,扶住了李好问的胳膊,将他扶到一旁,在一张胡椅上坐下,然后转头冲正厅外头探头探脑的卓来道:“去章家蒸饼铺打一碗热乎乎的油茶来,告诉章家小娘子,别只放盐,多搁点儿糖。”

    卓来应了一声,撒腿便跑。

    李好问坐在胡椅上,片刻后,他开始察觉力气正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抬头问屈突宜:“主簿,你怎么知道……”

    屈突宜闻言温和笑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还知道你刚才牵出那副景象被称作‘昔日重现’,是过去真实发生的历史事实,你只不过是将它从过去找到、带出,铺陈在我等面前罢了。”

    可这没直接解答李好问的问题。李好问本想追问屈突宜“怎么知道”的,但他脑海中忽然福至心灵,想明白了一点:

    这“昔日重现”的本事,郑兴朋也会。

    因此叶小楼对他突然具现出的景象毫不怀疑,虽然这副图景呈现的事实是那么的匪夷所思。叶小楼完全没有质疑其真实性,而是马上借着这副景象查证各种细节……或许叶小楼以前与郑兴朋合作办案,就是这样办的。

    “这个案子,如果到了诡务司郑司丞手里,破来自是易如反掌……”

    李好问回想起叶小楼以前说过的话。

    “郑司丞在破案这件事上天赋异禀,旁人没有他的本事。”

    屈突宜也这样评价过郑兴朋的能力,“他拥有常人没有的直觉灵感,多数时候能够直接给出答案!”

    原来是这样——

    原来郑兴朋也是一个拥有时间的相关能力,能够从时光的长河里拖出“历史影像”的人。

    李好问脸色苍白,浑身上下虚汗迅速涌出,瞬息间就湿透了里衣。他呼吸急促,但心里却渐渐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时,外头脚步声响起,卓来捧着一只大大的瓷碗,飞快地跑进厅中。一股酥油香气便直扑入李好问鼻端——这是长安城里的胡商和吐蕃人尤为喜爱的饮料,以酥油和茶叶混合后加水煮沸而成,平时里面多放盐巴,喝来暖身暖心有力气。出售朝食的铺子里一般都会煮上一大壶,供食客饮用。

    今日屈突宜让卓来从章家打来的油茶里却是又加盐巴又放红糖,又甜又咸又是奶味和油香,那滋味自然是一言难尽。但当李好问就着卓来的手一口气饮尽,他瞬时感到一股暖流浸润全身,渐渐地,力气渐渐回到他的肢体中,额上不再冒出冷汗,而鼻腔与耳道内的出血,也渐渐都止了。

    至此,刚才李好问从“历史”中拖出的“历史影像”已经完全消失。从前至后,这段“全息影像”大概维持了一炷香的工夫——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李好问感觉自己被完全掏空了。

    但是叶小楼已经将那段全息影像里所呈现的各种物品和郑兴朋的位置全都记了下来。此刻他自去坐在用来表示郑家花厅中坐榻的矮几上坐下,右臂胳膊肘撑着用以代表凭几的一个圆形坐墩,左臂在自己右侧颈间比划,口中喃喃地道:

    “难道真的是这样?……真是这样?……”

    李好问有些着急:“你们难道真的信这个?”

    连他自己都不大信……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脑海中的臆想,然后被李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言出法随”了一番:“李司丞今儿个的胡思乱想都能现于人前”……

    那些从不知哪里拖出的虚幻景象……真的能帮助破案吗?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而且,自尽之说依旧无法解释郑兴朋案中的那些疑点啊!

    叶小楼却像是一个素养极佳的演员,他左手自己在颈项右边轻轻一划,然后“啊”的一声大喊,倒撞下矮榻,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手足并用,向另一边放着的代表屏风的胡椅爬去,一边爬一边大声道:“美人!我的美人!”

    李好问:……

    这表演实在是尬到家了。

    叶小楼继续模拟:“这解释了为什么榻上血迹最多最明显,而地面上的血迹则混着衣襟拖动的痕迹……”

    “那屏风上绘着的舞剑女子,她那柄剑上的血迹又该怎么解释?”

    李好问体力恢复的过程中,脑子里片刻未曾停转。

    叶小楼兀自完全沉浸在对郑兴朋的“角色扮演”中,道:“我意识到自己已是弥留,想要最后一次触碰我平生最喜欢的屏风,所以我伸手捂住了颈间的创口,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让我靠近那扇屏风……

    “我拼尽全力,靠得越来越近!

    “我以为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那副我朝思暮想的容颜!

    “我一伸手,伤口上的压力陡失,于是血液从我颈项中迸出,尽数溅在那幅屏风上,溅在美人图上,溅在她手中的宝剑上,血珠向下滴,看起来像是一道血线……

    “但是,那些血滴,确实像是溅上去的,而非是杀人后沾上的!”

    叶小楼双眼一亮,仿佛他终于得出了某个靠谱的结论。

    “当我向屏风伸出手,我满心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够触碰到心爱的美人图,然而在这一刻我迅速失血,再也支持不住,就这么绝望地倒在了屏风前……”

    说着,叶小楼伸手,指尖几乎能触碰到那张代表屏风的胡椅。

    但是戏精俯身的叶小楼表现得十分僵硬,脸上表情哀婉,然后身体往地面上一伏,不作声了。

    这叶小楼倒下时的姿态,与早先长安县公廨中复原的,郑家案发现场中尸身的状态一模一样。

    一直站在李好问身边照顾主人的卓来都看呆了,好半天才悄悄问李好问:“六郎君,叶帅这是怎么了?额,对了,您刚才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李好问开口解释,叶小楼已经腾地从地面上坐起身,大声道:“不对!”

    他大步又走到矮几跟前,坐下,靠着坐墩代表的凭几,从头到尾又自己“表演”了一回,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所有的血迹形状都能得到解释,榻上的血迹大多是顺着衣物流淌下的,地面上是浸润血迹的衣物摩擦拖拽的痕迹,而屏风上绝大多数都是飞溅而至的血点,溅上屏风后方才流淌而下,因此都呈现出垂直向下的血线……”

    李好问沉默地听着,心道:这叶小楼粗中有细,推理得很是缜密啊!

    “可是?”

    叶小楼一对蚕眉蹙起,眉头皱得像是一座小山。

    “可若真是如此,凶器必然落在榻上,又或者是落在屏风跟前……”

    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在诡务司的正厅中,又是跌,又是爬,又是演,最终归结为一个疑问:“为什么没有凶器,为什么找不到凶器?”

    “世上有些人,飞花摘叶也能伤人。”就听屈突宜在旁插话,“敝司郑司丞随还未到那个境界,但是我曾见他将手中的清水化作薄薄的一片冰刃。”

    李好问在旁听得倒抽冷气:真没想到,这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竟然还是个异人。

    屈突宜上前指点:“还记得贵县仵作曾经提过的吗?郑司丞颈上的创口,细而薄,绝非菜刀匕首之类的凶器所为。但若是他以身边滴漏中所用的清水,化为一片极薄而极锋利的冰刃……之后,那冰刃为热血一冲,随即融化,又或者它掉落在榻上某处,但因为它太小、太过透明,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谁也没留意到它……”

    叶小楼紧皱着眉头,手撑着下巴微微颔首:“是啊,当时张吴氏第一个发现,但很快就跑出来报官,随后我就到了……在这过程中,那冰刃化为几滴清水,的确是谁都未必会留意……可是……”

    说着,叶小楼抬头望向李好问:“您能再来一次吗?”

    李好问:“啊?”

    听见这个请求,李好问试图再于脑中具现时间汇成的河流,和将那绵长河流分割成为无数细小栅格的栅栏,但是他的脑海中竟似只有一片空白,而他的四肢百骸都毫无劲力,似乎举手抬脚都很困难。

    而一旦他试图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李好问的脑袋就嗡嗡作响,一阵一阵地疼痛。

    要他依样画葫芦,再来一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屈突宜在旁不高兴地说:“叶帅,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敝司李司丞应您所请,当真还原出了郑司丞遇害那一刻的情形。而敝人刚刚也提醒你了,要你仔细观看,留意那时各物品所在的位置,和所有细节。你自己未能面面俱到,反倒这时候要求我们李司丞再来配合你一次,你可知这消耗有多么大吗……”

    屈突宜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叶小楼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耳中去,自管自坐在诡务司用来待客的矮几上,一边角色扮演,一边仔细回想。

    “唔,确实,我确实见郑司丞右手中有什么物事一闪,似乎是反映着照入偏厅的日头。若说那是一幅短小的冰刃,那也说得过去……”

    然而李好问所想的却和叶小楼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纵然是自尽,自尽者也应该有个原因。李好问纵然对郑兴朋的各种死因都抱有开放的态度,但此刻他也很想询问屈突宜:郑兴朋是不是在担任诡务司司丞职务期间,压力过大,否则又怎么会突然生出轻生的念头?

    如果这一点无法查明,那么整件案件便不能算破了。

    但叶小楼根本没管李好问那里提出的疑问,他只自管自喃喃地道:“不对,没那么简单……我觉得不对!”

    屈突宜连连追问“哪里不对”,叶小楼却似充耳不闻,反而更加用力地摇着头,口中反反复复地:“不,不对!”

    他的语气与神情都显得越来越焦躁,以至于抱着头,揪着快被他揪散了的发髻,拼命思考:“究竟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叶小楼啊叶小楼,你不是自诩要做个最出色的不良帅,要像狄公那样,破尽天下一切悬案的吗?”

    突然,叶小楼一跃而起,拂袖便往外走。

    “我要去郑家,去真正的现场看一下才行!”

    在他身后,那些用来代表郑家案发现场中各种家什的器物乒乒乓乓地散了一地。

    卓来手中持有一物,跟在叶小楼身后大声道:“叶帅,叶帅,你的幞头!”

    叶小楼充耳不闻。

    屈突宜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赶紧将手边那只白瓷大碗里最后一点油茶往口中一倒,也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味道了,一口气喝完,道:“屈突主簿,我好多了,我们赶紧跟上!”

    但他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由卓来扶起来走了两步,才渐渐觉得好些。

    屈突宜这时已经将两匹纸马边化成的高头大马牵来。卓来与老王头一道,使劲儿扶李好问上马。

    李好问几乎只能趴在马颈项上,唯一的力气只能用来抓紧缰绳。

    好在那马匹行得甚稳。当下屈突宜与李好问出门,循着叶小楼的去路一路追去,却没有南下前往敦义坊,而是向西去了长安县的所在。

    待到了长安县,县署内的不良人们也在交头接耳,议论叶小楼刚才魂不守舍,直冲进来的模样。

    屈突宜问清叶小楼是去了模拟郑家悬案的那间公廨,便带着李好问一路找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油茶的作用,李好问这时觉得已经好多了,体力虽未全部恢复,但已如常人般能够行走。

    虽然他一旦试图假想时间的河流,脑壳便会如万针齐扎那般疼痛,但只要不主动去想,便还可以接受。

    他们二人来到模拟郑家现场的那座廨舍中,便见到叶小楼呆呆地坐在从郑家搬出来的坐榻跟前,魂不守舍地望着以贴在墙壁上的蓝布所标记两扇轩窗。

    屈突宜见状,轻轻唤了一声:“叶帅?”

    叶小楼双眼无神,双耳却听见了这声召唤,自动扭过脸来。

    他伸出手,声音相当干涩地对李好问与屈突宜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好问真想冲上前去,将这个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长安县不良帅用力摇一摇,大声问他:“你明白什么了,别卖关子,赶紧说啊!”

    “李司丞……我是佩服你的!你和郑司丞一样……拥有常人没有的本事,竟能将过去的场景原封不动地再现……”

    叶小楼伸手指指廨舍内悬挂着的两幅蓝布:“那两道轩窗……”

    轩窗又怎么了?

    “郑宅花厅内的两道轩窗,俱是开向正南面的。”

    李好问听得皱起眉头,他还未厘清这到底有什么不妥,但是已经本能意识到了——

    这是某种源自根本的错处。

    有些东西他们弄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李司丞,你搞出来的‘昔日重现’,也同样保留了从轩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但是……着阳光却是从东面照进来的。”

    东面照进来的?

    李好问顿时听得呆了。

    这意味着,郑兴朋凶案发生的时间,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认定的,未时三刻前后。

    而是好几个时辰之前。

    “我真是傻啊——”

    叶小楼将脸转过来,双眼无神地望着李好问与屈突宜。

    “其实李司丞的‘昔日重现’里就有这只铜漏,”他伸手指着就拜在榻旁的那只滴漏计时钟,“我只要看一眼,就能察觉时间对不上……可是我却只管着震惊于死者是自尽的事实……”

    李好问默然无语,他认为这并不是叶小楼一个人的问题——

    因为他也忽略了这一点。

    在他能够将这一段“历史影像”从“过去”里拖出来的时候,李好问并没有见到郑宅门外站着发呆的自己,也没有见到进院不久,往后厨赶去的张嫂。

    他曾经见过放置在院中的日晷,也根本没有停留去关注那上面的刻度。

    可是,所有人以为的“案发时间”,根本就不是案发时间。

    在这个时间都能被轻易改动的世界里,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第 49 章

    敦义坊, 李宅中。

    已近中秋,天气越发透着秋高气爽。到了晚间,云翳散开, 月华明净,李家与郑家一墙之隔的小院内似乎铺上了一层淡雅的银纱。

    北堂内, 李好问端正坐在坐榻上, 面对侧前方徐徐低头饮茶的母亲崔真。

    崔真温婉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 眼神慈和,声音温柔地开口道:“好问,是真的吗?你真的将郑司丞遇难那一刻的‘历史影像’从过往的时光中给拖了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崔真虽用的是疑问语气,但是她满面都是光彩,似乎整个人都在说:这竟是我儿能做到的, 我儿真是太厉害了。

    李好问却面带惭愧,低下头, 道:“儿子并不知道……这, 是不是真的。

    “毕竟……案子太过匪夷所思。

    “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屏风杀人案’, 最后发现竟然是自杀案。说起来, 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相信?”

    崔真想了想却道:“若是真相本就如此,世人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是如此说, ”李好问的音量转低, 没什么自信地说,“但儿子……儿子自己也不大相信。”

    “为什么?”

    “今日在诡务司内, 叶帅反复模拟演示,都证实了一点, 郑司丞是先颈中中刀,而后再跌下坐榻,向那屏风爬去的。

    “从郑司丞弥留的情况来看,他对那幅屏风极其留恋,似乎对屏风上的人爱到了骨子里……

    “他那样执着于自己喜爱之物,为什么还要自杀呢?”

    崔真听了李好问的分析,也低下头去,沉思不语。

    “而长安县经办此案的叶帅也说,他觉得此事不对,有一个大大的疑点。”

    “什么疑点?”

    “时辰。郑司丞遇害的时辰。”

    “我儿说来听听?”

    “按照叶帅所说,他在我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看到了一点细节:郑司丞遇害时,日光是从东面照进屋内的,因此极清晰地照在了郑司丞脸上。

    “可是……儿子自己也曾经看到过郑司丞遇害时的情形,日光却是自西向东照耀,照在屋内放置在东北面的屏风上的……”

    那是李好问还未担任诡务司司丞时,跟着屈突宜去长安县公廨考察郑兴朋一案。他当时在那座复原郑兴朋遇难现场的廨舍里,借助逼真的现场环境,定位到了郑兴朋遗体被发现的那一刻,也看到了那幅被殷红鲜血溅染的屏风,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崔真仔细地又问几句,最后缓缓地开口问:“好问,你相信自己吗?”

    “你相信自己当时奋力一拖,拖拽出的,真是‘历史’吗?”

    李好问张着口,愣坐在原地。

    按照林大学士留下的笔记,和他自身对于能力的预感,李好问当然可以确定:那就是真实发生的历史,毕竟他的能力就是与时间相关的。

    可问题是,目前他还缺乏自信,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掌握了那样诡奇“不科学”的能力。而这一次探案过程中发现的前后矛盾,更加剧了他的这种不自信。

    “阿娘听你说起,你今日在诡务司公廨中,拖出的是郑司丞挥刀自尽时的景象,那时是在上午。”

    李好问听母亲这般总结,忙补充一句:“是的,只不过郑司丞挥的应是冰刃,以水化冰,令其形成锋锐的利刃。”

    崔真的要点却不在此处:“而你刚才说,前日里在长安县廨舍内看到的,是不良帅叶小楼发现郑司丞遗体的时候,那时却是在下午。”

    李好问颔首:“对……”

    他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这么说来,这两个时间点并不相同,因此,不能说是完全直接对立的。

    但……这又怎么可能?

    如果郑兴朋人在上午自尽,尸骸下午才被发现,那他伤口处的血液早就该凝固,飞溅在屏风上的血珠不可能还顺着屏风缓缓流落。

    可这确实如母亲所言,这是两个不同的时间点,如果有人能在时间上做起手脚,将原本应该很短的时间间隔拉长……

    “好问,能够发现旁人未能察觉的线索,是一件好事,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崔真那对形状美丽的杏眼认真地看着李好问,眼神越发地温柔:“就算这线索到最后被证实是假的,是误导,你也不应该放弃,更不应该因此而怀疑自己。

    “须知多一分线索,便多一分破案的指望!”

    李好问猛地惊醒,点着头道:“阿娘说得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在没有找到任何实证之前,我们不能将假设就当做是结论,但也不能就此全盘否定假设……否定我自己!”

    他手捧那枚由诡务司司丞掌管的法螺,冲着螺口,一边思索,一边总结:

    “目前我们发现了此案有两个时间点——一是郑司丞自戕的时间点,看情形是上午;二是他的遗体被发现的时间点,是未时三刻前后。

    “如果这两个时间点都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寻找是否有可能,将这本该很短的时间间隔拉长。拥有这等能力的人或者法器,便必定是破案的关键……”

    李好问对着法螺说话,他的声音落入螺口内,便随着螺纹旋转,慢慢落至那枚法螺尖而细的另一端,成为淡金色的文字,飘落在李好问预先准备的纸张上。

    “能将极短的时间间隔拉长至几个时辰的人……”

    说到这里,李好问又怔了怔,不知能不能冲着法螺来一句“这句先别记”。但最终他还是又补充了一句,“……与我拥有同样类型的能力。可能是有机会读到林大学士笔记的人,也可能是……与天竺传来的佛教有关的人。”

    ……罗景。

    李好问心想:就算是他不来主动找自己,自己也是要去找他的。

    正说到这里,崔真忽然从榻上起身,冲窗外看了看,道:“十五娘恁地贪玩,到这时候都不肯回屋安寝。好问,你先在这里歇息,阿娘出去寻一寻十五娘。”

    “好!”李好问对这两位的安危并不太过挂心,毕竟是自己“精分”,想象出来的人物。

    但习惯如此,他还是多补了一句:“阿娘小心,找到妹妹之后也早些安置。”

    崔真眼含慈爱,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便出去了。

    李好问一边手捧法螺,记下他对此案的分析,一边以手触碰纸张“阅读”,检查自己记下的内容有没有什么错漏。

    渐渐地,困倦袭上心头,李好问上下眼皮打架打着打着,终于渐渐合拢。他一手托着脸颊,侧卧在榻上,打算稍歇一下。

    就在这时,门上笃笃两声,卓来的声音在外响起:“六郎君,有访客。”

    “快请!”

    虽然李好问心里嘀咕着“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访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很周到地像是个主人一般,从榻上坐起,穿上鞋子,起身迎客。

    来人是个面相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拱手对李好问道:“李司丞,敝主人是贵府的紧邻,姓易。久闻郎君在此居住,但一直没有前来拜会。最近听闻李司丞新任诡务司司丞,并且成为此宅真正的主人。敝主人特命我前来,请司丞恕我等一向怠慢之罪。”

    说着,就冲李好问拜了下去。

    李好问连忙拱手回礼:“好说,客气了。”

    那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又道:“敝主人本欲亲自前来,然而年纪老迈,腿脚不便,然而又实在是想见李司丞一面。因此命敝人前来相请,司丞可否移步,前往我等宅中,见见敝主人呢?”

    李好问心中隐隐约约有些疑惑:他何时有一个姓“易”的邻居?

    但自己毕竟是穿越者,穿来的时间也不算长,对敦义坊中的邻里们并不熟识。眼下见到这位管家言辞恳切,殷殷相请,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随那管家一道出门。

    出的却也不是李家正对十字街的大门,而是北堂旁侧后院的一道侧门。

    李好问几乎急不得自家曾经有这样一扇门了,疑惑地问那管家:“你家真是我家紧邻?”

    管家回身道:“是的。司丞难道不记得了,李宅面对十字街,紧靠着郑家,而郑李两家背后,就是我们易家。”

    李好问迷迷糊糊地依稀觉得有这么个印象,便点头答应了一声,继续跟着那管家向前行去。

    穿过侧门,竟是一道极其敞阔的院子。院内传来丝竹之声,那管家喜孜孜地回头道:“敝主人今日请了梨园子弟到此演习歌舞,还特为李司丞编排了一支歌舞,请司丞欣赏。”

    李好问再度颔首,连声道:“府上真是太客气了。”

    他也没想到,到邻人家里作客,竟然能享受这种超规格的待遇。

    唐人口中所称的“梨园子弟”,源自玄宗时在长安大明宫中所设之梨园。这位文艺皇帝当年甄选了多名乐部伎子弟,教于梨园。虽然后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梨园人才因为战乱而星散。但“梨园子弟”这个称号从此传下,用来称呼那些技艺精湛的乐工与伶人。

    李好问还知道,如今的梨园子弟如今不仅能歌舞,更在歌舞中融入了叙事,颇有些后世戏曲的意蕴。然而这些梨园子弟人数不多,身价不菲,要请至家宅之中表演一整出歌舞,至少是两三个金珠的价值。

    他随管家模样的男子迈入宅院,见这宅邸占地广阔,进深极深,屋舍连绵,一时竟看不出有多大。

    十多名侍女整整齐齐地立在阶前,她们一概穿着土黄色的粗布衣裙,披着褐色的披帛或是半臂,恭恭敬敬地向李好问行礼:“见过李司丞。”

    这一声响起,远处屋舍深处的丝竹声便也停了。其中一名侍女盈盈上前,向李好问行礼,道:“李司丞,老夫人有请!”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易家直接把人请进内院里去,狐疑地看了一眼带他过来的管家。

    管家连忙对李好问解释:“敝府小郎君小娘子俱已移居在外,府中唯有老夫人,带同一众侍婢,另有家丁护院若干。今日正是老夫人相请。她老人家年纪与司丞差了不少岁,倒是不怕那些繁文缛节的。”

    “原来如此!”李好问看看四周,果然看见院墙下有不少身体健壮的家丁,一个个都正挺胸凸肚地站着,他心里忍不住感叹:这易家排场颇大,而自己在敦义坊里竟然从未听过,真是奇哉怪也。

    当下他随着引路的侍女入内,穿过数进院落,终于来到一座露天搭建的舞台跟前。

    这舞台虽是露天搭建,但声势较之当日倚云楼的舞台也不遑多让。舞台前坐了好几名乐师,个个似模似样地抱着乐器。舞台上则陈设着坐榻、屏风等物,另有几名舞者僵立在舞台正中一动不动,似乎表演到一半被喊了“停”,然后就一直保持着当时的姿态直到现在。

    李好问由那名侍女引领着上前与主人打招呼:“易老太太真是太客气了,原本该是晚辈前来拜见才对。”

    恰如管家所言,易家的这位“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鹤发鸡皮,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罗汉床上,背后靠着好几个锦墩,另有几名侍女扶持着,似乎只有这么着,她才能勉强坐稳。

    她的坐姿与唐人见客时不同,既不是跪坐,也非坐在胡椅或者墩凳上将双腿垂下。她坐着时双腿向前伸,腿上盖着一床厚厚的锦被,被角一直拉至她腰部以上。这样一来,便显得她的肚子格外大,腿尤其胖,盖上被子之后还高高隆起,有时被子表面还会颤动一二,就像是里面掩藏了一座肉山。

    “李司丞见谅了,老身一上了年纪便身体发福,身子笨重,几乎无法起身,难以向司丞行礼,万望司丞见谅。”

    李好问虽说有官职在身,但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本着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他赶忙上前一步施礼道:“老夫人太客气了!”

    “李司丞!”老太太面露悲怆,“今日请司丞前来,便是恳请司丞,解救我阖府中人。”

    李好问立时皱起眉头:“老太太,如是府上遭遇危难,报长安县、京兆府,甚至说动敦义坊邻里们一起帮忙,都是解决之道。而在下只有一人,又如何能帮到府上……”

    “我们一家子都想请李司丞出手,帮我等解除水患。”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她那肉山似的下半身虽有锦被遮盖,依旧微微颤动。

    “水患?”

    这回轮到李好问发愣了。

    “敦义坊哪里来的水患?”

    敦义坊西面是永安渠,东面是清明渠。但两渠在坊内都没有水道。坊内居民吃水,往往还要借助十字街中央的那口水井。

    再者,李宅周边邻里,其中有不少是世世代代居于敦义坊的土著,还从来没听他们提到过敦义坊会有水患啊!

    “李司丞,求你施以援手,这世上,就只有你能做到了……”

    易老太太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而李好问却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易老太太,还请您把话说清……”

    “李司丞,你放心,我们易家一定会答谢你的,会答谢你最喜欢的……最想要看的歌舞!”

    李好问心里大摇其头,忍不住心想:开玩笑,我哪里想看什么歌舞?

    “今日已经太晚了,老太太的好意,晚辈改天过来领教便是。”

    “晚……晚吗?”

    易老太太和管家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一片迷茫,似乎都没理解李好问的意思。

    “我们易家人……都不懂……什么晚不晚的?”

    李好问越发皱起眉:难道对方真的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吗?

    “这歌舞一定是你最想看的……”

    易老太太兀自喋喋不休,她身边站着的一位侍女已经双手一拍,那舞台上原本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的歌舞伶人顿时舒展腰身,挥动衣袖披帛,坐在跟前的乐师也开始操弄乐器,弄出嘎嘣嘎嘣的乐声来。

    “就这……”

    李好问心中失笑。

    他原本见对方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一定是要给他上演最为精妙的歌舞演出。然而现在看来,那乐师班子完全是个草台班子,而站在台上表演的,也绝非什么科班出身的梨园子弟——更像是表演哑剧的。

    然而……

    待李好问看清了舞台上的“哑剧”,他的心一下子被提起。

    舞台正中,是一个穿着居家装束的伶人,原本盘腿坐在一张坐榻上,忽然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便摇摇晃晃地下榻,在舞台上转了两圈,摆出些扭扭捏捏的姿态,摇摇晃晃地倒在一幅屏风跟前。

    一枚颜色极鲜艳的红色丝带从他颈项中飞出,随着晚风在夜空中飘动。

    李好问马上站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大声问,心中隐隐约约意识到,眼前的这群伶人,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透露些什么。

    那易老太太口中嘟嘟哝哝地道:“难道李司丞没能看真切?”

    她一挥手道:“再来一遍!”

    舞台下,那些丝竹之声顿时又停了。已经倒下的伶人忽然又爬了起来,把颈项中飞出的那道红色丝带又掖回脖颈中,然后坐到了榻上。

    当那嘎嘣嘎嘣的丝竹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那伶人再度表演抹脖子,放丝带,转两圈,摔倒在屏风跟前……

    与此同时,更有两三个伶人在周遭探头探脑,仿佛在后台等候登上台前的信号。

    其中一名伶人,男装打扮,穿着土黄色的圆领袍服;另一人则穿着女装衣裙,头上包着帕子,看起来是个厨娘。另外还有一人,衣着普通,像是一个纯路人,自始至终一直背着手站在舞台旁侧,看着那位表演“郑氏之死”的同伴。

    这名“路人”的表情管理太过奇特——他自始至终神情淡漠,不曾因同伴表演的死亡表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然而李好问却读出了一条重要至极的信息:在郑兴朋的死亡现场,除了死者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存在一个“第四人”。

    他觉得不能再等,必须开口询问了。

    “易老太太……”

    李好问刚刚开口,忽然觉得大地一阵震颤,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乒乒乓乓!在他身边,身穿褐色披帛的侍女们纷纷东倒西歪,手中的巾、帕、盘、盂、麈等物品掉了一地。

    坐在榻上的易老太太深深地缩进她的锦被之中,吓得瑟瑟发抖,但没忘了大声道:“李司丞救我,李司丞救救我等……”

    在隆隆地动之间,李好问提高声音喊道:“这明明是地动,可您刚才说是洪水!”

    “大水……大水马上就要来了。”

    惊恐万分的易老太太钻进锦被,努力想用这一方锦被遮盖其全身,却应了“顾头不顾腚”这一句俗语,露出白生生的腿脚。

    李好问本着非礼勿视的精神赶紧转过头去,然而那只露在锦被外的白生生的粗腿却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影响——真的不太像是属于人的腿脚,圆圆的,肥肥的,只有一条……

    “大水要来了?”

    疑惑中的李好问抬头望向天空。

    夜空明净,月华遍地,哪里有半点要发水的样子?

    然而就在他心生疑问的这一刻,大地再次猛烈地震颤起来。

    一大片阴影遮蔽了月华,一阵疾风刮至,将易家院中本就没几盏的灯火尽数吹熄。易家家中无论是家主,还是仆婢与家丁,都乱成一团,没头苍蝇般奔逃着,不知该去何处躲避。

    李好问亲眼看着刚才还挺胸凸肚、谨守职责的护院家丁,现下也慌不择路,满地乱窜,心里正觉得怪异。

    忽然,他发觉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那个怪物有个圆球形的头部,头上有两个隆起,面目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怪物肢体末端,则是一只黄澄澄亮晶晶的巨型器官,向前探出一只极细极长的触肢,也是黄铜色,亮晶晶的。

    这枚长长的触肢在空中轻轻一晃,便有一阵水点自空中而落,令地面上的易家人越发慌乱,四处寻找可供躲避之处。

    李好问恰与此时听见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他下意识仔细去听,竟发现那雷声可以辨认。

    “尔等蝼蚁,竟敢欺骗戏耍我阿兄……”

    这是……十五娘的声音啊!

    “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那只极细极长的触肢便向众人头顶伸来。

    李好问猛地惊醒,发觉自己还躺在北堂中自己的卧榻上。他连忙起身,连鞋都顾不上,光着脚奔出门,来到院中,冲那个头上梳着一双丫髻,背对着自己,手提铜壶,正要往阶前一处土堆上浇水的小姑娘大声道:“十五娘且慢!”

    十五娘扁了扁嘴,慢慢地转回头,忽然咧嘴向兄长一笑,道:“阿兄,只不过是一处蚁宅嘛……”

    李好问:蚁宅……易宅。

    感情今夜将他邀去的,竟然是蚂蚁呀!

    第 50 章

    “阿兄!”

    十五娘的小嘴噘得都可以挂油瓶了, 但还是万般无奈地放下了铜壶。

    “我就是恼恨这些蚁类无故诓骗阿兄嘛!”

    “十五娘,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这一壶下去,便是成百上千的生命消失于大水之中, 又何苦来哉?”崔真的声音从北堂一侧响起。这位温柔美妇人此刻也推开了轩窗,柔声劝慰。

    “是啊, 十五娘, 这些又不是啃食木材的白蚁,于我家秋毫无犯, 你着实不必这般赶尽杀绝的。”李好问也跟着劝说。

    “哼!”

    十五娘脾气上来,一甩衣袖,提着铜壶便回屋去了,将李好问撂在原地。

    李好问顾不上哄小姑娘,忙俯身仔细查看十五娘刚刚准备“水淹七军”的土堆——

    那是一个庞大的蚁穴,只不过表面有杂草生长, 不太惹人注意。而李家又极少修整小园,因此这个蚁穴得以长久存在, 就堆在阶边, 像是个嵌在石阶旁的土包。

    李好问半跪在阶前, 俯身看向蚁穴中。

    刚才十五娘已经一脚将蚁穴上的封土拨开, 此刻可以见到蚁穴中的蚂蚁正在满地乱爬。

    这些蚂蚁之中,有体格小巧的褐色工蚁,有体格强壮, 肢体有力的兵蚁, 更有一只体型硕大,腹部比其它蚂蚁要大上好几倍的母蚁。

    “易老太太?”

    李好问福至心灵, 突然想起了两者之间的共同点。

    他记起以前学过的常识:一只蚁穴中,通常只有一只拥有繁殖能力的母蚁, 也称为蚁后。它会不断繁育,诞下工蚁和兵蚁,蚁穴之中,全都是她的子孙后代。

    除此之外,蚁后还会诞育有生殖能力的雄蚁和雌蚁,这些子女将飞出旧巢,成为新蚁穴的主人,开始新生活。就像是易宅管家所说的,易老太太的子女都各自离家,再不回来了。

    在李好问出声的同时,蚁穴中那只蚁后,忽尔停止了慌乱的移动,停下,转身……

    土堆中所有的各色蚂蚁,全都跟着蚁后的动作而停止了疯狂的逃遁,转而向李好问这边聚拢。

    这一群蚂蚁,不知是怎样预知了危险,预见到十五娘会向蚁穴中灌入清水,于是竟想出了为李好问营造梦境的方法,请求李好问相助,试图通过舞台上的演出,透露郑兴朋身亡的隐情。

    他这也算是到过槐安国的人了?

    李好问忍不住觉得好笑:连这些蚂蚁都知道,解开郑兴朋身亡的谜团,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

    “你们知道隔壁郑司丞遇害的经过?”

    蚂蚁们开始乱转起来。

    “如果答案是‘是’,你们就停止不动。如果答案是‘否’,就请各位在原地转圈即可。”

    蚂蚁们瞬时停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那好,我问几个问题。只要你们能清楚地回答我,我保证你们日后可以在此生活,不用再担心十五娘会向你们的巢穴中灌水。”

    蚂蚁们一动不动,静静聆听李好问说话,仿佛一只只真的有灵性。

    就见那只身躯庞大的蚁后勉强支撑起身体,圆形的黑色头颅向李好问点了点。

    “你们之中,有人……有虫看到隔壁郑司丞遇难的经过?”

    蚂蚁们像此前约定的那样,静止着,一动不动。

    “郑司丞是自尽的?”

    一动不动。

    李好问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验证了自己从历史中拖出的片段,有可能是真实的,另一方面还是那个问题:郑兴朋对自家的一幅屏风都那么留恋,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自己抹脖子呢?

    “郑司丞自尽,是什么时候?”

    李好问心情激荡之下,便问了一个无法用“是”或者“否”来回答的问题。

    蚂蚁们很明显地愣怔了片刻,然后开始在原地乱转。

    李好问满含歉意,道:“是我问得不妥,敢问各位,郑司丞自尽,是在上午吗?”

    蚂蚁们再次愣住,顿了片刻,一部分静默着不动,另一部分则在原地打转。

    李好问也怔住了:这什么情况?

    他回想起早先与那位蚂蚁管家的对话,忽然意识到:对于蚁类而言,是否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甚至不知早晚夜深;又或者,这些生灵终日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其实并不能区分“上午”或者“下午”。

    他蹲在蚁穴跟前,思绪纷纷。

    就在群蚁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好问突然口唇轻动,吐出几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刚刚表演的那出戏剧,总共有几个演员?”

    这虽然也同样不是“是否”问题,但群蚁们很快就反应过来。

    一大群黑褐色的蚂蚁迅速向四周散开,将蚁后身边的位置腾空。体型硕大的蚁后身边,多了四只明显较为瘦弱的工蚁。其中一只工蚁脖子里还缠着一缕极细的红色丝线。

    “四位?”

    李好问颤声询问。

    群蚁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

    原来从郑氏身亡到发现遗体的整个过程中,除了郑兴朋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另外有一人。

    李好问缓缓起身,脑海中不断回想他在梦中看见的“第四人”,此人衣着平平,面目模糊,似乎从未踏足郑兴朋殒命的花厅,而是一直冷眼旁观。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第四人”自始至终都在,却又好像始终没有参与。

    李好问双手抱拳,缓缓向蚁穴行了一个礼,道:“各位……多谢!”

    蚁后与她身边的群蚁一道,也默默向李好问躬身,似乎在回礼,同时也感激李好问的救命之恩。

    李好问直起身,转向自家北堂。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十五娘的不悦的语声:“……以后再也不帮阿兄了!”

    崔真在柔声细语地相劝:“十五娘,知道你那是为了六郎好,是怕旁人蒙蔽你阿兄……”

    李好问回到北堂中,无情无绪地在自己榻上重新躺下,开始集中精神,试图于过去的茫茫岁月中再找到那一天的历史影像,再次将它拖出,以便找到那“第四人”的信息。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止是白天那一次尝试掏空了他的经历,更因为叶小楼——叶小楼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以及无能狂怒,都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是催化剂,推着他一下子跃入历史,顺着时间线向上回溯,才完成了那一次举动。

    而现在他失去了大部分精力和那种被满满压抑的情绪,因此被困在“当下”而无法回溯。

    “需要休息……”

    李好问告诉自己。

    他阖上双眼,思维已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走,仿佛幻梦,又仿佛在思考。

    “阿娘,你说,阿兄真的能回到过去,看到当时发生的真相吗?”

    北堂一角,十五娘既好奇又有点担忧地问母亲。

    崔真伸手轻抚女儿的头发,微笑着道:“当然可以,但是,首先他需要相信自己可以。”

    *

    翌日清晨,李好问带着卓来一道,前往丰乐坊诡务司。他心事重重,而卓来期待着朝食。

    两人今日是从丰乐坊的西门进坊,刚好经过章家的蒸饼铺子。

    “李……李司丞,”在官袍外面又罩了一层围裙的章平一见到李好问便慌了,连忙跑出来,惶恐地道,“难……难道我又迟到了?”

    李好问顿时笑了起来:“章主事莫要紧张,是我今日早到了。”

    章平闻言,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赞道:“李司丞真是勤勉。”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李好问往铺子里迎,道:“今儿除了蒸饼,还有现煮的馎饦,汤汤水水的,以往都不好带到司里去,今日正好,司丞来了。卓小哥也来!”

    馎饦类似猫耳朵片儿汤,章家的馎饦是现场煮好之后捞出,浇上羊汤、撒上葱花和胡椒,香气扑鼻。

    李好问觉得难以拒绝,便带卓来一起在章家蒸饼铺外捡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卓来坐在他对面。

    馎饦还没送上来,卓来已经直了眼,望着李好问身后。

    “是张嫂……”少年小声说。

    李好问闻言忙回头,果然见到了张嫂,只是她的装束打扮颇为怪异,穿了一身颜色颇为鲜艳的干净衣裙,头上梳着两个鬏鬏——和十五娘的发式非常类似,也就是说,是少女的装饰。

    章家的几位小娘子也在铺子里帮父母做活。她们见到张嫂出来,纷纷向这位寄住在章家的苦命女性打招呼。

    “云娘早!”

    “云娘也起了呀!”

    李好问忽然想起,好像听张武提过的,张嫂的闺字是一个“云”字。这两个字在长安县和诡务司那些冷冰冰的公文里从未出现过。

    “咦,云娘,你是不是想吃馎饦?”

    章家一位小娘子见到张嫂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只管盯着用来下馎饦的汤锅,便笑道:“你稍等啊,等忙完了这两位客人,我也给你下一碗。”

    李好问:看起来,章家的女眷们待张嫂真好,当初诡务司出了那么严重的事,章家也没把她当外人。

    谁知张嫂却撸袖子,道:“阿姐,我……我也会做馎饦,我……我来……”

    章家几个小娘子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果断笑道:“好啊!”

    李好问转过脸,瞥了一眼卓来。

    卓来非常知趣地转过脸,什么话都不说,仿佛根本没看见过张嫂。

    若是旁人知道张嫂在蒸饼铺帮工,恐怕会心生惧意不敢来用餐。但现在,张嫂穿戴打扮得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只要他俩不声张,旁人未必会知道。

    张嫂挽起衣袖,章家小娘子帮她用细绳束好,又让她用清水濯手,然后再引到案前。

    张嫂一见案前的面团,就驾轻就熟地上手开始擀面揉面,不一会儿,面团便揉成了长长的一条,而后由张嫂揪成二寸长的一段一段,随后用手指将其挼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扔进沸腾的开水锅中。

    李好问舒心地转过身:新鲜出锅的馎饦马上就要上桌啦!

    就听身后张嫂怯生生地说:“章家阿姐,我给你帮忙,你可愿给我阿父与阿兄一人一碗馎饦?”

    李好问一呆,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嫂口中的阿父,其实是她的丈夫张武,而她的阿兄,则是她那个痴傻的儿子。

    如今张嫂只有大约八九岁女童的心智,和完全错乱的记忆。

    章家小娘子们也呆了一阵,其中一人感慨道:“云娘真是贤惠……啊不是,是孝顺,事事先想着家里的……父兄。”

    张嫂笑着摇头:“阿姐莫要再夸云娘了,云娘打小就是这样,侍奉阿父阿母,照料幼弟……”

    说到这里,她脸现迷茫与痛苦之色,似乎想起了什么和现有她认知相冲突的事情,连手上搓揉面皮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刚才说话的章家小娘子赶紧打岔:“云娘莫要想那许多,做完这几碗馎饦,便给你阿父阿兄端去便是。”

    张嫂闻言便不再想了,而是专心于手上的活计,将面皮揪成薄得几乎透明的面片。

    这时章平端着两碗馎饦和一碟蒸饼,向李好问这边过来。他将吃食放在李、卓两人面前桌上,自己打横坐下,感慨道:“李司丞,你这位旧日高邻,可算是帮了我家不少忙。”

    说到这里,章平伸出自己那一双胖胖的小短手,看了看,道:“云娘的厨艺比我好得太多,几个闺女都已经开始嫌弃我,早上不想要我帮忙了。”

    李好问闻言笑出了声,道:“那正好。反正章主事这双手更擅长为诡务司撰写报告,如此一来,每天便都可以早点上衙了。”

    章平听见上司这么说,也忍不住老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道:“张家一家三口如今在我家住得很好,司丞不必担心。”

    这时李好问刚好看见张武和那张家傻儿子从章家铺子旁一扇门板后齐齐探出头来。爷俩看见张嫂,都露出笑脸,随即听张嫂管他们叫做“阿父”“阿兄”。

    张家小儿混沌不知,但张武却是心里明白的。他冲妻子强装笑颜,却悄悄低头,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这一幕,李好问等人都看在眼里,无不暗自唏嘘。

    章平道:“眼下是暂时安定了。可将来,又会如何呢?”

    卓来闻言便抓耳挠腮地道:“若我是张武哥,我可不希望嫂子记起那么多伤人的往事;可是,如果一直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啊!”

    李好问也只能叹息一声,说:“卓来,我们平时能多帮帮张家就多帮一点吧!”

    他还记得张嫂也是遭受了自己的“池鱼之殃”。那次利用“踏影蛊”对诡务司的攻击,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或许,有些人不希望他能够顺利继任诡务司丞,这些人应该也不希望他顺顺利利地查出郑兴朋遇难的真相。

    用过朝食,李好问与章平、卓来两人一道,踩着壁挂钟和荐福寺报时的钟点,迈入诡务司公廨。屈突宜已经到了,正在与李贺一道,讨论典籍里关于某个古老妖怪的记载。

    章平惯例给他们带去了朝食,不过只有蒸饼,没有馎饦。

    屈突宜到了声谢,见到李好问的表情,刚想开口询问,视线忽而越过李好问的肩膀,热情地招呼道:

    “裴县尉,您怎么来了?”

    “叶帅,你也来了呀!”

    李好问藉此有了心理准备,转过身,果然见到了长安县县尉裴兴怀,还有不良帅叶小楼。

    裴兴怀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而叶小楼却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一副根本没怎么睡过的样子——他甚至没有戴幞头,而只是在头顶草草束了一个散乱的发髻。

    哪怕是置身诡务司中,这位不良帅依旧是眉头深锁,始终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么。

    裴兴怀的官职并不高,因此不需要李好问亲自来招呼,但是对方既然到了诡务司中,肯定是要先来拜见李好问的。

    就见裴兴怀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向李好问拱手道:“恭喜李司丞,想不到司丞小小年纪,便如此足智多谋、实力出众,再加上心思缜密,竟能破得了前任司丞身亡的奇案……小楼都与我说知啦!”

    李好问狐疑:这真的是在夸我吗?

    他将视线转向叶小楼,叶小楼蚕眉紧蹙,伸手挠了挠头,向李好问投来一个“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的眼神。

    李好问不动声色。他与屈突宜有过默契,这种场合,可以完全交给屈突宜去应付。

    于是屈突宜将人尽数迎进诡务司的偏厅,一一请坐,再问起裴兴怀为何今日前来诡务司道贺。

    裴兴怀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小楼说贵司可以结案了呀?贵司昔日司丞,难道不是自尽身亡的吗?”

    众人都看向叶小楼。

    叶小楼抓了抓头皮,小声小声地问:“李司丞……拖出的那‘历史影像’……会不会出错?”

    裴兴怀当即斥道:“小楼这真是当面胡说八道。”

    他转脸赔笑:“李司丞,小楼这人不懂事,您千万莫要见怪。”

    “小楼,”裴兴怀转而板脸教训自己的下属,“当年郑司丞也是凭借这种方法,破了不少奇案,你都是亲眼见过的。”

    李好问闻言心想:果然……

    “如今郑司丞后继有人,你应该觉得高兴才对!怎么能动辄质疑,说李司丞弄错了呢?”

    裴县尉教训得大义凛然,但李好问似乎从其语气中,听出了一点嘲弄。

    屈突宜闻言却温和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林大学士当年不就说过:真理越辩越明吗?叶帅有任何疑点,都可以拿出来,我等共同参详,共同参详。”

    叶小楼被屈突宜鼓励了,抬头看了一眼李好问,见他没有抗拒的神色,道:“下官昨晚想了一夜,疑点之一是郑司丞自戕的方法,我们从李司丞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看,似乎是‘化水为冰’,以冰刃割破了自己的要害……”

    “那么下官就像要问问各位了解郑司丞的,郑司丞有这么一手‘化水为冰’的本事吗?”

    “会的。”

    屈突宜正襟危坐,端正答道。

    “敝司郑司丞,只要当面见过他人使用这种特异,之后都能自己同样使出,所区别只在维持时间的长短罢了……”

    李好问在旁边听着,心中倏忽一动:这不就是时光术中的“为我所用”?

    “……而郑司丞确实曾经料理过一件案子,这在敝司卷宗中就有记载。在这件案子里,两名术士比拼,一人能制九天炽焰,一人能制九幽玄冰,并为谁的能力更强而争执不下。最后发现这两位只是以其浅薄的法术,冠上各种花哨的名头,博人眼球罢了。

    “但经此一事,郑司丞能够化水为冰,使之成为利器,并非不可能。”

    “另一件则是关于案发时间。”叶小楼忙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根据李司丞拖出的历史影像推论,该案案发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时间,一是白天,上午,日光从东南方向照入室内,正好照在当时坐在花厅内坐榻上的郑司丞脸上身上;二是张吴氏发现遗体,而下官乘坐巨筝赶到的时间,那是午后未时三刻。”

    屈突宜还是那副有理有节的样子,温言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世间也并不是绝对没人能够操纵时间。就例如佛家,不少僧侣对时间的研究非常透彻,能够将案发时间提前或者延迟,这些都并非不可能……”

    李好问的思绪顿时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奔驰——佛家?他想到了林嫱笔记中的义净大师,也想到了疑似天龙八部中紧那罗部的罗景……

    正想着,裴兴怀双手一拍,对叶小楼道:“小楼,你看,这不都了了,没什么不可能的。郑司丞案的根由就是自杀……”

    李好问闻言大惊:“裴县尉,我等可还没有做出这等结论!”

    裴兴怀面露理解,摇摇手道:“我懂……下官明白,这个消息不便现在就放出去,毕竟以前那些小报多次在民间渲染了,说是奇案的。”

    李好问:“在所有的疑点都被澄清之前,诡务司是不可能下这种结论的。”

    就算郑兴朋真的是自尽,也必须找到他自尽的原因……不是仅凭一副“历史影像”就能下结论的。

    裴兴怀却还自以为是地在点头,不断地道:“明白,明白……表面文章一定要做足嘛!”

    李好问:……

    这时卓来从正厅外快步进来,在李好问耳边道:“王叔让我来告诉六郎……李司丞——”

    李好问顿感惊讶:“司内又来客人了?”

    众人一起顺着他的眼光向外看去。

    这一次来的是钦天监的人——打头的是钦天监的监正阮霍,旁边一个男生女相,妖娆美艳,鬓边簪着一朵红花的青年,正是昨日帮他占卜案情,告诉他郑兴朋可能是自杀的钦天博士吴飞白。

    阮霍算来是李好问的直接上司,李好问不得不赶紧起身出迎。

    他来到诡务司正厅门外,壁挂钟刚好敲了十下。阮霍伴着钟声,迈着方步进来,笑容可掬地对李好问道:“恭喜李司丞,听闻破了奇案了?”

    香气自阮霍身边不断传来,吴飞白得意地冲李好问抛来一个眼神,那意思大概是说:看,我给你算的卦可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