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个月的分红。”

    偏僻荒凉的西北小县,街道上最多的不是布店、饭店,而是酒馆。特别是春寒料峭之际,来上一口火辣辣的烧刀子酒,暖和全身,能抵御侵骨的寒风。

    天还未亮,酒馆后门,穿着厚实棉衣的老板将鼓鼓囊囊的钱袋塞给一个少年,殷勤地问,“就是这酒喝多了烧心,不够柔和,想问有没有什么改进方法?”

    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容色姝丽,皮肤瓷白,与西北格格不入,看起来像是达官贵人家娇养的幼子,见他熟练地将钱袋塞入怀中,又显出一丝机灵俏皮:“这好说,你去府城称一斤冰糖回来,放在酒坛子里。”

    还好他前世在短视频软件刷多了“穿越必备指南”,不然如何依靠蒸馏酒法拿到第一桶金?

    明慕想到刚才掂量的钱袋重量,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或者将酒放置的时间长些,也能改善。”

    “诶诶好,等我新酒做好了,请您来尝尝?”

    听到这话,明慕的动作一顿,迟疑地回复:“这个,再说吧……”

    他或许,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了。

    天渐渐亮了,小二正预备开门,明慕忽然发觉已经拖到这个时间点了,急匆匆道别:“你忙,我先走了。”

    推开厚重的木门,迎面扑来的寒风差点把他吹个趔趄,旁边有个黑影忽然窜出来,扯住他:“明慕!”

    “我听着呢,不用喊这么大声。”明慕拽回自己快褪色的旧袍子,“走,先上你家去,不然我来不及赶回去了。”

    在微亮的天光下,能看见拽住他的黑影同样是一个少年,只是体型比明慕大了整整一圈,笑起来很憨厚:“好,你要走了,正好把你存我那的钱盘点盘点。”

    明慕没说话。

    他们脚程快,没一会就到了憨厚少年的家中,拿出埋在地窖里的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寥寥几个银锞子,大部分是铜板,粗粗一算,大约有二十两。

    明慕拿出刚刚的钱袋,全部倒出来,里面只有一个半两的银锞子,其余都是铜板,不到一两钱。

    “那老板怎么回事,这次给得这么少。”憨厚少年皱了皱眉,将钱放进匣子内,直接转交给明慕。

    “这几个月戎狄犯边,生意不好。”明慕打开匣子,分了一半钱出来,“这些给你。”

    “给我这么多作甚,我又没干多少活。”

    “给婶婶妹妹换新衣。”明慕摩挲了一下粗糙的匣子表面,在西北住了多年,他手指关节处有一两处冻疮,在细嫩皮肤上显眼又刺目,最终忍不住开口,“我前两日听说,这次钱大人一家去燕都,可能不会带上我,他们预备把我送去岭南。”

    “他敢!你本应是——亲王殿下。”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憨厚少年近乎咆哮。

    明慕是先帝幼子,与当今相差二十岁,夺嫡之争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但当今心胸狭窄,我行我素,将大长公主下嫁,几位兄弟姐妹困在封地,明慕自然也逃脱不了。

    当时明慕三岁,因为胎穿,小脑瓜装不了前世的记忆,一直是呆呆傻傻的样子。先帝将他丢在冷宫缺衣少食,后来发现有人时不时接济他,更是直截了当地送给一家外派官员抚养,直接丢到西北,如今已过了十年。

    这家官员过几日要回燕都述职,临行前,明慕无意中听见他们说,不愿意带自己回燕都,生怕惹了皇上的眼,又要去另一个偏远之地呆上十年,就想让他去岭南老家,也算流放了。

    面对皇权,明慕没有反抗的余地。

    “你收下,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你要来帮我。”明慕拿出几个银锞子,藏在身上,将匣子还给肖晓,安抚道,“能和他们分开,其实挺好的。”

    他年岁渐长,钱大人和他的家眷也逐渐苛责,幼时的无视还算能忍,近些年越发过分,竟是将他当做家生子使唤,动辄关柴房和饿肚子。今年冬日,衣裳被褥都是旧的,一扯就烂,要不是有肖晓这个发小,明慕可能会被冻死。

    自他们的幼子出世,明慕的境遇就越发艰难。

    一是迁怒,觉得因为有明慕才不得不困在西北,每三年的述职,都只能得个中下的考评,不能升迁或者调任;再则,他们家的幼子年岁渐长,性格顽劣,喜欢欺负人和翻东西,所以他将钱暂存在肖晓手中。

    特别是这些日子,因为家中忙着回燕都的事,没人看着,那孩子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明慕不得已越起越早,想避开。

    此时回去,看到房间内一片狼藉,明慕暗道不好。

    怎么今天那小祖宗这么勤快?

    明慕叹了口气,扶起被打翻的木架,捡起胡乱扔在地上的旧衣,重新一件件叠起来,放回衣箱里。所幸房间里东西少,收拾起来不费时间。

    根据他的经验,那小祖宗离开之后,短时间是不会来第二次的……

    “你早上去哪了?”收拾东西时,外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随后门被猛然撞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叉着腰,站在门口,“大早上不见人,你是不是偷我家东西了?”

    完蛋。

    那孩子的声音一冒出,明慕心都快不跳了。

    “小少爷、小少爷——”

    孩童的乳母和丫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心疼地蹲下来给男孩擦汗,站在房间内的明慕只当没看见:“小少爷,您若是有事,直接吩咐我们来就行。”

    “那好,我吩咐你,把你早上去哪、做了什么,全说出来。”小男孩指着明慕,颐指气使地开口。

    家中所有人都能管着他,只有明慕,可以被他欺负——所以他就喜欢来找对方“玩”。

    他听家人说过,明慕的身份不一般,但是没关系,对方只能依居在他家里,不能离开,也没人替他撑腰。

    “我……”

    明慕紧紧捏着藏好的银子,绞尽脑汁地想找个什么借口混过去。这孩子第一次来乱翻的时候,把他的存款全部拿走了,房间里的小件破的破,失踪的失踪。

    找大人,只说家里孩子小,反而指责明慕吃他家喝他家,那些东西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还有脸问。

    这点钱是他去岭南后的启动资金,绝不能被拿走。

    小孩子个子矮,眼睛尖,发现了明慕的小动作,大吼大叫:“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说完,还用力推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乳母:“快、快,我要那个!”

    明慕后退几步,见对方一步步逼近,立刻翻窗跑出去——开玩笑,他又不是没试过,他完全打不过那个乳母好不好!

    他草草看了一圈方向,后门在回来后就锁上了,要想跑出去,最好是前门。

    ——

    另一边,刑部尚书季肃一路从燕都,来到这偏僻的西北边镇,下车后,看见荒凉的街道、面色愁苦的百姓,一时间相顾无言。

    先帝崩逝了,只留下宫中还未出生的遗腹子。

    日前,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做了一个极为悠长的梦,梦中与现实相连,先帝年初去世,年中,遗腹子降世,请内阁三辅监国,新君出世后好生教养。

    新君满十六岁,三辅还政,却发现对方无心朝政,如同先帝一般求仙问道,服用仙丹,大兴土木,民不聊生。

    而后扶持长公主之女登基,可她性情偏执,行事暴戾,想要恢复太祖之法,却因病早亡。

    最后,好不容易从宗室中找到血缘关系最近的明慕殿下,当时殿下并不符合登基要求,满朝文武在王府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打动对方。

    那时的陛下的居所附近,比燕都繁荣百倍,百姓安乐、官吏清正,与苟延残喘的盛朝形成强烈的反差。明慕殿下登基后,确实想做出一番成绩,出新政、改税制、开海贸,但积重难返。最后戎狄兵临城下,陛下为国牺牲。

    悠悠数载,如同南柯一梦。

    醒来后,他不大想再培育宫中那个未出世的皇子,才有了今日的出行。

    原本季肃想,将一场梦奉为圭臬,自己与那些迷信鬼神之说的百姓有何不同?但见到西北荒凉,殿下又不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忍不住心酸——

    明慕殿下在偏僻之地蹉跎十年!本应是盛朝的中兴之君!

    不多时,县官的府邸近在眼前,在例行的通报后,季肃整理了一番官服,确保一丝褶皱也无,这才领着同僚进入府中,准备先去见见抚养殿下的那名官员。

    刚入大门,还未走几步,从侧方冲出的少年猛然撞到季肃怀中,还好他勤习武艺,下盘够稳,才没有被带翻。

    他低头一看,那少年相貌极好,细看竟有一丝熟悉之处,还未多问,便听少年说:“抱歉抱歉,我有急事,改天请你喝酒!”

    说完,少年如同滑溜的鱼,直接绕过这一行看似不凡的陌生人,直接冲向大门。

    “明慕!你给我站住!”

    不一会,同一个方向传来小孩子尖锐的喊声,看守大门的小厮听到自家少爷的声音,立刻将大门关上,正好把明慕关在门内。

    季肃不可置信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那位少年,居然是明慕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