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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诞子◎

    郭府

    郭南山这几天感了风寒, 已经有两日未去布政使司了。

    傍晚,他在老妻的服侍下吃了些白粥,就匆匆睡下, 可人躺在榻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今晚,格外的安静。

    隔壁赵府里,由于赵老头养了个爱唱戏的儿子, 往日这个时间那小子总要吊上几嗓子,今日也不怎么了,竟不吊嗓子了。

    郭南山像早起没听到晨钟,天黑没听见暮鼓一样难受, 在榻上翻了好几个身,没忍住撑起身问道:“老婆子, 隔壁赵老头家的儿子,怎么今晚没吊嗓子?”

    老妻吴氏正在外头给他补官服, 现在年纪大了, 光线稍微暗一点便看不见,偏偏他睡觉时不让点灯,她只能到外间去。

    闻言, 也没起身就扬声道:“估计是因为今晚城里戒严?”

    听到戒严二字, 郭南山愣了一会儿。

    “戒严,为何戒严?”

    “听说是城里来了一伙儿江洋大盗,今晚官差要全城搜捕,之前郭方来说的, 我寻思也没多大的事, 就没告诉你。”

    吴氏还不以为然, 郭南山却意识到不对劲。

    全城戒严这事就算再不归他管, 他怎么也是个按察使,按照苏州知府薛思吉那性子,怎么也要‘事事周全’来跟他知会一声,如今却没来。

    “到底是哪儿来的江洋大盗,竟弄出如此大阵势?去把郭方叫来,我细问问。”

    很快,老管家郭方就来了。

    “消息是李狗子传来的,他下差回家,谁知走到半道被人赶了回来,巡城官兵说要搜捕江洋大盗,全城戒严,让赶紧家去,以免误伤。”

    李狗子是郭府的轿夫,郭南山看似是个按察使,实则家中很是清贫,连马车都养不起,这官轿和轿夫还是按察使司给安排的。

    因此李狗子虽是轿夫,实际上并不是卖身的奴婢,每天下了差还要回自己家去,之前半路被撵回来,他寻思也没地方去,就又回了郭府。

    “即是全城戒严,为何没人鸣锣示警?”

    若是鸣了锣,他在家中不可能听不见,要知道郭府不过三进院,又临着大街。

    “我听李狗子说外面鸣锣了,动静闹得很大,那些青楼勾栏都关门了,连那些花船都熄了灯。估计是巡城官邸考虑到这附近都是官邸,所以才没让人鸣锣?”

    这时,郭南山已经坐不住了,拿着衣裳就要起来。

    “老爷,你干什么?你都还没好呢,小心又着凉。”吴氏忙过来阻拦道。

    郭方也一头雾水,不明白老爷为何如此激动。

    这时看门的钱大来了,在门外禀报:“老爷,布政使司右参议颜大人求见。”

    “怎么这个时候来求见,不知老爷这两日病着?”吴氏道。

    郭南山却忙说:“快让他进来。”

    这边,郭南山刚穿好衣裳,颜瀚海来了。

    他穿着绯色官袍,外面披了件黑色披风,步履很急促,身上还带着早春的寒意。

    “大人。”

    他拱手施礼,不等郭南山开口询问,便貌似随意地用有些抱怨的口气,说了来郭府这趟的艰难。

    外面那些人,倒也没有胆子大到守在各府门前禁止人外出。也是侥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两处官衙,就隔着一条大街,因此附近这一片都是官邸。

    更幸亏的是,郭南山的官邸不在对面那条街上,不然颜瀚海连街口都出不去。

    即是如此,途中他也被巡逻的兵丁拦下询问。

    见他身穿绯色官袍,对方知晓是高官,也没敢造次。听说是按察使郭大人邀他下棋,就给他放行了。自打那次抢亲的事后,郭南山经常会邀颜瀚海下棋,这件事许多人都是知道。

    “你是觉得——”

    郭南山惊疑不定,捏着胡子。

    颜瀚海苦笑一声:“大人不是心知肚明?”

    “他们好大的胆子!”

    郭南山怒拍桌子,将老妻和管家都吓了一大跳,关键二人根本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

    “你们都先下去。”

    挥退二人,郭南山面色凝重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颜瀚海苦笑:“这种情况,下官能有什么主意,连我等都被蒙在鼓里此时才得知,估计那些人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说不定此时已经下手了。”

    郭南山看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你就别卖什么关子了,你若真没有主意,也不会过来找我。”

    颜瀚海这才淡淡一笑道:“为今之计,只看大人是否敢赌了。如今只凭大人与下官二人,恐怕是出不去,只能去联合住在附近其他官员,以势威逼那些把守的官兵放行。必要时,可向外透露那位的身份,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着脑袋帮他们干活。”

    “行,就这么办,我们走。”郭南山倒是爽快,一拍巴掌就站了起来,打算随颜瀚海出门。

    他这爽快的态度,让颜瀚海不禁侧目,要知道真把那些人逼急了,说不定二人会丢命,毕竟太子都敢杀,还怕再杀两个官员。

    “行了,你别看我,咱们这位。”郭南山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声音,指了指天,“平时看着一派喜怒不形于色,真被动了逆鳞,是真会发疯。他愿意跟你讲道理时,你最好好好讲道理,若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信不信,若是太子在这出了事,这城里的所有官,一个都活不成。他们以为,只要下手隐蔽,让人捉不到把柄,就没人能拿他们如何?那位才不会管这些,尸山血海出来的皇帝,还真以为是……”

    说到这里,郭南山未再说下去,可他眼中却明显带着惊惧,似乎回忆到了什么。

    这一幕,让颜瀚海不禁一愣,脑海中浮起早先听来的一些传闻。

    据说当今是武将出身,南征北战十多年,有战神之名。却生性暴戾,残忍嗜杀,还患有疯症。可后来又传说这些都是谣言,是当年几个叛王为争抢皇位,放出来诋毁当今的。

    难道说,其实不是谣言?

    可眼下也没功夫让他在多想,两人带着数名仆人,匆匆没入夜色中。

    这大概是颜青棠平生最疼的时刻。

    她从未想到疼痛可以如此剧烈,明明是一阵阵的痛,可痛到极致,即使此刻阵痛过去了,人也会因长久的疼痛而不由地瑟缩发抖。

    好不容易缓过来,但没过多久,阵痛又来了。

    颜青棠靠在素云身上,大口地喘着气。

    她现在大汗淋漓,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素云满脸都是眼泪,手忙脚乱地帮姑娘擦着汗,越擦越乱。

    “陈女医,你快看看到底行不行了?”

    陈女医上前摸了摸,道:“把人扶到床上去,把参汤端过来。”

    几人分工行事,很快颜青棠就被扶到了床上去,参汤也端来了。

    “小口喝,慢慢喝下去,攒攒力气。”陈女医一边说,一边俯身查看着,“宫口已经打开得差不多了,你现在阵痛可密集,中间隔了多久?”

    颜青棠咽下一口参汤,虚弱道:“大概十来息。”

    “好,快了快了!你把参汤喝完,攒攒力气,再吃些东西,待你吃罢,就可以开始生了。”

    鸳鸯一边抹着泪,一边道:“陈女医,这生孩子还能停下啊,姑娘疼成这样,怎么吃东西?”

    “多少都要吃两口,吃了东西,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生下孩子。”

    颜青棠拍拍素云,示意她把吃食端来。

    吃食是一碗瘦肉蔬菜粥,十分容易吞咽,她就着素云的手,吃了小半碗。

    陈女医又让人拿来热帕子,给她擦了身上的汗,重新换了一件干爽的上衣,才又让她躺下。

    “准备好了?我让你使劲,你就使劲儿,让你收力,你就收力,已经能看见孩子胎发了,你配合我,很快就能生下。”

    颜青棠点了点头。

    “好,来,记住疼的时候使劲,把劲儿往下使……”

    颜青棠闭着眼睛,紧咬着口中软木,双手拽着床榻两侧可以借力的绸绳,一声未吭,但额上青筋毕露。

    今晚,素云流的眼泪比这一辈子都多,全是心疼的。

    眼见这一波过去,绸绳放松,软木从姑娘口中掉出来,素云忙拿着帕子一边帮她擦汗,一边哭道:“姑娘,你要是疼,就叫出来,别忍着……”

    颜青棠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别哭了,留着力气帮我生孩子行不行?”

    “我就是心疼姑娘……”

    窗外,纪景行立在廊下,看着远处传来的火光。

    他穿着一身黑色双龙长身鱼鳞甲,两肩的肩吞是为龙首,其下是用鳞片组成的披膊,正身鳞甲上饰有两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腰束鎏金龙首腰带,肩披黑色红底披风。

    这一身何止是俊美无俦,简直英俊威武不似凡人。

    可他却全身僵硬,需要拼尽全力才能站在这里。

    远处,打杀声嘈杂声越来越近,疾风司的人已经退到第二道防线。

    陈越白手提血刃,匆匆而来,人还未到近前,便有一股血腥之气迎面扑来。

    “殿下,第二道防线暂时无碍,还能守住……”

    他明显是安慰之词,毕竟作为领头的他都上去和人拼血刃了,可以想象是何等场面。

    “暗锋,你去一趟。”

    “是。”

    与此同时,东城门娄门被人兵不血刃夺了下。

    守城的兵丁根本反应不急,也不怎么城门就被打开了,还来不及反抗,一队身穿黑甲的将士出现在他们眼前。

    领头的将领手持一块金色兵符,冷声喝道:“我等乃当今陛下麾下黑甲军左卫,奉命前来清缴叛军,城中有人蓄意谋反,意图谋害太子,尔等速速卸下兵器盔甲,此地由我等接管,若有不从,以谋反罪同处。”

    除了兵符,对方还手持圣旨。

    这般情形,普通兵卒哪敢反抗,纷纷丢下手中兵器。

    “留下一队人接管此地,速速入城。”

    很快,十多艘大船便顺着水门入了城中。

    暗锋出去了一趟回来,黑衣已经变成了血衣。

    只是天黑,根本看不出痕迹,只有喘气声暴露了他并不轻松。

    “司马长庚就在外面,我想杀他没杀成,他身边围了太多人。”

    杀不了司马长庚,那就只能杀其他人,有身法鬼魅的暗锋加入,那些看似勇武不怕死的兵卒着实被吓得不轻。

    不过行伍出身怎可能怕鬼魅,惊吓也只是一时,再加上暗锋胜在身法,耐力却不行,只杀退了一拨人,就退了回来。

    料想下一波攻势很快就来了。

    “你守在这,我去。”

    纪景行拿起一旁的刀,抬步便走。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这一声啼哭,宛如金鸡报晓,让人不由振奋。其间还夹杂着其他人的惊喜声。

    “生了,姑娘生了,是个小子。母子平安。”

    似早知道门外有人守着,雪竹匆匆跑出来道。

    纪景行回头看了一眼,紧绷的身体不由松懈下来,露出如释重负一笑。旋即,他转过头,步履坚定地往外走去。

    等我,归来。

    第92章

    ◎参见殿下。殿下?◎

    与此同时, 布政使司大街上,几个身穿各色官袍的官员领着一群杂色衣裳的仆役,正在和把守的兵卒对持。

    “全城戒严, 我等为何不知?”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速速放行!”

    “按察使大人在此, 尔等竟敢冒犯?”

    “要知道那可是太子殿下,你们想谋反不成……”

    几个年迈体弱的官员,凭着一股正气, 竟将一众身强体壮的兵卒逼得节节败退,若非之前下了死命令,这些人已经闯过去了。

    这般情形,是卞青等人当初万万没想到的。

    “大人, 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

    布政使司里,卞青声声冷笑:“当然是继续拦着。再命人去问问司马长庚, 他那的事办没办成?若是办成,一切皆好, 不过几个老匹夫, 权当被江洋大盗杀了,若是没办成,动静越闹越大……”

    剩下的话他未说, 对方也不敢问, 匆匆下去了。

    颜宅

    纪景行已是浑身浴血,火把的光亮照耀在他的铠甲上,折射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陈越白也是鸡贼,见太子如狼入羊群, 又见有人看着太子的铠甲发愣, 就忙命人去找来铜盆, 让手下们哐哐哐敲着铜盆, 并大喝起来。

    “此乃当今太子殿下,尔等见到还不快快下跪。”

    “司马长庚,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司马长庚,你谋害太子,意图谋反,是要灭九族的大罪,你们也要随他一错再错?”

    随着这一声声呼喝,明明对面人数众多,却被逼得步步后退,眼见一步步退出他们用人命填出来的大门外。

    站在前面的兵卒们,俱是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又去看那铠甲上随着火光跳跃的龙可是真的。

    司马长庚自然不会任人‘污蔑’,冷笑喝道:“小小一个端王世子,竟私下越制用五爪金龙纹,纪劼你还说你没有意图谋反。”

    他索性继续扣帽子:“端王世子私藏弓弩铠甲,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尔等速速拿下此人,是时立下大功,必升官加爵。”

    见还是没人敢动,司马长庚的亲兵上前去踹一名兵卒。

    “还不快上!”

    “可大人,他——”

    陈越白忙又道:“司马长庚,连你的手下都不敢信你,到底谁真谁假,明眼人皆知。无缘无故你联合卞青紧闭城门,又驱逐百姓,打着缉捕江洋大盗的幌子,偏偏竟强闯织造大人的私宅。”

    “你明知太子殿下微服私巡在此,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显就是意图谋反,想谋害太子。别看你亲信众多,可天下没有不漏风之墙。”

    “你恶行昭著,视活人为无物,堂而皇之,当众行凶,混淆黑白,即便今日我与太子殿下被尔等被诛杀在此,这黑夜里还藏着无数眼睛和耳朵,你真以为你的恶行能隐藏下?事后你必会被陛下清算,死无葬身之地!”

    斜对面宅院里,墙后面竖着两把梯子,梯子上蹲着两个人。

    一听这话,那老爷便恨不得晕过去。

    他怎知道黑夜里还藏着其他耳朵?

    “快走,快走……”

    他无声地又是斥骂,又是给下面扶梯子的下人打手势,真后悔自己没忍住跑来看什么热闹,也不知等会儿会不会被灭口。

    ……

    因为陈越白的威胁,司马长庚的脸色极为难看。

    暗夜下,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火光后闪烁,似乎每一道目光都不可信任。

    对方说得没错,这暗中还不知藏了多少眼睛耳朵。打从错估对方实力之始,又久攻而不下,他们就事败了。

    即使今晚事成,还不知走漏了多少风声出去,事后必然遮掩不易,可如今他已经骑虎难下。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只要能速速解决掉这些人,这附近不过几户人家,来一场大火便足够湮灭一切……

    “妖言惑众,贼子狡诈!来人,杀一人赏银千两,诛首者,赏银万两!”

    陈越白还是低估了司马长庚的狠绝,以及这些底层兵卒听说有赏银后的激动。

    谋反确实是大罪,但拿到银子天下都可去得,往深山老林一藏,藏个几年,谁还认识自己是谁?

    再说,命令是大人下的,即使事败,他们不过受人蒙蔽。而且这么多人,还没有听说过谁事败,连下面的小卒子都一并杀了的。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杀啊’,本来已经后退的兵卒们再度涌了上来。

    疾风司的人忙上前抵抗。

    陈越白哭丧着脸,道:“殿下,要不你先走,属下留下来抵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纪景行踢了他一脚,道:“行了,别装了,你听——”

    听什么?

    阵阵喊杀声中,还夹杂着一股震动。

    这股震动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十分微弱,却让陈越白渐渐露出喜色。

    他一抹脸上的血,大声喝道:“兄弟们,再坚持一会儿,援兵到了。”

    几乎是秋风扫落叶。

    黑甲军的到来,让司马长庚及其附庸瞬时土崩瓦解。

    也是之前陈越白的那番话起了作用,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兵卒们本就下手畏畏缩缩,一看对方援兵来了,还是大名在外的黑甲军,一众军官兵卒们俱是肝胆俱裂。

    谁还敢反抗?

    无人敢反抗!

    司马长庚也是果决,眼见事败,眼见到来的是黑甲军,根本不给人擒下他的机会,便横剑自刎当场。

    见此,那些还在犹豫的兵卒们,纷纷扔下兵器,双手抱头蹲了下来。

    屋里,陈女医亲手给孩子清理了身体,又用襁褓将其包裹好。

    刚出生的婴孩,像浑身脱了皮的猴子,又红又皱,连眉毛都还没长出来。

    颜青棠撑着虚弱的身体看了看,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生下的孩子。

    “怎么这么丑?”

    明明她和纪景行长得都不丑啊。

    见她表情震惊,陈女医失笑:“刚生下的婴孩都是如此,生下来的时候越红,红色褪去了越白,以后定是个白的。”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是莫姑姑的声音,夹杂着几个婢女的惊诧声。

    “您现在可不能进去,这满身的血,先去沐浴洗漱,更了衣再进去。”

    “是大人回来了?”

    素云忙去门边看了看,回来后表情怪异道:“是大人,莫姑姑说大人太脏,不能进来。”

    “怎么太脏?”颜青棠错愕。

    “大人穿着铠甲,浑身都是血,踩了一地的血脚印……”

    丫鬟们都是女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还是莫姑姑和雪竹几个镇定,忙把人拉走去沐浴了。

    “外面怎么样了?”

    这些素云可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回来了,外面应该没事了……吧?

    很快,纪景行便披着刚洗过的头发,身上还带着水汽走了进来。

    “棠棠……”

    “我没事。”她半靠在那里,神色温柔,“外面应该没事了吧?”

    “没事了,援兵到了。”

    他嘴里说着,眼睛却在她身上巡睃着,想伸手去摸她,却又不敢下手的样子,仿佛她是一个易碎品。

    “既然没事了那就好,你看看孩子。”

    经由她的提醒,他才发现她身边还躺着个小东西。

    像个小老头似的,被裹在襁褓里,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脸上的皮子又红又薄,感觉碰一下就会破。

    果然,他也露出嫌弃之色。

    “这是……咱们的孩子?”

    颜青棠笑了起来:“陈女医说,长两天就白了。”

    下一刻,她被人紧紧抱住。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她却能感受到他的恐惧。

    “我之前在外面听你……”

    其实她一声没吭,只有痛到极致才呜咽的几声,相反素云和鸳鸯两个丫鬟的话最多,一直哭个没完。

    可只通过这些,他便能猜想她当时的情况,真是拼尽了全力才没贸然闯进来。

    感觉有热流打湿了她的颈窝,本来还想嘲笑他一下的,她不禁也住了声。

    她其实知道他后面一直守在窗外。

    “好了,我没事。当时确实很疼,但生完就不疼了。”她安抚道,轻拍着他的肩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平静,抬起头来。

    哪还能看出什么异常,只是眼睛有些红。

    “你不用管外面?”怕他不自在,她岔开话题道。

    纪景行这才想起,他见黑甲军来后,就转头回来了,根本没管外面的事情。

    “我还要出去一趟……”

    “你放心去,我没事。本来打算睡一会儿的,陈女医让我吃些东西再睡,你不要担心我跟孩子……”

    正说着,院中又响起一阵嘈杂声。

    须臾,两道沉重但又极具规律的步伐在门外响起。

    对方的步子很重,似乎扛着什么重物。

    行到门前,步子停了下来。

    只听得一阵铠甲鳞片撞击声,地板咚的一声响,有人在门外跪了下。

    “黑甲军左卫指挥使尉迟都,参见殿下。属下等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门外,几个丫鬟愣愣地看着单膝跪在那、仿若一尊庞然大物的黑甲将领,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门里,颜青棠侧头看向纪景行。

    纪景行回看她。

    “殿下?”

    “棠棠,你听我解释……”

    颜青棠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角。

    “你快别解释了,快去忙吧。我实在是累了,要先睡一会儿。”

    说着,她滑入被子中,躺了下来。

    “那我先去忙?”

    他站在那,见她确实没有生气的样子,才犹犹豫豫出去了。

    屋里的动静,传入尉迟都的耳里,简直兜鍪都要惊掉了。

    因此之后见太子殿下从屋里出来,一改平日的雍容矜贵,反而迟迟疑疑心事重重,他反倒不诧异了,只是一脸怪异。

    一直到两人走出去后,纪景行才恢复一贯镇定从容。

    “外面如何?”

    “司马长庚畏罪自杀了,属下已命人带队前往布政使司平叛。”

    “死了?”纪景行蹙起眉,“倒是便宜了他!”

    布政使司大街

    闹成这样,住在附近的其他官员又怎可能不知。

    只是有人还知晓让下人趁乱出来打听情况,还有人即使明白了什么,也龟缩在府里,权当不知。

    郭南山心急如焚,眼见这些兵卒还挡着不让,他怒从心起,凭着一介苍老之躯往面前挡着的刀尖撞了过去。

    幸亏颜瀚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

    “郭大人,你这是要作甚?”

    “苍天无眼,奸臣当道,天日昭昭,这伙人竟要谋害太子,我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大梁!陛下,老臣无用啊……”

    郭南山这副模样,惹得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官员俱是老泪横流,一边去扶他劝他,一边怒斥还挡着不让的兵卒。

    “快让开!”

    “你们这是助纣为虐!”

    眼见闹成这样,把守的兵卒依旧抿着嘴低着头挡在那里,颜瀚海心中也是焦虑至极,他正要开口让众人去堵布政使司衙门,逼着卞青出来。

    就见不远处街上,匆匆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可不正是一身朱红色官袍的卞青。

    “你们都在做什么?还不速速撤去路障,给诸位大人放行?”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谁让你们设障阻拦诸位大人的?到底是谁下的命令,谁竟敢下这种命令……”

    斥完,他忙又面向众人解释道:“我也是才收到消息,那些蠢头兵丁竟然连我都敢拦,实在是荒唐至极!”

    面对这一番唱念做打,其他人面上都是惊疑不定之色,郭南山和颜瀚海却对了个眼色。

    这是在做什么?

    猫哭耗子假慈悲,还是另有目的,想把众人骗走?

    二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很快答案就给到了面前。

    众人感到地面传来阵阵地动,四周本就寂静,显得这地动格外明显。俄顷,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方阵踏步而来。

    夜色正浓,全凭着众人手中的火把和灯笼照亮。

    乍一看去,这些全副甲胄的人似乎从黑雾中而来。

    他们穿着黑甲,步履一致,前排是盾手,后排是矛手,两侧则是刀手……极致的黑衬着森冷的白,刀枪剑戟之间,一股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停!”

    话语还在空中盘旋,这些兵卒已经令行禁止,在一个重跺步后,停下步伐。

    一个黑甲将领策马走上前来。

    几乎是瞬时,众人脑中便冒出一个名字。

    黑甲军。

    这黑甲军乃陛下亲兵,总数不过一万,却可一万抵十万。所用盔甲兵器无不精良,其中有一半是骑兵,另一半则是重甲兵。

    黑甲军的威名可不是因是陛下亲兵而铸就,而是当年跟着陛下南征北战打出来的,打得四方夷族无不闻黑甲军而色变。

    如今大名鼎鼎的黑甲军,竟来了苏州。

    郭南山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哪还能见到方才老泪横流的凄惨模样,他面露激动之色,喊道:“你们来的正好,快去……”

    但比他快的还有一人,正是卞青。

    “诸位来的正好,本官刚才得到密报,都指挥使司马长庚竟密谋想杀害太子殿下。也是本官得到消息太晚,又被一群兵丁所阻……”

    郭南山目瞪口呆,看着卞青一顿巧舌如簧。

    其他人也都是面色怪异。

    可值此之际,形势不明,也没人当面去戳破。

    倒是领头的黑甲军将领,似乎很有耐性,竟听着卞青把一通话说完。

    “卞大人,说完了?”

    卞青一愣,下意识道:“诸位……”

    “拿下!”

    瞬间,从后来上来几个穿着黑甲的兵卒,将卞青按倒在地。

    他似是还想挣扎,可哪敌得过手如铁钳的兵卒,官帽在挣扎中掉落在地,宣告着他即将迎来的结局。

    “文官——”

    高坐在马上的黑甲将领摇了摇头,似十分不屑:“你要是能如司马长庚那样,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司马长庚怎么了?众人心生疑惑。

    可听到这句话的卞青,却顿时瘫软在地,再无挣扎。

    黑甲将领下了马来,看向众人。

    “诸位大人,我乃黑甲军左卫副指挥使贺梁,奉命前来平叛。如今事态不明,还请诸位大人先跟本官的手下去歇息一二,待事情查明,自会放尔等归家。”

    闻言,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但也没说什么。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前。

    这时,已经有人收到消息,赶了过来。

    个个都是一身官袍,官帽却戴得七倒八歪,显然是匆忙而至。

    “大人,我等也是才收到消息……”

    可对这些人,贺梁就没这么好的脸色了,照本宣科说了一番让众人先跟下去休息的话。

    说是休息,在这地方休息,明摆着是关押。

    至于之后能不能出来,那还要看有没有牵扯到今日的事中。

    见此,之前那些跟郭南山一同来的官员,本来心中还有些怨言的,此时怨言全无。

    都用上平叛了,看来这次的事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一众人再次庆幸之前郭南山带着颜瀚海找上门时,可能为了心中大义,可能为了忠君报国,可能也是推脱不掉,出头露面了这一次。

    要不然,这一次都危矣。

    一夕之间,苏州城大变样。

    三司的官员几乎全部被收押,甚至苏州府衙乃至县治在苏州几个县的县衙,以及可调用的苏州卫,以及下面的巡捕营、巡检司。

    但凡是个官的,都被看押了起来。

    窦风是在清晨到达的,正好带着人接管了城里的巡防。

    一时间,偌大的苏州城风声鹤唳,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不管牵扯进去的,没牵扯进去的,当晚知道此事的,不知道此事的,都知道这次的事闹大了。

    郭南山、颜瀚海等人,因救驾有功,当天早上就被黑甲军恭恭敬敬送了回去。

    一个继续领着按察使司,一个暂领布政使司,不过当下这副局面,公务几乎停摆,也没什么事可做。

    颜宅被重新清理了一遍,所幸当初建得结实,虽是满目疮痍,但暂时还不影响使用。

    尉迟都本是建议纪景行移到布政使司,或者织造局办公,但纪景行并不同意,就把办公之地设在了颜宅。

    以至于前来禀事或者求情之人,都能看到当晚是何等惨烈。

    怪不得,怪不得会怒成这样!

    这般情形怒成什么样都不为过。

    而众人并不知道引起众说纷纭的太子殿下,此时正在打地铺。

    那日纪景行离去后,颜青棠并没有睡下,还如之前说的那样,先吃一些东西,再睡。

    莫姑姑给她端了一碗熬得粘稠的红枣小米粥,配着一碟炒得清爽的叶菜。

    她就着小炕桌吃完,又漱了漱口,方才躺下睡了。

    这一觉睡得不知时日,待她醒来卧房里很是静谧,孩子不在她身边,而床前多了一个正在打地铺的人。

    说是打地铺,实则因为床是拔步床,相当于睡在地板上。

    对方睡得很熟,睡姿也很老实,仰躺着,双手交握放在腹部。哪还有平时缠人的模样?

    颜青棠就躺在那看着,直到把打地铺的人看醒。

    第93章

    ◎苦肉计,求情◎

    纪景行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棠棠……”

    他这副模样, 倒让颜青棠有些尴尬了。

    “你醒了?怎么睡在这?”

    他眨了眨眼,有些委屈:“莫姑姑不让我上榻睡。”

    颜青棠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揉眉心还是该揉额角。

    “我在坐月子……”

    “我知道你在坐月子, 所以莫姑姑才不让我上榻。”

    莫姑姑是只让你不上榻吗?

    她是根本不想让你进来。可他非坚持要进来, 还坚持要在这房里睡,无奈之下莫姑姑只能让人给他打了地铺。

    “你不用管外面的事?宅子里那么多屋子,再不济你还能睡书房, 窝在这像什么?”她耐着性子道。

    “我就想窝在这。”

    颜青棠不想理他了,闭上嘴。

    可从她开始理他,就走错了路,因为这人最擅长打蛇顺竿爬。他从地铺上挪到床沿坐着, 拉着她的手问:“棠棠,你饿了没?你都睡了一天了, 我让人给你端些吃的?”

    看看窗外,依旧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显然不是黑夜还没过去, 而是刚结束了一个白天。

    见她不说话, 纪景行主动去了外面,叫人备吃食。

    不多时,屋里的烛台被燃起, 地铺先被挪到一旁, 素云鸳鸯端来吃食,雪竹雪蝶搬来一个小炕桌,放在床上,以便于她有地方吃饭。

    颜青棠其实并不饿, 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可素云在一旁盯着, 非要让她吃完, 说这吃食准备得不多, 陈女医说了,姑娘刚生完孩子,元气大伤,食补见效最快。

    于是她只能继续吃。

    吃罢,陈女医来了,这时纪景行也避开去了外间。

    陈女医为颜青棠检查了下,说很好没事,又说现在先养着,待恶露排干净了,再替她调养。

    又端来一碗药,让她喝下。

    因为孩子正睡着,就没有抱来给她看。

    孩子被两个奶娘带着,奶娘是之前就备好的,跟陈女医她们一同从京里来的。之前陈女医便就着可要亲自哺乳之事,跟颜青棠晓以利弊过。

    富贵人家几乎没有妇人会亲自喂养孩子,一是不利于恢复体态,二是大概有近一年的时间,无法安稳休息。

    襁褓中奶娃,一个时辰要吃一次,吃完就要拉,交给奶娘去照顾,更有助于母体恢复。

    颜青棠选择听陈女医的。

    事实证明,打从认识陈女医,她给出的各种建议,还没出过什么岔子。

    一切弄罢,由于现在是二更天,自然是继续睡觉。

    陈女医说了,坐月子就是吃和睡,至少前几天是这样。

    纪景行拖来自己的铺被卷,又在床前摆了下。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要不,你找间房去睡?”

    “我就想睡在你边上,没有你我睡不着。”

    她躺在那僵了会儿,没忍住道:“是不是暗锋又给你看了什么话本子?”

    关于他看话本的事,颜青棠也是后来经过套话后才知晓。

    之前他仿佛突然开了窍,竟会说许多他本不该会说的情话,她自然心生疑窦,便借机套过话。

    开始他还不说,但架不住她太会套话,终究是被她套了出来。

    原来竟是暗锋给他看了几本话本子,还看得都是什么烈女怕缠郎!

    简直是了!

    颜青棠万万没想到,暗锋看着挺正经冷酷一个人,竟然有看女子才看的话本子的癖好!

    正在偏房养伤的暗锋,不禁打了个喷嚏。

    昨夜他也算功臣一枚,事罢主子去阖家团圆了,他倒好,一身血,还没人管。

    还是素云发现了他。

    连忙替他安置,又是给他找地方住,又是给他找大夫看伤。

    由于他还要尽忠职守‘保护’殿下,自然不能住远了,可正院这也没其他屋子了,最终素云将他安置在自己屋里,她则去跟鸳鸯挤挤。

    睡着她松软的床,嗅着女儿家的清香,吃着可口美味的饭食,享受着她柔软小手的照顾。

    这日子过得,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素云见他打喷嚏,还以为自己手太重,弄疼了他。

    “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事,没事,我不疼。”

    光着半截膀子的他,还特意挺了挺胸膛,浑不在意道:“也不是第一次受伤了。”

    可不是,看他胸膛上旧伤累累,显然以前是经常受伤的,素云不禁有些心疼道:“你也是,那么多人,打不过就不要硬撑啊。”

    “怎么打不过?不过猛虎也怕群狼。再说,我若是退了,殿下怎么办,你家姑娘和你怎么办?我自然要把敌人挡在外面。”

    一番话让他说得义正言辞,又没有那么刻意。

    素云被感动得不轻:“暗锋,你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那是!

    ……

    另一头,暗锋的主子正在否认自己看了话本子。

    事实上,他哪有功夫看话本子。

    纪景行将他今天所办之事一一道出,包括司马长庚之死,以及卞青突然倒戈,且并不承认此事是由他和司马长庚谋划。

    卞青不承认没关系,他的手下以及牵扯进来那么多人,总有人的口供能佐证他就是主谋。

    他今天就在忙这事,审讯不用他亲自来,但大方向他要管。且一下子收押了这么多官员,除了要报仇外,也是他想把苏州官场清一清。

    难得的好机会。

    “当然,具体如何处置,还得等京里那边的旨意。”

    听完后,她不再出声,纪景行自然也闭上了嘴。

    他又躺了回去,却在躺回去的瞬间,闷吭一声。

    “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痛苦,似乎极力想遮掩。

    颜青棠想起一件事,素云说他一身血,把地上踩得全是血脚印,所以莫姑姑不让他进来,要先沐浴。

    那血到底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血?他可是受了伤?昨天她竟忘了问,连忙坐了起来:“你去把灯燃了。”

    “棠棠,我真没事,只是昨晚岔了气儿,受了一点小内伤。”

    “你点灯我看看。”

    “我真没事。”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去点燃了灯,并凑到她面前,拉开衣襟给她看,还装模作样指着肋骨上的一点。

    “就是这里,但真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颜青棠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又找不出证据他是在苦肉计。

    “要不,找陈女医来看看?”

    “真不用,就是有一点疼,过几天就好了。”

    见此,她只能道:“那你早些睡吧。”

    灯熄了。

    黑暗中,两人都没睡着,明明也没什么,但颜青棠总觉得他睡在那,充斥着一种可怜兮兮的气息。

    苦肉计!

    她心里暗想,闭上眼睛。

    次日一大早,纪景行就出门了。

    其实他走时,颜青棠已经醒了,他还可怜兮兮地说了一句出去办事才走的。

    他走后,丫鬟进来服侍她净面漱口,又端上美味可口的早饭。

    莫姑姑也来了,在一旁服侍她用饭。

    趁着间隙,她犹豫地看了颜青棠一眼,道:“姑娘,其实殿下他知道错了。”

    说情的人来了,本来颜青棠还以为莫姑姑要再忍两天呢。

    莫姑姑一直给她的感觉,就是知道的事很多,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提。

    “其实奴婢倒不是为殿下说情,来之前娘娘就说过,让我等只管照顾好姑娘和姑娘肚子的小皇孙,其他一概不管。”

    颜青棠睁着眼睛,等着莫姑姑继续说,哪知莫姑姑说完这些话就不再说了。

    见她疑惑看过来,莫姑姑失笑道:“所以奴婢真不是来替殿下说情的,之所以会说殿下知道错了,仅是个人之言。”

    “奴婢虽不是殿下乳母,但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打小就很聪慧,也很稳重,因为是长兄,所以待其他皇子和公主很有长兄风范。”

    说起往事,莫姑姑很是感叹。

    “……当年太上皇禅位给陛下,下面那些官员不消停,总想着借太上皇压制陛下,殿下小小年纪,便知晓忍着思念父母之苦,留在西苑陪伴太上皇……”

    虽然西苑和皇宫就隔着一道宫门,也没多远。但想想才几岁的孩童,让他自己主动割舍父母,去陪伴祖父,这种心性很难得。

    那时候他便知晓,不能让外人挑拨父皇和皇祖父的父子之情,什么有太子日日侍奉于太上皇面前,更来的有说服力?

    “……殿下也很孝顺,后来大了,几乎每天都会去看望太上皇,太上皇临行殡天那阵子,由于陛下忙于政务,无法日日陪伴,最后都是殿下陪伴在太上皇身边……”

    莫姑姑说了很多,大多都是纪景行幼年的事。

    她真没有给他说情,只是在描述他有责任、有担当,又很孝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

    颜青棠听的失笑,当然也明白莫姑姑的意思。

    想了想后,她说:“姑姑,其实我没生他的气,大概是最诧异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所以后来好像也没那么诧异。”

    什么能比季书生突然变成端王世子,并出现在她面前,更让她诧异的?

    她诧异到都准备用找别人成亲来逃避现实了。

    后来他又成了景,她确实诧异了一下,却又没那么诧异,因为一切都有迹可循。以至于后面知道他还是钦差,她几乎能做到波澜不惊。

    明白他的心性,知道他的处境,当初和二舅舅一番对话,二舅舅说的那些话,她虽赞同却觉得有些夸大。

    可经历了前夜那场事,她发现二舅舅没有危言耸听。

    虽然她并没有看到当时情形,甚至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但仅凭素云说他满身都是血,便知晓当时情况的惨烈。

    那些在地方上待久的官员是真的胆大,也是真敢下手,所以他隐藏身份,狡兔三窟,是可以理解的。

    唯一做错的,大概就是他不该再套个端王世子身份。

    可想到他套端王世子身份,也是为了开海市……

    所以——

    颜青棠啊颜青棠,你事事都能为他辩解,答案已不言而喻。

    “之前我被人截杀,手受了伤,他玉露膏不要钱似的,用完一瓶塞一瓶,说是管太子要的。其实那时我便已察觉到一些端倪,只是当时没有多想。”

    还有之前,他提前洞悉卞青司马长庚要动手,明明可以走,他却选择不走,说调兵就调兵了,数量还不少。

    太子在他口中出现的太频繁了,两人似乎彼此信任,这种信任俨然超越了普通堂兄弟的范畴。

    端倪太多了,只是她即将临盆,没有多想。

    现在来看其实他漏洞颇多,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有意无意,反正在知道他真实身份后,她反而很平静。

    所以她是真没有生气,就是有点无奈,有点头疼。

    “不过莫姑姑,你不要跟他说这些,我想罚一罚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骗我了。”

    莫姑姑笑道:“好好好,我不说。”

    用罢饭,颜青棠又睡了一觉。

    睡醒后没事做,就让奶娘把孩子抱了来。

    经过两天时间,孩子似乎真白了一点,眼睛也睁开了,黑黑的像紫葡萄一样。

    颜青棠逗他,让他看看娘。

    奶娘说:“现在的奶娃还看不清人呢,要再长长。”

    “他不闹吧?”

    颜青棠是见识过夜哭郎是什么样的,当年小月儿就是如此,哭起来真是让大人头疼,生怕自己也生了个夜哭郎。

    “听话着呢,月子里的婴孩觉多,吃了就睡,醒了要么是要吃了,要么是要拉了。”

    正说着话,吴锦兰来了。

    “棠儿,你吓死我了!”

    她紧紧地握着颜青棠的手,眼睛上下在她身上巡睃。

    “兰姐姐,我没事。”

    “还没事?我来时从门外走,差点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了。你也是,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竟没让人来告诉我。”

    她还是听人说苏州城发生了大事,竟有贪官意图谋害太子。说那织造大人端王世子就是太子,是冒了端王世子的名儿,就为了查苏州的贪官,反正发生了挺多事。

    而吴锦兰之所以会这么快得到消息,还是因为有人求到她面前来了。

    “我根本不认识对方,他家是托了族里的一个族老,又转到我面前的。说是她家老爷都是冤枉的,位卑人小,不可能也不敢牵扯其中,如今却被关在按察使司里,一直没放出来。”

    “那位官太太哭得很可怜,说家里人很担心,老人都担心得病倒了,才辗转求到我这来了。”

    “当然,我肯定不可能答应她了,我都不知道什么事呢,再来这种事也不是我能搀和的,我就是说了你听听。”

    颜青棠想了想,说:“兰姐姐,你没答应是对的,朝廷大事哪能是寻常人能插言的,他平时办事,我从来不插话的。她既说她家老爷是冤枉的,那就在家里等着,若是清白,后面自然会放出来。”

    “你说的有道理,她若是再来,我就这么回她。对了,孩子洗三打算怎么办?”吴锦兰又道。

    她这趟来,除了来探望棠儿,主要是为了孩子洗三。

    吴锦兰不提,颜青棠还真忘了洗三这事,忙叫了莫姑姑来,问她怎么办。

    “按照规矩,明天就是洗三日……”

    正说着,苏小乔也来了。

    “你可真行啊青棠,这事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因为窦风的关系,苏小乔自然知道的比旁人要多,她自然知道颜青棠是冒了什么样的风险。

    “再不济,你偷偷去我那儿住着也成啊,真就陪他守在这?”

    颜青棠苦笑:“我倒想去,问题是去了还要连累你。”

    “难道我会怕你连累?!”

    说归说,苏小乔也明白以颜青棠的性子,她就算不留在这里,也不可能去她那儿。

    “幸亏菩萨保佑,你们母子都没事,那位也没出事。”

    她双手合十拜了拜。又听说要办洗三,直接豪迈地说今天就不回去了,等明日过了洗三再走。

    吴锦兰还是和苏小乔第一次见,但中间有个颜青棠,再加上苏小乔性格直率,而吴锦兰性情温和,两人也能说到一起去。

    吴锦兰这趟来,还带了两个孩子,陪颜青棠说了会儿话,知道她坐月子要多休息,就带着孩子去客院了。

    苏小乔与她一起,两人也算有个伴。

    晚上,纪景行回来了,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到要睡觉的时候,他十分自觉,不用丫鬟们帮忙,自己就把铺被卷又铺到了床前。

    “行了,你苦肉计没够是吧?”

    他一副局促、小媳妇的模样:“棠棠,我这不是苦肉计。”

    “你这不是苦肉计是什么?要是被你父王母妃知晓,我让他们的儿子睡地铺,杀我头都是小的。”

    纪景行自是听出她话里的软和之意,打蛇顺竿爬来到床边。

    “我这不是怕你生我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我要是生你气了,你是不是打算一直打地铺?”

    “你让我睡哪儿我就睡哪儿。”

    “那我让你找间房去休息。”

    “那不行,我就想睡你边上。要不,你偷偷让我上床上睡也行。”

    这下轮到颜青棠不愿意了。

    可她又不好意思与他说,女子生产头几天要排恶露,实在不方便。

    不过还算他不傻,看出了她有难言之隐,也没坚持道:“我也不去睡罗汉床,那地方太短,还没我腿长,其实睡在这里挺好的。”

    他还在地铺上拍了拍,证明很软和。

    其实说白了,还在苦肉计,还是怕她生气。

    见此,颜青棠还能说什么,反正是他自己要打地铺的。

    两人都躺下后,她提了有人求情求到吴家的事。

    “不用理那些人,正如你所言,真要是无辜,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放回去。”说着,他有些怒,骂道,“这些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走门路都走到吴家去了。”

    能走到吴家去,说明把他和颜青棠的事打听得很清楚,本意根本不在吴家那,而是想通过吴家求到颜青棠面前。

    “一个个正事不做,投机取巧比谁都行。”

    颜青棠听他骂了几句,问:“你还真打算把这些官员都一网打尽?”

    闻言,纪景行苦笑:“那自然不是了。”

    这就是当皇帝的悲哀,你明知这些人几乎没一个好的,但若把这些人都打杀完,谁来为你办事,谁来为你管这一片江山?

    即使换了别人,你难道就知道换的人就一定是个好的?

    说不定是个更烂的。

    而你由于不知他秉性,不知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关系,还要花大心思去盯着他。这么大的江山,这么多的人,你盯得过来吗?

    盯不过来。

    此刻,纪景行才体会到父皇很多行举中的深意。

    “你正坐月子,别操心这些事,若有人求到你面前,你不用管,直接把人打出去,不用看谁的面子。”

    颜青棠挑了挑眉,别有意味道:“我正坐月子呢,谁能求到我面前?”

    他失笑:“倒也是。”

    又道:“不过这事主场还是在京里,父皇大概会连消带打处置掉一批人,我不过是帮他拾遗补阙。”

    第94章

    ◎双簧,正人君子要睡床◎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 在第二天晚上摆到乾武帝的龙案上。

    次日早朝上,乾武帝阴着一张脸出现,以至于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都在想陛下到底怎么了。

    福生捧来一本折子, 乾武帝拿过来,冷笑着扔了下去。

    百官看了看上头陛下的脸色,从队列中走出来一人, 上前将折子捡了起来。

    看完后,他脸色顿时一变,将折子传给其他人。

    一圈传阅下来,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至于那些没看到折子的,看到情况不对, 也都做鹌鹑状。

    “你们很好,很好!”

    扑通扑通, 所有人都跪下了。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息怒?让朕息怒?你们真是好得很啊!最好别让朕知晓, 此事与你们中间的谁有联系,不然……”

    乾武帝怒极反笑,脸上戾气四溢, 脸冷得像块冰, 眼睛却有些红。

    这般模样,虽不常见,但在朝中待得时间长些的老臣都见过,而每次这样的陛下出现, 都会大开杀戒。

    有些见过当日之景的老臣, 都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端王站出来, 沉声道:“陛下, 司马长庚与卞青,一个是一省布政使,一个是掌管一省军务的都指挥使,这二人意图谋害太子,当日竟紧闭城门,以追捕江洋大盗为名,堂而皇之要将太子殿下当做江洋大盗杀掉。”

    “此一举绝非临时起意,而是密谋多时,也非仅凭二人之力便能做下,必定是伙同纠集了许多当地官,才能做下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此举藐视皇权,藐视朝廷,朝廷应派兵前往镇压,将所有官员拿下,一一审问。”

    阁臣周伯礼上前一步:“此乃十恶不赦,定要查出幕后真凶!”

    首辅魏宪走出来道:“可派钦差前往当地,势必查清凶手,一旦查出,定斩不赦!不过派兵镇压,是否太过小题大做了?毕竟苏州乃江南腹地,若大张旗鼓,势必引起百姓恐慌。”

    “魏阁老所言有理,还是派钦差秘密前往,还是不易引起太大的风波。”

    “先将二人主犯押解上京,由三法司共同审案……”

    “简直太大胆了,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对太子殿下下手,这是想害我大梁江山,动摇我大梁之社稷啊!可有敌国奸细从中作梗?日前瓦剌有复国迹象,仓蒙纳多……”

    “有完没完?怎么什么事都扯敌国奸细?”

    “怎么就不能是敌国奸细?瓦剌月前发生内乱,仓蒙纳多扫清各部,欲要统一复国,若无复国迹象,二皇子殿下何必前去边关……”

    “刘大人所言有理,说不定是奸细作祟,不然给苏州那些地方官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太子殿下动手。”

    “有什么理?明明就是你……”

    果然,熟悉的朝堂口水战,又开始了。

    而通常这种情况后,本来就浑的水会被搅得更混,而之前朝堂上正在议的事,自然被众人抛之脑后。

    口水战打着打着,甚至会动起手来。

    一般动手的都不会是年轻力壮的,而都是年迈体弱的官员,所以打得十分难看。不外乎你抓我官帽,我揪你胡子,众官员自然要拉架。

    换做以往,乾武帝怎么也要斥两声,可这一回下面打了半天,上面依旧不见动静,这才有人发现原来不知何时陛下已经走了。

    再看看四周,几名重臣阁臣也不见了,显然是被陛下召去了。

    自然架也不吵了不打了,各自理理官袍官帽,急匆匆离开皇宫。

    紫宸殿

    几位重臣阁臣还未站定,龙案后的乾武帝已扔下来一份诏令。

    首辅魏宪俯身捡起,自己先看过,又一一传阅给其他人。

    “陛下,臣还是觉得应派钦差下到苏州当地,彻查此案。由太子殿下亲手查办,也不是不可以,但未免会有损殿下清誉。”

    说到这里时,魏宪面露迟疑担忧之色。

    太子以贤德立世,雷霆手段确实让人生畏,但未免给人以公报私仇之感,有损太子清誉。所以魏宪此言,确实是在为太子考虑。

    可说他有挑拨之嫌,也不是不行,毕竟陛下想让太子查办此案,偏偏你魏宪拦着,说害怕损了太子清誉。

    你到底是皇帝的人,还是太子的人?心里效忠的到底是谁?

    乾武帝遥想多年前,若非父皇快刀斩乱麻将皇位禅让于自己,若父皇没有如此果决,若父皇让他再在太子之位上多坐几年。

    一个年轻力壮势力颇大的太子,一个年老体迈日薄西山的皇帝,还不知被这些文官挑唆成什么样子。

    “怎么?魏首辅这是想动用封驳权来驳回朕的诏令?”

    此言一出,魏宪忙低垂下头:“臣,不敢。”

    “不敢就好。”

    龙座上的乾武帝,眯着微微有些猩红的眼睛:“当年,因朕有疾,于是设了内阁辅政,如今也有不少年头了。下面一直有人说,不该设立内阁,未免有人专权,你们最好别让朕动了把内阁撤掉的心思。”

    “朕已经命黑甲军左卫,前往当地辅佐太子,肃清当地贪官奸邪。太子乃朕和皇后长子,寄予厚望,敢动太子,就是在藐视朕,朕势必剁掉对方爪子诛了他们的九族,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都能理解朕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这——

    陛下可说不出如此狂放之言。

    也不是说不出,就是‘旧疾’发作时,会性情大变。这时候你说话做事就需要注意了,因为说不定顷刻会丢掉性命。

    这件事,一些年轻的官员不知晓,一些朝堂老油条都知道。

    “陛下圣明!臣等不敢有意见。”

    “不敢有意见就好,拿下去发了吧。”

    说着,‘乾武帝’挥挥手,一干人躬身退下。

    待众人下去后,乾武帝也未在紫宸殿逗留,而是去了凤栖宫。

    凤栖宫里,皇后正在睡着,睡梦中也难掩她哭肿了的眼睛。

    感觉到身边的床铺下陷,她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看见熟悉的脸庞,忙环上他的颈子,眼眶酸涩又想哭。

    “别哭,我给你报仇了,我给祚儿发了份诏令,让他想杀谁就杀谁,让他把害他的那些人通通杀光。”

    “我倒不是担心祚儿,而是心疼青棠和小孙孙,那种情况下也不知青棠那孩子怎么把孩子生下的,这些人简直丧尽天良!”

    提起来,皇后就又想哭了。

    “所以让太子通通把他们都杀光,给小孙孙报仇。”纪昜安慰道,又说:“其实都怨他,他早就收到消息了,偏偏不告诉你,说什么太子自己会解决……”

    [你真是一天不说话我坏话,就难受。太子已成年,许多事情都需要他自己面对,他既觉得自己可以,那就去做。你事事都揽下,还打不打算过一两年就退位,带她出去游历天下?我倒不介意多打理几年朝政,替祚儿将前路铺一铺,可你——]

    [……]

    外面,纪昜忙改了口:“其实他这么做,肯定是准备了后手,你也不要太过担心,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你要是实在想念小孙孙,就给祚儿去信,让他忙完了把人带回来。”

    “你说的是,我这去给祚儿写封信,如今孩子都生了,他到底打算何时带人回京?”

    朝堂上的风波暂罢,可京里私底下的涌动却未停,但这一切都暂时和苏州没什么关系。

    纪景行在收到诏令后,就大刀阔斧了起来。

    那些罪证确凿,但又没那么紧要的人,先在苏州的菜市口杀了一批,该抄家抄家,该流放流放。

    一时间,偌大的苏州城,说是风声鹤唳已不足以形容,街边的狗不敢大声吠叫,生怕祸从天降。

    依旧还有人不放弃想求情,凡能跟颜青棠扯上关系的,一一都被求上了门。可如今颜青棠正在坐月子,自然不会见外客。

    苏小乔也头疼得很,她那边也没少被人骚扰,如今窦风在扬州,找不到窦风,就找上她。

    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而且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场面真是又诡异又尴尬,她被烦得实在没办法,只能躲到颜宅来,白天陪颜青棠坐月子,晚上才回家。

    吴锦兰也是如此,都不敢待在震泽了,本想来苏州这边的宅子住一阵子,颜青棠让她别费那个劲儿,直接住在这儿,就当给苏小乔做个伴。

    另一边,提刑按察使司里,在经过疾风司的人审问后,逐渐有人被放还归家。

    是的,在经历之前那场事后,疾风司也从台后走到了台前,如今掌管着谋害太子案中的审讯之事。

    因为疾风司没有衙门,就暂借了按察使司的地方。

    被放还的官员中,就有卢游简和阮呈玄,他们被放还的时日要靠后些,越是官大,审得越是严密。

    其实审问倒是其次,主要是纪景行在斟酌,要不要借机撤换掉一些官员。

    但撤换并非轻易之事,换掉一地守牧,首先你得有填进去的人,各方各面都有考虑。

    最终,他没有动卢游简和阮呈玄。

    当然这其中颜瀚海也是出了力的,他特意找了郭南山说了情。而且在这件事里,卢游简和阮呈玄确实没参与其中,本身与卞青那些人也不是一伙人。

    随着大批的官员被放还归家,苏州城渐渐恢复平静和正常,至于没被放出来的,大概是放不出来了。

    牢房里,陈越白和贺梁一人坐了张座。

    刑架上挂着一人,披头散发,中衣上血迹斑斑,头颅低垂着,哪还有之前威风八面的模样。

    陈越白扬了扬下巴,边上走上来一人,上前给卞青安好下巴。

    怕对方会‘自戕’,平时不需要说话时,卞青的下巴都是卸下来的,手脚都上了锁链,吃饭喝水都是被人用手喂。

    由于看管他的都是疾风司的人,倒没再像上次严占松那样,莫名其妙就自戕了。

    “之前我还着急着想让你吐出点什么来,也好早日结差。现在不这么想了,你在这儿,就像那鱼饵,还不知能钓到什么鱼来。隔个两日钓一条,你无形中也算立了大功。”陈越白轻笑道。

    卞青嗓子中发出咔咔声响,却没有说话。

    贺梁喝了一口茶:“我早就说了,若他能如司马长庚那么果断,我还佩服他是条汉子,做了却不敢认,还抱着侥幸心,也不知该说他是天真还是无邪。”

    司马长庚不可谓不果决,一看事败,来的又是黑甲军,直接横剑自刎结果了自己。

    他傻吗?

    不,相反他很聪明。

    他知道逃不掉,而且没好下场,为了不牵连家人,牵连别人,他选择把自己的这条线切掉。

    可他低估了乾武帝的狠绝。

    按照平时朝中处事惯例,守牧一方的大员犯事,需押解上京,经由三司会审,定了罪之后才会按照罪名,该处斩处斩,该抄家抄家,该流放流放。

    可若是犯官畏罪自杀,或者在定罪之前死于非命,念及人死为大的惯例,即使对其家人有所处置,顶多也是抄没家产或流放。

    若犯的事不是那么大,再有同僚同窗私下说说情,走点门路什么的,很可能连流放都免了,顶多罚没家产。

    当初严占松死后,就是这么处理的,只抄没了家产,家人发还原籍。

    可对于这些人来说,抄没家产就是真是抄没了所有家产?就没有‘同窗、同僚、同科’念及旧情,援助一二?

    只要人不死,总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最起码没祸及家人。

    司马长庚就是基于此,果断自裁而亡。

    至于卞青,他恰恰也是基于此,舍不得死。

    他还幻想将自己押解上京后,说不定有人为了保自己,还能苟全一条命。

    可他没想到乾武帝会借机发作,直接越过三法司,把定罪权下放到了苏州给了太子。

    真是一念之差,悔之晚矣。

    这些日子倒也有人想‘救’他,却宛如掉进陷阱的兔子,来一个掉一个,掉一个牵连出一个,现在真是想死都难,还求天无路求地无门。

    “你好好想想,别动什么歪脑筋了。太子殿下说了,把大鱼供出来,免你卞家一门罪责。”

    “……此言……为真?”

    陈越白眼睛一亮,和贺梁对视一眼,道:“当然为真。”

    昦儿快满月了。

    而经过这些日子的见风长,他与刚生下来时完全是两个样。如今长得又白又胖不说,眉眼眉毛都出来的,看得出随了父母的好长相。

    昦这个名字,是乾武帝所取。

    当初随着名字而来的,就一个字,还是皇后的家书将整个故事补充完整。

    大意就是说,祖父为孙取名,乃常例,当初太子之名,就为太上皇所赐。大名是赐下了,至于乳名你们就随便取吧,也别说你父皇霸道。

    当然家书也不光说了名字事,还提了让儿子赶紧把人带回京,说如今孩子都生了,总要给人个名分,不能一直拖着。

    纪景行拿着家书给颜青棠看,说是说名字的事,实际上家书后半段才是重点。他现在做事真是越来越明晃晃了,只差追着她问到底跟不跟他回京。

    其实两人暂时是没办法回京的,哪怕颜青棠现在就答应他。

    如今苏州城百废待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自己当赌注,难道就是为了扳倒卞青等人?

    当然不是。

    他不过是清楚以当下沿海一带的局势,需要一个可以破局的点。而苏州就是那个点,因为苏州有海市。

    他不动声色,就下了一盘大棋,把所有人都诓进来,逼着所有人跟他对弈。

    不然怎么就那么巧,他的身份就暴露了?窦风在海上待了几个月,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那么巧,他就在安徽布置了三千黑甲军?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关门打狗罢了。

    把狗逼得无路可走,于是铤而走险,于是打算谋害太子,于是乾武帝震怒,于是苏州官场被肃之一清。

    如今这个被肃之一清的苏州,正等着他大展拳脚。

    若说整件事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正撞上她的生产日子,这也是唯一让他慌张不安的地方。

    颜青棠也是最近才看明白。

    所以他聪明吗?他是真聪明,哪怕是她,所拥有的智慧都不如他。

    她没有他的大局观,没有他的一览众山小的格局和运筹帷幄。他的那些先生没夸错他,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拥有当明君的心性。

    可这样一个人,却整整在她床边打了快一个月的地铺。

    每每看见他睡在地铺上,颜青棠都会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将他想得太神?

    而眼前这个很神的人,此刻正因为她终于出月子了,他终于可以睡床了,动了一些小心思。

    晚饭还没吃,他便状似随意地吩咐素云,让她把地铺收起来,美曰其名这地铺睡得太久,都睡脏了。

    饭罢,他主动先去沐了浴,又主动在颜青棠去沐浴时,主动去了床上。

    待颜青棠回来,挑眉看他时,他丝毫不赧然,反而格外有一种理直气壮之势。

    “睡床就睡床吧,不过陈女医说了,出月子也不能同房,要等过了四十二天才可以。”

    比起他,颜青棠就显得淡定得多。

    因此倒显得他不那么淡定。

    “谁说的要得四十二天,陈女医怎么会这么说?”

    她眨了眨眼,无辜道:“陈女医说,产妇要过四十二日,身体才会恢复到未有孕之前。怎么?难道你很着急?”

    “我不急,我急什么?我一点都不着急。”说完,他还似乎有些埋怨她,“怎么,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急色之人?我可是正人君子。”

    戏真多,颜青棠懒得理他,去了床上躺下。

    没过一会儿,他也来了。

    来了后,也不说话,就把脸埋在她肩膀上。

    蹭一蹭,再蹭一蹭,像个小孩一样。

    “陈女医话真多。”他终于抱怨出口。

    颜青棠被逗笑了,总算不装正人君子了。

    她的笑惹恼了他,他气得伸手去挠她痒痒,挠着挠着就变成了去揉她的腰。

    “不过是个本事人。”

    因为纪景行是眼睁睁看着她从刚生下昦儿时,腰腹还有些松弛,到如今紧实宛如没生过孩子一般。

    还是那么细,那么滑。

    其实也不是没变化,有个地方变化挺大的。

    “你别招我。”她实在没忍住说。

    “我没招你啊。”

    否认完,他又说:“你转过来,我就不招你。”

    她不想转,他就在后面惹她,她只能转过来,与他面对着面,眼皮子底下就是他光裸的胸膛。

    是不是男人都这样?时时刻刻不忘散发着自己雄性的魅力?

    “你亲我一口。”

    要求还挺多。

    她翻了他一眼,他捏着她腰不让,还抱怨道:“难道你不该补偿补偿我?”

    然后也不等她回答,就亲了过来。

    半晌后,纪景行发现这不是惩罚她,而是在惩罚他自己。

    而这个无情女,竟然还能闭上眼睛睡觉。

    “好难受,好难受……”

    他凑在假寐的她耳边絮絮叨叨。

    她伸手去堵他的嘴,他把她的手抓下来。

    她要翻身给他一个脊背,他就揽住不让。

    “你好烦人……”

    “我就烦你。”

    看来今晚不解决他,她是别想睡了。

    “你别动。”

    半晌后,颜青棠下了榻,去了浴间一趟,又漱了漱口,喝了一盏茶。

    那个傻子还躺在那儿回味呢。

    等颜青棠回去躺下,羞涩早就退去,脸上的红潮也已褪下,他终于有动静了。他一个翻身趴着,凑到她面前说:“棠棠,你真的好厉害。”

    眼睛亮晶晶的,哪有个太子的模样。

    而且这个亮晶晶,和昦儿的眼睛很像。

    颜青棠脸上止不住的红潮翻涌,在找块布把自己脸蒙上,与蒙住他的脸之间,她选择了用两只手捂住他的脸。

    “你还睡不睡了?明天就是昦儿满月,虽然不宴客,但舅舅他们都要来。”

    “睡睡睡,我这就睡。”

    第95章

    ◎还请两位舅舅替我做主◎

    一大早, 两人都起了。

    由于还是守孝期,颜青棠并没有穿太过喜庆的衣裳,一件藕荷色折枝暗纹对襟夏褂, 浅灰色缎面马面裙, 梳着简单的蝶髻,素淡但又不寡淡。

    纪景行则穿了一身银灰色宝相纹直裰,腰束蹀躞白玉带, 脚踏黑色杭缎福鞋。这一身还是当初在月子时,颜青棠张罗挑的样式和颜色,衬得他成熟稳重了不少,但依旧肩宽腰细好身形。

    不同于爹和娘, 昦儿就穿得喜气多了,一身大红色绣吉祥纹衣裤, 全套的虎头帽虎头鞋和虎头包被。

    在穿戴虎头帽和虎头鞋之前,是要沐浴及剃胎发的。

    沐浴的水要用阴阳水, 也就是一半滚水一半生水调和, 水里要放红鸡蛋、铜钱、石头和艾草之类有寓意的物什。

    洗罢,是剃胎发。

    胎发不能全剃了,额顶上要留下一些, 俗称聪明发, 脑后也要留一些,谓之撑根发。剃下的胎发不能扔掉,被莫姑姑用红布包好,拿下去收着。

    看着宛如面团子似的娃娃, 饶是素来性格清冷如颜青棠, 也不禁将儿子抱过来, 亲香了好久。

    “他真有那么香?”纪景行没忍住在一旁问。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 瞅瞅他那神色,道:“肯定比你香。”

    “我闻闻。”

    他也不看一旁站了多少人,低头就往她怀里的娃娃身上凑。也不知到底是想闻孩他娘,还是想闻孩子。

    莫姑姑忙给其他人使眼色,示意都先下去。

    这时,有丫鬟来禀报,说舅老爷一家子来了。

    颜青棠忙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别闹,将孩子给了奶娘,又整了整头发和衣裳,两人一同去前院迎客了。

    走到半道,遇见了颜莹三人。

    她们是昨天来的,就为了今天昦儿的满月礼。从名义上来说,宋家也是三人的舅家,自然要去大门上迎。

    几人在大门前站定,不多时就见一个车队来了。

    这次宋家来了不少人,光车就用了十几辆。

    四房人四个舅舅四个舅母都来了,还不算四房其他人,光与颜青棠同辈的表兄弟们们就来了十几人。

    “大舅舅,大舅母,二舅舅,二舅母,三舅舅……”

    颜青棠一一唤着并行礼,纪景行跟在她后面喊了一圈。

    这个场面真是又诡异又好笑,以至于颜莹三个女孩本要跟在大姐后面行礼叫人的,也给愣在当场。

    大家都看向一点都不含蓄的纪景行。

    这么就跟着叫了?

    宋文东也愣了一下,忙道:“都进去吧,进去说话。”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里走。

    宋巍不安分地凑到颜青棠身边,小声说:“棠棠,你怎么连孩子都生了?就跟这小子生的?我就说他当初戴个面具,看起来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他这声音可不小,反正所有人都听见了。

    宋文东咳了一声:“巍儿,为父的跟你说过几次,人多的时候,不要说小话。”

    一旁的宋文喜笑了,借着抚鼻子的动作掩了掩,推着轮椅的二舅母,偏了偏脸,也藏住笑意。

    纪景行倒不尴尬,解释道:“当时也是不得已为之。”

    正好这时走到穿堂,颜青棠说:“要不你带舅舅他们在前院说话,我带舅母她们去后院?”

    纪景行应了下,又主动去帮宋文喜推轮椅,这样两拨人才分了开。

    到了后院,照例先是一通亲戚之间的客气话,不外乎认人叫人,颜莹三人虽站在一旁不起眼,但几个舅母还是照顾到了她们,将三人拉到面前夸赞了一通长大了漂亮了之类的话。

    这时,莫姑姑把昦儿抱了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快,快抱来给我看看。”二舅母笑着招手。

    把孩子接下后,她端详昦儿的眉眼,一边逗着一边道:“瞧瞧你这小脸生的,随了你娘,知道我是谁吗?要叫舅姥姥。”

    可这个月份的娃娃哪里懂这个,顶多吧唧吧唧小嘴,手脚无意识地晃两下。

    即是如此,二舅母也夸赞了一番真聪明,又招手让贴身丫鬟上前来,从丫鬟手中的盒子里拿出沉甸甸的长命锁,给昦儿戴了上。

    除了长命锁,另有手镯脚镯一套,和鞋袜帽子小衣裳一套。

    都是十分喜庆的颜色和图案,布料尽皆上等,绣工也是上层。这在当地叫做送‘头尾’,也是娘家和舅家人在孩子满月时,送给孩子的礼物。

    不光二舅母,另外三个舅母也都有。

    因为大舅母为长,所以她送得更重了一份,除了一套金器外,还送了一套银器,另加了孩子的四季衣裳,装了整整一大箱。

    还有四房的儿媳妇们,也都有礼物。

    总之今天昦儿可谓大丰收,收满月礼都收得忙不过来。

    人多,孩子就多,大舅母让儿媳周氏把小辈们都领到别处吃茶,或是逛园子去。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了大舅母二舅母及颜青棠三人。

    连两位庶房的舅母都找借口出去玩了,就为了空出地给她们说话。

    “棠儿,你别怨舅母多嘴,他身份不一般,你如今孩子都生了,他可说了怎么安置你和孩子,有没有说带你回京城?”

    大舅母拉着颜青棠的手说。

    总的来说,其实大舅母对颜青棠还是不错的,也就孩子们都长大后,宋文东有想把宋巍入赘到颜家去的迹象,她不敢跟丈夫吵,才对这个外甥女生了嫌隙。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她一直做得都不错。

    其实这也就碰上纪景行身份实在不一般,所以宋家人来之前,心里都有预设,没有一上来就翻脸。

    随便换个人家,今天也不是这场面,不会仅仅是宋巍当众说小话故意给他没脸,而是二话不说先打一顿再说后事。

    没见着今天宋家的男丁几乎都来了,来干什么的?

    自然是给颜青棠撑腰来了。

    “他倒是说过,只是现在苏州这边还有不少事要做,暂时没办法去京城。”

    “他怎么说的?是明说的?他在京里有没有家室?这些你一定要问清楚,可别被他几句话哄了,就给人做了妾或外室。”

    说到这里时,大舅母脸色也有些别扭。

    “虽说他身份不一般,给他做妾也不算埋没,但能不做妾,就不要做妾,做妾的日子可不好过。你别看大舅母是做正房太太的,我可没少因为你舅舅那几个妾不安分,给她们脸色瞧,故意刁难她们。”

    二舅母怕颜青棠被落了面子。毕竟皇家的事,哪是棠儿能说不就说不的,忙从中打圆场道:“棠儿向来聪明,她做什么肯定有主张的,怎么做还是要看她的主意。”

    两个舅母这么慎重其事,倒把颜青棠弄得有些窘了,有些后悔之前让人送信去扬州时,没把话说清楚。

    可这种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毕竟事情没成定局,而由于他身份关系,其中变数太多。

    她向来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满,只能斟酌道:“他在京里没家室,我也不会给他做妾。”

    “你自己有主意就行,我们也是不放心你,怕你被人欺负了。”

    另一边的气氛可就尴尬多了。

    你想想,你明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太子,可他却欺负了你外甥女,你明明想教训他一顿,偏偏又不能动手。

    这叫一个憋屈。

    其他人都下去了,包括另两个庶出的舅舅,只留下宋文东宋文喜兄弟二人以及纪景行。

    宋文喜见大哥憋得难受,不禁摇了摇头:“大哥,要不你也出去?”

    宋文东一摇脑袋:“我出去干什么?我来跟他说——”

    大哥就要有大哥的样子。

    “你——”

    这时,一直坐在椅子上,十分老实的纪景行,突然站了起来。

    “大舅舅,二舅舅,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放心,我肯定对棠儿负责。现在问题是她不想对我负责,我也很苦恼。”

    呃??

    宋文东和宋文喜都一副被噎住的表情。

    “是真的。”纪景行一副苦恼的模样,“当初我与她相识,是我微服私巡来到苏州,她误以为我是穷苦书生,又见我生得俊,就想找我借子……”

    等等,什么叫见他生得俊?

    俊倒是挺俊的,但什么叫借子?

    “她把房子赁给我住,后来……之前她还想怀着孩子和别人假成亲,就为了躲开我。”

    呃!!

    “所以我想请两位舅舅,看能不能替我做个主,毕竟昦儿不能没有爹!”

    “这——”

    这完全颠覆了他们之前所想。

    在二人所想里,应该是这位太子仗着出身高贵,不想对棠儿负责,又或是只想娶棠儿做个妾。

    来之前,宋文东和弟弟就已经设想好了,甚至怎么逼对方给外甥女一个交代,两人都想好了。

    万万没想到,外甥女才是那个负心人,当初竟想带着孩子和别人假成亲,就为了躲避这位太子……爷?

    可若是细想想,这好像也确实是棠儿能做出来的事。

    当初宋文东玩笑说让宋巍入赘到颜家,并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这么想过,就因为他看出来了,外甥女根本没有想成亲的打算。

    可外甥女能任性,当舅舅的不可能不为她考虑,于是才会说把小儿子入赘到颜家。包括颜青棠都以为是玩笑话,只有刘氏看出丈夫并不是玩笑,才会对外甥女心生嫌隙。

    所以颜青棠想找人借子,却不想成亲,确实挺符合她的性格。

    看着对方满脸委屈,以及寄望能得到人做主的期盼。

    宋文东突然有种羞愧感,这种感觉怎么说?就像自己的外甥,把人一个良家女吃干抹净不想负责,而如今人家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了。

    “你——”

    纪景行满是期望地看过来。

    “我——”

    “大舅舅?”

    宋文东猛地一拍他的肩膀,打着哈哈道:“不着急,不着急啊,我一会儿跟她说说,棠儿她……她不是这样不负责的人。”

    “真是谢谢大舅舅了。”纪景行握着他的手感激道。

    一旁,宋文喜看着这两个人,露出一个无法言说的眼神。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家宴已设好,下人来请三人前去用饭。

    出去时,宋文东走在前面,纪景行推着二舅舅走在后面。

    “看你长得俊?”宋文喜轻声道。

    纪景行忙低声告饶:“二舅舅,是我垂涎她美色。”

    宋文喜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家宴摆在花厅,总共摆了五大桌。

    因为都是亲戚,就没分什么男女之别,本身颜青棠也不讲究这个,甚是有些厌恶这些。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个灰头土脸的纪景行,毕竟两个舅舅的手段她清楚,哪怕大舅舅不行,还有二舅舅呢。

    哪知道,两个舅舅竟待他十分亲热。

    尤其大舅,入座时特意将他拉到身旁坐下,还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之后用饭就不多细述,宋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当天来当天就走,客院已经准备好了,用罢饭后,众人便都去客院歇着了。

    宋文东却拉着颜青棠,说有话与她说。

    “舅舅,什么事?”来到一个僻静处,颜青棠问。

    此时正是四月,正值春色满园之际,园子里许多花儿都开了,景色宜人。

    宋文东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想脱口就说吧,外甥女到底是个女子,话说太直白了不太好,只能斟酌了下道:“其实我觉得他还不错。”

    “他?纪景行?”

    “你看你,人家到底是个太子,哪有你这么直呼其名的。”

    “我素来就是这么称呼他,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宋文东无奈道:“行行行,你俩私下怎么称呼,大舅不管。不过昦儿怎么办,你总不能让他一直没爹吧?”

    “昦儿怎么就没爹了,他不就是……”

    这时,颜青棠反应过来了,是不是他跟大舅舅他们说了什么话?

    “大舅舅,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宋文东看着她,也不说话,一副你既知道还用问的样子。

    可她真不知道他跟大舅舅他们说了什么啊。

    “你看你当初那样,说起来也是你不对……”

    她当初哪样了?怎么她就不对了?

    “你俩也算因缘际会吧,如今孩子都有了,就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不能让昦儿以后出去被人笑话没爹吧……”

    “大舅舅,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了?”

    “他能跟我说什么?你把人家欺负成那样,他到底是个太子,你也多少给他留几分颜面……”

    颜青棠算明白了,他肯定是当着两个舅舅的面装可怜了,以至于大舅舅竟来给他‘做主’。

    想解释也不知从何处解释,毕竟是长辈,有些话不好说,她只能听着大舅舅念叨。

    可放在宋文东眼里,就成了外甥女听不进劝。

    不过今天他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他毕竟是舅舅,不是亲爹,只能寻思再缓缓,让老二或者老二媳妇抽空再劝劝。

    另一边,曹氏和丈夫来到客院。

    颜家的下人很周全,四处都打扫得十分干净,床褥棉被都是崭新的,几乎不用宋家的下人收拾,就可以住人。

    下人奉了茶,就下去了。

    曹氏好奇道:“大伯找棠儿做什么?”

    宋文喜不禁一笑:“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丈夫每次这么笑,背后肯定有事。

    “你快说啊。”她低声撒娇道。

    宋文喜看了妻子一眼:“真没什么。”

    顶多就是有个人用了当初与他差不多的追妻方式,不过看得出对方是真心的,他也就没戳破。

    “大哥找棠儿,应该是说昦儿爹的事。”

    提起这个,曹氏有一肚子话想说,之前也一直没找到机会。

    她大致把之前颜青棠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大嫂很忧心,不过我觉得棠儿一向有主意,倒用不着我们操心。”

    “那你就不要多管,权当这趟来苏州是来游玩。”

    和宋文东分开后,颜青棠回了正院。

    回去后,纪景行竟不在。

    问过下人才得知,殿下被表少爷叫走了,当时颜青棠被宋文东叫去说话,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她只能转头再回园子找,问了几个下人,才在园中的某个凉亭里找到二人。

    可此时二人话已经说完了,宋巍拍着纪景行的肩膀,一副安慰的模样。

    看见颜青棠来了,他上前一步拉住她。

    “棠棠,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两人去了一旁,颜青棠眼神怪异看着他:“你又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宋巍疑惑道:“你这么怪的看我做甚?”

    又说:“还不是景行,棠棠你也别总是欺负人家,该给人名分就给人一个名分,免得弄得像负心汉似的。我本来想偷偷揍他一顿,就当给你出气了,没想到欺负人的是你。你也别太过了,他毕竟是个太子,又是昦儿的爹,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看在昦儿的面子上。”

    她到底怎么负心汉了?怎么不负责了?

    一个个都拉着她说让她负责?!

    不过颜青棠并没有气得失去理智,还是知道谁是罪魁祸首。

    “你都还没成亲,倒管上我的事了,我可比你大。对了,大舅舅找你。”

    “你是比我大,但错了就是错了嘛……你说我爹找我?”宋巍顿时脸色一变。

    颜青棠敷衍地点点头:“你快去吧。”

    “我爹找我做甚?这都出扬州了,难道这时候还要督促我读书……”

    宋巍走了。

    颜青棠又回到方才的亭子。

    “你很行啊,纪景行!”

    纪景行忙几步走了过来,揽住她。

    “怎么了,棠棠?”

    颜青棠看他一副无辜样,就一肚子气。

    “你到底跟我舅舅和宋巍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什么也没说?”

    “我真的什么也没说,我就说了说当初咱们俩初识的事,说我当初是个穷书生,你垂涎我美色,故意将房子赁给我……”

    一提这个,颜青棠的脸顿时红了,还有些慌张。可随着他说下去,她又成了恼羞成怒,脸红红的,耳朵都成粉的了,气得要打他、拧他……

    他赶忙把她抱得紧紧的,让她不能打人。

    “……我就想让大舅舅给我做做主,如今孩子都生了,人家本也是黄花大闺男,跟了你一场,你总得给我个名分。”

    听到‘黄花大闺男’时,颜青棠已经忍俊不住了,真是又气又想笑,脸上还是嗔怒,可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得极力忍着。

    “你到底要不要脸啊?”

    他咬着她嘴唇:“我不要脸了,为了名分,奴家拼了!”

    颜青棠自然也不甘示弱,拍了拍他肩膀说:“罢罢罢,你到底跟了本老爷一场,待老爷我出了孝,就纳你进门,以后你要恪守本分,为我颜家绵延子嗣。”

    闻言,他大喜过望,感激涕零。

    “真的吗?老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爷说得自然是真的,你快快松开老爷,也免得等会被丫鬟们看见,坏了老爷的威严。”

    纪景行一把抱起她。

    这凉亭是倚假山而建,旁边就是一座用太湖石垒就的假山。

    他抱起她,顺着边就来到假山后,这里刚好是个折角,即使有人走过来,不专门绕过来,也看不见后面有人。

    “口说无凭,奴家还是再为老爷生个儿子吧,奴家好生养,老爷不用怜惜我。”

    “不不不……”

    这时颜青棠再说不,已经晚了。

    也是这泼皮妇人生得粗壮,又如饥似渴,老爷一介弱质书生,哪里是这泼皮妇人的对手。三下两下被人拿了手脚,又用粗鲁的口堵住了老爷只会吟诗作对的口。

    老爷推又推不开,叫又叫不了,只能任凭一张门板压海棠。

    第96章

    ◎我这不是怕你不要我?祝由◎

    素云是跟姑娘一同出来的。

    远远见找到了殿下和表少爷, 明显姑娘去后有话说,她也就没跟上去。

    这时路过一个丫鬟,正好前几天素云找她借了几个绣样, 两人就去一旁说了几句话, 哪知转头再看就不见人了。

    姑娘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走的时候也没叫她?

    素云往凉亭走去。

    凉亭的另一侧还有条小道,她方才占着这边的路,姑娘若从这边走, 她不可能看不见,就寻思是不是从另一边的路走了。

    哪知刚走过去,树上突然撞来一颗花生。

    她看到花生,下意识抬头, 果然树上坐着一个人。

    “暗锋。”她招招手。

    招手的同时,还看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因为暗锋说了, 在外面他的行迹是不能走漏的。

    暗锋落在她面前,手上捏着一把东西, 正是她之前塞给他的炒花生。

    “你看没看见姑娘?怎么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有没有看见姑娘是往哪儿走了?”说着,她还把那颗花生塞回他手里。

    暗锋低头看了看她的手,道:“你家姑娘跟殿下一同走了, 你别找了直接回去, 一会儿两人就回了。”

    素云点点头,正打算走却突然反应过来。

    “既然你家殿下不在,你坐这儿做什么?”

    呃……

    他能说他坐这儿是在望风?

    “你不是还没走?我坐这儿等你。”

    素云的小脸顿时浮起一片嫣红,有点害羞道:“你等我做什么?”

    暗锋寻思殿下就在不远处, 以他的耳力指不定能听见这边的动静。算了不用指不定, 是肯定能听见, 自然不想说孟浪的话。

    “我就想跟你说, 这花生挺好吃的。”

    啊,原来是说花生?

    素云略微有点小小的失望,还是道:“你喜欢吃,我回去后再给你拿一包。”

    这时,一个声音传入暗锋耳里。

    “你,把你的小丫鬟领走!”

    暗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换了口风。

    “这样吧,我送你回去,殿下肯定也回去了。”

    假山后,颜青棠还有点迷糊,纪景行却突然停下动作。

    很快,她清醒过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荒唐就是,这可是在外面!”

    “我不就是看是在外面……”所以赶紧停下了。

    殊不知,要不是素云找过来,暗锋为了拦下她,跟她说了话,怕她听见真恼了,他不一定能停下。

    “以后不准再看话本了,你就是话本看多了!”她红着脸,低头整理衣裳发髻。

    “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了……”

    颜青棠才不信,见他也不动,就推他让他整理自己。

    可怎么整理?有一处即使整理了也很明显。

    她臊红着脸,狠狠地又瞪了他一眼:“你先缓缓,等会儿再出去。”

    他低头看了看:“缓不了缓不了,箭在弦上。”

    “缓不了你也要缓,我先出去了……”

    刚抬步,人就被抓了回去。

    素云回去后,并没有看见姑娘。

    她寻思着是不是走了岔路,又或是两人见园中景色优美,就赏了会儿景,也没多想。

    过了会儿,两人回来了。

    素云见姑娘的脸有点红,衣裳前面倒是挺整洁,但裙子后面有些皱皱的,还沾了不少草屑和青苔。

    “姑娘你摔了?”

    开始颜青棠还不解其意,直到素云提起她的裙摆,看到裙子后的脏污,她忙瞪了纪景行一眼。

    “不是摔了,可能是蹭到哪儿了吧。”

    “那我服侍姑娘换身衣裳……”

    两人进了里屋,素云服侍着她脱下外衫,把弄脏的衣裳放在一旁,又拿出一身干净的衣裳要服侍她穿上。

    纪景行跟进来说:“午睡一会儿,就先别换了。”

    见此,素云抱着脏衣服下去了。

    “你还想做什么?”颜青棠警惕道。

    “我什么也不做,就睡一会儿。”

    他三下两下脱掉外衫上了榻,又把她揽进怀里。

    躺下后,两人一时也没睡意。

    “对了,昨天忘了跟你说,卞青又招出两个人。”

    一听他这口气,就知道招出的人不太重要,这卞青也是,既然招就果断点,偏偏宛如挤豆子,一点点往外挤。

    不过也不是没作用,至少他招出的人,已经拉下马好几个官员。

    多是浙江那边的官员,纪景行无法从苏州伸手去浙江,就把供词和连同卞青给的证据,一起递回了京城,由京城那边处置。

    “你说,他什么时候能把那位魏阁老招出来?”她好奇问。

    纪景行微微摇了摇头,估计困难,真把这根顶梁柱招出来,即使朝廷饶过卞青,魏党一系其他人也饶不了他。

    这种两朝老狐狸是真不好动,做事滴水不漏,满口仁义道德,凡事以民为先。

    身为一朝首辅,如今还住的当初先帝赐下的三进旧宅子,日子过得虽不算清贫,但也不富裕,将将合了他的身份。

    毕竟魏氏也是皖地大族,本身也不是什么寒门,即使不做官,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对了,这趟你二舅舅既然也来了,那我与你说件事。”

    “什么事?”

    “之前不是与你说在苏州设立税司,推行新政?我觉得你二舅舅是个人才,又精通商道,你可以带他先试试。若可以,等我们回京后,这边的事就交给他。”

    见他说得既直白又坦荡,颜青棠知道自己又被他套路了。

    还说她一环套一环,一环都不愿少,其实他才是,真是心机极了。

    “你这么笃定,我就一定要跟你回京城?”

    “你不跟我回京城,还想去哪儿?”他赶忙抓过她的手,又做得一副委屈态,捏着嗓子道,“老爷,你方才可是答应了奴家的,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

    她哪有提起裤子?明明是他好吗?

    “我不想跟你说话。”

    他掩着面假哭:“老爷翻脸不认人,奴家要去找舅老爷做主……”

    颜青棠差点被口水呛到,红着脸搡了他一下:“你别闹,说正经的,我二舅舅倒是合适,当年若不是……可他的腿,真能做官?”

    “那有什么不能做的?腿应该能治,你让陈女医先看看,她若是看不好,我让人再找别人来看。即使治不好,身为未来太子妃的舅舅,做个官怎么了?我看谁敢有二话!”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颇有些装腔作势的架势。

    把她逗得一笑,又嗔又羞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贫了?”

    “我这是贫?我这不是怕你不要我?”

    说到这里,他语气恢复了正常,看着她的双目认真且坦诚。

    这双眼睛里,深藏着她原本以为自己不能承受之重,可此时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她默默地环上他的颈子,将脸埋进他怀里。

    下午,颜青棠去找了宋文喜。

    比起跟大舅舅说话,她跟二舅舅说话要坦白的多,一些顾虑自然而然就出口了。

    “你是个有主意的,二舅就不插言了,难得碰到有情人,不如就试试,谁又知道以后会怎样?人不可因心中忐忑而踌躇不前,那样会错过很多很多。”

    当年他坏了腿,一夕之间从天到地,也气馁过,自暴自弃过。家里为他冲喜,给他娶了曹氏,他自己走不出来,冷过她,伤过她。

    差点没伤透她的心,幸亏他后来及时反应过来,花了很大的努力才把人追回来。如今他的腿依旧没好,两人的感情二十年如一日。

    颜青棠听过二舅舅和二舅母的故事,是爹当初顺带提了一句,当时她听得模模糊糊,如今大致能猜出当年是如何场景,才会让二舅舅发出这般感慨。

    “其实我来找舅舅,还有一事。之前他在苏州设海市……”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里面的事说清楚,而宋文喜也是经由此,才知晓外甥女之前经历了何等危险。

    而这些事,此前他竟毫无所知。

    “你说的我大致明了,他想借由苏州为点,以此来整顿江南乃至沿海的一带的贸易以及商税,在此地推行新政?”

    颜青棠点点头。

    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

    宋文喜心中冒出一个念头,不及念头放大,颜青棠就把后续的话说了。

    “他在这里并无可用人手,即使有些人能用,但他们不懂商道,之前这些事其实是我隐在后面把握方向,可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苏州,总有一天要回京。若到时我与他一回上京,这里就没人管了,所以他想提拔舅舅你。”

    “可我的腿……”

    “他说应该能治,就算不能治,你是……我舅舅,做个官怎么了?不会有人敢说二话。”

    说到这里,她脸有些发热,因为说出这话等同默认她答应了他,虽然这话她还对他开口说过。

    宋文喜看了外甥女一眼,权当没看见,拍了拍腿说:“我这腿应该治不了,这些年你二舅母没少四处替我寻医问药。”

    颜青棠说:“舅舅,我这有个宫里来的女医,医术很是高明,要不让她来给你看看?”

    “还是不麻烦了……”

    这时,曹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看,怎么不看?这可是宫里的御医?”又对颜青棠说,“棠儿,麻烦你了。”

    “舅母,这叫什么麻烦。”

    说着,颜青棠吩咐素云,让她找个人去请陈女医来。

    不多时,陈女医来了。

    见来的是个女医,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其实一开始曹氏和宋文喜都没抱多大希望。

    见对方把脉把着把着,眉心越蹙越紧,两人心中甚至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因为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们找过许多所谓的名医,大多是如此。

    “能否看一看舅老爷的腿?”

    曹氏看了丈夫一眼,见丈夫点了点头,就帮把他的腿搬到罗汉床上,并撩起他的裤腿。

    颜青棠则走到的窗边,往外看去。

    陈女医低头查看宋文喜的腿。

    但见他的腿出奇得白,显然长久不见日光,又因为长久没用,肌肉萎缩了大半,但却不见青筋,一看就是日里被人照料得极好,每日都有按摩的结果。

    陈女医在上面按了按,从脚踝一直顺着按倒大腿,每按一下,都会问宋文喜疼不疼,而宋文喜都是摇头。

    她收回手,示意曹氏帮忙将裤腿拉下来。

    “舅老爷当年可是从马上摔下来,或者被重物轧了腿,之后虽腿骨经络都无事,却偏偏不能再行走?”

    闻言,不光曹氏愣住了,连宋文喜都愣了一下。

    夫妻二人你看我我看你,而后一起将目光投向陈女医,点了点头。

    “是不是从那以后,舅老爷身体便慢慢虚弱下来,变得畏寒怕冷,每到季节交替之际,总会生些小毛病,小毛病若不管就会变成大病?”

    曹氏实在没忍住道:“陈女医,你如何这么清楚?”

    陈女医没有答她,道:“我大致明白舅老爷的病因是因何而起了。”

    “陈女医那你可知是何病因?我和老爷这些年四处寻找名医,很多名医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逼急了只说是与经络有关,旁的他们也不知。”曹氏激动道。

    陈女医还是没答她,看向宋文喜:“当年舅老爷腿出问题时,应该不在江南一带吧,是在何地?是云贵川,还是滇?”

    宋文喜眼中冒出奇异光芒:“陈女医为何如此说?”

    曹氏急切又想插言,颜青棠忙扶住她道:“舅母你别急,让陈女医慢慢说。”

    “若我没看错的话,舅老爷此病非病,乃是当年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咒了。”

    “咒?”

    陈女医点了点头:“我并不精通这个,只因身边有人会此术,曾听过一个类似的病例。对方也是右手受过伤,但筋骨未断,皮肉也无问题,偏偏左手连筷子都拿不起,后来经诊断,是被人咒了,也就是中了祝由术。”

    “可什么是祝由术?”颜青棠不禁道。

    “此法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你们只需知晓医术原本是将各类病症分为了十三科,而祝由科就是第十三科。可祝由科治病要使用符咒,在常人眼里就成了装神弄鬼,久而久之被弃之不用,因此精通祝由科的医者几乎所剩无几。”

    顿了顿,陈女医又道:“医者虽少,但会个皮毛借此招摇撞骗的神婆药汉不少,所谓‘祝’者咒也,‘由’者病的原由,明白什么是咒,你们大概就知此法是如何害人了。大致就是借由某处受伤,对你形成心理上的暗示,你觉得自己的腿坏了,不能行走,那腿自然就不能行走了。”

    这一番话简直为三人打开了新世界,颜青棠和宋文喜若有所思,至于曹氏,她只关心一件事。

    “那这样的话,还有没有治?”

    陈女医犹豫了下:“治倒是能治,但此人已隐退,常人难以请到他,只有——”说着,她看向颜青棠:“大约只有太子殿下,有可能请动。”

    颜青棠倒也爽快:“那我去跟他说。”又对曹氏和宋文喜道,“若是能请动,一定让他帮忙请来。”

    按下不提,等晚上纪景行回来后,颜青棠便与他说了这件事。

    “祝由?如果是陈女医说精通祝由术的人,那就只有宋太医了。”

    “宋太医?”

    纪景行点了点头:“宋太医并非宫里的太医,原是父皇专用的大夫,后来父皇登基,他便做了太医。但他不在太医院供职,只为父皇母后看诊,又性情古怪,确实如陈女医说的那样,已经隐退了很多年。如果按关系来算,其实他应该是陈女医的师公。”

    “师公?”

    “对,这位宋太医便是那褚女医的丈夫,我之前与你提过。两人算是系出同门吧,但祝由术是宋家家传。”

    “那此人可能请来?”

    纪景行一笑道:“陈女医都提到我了,那自然能请来。不过宋太医这几年经常携妻子云游在外,怕是一时半会联络不上人。这样,我给京里去一封信,将此事告诉父皇,再由父皇派人给宋太医送信,让他来苏州。”

    “那,麻烦你了?”

    说到这里,颜青棠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用他也就罢,现在还要用上当今圣上,是个人都会忐忑。

    “麻烦什么?等你随我入京,父皇就是你公公,不麻烦。”

    他又来了,又见针插缝开始了。

    可颜青棠还能斥他不成?只能含羞带臊地嗔了他一眼。

    次日,颜青棠把此事告诉宋文喜夫妇。

    其实宋文喜对治腿这事,并不着急,也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一直期望失望,也都习惯了。

    曹氏听闻还得当今去信找人,自然也不敢催促。

    说完治腿的事,当下重要的还是推行新政。

    宋文喜也想试一试,毕竟当年寒窗苦读不过为了做官,如今不用功名就能做官,自然是大喜之事。

    且他也知晓太子当下做的事是利国利民,哪个男人心中没有一腔抱负?以前没有,不过是无能为力。

    从这天起,舅甥俩便忙碌了起来。

    税司和海市衙门又不同,且由于不仅是针对海上贸易,涉及得方方面面更多,要考虑得更周全,才不至于推行不了多久便被废弃,又或是沦为贪官污吏的捞银之地。

    最先要起草的便是办法,从各行各业如何收税,各商各家又该如何交税,所税几何,如何收取、存放、转运,乃至如何监管等等。

    方方面面,都要周全。

    光这个办法,便花费了众多人一个多月的辛劳,期间是想了又想,改了又改,光初稿就废了几十遍。

    待办法定下,接下来是推行。

    而推行更是要用上水磨的功夫,小到小商小贩大到各个商铺织坊工坊,都要告知到位。

    一开始,百姓很不理解,觉得这又是朝廷巧立名目想刮老百姓的油。

    税司这边,只能把新招进来的吏员一一下派到地方,务必要做到与百姓解释清楚。

    待到六月,新税法实施,进城卖货的小贩们突然发现过城门时,没有城门卒管他们要过路钱了。

    到了市场,也没有官差来收场地钱,倒是来了税司的人。

    如今税司的差役在苏州城也是一道新风景,皆是统一服饰,区别于普通衙役官差的制式衣裳,因此人一来,大家便认了出来。

    税司的差役会根据小贩们所携带货物几何,相应收取一定的税,少到几文,多到十几文几十文。总的来说,这个价钱比小贩入城后经过层层扒皮,要便宜许多。

    因此小贩们虽有些怨言,但也没有太过抵触。

    税司的人收过税后,会给小贩出具票据,凭着票据,他这一担货在卖完之前,是不用再交任何钱了。

    即使当天卖不完,需要出城,在出城时,只需出具票据,让城门处税司的人在票据上记下余量,下次入城依旧不用交税。

    这一行举倒迎来小贩们的赞扬,但是不是真的官府能不能守信,还要试过才知。

    不同于小商贩们,那些有铺面店面的商户就要更复杂一些,诸如酒楼、茶楼、戏楼、妓院之类,每个月税司会给定下一个数额,这个数额是经过核算房核算过的,大致与他们每月营业所得相差不大。

    商铺需按照这个数额每月缴纳商税,当然若是当月没达到这个数额,商户可以向税司提出异议,只要提供当月账册,就能进行核减。

    至于再小一点的商户,每月营收不足五十两的,则给予免收。

    对于苏州城内的主业,丝织手工类,税司则有更完善的收税及监管办法。

    货物从入城门时,便要核数,在交易后,卖方则要主动前往税司缴纳商税,拿到苏州税司所出的完税票据后,此后不管转运何处,只要是大梁境内,各地官府路卡皆不得进行盘剥。

    若有人私自设卡盘剥,直接告到当地官府,或是苏州税司,之后的事就不用商户操心了。即使当时被盘剥了银两,事后自然会补回来,且私自设卡的不论是哪个官衙都会被追责。

    这一场新政推行,整整持续了数月,虽一开始难免有人抱怨,可在尝到了只交税一次,便可避免多层盘剥的甜头后,大家俱是纷纷赞扬,都说这新政推行得好。

    宋文喜更是赞道,连说此法也该在扬州推行。

    这税法中关于杜绝层层吃卡拿要,其实大部分都由他补充完善,宋家虽为盐商,可早已苦层层盘剥久矣。

    各级官差府衙层层扒皮下面的商户,实际上所得并没有归于朝廷,而是全充了个人荷包,养了一群硕鼠蠹虫。

    与此同时,由谋害太子案而引发的这一场震荡,惹得江南及沿海一带人人自危,这时该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不是银子。

    因此数月来海上一片风平浪静,海盗不见了,走私商不见了,那些洋商及沿海一带的外商们,自然都涌入了苏州海市。

    一时间,苏州俨然成了整个大梁最热闹的地方。

    自然免不得有洋商抱怨,苏州还是离南海太远,他们过来一趟要走很远的路,建议在福建广州等地也开设大梁朝廷的海市。

    对此,纪景行已经在着手准备。

    但由于人手不够,只能慢慢来,而去别地开设海市的第一步,就是要先把海市衙门设立起来。

    同时,为了监管海市交易及海市衙门,他又弄出个稽查司,专司监管此事,彼此互相制约。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明明还是初春,如今的苏州城却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纪景行已经开始着手把这整整一套的改革与办法,做成了集册,打算之后带回去给朝廷。

    很多事,他不可能全凭一己之力去做,只要办法严密,监管得当,交给朝廷派给其他人做也无妨。

    他也开始把手边的事转交给其他人,例如窦风还是管着水师,如今却不叫苏州水师,而是改名为东海水师,如今所控范围已经推进到了浙江。

    真正的端王世子纪劼,也被他叫到了苏州,又被他派去浙江。

    而他则开始准备回京了,毕竟京里可是催了一次又一次。

    颜青棠也开始处理手边事宜。

    第97章

    ◎这是给你的保证,也是给我的制约◎

    颜青棠去宋府时, 宋文喜正锻炼腿脚。

    去年冬月时,宋太医带着妻子来了一趟苏州。

    他亲手替宋文喜诊断,又问过详细后, 确定陈女医没诊错, 确实与祝由有关。但对方所学很杂,祝由上似乎只懂皮毛,似乎还精通蛊术, 两者结合下才致使宋文喜如此症状。

    至于宋文喜为何会横招此祸?

    这还与他年轻时一段经历有关,当年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与友人相约各地游学。行至贵州, 也是彼时他年轻气盛,又太桀骜不驯, 与人起了纷争。

    本来没多大点事,不过是年轻人相争, 事过后他也是转头就忘了, 哪知对方却怀恨在心,竟在数日后,使人撞了他的马。

    当时也没什么, 不过是人从马上摔下来, 受了些擦伤,行走也能如常。可第二天宋文喜便感觉不适,当时也没在意,哪知又过了两天, 竟然连下床都困难, 这才连忙找来大夫医治。

    大夫替他诊过脉后, 说他下半身的经络出了问题, 以后腿脚会慢慢萎缩,以后再也站不起来。

    他只觉得这大夫妖言惑众,将此人斥了一顿,让仆人将其撵走,又寻了个大夫来看,那大夫竟也是同样说辞。

    可你问他摔下马和经络有什么关系,他又解释不通。

    总之,就是从这时候起,宋文喜便再也站不起来了,期间还大病了一场,被仆人匆匆送回扬州。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经由宋太医诊断后,双方拼凑出的真相,实际上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宋文喜只依稀记得这件事,连与他相争之人长什么样都模糊了,只知是当地一个大户。

    按照宋太医的说法,对方应该是找了人先用蛊让他不能行走,再下咒根深蒂固让他的不能行走成为事实。

    那蛊早就随着时间过去,被排出体外,大约一两年就没了,可咒却在人心。

    因此,宋文喜这腿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也难治。

    好治在于你得懂其中由来,对症下药,方能治愈。至于这个‘药’,是不是能吃下去的药,那就不一定了。

    总之,据颜青棠旁观而来,宋太医只给二舅舅喝了一碗符水,再无其他。

    剩下的则是让二舅舅按照他所说的去锻炼腿脚,说要不了一个月二舅舅就能站起来了,但要想能行走,还得慢慢去锻炼腿脚,让其机能恢复。

    毕竟,他这腿脚已经二十多年未用,总得一点点来。

    像宋文喜此时正在用的木架,就是根据宋太医所言专门做的,用来辅助他锻炼腿脚的工具。

    两根长约三米左右的木头,拼成一个类似担架模样的东西,但却是横立在地面上。

    每次锻炼时,宋文喜只用将自己放在木架子中间,用胳膊的力量,借助木架将自己撑起来,一点点地用腿脚行走。

    开始,他连站都艰难,哪知坚持了一个月后,竟真能站起来了,还能扶着架子慢慢走两步。

    到如今,虽还是需要坐轮椅,但已经可以扶着木架来回走几圈了,想必再过段时间,他便能如常人一般。

    颜青棠到时,他刚锻炼完,出了一身汗。

    下人将他扶到轮椅上,推进去梳洗换衣,等宋文喜再出来时,恢复了一贯的模样。

    “打算何时走?”

    宋文喜一边说,一边指指另一盏茶。

    “十八那天。”

    宋文喜在心里算了算,说:“也没两天了,家里可都安排好了?就算没安排好也没关系,我如今在苏州,会让人帮忙照看。”

    “已经安排好了,家里就交给陈伯,生意则交给张管事他们,再有银屏帮忙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账册每三个月通过驿站递到京里去,其他的后面再慢慢布置吧,反正从运河走,到京城也没多远。”

    “你安排好了就行。”

    颜青棠的兴致却不高:“就是舍不得舅舅你们。”

    宋文喜看了她一眼,他这外甥女素来坚毅果断,可不是这样儿女情长优柔寡断的性子,说白了还是前路未知,心中忐忑。

    “勿要担忧,若是在那里过得不好,就回来。”

    其实说这句话时,宋文喜心中也满是不确定,那可是皇家,外甥女没生子也就罢,说不定能蒙混蒙混回来,可她已经诞下子嗣,若过得不好,真能回来?

    可这种时候,明知她心中忐忑,自然要多说些鼓励的话。

    “我知道,舅舅勿要担心。我这趟来也是想跟舅舅说,我们走后,一切都按照之前的布置来,若有什么事,就给我送信。”

    新政是好,那是因为纪景行坐镇在此,就怕人走了后,下面的人就不安分了。

    “不要担心,舅舅经过这些日子,已经知晓该如何与那些官员打交道,该扛起大旗狐假虎威的时候,不会犯傻。”

    这话逗得舅甥俩都不禁笑了起来,其实颜青棠对二舅舅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不过是临近离别前,心中有些不安稳罢了,便想出来走走。

    宋文喜又怎会看不出来?之后二人说着闲话,倒也打发了半下午的时光。

    赶在傍晚降临前,颜青棠回了家。

    回去后,纪景行竟然在,正在跟昦儿玩耍。

    她从外面走进来,床上的父子俩睁着极为相似的眼睛看过来,倒给她看出了几分愧疚之意。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由于是临行前夕,这几天纪景行非常忙碌,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回来,今天倒是破天荒。

    “该做的都做完了,也没什么要做的了。”

    “奶娘呢?莫姑姑她们呢?怎么让你单独带昦儿?”

    “昦儿这么听话,爹可以一个人看昦儿是不是?”

    这么奇怪且幼稚的腔调,不用怀疑,正是出自外人眼里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也是昦儿还小,这般月份的奶娃,好奇心最是旺盛,想说话说不了,但又特别愿意听大人说话,听见了还会哦哦啊啊给回应。

    因此,如今包括这对爹娘,乃至素云她们,都是这般哄着跟他说话。更不用说专门照顾昦儿的奶娘和莫姑姑她们了。

    果然,一听见爹和自己说话,胖小子兴奋起来,一边流着口水,一边举起双手一弹一弹地拿小屁股砸床。

    “看你这口水流的。”

    颜青棠忙走过来,给儿子用围兜擦了擦口水。

    昦儿一见娘来了,更是兴奋得一头砸在娘身上。

    “这小子快会说话了。”当爹的在一旁说。

    看她一边给儿子擦口水,那小子还绵延不绝往外流着口水,纪景行不禁露出嫌弃神色。

    颜青棠嗔了他一眼:“你嫌弃他做什么?他正长牙。你当年这个月份,大概也是如此。”

    她将儿子抱过来,先摸了摸他屁股上的尿布,见是干的,又扶着他站起来。

    快一岁的娃娃,已经开始想走路的,却又走不了,只能让大人扶着锻炼腿劲儿,而且精力特别旺盛。

    颜青棠扶了一会儿,就扶不住了,于是换当爹的来。

    “你去宋府了?”

    “去跟二舅舅交代一些事情。”

    纪景行看了她一眼,没多问,而是又逗起昦儿来,一时间卧房里全是父子俩的笑声。

    这时素云来了,她是来问摆不摆饭的。

    “摆吧,时候也不早了。”

    又把奶娘叫了过来,让她把昦儿抱下去喂奶换尿布。

    用罢饭,也没什么事可做,两人去了西间的书房。

    一个看账册,一个看邸报。

    一张书案,一人坐一头。

    橘黄色的灯光下,纪景行看了看她格外娴静的脸。

    “你有心事。”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

    “是在担心去了京城以后?”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纪景行突然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身从书橱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颜青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盒子。

    盒中放着一张纸,卷成桶状。

    她打开来看。

    他说道:“如此,可安心了?”

    不知何时,她眼前变得有些模糊,想掩饰一二,竟有些无措。

    她眨了眨眼,眨了好几下,眼前才逐渐清晰起来,想说些话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他却又道:“这是给你的保证,也是给我的制约。我觉得自己不会变心,毕竟我体内流着父皇的血脉。可谁知道以后会是怎样,又或是以后我当了皇帝,随着岁月流逝而变了心性,你拿着这个,进可攻退可守,哪日我即使变了,也不会厚颜无耻不认自己的手书。”

    他说得坦荡,笑得爽朗,一如当初两人相识时。

    她嘴唇嗫嚅了下,有很多话想说。

    想问他是不是看了自己当初写给颜瀚海,让他画押的契与和离书,才写出这么一份东西,却又觉得说了太破坏气氛。

    最终化为了一句:“算你识相!”

    他笑开了,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

    临行的前一日,颜青棠告别了吴锦兰、苏小乔,以及马姨娘和三个妹妹。

    吴锦兰虽不舍她,到底这是人生大事,也只能支持她。苏小乔如今怀着身孕,她是去年和窦风成的亲,现在也有快五个月了。

    在得知颜青棠要进京后,如果说吴锦兰和苏小乔是全然的不舍,马姨娘几人则就是恐慌了。

    大姑娘是家中的主心骨,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不要担心,你们在家好好待着,给爹守孝,待孝满后,我就接你们进京。”

    很快就到了十八这日,这一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这一天,前来送行的官员无数。

    不过纪景行一行人并没有跟着官船走,而是上了船后就分开队伍。一如以往,官船队伍在后面慢慢走,而他们则乔装先行。

    由于这一路几乎是逆流而行,他们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看到通州城的城墙。

    通州素来有京师门户之说,也是运河的起点,通州历来是漕运重地,地位不言而喻。

    到了通州,再往京城去,就要走旱路了。

    不过坐马车的话,走快点大半日就能到,走慢点一天也就到了。

    他们下船后,并没有当即就往京城去,打算在通州停留了两日,一来是休息调整,二来也是给京里送信,告知已经到了。

    “这里是京畿重地,驻军众多,到了此地,就不用再隐匿踪迹了。”

    这一路他们先行于大队人马,不外乎为了隐匿踪迹。隐匿踪迹有两个好处,一是避免沿途官员铺张接驾,二也是为安全着想。

    用纪景行的话来说,若说一年多他出京前,大约是个无害、草包、也就是张皮的天潢贵胄。

    这一年多来,他把下面折腾得够呛,估计恨他的人不少。谁知有没有哪个人突然犯了混,对他做点什么,他倒是不怕,但带着她和孩子,还是低调为宜。

    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他们刚到通州驿,当地官员和驻军统领就匆匆赶至。

    本来颜青棠还想如纪景行所言,去逛逛看下北方的城市到底生得什么模样,这一下去不成了。

    因为负责驻守通州的京三营之一五军营的统领,怕太子在通州地界出了什么事,派人把通州驿重兵把守了起来。

    这通州驿本就是京城门户最重要的驿站之一,也是地方官到京城前的前站之地,如此一来,几乎整个驿站的人都知道太子下榻此处了。

    “外面的事你不要操心,好好歇一歇,坐船坐了这么久,猛地一下到了陆地,怕是不能适应。待你调整一日,明天我们就回京城。”

    颜青棠点了点头,揽过因为累了也显得十分安静的儿子。

    “昦儿陪娘一同睡。”

    小家伙似乎也听懂了,见娘拍拍自己的小肚子,就一头扎进娘的怀里。

    纪景行有些嫉妒地看着儿子。

    他自然不能睡,因为外面的事还要他去忙。

    第98章

    ◎还未入京就被人惦记上◎

    这一觉睡到下午才起, 颜青棠醒来后,发现怀里的儿子不见了。

    素云进来说:“小公子饿了,奶娘便把他抱走了, 没敢吵醒姑娘。”

    又服侍颜青棠起来。

    “姑娘饿不饿?你还是上午吃的东西, 要不奴婢让人准备些吃食来?”

    “不饿,等会再说。”

    穿衣洗漱梳妆后,颜青棠走出屋子, 去院子里看了看。

    这通州驿占地面积颇大,之前进门时她只是惊鸿一瞥,估摸着占地有十几亩,此时看到自己所住的这座院子, 她估计十几亩打不住。

    “这驿站里好多人啊,南来的北往的。”鸳鸯兴致勃勃地从外面走进来说,“姑娘我方才还看见几个西域人, 开始还以为是洋人呢, 但他们的眼睛珠不是蓝色的,后来听别人说才知道,这些人是从西域那边小国来的使节, 住在驿站是为了事先学习宫廷礼仪, 也好进京面圣。”

    颜青棠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笑道:“驿站里人多,你别四处乱走,也免得走丢了找不到你, 到时我们就自己走, 把你留在这。”

    鸳鸯忙撒娇道:“奴婢没乱走, 方才去外头, 也是随人去看着食材。”

    他们一行人虽入住驿站,但吃饭还是自己做的,尤其是两位主子和奶娘莫姑姑她们的吃食,是绝不会经过外人之手。

    也因此看似上午就住进来了,其实下面人都忙着,莫姑姑才会派了鸳鸯去盯着拿新鲜食材回来。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这时有人来报:“山西布政使姜遂良之女姜蕊求见。”

    颜青棠讶然抬过头,这是谁,求见她做什么?

    莫姑姑听到动静来了,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一边低声道:“这姜遂良大概是入京述职的,随行带有家眷。奴婢PanPan之前在宫里有耳闻,这位姜大人任满后,会入京做官,估计是他去拜见殿下,其家眷才会来拜见您,但一般都是当家夫人携带女眷而来,倒未听说过有哪家贵女这般行事的。”

    莫姑姑这番话,不可谓信息不多。

    既点明了姜遂良的身份,又道明他入京应该是升迁而来。一方布政使升迁入京,打底也是六部侍郎起步,是可以入阁的。

    这般重臣求见,身为太子的纪景行自然不可能不见。

    对方携家眷而来,是礼节,女眷来拜见她,也是礼节,但一般规矩是当家夫人携女眷而来,偏偏姜蕊一个未嫁女独自前来,说明此处有异。

    之前那些天在船上赶路时,莫姑姑教过颜青棠不少宫廷礼仪,也是方便她之后进宫,不会因为失仪惹来笑话。

    可关于这些官员官眷之类的交际,却不曾说过,一来也不知是否会碰见这种场面,二来那么多官员,也讲不过来,只能临时提点,倒也无伤大雅。

    “这位姜大人可有夫人?”

    莫姑姑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很是欣慰,道:“有夫人,是个续弦。这位姜姑娘大概是原配之女,奴婢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却是不知。”

    能知道这些已经不错了,要知道莫姑姑不过是东宫一管事姑姑,身在内廷,却知道这么多。

    此刻,颜青棠再一次感激皇后娘娘。她派来的这些人,无形中帮了她很多。

    “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吧,只是我这身份怕是有些尴尬。”

    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虽纪景行早已承诺会娶她,但两人还未办婚礼,私下倒无所谓,此时碰上这种见官眷的场面,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夫人不用妄自菲薄。”

    这时莫姑姑却突然改了口,没有再唤‘姑娘’,颜青棠虽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莫姑姑的意思。

    以前她们叫‘姑娘’,是为了随了颜家那边的称呼,是不敢妄断,如今不叫‘姑娘’,是怕被有心人听见笑话。

    毕竟孩子都给人生了,还叫什么姑娘?未免显得矫情。

    “夫人如今虽没和殿下行礼,但您生了皇长孙,岂是一个小小的布政使之女可比的。”

    剩下的话,莫姑姑未再说,但颜青棠听懂了。

    见就是,不用怯。

    其实颜青棠哪是怯,不过是因生活即将发生剧烈变化,一时不太习惯罢了。

    没见着素云和鸳鸯两个丫鬟,以前在她面前都是以‘我’为自称,如今不知何时就改为了‘奴婢’,怕是莫姑姑私下没少教她们。

    说话间,那位布政使之女已被引进来了。

    见到首位上坐着的女子,姜蕊微微一愣。

    无他,此女容貌气质十分出众,但未免穿得太过素淡。

    一袭牙黄色苏稠对襟夹袄,淡青色的马面裙,几乎没有刺绣,只有领口和袖口、裙摆和襕幅间微微点缀了一点刺绣。

    脂粉未施不说,身上连件首饰都不见,也就头上那枚白玉簪看起来价值不菲,但在喜欢奢华富丽的官家小姐眼里,未免太不入眼。

    难道说此女不如传说中那般得太子殿下宠爱?不然为何如此寒酸?

    不过姜蕊毕竟身份在此,也不会一见面就失仪,而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并道:“小女山西布政使姜遂良之女姜蕊,参见夫人。”

    “起来吧,不用多礼。”

    又示意了一眼,便有人端来一个棉墩子,供其落座。

    姜蕊坐下后,含羞带怯道:“说起来也是小女贸然了,爹爹去拜见太子殿下,我听闻夫人在此,便贸然前来拜见,还望夫人勿怪蕊儿唐突。”

    颜青棠含笑说:“怎么会?我与殿下也是上午才到,没想到倒是巧,竟和姜大人一行撞见了。”

    “可不真是太巧了。”姜蕊笑着说,“爹爹进京述职,留在此地暂做调整,万万没想到会碰上太子殿下大驾。”

    她生得圆脸杏目,十分讨人喜欢的长相,一笑起来娇憨之气迎面扑来,但规矩极好,笑不露齿,动不摇裙,一副大家闺秀的仪范。

    她也没有借机多留,与颜青棠说了一会儿话后,就以不能打扰夫人休息,恭恭敬敬告退了。

    当然,走时也没忘留下明日再来拜见的引子。

    待其走后,颜青棠略有些感叹:“姑姑,这就是大家闺秀吗?”

    言谈举止滴水不漏,规矩礼仪度极好,让人生不了恶感。即使你明知她此趟前来是怀着目的。

    莫姑姑走上来扶着她往里面走,并道:“夫人,这些勋贵大臣家出身的女儿,从小就被长辈们约束教养,要学习女德女戒,学习各种礼仪、待人接物以及规矩。一般规矩没学好的女孩,是不会放出来,怕出来丢人现眼,被人笑话,或是给家里招祸。不过她们也只会这些,和夫人是不能相比的。”

    颜青棠失笑:“姑姑,你又何必夸我。”

    “奴婢并不是夸夫人。”

    莫姑姑语气很轻,但说得很认真:“夫人与以前奴婢在宫里见到的那些夫人和贵女们绝然不同。她们看似尊贵体面,言行举止得体,其实也只是表面上,实际京里各家各府上的一些小道传闻,宫里也能听见一些,并不如表面那么光鲜。”

    “她们依仗男人为生,一生的眼界都在那一方小天地里,未出嫁前便与姐妹争,出嫁以后与妾室争,与隔房妯娌争,庶的跟嫡的争,嫡的和同是嫡的堂姐妹争,争一辈子斗一辈子,不过为了本身利益。”

    “不像姑娘,您做的是大事,悯的是众生,利得是百姓。殿下为何对您情根深种,非你不可?自然是因为夫人与其他人不一样,所以夫人勿要妄自菲薄,与和她们相比。”

    “你这么说,倒让我有些惭愧了。”

    颜青棠在次间的炕上坐下,笑了笑:“我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有些感叹,觉得她们小小年纪就这般厉害,与我以往见到的女子都不同,以后若都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大概会很累。”

    “夫人现在是在宫外,等进了宫后,这样的人也到不了您面前去。”

    这时,雪竹来了,说是有事要禀。

    莫姑姑让她说,她却犹豫地看了颜青棠一眼。

    “无事,本身这些都是要让夫人知道的。”莫姑姑意有所指,“夫人进了京后,难免会碰到类似的事,娘娘当初既将我们派了来,你们就该懂得背后的意思。”

    雪竹当即不在犹豫,低头将打听来的事说了。

    “因为时间短,奴婢打听来的消息也不多,只据说这位姜大人原配多年前便去世了,娶了姨妹做续弦,但这位姜大姑娘与后母不合。另外,据驿站里的仆妇说,姜家人其实早就到驿站了,但一直停着没走,似乎在等什么人。”

    “等人?等什么人?”颜青棠挑眉问。

    闻言,雪竹没敢说话,低下头。

    颜青棠看了她一眼:“你们与我相处这么久,也知我并非不听人言之人,若有什么猜测,但说无妨,我不太喜欢身边人与我说话卖关子。”

    “夫人让你说你就说。”莫姑姑说。

    雪竹有些委屈道:“夫人,并非奴婢与您卖关子,而是一些话都是奴婢猜测,说出来就怕误导了夫人。”

    “但说无妨。”

    这次雪竹未在犹豫,说:“这位姜大姑娘今年十八,但并未婚嫁也未定下婚事,这在官宦之家是极为罕见的,他们一般在女儿十三四岁时便会为其物色亲事,若及笄了还没物色,说明对女儿另有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

    提到这,雪竹又犹豫了。

    莫姑姑看得暗中着急,正想斥她,哪知她头一垂,一通话便一股脑出来了。

    “殿下年逾二十,一直未选妃,早在殿下出京之前,就有许多大臣提议为殿下选妃,却因为殿下南下而搁置。这次殿下回京后,想必那些人又会重提旧事,这姜蕊越过后母,私自来拜见夫人,明显不怀好意,冲着打探夫人虚实而来。”

    第99章

    ◎既然不想我吃醋,就不要给我吃醋的机会◎

    话说完, 雪竹也出了一脑门的汗。

    她这话往小里说不过是议论个官家之女,往大里说未免有挑拨之嫌,若是夫人和殿下吵起来, 她几条命都不够赔。

    可问题是夫人实在太喜欢追根究底, 宫里人说话都喜欢藏几分,听明白意思就好,哪有这么直白的?

    可莫姑姑说得对, 打从她们被派去苏州,其实未来已经注定,就是皇后娘娘给夫人准备的班底,现实早已容不得她们这些奴婢去观望下注, 如今即将入京,就是她们该表现用处的时候。

    “你看, 这样不是挺好。”颜青棠笑着道。

    她这一笑,倒把雪竹笑愣住了。

    “行吧, 你们都去忙, 不用都围着我。”

    莫姑姑和雪竹下去了。

    二人去了门外。

    雪竹道:“姑姑……”

    “还算你不笨。”莫姑姑摇了摇头说。

    “姑姑?”

    “行了,你真以为夫人不懂?能把家中生意做成那样,又帮着殿下压下了一众官员, 将新政推行下去的人, 怎会不懂这点事情?夫人这是在试你,看你能不能用,你这次勉勉强强算是通过了。”

    闻言,雪竹松了口气, 心却又因那句‘勉勉强强’提了起来。

    “姑姑, 我以后不会了。”

    “记住就行。”

    走出这座院子, 青儿见四周没人, 忙低声问道:“姑娘,可看出什么了?”

    方才青儿没能进去,被留在了外头,自然没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皇长孙之母。

    姜蕊神色轻松道:“我瞧她穿得挺素,不像得太子殿下宠爱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敌。”

    说着,她似乎有些感叹:“想想也是,不过一个商女,生意做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她才多大,莫怕也是沾了父辈的光,皇家和朝廷不会也不允许这样的女子当太子妃,念在她生下皇长孙,以后顶多是良娣,倒是不足为惧。”

    “可那是皇长孙啊!”青儿低声叹道。

    姜蕊又何尝不感叹,可感叹又有什么用,谁叫此女运气太好,又足够厚颜无耻,竟在江南勾搭上了太子,还生下皇长孙。

    对于她们这些早就惦记上太子妃位的贵女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惊天霹雳。

    可那是太子,不是家中给议亲的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弟,未娶妻便已经有了庶长子这种降低身价的事,在太子身上是不存在的,依旧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香饽饽。

    姜蕊想了想说:“我明日再来拜见她,争取能碰见殿下,在殿下心中留有一丝印象。”

    “可夫人那——”青儿犹豫道,“她若知道,肯定会让姑娘带上二姑娘。”

    闻言,姜蕊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她说让带就带?到时候甩开她就是。”

    颜青棠又怎会看不出莫姑姑的意思。

    不过是借着这一出,在表明立场,同时也是在提醒她,京城和苏州不一样,她的前路还未定,容不得放松警惕。

    如今还没到京城呢,对手就来了。

    一个姜蕊不足为惧,可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个姜蕊?

    他可真吃香啊,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这么吃香?

    颜青棠摇头失笑,眼角余光却看到两个丫鬟缩在门口,一副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怎么了,你们这是?”她挑眉道。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

    素云小声说:“姑娘……不,夫人,奴婢二人只是觉得雪竹和莫姑姑好厉害,不过出去了一趟,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鸳鸯也忙道:“可不是,跟她们比起来,奴婢觉得自己好没用。”

    不止没用,还一天天傻乐,人家出去一趟什么消息都来了,她出去一趟就顾得去看西域人,听到的还都是无用的消息。

    颜青棠失笑:“她们出身宫廷,你们则是苏州盛泽下一个小商户的丫鬟,怎么与之相比?”

    “可——”

    “如梦要成亲,所以留在盛泽,银屏留在苏州。这趟入京来,我就带了你俩,不懂不会就多学多看,不用气馁。”颜青棠安慰道。

    鸳鸯还想说什么,被素云从后面拽了一下。

    之后两人去到外面,鸳鸯问:“素云,你刚才拉我做什么?”

    素云看了她一眼:“方才那些话你没听懂吗?有很多人图谋着殿下呢,这事还不够姑……夫人烦心的,你就别捣乱了,让你学着你就学着。”

    “我知道了,可怎么学啊?”

    一说起学,鸳鸯就愁眉苦脸的。

    “跟雪竹学,跟雪蝶学,现在不同以往了,夫人是要进宫的,宫里哪允许有成天只知混吃混喝的宫女?你若不好好学,我跟你说,总有一天会有无数像雪竹这样的宫里人,取代你在姑娘身边的地位。”

    说完,素云就走了,鸳鸯却愣在当场。

    绕了一圈,素云又回来了。

    颜青棠看了她一眼:“你又何必那么吓她。”

    素云却很严肃:“姑娘,鸳鸯不能再这么只知道吃喝玩乐了,如今不同以往,她该长大了。”

    这话把颜青棠逗得失笑:“难道我身边就养不起一个会逗乐的丫鬟?”

    “那不一样,姑娘在往前走,我们这些做丫鬟的也要往前走,走得太慢,会被拉下的。奴婢倒不是想与雪竹她们争什么,只想陪在姑娘身边一天,就对姑娘有用一天,而不是仗着幼时情分,浑浑噩噩过日子,这样就算哪日不服侍姑娘了,至少对得起姑娘对得起自己。”

    颜青棠没料到素云竟能说出这一番大道理,不禁有些感叹。

    “你能这么想,未来不管你在不在我身边,有没有我护着你,想必日子都不会过得差。”

    丫鬟都知道要往前走,她自然也不能拉下。

    颜青棠选择往前走的方式是,纪景行回来后,她就把这事跟他说了。

    她没有提雪竹打听来的消息和莫姑姑点拨她的那些话,只说了有位山西布政使家的姑娘来拜见她,然后她看出对方动机不太纯,似乎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当时雪竹就在一旁,听见这些话,瞬时呆住了。

    莫姑姑在一旁,也没好到哪儿去。

    在她们心里,这种事自己知道暗中提防就好,不必拿到台面来说,万万没想到夫人会这般处置。

    “姜遂良的女儿?”纪景行露出怪异神色,并皱起眉,想了想他说,“明天她再来,你别见她了。”

    “为何不能见她?难道她还能吃了我不成?”颜青棠故意道。

    “倒不是这个,而是……”

    “而是什么?”

    纪景行没有当即答她,而是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了。

    “之前姜遂良来拜见我,说了一些朝堂上的事后,又提及自己有两个如花似玉正适龄的嫡女……”

    他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我倒没想到你竟如此吃香。”

    “我本来就吃香。”见她话锋不对,他赶忙改口,“不过我对这些贵女们一点兴趣都没有,你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

    他本来还有点慌,见此看了看她表情:“一点都不担心?”

    “我担心什么?”

    “就一点都不吃醋?”

    “我吃什么醋?”

    纪景行不信。

    她可是个醋坛子,他可是见识过一回,一回就让他记忆深刻。

    颜青棠失笑:“人家又没做什么,我就要吃醋?这么个醋法,天下的醋我吃的过来么?怎么,难道你希望我吃醋?”

    他连忙摇头。

    她若是吃起醋,就说明事情大发了。

    颜青棠替他理了理衣襟,又在上头拍了拍:“既然不想我吃醋,就不要给我吃醋的机会。”

    为了不给她吃醋的机会,次日一大早纪景行就决定出发。

    收到太子即将出发的消息,姜遂良倒没多想,还以为是太子是有什么事,急着回宫。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找到机会让太子见见自己两个女儿。

    不同于之前,如今到了京畿重地,自然不能轻装简行。

    虽不至于法驾卤簿齐备,也是侍卫森严。

    姜蕊还是有些不死心,仗着昨日有一面之缘,与侍卫说想与颜夫人告别,侍卫们见她是个女子,又是布政使之女,便让她越过重重侍卫,来到了车驾前。

    “夫人。”

    车上,车帘被拉了开。

    “姜姑娘,何事?”

    皇家所用的车,哪怕是普通马车,也比寻常马车要高大许多,因此姜蕊必须仰着头,才能看见车上的人。

    “夫人这就要走了吗?蕊儿与夫人一见如故,如今夫人却要走了……”

    从车窗中,她依稀似乎看到男人的衣角,便一边借着和颜青棠说话,一边努力垫着脚往窗里看。

    颜青棠居高临下看着,自是对她的神色一览无余,看得直想摇头。

    她不禁看了身侧男人一眼,纪景行连忙抱来素云手中的昦儿,又故意拉了她一下,让她往侧里让一让,并露出自己道:“要出发了,别说了。”

    然后姜蕊终于见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太子殿下。

    可太子殿下他,穿着一身华服,手里却抱着一个正在嘎嘎大笑的奶娃。

    为何太子殿下竟抱孩子,难道不是那个女人抱吗?她怎么能让太子殿下抱孩子?

    车队已经走了,扬了姜蕊一脸灰尘,她却久久没办法从凌乱中清醒过来。

    凤栖宫,皇后问贴身宫女:“玲珑,你看我这样行吗?”

    玲珑笑着道:“娘娘您这样已经很美丽了。”

    皇后微红着脸,道:“我这哪是看美不美丽,好不容易当婆婆了,第一次见,不能让人觉得我不端庄。”

    “娘娘这样就很端庄。”

    皇后嗔了她一眼,又在镜子里看了看,才算安心了。

    “对了,姝宁、怡宁呢?大哥快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

    玲珑:“估计是小公主耽误了吧。”

    另一边,得知今日太子殿下要回宫,各处的宫女太监们都忙碌了起来。

    宫道清扫得十分干净,还微微洒了些水,一丝灰尘都无。借着机会,昨天宫里就开始大清扫了,宫门柱子一一都擦过了,简直各处都是焕然一新。

    申时,大队人马终于到宫门前了,一队进了宫,一队则去了西苑。

    “怎么让素云和鸳鸯她们换车了?”颜青棠疑惑问。

    “她们先去西苑,外人不知你今日会进宫,只会以为你去了西苑。”

    这时正好马车入宫了,颜青棠也就没顾得问他具体。

    她以为入了宫,就要下车,因为之前莫姑姑说过,马车顶多只能走到宫门处,哪知马车却一直往前走,根本没有要停车的迹象。

    直到马车停下后,纪景行先下了车,又转身扶她下来。

    刚站定,还没看清眼前是什么地方,就见一个衣衫华丽的美妇人被一群宫女拥簇着几步走了过来。

    “这是昦儿?”

    第100章

    ◎嫂嫂?小姑子?◎

    这位美妇人穿了件酱紫色百子千福对襟夹衣, 青灰色绣凤纹襕边马面裙,头上戴着金丝鬏髻,正中是赤金点翠的金凤分心, 两侧斜插花草金簪。

    很端庄的打扮, 甚至还不如一些官夫人看着华丽,偏偏姿容极为出色,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若非后面宫女见她步履急促,低喊了声娘娘,颜青棠是万万不会想到,眼前这位美妇人就是当今皇后娘娘。

    早在马车出现在宫道尽头, 皇后就在张望了。

    一直张望到马车到了近前,等亲儿子下了车, 她的全副心神根本不在儿子身上,而是在那个被颜青棠抱着的胖娃娃身上。

    “这是昦儿?”

    她几步走了过来, 不等人答, 又一手拉住颜青棠的手。

    “你是青棠吧?好好,总算回来了,快进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里面走去。

    颜青棠这才分心看清这座宫殿名叫‘凤栖宫’, 若她没记错, 凤栖宫是皇后娘娘的住处,之前莫姑姑与她说过,万万没想到马车竟直接到了凤栖宫前。

    因为皇后一直拉着她,颜青棠自然被拥簇在正中间。

    一路行来, 就见得一道又一道的门, 而每道门前都肃立着一些宫女和太监。

    众人经过时, 就仿佛一副无声的画, 宫女太监们俱都垂头跪下行礼,动作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也似。

    至此,颜青棠才终于意识到这是进了皇宫。

    而每经过一道门,她们身后就总会少一些人,直至到了正殿,又入了偏殿,这时就剩了皇后,两个俨然是其贴身宫人的姑姑,以及颜青棠、纪景行,和两个奶娘。

    “昨天祚儿送信回来,我就念着你们,可算是到了,累不累?赶路赶了一天吧,我走过通州到京城的这段路,马车坐久了真是累,本来我想的是你们回来后,先回东宫歇息一二,但祚儿他说另有安排,不去东宫。”

    皇后笑容柔和,满是关切地看着颜青棠。

    “这样吧,我让宫女服侍你下去沐浴更衣?我可知道的,咱们跟那些臭男人不同,他们能赶路赶一天,浑身灰尘,却跟没事人似的,咱们却要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能舒服。”

    “娘娘……”

    颜青棠是真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是这样平易近人的性子,哪怕纪景行说过他母后没什么心眼,也不喜欢太复杂的事,但她脑海中描绘的依旧是个很有威严端庄美丽的中年贵妇。

    可眼前这位皇后娘娘,生得比花儿还娇美,话也极多。

    倒不是话多不好,而是话多注定跟威严没什么关系,反而像小女孩的性子。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男声:“朕还没走进来,就听见你说朕坏话了。”

    颜青棠转头看去,才看见门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正中站着个背着手的威严男子。

    他面容冷肃威严,身材高大修长,两鬓微微有些斑白,头戴翼善冠,身穿湛青色缂丝缎绣八团龙圆领袍。

    一看这身衣服,不想多想就知道身份。

    众人忙是行礼,只有一人站着未动,那就是皇后娘娘。

    “你怎么过来了?政务忙完了?”

    皇后一边说,一边去拉抱着孩子的颜青棠,又示意玲珑把昦儿接过去,并分神对颜青棠眨了眨:“快去吧,家宴要等一会儿才开呢。”

    颜青棠不禁看了纪景行一眼。

    “去吧。”

    她这才随着宫女下去了。

    一路跟着宫女七拐八绕,来到一间浴房。

    浴房里,水早已准备好了,上面漂浮着花瓣,雾气缭绕的。

    一旁站着四个宫女。

    “夫人不要紧张,宫女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让她们帮你松乏松乏,等会儿用宴才不会倦。”

    引着她来的这位姑姑,一边帮她宽衣,一边柔声道:“殿下从苏州出发时,娘娘就惦着了,天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盼回来了。中午那会儿,娘娘就吩咐把一切都备齐了,就等着三位主子回来。”

    “娘娘太细心了。”

    可不是,若不细心,又怎么会理解在马车里坐了近一天的疲累,还让宫女服侍她沐浴更衣。

    这位姑姑怕她紧张,还知道与她说话来缓解她不自在的情绪。

    至此,颜青棠心中的一些顾虑,终于一扫而空。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的母后是欢迎她的,一个家里女人的态度是和善的,问题几乎能去大半。

    随着没入水中,颜青棠轻呼了一口气。

    后背伸来一双手,轻柔地为她按着僵硬的肩膀,还问她力道是否合适。

    一通沐浴罢,到底过去了多久,颜青棠也不清楚,她只觉得浑身轻松,又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颜青棠瞧见这衣裳挺眼熟,细看竟是她自己的衣裳,之后梳妆时发现首饰也是她自己的。

    她的行李用物,都随素云她们去西苑了,也不知凤栖宫这花了多大的功夫,才能这么快把她的用物都拿了来。

    颜青棠还是清楚,像宫廷这种地方,要想让一个人舒服妥当,有千种万种办法,总能做到事事妥帖。

    若是不想让人舒服,自然也有无数看似光鲜体面的办法让你难受。

    到目前为止,从她踏足这座皇宫开始,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舒服的,也因此当她再踏入那座偏殿,脸上不禁带了几分真心的笑。

    另一边,昦儿俨然成了稀罕物。

    也是这小子知道笼络人,见皇后笑眯眯看他逗他,他也回以大大的笑脸,还噢噢啊啊地和皇后说话。

    “陛下,你看,你看他像不像祚儿小时候?”

    皇后简直惊奇至极,拉着乾武帝一通说。

    另一边,三皇子纪裕、姝宁公主和怡宁公主都来了。

    “大哥,你真给我们带回来个嫂嫂?”怡宁嘟着花瓣似的小嘴道。

    纪景行记得他走时,小妹才不大点,胖乎乎的,现在回来了,还是胖乎乎的,但似乎长大了些。

    他揉了揉怡宁的软软的头发,道:“是给你们带回来个嫂嫂。”

    “嫂嫂长什么样啊?会不会欺负怡宁?”

    听了这话,姝宁和纪裕都看了她一眼。

    姝宁没忍住道:“你是公主,谁敢欺负你呀?”

    怡宁皱着小眉头:“可是说书里都说了呀,会有坏嫂嫂欺负小姑子。”

    “你是哪门子小姑子啊?有你这么小的小姑子?”姝宁推了推她脑门。

    “小了就不是小姑子了?小姑子小姑子,就是小嘛。大姐你又欺负我,我要去找母后……”

    她不过才六岁大,生得白白嫩嫩,又胖乎乎的,说起话来软绵绵的,哪怕是告状的话,说得都没有气势。

    姝宁白了她一眼:“快去,快去。”

    你让她去,她又不去了,缠着两个哥哥告状。

    这边,乾武帝问:“怡宁也听说书?”

    其实哪是什么说书,不过是皇后嫌看话本看得麻烦,就找了两个伶牙俐齿的宫女太监用说的。

    当初还专门出宫去天桥下的茶馆里学了一阵子,就为了学人家把故事讲得跌宕起伏。

    此时要不是听女儿说,皇后也不记得听的哪本书里,有讲坏嫂嫂欺负小姑子的了。

    闻言,皇后也有些尴尬,总觉得好像把女儿带坏了,忙借口道:“这胖小子可真瓷实,陛下你抱抱看。”

    一看就在转移话题,不过乾武帝也把孙儿接了过来。

    见换了个人抱自己,昦儿惊诧得小眼神都出来了,还疑惑地哦了一声,似乎在说怎么换人了。

    乾武帝姿势僵硬地抱着他,刚抱上手就发现这小子是个不消停的,竟非不让他用抱的,就是要用站的,于是爷孙俩换了个好几个姿势,最终固定为乾武帝扶着他,而昦儿站在他腿上。

    颜青棠走进来就看见这一幕,差点没忍住出声,为了掩饰,她赶紧垂了垂脸。

    见她来了,皇后站起来说:“人也到齐了,去开宴吧。”

    几步走过来,牵着颜青棠的手说:“沐浴完了,可是舒服?走走走,你们大概也饿了吧,我特意让御厨准备了些祚儿爱吃的菜,就是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娘娘,我不挑食的,都可以。”

    “不挑食好,咱们家也没人挑食,就是怡宁吧——”

    话还没说下去,就被一个冲到面前的粉团子打断。

    真是个粉团子,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衣裙,白白嫩嫩,圆圆的,让颜青棠想到了玫瑰卤花生芝麻馅儿的元宵。

    方才她进偏殿时,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女娃娃。只是皇后娘娘说开宴,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母后,你又说怡宁坏话。”

    皇后一点都不尴尬道:“这是祚儿的小妹,还不到六岁。”又对怡宁说,“母后怎么说你坏话了,你难道不挑食?”

    “我有挑食吗?”怡宁皱着小眉头想,“明明就没有。”很是委屈的模样。

    “你不挑食?你不挑食,我以前训的是哪个?”一旁的姝宁挑眉道。

    “大姐,你又欺负我,我跟父皇说……”

    父皇呢?

    父皇走在最后面呢,手里还抱着个奶娃子,正把奶娃交给奶娘,可没功夫管她。

    “大哥,你有了儿子,就不要妹妹了。你们都是,有了芝麻团,就不喜欢怡宁了……”

    这怎么又扯上他了?

    纪景行诧异,而且芝麻团又是什么说法?

    姝宁有点尴尬,解释:“她最近喜欢吃芝麻团,看见什么圆的,就是芝麻团。”

    突然换了名儿的‘芝麻团’,正在一旁奶娘怀里傻乐呢,看见有人指自己,他还兴奋地噢噢了两声。

    这下怡宁可彻底把不住了,小脸一皱就想哭,被姝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了脸颊肉。

    “不准哭,哭了等会儿用完宴,你就留在凤栖宫,不准跟我回长乐宫。”

    怡宁当即不敢哭了,可是一双大眼却噙着眼泪,看着可怜可爱极了。

    颜青棠没忍住,从袖中摸出一物,递了过去。

    “别哭,这个送你。”

    “什么啊?”

    怡宁接过来,发现是一只粉色的蝴蝶。

    蝴蝶的身子是用一种很奇特的、粉色的珠子做成,蝴蝶的翅膀是以银为托底,其上镶嵌了许多晶莹剔透细碎的小石粒。

    小石粒有几种颜色,挨着蝴蝶身子的是浅紫红色,这种颜色慢慢过渡为粉色,再到蝴蝶两翼,则是完全呈晶莹剔透色。

    看起来耀目生辉,在宫灯的折射下,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总之,这东西看着小,实际上不管懂行不懂行的人,都能看出不是什么便宜物什。

    顿时把怡宁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走了,而且她发现这只蝴蝶既可以当做发簪戴在头上,似乎还可以当戒指。

    “真好看!”

    她故意显摆地还往姝宁面前晃了晃。

    姝宁微抿嘴角,正想说什么,这时一个物什塞进她手心里。

    她诧异地看了颜青棠一眼,打开手心,发现是一朵跟怡宁差不多同款式的蝴蝶,整体要稍微大点,也是既可以当发簪又可以当戒指。

    “你把这两颗海螺珠,做成首饰了?”纪景行诧异道。

    颜青棠嗯了一声,说:“拢共只有两颗,做头面不太合适,只能做这种小饰物。董师傅是个手艺精巧的,我大致说了说,他便按照样子做出来了。”

    皇后拿过来看了看,赞道:“好精致,正适合这般年纪的女孩,倒是怡宁戴有些糟蹋东西了。这金匠手艺不差于宫廷内造,这上面镶嵌的是洋人的火油钻吧?之前下面进贡了一些,祚儿也送了些,但这些石头极其坚硬,不好切割打磨,只能拿来做冠上的宝石。可当冠上宝石,它没颜色,看着寡淡没趣味,只能做点缀,你这么处置一下,倒是让人惊艳。”

    “娘娘真有眼光,至于这石头怎么切割打磨了,我也不太清楚,董师傅说他有秘法打磨,只是十分耗时。其实我还给娘娘准备了,只是不好携带,放在行李里,没带进来。”说到这里,颜青棠露出赧然之色。

    皇后握着她手道:“多亏你有孝心了。”又把东西还给姝宁,“还不快谢谢你们未来嫂嫂。”

    怡宁傻乎乎地道:“谢谢嫂嫂。”

    姝宁则看了颜青棠一眼,也说了一句谢谢嫂嫂。

    说话间,已经来到摆了家宴的殿里。

    因是家宴,就没有分桌。

    现在昦儿也能吃东西了,本来奶娘打算将他抱下去喂奶的,可他看到满桌的吃食,就不干了。抱他走,他就扭身子,皇后又舍不得他,就留了下来。

    于是整个家宴热闹至极,全程就昦儿一个人‘说话’,他看见某样颜色鲜艳的菜就指啊指,还知道管皇后要。

    趁着他要的间隙,奶娘连忙用银匙往他嘴里塞一口特制的几乎完全弄碎的糊糊。指一下,喂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看着傻儿子,颜青棠有些不好意思解释:“他平时用饭就是这么用的。因为不能吃大的东西,他又想要,只能这么骗他。”

    怡宁则看着傻乎乎的芝麻团,饭都顾不得吃了,在一旁问他好不好吃。

    昦儿哪懂得好不好吃?只知道这个人好像想抢自己好吃的,连忙扭过小身子,要背着她吃。

    幸亏抱她的奶娘力气大,不然就这么折腾可是抱不住。

    总之,这一顿晚宴极为热闹,饭罢皇后把昦儿留下了,说让他跟自己住两天。而纪景行则带着颜青棠去了西苑,并没有留在宫里。

    路上,他解释道:“太子妃是要从宫门外抬进皇宫的,若让你跟我糊里糊涂现在就住进东宫,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