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封城搜人
“好办法……陈兄真是, 天资聪颖啊!”又是刘满渡最先开口,听得心花怒放,赞不绝口。
“瞧瞧这脑子是怎么长得……”白胖青年也没忍住稀罕的望着陈秉江两眼放光, 一把拉住他的手,“陈兄……可惜, 太可惜了,要是你能来我们户部多好啊!”
陈秉江只能客气的苦笑着推辞两句。他一个王爷之子要是什么时候到六部去做事了, 那除非是很受皇上信任以及想要提携了。可惜他们家和这个词就不沾边。
“……妙啊!”“这是怎么想出来的?”“虽说很是冒险……但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听起来是很可行!”在场十几个士子从怔愣中回过神, 一时间也都爆发出了一阵更激烈的讨论。
陈秉江新认的朋友宋遇是最激动的那个, 虽然有点马后炮的嫌疑, 但他正抓着周围的一个青年欣喜夸赞:“我陈弟他为人很正,脑子也聪明,又讲义气, 遇到不平事总想出头,听他的不会吃亏的!”
说起这个, 周晨也来了劲。他不以自己以前的农人身份为耻,也不以自己现在的伯府嫡子身份为荣,所以他替宋遇帮腔着说了那天赏花宴发生的事:“那天我被欺负, 还是陈弟——不,他对我有大,呃,有恩, 以后我要叫他陈兄!那天还是陈兄帮我解了围!”
“晨兄, 你这么喊,我们两个互相岂不是分不清谁是谁了?”陈秉江正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闻言转过来头,哭笑不得的插了一句话, “况且也乱了长幼了。”
陈兄和晨兄,这称呼叫起来是傻傻分不清啊!
周晨一愣,更苦恼的锁紧了眉头,觉得前半句话很有道理,他一捶掌心:“有了!以后我就喊你江兄!这样更亲近了!至于长幼什么的……还是江兄对我的恩情更大,就这么说定不改了!”
陈秉江看着傻大个的执拗牛劲上来了,眼神灼灼的望过来,一副自己在暗示帮忙照顾了他爹娘的天大恩情。陈秉江捂住额头,后面哭笑不得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叫‘江兄’又好到哪里去了?不认识的人还要以为他姓江呢!
这时候,文斐然从门口绕回了座位上,原来是菜做好了。几个跑堂的小二手脚麻利的端着一托盘菜上来,穿花蝴蝶似的往桌子上摆。
“我们咸福居里虽然没有前朝的宫廷菜谱,但是却有地地道道的江南菜,而且主打的就是各大菜系一应俱全,以多取胜!诸位不要客气,放开了吃,吃饱有力气才好做事。”文斐然作为东道主大声招待道,示意大家不必拘谨,也不论身份座位的礼仪用餐,都直接开动。
陈秉江看了看桌上,不由感叹。
不愧是古代精细的士族阶层吃的菜肴……全都不认识!
白胖青年这次却是真的眼中放光了,垂涎欲滴的望着满桌菜肴,当仁不让的就开始为迷茫的同伴们介绍,麻利的嘴皮子快得像是在报菜名似的:“这是虾鱼肚儿羹,糟脆筋,红熬鸠子,雕花蜜煎,煨牡蛎,薤花茄儿,灼焦金花饼……哦,最后居然还有一道拨霞供!我最爱这个!”
陈秉江闻言探头惊奇的看了看,那道“拨霞供”名字听起来很好听,实际上原来是一道小火锅啊。就是里面的肉看起来不同寻常,不知道是什么。
“这似乎是兔肉。”周晨嗅了嗅,不大肯定的说。
在有的时候,他和同村的人只能指望上荒山设陷阱去抓点兔子野鸡之类的加加餐,但是周晨还没见过这么肥的兔子肉,所以才不能肯定。
盯着小二们上菜的文斐然看了看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然后就眼睛一亮,叫住了最后那个矮小男孩:
“小布,你跟掌柜的说一声,然后留下来帮我们守门就行了。”
男孩眼睛一亮,没有吱声,只点了点头。然后就跟着其他人退出去了。
“文兄,这是……”房间里的士子们刚才都注意到那个叫小布的孩子骨瘦如柴。几乎皮包骨头,大大的眼睛在脸上看起来都比例失调了,有点恐怖。
文斐然声音有些沉重的肯定:“对,他是楚地逃难过来的流民,为了让他活下来,父母都……他自己后面也差点饿死,就被我们酒楼收留了下来。小布很敏锐,让他帮我们守在二楼楼梯口,防止人偷听。”
陈秉江筷子一顿,只觉得填入口中的那一夹脆筋也不再鲜香美味,而是变得味同嚼蜡了。
探花郎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陷入了沉默,他垂下眼帘:“……”
要知道,这一切的开头都源自楚地今年的秋粮收不上来,丞相为此气病了,后续的一切没了这位大佬的处理,朝堂上才乱了套。
陈秉江同样想起了这一点,有点怀疑这位探花郎爹是不是不久后就病没了?还是狗血世界融合后才给探花郎搞出了个丞相爹。不然原剧情中,探花郎被人接连针对,总不至于没人护着,无处招架……
在场的青年们知道了小布的凄惨身世后,情绪都有点或多或少的低落,但唯有一道声音还在稀里哗啦响着——
是周晨。
他的碗里舀满了冒尖的白米饭,另一个碗里装的是他不停夹过来的各类菜肴。这个心思纯粹又憨实的家伙就一手抄起米饭碗,把菜肴碗夹在胸口和手臂之间,埋头挥舞着筷子,很香的大吃大嚼着,完全不受氛围影响。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有一瞬间的凝结,旁边坐着的宋遇怕旁人误会,不着痕的从桌下提醒的踩了他一脚。周晨还抬起头不解的龇牙咧嘴:“宋兄,你踩到我了!怎么了?”
宋遇尴尬的捂住了额头,皮笑肉不笑的也不敢提醒他了。
熟知剧情的陈秉江却更懂真世子是个什么样的性情,所以他径直的挑开询问:“晨兄,你听了小布的身世心情没有受到触动吗?大家都吃不下去饭了,在看你呢。”
“饭还能有吃不下的时候?!”周晨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奇怪的这么询问。
但他不是笨人,上京后又在府中被磋磨得够呛,迅速成长了,现在也隐约看出了大家几分意思。周晨没有放下碗,而是继续用往人眼中有些粗鄙的礼仪大吃着,边吃边说——偏偏他能口齿清晰,饭也吃的又快又好,一粒米饭都没浪费掉,吃的很珍惜。
——神奇的一点也不耽搁吃饭和说话。
他说:“不怕大家笑话!俺以前是种地的农家汉,一年到头也没几次敞开了肚皮吃饭的机会,遇到灾年周围也有饿死的。所以俺同情小布。”
“但是同情也不关系我们吃不吃得下饭,我们不更应该去吃好,然后全力的去把这事处理掉吗?”真世子周晨一脸认真迷惑的反问,“不再让更多人饿死,不再让更多小布出现啊。”
陈秉江没忍住欣赏的笑了,开口帮腔:“晨兄说的是!我们看得反而没有你清晰了。诸位快吃饭吧,吃完好好干活!”
虽说他们这群年轻人心思已经够纯粹的了,但论起一心一意和憨直,还要数周晨最厉害。他作为一个常年吃不饱,见大米饭就很珍惜的农家孩子,想的比大家简单多了。
青年们纷纷称是,大家的士气又提了起来,如狼似虎的开始带着气势比拼大口吃饭,“稀里哗啦”“乒乒乓乓”的窸窣声音响成一片,大家竟也都不那么注重用餐礼仪了,要知道刚才看着还是一个个优雅的贵公子呢,这居然都能被周晨传染。
“我们……得想点办法,增加计划的可行程度啊。”吃饭途中,文斐然突然有些费力的说,他用筷子点了点窗外。
“文兄有什么高见?”府尹长子顿时感兴趣的请教。
“……那些外地商人!”文斐然说的斩钉截铁,他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慢慢笑了,“他们好不容易把粮食拉来,一点没卖就亏了,还是时时刻刻在亏本,他们是最耗不起的。我们等安兄他们那边计划开始,就去外地商人那边干老本行,继续散播流言吧。他们这次要么留下来在京城降价卖粮,要么……就等着自己亏到死了!”
刘满渡一听奇了,百思不得其解:“文兄,小弟说句实话。他们就算原路把粮食拉回去,也好过在京城降价卖粮的亏损吧?”
“……”其他人也是一愣,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像是计划里的漏洞。是啊,外地商人们要是不受骗,宁愿原路返回呢?临着京城的两个县城距离也不远,就算来回耗费大,也好过在城中亏老本。
“要不怎么说老天都站在我们这边呢?”白胖青年站起来,沿着文斐然筷子尖指的方向一看,大笑。
他乐了:“瞧!不知道今天是出什么事了,士兵把城门把守住了,暂时不许出入,却又只是在收孝敬呢!”
算粮商们今天倒霉,他们这种大户碰上守门检查的士兵,不脱一层皮才怪,尤其本还是要按车给孝敬的,给出的肯定是天价了。再加上,给了孝敬也不一定能顺利离开呢。
这种能封锁城门的士兵都是不好惹的,是军伍里调来的,轻易不会这么大动作,却又有闲心在收孝敬,可见事情不大不小,和他们无关,出现的正正好。
陈秉江也好奇的站起来望向窗户外面,却眼尖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这些士兵,不就是靖勇伯的手下吗?
难道封锁城门的人是靖勇伯?这是他们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今天开始搜索假世子和农家老两口的去向了……?
陈秉江突然觉得心情很微妙。
感情这事还可能和他有关啊。不过,他有一点更不明白,感觉必须再多挖掘挖掘了:
……靖勇伯府这到底是有多简在帝心?还是说胆大包天?暂时封锁城门找人的这种事情他敢擅自去做的吗?!或者,其实他汇报过了?也得到准许了?
陈秉江一时间弄不清楚这到底是庆徳帝对靖勇伯府的过度宠爱,还是庆徳帝对二皇子的过度宠爱了。
他身为一个皇帝……对这样的事,还真放心啊。
第四十二章 惊险逃亡
陈秉江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准备过后好好琢磨琢磨,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粮食案!
在场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一通狼吞虎咽之后, 这顿聚会也就结束了。接下来陈秉江重点给大家讲了一下整个计划的做事要领:
他们十几个人带上各自的帮手将分成主副两支队伍,以陈秉江为第一核心的主队伍先走街串巷卖粮, 副队伍以文斐然为首同步去散播谣言。等探花郎去切断商人联络途径、监督四大世家和外地商人会谈的时候,主队伍改为以周晨为第二核心, 开始上门对京中粮店撒泼闹事施压, 副队伍仍以文斐然为首去散布新的流言。
最后到“内卷计划”的初步成功后, 大家就回归成第一阵容, 该卖力卖粮的卖粮,该全城散播谣言的散播谣言;收个尾就能暗中跑路,把互相攀比着降价的本事留给别人, 他们自己全身而退了……
之所以推选出了陈秉江,周晨和文斐然三个人当主事人, 看似没有规律,实则也各有原因。陈秉江最清楚所有的计划,在他的分析似乎可行后, 大家隐隐都有向他靠拢为主心骨的架势,他也正好想收拢大家为班底,所以这种时候不能虚,必须当仁不让的冲在最前面喊“跟我上!”, 而不是“给我上!”
真世子周晨的演技是在场人中最真实的一个——或者说在演一个身世凄惨, 饿到痛哭的饥民时他能演的活灵活现,大嗓门和看似干瘪实则结实的身板也让他成了在场人中最适合去执行撒泼计划的人。当然, 更真实的一个原因是,在赏花宴上陈秉江一早就把这个任务包给他了。
文斐然就是意外之喜了。
陈秉江在赏花宴上还不怎么认识大家的时候, 任务都是随便分配的,抓着谁是谁。没想到文斐然和府尹长子吵架的时候那么凶,看起来挺冲动又热血的,暗中藏起来散播消息却是一把好手。在一众人里也是脱颖而出了。
陈秉江在饭后以茶代酒,站起来敬了大家一杯:“咱们等会儿都加把劲!记住一句话,‘要想把压力都架在他们头上,咱们自己一开始就得承受同样的强大压力。’所以都机警些,看到要抓人了就赶紧跑,千万不能把自己置身于买粮百姓的包围里,到时候带着粮食想跑都没法跑了。”
这是个要点,他看着大家都肃然应了,就仰头一起喝了茶:“——话不多说,在下先祝大家马到成功了!事后再聚!”
……
一行人乔装打扮后,在刘兄朋友家提供的院子里用小推车装了粮食,就各自出发了。
跟随着陈秉江的熟悉士子有五个人,加上他们带的帮忙下人总共约二十人,基本上是一人配两个人的配置,三个人一辆小推车为一组卖粮食,共有六组。
陈秉江观察了半天,领着大家到了京城东南角的永宁坊,没错,宋遇家也在这一区域居住,这里四条大路上多居住着官员朝臣,普遍也有普通的小官或者商人咬咬牙攒钱在这里住下,方便上朝。这里的大街小巷居多,逃起来也方便,正适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卖粮。
“我们六组人都离得距离不要太远,互相能注意到各自的情况,哪边口有来抓人的,或者买粮的人多,就赶紧互相提醒撤离或者分流。还有空出来两个人,上那边树上趴着,专门盯着去。”陈秉江虽然没接受过系统性的军事布防,但在穿越前谁还没接受过三瓜两枣的网络洗礼啊,绞尽脑汁也能说个头头是道。
“卖米粮了!二十五文钱一斗杂粮米,带上身份标志,每家限量一斗……”陈秉江鼓励大家跟着他一起,在大路上找准人就走过去低声交流,等着买粮人匆匆忙忙跑回去拿工具和取钱,再自己回来这条小巷。
六组人便零零散散散步在了西南两条路的小巷中,一有事也好跑,低调的叫卖了起来。
陈秉江领了六组人在这边的永宁坊卖粮,但他没忘记更缺粮食的不是这些微薄小官,而是更低一层的平民百姓。所以其他不属于副队伍的几组人就被派去了京城西北角的乐兴坊,那边平民百姓扎堆,比起卖粮,更像是在半送半赈。也不奢求制造压力的任务在那边,主要都靠陈秉江这边了。
半下午时间一晃而过……
路边买粮的人越聚集越多,越发汹涌,哪怕陈秉江和其他几个青年喊得嗓子都嘶哑了,还是只能勉强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我们还有,我们是外地来的粮商,虽说比平价米贵,但我们不做那种烂心事,不收血汗钱!”
“——大家都别慌!不排队的人不许买,用身份压人的我们也不算!”
有一个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很不耐烦、气势汹汹的嚷了起来:“老兄,我说你们也别费这个劲了!大家都抄家伙等着赶紧买呢!买一个是一个啊!”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跟着应和,群情激奋起来:“就是就是。”“我们老爷还等着我买粮回去呢!”“这种速度什么时候排上啊?”眼看着人群骚动,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秩序又要崩乱,陈秉江个头矮小,一脚踩在木车沿上,两步跳了上去厉声指挥道:
“——把那个人赶出去!不按顺序排了你就能挤到最前面先买粮了是吗?还煽动别人,我们的米不卖给你了!”跟着陈秉江的两人本来就在人堆中伸着双臂拦得面色涨红,满头大汗,闻声一起走过去把那个人拖走。陈秉江居高临下的在小推车上摇摇晃晃的站着,掷地有声的继续说道:
“我把话撂这里了,想买米的就得老实按我们的规则来,一个一个排。受不了的去外面粮行里买!爱买不买,我们也不缺人卖!”
他及时杀鸡儆猴的手段一出,在场的人确实被镇住了,那些跟着嚷嚷的,不安分强挤的都安静下来,连声量都低了不少。恢复成了之前排队一手看凭证一手交钱的做法,卖粮的速度经过卡壳后终于又正常运转了起来。
陈秉江却没有松气,而是手中麻利的用斗称着粮,抬眼却一直望着人群外的大路。捣乱被叉出去丧失了买米资格的那个人气呼呼的在远处空手站着,一脸无能狂怒,他眼珠转了两下后,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从若有所思变成了狡猾又怨毒的神色,不作声的悄悄背着人向一个方向离开了。
陈秉江看到这里就知道,他们该换地方卖了。
他手下动作加快,连称四五个人的,把这一队的清了帐才大喊起来:“有人去报官了!各位让让,我们换地方再见!”跟着他的那两个人一下午也磨练出来了,放开嗓子齐齐吆喝:“以后还能买到米粮!被官府逮住了就再没有了,大家想清楚啊!”
人群骚动混乱间,有人明事理让路的,有人四处张望的,还有人心急拦着不让走的,几方混成一团,陈秉江熟练的领着两个小工推着车看准一个缝隙,埋头就冲刺。有人不解的高声问了一句:“为什么报官要跑啊?”
买卖米粮又没有触犯法律,更何况这批外地商人还是以超低价卖给他们,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看看那米也没有弄虚作假。这群商人为什么要跑?
还有人看得分明,那是一位亲自挽袖子上阵买米的老管家,他领着沉甸甸的布袋,点醒人的摇头感慨:“后生你还是不懂啊。这么低的米价,不得戳了城里所有粮行的肺管子了?”那些大粮行凭什么统一高价逼他们不得不买?不就是上处有背景吗?等会有衙役过来直接捕人都不稀奇啊。
其他人这段日子心里早憋了一肚子怨气,天上打架百姓遭殃,他们最近过得怨声载道的,这要是好不容易出现的外地粮商也被抓了,那以后就更没法子过了!这么想着,不少来买米的管家下人一流都不着痕的四处打量着,也不急着回去,暗搓搓的准备帮忙打个掩护。
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了凄厉的猫叫声,几声短的一声长的,那是望风的两个人见陈秉江这组出了状况打的信号。其他五个组那边听到了,也连忙都开始收摊跑路。
霎时,从永宁北大路上突然先冲出一队的衙役,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盯着这边的小推车就嚷着:“抓住他们!”
陈秉江注意到这和捣乱的那人去的方向不一样,而且衙役来的太快了,他料到恐怕是粮行反应过来了,高声指挥道:“走小巷子!转西边,大家各自按说好的回‘家’!”
往西边去会经过宋遇家的老宅,再往西边去过一条主路就到了怀安坊,也就是康王府。另外几处地方则是其他士子家或者相关房子,都能当据点藏人。
那为首的衙役闻言目光如电的盯向陈秉江,边跑边指着他:“拿住那个带头的!”
卖粮的这一群人作鸟兽散,灵活的散入了小巷子里跑了,一大群衙役中分出了少部分去追旁的,其他人就都跟着为首的衙役一起如狼似虎的扑向了陈秉江这组。
“……!”陈秉江心中暗骂一声,倒也不惊讶,他一手压了压头上的草帽,转身边跑边竖起耳朵细听。果然听到猫叫声越来越远,但是鸟叫声却在周围若隐若现。鸟叫是在提醒他可以往哪里跑。
接下来没得说了,到了比拼速度,体力和耐力的时候了。
陈秉江和两个小工一起,前推后拉的配合着撒腿狂奔,七扭八拐的,和衙役在大路小巷的人流间几乎玩起了捉迷藏。那个为首的衙役确实挺有经验,没一会儿就生了疑:“鸟叫声怎么这么频繁?”
他抬头扫了两眼没有异常,指了几个人让他们留下查看,再带人继续追。
“……呼,呼……他们没事吧?”陈秉江逃着逃着,有一会儿听不见鸟叫或者猫叫声了。跟着他的一个小工就忍不住担心的问。
三人已经到了怀安坊,这边人烟稀少,各家各户前也容易有府兵把守,他们逃跑的难度增加了,但离康王府也近了。陈秉江心中也很担心,但他不能表现出来,故作从容淡定的回答:“他们在高处看得比我们清楚,逃起来更早,别担心他们。”
比起那个,陈秉江现在有一桩更紧急的事。
虽说他们可以逃到康王府躲起来,但从哪个门进去好不惹府里的注意就值得琢磨了。毕竟他这事都是瞒着父母办的。而追捕的衙役之首也不知道是谁,能力确实挺厉害,一路紧紧死咬到现在,跑得气喘吁吁也愣是没甩丢,都快追上了。
突然的,这条小路的侧面小巷里传出一阵又快又密的脚步声。因为距离太近了,没等三人反应过来看清楚,一只手就猛然伸过来抓住了陈秉江的胳膊,追上来的那个人气都快喘不匀了,还在紧紧攥着他高兴道:“终……终于,追上了!”
陈秉江:“——!!”
第四十三章 自尽
被人抓住手臂的那一瞬间, 陈秉江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头皮发麻了。但他看到身旁两个小工第一反应目露凶光,就要冲过来帮忙, 才突然回过味来:
等等,这追上来的是一个人, 他们现在有三个人啊!谁害怕还不好说呢!
这么一想,陈秉江也底气充足的转过头, 一看来人, 又怔了一下。
那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追人衙役或者官兵, 而是一个有点富态的老太太, 刚才急促的冲了几步路好像导致她有点气喘吁吁的,这老太太抓着陈秉江的手臂,目光中还透着一点慈祥柔和, 她急急的说:“啊呀,总算赶上你们了!世子爷……那些人都快追上来了, 先来我家避避吧!”
陈秉江心里一惊,存了疑影,知道这是自己的身份被认出来了。他今天出门卖粮特地戴了顶草帽, 脸上也抹了泥巴和草木灰,眉型和脸侧也马马虎虎用炭笔描了描,虽说比不上穿越前女同事们的化妆能力,放在古代, 看起来也是大变样了, 和原本的自己大相径庭。陈秉江估计着,只要不是康王夫妇当面撞上, 糊弄外人还是可以的。
这老太太什么来头。这样都能认出来他?!
有了这一层疑虑,陈秉江也就努力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你是谁?”, 而是瞥了眼身后,急匆匆的先说:“走吧!”
他们也确实没时间思考犹豫了,身后拐弯处已经传来了一连串的凌乱脚步声,沉重又急促,这才是追来的大部队。
那老太太看起来身形不太灵便,一路小跑喘着气竟倒也不慢,领着陈秉江三人钻进小巷拐了两下,到了一条歪歪斜斜开辟出去的干净后街,街面地上铺了鹅卵石,街上一间间房子也都是顶好的青砖瓦房。
这种地形歪扭,避开水源与市场曲折着来走的街道明显不是官建,一看就是私人自己扩建出来的。
陈秉江也不意外,虽说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扎堆居住的怀安坊,又不是每家都像是康王府这样孤零零的,没几个需要帮携的亲戚族人。像是那些被封号的国公,被提拔赏爵位的重臣,他们自家飞黄腾达了,一大家子住的分不开,族人多,伺候的下人也多,就只能围绕着他们的府邸周围扩建,若是没空,就到怀安坊的偏僻荒地上搭建私人房屋,这些建筑就统一称为后街,顶多是某某后街的名称区别。
后街一般都处于城门和内坊之间,那些非主路的荒废田地上。严格来说,这也算是圈地的一种了,只不过这圈的不是百姓的地,而是追溯到前朝、复杂的说也说不清的归属了。所以才民不举官不究的,大家都这么含混修着房子,含混合住着。
老太太领着他们拐进了其中一间青砖瓦房的后门,招呼大家进去藏起来,然后才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不少,要给他们斟茶。
陈秉江坐着缓了两口气,这一路上确实把他们跑得够呛。两个小工却警惕的没松开握着的车把,一个眼神紧盯着老太太泡茶的动作,一个躲在门口从门缝里紧张的往外偷瞄情况。
陈秉江不由得惊奇,也不知道府尹长子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不过说起来……连京城府尹的儿子都是站他们这边的,碰上衙役为什么他们还要跑啊?!
陈秉江顿了一下,感觉有点糊涂好笑,打算等今天收工了回去仔细问问,要是能避免的话,岂不是更好。
“来,世子爷,先喝点水缓缓。”老太太端来茶壶与茶杯,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彩釉白色茶花纹,一整套烧出来的。这样的珍品,竟然出现在住在后街的一个普通老太太家中。陈秉江不作声的打量着这房间,好奇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思忖。
但没等他想好从哪个角度切入试探,那老太太就入内屋了,不多时捧了一双靴子回来。朴实的布料上,细细密密的针脚摸起来严丝合缝,黑色的宽底长靴后边还隐晦的用银丝勾了花鸟虫纹的边,不显女气,只显一片华贵与心意,好看又舒适。
她慈爱的笑着问候:“世子看看,我许久没做了,手生了没有?”
“……!”陈秉江吃了一惊,他哪里还需要再问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抬眼努力忍住心中讶然的望向那老太太,仔细看了看。
说是老太太——其实对方的年纪和康王妃差不多,或者还要小些,约莫二三十岁。脸上却全是皱纹,两颊和眼窝也都凹陷了,肤色蜡黄,头上又扎了一条防风的素色布巾子,加上那跑步时佝偻的姿态,黯淡的神色,他才误会是个老太太。
其实,细看应该能发现,这是被病痛长年折磨才有的憔悴苦痛神情罢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陈秉江天天用有怀和有怀的爹赵大去跑腿做事,怎么愣是没认出来这是有怀的娘?他院里那位百闻还没有一见的嬷嬷!原来这里就是有怀家吗?
而且她的腿病这么严重的吗?看起来好像不止这样。怪不得人都称是老嬷嬷呢!谁也看不出她年轻啊。
陈秉江脑子里的疑问攒了一大堆,他忍不住关心的问:“好,靴子很好,但是嬷嬷你怎么样了?别只顾着做活,还是得好好养身体,这是——真的已经好全了吗?”
“大好了,已经大好了!”那嬷嬷连声的说,“上次的药酒很管用。我这其实都是老毛病了,不管治根的,要我说很是不必在家歇着,都是这身子不争气……”她絮叨着,一副很是羞惭的模样。
说话间,门外的声音渐远又渐进了,这是跟丢的衙役们又折回来在这一片捜检了,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屋里的四人都住了声,安静听着。有个小工很担心的悄声问:“他们不会闯进来查吧?我们要不要从另一边逃走?”
陈秉江也不懂,转头看有怀的娘。
那嬷嬷摇头,很有底气的说:“不怕!那些人都是门清,哪家能搜哪家不能搜他们都知道。别看大家都住在后街上,各家各户也都不同。咱们这条后街所属是康王府后街,他们不敢动的!”
陈秉江听得若有所思。
他穿书世界这么久了,现在看来,连他自家王府的基本情况都还没摸完全。
……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后,那些不甘心的衙役最后还是散了。陈秉江三人有惊无险的悄悄离去,等去了刘兄朋友家的那个盛放粮食的小院汇合——往后就简称是永宁坊的粮食小院了,他清点了一下人数:
在一个时辰内,主队伍的小组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包括树上那些‘哨子’,没一个被抓的。
“好。”陈秉江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一挥手鼓劲道,“大家继续!不能被文兄那边队伍的进度落下去!”
“哦!!”年轻人们自尊心都强,提起别的可能没什么,提起被比下去了,他们一个个累得跟死狗似的也非要再扯起嗓子吆喝两句,重燃了斗志。
……
接下来就全都是纯粹的体力活了,枯燥又磨人。
一连三四天,陈秉江每天起早贪黑的在外卖粮,四处逃窜,又找遍了借口绞尽脑汁的出府,磨砺得人看着都成熟了不少。但其实他心里发虚,总觉得康王夫妇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估计是知情了。等他这段时间忙完了,说不定回府里还有几顿好打等着他……
打就打吧。陈秉江心中疲惫微笑,不管康王夫妇知不知道,没有直接阻止他的行为就足够让他感激了。
那边请府尹长子帮忙说合的想法破灭了,就算他父亲京城府尹本人支持他们的行动,四大世家在粮铺的话事人请衙役们去抓人的时候,他能在明面上说个不字吗?还是得罪不起的。所以一行人只能每天被撵的鸡飞狗跳,跑路都熟练了不少。
而康王府里自从有了赵嬷嬷回归,陈秉江觉得自己院子里都像是注入了灵魂,活了不少。小丫鬟们也敢说笑了,春橘和百枳每天服饰的更顺手了。赵嬷嬷有了那天撞见帮忙解围的事情,每天也不问陈秉江在外忙什么,把嘴巴紧紧闭成了蚌壳,只帮他打理着院内的事情。例如范硕表兄来找过他几次,都是赵嬷嬷代为接待的。
——范表妹毕竟是要订婚事的人了,这阵子不方便再到亲戚家来,天天傻乎乎的吃喝玩乐听八卦了。洹儿也没空接待表兄了,去赏花宴时陈秉江说的话好像被母亲记住了,康王妃这几日给洹儿请了个夫子,正和他天天斗智斗勇着呢。
“表兄来找过我几次?有说是什么事情吗?”陈秉江诧异的问,赵嬷嬷摇头,她见范硕神情自然,不像是有什么大事,也没有说,大约只是来玩的。
陈秉江听闻便放下了。他这段时间忙着粮食案,累得都快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只好等这事结束以后再和表兄玩。至于要不要把范硕表兄也拉进小圈子参与计划……陈秉江打算随缘,下次如果能碰上就拉人,碰不上还是只能等事后。
……
前期的计划虽说有磕磕绊绊,但大体都很顺利的进行下去了。
从每天越来越急的衙役官兵们上看就能看出压力有多大,他们很想抓住这伙不讲规矩的外地商人——或者应该说,套着一层衙役皮的四大世家豢养的爪牙打手们很想抓住这群坏事的家伙。
可惜更精锐的靖勇伯麾下的士兵宁愿在城门口收孝敬也不愿意帮他们的忙。
士子们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周晨家主动在偏袒。后来等到探花郎顺利谋划、引着外地商人们和四大世家的话事人准备去进行秘密谈话的时候,周晨该带队伍去撒泼闹事了……他却险些被关在家里出不来。一众人才了解到,原来伯府门内的生活更加复杂,城口这事纯粹只是碰巧了。
虽然周晨没说过他是怎么甩掉伯府派来跟踪的人,每天出门的。但下一次他一瘸一拐的过来时,大家心里还是都有了猜测。只有周晨自己满不在乎,拍拍胸口不当回事:“俺这种孩子都是田间揍大的,不就是顶撞爹两句吗,他打完算他的,我继续溜出来算我的,这是平了,俺认!”
——这事有这么算的吗?!
放在更论孝悌的京城子弟来看,谁听了不是瞠目结舌。连最暴脾气的、天天在家被爹揍的刘满渡都忍不住震惊的向他请教:“那,周兄,要是你爹往死里揍呢?腿都给你打断,不休养半年下不了床的那种怎么办?”
“那当然是跑了!”真世子周晨瞪着牛铃似的大眼,困惑的脱口而出,“真打断了,爹后悔怎么办?娘心疼哭了怎么办?没钱抓药又怎么办?”
虽然,他现在在伯府中不管遭遇了什么,他的爹娘都远在千里之外,见不到了。但他还是有亲生父亲的,那同样的道理用起来准没错!
周晨理直气壮的很认死理。
……
话说回来。
谁都没想到的是,四大世家粮铺话事人和外地商人的交涉过了之后,后续事态的发展似乎顺利进行了,又似乎超出了想象:
饥民上门对粮店的撒泼施压根本没有打动那些京中大小粮商,他们不为所动,仍然坚决力//挺着四大世家,追随着老大的脚步。计划被识破了,内卷失败,一切似乎只能走陈秉江预计中最艰苦惨烈的那条选项了。
但暗地里,有两次陈秉江竟然撞见几个粮店的熟脸也偷偷摸摸的拉着小推车在平价卖米粮?!
不多时,外地商人果然也扛不住压力加入了其中,表面仍然是达成高价协议的。这下每天更是乱了套了,衙役根本抓不过来,鬼鬼祟祟的三波粮食贩子们偶尔见面还能打个招呼,互相行个方便,真真假假的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
陈秉江差点看傻了眼。是他不该怀疑“内卷”的威力!
现在就剩四大世家的粮店还在苦撑着了,因为表面上大家伙都仍在听他们号令,统一高价卖粮。他们却心知肚明,只能在心里恼火:知晓那些粮食贩子都是粮商们在暗中捣鬼,根本不听话。可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这种局面下……四大世家是讲究名声的,表面上总不能带头违反之前的发话啊?那不是自打嘴巴子吗?
局面就诡异的僵持住了。
陈秉江一行人悄悄的撤离了市场,不再卖粮了,白国公捐赠的粮食也差不多都告罄了。但市面上的外地粮食贩子还是络绎不绝,根本看不出和之前有什么区别,彻底成了气候。说不定京中大小商人和外地商人都在暗中笑的合不拢嘴呢,他们巴不得四大世家的粮店顶在前面不降价!
老大在前面硬撑一天,就帮他们垫底亏损一天,他们的生意也更好卖一天。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行业老大吗?谢谢老大!
粮食价格危机最终就以陈秉江想不到的这种角度解决了。
他的计划,也算是……成功了吧?
陈秉江深知这个时候看似放松,实际上最是危险。他们一群官宦子弟聚在一起暗中闹事这么久,真的会不走漏一点风声吗?保险起见,陈秉江阻止了大家想开庆功宴的想法,让人各回各家了。士子们都得好好调整一段时间,等到粮食案平息了,大家再聚到咸福居里好好庆祝一场。
如此才算妥当!
陈秉江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是心虚。因着他知道,自己一回府,肯定要面临康王夫妇的问询,怎么说都要给个交代了。再激烈点,估计还有男女混合双打。
陈秉江都寻思着……他要不要向真世子周晨请教一点挨打心得。
可等陈秉江这日回了康王府时,却发现康王夫妇根本不在,府内没有一个人顾得上他。他一路往里走着看大家忙乱着,心中还在奇怪,赵嬷嬷就面色惨白的迎了上来,急急的道:“世子刚回来?快去范家看看罢!王爷娘娘早都赶过去了!”
“范家怎么了吗?”陈秉江心跳乱了一拍,嗓音沉下去,很不详预感的询问。
“范家小姐……范家小姐她,自尽了!”赵嬷嬷这句话压的很低,听在陈秉江耳中却如同五雷轰顶,难以置信。
他一时间顾不上隐藏自己的常识缺乏,只剩呆滞的抓住人连忙询问:“等等等等!嬷嬷,先告诉我,范家有几个小姐?!”
“……到底是,哪个自尽了?”
“世子爷这是急糊涂了吗?”赵嬷嬷急得直跺了地,“范家只一个嫡小姐啊!是碧姐儿!”
第四十四章 暗害毒计
陈秉江懵了。
他快速的回忆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因为粮食案忙得昏天黑地, 他基本上没有在意过这之外的东西,没一点线索。好像也就是……前几天范表兄来找过他几次,难道那时候就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他不知道?
“世子爷, 快去看看吧!”赵嬷嬷还在唤他回神,担心陈秉江这是被噩耗吓傻了。
“我这就去, 让……让有安过来一起。”陈秉江心不在焉的吩咐一声。有安那天去送周阳一家三口,不仅送到了渡口, 还一路送到了隔壁县, 这几天才回来。因着那天翡棋的借口, 有安这个“受伤”的病号就在家带薪休假了。
现在要去范家, 从没去过的陈秉江在这种慌乱时刻又更容易露出更多破绽,他不好解释,不若叫上有安。
“嗳!”赵嬷嬷的腿脚不好, 这种时候也跑的飞快,应了一声转头就往后街走了。陈秉江先到门口去叫马夫套车, 只等接上有安就出发。他一路上心乱如麻,努力按捺下想读档的心情。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至少得去范府摸清楚初步情况。
而且还好最近获得了“存档二”……那是哪一天?
陈秉江算了算日子。
参与赏花宴的隔天, 范表妹订下婚事。后一日,周阳离去,他获得了“存档二”。那时赏花宴上的表妹看起来还一切正常啊,到如今也只过了短短不到十日, 难道是……婚事引来了波折?还是说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在颠簸的马车上坐立不安, 听着清脆的马蹄声和偶尔的车辕吱呀声也只觉得烦躁难耐,抬眼想问一句有安, 但看圆脸小厮一脸的茫然,估计这两天在家待得消息比他还封闭。
终于, 陈秉江觉得过了漫长的时间后,范府到了。
他没等有安替他掀帘子,径直抬脚迈了出去,一抬头就沉默的顿住了——范府满门缟素,几个下人正耷拉着眼皮,把素白的缎子和灯笼往府门口挂。
这、这么快的吗?
陈秉江加快步子往里面走,有安同样惊得差点说不出话,他小心翼翼的跟在旁边问:“世子爷……这是,是谁出事了吗?”
“我们去找表兄。”陈秉江答非所问,但有安顿时收了声,了然的开始在前面小跑着领路。看样子原身过去确实也来范家找表兄表妹玩过。
范府没有王府那么大,只是一座普通的三进小院。越过空荡荡的正院,穿过抄手游廊就到了后院,这里本是一整个院子,却分割开了左右两边的厢房,缩水变成了各一半的小院,这就是范硕和范碧兄妹俩的住处,后面剩余的空间是一排矮矮的给下人仆从住的后罩房。
陈秉江站在过厅处,就不需要找人了。他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毫无形象的坐在远处门槛上,眼眶红肿,发髻凌乱,神色悲哀而阴晴不定,却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叹着气。范硕表兄情绪激动的嚷着,脸色涨红,想要闯出门去,却被康王气喘吁吁的努力伸着双臂拦下了,一个劲劝着什么,两人拉扯着。
丫鬟小厮们远远站着,担心又不敢靠近,只能看着这幕闹剧。而姨妈范夫人和康王妃还都不知所踪。
陈秉江一见,似乎另有隐情,他连忙大步走过去。
范硕表兄远远的一眼看到陈秉江,神情一亮,提高了声音叫住他,眼珠子都是红的,愤然的问:“表弟!江儿!我要去给碧儿报仇,你去不去?还是说你也是来拦我的?”
“报仇?到底出什么事了?”陈秉江问的话还没说完,康王就骤然怒了,声音又低又急:“——胡闹!瞎嚷什么报仇,硕儿你冷静点!你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碧儿的事不简单吗?!”
“戳穿说出去又怎么样?”范硕的眼神阴冷,神态明显没有服气:“我们自家人受了屈还不能报仇吗?就这么咽下这口气?就让我眼睁睁看着我妹妹受了欺负没了?!”
“哪里是让你干看着,报仇有你这么直接去明闯的吗?我们连证据都没有!硕儿呀……你,你真是气死我了!平常计谋那么多,到关键时候怎么就只知道冲动了!”康王简直是急出了一头汗,抢白辩不过,少年郎年轻力壮又差点拦不住,他只能对陈秉江连连使眼色,让儿子过来帮忙拦拦。
傻侄子啊,报仇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陈秉江人是过去了,却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拦人,只是先抬手让他们都冷静冷静:“等等,有没有人先告诉我,碧儿到底是出什么事了?表兄,你是知道我的,真有什么了,我会拦着你吗?”
“好。”范硕听了这样一番话,很不稳定的情绪终于勉强平复了几分,他深呼吸两下,望了望远处的丫鬟小厮,还是跟着康王回了院内,然后拉着陈秉江到了旁边,半晌艰难的先说了一句话:“要是我多注意一下碧儿……就好了。”
“我若是早知道,女儿家出嫁前的这段时间会这般危险,根本就不会让她独自出门。”
陈秉江没吭声的认真听着,只是用疑问的眼神望过去,不打断范硕表兄回忆的思路。
他路上回忆了一下,范家好像不属于他知道的任何一个狗血剧情。因为范家是康王妃的亲戚家,是陈秉江以后变成炮灰被干掉时,他们才在这里要被当成附属的炮灰干掉。那么范表妹出事就属于是……其他因素了。
而且这个因素,是他穿书后带来的变化导致的。不然范表妹应该好端端的活到原身当上皇帝的时候才死到流放路上。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是有人在故意针对范家或者他们康王府带来的变化吗?
范硕表兄停停顿顿的,花了好半天才吃力的把事情给陈秉江叙述了一遍,讲明白了来龙去脉:
……自从妹妹碧儿那天在赏花宴后打算定下人家,范夫人就忙了起来,又是找中人准备上门通气,又是找媒人准备初定,范硕则是帮着父母去做初定礼时的各种准备。只有碧儿作为当事人是最清闲的,憋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偷偷摸摸出去逛逛书楼。
如此过了几日,范硕忙得缓过来后,架不住被妹妹央求,打算去打听一下未来妹夫——其实是他自己也有此意。所以他才上门去找了陈秉江几次,未果后就变成了他自己去想办法了。
范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刺了好久,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位督查院右副都御史之子的确人品性格都不错,是个女儿家都会喜欢。碧儿听了心中也有了憧憬,初定礼就这么走完了。
谁知道,初定礼才过,一转头再次偷溜出门的妹妹就意外落水了!情急之下,下水救她的还是一个陌生青年……这理要上哪里找呢?这件事还是在城东的护城河边发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别说那位原定未婚夫了,这人就算是没见过……范家夫妇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认了。
再一去查那青年,坏了。
那人只是一个今科落榜的寒门书生而已,无钱无势,还已有家室,甚至连上京赶考的路费都是家中的糟糠妻辛辛苦苦纺纱攒出来的。这青年的前两个条件都还勉强能硬着头皮忍耐,但有妻有子怎么算?难道还要让碧儿嫁过去当妾室?他们家从来没有这种规矩!但要是仗着权势让碧儿为正妻,对方的糟糠妻退上一步,那他们家又成什么了?
大昭朝虽然没有前朝那样保守的风气,但碧儿和对方是实打实的肌肤之亲,这点改变不了,若是不嫁给对方,那就只剩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了!
这件事一发生,范家人就在以泪洗面,唉声叹气的想不出个法子。但碧儿没哭没闹,冷静枯坐了一宿反过来还在安慰着家人,显得比他们谁都情绪稳定……谁知道一大早,一家人都疲倦了,精神也松了不少,只是一错眼间没见着人,碧儿就去上吊自尽了呢?
范夫人一下子受不了打击,倒下了。
范家父子俩都不是没脑子的人,悲痛之下反而第一反应想要查明真相。哪有这么蹊跷又巧合的事情?他们家初定礼刚过,风声一走漏碧儿就出事了?这种下作的手段像是闺阁女儿家使得小计俩。父子俩合计了一下。
这一调查,果然发觉了端倪……
第四十五章 读档二
在赏花宴之前。
范夫人没有和那位督查院右副都御史之妻商量好儿女婚事的时候, 他家的孩子就以家风清正,品性上佳而吃香——只因那位夫人的长子和次子都没有妾室,对妻子也都珍重。现在轮到第三子议亲的时候, 很是香饽饽,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
最终那位夫人选了碧儿, 也是看中碧儿心思单纯,且范家同样清贵干净, 家世简单。
在这个交际网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可能牵连到什么漩涡的京城中, 范家既低调简单又不至于家世低到被谁都能踩上一脚。再说不客气点, 范家的靠山仅有康王府, 而康王府是出了名的明哲保身,从不牵连旁的,非常让人放心。
……因着这些不曾对外人说过的议亲标准, 那位夫人之前没有从媒人那里选择任何一位贵女。
范家父子现在顺着这条思路一寻摸,果真发现了端倪:
在那位杨家第三子初定礼之前, 曾有两三个女孩为他争风吃醋过——范硕考验他的时候曾为这点不爽过,但发觉那位第三子躲人躲得如同见了鬼魅,一点都不和女孩们接触, 才平了气。因是闺阁女儿家的隐私,所以范家父子很难打探出其余消息,但他们从护城河的周遭入手,发觉那两三个女孩中的其中一人:开国功臣保定侯的孙女。
她曾在碧儿出事的两天前去城外上香, 往返于护城河旁。她前往了她母亲名下的几家嫁妆铺子, 沿途也能路过那位救人的落榜青年暂住的小院。
这能不能推断为,一切都是她为了得到合心意的夫婿, 故意设计碧儿只能另嫁他人,好给自己腾位置?
范家没有任何证据, 有的也只是浅显的猜测,连有嫌疑的对象都只有这么一个,这样找上门去显然是站不住脚的,但范家坚信碧儿的死没那么简单,定要上门去问个清楚,好讨回公道。
“江儿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范硕说着说着已经是声音嘶哑,眼中含泪,“碧儿她回来表现得特别冷静,她没哭也没闹着寻死觅活的。你想想!她对没见过面的人顶多是有点好感,又没有情根深重,哪里非得到死这一步了?”
“就算是不愿意为妾,我们家也没有非要嫁她,非要让她去当姑子啊!昨晚我们一家人都商量了……实在不行,就把碧儿远嫁出去,找个合心意的人家,也不拘家世背景了,总要她自己过得舒心啊!”
一直坐在门槛上默默听着的范大人神色苍老了不止十岁,听到这一句,他也默默的跟着沉重叹气了一声,尾音颤抖了起来:“……傻女儿,哪里就至于到了死这一步啊!”
陈秉江听到这里,也觉得有点蹊跷了。
虽然相处顶多只有月余,但他看小表妹就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爱吃爱八卦,没什么心眼。看她对未婚夫没那么在意,家里又都给她商量出一条可行的后路了,她会是那种钻牛角尖,非要想不开的性子吗?
倒是范表兄觉得碧儿回来不哭不闹,却突然间上吊自尽的行为很突兀,陈秉江这里不太认同。他觉得有些人突逢大难后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很可能就越得注意。
“现在,你们是打算怎么办?”陈秉江皱着眉头问。他从知道了这件事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读档,问题只在于读档前还能获得多少信息量。
或许这件事中还有蹊跷,但随着表妹碧儿的死,一切真相都被掩埋了,他们揪不到证据也找不出什么名堂。
陈秉江现在还能保持理智,是因为他有存档做底气才压抑着愤怒和焦急。但他很清楚范家人只能这么悲痛着无能狂怒,因为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我要去给碧儿报仇,我要亲口去问她,是不是她干的!”范硕发狠的说着,他还在被康王牢牢看守在院里,就忍不住望向自己的父亲,寻求支持。
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的范大人收到了这个眼神。他神情看似平静,语气低沉的也说:“那么做不会有结果,我已经让人去控制救人那小子了,这会儿快到了吧。”
康王听得更头痛了,急了起来:“贤弟啊!你怎么也跟着硕儿胡闹!”
他们两家人中,公认最聪明的就是范家主,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都有什么影响,而且不用手段怕是出不了结果!这么一来,外人都会以为他们疯了,真告状到御前,范家也根本站不住脚,只可能被罚。
他们只是在赌一个希望渺茫的可能性而已,却为此要搭上自己的一切。
“哎呀!你们,你们这……”康王无可奈何了。他想让范家人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别的办法再说,但他却没什么理由劝阻人,只能在这里生硬的拦着人——
因为他清楚,要是自家的江儿或者洹儿闹出了人命,他也非得发疯不可。到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低调,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但作为亲朋好友,谁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熟识的友人陷入这种境地呢?
“……”陈秉江听到这里,知道自己获得不了新的信息了。他就算身为表兄,也不可能去再见碧儿一面的。
而救人青年和保定侯孙女的相关信息他已经知道了,接下来想弄清楚这件事的内情,就需要陈秉江自己的行为了。
他果断发动了读档。
……
转眼间,天色变化,从下午转换至清晨,又回到了那条偏僻小巷子里。
“陈弟,再会!”远处,周阳背着包袱搀扶着老两口,一边往渡口的方向走着,一边还在不断回头对陈秉江不舍挥手。
陈秉江呆愣在原地两秒钟,脑中飞快运转,突然间加快几步,追了上去:“周兄!等等——周兄!!”
“怎么了?”周阳不解的转过来头,看着气喘吁吁猛追上来的少年郎。
陈秉江追上来不为了别的,而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之前的问题,大概只有趁这个时间点先来问问假世子周阳才行:“周兄,为什么你小时候没有被点为二皇子的伴读呢?是没筹划成功吗?”
“你问我这个?”
周阳猝不及防听到问题有些发愣,回想了半天后,沉思的说:“不,我们伯府根本没有这么打算过……因为以前伯府一直都是忠实的保皇党,这也是父、是伯爷他被皇上重视的原因。后来是皇上要伯爷在暗处支持二皇子,伯府才从此站了二皇子的队伍。”
“……但是自我小时候开始,那些暗卫确实不知道是忠谁为主的,反正不是伯爷和周昌。”周阳想了想补充,被陈秉江的问题提醒后,他也觉得这其中大约有点猫腻。
陈秉江若有所思:“……”
所以靖勇伯之前大胆表现自己为二皇子摇旗呐喊,庆德帝不仅不怪反而直接站那边拉偏架,是因为靖勇伯的立场是皇上安排的吗?
在皇上看来,他自己,靖勇伯和二皇子都是一条战线,所以不存在他更宠爱靖勇伯还是更宠爱二皇子的问题。
但,他们三边真的是一条战线的吗?靖勇伯真的是从庆德帝安排开始才站了二皇子的队伍吗?
陈秉江到现在仍然无法忘记那个怀疑,他还觉得那些暗卫们有可能忠心的是二皇子……
第四十六章 提前查案
假世子周阳见陈秉江一脸的若有所思, 似乎对这件事很是在意,他就努力多想了一会儿,突然间, 周阳又想起来了什么,补充道:
“对了, 陈弟若是想追查靖勇伯府的那些死士,我可以提供一个渠道。”
“嗯?”
“在伯府后面有一片当年扩建的操练校场, 再绕过林子, 在接近家族宗祠的地方似乎有暗道, 是当年我偷偷撞见过一次死士在府里出入才发觉的。但他们真正训练生活的地方应该是在别处, 没在府里……”周阳很不放心的叮嘱,“过了这么久了,说不得那里已经废弃或暴露了, 陈弟若是查起来,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陈秉江精神一振。
问假世子周阳这个在伯府里生活了十八年的人果然是对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 眼神中都是默契。关于怎么打垮靖勇伯府……这一点是他们共同的目标,废话不多说,交流的都是有效信息。
“这段时间外面的消息我都有注意, 陈弟务必谨慎行事,伯爷他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并不低,有着打小的情分。寻常事或许会让他被训斥降职,但无法让他彻底丧失信任……伯爷他, 毕竟很是巧言善辩。”周阳点到为止。
陈秉江微微点头, 他懂,机会只有一次, 得一击必杀。所以对付靖勇伯府就不能像瓦解二皇子势力似的慢慢挑拨了。
也没有谁比他更懂靖勇伯有多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了。那张嘴一张开, 茶味可太浓了。连他细心教导的亲儿子周昌也这副德行,明明是个娇纵的火爆脾气,对外非得装成个委委屈屈的绿茶男。这说明靖勇伯府根上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假世子不算,他在伯府里受的根本不是继承人教育)。
陈秉江不用想都知道,靖勇伯若是出了错,靠着能言善辩都能推卸转移走多少责任。所以他想要一击必杀时……必须是破坏庆德帝对靖勇伯的信任,还不能给他们狡辩的机会,如此方能成事。
农家老两口一直在旁边,也不催促,大气不敢出的听着,却一点表情或动作都没表现出来,只是耷拉着眼皮,视线远远放空。他们没有什么大智慧,却知道遇上大事的时候,听不懂看不明才是小民们的应对方法。
谈话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陈秉江不打扰周阳他们赶路了,他转身正要离开,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鬼使神差间转过头又问了最后一句:“周兄,你知道保定侯吗?”
保定侯,听这名字就是勋贵一派,说不定假世子知道呢?
周阳愣了一下,不明白话题为什么换的这么快,但他还是接受良好没有异议的回答:“保定侯……和靖勇伯府算是老亲,都是开国一脉的子孙,近年在面上疏远了,因为他家也是忠皇党,在伯爷跟了二皇子后就不大联络了,只有三节两礼还是不断的。”
“那保定侯家的孙女你知道多少?”陈秉江又问。
“他家的孙女……”周阳努力回想了半天,“我只知道似乎是个拔尖的姑娘,才情不错,就是从小失了母亲,估计婚事上会有些艰难吧。这几年宴会上都能见到,但到现在都没什么消息。”
接下来的话就有些说人是非了,所以周阳迟疑了片刻,还是压低声音道:“他们家子弟青黄不接,所以一直想从武转文,上次我听说,这一辈的孩子都打算择清贵的人家嫁娶,但是没后话了……算算年龄,保定侯的孙女就是同辈最大的。”
清贵人家。
陈秉江面色不变,心中却一颤。
那位督查院右副都御使之子……这种门第的人家,可不就是清贵中的清贵了吗?保定侯孙女的嫌疑又增大了。难保不是保定侯家发觉改换不了门庭,想要铤而走险。但这种办法还是太极端冒险了,若是真的,估计还是那姑娘主导……
陈秉江不再多想,这次彻底告别了假世子周阳,目送着有安去送他们了。他转身回去,根据新收获的情报,一路上重新捋了一遍时间线:
……赏花宴同天,表妹碧儿,那位姓杨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第三子,包括保定侯孙女也都在宴会上,但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交流。范夫人和杨夫人在口头上商定好了儿女亲事。
宴后第二天范夫人把消息告诉康王府,家中开始准备起嫁娶事宜,想必杨家也是。若是说消息泄露,有可能最早是从这天起始。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农家老两口上京,假世子周阳跟着离开。从今天开始,表妹就不再见客,在家中安心等待初定礼,憋狠了才会带上侍女偷偷溜出去逛一次街。
然后从今天往后的十天内,京中粮食案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城门被靖勇伯派人把守搜寻假世子一家三口下落。普通人家出入艰难,连粮商也是如此,但保定侯的孙女却还能出城上香……表妹只带了一个侍女,也能离开内城门到护城河边上?而且她为什么要去外边?这里也有些疑点。
最终到了第十天,下个月的月初。在范杨两家的初定礼刚走完的时候……表妹就落水被救失去名节,自杀身亡了。
……
陈秉江捋到这里心情很是低沉。他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表妹的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现在回府?回什么府!查案去!
陈秉江抬脚一迈直接拐到了范府,随手扯住一个门房让他去康王府报个信,就很不见外的往里走了。
作为日常走动很近的亲戚家,范府确实也没把陈秉江当外人,管家被惊动后匆匆去叫了人。这下可好了,张罗着正忙初定礼事仪的范夫人,努力学绣嫁衣的表妹碧儿,没有外出的范硕表兄,包括正在家休沐的范家主,一家四口都被惊动了,干脆一起过来见客。
“我就说以表弟的机敏,早就发现端倪了,肯定要再细问的。”范硕摇头失笑,一进门先指着花厅里的陈秉江,“瞧瞧,都找上门了!”
“是真真的!”范表妹也脚步轻快。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今天穿了一身红色襦裙,是那种秋冬季的厚款式,外面罩上一件浅色披风,根本不显臃肿只有好看。少女头上梳着双丫髻,用同色发带绑了。后面左右发根处还插了发梳,外面不显,只留了一截弧形垂下来的金色细链正垂在脑后,随着她走动间晃啊晃的,越发灵动可爱。
范表妹很认真的附和了自家兄长的话,做着佐证:“刚去赏花宴的时候,江表兄就发现母亲在和……那位夫人说话了,他还问我呢!”
“真是神了,这本领你硕表兄都学不来啊!”范夫人同样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在胸口抚了抚掌,进了厅里先稀奇的把陈秉江拢进怀里,左看右看——这个姨妈跟康王妃一个架势,都把他当成小孩子在纵着溺爱了。“江儿来啦?”范家主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幽灵似的问了一句,见妻儿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只好无奈摇头,不讨嫌的坐到一边喝茶去了。
他和康王一样,知晓孩子们一来,他的家庭地位就得下降。
范夫人坐下后仔细望了少年郎两遍,不动声色的摩挲着拍了拍陈秉江的肩背,像是哄心情不高兴的小孩子似的,慈爱含笑着拿出了气势说:
“——昨天那是上你们府,今天既然我们江儿上了门,不拿出道贺礼可不准走了啊,今晚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再者这是好久都没来家里玩了……姨妈叫厨子去做拿手好菜,再吃点酒你们孩子们都痛痛快快的闹上一宿!”
“倒是洹儿,今天怎么没来啊?”
“哦,洹儿他还在赖床,我就自己过来了!”陈秉江说着,连忙收敛了一下激荡沉郁的情绪,知晓这是被姨妈看出来了点什么。
实在不怪他习惯不了,存档读档就是这点不好,一炷香前他还在看着范家父子的歇斯底里,崩溃悲痛,范夫人打击大到卧床不起,甚至都没法露面。这一会儿工夫后,见的就变成了完好无损的范表妹,灵动活泼依旧,范家一家人也如常。长辈慈爱,兄弟关心……
这种极端的对比下怎么能不让他心生感慨,难忍眼眶湿润呢?
范夫人能发现的事情,范大人和范家兄妹自然也发现了。范大人抓准时机沉吟的说:“我那里还有一坛霏雪红泥,你们去取出来。”站在他身旁的下人应声而动。
陈秉江连忙阻止,他脑中转的飞快,口中说道:“不急!我想先和硕表兄,碧儿出去转转,等摆饭了再回来。”
范表妹听到后脸上的神情瞬间明亮,满脸都写着感激祈求,眼神里全是“表兄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求求求求带上妹妹!”。
陈秉江忍俊不禁的看她一眼,范夫人没好气的顺着他的眼神瞥过去,像是打发乞丐似的烦心的挥了挥手:“好了好了!让你学着绣嫁衣跟逼着你动刀子似的,今天是你江表兄在,我破例再让你去松快松快,过两日可不许了,初定礼都快到了!”
“太好了!”范表妹瞬间欢呼出声,感激的冲过来和陈秉江站到了一起,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压抑了半天没到人就解放了。
三人丫鬟小厮都不带,直接走出了门。因为从范府这边出发去惯常玩的东市还是很近的。
“江表弟,今天我们去哪里?”出了门的时候,范硕却没有抬脚径直带路,而是站在原地先问了这个问题。
他在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头脑还是很敏锐冷静的。所以三人一起走出门时,范硕的神情就不像妹妹那么放松,纯粹把今天出门当成去闲逛的——隐约的,他能察觉出江表弟今天来带了什么心事,接下来这趟街八成也不是纯逛街。
但表弟不说事,他就先当做不知道,跟着去了再说。总归有什么要他们兄妹帮忙的地方,还是要出力的。若表弟只是心情不好想散散心,他们也只当一趟安静的陪客,再设法教表弟振作起来就是了。
“今天我们去城外逛逛。”陈秉江不动声色的说,眺望向了城门的方向,“据说那边摆摊众多,也很热闹……”
他打算带着范家兄妹去把可能涉嫌过的地方,都亲自走上一遍看看。
第四十七章 卖画书生
“卖草编蚱蜢, 草编蟋蟀……”“有香甜的烙饼了!”“走过路过都看看,味道纯正的自家酿造三十年菊花酒,拿出来应急贱卖……”“人面肖像, 山水风景,十文一幅画速来了啊!”
一行三人走着, 听着路边络绎不绝的叫卖吆喝声,陈秉江心不在焉的注视着这些, 脑中回顾起了整个城内外的结构草图:
以京城最中心的内皇城为标志, 沿着中轴向下的大路一直走, 过了内城门就是他们今天的目的地护城河。
那里其实已经算作城外, 因为外城门只是护城河桥外的一堆荒废的石头建筑,平日只有几个士兵在那里象征性的设卡站岗,不会被大家在意。只有陈秉江知道, 几日后外城门会被靖勇伯的士兵明晃晃的多加一道防线收取孝敬。
总之,在内城门和外城门、护城河之间的这片距离中有大片荒凉的空地, 就是陈秉江三人现在听到的摆摊叫卖的声音。这里不像城内到处都是私人搭建起来的后街,干净得过分,因为每日这里的过往人流都众多, 是块宝地,想在这里摆摊的人反而得给驻守巡查的士兵们缴一笔钱。
久而久之,护城河桥的这段路两旁什么摊位都有了,热热闹闹, 是除了东市西市外, 大家公认的第三个小“市集”。
“哇!有画画的哎,大兄你看, 好便宜……”范表妹在家憋了几天,像是刚从笼中放飞的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的活泼起来, 拉着范硕就要过去凑热闹。
陈秉江不以为意,兄妹俩这会儿没工夫招待他正好。他走上一块踏脚的碎砖石上,登高望远,四处眺望了一下。
从这里能隐约看到城外官道的远处,隐隐约约的绿色山野间,远处小土包似的山坳上有一点红色,那就是保定侯孙女几日后会去上香的寺庙。她到时候会顺着这条路径直向前,上完香回来,看到护城河才萌生的歹毒念头?
陈秉江的视线沿着官道又回到了漆了朱红色的高大内城门上。
可能她是因为自己勋贵后人的身份才能顺利出城的?因为保定侯家和靖勇伯家是老亲,所以那些守门的兵拦不住她。但表妹是怎么出城的?她唯一能攀的关系是康王府,而真假世子案的内情她不知道,除了陈秉江一家四口,外人都以为康王府和靖勇伯府关系很不错……
陈秉江想到这里,心突然往下一沉。
表妹能出城门,该不会是报了他的名字吧。看守城门的人会误以为他们关系很好所以放行,还是会禀报上去给能当家做主的人?
他没有忘记,在靖勇伯那边,康王府可是偷偷送走了假世子一家三口的头号嫌疑人。在这种不愿善罢甘休的状况下,怎么可能心大的漏过去专门交待?陈秉江心里已经倾向了第二种猜测,同时他有了新的想法。
要是靖勇伯为了从表妹这个突然要出城的人身上打开突破口……那肯定会有人跟着她,说不定会有人看到情况!或者,那个救人青年说不定也是靖勇伯安排的人!
“……我这个脑子啊!”陈秉江懊恼的一拍额头,他怎么到现在才想通这个?要是读档前就想到的话,说不定还能追查一下。但是读档后,他无法容忍表妹再死一次,所以只能思考他能从这个事上得到什么了。
这一次若是他没提前揪到决定性证据,只能查得马马虎虎,想要将计就计的话——那跟着的人说不定就能当目击证人,前提是得保证那人不会作伪证。
陈秉江默默在心里记下来这件事。
“——江表兄,你在那里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肖像画到你了!”那边,碧儿表妹站了起来,不依的冲这边喊着。
“来了来了。”陈秉江的思绪被打断了,只好先走过去。
在护城河桥上,有一个摊位艰难的支在上面,一个身上布衣洗得发白的书生坐在画架前,正吹干面前画上的墨迹,把两张肖像画递给碧儿表妹和范硕。陈秉江瞄了一眼过去,那是寥寥几步的简单肖像画,抓人神韵却很精准。
没等他多看,碧儿已经急性子的把他拉过去,摁坐在画架前:“哎呀,后面的人还在等着呢,我和大兄的都画好了,就差江表兄你啦,快坐好!”
“我们平白无故的,画什么肖像画啊?”陈秉江僵硬的坐着,只有嘴还能动,不解的嘟囔问上一句。
他最近对价格很敏感,十文一幅画放在平时都有点算小贵,近来没钱买米的这个时间段里,又有多少人能画得上这么一幅画?就算有人付得起,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来。这么算一算,他们三个可不是专门来当了冤大头吗?
“你看,他画得确实好呀。”范表妹不以为意,美滋滋的拿着自己那张画对光欣赏着,她出来玩当然是要先找新鲜的事物,便随口解释一句,“……最近外面摊位越来越少,卖的花样也不多了,突然来一家画画的,随便试试嘛。”
陈秉江心中又一动,问那埋头苦画的书生:“你在这里卖画多久了?”
“有月余了吧,这是赶考完没办法,只能自己凑凑路费……”那书生窘迫的笑了一下。
陈秉江接着问:“那你还打算在这里摆摊卖画到什么时候?路费还差得多吗?”
少年郎做出一副关心的和煦模样,那书生听得心动,以为遇上了大善人,便不加犹豫的把话竹筒倒豆子的都说了:“本来还打算再待一两月……不是时间长,是真的没有路费回乡。我家离得太远了,近来又买不着粮食,赚不到钱,只能如此。”
他大倒苦水:“每天省吃俭用,还是入不敷出,饭都吃不起了,瞧我这袋青枣,是昨天今天两天的饭呢。无奈下我只好把价格调高,结果每天画的人更少了!唉……到了现在,我估摸着,总计还差半贯钱才能攒够路费呢!”
在书生放画架的脚边,果然还有一小布袋青枣,看容量,大概也只有二三十枚,别说当饭吃了,当零嘴吃都吃不够。
陈秉江表面恍然的连连点着头,却没了后续反应。那书生眼巴巴看着,见他原来只是问问,难掩失落。范表妹掩唇忍笑,白了陈秉江一眼,怪他不该这么作弄人,便掏出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找出一块大的碎银子——说是碎银子,几乎抵得上是整整一贯钱了。
她把银子塞给书生,热心的说:“我表兄跟你开玩笑呢,快拿着,早些回家去吧。这城里穷苦的人,吃不上饭的人太多了,我们帮不过来,但你一个还是可以帮的!”
陈秉江和范硕对视一眼,都无奈摇摇头,虽然觉得表妹过于天真,但善心还是可贵的,就不阻止她了。
陈秉江刚才问了书生话的原因是,他想到了……这个书生如果一直在桥上卖画,接下来不管是什么,应该都能看到,所以书生也可以当做一个人证……
不对。
陈秉江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好像自己哪里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看向书生那身洗的发白的布衣,仔细端详他的相貌,又看看他的画架和地上那袋青枣,最终视线落到书生坐的椅子后面,那鼓鼓囊囊的一大袋东西上。陈秉江心有疑问,就选择直接问了出来:“这位兄台,敢问你是……这次科考成绩落了榜,所以要回老家的吗?”
“不然呢?”书生刚才被陈秉江的态度绕了一下,但由于表妹又给了他一块银子,所以态度勉强变得温和,而不是没好气的模样。他感觉陈秉江问了一句废话。
“那么我想请教一下……”陈秉江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不动声色了,范硕在一旁狐疑的看着他,表妹也不说话了。因为范家兄妹很熟悉这个样子的陈秉江,一般都是他有点生气想要坑人时候的故作淡定。
问题是,这个书生怎么惹到江表兄(表弟)了吗?
陈秉江还在面无表情的问:“不知这位兄台,你所住的地点是在……吗?”
他报上了那个救人青年所住的小院地址。
第四十八章 枣贩
书生的表情变得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便收敛了神色,语气有些惊疑不定:“你是……”
他上下打量着陈秉江,眼中多了一丝防备, 一只手下意识攥住了一旁的画架。不知道是在揣测陈秉江怎么知道的地址,还是揣测怎么认识的他。
这个默认的态度让陈秉江心中一喜。这么巧, 居然真的找到人了!
为了不继续打草惊蛇,他故意漫不经心的说:“因为我突然想起来, 好像看见过你几次从那边出来, 是住在那里的吗?我就住在附近, 怪道方才我一直觉得你面善……”
书生顿时看起来松了半口气, 那只手不着痕的松开了画架,他却也没彻底放松,没有再接话, 而是直接埋头不吭声了。穿着布衣的青年加快了手下画画的速度,不等墨迹彻底干透, 他就把纸递过来,态度简直唯恐避之不及:“喏,这是你的。”
这种不怎么想继续和人说话, 仿佛很怕人和他深入交流的强装镇定模样让范家兄妹都狐疑的对望了一眼。
好像有点猫腻?
“谢谢。”陈秉江却平静的道了谢,拿着肖像画起身离开了。范家兄妹好歹和他混了这么久,默契的也跟着没吭声,转身就走, 就像这一茬事被轻松揭过了似的。
护城河桥上人来人往, 三人走了没一会儿就连书生的影子都快看不清了。范硕这才出声:“江弟认识他?”
他的语气中透着肯定。
看来这就是表弟今天要找的正主了。
“他住的地方怎么了吗?”范表妹也担心又不解的问。
她没理解书生的奇怪表现是怎么回事,便有些不安和生气, 在原地跺了跺脚:“该不会他刚才那一堆话都是在蒙骗人的吧?为了骗走我们的银子才说的那么惨,所以知道我们认识他住的地方才会那么焦躁?”
陈秉江没忍住幽幽的瞥了她一眼, 欲言又止,心情复杂:“……”
他的傻表妹啊。
还在一心惦记着别人是不是想图谋骗她钱?
这事是还在调查中……要是真的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一切是阴谋的话,那别人这会儿都在暗地里想图谋她的人了!
偏偏陈秉江牢记他不能说出上个存档发生的事情。所以他得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适点的理由,陈秉江就九分真一分假的解释一句:“他是我最近在办的一个事情中怀疑的对象,但我只知道名字地址,还没来及找人,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大家都是未来要当家做主的人,十三四岁年纪也不小了,互相行事间很有分寸。所以陈秉江知道自己这么一说,范家兄妹不会再多问的。
“走吧,找人盯着他去。”范硕一听,很自然的做了决定,嗓音云淡风轻。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双丫髻,然后在碧儿愤怒的追打中,一边躲来躲去一边淡定笑道:“毕竟他是江表弟要关注的人,也要防备他真的骗了我们碧儿的钱,是不是?”
范家想盯人,可比陈秉江容易多了。
因着范夫人名下有一处陪嫁的首饰铺子,这次是准备划在碧儿的嫁妆里的,已经提前带她去见了掌柜的。碧儿干脆去她的首饰铺子里把几个知根知底的自家打手借了出来,每天轮流盯人。
至此,陈秉江总算把范家兄妹以一个相对合理的理由拉进了这扯事里,后续不管发现什么,都是顺理成章了。
……
陈秉江干脆这几天都先住在了范府,等到士子们去咸福居聚会的那天,他轻车熟路的重新组织了一遍计划,这次甚至不用士子们亲自动手了,由陈秉江带着好手们操练了几遍,就把方方面面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展示了出来,并说了解决方法,面面俱到。
这一次,士子们信服的速度也比上次快太多了,基本上没有因为年龄产生质疑问题。因为,他们都很震惊钦佩陈秉江的深谋远虑:
明明他只是个少年郎,比在场人的年纪都小,但他却心思缜密,把计划拆开分析得头头是道,经验老练得连探花郎都说不出别的话来——陈秉江已经让他觉得,就算是自己的丞相爹在这里,也不可能做的更好了。那简直是个可怕的小怪物啊!
这次连探花郎都忍不住拉着陈秉江的手,十分痛心的惋惜他为什么是闲散度日的皇亲宗室了,一身才学能干全都埋没了啊!
在这种精简了所有不需要的细枝末节,计划砍得只剩下了最干练的骨干部分,由陈秉江指挥,像是在做精密手术(虽然这个时候没有这种描述)似的把每个人都安排到最合适的位置上,错落有致的同时似乎还有一些美感的计划进行过程中,士子们如火如荼的推进着计划,预计将在十天后完美完成。
陈秉江安排好后则小事放手不管,把他每天的精力全都转移到了范府这边了,继续调查真相。这天,被范府派去盯着书生的人终于回来汇报,是有新动静了:“——主家,有人和他起争执了!两人都跑了!”
“出什么事了?”陈秉江精神一振,比范家兄妹先一步跳了起来,等着那人回话。
他这几天本来都很焦躁,心中烦闷无处诉说。因为被他派去西市买东买西、实则是专门盯着保定侯孙女行踪的大丫鬟百枳和春橘那边都没有消息传来。
——拉她们入伙作为帮手是陈秉江再一次的无奈之举,他身边确实没有可用的人,除了两个小厮就是这两个大丫鬟了。而她们作为贴身丫鬟,又是半道上才被陈秉江认可拉入计划行动的人,就算心中有疑问,也不会怀疑世子爷这在吩咐什么,而是老实执行任务。
所以陈秉江才放心的把保定侯孙女这边的监视交给她们。过后就算真发现什么事了,她们估计也只会觉得,是世子爷早就得了什么旁的消息。
没想到,现在是书生那边先来了进展。
那汇报的人是范表妹嫁妆铺子里的一个打手,长得五大三粗,胸肌鼓鼓囊囊,站在那里就透着一股凶悍之气。他一挥手,就有一个畏畏缩缩被吓得不轻的老头被带上来。
那老头头上的布帽子都歪戴着,愣是没心思去扶一下,见了花厅里三个明显是主事人的年轻人,他面无血色的开始讨饶:“贵人饶了小老儿一次……小老儿有眼无珠!以后随他怎么卖!我,我不管了,我不要家当了!”
“等等,我们又不是那等为非作歹的人家,也不清楚事情经过。你先把发生了什么说出来?”范硕听得直皱眉头,放缓了声音先安抚这人的情绪,又没好气的给打手使眼色,让他先下去。
说来也是他们考虑不周了,只想着借一批可信又有能力的自家人去盯梢,没想到自家人长得太凶狠了点,把别人吓到了。但是为什么……盯梢着盯梢着还把人带回来了?
那老头被范硕温声安抚了几句,又被下人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在椅子边坐了,才勉强安了安神,意识到情况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颤声着才把经过给说了:“小老儿我……我是卖青枣的。”
陈秉江眉头微动。
“这两天,枣子不好卖!又正赶上我家里那一口子临时从山上摔下来,急着看病。”老头说起这个就唉声叹气,“没法子,我前几天听到了只好把摊位先收了,东西运不走让相熟的人帮忙看着,自己回家。给人的报酬是几袋子青枣,虽说管不了饱,但也饿不死人,是几天的饭了。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说……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聪慧的范表妹听到这里,也已经有所预料,她试探的问:“你的那个朋友,做什么了?”
“他用我的摊位布证,给他自己摆摊画画!”小老头叫屈起来。说到激动的地方,逐渐忘了场合,满脸都是愤慨和心疼,“……我为什么走的时候要收摊啊?就因为开一天摊就得交一天的摊位布证钱!隔段时间交不齐,证就没有了。就算证还在,隔段时间想续交还得加钱。小老儿是花了好大本事才办下来的证,能让他这么嚯嚯吗?”
范表妹,范硕和陈秉江三人面面相觑。范表妹虽然没说话,但她从眼神里透出了疑问:‘若是帮人看摊,自己在现场闲着也是闲着,抽空摆摊画画这样是不允许的吗?’
陈秉江摇摇头,示意表妹继续听枣贩说话,就该明白了。
表妹心地很好,但有点不谙世事了。
他为什么那天突然猜测落魄的卖画书生就是救人青年?破绽就在于书生身后收起来的青枣摊位和他身上那袋枣子,看起来书生是很匆忙的鸠占鹊巢似的,所以阴谋论的陈秉江才起了疑心,怀疑书生出现在护城河桥上的目的。
那枣贩见三位贵人们面上没什么触动,哭诉更加委屈急切了:“不能怪小老儿斤斤计较,实在是……我的东西运不走让他帮忙看会儿,交易是我们两边都认了的!他的报酬是青枣啊!只有青枣啊!这,小老儿已经付过报酬了,他怎么还能擅自挪用我的摊位啊?”
“再说他办不下来布证,挪用也就挪用了,那好歹把这几天的钱交上啊?他没干!现在他一走,这几天的摊位钱我逃不了啊,还得小老儿自己加倍交!平时哪天卖的好能挣上几十文钱,卖的不好就几文钱……摊位费是固定十文钱,小老儿天天卖枣有时候还担心亏本。他倒好,用了我的摊位却不出钱哇!”
枣贩带上了哭腔。他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了,现在简直要当众哭出来了,连忙用袖子抹起了脸,“我家里那口子还等着卖枣抓药,摊子一天都不敢停,现在这笔钱让我上哪里凑……”
这下,范表妹也倒吸一口冷气。
就算她没陈秉江那么懂如今买卖的各种价钱,但她是知道书生卖画是多少钱的。一幅画就要人十文钱,抵得上枣贩一天的摊位布证费了。原来他们三个真的被宰了一刀狠的啊!还有书生的话……全是谎话连篇啊。什么在这里卖画很久了,什么等着凑路费回家,恐怕都是唬人的吧!天呐,她居然还傻乎乎的给了人那么大一块碎银子!
陈秉江因为有心理准备,倒是沉着气,只有注意力心不在焉的飘远了:
……盯梢的人怎么什么都汇报啊,这个枣贩的事也和表妹案件有关系吗?
在上一次存档里面,是不是枣贩也在这会儿把书生赶走了,所以书生后来出现在护城河边救人,范家才单纯以为他救了人,而没查到他曾经几天都在护城河桥上过?
第四十九章 浮出水面
陈秉江心不在焉的在跑神, 不知道监视的人为什么会说这种小事。
范表妹可没愣住。她难以置信的继续追问着枣贩:“这是那书生的不对啊!既然他用了几天你的摊位,他就该替你交这几天的钱。你问他要了吗?”
“小老儿这不是没要成功吗?我这才发现那人就是个地痞无赖,闹了也不管用!”枣贩哭丧着脸。
那打手在花厅外面等着, 听到这一段突然又开始探头探脑,似乎有什么话还要说。范硕注意到了, 走出去听打手讲了一段,回来时表情有点讶然。
“怎么了?”陈秉江问。
范硕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给弟弟妹妹转述, 这实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根据打手的调查, 那个书生确实是上京来赶考的士子, 今科也确实落榜了, 租住在陈秉江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小院里,因为那边是住了很多平民农人的乐兴坊,所以小院和枣贩租住的大通铺土房临着。每天进进出出的也就成了熟人。又因着对方是个有名有姓的赶考士子, 和他们这种卖东西的贫贱小贩不是一种身份,枣贩才敢放心的请书生帮着看摊位的。
谁知道这个书生这么没脸皮?
今天他被拆穿却愣是不给钱后, 枣贩试图大闹,不管是骂还是到住处去堵人,书生竟然都无动于衷。枣贩被逼急没招了最后说要报官, 书生沉默不语的出了门,居然是去发狠的掏钱贿赂了巡街的官兵!请他们来恐吓枣贩不准再闹,甚至还要责令枣贩马上缴齐欠下的钱……
据打手的观察,书生贿赂士兵们的钱估计都比枣贩要交的摊位钱多多了!
“这是……图什么呢?”范表妹表示根本不能理解书生的想法, 女孩脸上满是茫然, 听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怎么听起来还是书生理直气壮,好像他才有理似的呢??
“结交了周边每天巡逻的士兵可以以后行个方便, 会有很多好处。”范硕试图理解一下书生的思绪,费力的说, “不交枣贩的摊位费,就是占便宜了,对他来说也是好处……吧?”
“这恐怕是个小人。”陈秉江对那书生的印象现在变得很复杂,因为还不能实锤书生救人这件事有没有内幕,所以他心里还谨慎保留着一半的感激。但这不妨碍他非常厌恶书生这种人。
唯利是图,贪小便宜,满嘴谎言,不遵守契约,心思狭窄又睚眦必报……枣贩追着让书生还钱明明是很正常的行为啊,但书生反而因为人家不让他占便宜就生气了,还要报复回去?!
他前面占便宜用枣贩的摊位,一张画能轻松卖十文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什么?一点都没想过自己这是不对的,理所当然下只看得到自己吃不吃亏。
范表妹根本容忍不了,她“腾”的一下愤怒站了起来,心气提起来了:“大兄,江表兄!我们去找他替人做个主!还要把我那银子要回来!”老枣贩这样的才是真正急需帮助的人,她上次真是瞎了眼才发好心给书生那种人送银子!
“碧儿等等,先别急……”说起这个话题,陈秉江来精神了。他看向外面那个探头探脑的打手,张口就要询问。
这到底是监视的人太没眼色把枣贩带回来,还是枣贩被书生欺压得让人忍不住露面做主?到底为什么暴露了?不把这个关键问题搞清楚,他们直接过去找书生,很有可能会打草惊蛇,妨碍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发生。
起码陈秉江能确信一点——书生若是再见到落水的表妹,肯定不会想救的。
碧儿作为主家,听表兄说的有道理,就重新坐下来,按捺住性子把打手叫进来,想询问个仔细。
“原因?”那打手挠了挠脑袋,竹筒倒豆子似的憨憨的把后面的话都交待了,“因为……我看有人也在暗中打书生的主意啊。那贵人好像很赏识书生的样子,谈完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听到了的枣贩又不说……”
范表妹茫然又疑惑:“哎?”虽说她有点好奇,但这似乎和他们追查的东西不相干了。唔,就是不知道江表兄需不需要这些信息。
闻言她和范硕一起转头去瞥陈秉江的反应。
“……!”陈秉江果然恍然了。
这打手原来不是全靠莽,只长肌肉不长脑子。他是判断了接下来的情报也很重要,轻重衡量了一下才当机立断把人领回来的。枣贩若是畏惧于对方的身份,就让枣贩看看他们也不是普通人家,才能吐口了。
范家兄妹原本可能会以为书生的情况查了个遍,这件事就基本上到此为止,终结了,不需要再监视了。但打手的当机立断却帮了陈秉江好大一个忙!他盯梢书生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不定这次抓到的才是大鱼!
他连忙看向那枣贩。
枣贩突然被五大三粗的壮汉带来,还以为是哪边又给书生撑腰的贵人,吓都吓懵了,哭诉完也惊喜于自己会得了补偿,正心满意足着。现在原是在焦急这个问题?他当即就不再犹豫,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也没什么,小老儿看到的不多。那是一顶轿子,应该是从城外来的,我见过不少力夫专门抬轿子来回去不远处的小山神庙上。轿子停在僻静小巷里,再出来就更换成了马车。我们在路边吵吵嚷嚷的,吸引到了贵人的注意,就有一个侍女下来问话……”
“那贵人是个夫人吗?”陈秉江忍不住问。
“不,听起来是个年轻的贵人小姐。”枣贩绞尽脑汁的回忆着,“她没直接和书生说过话,只让那个丫头下来问完我们吵架的原因,回完话,那丫头就过去小声问了书生住在哪里,有事打发他去跑腿做不做……”
“他们说的声音很小,还是避着人说的,但小老儿唯有一件事打小就好,我耳朵灵敏呐!听得那是一清二楚的。”说到接下来的话,枣贩脸上洋溢起了真真切切的羡慕,眼睛瞪大到都有点凸出来了,呼吸急促:
“乖乖啊,还得是吃墨水的人好啊!那书生随便去替贵人做件事都能得、得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什么概念?八十个枣贩全家绑在一起都卖不了这么价,做梦他都想不到这么多钱能干什么!枣贩一天最多赚几十文,就算按他每天都赚这么多,一年也就赚个几两银子,他一辈子加起来能赚这么多钱吗?
陈秉江听到这里,心中安定了。
猜测基本上没跑了!这下好了,还能顺藤摸瓜抓到证据……
范硕兄妹却疑虑过头了,两人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严峻。
……他们是不是不小心得知了什么密事?
有什么跑腿的事需要一百两当报酬啊?委托的还是一个刚因为占便宜反欺负苦主、泼皮无赖性格的陌生书生。这一听就是在酝酿什么不好的事情……
“表弟,这也是你追查的方面吗?”范硕反应过来,神情有点凝重的问。
陈秉江刚要摇头,突然间看到春橘气喘吁吁的穿过抄手游廊跑来了,大概是保定侯孙女那边有动作来汇报了!这下可能就对的上了。
他精神一振干脆起身走过去迎接,口中只回着:“我还在查靖勇伯府那边的一点事……本来以为书生是相关人,没想到好像牵扯到别的地方去了。既然碰上了,又似乎还有关联,我觉得不能不管。”
范表妹当即应声附和,很支持陈秉江:“对,既是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万一他们在暗中想做什么坏事呢?”
范硕眉头蹙着,欲言又止,这些都和他受到的明哲保身教育根本不同,但他还是叹了口气,默认了。江表弟怎么说都要卷进去了……既然牵涉相关,他还是跟着查吧!
“别那么激动,我们谁都不能露面。”陈秉江转头突然说,眼神尤其在制止范表妹,他给出的原因还很有理,“这事我们要暗中查,万一暴露了就是给家里招祸了,所以谁都别露面,得听我的。”
实际上,这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原因是,他是怕范表妹露面了影响后续变化……
第五十章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春橘从远处一路跑来, 平复着气息听陈秉江他们说完话,才在他的示意下汇报:
“世子爷!我们发现她了,她的丫鬟和一个书生交谈过后, 刚才坐着马车一路往乐行坊去了,似乎要和什么人见面, 百枳还在远远跟着,奴婢先过来报信……”
“我们走!”陈秉江当机立断招呼人都跟上, 让春橘前头带路。他心中激动, 知晓这八成是保定侯孙女要去和书生约定算计的内容了……
“——叫上人!大家都去!动作快, 动静小点!”范表妹讶然间一时也来了劲, 连声指挥着她名下签了契的那群打手走在最前面,自己三人不方便露面就缩在后面。
范硕不像陈秉江的注意力已经全飘走到书生那边了,他细心的望了一眼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的枣贩, 招呼他:“老人家,跟我们一起吧。”
往好了想, 他们顺路能直接送枣贩回家,往旁了想,万一书生和那贵人将要密谋些什么, 他们这一大片人的作用估计还抵不上老枣贩的一双耳朵……
一行人就坐车骑马步行,散开在城中,各找方式,花样百出的到了乐行坊再汇合。一到大路上, 就远远见到百枳站在一个路口处干着急, 她看似在整理路口里摆放的一堆草垛,实际上是在东张西望, 见到陈秉江后才眼睛一亮:“……!”
“这里,这里就是我们巷子, 我租住的大通铺店家就在里面。”老枣贩突然出声指认。他又指着百枳站的地方后一个路口,诧异的说,“然后就是那里,隔壁就是那个书生的院子了!”
“我们进去。”陈秉江当机立断的招呼大家不要停留,自然的先到百枳站着的路口拐进小巷,把枣贩先送到家。
因为他们都能看到——在下一个路口,之前见过的那辆马车停在了路口。以陈秉江敏锐的眼力可以看到,马车上的帘子被微微撩起了一个角,隐约有个女孩机警的在暗中频频向外张望着。这恐怕是保定侯孙女带着的那个侍女了!
她在望风!
陈秉江心中警醒,才让大家都自然的跟着老枣贩进巷子,绝对不能打草惊蛇。紧急时刻,就算打手们不是训练有素的府兵,也都看得懂氛围,鸦雀无声的接连进了巷子里,像是他们来这里落脚似的。
——毕竟老枣贩租住的地方就是那种农家专门提供给过往农人行客暂住的大通铺,日常有陌生面孔出没在这条小巷,人多眼杂也不稀奇。
“贵人们……跟我来。”枣贩半晌也是看懂了,他埋头不作声的领着大家绕到大通铺院子的后面柴房,白天的时候这种偏僻角落里都是没人的,也方便了他们行动。老枣贩指着对面悄声说:“那边的院子都是独自一个个的,不好过去盯着,只能在这里了。”
陈秉江感激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帮大忙了!老人家,你再听听,有什么动静吗?”
他口中这么说着,还用手指点了几下打手,然后指指范硕表兄。范硕心领神会,他走到一边,开始安排打手们,几个人绕到巷子另一头去截断后路,几个人到巷子口守株待兔马车,剩下几个人辛苦些,跑的更远,绕到马车另一边的道路那边蹲守着。
这三处要命地方拿捏得外松内紧后,范硕四人身边就只剩下寥寥几个打手了。这是留在他们身边以备不测的人,万一等会要上了,也好不暴露陈秉江三人。
那老枣贩就把耳朵贴在这堵泥墙上,屏气凝神的仔细聆听。
范表妹充满期待的望着他,意识到了老人家态度上的转变,这恐怕是听到了书生在和人捣鼓什么阴私密事,觉得很缺德,才一反之前不敢牵扯其中的想法,自告奋勇想帮帮忙吧。
“那个贵人在商量事情。”老枣贩听着断断续续的复述,“她说,在护城河边上……把人暗中撞下去,再救上来……报酬是,那个女孩只能许给他做妾,自带嫁妆和家世……还有她这里出的,一百两银子。”
老枣贩重复到这里,大惊失色,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听到了什么,一时间吓得面无血色:“这,这!”
这不是在糟蹋好人家的姑娘吗?!
“……”范家兄妹的表情更加惊骇和愤怒,他们对视一眼,没想到自己真的撞上这等阴私歹毒的手段了。因为康王府和范府都是偏向洁身自好的,府中平时都清清静静,没有嫡庶妻妾之争,所以范家兄妹自小的生长环境中就没遇到过什么,顶多是听范夫人讲一些别人家的事情,对这种事只有一个概念上的认知。
一时间,范表妹愣是有点不知所措,望着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范硕轻吸了口气,很冷静的按捺下去:“我们继续听。”
老枣贩惊骇之后咽了口口水,还在努力复述:“书生说他不能把人弄下河,那样危险太大,贵人有些生气,说……一百两银子再加一个美妾的好事情,他不做自有别人去做。还说、说只要他把人救起来了,那姑娘下半辈子只能跟着他,就算真疑心了什么,抓不到证据不就成了?到手的肥鸭子还能飞了?”
“……!”范表妹的拳头捏了起来,腮帮子也气鼓了,很明显的在蓄力忍耐。她头一次发现京中有这么蛇蝎心肠的姑娘!
范硕努力安抚妹妹,拍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一点。这就是母亲常说的别人家的勾心斗角了吧,各家总有不得说的地方,今日只不过是被他们撞上了而已。
“书生还在商量,若是那家姑娘不从,事后有人报复他,他总得要贵人为他做主,所以贵人得留下凭证……贵人怒了,让他想都别想,双方只是一百两银子两清的事,他不愿意就再找人做。有官宦人家的嫡小姐做美妾,岳父是正经的京官,岳母外家还有王爷当臂膀,这种好事多少人都求不来!你只想着事后若是得罪人,就没想过你得的是他们家唯一的姑娘,对外再横再有权势的人还能横到姑爷脸面上?”
老枣贩复述的声音都颤起来了,越发胆怯畏惧,没想到里面那位贵人胆子能大到这种程度,这是有多恨才能想出这样的毒计,去祸害一个女孩的后半辈子啊!
陈秉江面无表情的听着,手背上青筋绷起。百枳和春橘担忧的看着他,因为这两天追查的动静,很容易进行联想,都意识到了什么。
范家兄妹也眉头微皱,隐约怎么觉得这种形容词有些耳熟……?这不是他们想不到的问题,是事情没发生之前,谁都难以把残酷的事情真的和自身联系起来。
倒是有一件事他们一致肯定。范硕幽幽的低声说:“他会同意的。”
没听到刚才那些来回讨价还价的话吗……书生只是在担心被报复,想要从贵人身上获得更多筹码罢了,他一开始就动心了。所以来回拉扯到后面,书生肯定会答应下来的。
“那个贵人,应该也是个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儿家。”范硕眉头皱了半天,犹犹豫豫的下了这样的判断。
听老枣贩的复述,贵人一直没什么耐心,三番五次强调不行就换人,根本没有自己的预设底线和讨价还价的空间,只是简单粗暴想着一百两就能把事情做好了。这样的对话或许是能避免暴露她在谈判和保护隐私上的短板,但也让书生这种人轻易摸清楚了她的性格和行事手段。越是这样,他估计越会安心的应下这摊事了。
果然。
那书生应了,接下来便是他和贵人细致的对着做手脚的时间地点等细节,两人约定到了几天后——下个月月初。地点就定在城外书生摆过摊的护城河桥旁,又要离摊位远一段距离,保证众人能看到那姑娘落水,却又来不及思考救人,能让书生去占这个便宜。手段由书生拍着胸脯打包票,他会雇几个泼皮无赖戏//弄一下那女孩,把她逼得像是惊慌失措下意外落水,然后自己再去救。
贵人满意的说她下次会来先付二十两定金,等书生成事后再奉上剩下八十两。
——陈秉江听到这里思绪戛然而止,他抬眼和范硕表兄的眼神对上,两人都有些惊异,意识到这一场祸事可能是那贵人的临时起意,所以身上才没带够足量的钱财。
别的都商量妥当了,在这之后,书生终于问到了关键问题:“……那姑娘叫什么?什么相貌?我是在桥上等你把人引过来,还是得自己去找着把她引来?”
贵人是这么回答他的:“不用,我有消息渠道,最近她经常会去护城河桥上逛,你在那里守着就行。记好了,她叫范碧,是正五品范同知之嫡女……”
后面那贵人再说什么,陈秉江就暂时听不到了,因为他眼疾手快的猛然捂住了范硕表兄的嘴,拼命用两只手摁着,阻止了表兄一瞬间的暴怒而起:“……!!”
随后两个人无声的在泥墙后暗中搏斗着,陈秉江累得一身汗,使劲扳住表兄不让他挣扎,阻止表兄当场冲出去,没见范硕已经暴怒得瞬间失去理智了,带着满脸想吃人的可怕神情就想冲出去见见那人。
……他就知道!牵涉到家人的事情上,范硕表兄再冷静也冷静不下来了。
现在反而变成发懵的范表妹在旁边跟着拍范硕的肩膀,急的团团转,试图让大兄冷静一点下来了。
一边拍着兄长,范表妹一边还呆呆愣愣的瞪大了眼睛,茫然又发懵的天真模样还有点滑稽,愣是没能彻底回神。她怎么都没想到……
他们吃瓜了半天的正主,那个即将被陷害的可怜姑娘,居然就是她自己啊?!
“我做了什么吗?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恨我?”范表妹简直难以置信,半晌回不过神来。
现在再想刚才那些话,范表妹就是又惊又怕,满是心有余悸了,还带上了满腹委屈和茫然。她自认她虽说人缘没有特别好,可也没有和人结仇啊!为什么会突然有人,这么恨她?还是恨到要暗中用这种……一言不合就要坑害她后半辈子都过不好的手段……
范硕深深望了妹妹碧儿一眼,心中更恨。
这事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妹妹的这个心结以后就要走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更急切且愤怒的想去知道到底是哪个蛇蝎心肠的女孩在这么算计他妹妹,挣扎得剧烈:“江表弟……你放开!”
陈秉江死死抱着表兄,艰难的扭头去看了一眼老枣贩——他后面没有复述别的话了,似乎是那贵人叙完话要离开了。这个老头睁大眼睛也很震撼的看着他们,没想到这恩怨能这么离奇。
陈秉江就转回头,快速凑在表兄耳边低声急促的说道:“我知道那人的身份!她是保定侯的孙女,心仪碧儿的未婚夫杨家三子,估摸着是为了抢走这桩姻缘才突然生出的歹毒心思。表兄你听我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就算我们现在冲出去揭露了又怎么样?”
“没有赃款!只有人在,只有人谈了谈话而已!我们拿下了人,他们完全可以不认!保定侯府虽然已经没落了,但就算我们闹去他们府上又能如何?主持不了公道的!”
这后续怎么处理是陈秉江这段时间都在琢磨的。
他知道在碧儿的事情上,康王定然不会再明哲保身,但说白了,就算康王府想报复,他们也是空有架子没有能力,能做到什么?康王府的名头能唬住朝臣百姓,唯独唬不住差不多地位的皇亲国戚、武将勋贵!这还是他们府中地位太低导致的。
到时候最好的结果是毁了保定侯孙女的名声,可之后呢?
针对范表妹这种事防不胜防,这一次是躲过去了,保定侯孙女的名声若是被毁了,那就是彻底结仇了。侯府家难道还不会鱼死网破,再来几次吗?他们家的女儿是瓦砾,自家的碧儿是玉瓶,哪有拿瓦砾来硬碰玉瓶的?
“江表弟……你是什么想法?”范硕转过头来,眼珠子都是红的,他强忍耐下情绪低声地问。
“你听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陈秉江幽幽的问。
他平日自认道德三观都是现代普通人的标准,不是多好的人,但也不做亏心的坏事。但这一次,既然注定无法光明正大报仇……
陈秉江直说了,他就是打算来点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