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滴漏,长夜将明。
这一晚,顾夏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光怪陆离,来来回回过了好些人,但又谁都看不清。
睡梦之中好似有人在摸她的脸,酥酥麻麻的,难辨真假。
睁开昏蒙的眼,望着陌生的床帘,顾夏一时愣神,不知置身何处。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已不在家中。
而今的她,是瑞王世子的妾。
顾夏躺在床上,盯着床顶那面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出神。
在顾府生活的这十几年,顾夏一直过着爹娘不疼,长辈不爱,下人漠视的生活,她早习惯了被人冷落。
这也养成了她那看似不争不抢、随遇而安的性子。
想来顾盼会选中她来做陪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个貌美却又不争不抢的妾室,能省去主母很多心力。
如此……只要她懂事听话,之后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大不了就在瑞王府再当一回透明人。
没有什么能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事已至此,她认命。
至于顾盼还没有成婚就给自己的夫君纳妾,这一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反常问题,她已不想深思。
收拾好心情,顾夏扬声唤了小叶进来伺候。
小叶是顾夏唯一带进瑞王府的丫鬟,是她的贴身婢女,两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
洗漱过后,顾夏换了身玫红色镶金边的绣花褙子出来,下身搭配了同色的马面裙,非常俗气的装扮,可穿在顾夏身上却意外的不难看,体态婀娜,颇显妖娆。
这身不得体的衣裳是尚书府的柳姨娘给顾夏准备的,当着主母和长姐的面亲自送出。
长姐见了也没有拦阻,显然是默认了柳姨娘的行径。
顾夏穿着这样一身去见顾盼,示弱的意味不言而喻。
满头青丝被束成髻,顾夏看着铜镜里梳着妇人圆髻的自己,说:“不必上妆,就这样吧,小叶,去唤朱嬷嬷来,我有话要同她说。”
“是,姑娘。”小叶应道,将手里的胭脂放下,转而拿起一串珠花坠儿簪到顾夏的头上。
“以后不要再叫姑娘了,要叫姨娘。”顾夏提醒。
“知道了。”小叶悄声嘟囔,她还在为顾夏不值,好好的婚约怎地说没就没了,那齐公子真不是个人,亏得她以前那样看好他!
“小叶。”顾夏转过头,一双眸子澄澈明净,静得宛如一汪碧水,“一切已成定局,不忿,只会害了你我,既来之则安之吧,你不必多想,咱们是什么身份便做什么事情。”
小叶闻言低下头,忍着一腔酸楚,说道:“是,姨娘,奴婢晓得了。”
“去吧。”
片刻后,朱嬷嬷端了碗糖水荷包蛋走进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顾夏的衣裳,笑着说:“主子,您找奴婢?”
顾夏点点头:“有些事情,我要交代一下。”
朱嬷嬷含笑走近:“您先吃点,昨晚瞧您没吃多少,想来是饿了。”
顾夏确实饿了,也不推辞,接过瓷碗,将一碗糖水荷包蛋吃的干干净净。
虽然只是一碗水煮荷包蛋,却也下了功夫,厨娘煮蛋的火候刚刚好,用的也是上好的红糖,很甜,带着甘蔗汁的清香。
顾夏没什么表情,拿帕子掖了掖嘴角的水渍,静静看向朱嬷嬷。
朱嬷嬷心中莫名起了些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唇角始终噙着丝殷勤笑意:“主子有什么吩咐?”
“辛苦嬷嬷了。”顾夏微仰着脸,淡淡笑道,“我昨夜初来,多亏了嬷嬷在旁提点。”
“主子您太客气了,奴婢是您屋里的管事嬷嬷,那都是奴婢该做的。”说到这里,朱嬷嬷拿眼悄悄觑了觑顾夏,对方依旧浅笑着,看过来的一双眼透着股与年岁不相符合的通透,令人无处遁形。
难道她已经发现什么了?这般敏锐?
“你是我屋子里的管事嬷嬷,那我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顾夏抬手指着屋里燃尽的红烛和摆案,郑重道,“我只是个姨娘,这些逾矩的东西若让外人看了去,只怕你我主仆都落不得好。”
朱嬷嬷一怔,她没料到顾夏说得竟是这个,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该不该解释,吞吞吐吐了好半晌:“这……这个……奴婢以为主……姨娘您会喜欢。”
“我这样的身份,喜欢与否并不重要。”顾夏神色平静,再出口的话咬字重如千钧,“我只想活着,安稳地活着,朱嬷嬷,望你明白,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是自然。”听出顾夏话中深意,朱嬷嬷也明白了她的顾虑,心念电转,朱嬷嬷立马认错道,“是奴婢思虑不周,这等逾矩之事奴婢绝不再犯!”
“如此便好。”一番敲打毕,顾夏不再多言,起身,“该去给主母敬茶了。”
“世子妃今早需得向王妃敬茶,这会儿怕是还在主院,姨娘您不妨再坐一会,稍晚些去也不迟。”朱嬷嬷斟酌着提醒道。
顾夏摇了摇头,道了句“无妨的”,语气是连她自个儿都没注意到的冷然。
她不仅要去,还得看着时辰不能晚了,若是去的晚了,顾盼是不会让她好过的。她的这个嫡姐啊,看着和善温婉,实则脾性极大,跟她娘亲一样,都是个面慈心狠的。
顾盼惩治人的手段,顾夏可见得太多了。
世子大婚,新房就设在世子居所青松院侧旁的容华院内。
容华院是五开大间,除了卧室,还有偏厅、书房等,坐北朝南,格局方正,内中摆设繁复,每一物无不精美。
顾夏来到容华院时,顾盼还没有回来。
容华院管事的张嬷嬷亲自将顾夏迎进明厅,又吩咐丫鬟上茶,好一番客套,才告退去做自己的事。
张嬷嬷是顾盼的奶嬷嬷,地位极高,顾夏还在尚书府时没少遭她白眼,而今却这般殷勤。
顾夏在顾家冷眼旁观多年,也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
顾盼想要贤良的名声,她手底下的人自然得收敛着。
至少明面上如此。
顾夏在容华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未见顾盼回来,张嬷嬷也再没出现。
朱嬷嬷出去探听了才知是王妃和郡主带着世子妃游园去了。
“眼下看着,世子妃应当会陪王妃用过午膳方归,姨娘不若先回?”朱嬷嬷建议道。
“也好。”顾夏起身,对小叶说,“你去寻张嬷嬷,告知她一声,就说我午后再来向世子妃请安。”
“是。”小叶应道。
日头渐盛,瑞王府的琉璃青瓦被阳光晒出一层薄薄的虚影。
来时匆忙,顾夏没有细看四周风景,这会儿不急了倒是可以好好看看。
瑞王府占地极广,后院的布置也不像寻常后院那般只简单地分成东西跨院,而是用了江南园林的风格,用甬道和曲曲折折的回廊将各处的宅子连接起来,楼阁如云,雕栏画栋,错落有致,大道小径八方呼应,十分气派。
顾夏居住的梧桐院位于后宅的最东侧,是非常偏僻的一处院落,从容华院回梧桐院的路只有一条,途中会经过世子所在的青松院。
“这里过去就是世子爷的青松院了,青松院再往里走有一座水榭,那是郡主的住处,往另一侧走旁边有一大片竹林,进去便是王妃的宅院,王妃信佛,院子连着小佛堂,佛堂后面是祠堂……”
朱嬷嬷引着顾夏,一边走一边介绍。
曲折的回廊外,几株红梅开得正艳,顾夏缓步走着,远远的,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那人身形颀长,气质清华,一张脸被扶疏的花木掩映,瞧不真切,但顾夏能觉察那道深邃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就是我们世子爷。”朱嬷嬷小声提醒顾夏。
世子爷怎会在这,不是去游园了?
顾夏怔住,呆呆停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内心忐忑不安,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见到世子,她的夫主。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会儿的功夫,顾夏便看到一双簇新的玄靴停在她的眼前。
稳了稳心神,顾夏双手合在腹前屈膝施礼:“给世子爷请安。”
清越的嗓音,仿若珠玉碰撞,苏御静静看着眼前女子。
芙蓉面,柳叶眉,鼻梁秀丽又挺翘,眼下的面色虽称不上好,瞧着有些憔悴,却别有一番弱柳扶风的娇态。
“抬起头来。”半晌,苏御说。
顾夏缓缓抬头,入目是一张深邃俊美的脸,眉长入鬓,薄唇似刃。
四目相对,顾夏忙又低下头去,男人的眉眼深邃而锋利,双眸幽深如寒潭,仿佛能看穿一切。
“夏姨娘?”他问。
入耳声音低沉清浅,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顾夏头垂得更低了,心跳地厉害:“是婢妾。”
一阵寂静,良久,那个声音又说:“虽不是嫡女,但你也是尚书府的女儿,以后不可自称婢。”
顾夏闻言抬首,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匆匆交汇,顾夏还来不及捕捉他的意思,那道视线已迅速从她身上移开。
但顾夏能感觉到,他在不高兴。
可为什么呢?
顾夏不明所以,诺诺应道:“是。”
小姑娘清凌凌的眼里尽是慌乱与不解,像极了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怕我?”
顾夏浑身僵硬,心跳得更快了:“婢……妾身不敢。”
“你……”
苏御话没说完,就被匆匆跑来的张嬷嬷给打断:“五姑娘,您果然还没走远,总算被老奴追上了。”
走近后,张嬷嬷仿佛才看到苏御一般,忙行礼道:“奴婢见过世子爷,不想世子爷也在这,奴婢失礼了。”
“何事匆忙?”苏御目不染尘地将视线从顾夏身上挪开,瞟向张嬷嬷,淡淡问道。
张嬷嬷:“早先世子妃派人回来传话,说是要陪王妃游园用膳,不得空接见五姑娘,让姑娘早些回去,今日也不必再来请安,都是自家姐妹不必讲这些虚礼,奴婢方才正清点库房,一忙就给耽误了,直到小叶过来才给想起,实在是对不住。”
“嬷嬷事忙,无妨的。”顾夏十分体谅,“有劳嬷嬷告知。”
“五姑娘不怪才好。”顿了顿,张嬷嬷抡起巴掌拍了拍自己,“瞧奴婢这嘴,还记着原来的称呼,这会儿该叫夏姨娘了。”
嬉笑打诨,好似她们关系极好一般。
顾夏淡淡笑着,没有接话。
清风徐徐,将她颊边的碎发吹出一个温柔的弧度,苏御的目光从顾夏颊边的笑靥缓缓扫过。
“那奴婢就不叨扰姨娘了,姨娘慢行。”张嬷嬷说完,又满眼堆笑着看向苏御,“王妃派人来寻世子一同过去用膳,世子可要现在过去?”
“嗯。”苏御点点头,转身离开,可才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身,对朱嬷嬷说:“你去库房领些布料给夏姨娘,多做几身衣裳。”
苏御扫视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在顾夏身上转一圈,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顾夏闻言苦笑,他这是在嫌自己穿着不得体。
张嬷嬷离去前,深深地看了顾夏一眼。
顾夏还注意到不知何时回到她身旁的小叶似乎有些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