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弱无断
祝尔瑶是家中独女, 祝父老来得女,对她万般宠爱,家中虽然不算多富裕, 却也不愁吃喝。
隔壁姓周的邻居跟他们关系很好,周家的小哥哥跟着爹爹学学问, 爹爹从来不收一分钱, 周家的伯父伯母很感激爹爹, 经常给家里送吃食和布匹。他们还很喜欢祝尔瑶,总给祝尔瑶带新鲜的点心和小玩意,还总开玩笑说要祝尔瑶长大后给他们家当媳妇。
在祝尔瑶的记忆中,那对夫妇脸上总是挂着和善亲切的笑,她很喜欢他们,也很爱去他们家做客。
周家的小哥哥也对她很好, 没功课的时候便会带她去田野里晒太阳,他们躺在麦地里, 周文才会给她编精致漂亮的小风车,风一吹, 风车便呼啦啦转起来, 带着阳光和麦穗的味道。
祝尔瑶无忧无虑长大, 需要做的便是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她的人生平坦得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不出意外的话, 她会一直和父母亲幸福生活在这个不大的村子, 等到长大了, 便穿着母亲留给她的嫁衣, 漂漂亮亮地嫁给隔壁小院里的文才哥哥,再幸福一辈子。
可意外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叫人猝不及防。
祝尔瑶十岁那年,周家夫妇去四水镇送周文才考试,她爹娘便顺道跟着去镇上采买,那次,祝尔瑶因为更想跟着村里的庄伯母去赶集,便没跟父母一道。
可她没想到,那天她坐着庄伯母的牛车,开开心心挥着手冲另一条路上的爹娘告别,那一瞬间,便是此生最后一眼。
再见到爹娘时,他们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祝尔瑶从此成了孤儿,她在棺木旁哭得几近晕厥。
周家伯母说,爹娘是在回村路上糟了山贼,被那些歹人杀害了。他们还说,阿瑶不会是孤儿,从今往后,他们会待阿瑶如亲女儿,他们便是阿瑶的爹爹和娘亲。周文才也说,伯父伯母不在了没关系,从今往后,他会替他们保护她,等他未来考取了功名,定风风光光将她娶回家。
那些话,祝尔瑶都信了。
爹爹曾说,周文才是他带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事实看来,的确如此,因为周文才十二岁便中了案首,之后更是一路高走,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周文才忙着学习,常年在外,很少回家,祝尔瑶便留在家里替他照顾伯父伯母,每日做完家务和农活,若还有时间,便去村口坐一坐。
村头的“双喜”二字是周文才写了挂上去的,祝尔瑶坐在下边的大石头上,想他了便抬头瞧一瞧。
那两个字真好看,当时,周文才反反复复写了好多遍才满意,祝尔瑶就一直坐在旁边陪着他。
她喜欢看他写字时认真的神情,更喜欢看他化开严肃,笑着举起木板,问她这次写得好不好看。
周文才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祝尔瑶一直这么觉得。
“村长说,文才哥哥中了状元,我不知道状元是什么,但村长告诉我,状元就是最最厉害的书生!文才哥哥好厉害!你成了状元之后,是不是就能做大官了?”
初秋的田野,祝尔瑶像小时候一样,跟许久未见的周文才并肩坐在土堆上。
周文才低头折着风车,应道:
“或许吧,做不了大官也没关系,如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我成了状元,有了荣誉,便能风风光光地娶你了。”
祝尔瑶脸颊有些热,她低下头,拨弄着周文才递给自己的小风车。
她想说,其实不用。
就算你不是状元郎,没有荣誉,就算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穷书生,我也愿意嫁给你。
可祝尔瑶这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在她开口前,身后突然有人远远唤她:
“阿瑶!!”
祝尔瑶愣了一下,回头望去,见是周母。
周母双手叉腰,表情不怎么好,祝尔瑶一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望了望天空。
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橙红色,原来已经到傍晚了。
“糟了。”祝尔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忘了做晚饭啦!”
周文才看着她,又看看远处的母亲,欲言又止。
他跟在祝尔瑶身后站起身,周母瞧见他时,表情明显顿了顿:
“文才?方才村长说你回来了,我还当他开玩笑呢,你真回来啦?”
她小跑几步拉住周文才的森*晚*整*理手,将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方才严厉的表情立马跑得无影无踪,换上了眼角眉梢洋溢的喜色:
“哎哟,我们状元郎,回来怎么也不跟娘说一声?”
说着,她瞥了眼身边的祝尔瑶,神情又变得有些复杂。
她放开了周文才的手:
“好好好,怪不得阿瑶今儿一下午都没见影。你这臭小子也是个没良心的,回来都不先跟爹娘打招呼,就顾着找你的好阿瑶?”
周文才有些无奈:
“母亲,别这么说。我回家时,你与父亲不在家,家中只有阿瑶,我便先同她待了一会儿。再说了,阿瑶怎么了,以后,不都是一家人吗?”
“谁……”
周母冒出个字,却抿抿唇,没继续往下说。
她只勉强冲祝尔瑶笑笑:
“阿瑶,赶紧回去做饭吧,我们都等着呢,记得做几道好菜,好好犒劳一下我们家状元郎。”
“嗯!”
祝尔瑶迟疑一瞬,点点头,又看看周文才:
“那,文才哥哥,你陪婶婶慢慢走吧,我先回去做菜了。”
周文才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点了点头。
祝尔瑶这便转身跑了,离开时,她只依稀听见身后传来周文才与周母的对话:
“母亲,阿瑶又不是咱家的仆人,你总将她使唤来使唤去,是不是不太好?”
“这就心疼了?我不使唤她还能使唤谁?你知道心疼她,怎么不心疼心疼你老娘?再说了,我们这些年好吃好喝供着她,叫她做个饭捡个柴挑个水又怎么了?你……”
两人的声音一点点变得模糊,林尽随着祝尔瑶的视角,跑在日落余晖下,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祝尔瑶小时候,周家那对夫妇要指着祝老头这个文化人教他们的儿子,所以对他们一家人都和颜悦色体贴入微,对祝尔瑶也颇为照顾。可现在不一样了,祝尔瑶变成了那个有求于人寄人篱下之人,地位自然也愈发卑微。
借着祝尔瑶的视角,林尽看她每天都在家里做着大大小小的家务,几乎整个家的杂务都在她身上扛着。的确如周文才所说,祝尔瑶不像这个家的一份子,反倒像个仆人。再看周母对她那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他们的儿子如今有了大出息,他们不仅于人有恩还高人一等,早已看不上祝尔瑶这个乡野姑娘了。
可惜,祝尔瑶心性纯良,她总觉得自己做这些是分内之事,即便周母态度再坏,她记得的,也永远是小时候周母笑着抱着她玩拨浪鼓时的亲切慈祥模样。
祝尔瑶在厨房忙活了一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但可笑的是,周家的饭桌太小,坐不下四个人,祝尔瑶只能端着小碗,搬着小凳,坐在矮人一截的位置。
她若想吃菜,须得站起来从桌上的盘里夹,为了不站起来太多次惹人烦,她大多时候都默默坐在底下,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林尽看着碗里的白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另一双筷子夹着鸡腿放进了祝尔瑶碗里,林尽微微一愣,随着祝尔瑶抬眸的动作望去,便瞧见了眉眼温柔的周文才。
周文才看出了祝尔瑶的窘迫,他不停给祝尔瑶夹着菜,又将鱼肚子上最好的一块肉挑出来。
可还没等他把那块鱼肉放进祝尔瑶的碗里,先有人不满地摔了筷子:
“还吃不吃饭了?阿瑶是死的吗,她自己不会夹菜,还要你给她夹?这是你的接风宴!你还没吃几口,全进了人家的肚,像什么样子?!”
“……”
祝尔瑶看着碗里还没来得及动的鸡腿,赶紧把它夹回了周文才碗里:
“我吃饱了,文才哥哥,鸡腿上的肉最香了,你是功臣,你吃!那个……后院的鸡笼坏了,我还得重新编一个呢,你们吃完了叫我就好,我来收碗。”
祝尔瑶找了一堆理由,想快些离开这里,可还没等她迈出一步,周文才突然放下筷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等等。”
“?”这下,不仅祝尔瑶愣住了,连对面的周母和一直默不做声闷头吃饭的周父也抬眸望向了周文才。
周文才从桌边站了起来,语气温和坚定:
“父亲,母亲,我与阿瑶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从儿时起,你们便说未来要我娶她回家。后来,你们说等我长大点再说婚事,再后来,又要我考了功名再谈这些。如今,我年及弱冠,金榜题名,也应当完成当年对她的承诺,风风光光迎她进门。我这次回来,一为探亲,二便是为了此事,还请父母亲准允!”
“……”祝尔瑶微微蜷起手指。
她有些紧张,一颗心藏在胸膛中怦怦跳。
她和周文才还有在家中没有话语权的周父都等着周母的点头,但静默许久,周母也没有回应,开口时,只淡淡道:
“吃饭呢,突然说这些作甚?阿瑶,你不是还有事要做吗?赶紧去吧。”
前一秒还急促到吵人的心跳声突然停顿一瞬,又慢慢沉了下去。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祝尔瑶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
她便微微垂下眼,轻轻挣开了周文才的手。
而周文才的手臂停在拉住她的那个角度,迟疑许久,才在母亲的目光中缓缓垂了下去,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初秋的夜有些冷,祝尔瑶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用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慢悠悠编着鸡笼。
屋里传来一家人的争吵声:
“小时候那些话都是玩笑话!怎么能当得真?!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脑子都读轴了!连你娘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你读那么多大道理,懂不懂百善孝为先?你连你娘都不孝敬了吗?好啊,状元郎气死娘,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有没有这个道理!”
“你当年读书是谁供的?是我还是她祝尔瑶?没有我,哪来的今天的你?天天阿瑶阿瑶,也不知道那小狐狸精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
“你现在是状元郎,是那皇城最闪耀的星星!什么样的好姑娘你娶不到?非要巴着一个乡野村妇!她配不上你!做妾都不够格,更别说正妻!你啊,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吧!”
“……”
祝尔瑶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屋内的吵闹,一时不小心,被竹条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手指。
鲜红的血液从指尖冒出头,祝尔瑶有些难过,她擦掉指尖的血迹,又将冰凉双手放在唇边,轻轻哈了一口气。
片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便从怀里取出了周文才折给她的风车。
可那小风车似是被她压坏了,拿出来后,它病恹恹地歪下了头,怎么吹也不转了。
指尖又渗出了血珠。
祝尔瑶把小风车放到了手边的台面上,没再理会它。
好疼啊。
她最怕疼了。
事与愿违
周文才是个很温柔的人, 对谁都同样温柔。
他不想伤祝尔瑶的心,却也不想跟母亲争执吵闹,两边为难下, 他这次回乡,终也没能如愿娶了心上人。
祝尔瑶像以往无数次一般, 送他到村口, 祝他一路顺风, 步步高升。
周文才看着她,眸中波澜微动。
临走前,他轻轻拉起祝尔瑶的手,问她:
“阿瑶,你信我吗?”
祝尔瑶冲他笑了笑:
“信呀,你是文才哥哥, 我当然信你。”
听见这话,周文才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这才微微弯起唇。
她冲祝尔瑶点点头,认真道:
“那阿瑶, 你等等我好不好?母亲只是还没想通, 只要我坚持, 她一定会同意的。等我劝好母亲,一定会娶你进门, 到时候, 我便带你去皇城, 皇城有好多好吃好玩的, 你肯定喜欢。”
“……”祝尔瑶微微垂下眼。
她抿起唇, 没有回答,只道:
“文才哥哥, 快走吧,别让车夫等久了。”
似是看懂了祝尔瑶的态度,周文才的眸光慢慢暗了。
但他没有放弃,临走前,他拉着祝尔瑶的手,说了很多遍:
“等我。”
祝尔瑶始终没有应他。
她原本就是个不够坚强的小姑娘,那天,周文才走后,祝尔瑶一个人躲在田里,哭了很久很久,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桃子。
她想说,她信她的文才哥哥,却再也不想等了。
这些年,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她不想再做停留在村口目送他远去的那个人,不想再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一天天地无望地盼着他回来,不敢妄想风光无限的状元郎能娶她一个乡野丫头,即便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地躲在田野里嬉戏玩耍,即便他们曾经玩过无数次拜堂成亲掀盖头的游戏。
可游戏终归是游戏,事实是,即便周文才力排万难娶了她,也会有无数人对他和她指指点点,说她配不上他。
祝尔瑶不想周文才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更不想自己被人家指指点点,被人家贬低轻视。
爹爹说过,阿瑶是世上最好的孩子,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人。
爹爹说,未来无论如何,都不许阿瑶委屈自己,阿瑶要快快乐乐一辈子。
可现在,她不快乐了,即便在最喜欢的文才哥哥身边,她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开心了。
祝尔瑶不想受委屈,可她的文才哥哥保护不了她,若想留在他身边,她就只能一直受委屈,一直等下去。
那天,祝尔瑶哭到傍晚才回家。
她怕被周母责备,所以一路小跑回去赶着做晚饭,可令她意外的是,回家后,周母并没有质问她跑去了哪里,她只笑眯眯地把祝尔瑶带回家里,然后跟她介绍了一个人。
“阿瑶,这是五龙村方猎户家的儿子,方大明。来,大明啊,这就是我们阿瑶,模样水灵吧?”
祝尔瑶愣住了,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周母的意思。
周母不想让她嫁给周文才,也怕周文才再惦记她,所以,周文才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叫来了适龄郎君给祝尔瑶相看。
方大明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个头很高,站起来时,祝尔瑶还不到他的肩膀。
他长相乍一看有些凶,祝尔瑶有些怕他,但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个性其实憨厚又内敛,同祝尔瑶对视时,总会忍不住略显慌乱地撇开眼。
祝尔瑶看着他通红的耳尖,没忍住偷偷笑了。
她并不讨厌他。
那天之后,方大明总会大老远从五龙村跑来找她。
方大明不会折风车,但他会骑马,还会用木头雕各种各样好玩的小玩意。
他会很耐心地教祝尔瑶骑马,还会带她去双喜村外、更远些的地方。有次他们在野外遇见了狼,方大明把祝尔瑶护在身后,自己打跑了那些野兽。
那时祝尔瑶站在他身后,感受到了她丢失很久、自从爹娘故去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安全感。
她想,她愿意一直站在他身后。
亲事就这么定下了,一切都很顺利,就是方大明的父母嫌弃祝尔瑶是个孤女,定亲时多说了几句。方大明虽然话少,但并不愚笨,他一直护着祝尔瑶,还把他们暗里贬低祝尔瑶的话一句句还了回去。
在和方大明相处的日子里,祝尔瑶难得找回了曾经的无忧与快乐,定亲后,她一直盼着成亲的日子,盼着那个傻大个红着耳朵掀开自己盖头的时刻。
成亲的那天,祝尔瑶换上了娘亲留给自己的嫁衣,娘亲曾经说过,要她穿着这套衣服,笑着嫁给能带给她幸福的人。
祝尔瑶想,她大概做到了。
祝尔瑶没有爹娘,便将茶奉给了爹娘的牌位,还有这么多年来收留他的周家夫妇。
之后,方大明会牵着她上花轿,带她回五龙村,等正式拜了堂,她便是方大明的妻子,从此,她便有了自己的小家。
花轿晃晃悠悠,不一会儿便到了五龙村,到了方家门外,可还不等她在方大明搀扶下离开花轿 ,她隔着盖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声嘶力竭一句:
“不可!!!”
听见这个声音,祝尔瑶重重一抖。
见她如此,方大明知她害怕,便上前一步护在了她身前。
在参加喜宴的乡里乡亲近百道目光下,周文才摔下了马,他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跪在地上,一时不能起身,就那样颤着嘴唇,问祝尔瑶:
“阿瑶,你当真不顾我们多年情分,要嫁与他人做妻?那我呢?我怎么办?阿瑶,没了你,我要怎么办?”
听他这样说,周围的乡亲们开始窃窃私语。祝尔瑶向来是个胆小的姑娘,她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方大明身后缩了缩。
她悄悄抬手掀开盖头,想看看周文才,可抬眸对上他滚烫的目光,她又有些害怕。
她张张口,想说,可你又不娶我。
你只会让我等,你又不娶我。
我不想等了,不想嫁给你了。
现在有人保护我,我想嫁给他。
可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如何,祝尔瑶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心很慌,她听着周边各种恶毒的言语和指责,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你!你又是什么人?!她只喜欢我,她说她只愿嫁给我!祝尔瑶只愿嫁给我!你为何要强抢我妻子?!”
周文才不愿逼迫祝尔瑶,便将矛头对准了方大明。
方大明看着他,只道: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不!你们还没有拜堂,做不得数!阿瑶,阿瑶!我知道你是被逼迫的,你跟我走好不好?你跟我走,我娶你,我们一起去皇城,好不好?”
周文才温柔怯懦了一辈子,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做的最胆大最出格的事。
祝尔瑶曾经无数次盼着他勇敢一回,盼着他带自己走,可在她再不期待之时,周文才又将勇敢用到了最糟糕的地方。
祝尔瑶难堪地低下了头。
她听见旁人的话,几乎能感觉到他们戳在自己脊梁上的手指。
“好热闹,光明正大来抢亲,老方家的脸算是丢尽咯。”
“是啊,也不知这小娘们有多美,迷得两个男人神魂颠倒。”
“这是双喜村的吧?我听过传闻,小娘们和抢亲这个一直不清不楚的,说不定,老方家这次是捡了个破鞋。”
“那他们还要这个儿媳妇吗?”
“要就要呗,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捡一辈子破鞋!”
“哈哈哈哈……”
“那又怎么样,老方儿子又不在乎,人家只要他的小娘们,之前老方两口子说了人家几句,小方还不乐意,跟他们老俩口顶嘴呢。破鞋又怎么样,人家宝贝着呢。”
“老方要昏过去咯哈哈哈,要我是他,我就不要这个儿子了,让他抱着他的宝贝破鞋过一辈子吧!”
这些话,方大明同样听见了。
但他始终没松开祝尔瑶的手,他也没再理会周文才,只执意要带祝尔瑶进门拜堂。
但祝尔瑶却轻轻挣开了他。
对不起。
祝尔瑶太害怕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一遍遍跟方大明道歉。
她知道方大明不在乎这场闹剧,知道他会一直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委屈。
可这委屈,不落在她身上,便会落到方大明身上,会落到方家所有人身上。
若方大明今日真娶了她,他和他们一家人都会跟着自己,被指点一辈子,被骂一辈子捡破鞋,一辈子抬不起头。
她不能这么做。
原本事情就是因她而起,那么,那些流言蜚语,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好了。
周边议论唾骂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这些声音里,祝尔瑶一步步走向了周文才。
走到周文才身前时,她抬手掀开了盖头。
小时候,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掀盖头的时刻。
可此时,她掀开眼前红色,面前是自己从小就想嫁的人,她眼里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却不是想象中的欣喜,而是委屈,是不甘,是难过。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可周文才看到她,却笑了。
后来,瘫坐在地上的周文才像是再也坚持不住,身体晃悠两下,栽倒在了地上。
再后来,有个陌生人将周文才和祝尔瑶一起带回了双喜村。
祝尔瑶卸了钗环,换了嫁衣,静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里。
屋外的人在争吵。
“这么好的亲事,你抽了哪根筋要去抢亲?人家要脸不要,我们老周家要脸不要?!你以前那么乖一个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谁教你的?都是谁教你的?!都是祝尔瑶把你带坏了对不对?!不对,她嫁人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这话,周母怒气冲冲闯进屋子,抬手一巴掌重重扇在祝尔瑶脸颊,直把她打得偏过脸去。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是不是你给我们文才通风报信怂恿他来抢亲?他是读书人,是状元郎!是大官!没你吹风,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野蛮事?!你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贱人!做出这档子事,我看看以后谁敢娶你!”
“我娶!”
周文才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周母面前:
“我娶她!我要娶她!我周文才这辈子,非祝尔瑶不娶!”
“你娶个屁!”
一直站在旁边的陌生男人没忍住道。
他似乎是周文才在皇城的友人,他一把将周文才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娶了她,公主怎么办?皇上那边你又要怎么交代!你想带着你全家人掉脑袋吗?!”
“公主?什么公主?”
周母歪了重点,突然两眼放光追问道。
男人冷冷嗤道:
“皇上的长女,长公主殿下,对他周文才一见倾心,说非他不嫁!皇上指名要他周文才做驸马爷,他却从皇城跑回这破村子,一路上不眠不休跑死了八匹马,就为了来抢这个破亲!你抢了又怎样,你能娶吗?!”
男人说这话时,指尖一直指着祝尔瑶,就差怼着她的脸骂一句“红颜祸水”。
“你说说你,周文才,你那聪明劲都到哪去了?放着公主不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回来找一个乡野村妇?!”
男人骂道,周母也跟着帮腔:
“就是,都是这小贱人!我告诉你,祝尔瑶,我们家文才是要尚公主的人!是驸马爷!若公主怪罪下来,任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掉的!”
“……”
祝尔瑶又说不出话了。
她只默默地擦着眼泪。
她在想,他们为什么要指责自己呢?
是她做错什么了吗?是她做了坏事吗?明明自己也很委屈,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挨骂?
她早就不想嫁周文才了,今天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她才是受伤最多的那个,可听他们的意思,这事到头来怎么全成了她的错呢?
事情的最后,周文才被那个男人拎走了。
祝尔瑶又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送他到村口。
这次,她看着周文才一步步走远,但那人走到半路,又跑了回来。
他拉起她的手,又跟她说了她无比熟悉的一句:
“阿瑶,你等我,你等等我,我一定娶你,一定。
“等我回了皇城,我便跟圣上和公主说清楚,大不了我不做官了,就算不做官,我也要娶你!
“今天受的委屈,来日我加倍补偿给你,我发誓,我周文才发誓,我这辈子只爱祝尔瑶,只娶祝尔瑶一个人!否则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着,周文才摸摸自己的衣裳,从怀里摸出一颗红珊瑚珠。
看见那颗珠子,他似乎怔愣了一瞬。不过他没时间细想,他只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将那珠子塞在了祝尔瑶手里:
“等我,阿瑶,你等我。再等等,再等等,我保证。”
祝尔瑶将那颗珊瑚珠握在手心,她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再次看着周文才远去。
冰凉的珠子在她手里,慢慢被体温变得滚烫。
她能怎么办呢?
她又回到了这里。
上次她还能拒绝,可如今,她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能怎么办呢?
错是她的,骂名是她的,等待是她的。
就算周文才要她等一辈子,她也只能等了。
惨绿愁红
祝尔瑶没嫁成方大明, 也没嫁成周文才。
她又回到了周家。
她是个女人家,没什么营生的活计,除了做饭和杂务, 她什么也不会,她只能继续留在周家干些杂事, 好换口饭吃。
村里的人也都听说了她成亲当日的闹剧, 他们说她是妖女, 说她不要脸,说她给状元郎灌了迷魂汤,说她是贱人,是小娼妇,说她害了周家方家这么好的两个儿郎。
他们还笑她,说她抢亲那日阵仗闹得那样大, 最后方大明没嫁成,周文才也没嫁成, 闹来闹去,坏了名声, 不可能再有人愿意要她。
那日之后, 方大明还来找过她, 但祝尔瑶一见到他就说不出话,她害怕, 她愧疚, 她只能坐在那里流眼泪。
方大明在她身边站了很久, 也看她哭了很久, 最后,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转身离开了, 之后,再没来过。
听村口的婆子说,方大明又说了一家好亲事,是四水镇的某个好姑娘,这次,方家父母打心底里满意,快快就定了亲办了事,如今已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祝尔瑶偷偷在边上听着,她打心底里为方大明开心,却也打心底里觉得难过。
后来,她又偷偷上田里去哭了一鼻子。
祝尔瑶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坚强,遇见什么事都爱哭,一激动就说不出话,也难怪总会被人欺负。
而且,自从成亲那日之后,她就越发爱哭了,遇到点事会哭就罢了,有时候一个人待着什么事没做也掉眼泪。
她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也越来越不爱笑了。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周文才给她的那颗珠子,她一直留着,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可说要回来娶她的周文才,却再也没回来过。
她在等,她一直在等,可这次,她又没等到。
祝尔瑶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村口坐着,她过了女孩最好的年纪,成了个没人要的“破鞋”,日复一日活在十里八乡茶余饭后的笑谈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外面似乎起了战乱,说是哪个王爷反了,民间人心惶惶,生怕战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那年天灾连连,收成也不好,靠庄稼吃饭的双喜村家家户户揭不开锅,每日就靠喝米汤过活。将希望寄托于山神的村民们生生踩出了一条往返山神庙的路,就盼着神仙泽世,能给他们一口米吃。
祝尔瑶被周家人赶出来了,因为周家的粮不够吃,他们嫌祝尔瑶浪费粮食,便要她出去自生自灭。
祝尔瑶没办法,连着饿了两天后,她试着找去后山,想看看有没有野菜野果之类的东西能填肚子。
她背着个小背篓,拿了一把生锈的镰刀,在后山晃了一圈,还真被她寻见了个生满野菜的小坡。
她心下欣喜,正在她认真挖野菜时,她突然听见身前有人唤她:
“姑娘?”
祝尔瑶愣了一下,抬头看去,见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
老头子一身道士打扮,白发稀疏,张口一口黄牙。他背着浑身“法器”,冲祝尔瑶笑了笑:
“我想问个路,这附近是不是有个什么双喜村?该怎么走啊?老头子我迷路了。”
祝尔瑶擦了擦额上的汗,指着来时的小路:
“您顺着这条路下去,便是双喜村了。”
“哦,谢谢啊。”
道士老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将祝尔瑶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最终,他怪笑一声,捋着胡须,晃晃悠悠地走了。
祝尔瑶并没有在意自己遇见的这个怪人,她只挖了一箩筐野菜,等着回家后炒熟了填饱肚子。
她动作慢,在山上待了足有大半天,等她下山时,天已经黑了。
以往这个时间点已不会有人在外了,可如今,村民们却古怪地聚在了村庄主道上。
一见祝尔瑶出现,他们一个个都盯着她瞧,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像一头头眼睛发光的恶狼。
祝尔瑶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下,实在害怕。
“你背篓里装着什么?”
周母率先拨开人群,眼尖地发现了祝尔瑶身后的东西。
祝尔瑶抖了一下,她慢慢地摘下背篓,小声道:
“野菜……我在后山找见的,如果你们想要……”
她原本想说,我知道大家都没饭吃,若你们想要,我可以分你们一点。
可还没等她说完,周边的村民便一哄而上,抢走了他的背篓。
祝尔瑶被他们推搡到了地上,她无助地看着村民们,张口想制止,却又发不出声音。
她辛苦挖了一下午的野菜,最后,连片烂菜叶子也没捞着。
他们抢走了她的野菜,只扔给她一个被踩烂的竹背篓。
祝尔瑶抱着那个烂背篓,鼻尖一酸,又要哭了。
“妖女!”
当她委屈抹泪时,人群后突然跳出来一个声音。
村民们默契地让开一条路,祝尔瑶抬眼,便瞧见了下午找他问路的那个老道士。
此时,他举着一把脏兮兮的旗子,冲她挥了又挥,边神神叨叨地喊着:
“此妖女,法术极强,最擅惑人心魄,尤其爱迷惑男子!夭寿啊……夭寿啊!她所做恶事太多,你们还善心泛滥始终包容,山神见状震怒降罪,才连带此地天灾不断,良田荒芜!!可怜,可怜的村子!可怜的凡人啊!”
“果然!”
周母第一个站出来帮腔。
她捂着脸,高声哭喊着:
“果然是她!天哪,我那可怜的儿子果然是受了她的蛊惑,说什么非她不娶,还被妖法迷惑,干出了抢亲这档子荒唐事!害我们家被嘲笑这么久!我!我居然还执迷不悟,好心收留她这么多年,待她如亲生女儿!天啊!我真是瞎了眼,养了只白眼狼啊!”
听她这样说,其他村民也纷纷做恍然大悟状:
“是啊!难怪了,五龙村方家那小子也被她哄得五迷三道,她就是妖女!”
“是啊,我们今年天灾连连收成惨淡,原来都是因为她!”
“老周媳妇,你就是心太善了,竟养着个妖物这么多年!”
“妖女!杀了她!”
“……”
祝尔瑶抱着背篓坐在地上,她看着面前一张张恶鬼般的面容,身体忍不住发抖。
她想说,她不是妖女。
她在双喜村出生、长大,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说她是妖女?
她看向村长,伸手抓住他的衣摆。
她想说,兆康叔叔,我小时候还骑过你的脖子,我不是妖女。
可兆康一脸嫌恶地踢开了她。
她又看向庄伯母。
她想说,庄伯母,我小时候经常跟你去赶集,你还会给我买糖人吃,你还记得吗?
庄伯母拧紧眉,避开了她的视线,躲在了其他人的后边。
她又看向周母。
周母却压根没理她,她只抓着那老道,迫不及待问:
“道长,那要怎么办?我们要如何处理这妖女,山神才能原谅我们?”
听见这话,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而老道士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把她打扮漂亮些,供给山神,再由我做场法事,若山神对她满意,自然会高抬贵手。”
听见这话,村民们对老道士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地送走老道士后,他们又将凶狠目光投向了无助的祝尔瑶。
他们说她是狐媚子,是毒蛇转世,是小娼妇。
他们依言给祝尔瑶“打扮漂亮”,妇人们用丹蔻包住她的手指,可祝尔瑶一直挣扎,那丹蔻没染好,弄得她指尖上都是,活像是沾了一手血。
他们又从祝尔瑶家里翻出她母亲留给她的嫁衣,母亲对她的祝愿是,希望她能穿着这套衣裳笑着嫁给能让她幸福的人,可此时,她换上红嫁衣,却哭泣着一步步被恶人拖入深渊。
她的双手被人用麻绳绑在黑驴后蹄上,被黑驴拖着往前走。
一边走,道路两侧的人一边往她身上扔石子,老道士说,这是驱邪的方式。
一开始,祝尔瑶还会挣扎。
但后来,她发现自己的挣扎太微弱,索性放弃了。
她就那样被拖着走完了那条格外漫长的路,她感受着扔在身上砸得她生疼的石子,只想着这场折磨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她恍惚地听着天空中沉闷的雷鸣,她在想,这天气不太好,好像,要下雨了。
再后来,她被村中最强壮的大汉扛在肩上,沿着山路上了山。
山路两旁的树枝刮着她,她怀里藏着的红珊瑚珠硌着她森*晚*整*理。
那珠子硌得她好疼,疼得她忍不住在妄想,周文才,你会不会来救我?
如果你能把我从只差一步就能够到的美满拖入地狱,那如今,你能不能把我从只差一步就要落入的炼狱里拉回人间?
周文才,你说你要回来娶我的。
你说让我等等,可我等了这么多年,从小等到大,从生等到死,如今,你人在哪呢?
周文才……
你个大骗子……
祝尔瑶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她被人摔在山神庙的祭台上,她听着老道士神神叨叨的咒语,看着村民们虔诚地对着神像和老道一拜又一拜。
最后,村民们离开了。
老道士关上了山神庙的门,他扔掉了手里的破旗子,对着祝尔瑶露出了那口黄牙。
他说:“小娘们,长得真带劲,不妄我费那么大工夫将你弄来。”
祝尔瑶眼里的泪还是流出来了。
她躺在祭台上,和微微低头的慈祥神像对视,又越过它,看看天上翻滚的乌云。
她在想,我做错了什么呢?
如果我真的是妖女就好了,这样一来,如今遭受的一切便是我罪有应得,我便不会这么难过了。
痛啊。
她最怕痛了。
祝尔瑶花了很长时间来反思自己的罪行,好让眼前的一切变得合理一些。
直到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天上的雨滴终于落下,它们打湿了她,替她冲刷着从她浑身伤口流淌到祭台上的血。
老道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尔瑶就看着老道晃晃悠悠离开山神庙,看着他踹开那扇遥远的门,再看着门外被暴雨摧残摇晃的植物。
好痛。
好冷。
来啊,周文才。
你怎么不来了?
祝尔瑶眼前漫上一片血色,血泪从她眼底漫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山神庙的门外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步步走向她,但她眼里全是血,她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只听见那人问:
“你恨吗?”
恨啊。
“想报仇吗?想杀了那些欺负你的人吗?”
报仇?杀人?
“不应该啊,明明怨气这么重,为什么还是成不了鬼?”
这个问题,那人并不是在问祝尔瑶,可祝尔瑶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
为什么成不了鬼呢?
如果她变成鬼,她就可以做坏事了,她受的那些折磨,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可她不想。
做坏事的代价太痛了。
她不想再痛了。
也不想,让别人如自己一般痛了。
祝尔瑶闭上了眼睛。
她想死,她只想要死。
可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有人往她体内注入了一股力量,那力量剥离了她的魂魄,拖拽着她,离触手可及的解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为什么,她都要死了,还要折磨她呢?
祝尔瑶眼角划过最后一滴泪。
她怀里的红珊瑚珠不知何时滚了出来,那滴血泪便淌过她的脸颊,混着雨水,落在了那颗珊瑚珠上。
鬼泪凝珠,和那颗红珊瑚珠彻底融为一体。
我不要再等了。
可我又,不得不等下去了。
按迹循踪
记忆过到此处, 林尽才发现事情似乎和他想象中不大一样。
祝尔瑶的遭遇凄惨,临死前怨气浓郁,虽说完全符合化鬼标准, 可林尽能感受到,她本人并没有多深重的执念和怨恨, 她不想成鬼, 比起化鬼报复, 她更想要的是死亡,是解脱。
这种情况下,她的魂魄不可能被怨气沾染,更不可能化为如今的红衣厉鬼。
在她濒死之际来到她身边的是什么人?那股强行剥离她魂魄将她炼化成鬼的力量又是什么?
林尽百思不得其解,而祝尔瑶的记忆还在继续。
魂魄化鬼后,基本便只能被执念和情绪裹挟着做出种种选择了, 化鬼后的祝尔瑶记忆十分模糊,按她浑浑噩噩的状态来看, 林尽猜她并非一开始便是红衣,她那种懵懂茫然的视角, 更像是未开智的白衫或者青火。
她被困在自己的死地, 也就是这方小小的山神庙。若庙里来了上供的村民, 她就飘在他们身边,偶尔会心血来潮吓唬他们一下, 可村民们看不见她, 她自己也觉得没趣, 便日复一日蹲在山神泥塑的脚下。
直到有一天, 山神庙里来了个奇怪的男人。
那男人身材魁梧, 身上戴着许多亮晶晶的银饰。他个头很高,比方大明还要高, 祝尔瑶坐在泥塑脚下眼巴巴地看着他,又注意到他手里还拎了一个人。
看见那个人,祝尔瑶心绪一震,连林尽都能感受到她身体中死寂许久后重新激荡起的情绪。
那是个穿着身脏兮兮道袍的小老头,他像只小鸡仔一般被男人拎在手里,笑得谄媚,不停地冲他讨饶。
“大爷,我与您无冤无仇,您何必要为难我?小的只是个江湖骗子,靠招摇撞骗赚些吃喝罢了,还是说小的碍您眼了,抢您生意了?您行行好,就放了我吧,您看您也拎了我一天了,您……哎呦!”
老道士话没说完,就被男人丢去了祭台上。
老道士赶忙一骨碌爬起来,对着男人又是“哐哐”几个响头,但男子从头至尾没分他一个眼神,他只望着神像脚下的祝尔瑶:
“女子,你不是恨吗?这便是带给你痛苦的人,现我将他交予你处置,无论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
祝尔瑶有些茫然。
眼前的男人是在和她说话?他能看见她?
那老道士发现男子居然在跟空气对话,再想想他话中的“女子”,和这方祭台,他想起了自己在这做过什么,浑身立时抖如筛糠。
“你忘了吗?”
男人见祝尔瑶没有动作,继续冷冷开口道:
“是他将你虐杀于此,是他害你承受了那般污名与恶意,你难道不想将你所受痛苦加倍奉还,不想要他偿命?”
听着这些话,祝尔瑶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雷鸣、暴雨、一张张恶鬼般的面容,还有和鲜红嫁衣混在一起的血。
她登时头痛欲裂,她盯着那个老道士,下意识站起了身。
“不行……”看到这里,林尽下意识想要阻止祝尔瑶。
不可以,祝尔瑶,你不能被他蛊惑,你若杀了人,便回不了头了!
但林尽只是个旁观者,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祝尔瑶一步步靠近那老道。
“偿命?”祝尔瑶微微歪了歪头:
“我要他偿命?”
“对。”男子声音沾染了些许笑意,他重复着她的话:
“要他偿命。”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蛊惑心神的魔力,祝尔瑶的思绪越发恍惚。
“我不是妖女……”
眼前闪过的画面越来越多,最终,祝尔瑶尖叫一声:
“我要他偿命!!!”
血色泼洒、腥味弥漫、手心中跳动的热意缓缓变凉,又被吞吃入腹。
祝尔瑶指尖的丹蔻彻底被血色覆盖,林尽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天空愈发浓郁、不断翻涌扩张的灰色鬼雾阴云……
恨啊,怨啊,好痛,太痛了……
祝尔瑶恨的不只是那年雨夜的血色,她更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随意被别人摆布,恨自己只能等,一直等……
她还恨村民的冷漠,恨他们的恶毒,恨他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恶意。
有人用这些情绪控制着她,将她一步步变成了世人所谓的厉鬼红衣。
可即便她变强大了,有用处了,她还是无法离开那方小院落,她每日只能坐在小院的围墙上,看看山下的小村庄。
她看见村子被灰雾围起来了,看见以往长满金黄色麦穗的田里生出了一朵朵漂亮的白花,她闻见从村庄里飘上来的怨气,她大口吸食着那些怨恨、暴怒、悲伤,痛苦……她喜欢这个味道。
只是,除此之外,陪伴她的便只有院里一日日老去的神像了,在漫长的时间里,她经常会觉得孤单。
少女时,她便一直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等啊等,望啊望。
后来,她死了,又麻木地在泥塑脚下过着一天又一天。
再后来,她又坐到了山神庙的围墙上。
她在等什么呢?
她其实没在等具体的某个人。
她只是在等,等一个人出现,把她从那种漫长的无望期待中带出来。
她在等,能救救她的人。
林尽的神识被魂血中涌出的浓郁情绪强行弹了出来,这种神识震荡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他被祝尔瑶的情绪裹挟着,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人像是被人塞进木桶中滚了百八十遍。
他几乎坐不稳了,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他头很疼,眼前是一片片虚晃的影子,还有依旧阴沉灰暗的天空。
“林尽!!!”
花南枝见状不对,赶忙冲过去翻到祭台上查看他状况。
有人比她更快。
萧澜启眉目一凛,直接拿晓云空的头顶当了跳板跳上祭台,几下就踩到了林尽身上。
他用前爪按按林尽的脸颊,可这人始终没反应。
“……”
萧澜启微微眯起眼睛,抬眸看向了对面的祝尔瑶。
这红衣小鬼做了什么?捏这小子魂血了?
也不像啊,若真捏了,现下这小子就已经凉了,不该还有气可喘。
不管怎样,这小子脆得要死,很容易杀。
但这可是他萧澜启养的食物,也是一只小小红衣能碰得的?
萧澜启踩着林尽的脸颊,威胁似的冲祝尔瑶呲了呲牙。
祝尔瑶被吓得一哆嗦,不过还没等小狗崽发威,他便被人拎着后脖颈提溜了起来。
“球哥,有话好好说,别踩人脸……”
林尽一手拎着狗崽,一边撑着身子从祭台上坐起来。
他摇摇头,又拍拍自己的脑袋,这才将那股晕眩感从识海中赶出去一些。
“你怎么了?你这也太吓人了,本小姐都已经在想要怎么为你准备后事了。”
花南枝捞着林尽的臂弯把人扶起来。
“不至于,不至于……神识受了些震荡,人有些晕罢了。”
林尽抬手把小狗放到自己右肩,站稳后,他闭着眼睛又缓了一会儿,神识震荡的余韵和心里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才算是被彻底清除。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
“事情我大概了解了,但有些地方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什么?”花南枝顺着他的话问。
林尽眸底浮上些凝重:
“使祝尔瑶化鬼的,并不是她自身意愿,而是有外力介入逼迫所致。”
花南枝眨眨眼,没太懂:
“那又如何?”
跟花南枝不同,晓云空常年行走在外,接触过无数妖魔鬼类,也自然晓得林尽此话的严重性。
他皱起眉,替他解释道:
“普通魂魄以执念化鬼,若将执念散去,此鬼怨念不再,自然可重入轮回。但若有外力介入,跳过执念,强行将魂炼化为鬼,此鬼便很难被度化了。”
“啊,我懂了!”
花南枝不笨,被这么一点,自然能够想通:
“没有执念,自然也无法消散,可若不能度化,岂不是只能……”
只能斩杀?
花南枝没说出后半句话,但在场三人都懂这个道理。
“都走到这一步了,容我试试吧,我们先……”
林尽抬步想离开祭台,但临走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还乖乖坐在边上的祝尔瑶。
看见她,林尽便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些无助的瞬间,他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温声问:
“要跟我一起走吗?”
祝尔瑶歪了歪头,她惨白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些茫然:
“可我走不出这里。”
祝尔瑶并非寻常红衣,她被外力所困,只能留在她的死地,也就是这方小小的山神庙。先前能够到林尽身旁,也只是因为林尽身上携着那颗与她的鬼凝珠融为一体的红珊瑚珠。
“如今你与我定了契,便可离开这里了。”
林尽弯起唇,冲她笑了笑:
“一直等在这里很无聊吧?要出去走走吗?”
“……”
祝尔瑶看着他,片刻,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
她从地上飘起来,慢悠悠去了林尽身边。
她先微微歪头,看看林尽右肩上趴着的球球,又看看他空着的左肩。
她以为定了契的契兽或者契鬼都得这样,可自己太大了,趴不上去。
她迟疑片刻,只好试探着用两手轻轻扶上他的左肩。
“……”
林尽哭笑不得。
不过祝尔瑶只放一双手,也不重,而且别人也看不见他这右肩一只狗崽左肩一只鬼的壮观景象,便也随她去了。
“对了,林林,你在祝尔瑶的魂血里看见了什么?还没跟我们说呢。”
花南枝瞥他一眼,好奇道。
她看不见祝尔瑶,不知道祝尔瑶是什么模样,自然也看不出她是个怎样的人。但就照她与林尽如此顺利地定下驭鬼契来看,这姑娘的确如林尽所说,和其他红衣不一样,不是一只坏鬼。
“嘶……这故事有点长,而且,你肯定不会喜欢。”
林尽边说,边走出山神庙,打算沿着来时的路走下山。
他们上山时已是后半夜了,如今再次走上山路,天色已蒙蒙亮。
林尽漫不经心地往山下望了一眼。
“你说呗,我好奇,那个姓周的状元郎到底是不是负心汉?”
“这个啊……”
林尽话说到一半,话音突然微顿。
他盯着山下某处,微微睁大了眼。
魂血记忆中,祝尔瑶在山神庙的围墙上坐了很久很久,每天就看着山下的小山村。林尽如今的视角和她差不多,他本意只是随便扫一眼,却意外在山下花田里瞧见一个人影。
那是谁?
这么早,都还不到鸡叫的点,别人家都还没起床,为什么有人已经上了花田?
林尽心里有些异样,他从储物戒中随便取了张远视符,符纸燃烧的瞬间,他的视野被放远数倍,十分清晰地看见了那人的面容。
那人曾在祝尔瑶的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那是……
周母?
恢诡谲怪
“什么?!好啊, 周文才居然比我预想的还要更不要脸!他凭什么不娶人家?凭什么抢了亲把人家脸丢完了还不娶人家,还要人家等一等?!等着等着就再也不见人了?!这是什么混蛋啊!他娘也是人中龙凤,这一整个村子的人都不要脸到家了!怎么什么错都往人家一个小姑娘身上推?!收成不好跟人家小姑娘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果然如林尽所料, 花大小姐听完这个故事立马暴跳如雷:
“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这样,林尽, 你就想法把咱仨弄出去得了, 这任务咱不做了, 本小姐就算被贬去外门也不想救这些渣渣!我要把这些畜生全都砍死,都砍死!!!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一个女孩子,凭什么?把他们全都砍死!!!”
“哎哎哎,冷静冷静,不至于,真不至于!恶人自有天收!”
林尽一边拍着花南枝给她顺气, 一边盯紧山下周母的动向。
发现周母在花田里之后,林尽便没再急着下山, 他留在原地,一边讲故事, 一边盯着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 背着个背篓, 下地采了一箩筐花,又背着花回了家。
但这并不是结束, 因为她回家在后厨忙活一通后, 又拎着个食盒般的东西匆匆忙忙出了门。
她此行绝不简单, 因为林尽注意到, 她走路时还东张西望着, 显得偷偷摸摸的,还有……她似乎并不希望自己此行被其他人瞧见。
有意思。
林尽微微弯起唇角。
做饭, 送饭,还要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做,就已经够奇怪了。
她想将这饭送给谁?这村中有何人是需要她这般照顾的?又有何人是如今见不得人的?
林尽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祝尔瑶。
祝尔瑶还像只小猫似的乖乖搭着他的肩膀,见林尽突然看自己,她疑惑地轻轻歪了下头。
“没事。”
林尽冲她笑笑:
“我带你去找公道。”
周母最终又回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那片田地,她穿行在白色花海间,走到某处,突然弯下了腰,人也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她人呢?”
花南枝远远瞧着,怀疑自己是不是漏看了哪里,十分惊讶:
“凡人还有遁地的本事?!”
“凡人没有遁地的本事。”
林尽收了远视符,道:
“但他们会挖地窖,用来储存粮食,或者其他东西。”
“那她揣着饭盒下去是什么意思?”
花南枝一头雾水。
“不知道,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林尽抬手弹了一下花大小姐背在身后的大刀刀柄:
“走了。”
三人一狗一鬼自山神庙原路返回,下山路上,祝尔瑶一直伸着脖子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对一切都颇为好奇。
魂魄化鬼后,会丢失大半记忆与情绪,祝尔瑶也一样。她记不太清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由于她是被外力强行炼化为鬼,她连自己的执念都记不太清,她只认手里那颗红珊瑚珠,就连方才林尽讲与她有关的故事时,她也一直一副懵懂模样,似乎根本不晓得他们故事中的主角是自己。
至于情绪,她剩的也不多,连怨和恨都基本没有,她只有恐惧,一点也不禁吓,稍微有点什么动静就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再怕点就一个劲流眼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比球球还要省心,一点也不像传说中嗜血成性的红衣。
祝尔瑶望着周围的一切,她那摇头晃脑的模样却晃了萧澜启的眼。
萧澜启原本一直趴在林尽的肩膀上,可祝尔瑶来后,少尊主不愿跟她一个红衣小鬼站在一样高的地方,有失身份,所以爬去了林尽的头顶趴着,以彰显自己在此绝对不容置疑的王者地位。
此时,见祝尔瑶晃来晃去晃人眼睛,萧澜启大怒。
他从一开始就不大喜欢这小窝囊,都说红衣厉鬼怨气浓重能屠一城,哪有她这样一受委屈就哭哭啼啼掉眼泪的?真给红衣丢脸!凭你也跟本尊站一个高度?不可能!
萧澜启趴在林尽头顶,漫不经心地瞄着旁边的祝尔瑶。
可也不知是他的目光太有攻击性还是他的眼神怨气太重,祝尔瑶某个瞬间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突然被他吓得重重一震,反应大到整个鬼都飞了出去,“啪叽”一声撞到了树上。
小路旁的大树突然晃了晃,摇下来几片叶子,花南枝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也没风啊,树为什么在晃?”
“……”林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祝尔瑶撞树上了。”
他有些无奈,回头想看看祝尔瑶又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便见小姑娘缩在树干边,怯怯地盯着他的头顶。
林尽微一挑眉,懂了。
他抬手把球球拎下来,边问:
“他吓到你了?”
祝尔瑶点点头。
“???”
谁吓你了!本尊只是看你一眼,是你自己吓自己,这也要怪到本尊头上吗!
没这个道理!
“你为什么吓人家?不知道小姑娘胆小吗?”
林尽眯起眼睛,教训小狗崽。
“???”
她胆小关本尊屁事!
你对她语气那么好,转过头就来凶本尊?!她只是一个只会流眼泪的窝囊小鬼而已,她能救你命吗?遇到危险她能给你出头吗?!真是不知好歹!
萧澜启冲林尽呲呲牙。
“不许呲牙,坏狗!”
林尽握住了狗崽的嘴筒子,任他如何挣扎也不理会。
而后,为了避免此种情况再次发生,林尽剥夺了球球放风的权利,把他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还要评价一句:
“狗吓鬼,鬼好,狗坏!”
见凶小狗被藏起来了,祝尔瑶才试探着从树边飘过来。
她像方才那样搭住林尽的左肩,片刻,她看看林尽空荡荡的右肩,心念一动,索性一手搭一边肩膀,乖乖飘在他身后。
都是她的!
真宽敞!
三人一路走下山,径直找去了村中花田。
林尽在祝尔瑶魂血中来过无数次周家的田地,因此,如今就算是对着大片相似的花海,他也能轻车熟路从中寻见属于周家的那块。
七情花的异香弥漫整个村庄,在田野间尤其浓郁,林尽忍不住用衣袖掩住口鼻,才堪堪将这浓香掩去一丝。
三人穿行在花田里,林尽回忆着周母消失的位置,找过去后,果然在地面上瞧见一块被杂草遮掩的木板。
他踢开那些杂草,弯腰试着把木板抬起来,可这木板比他想象的要重很多,林尽努力过后,它也只堪堪往旁边挪了一寸。
旁边的花大小姐一脸不忍直视:
“得了,你赶紧让开吧,你记得我说的话,以后出来做任务一定要找个力气大的人搭伙,否则,就算有线索,你也会被困在寻找线索的路上。”
“……”林尽被花大小姐羞辱一顿,但他不得不承认,花南枝说的都是事实。
他乖乖让到一边,花南枝顶替了他原本的站位,轻而易举地搬起了那块在林尽手里显得无比沉重的木板。
木板被搬开,露出其下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几乎在木板打开的那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便自洞中涌出,扑上了几人面门。
那味道像是有人死了烂了好几天的腐臭,可其中又混着七情花的浓香,还被地窖这等闷热之处捂了许久,一扑出来,人毫无防备吸进一口,酸爽直冲天灵盖。
“呕——”
花南枝首当其冲,她差点没扶住手里的木板:
“这是有人死在里边了吗?!呕——”
“不会。”
林尽从旁边捡了两根木棍,把木板支起来:
“当傀儡师将傀儡丝植入凡人体内时,那些人便已不算‘活人’了,自然也不会死。”
“那还有什么味道能这么恶心?”
花南枝仰头猛吸好几口新鲜空气,此时此刻,连七情花呛人的浓香都变得无比好闻。
她在原地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一把拉回准备下地窖的林尽:
“你走我后面,你太脆了,万一底下有什么怪东西,你嘎嘣一下就死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我只是脆,又不是傻。我还能用符,可你如今与自身灵海的联系那样微弱,你的处境比我更险。”
“别废话,我就算没有灵力,也还有力气挥刀。”
花南枝不容拒绝地将林尽拖到身后,自己先一步钻下了地窖。
这地窖的入口不大,只能勉强容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通过,但再往下沉一段,便豁然开朗了。
让林尽意外的是,这地窖还挺大,竟像个小型的地下室,有通道有转折,壁上还有前人悬挂的油灯。
地窖的味道也比上边要浓郁太多,花南枝仗着身体素质强,直接屏住了呼吸,好让自己少受点这气味刑。
“咔嚓——”
黑暗地窖中,林尽听到了某种重物挣扎时拖拽铁链的响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怪物般恶狠狠的咀嚼声。
林尽取下了壁上的油灯,跟在花南枝身后往前行去,晓云空和之前一样,走在最后面。
三人又拐过一道转折,看样子,前方应当是个较为开阔的空间,走近时,方才的声音越来越近,看来这便是地窖的尽头。
可就在林尽还想往前时,前边的花南枝突然停住了步子。
林尽愣了一下,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抬手拍拍她的肩膀:
“花大小姐?”
“……”
花南枝迟疑片刻,才缓缓回头看他。
她的表情在油灯昏黄的光下显得很微妙,她张张口,像是想解释,但可能是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形容,她往旁边退了一步,要林尽自己去看。
林尽古怪地瞥她一眼,而后,他上前一步,自己抬眸看去。
下一瞬,他眸光重重一顿,险些没拿住手里的油灯。
地窖的尽头的确是一方较开阔的圆形空间,方才的怪声,也确实是此地之人发出的——如果那还能被称作“人”的话。
那是一个浑身沾着血垢和排泄物的男人,他没穿衣服,身上只挂着几缕布条,身材干瘦到能清晰看见他身上的骨头,可他一颗脑袋却是旁人的两三倍大,头顶发丝稀疏,一张脸肿胀到几乎看不清五官。
他脖颈上戴着只有凡人才会戴的枷项,同时困住了他双手和脖颈,除此之外,他脖子上还捆着一圈锁链,锁链另一端没入墙壁,这便是方才怪声的来源。
此时,他正扯着锁链,努力往此地另一人身边靠拢。
那便是方才消失在花田间的周母。
周母正跪坐在地,她一手端着饭碗,碗里都是炒熟的七情花,另一手拿着一支铁勺,正在一口一口往怪物嘴里喂饭。
昨日凶神恶煞骂天骂地的妇人此时的动作温柔到了极致,她眉眼间弥漫着只属于母亲的柔和,她看着眼前的怪物,像是在看什么令她无比骄傲的珍宝。
“我们文才今天很乖呢,对,就这样,大口大口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才是妈妈的好儿子。”
怪物却完全没在听她说话,他一双浑浊的眼睛始终盯着周母,张口吃饭的力道大到像是想直接咬断那根铁勺。
牙齿和金属碰撞,发出“铮”一声响。
周母显然很满意,喂完一勺,她还奖励般摸了摸怪物的头。
在昏暗灯光下,林尽注意到,周母碗里似乎不止有七情花。
他还注意到,周母抬手时,露出了她衣袖下手腕上染血的纱布。
她在用血和七情花喂养眼前这个东西?
林尽微微睁大眼睛,不过很快,他有了个更恐怖的猜测。
周母方才提到了“我们文才”。
所以,眼前这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祝尔瑶记忆中那位温柔却怯懦的书生——
周文才。
画荻和丸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花南枝显然有点不在状况, 她甚至震撼到忘了屏息,猛然吸入一口恶臭,再配上眼前那恶心的大脑袋怪物, 她又没忍住发出了夸张的一声:
“这怪物是状元郎呕——他怎么变成这样呕——”
林尽有些无奈,他拍拍花南枝的背给她顺气, 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我对七情花的猜测还是太过片面。周文才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恐怕和七情花脱不开干系。”
“你是说, 他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样子,都是吃花吃的?”
花南枝强撑着不呼吸,连带着她说话的语气也显得十分滑稽:
“那别人也吃花,怎么没有变成他这样?”
“因为其他村民早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了,记得吗?”
林尽点点自己耳后的位置:
“傀儡丝,他们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傀儡师控制下‘不生不死’的状态。按之前周母出门时那偷偷摸摸的行为来看, 周文才的存在可能至今都是个秘密,没人知道这地窖里还藏着一个人, 包括傀儡师。所以,周文才以凡人之身吃了多年七情花, 才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那也太奇怪了吧, 我从未听过有什么花能将人变成怪物的, 这真是……”
花南枝再看一眼周文才,他那模样实在瘆人, 花南枝一激灵, 没往下继续说。
“……是啊。”林尽低声, 自言自语般道。
修仙界中, 虽然有很多功效或神奇或怪异的植物灵草, 但林尽从未听说过有哪种东西能直接将活生生的人变成这种丑陋失智的怪物。
他总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感觉自己似乎弄错了某些关键部分, 以至于如今推理出来的答案欠了些逻辑。
他又仔细打量一眼周文才。
身材枯瘦,像一把干柴,但脑袋却肿胀到常人的两三倍大,乍一看,像是……
“你们是谁?!”
正在林尽沉思之时,妇人尖锐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昏暗洞窟内,周母收好被周文才吃空的碗勺,正拎着餐盒打算离开,可刚转身便瞧见了洞窟出口处不知何时立在那的几人。
她被吓得跌坐在地,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一般张开双臂挡在了周文才面前。
她借着昏暗的灯光将眼前人打量了几遍,突然发出一声怪笑:
“好啊,是你们,来捉鬼的道士!怎么,你们放着厉鬼不捉,想法子跟踪我做什么?!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过来看我儿子,你们跟着我有何图谋?!你们森*晚*整*理滚!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东西,把我儿子吓着了怎么办?!”
“……”
看着妇人的疯癫模样,林尽心念一动。
正好,他正好有些疑惑,想叫她帮自己解上一解。
想到这,他微微弯起唇,上前几步,抬手拎着油灯举到妇人和周文才的面前:
“你确定,他真的是你儿子吗?”
“我确定!从我肚里生出来的孩子,我还能不确定?你这是个什么问题?!”
周文才像是被突然出现的光源和陌生人吓到了,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而周母心疼地摸摸他的大脑袋,伸手搂住他枷项下枯槁的身子。
“哦?可你儿子不是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郎吗?不是一表人才的驸马爷吗?为何变成了如今这种……”
林尽微微眯了下眼,措辞道:
“丑陋不堪的怪物模样?”
说着,林尽又往前走了两步,将油灯又靠近了些:
“你要看看他吗?”
闻言,周母浑身一震。
静默一瞬后,她像是被刺激到了,猛地从地上弹起:
“什么怪物?我们文才不是怪物!他只是生病了!他会好的!你是什么东西,还敢来评价我儿子?我儿子十二岁中案首!连长公主都对他一见倾心非他不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评价他?当心公主殿下砍了你的脑袋!”
“公主?大娘,朝代早就变了。”
林尽回头瞥了花南枝一眼,扬声问:
“花大小姐,你可知,先帝长公主的下落?”
花南枝双手抱臂,冷哼一声:
“先帝暴虐无度,他最宠爱的长公主也骄奢淫逸荒唐至极,当年皇城破后,她便和先帝一同死在了叛军刀下,尸首分离,被悬于城墙数日,以震慑余孽。”
“那驸马呢?”
“驸马?不知道。谁关心驸马啊?”花南枝耸耸肩。
林尽盯着无端出现在这里的周文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想,驸马应当是从战乱中的皇城逃回了家乡,原本想来找青梅竹马的爱人,却发现那人早已死在了骗子的虐杀下。而最爱他的母亲怕他被追兵查到,也怕他被厉鬼报复,所以将他送进了地窖中,原本只想叫他避避风头,却没想到村庄被鬼雾封锁,他就这样被关了整整七年。
“看来,他不只是一个满口许诺却不曾实现任何一句的负心人,还是个贪生怕死的亡国奴、一个抛弃妻子苟且偷生的丈夫。”
“你放屁!你胡说!我儿子是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他只是被世道逼迫罢了,他是被逼的,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周母似乎被林尽这些话刺痛了,她疯狂地反驳着林尽的言语,林尽却没有被她的叫喊打断思路:
“我想想,是什么把他变成了今天这样?不不不,不是这世道逼的,而是……”
片刻,他拍拍手:
“哦!是最爱他的母亲啊,也就是您。”
周母突然僵住了,连带着口中无意义的辱骂也哑了声。
“都是报应!都是报应!你们一个懦弱至极负人真心,一个恶毒势利害人性命!都是报应!哈哈哈哈……”
林尽突然拍着手笑了起来,他这模样把花南枝吓得不清。
她赶紧看看晓云空:
“师兄,林尽怎么了?他也吃那怪物花了,不会也被……怎么办啊!咱们救救他吧?!”
“不必。”晓云空抬手拦住了她。
他抬眸看着林尽,笃定道:
“他看起来并无异样,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
“啊?”
这还没异样?
花南枝十分担忧。
“婶婶,文才哥哥真的是生病了吗?你看看他,你看看他还像是一个人吗?”
听见林尽对他们的称呼,周母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整个人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猛然添了气焰:
“是你!祝尔瑶,你个小贱人,原来是这样,原来是你上了他的身!我就说,寻常人哪敢这么对我们文才说话!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们文才害成了现在这样,你高兴了吧?你还敢回来?!”
洞窟角落里的祝尔瑶眨巴眨巴大眼睛,又看看离自己好几步远的林尽,十分茫然。
她怕那个大怪物,所以从一开始便没有选择跟林尽一起靠近。
“我害的?我曾经历过的种种,有哪件事是我的错?!是周文才要我等,是他毁了我的姻缘却又不履行对我的承诺,是你们轻信那个坑蒙拐骗的老道,害我在暴雨夜惨死于山神庙!当初你在我爹娘灵前发誓,说一定待我如亲女,然后呢?便是将我当做一个使唤丫头,连吃饭都不能坐桌,是你们句句羞辱,把我当个烫手山芋,送不出去,便污我名声使我惨死!你当真信我是个妖女吗?!周婶婶,我唤你一句婶婶,我就只问你一件事,当年你同我爹娘一起上四水镇,路遇山贼,为什么你夫妻俩安然无恙,只有我爹娘惨死山贼刀下?!你说啊!!!”
林尽的声音回荡在这处黑暗洞窟内,使得所有人皆是一震。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周母听见自己这段话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
他先前在祝尔瑶魂血中时就一直觉得祝尔瑶的父母死得蹊跷,当时情况很混乱,两人被送回家时就已是两具棺木,祝尔瑶连他俩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因为周家人一直拦着她,说尸首太吓人,怕吓着她。
祝尔瑶人也单纯,竟真乖乖信了这番说辞,没坚持开棺看一眼。
可事情落在林尽眼里,当时的阻拦,明晃晃写着“心虚”二字。
但事情隔了太多年,早已无从查证,直接问,对方定不会讲真话,他只能将周母的情绪逼到极点,逼她自己失控道出。
果然,周母的神色在昏暗油灯映衬下显得愈发可怖,她嘴唇翕动片刻,突然像疯了一般尖叫道:
“贱人,贱人!是那两个老东西自己不知好歹!我们当时手里没现银,我们只是想像别人家一样,借些钱财冲那些负责考试的官老爷买个心安罢了,谁想老祝那个穷酸鬼满口什么文人什么道义?谁管他那些酸啾啾的道理,他们只是不想给我们借钱,看不得我们家文才好罢了!呵!他们家搬来村里,我们家出了多少力?什么鸡鸭鱼粮时时往他屋头送,到头来他却连点银子都不肯借!穷酸小气鬼!我就推了他一下,是他那老东西不中用,自己磕桌角上磕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他家那口子也是个不省心的,看见血就尖叫个不停说要报官!她怎么能报官?她报了官,我们文才的未来就全毁了!她懂不懂啊!为了我们文才,我也只能让她闭嘴了,都是没办法的事,你怪我作甚?!
“就是可怜我们文才,总觉得自己对你个小贱人有愧疚,说什么娶你娶你,你也配?我们文才是状元郎,是大官!你个乡野丫头也配?还痴心妄想想嫁给我们文才,将他哄得五迷三道,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不过是觉得自己家害得你没了爹娘,傻乎乎想补偿你罢了,我呸!他就是心太善,才中了你这小贱人的拿捏!”
“……”
林尽听了这话,久久不能回神。
他猜到祝尔瑶父母之死可能和周家人有关,却没想到周文才也知道这事。
实在是……
见他没说话,周母自以为震慑住了他,她笑了两声:
“祝尔瑶,你个妖女,不要脸的小贱人,没人要的小娼妇,你就活该……”
她边说,边不自觉地往后退着。
而她身后,周文才始终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她,见她靠近,他竟像某种野兽一般做了个嗅闻的动作。
不好!
林尽心里一惊,他看着越退越后的周母,正想出言提醒,可周母却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以为他要伤害自己,便又往后连退两步。
她口中还胡乱地唤着:
“祝尔瑶!祝尔瑶……”
“噗呲——”
话没说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填满了整个洞窟。
周母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垂眸望去。
周文才伸头死死咬住了她的腰侧,她望下来时,他还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眸里竟有一丝只属于幼童的懵懂。
“嚓——”
下一瞬,他生生扯下了周母腰侧那块肉。
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响起,周母站立不住跌倒在地,而周文才一点反应也无,他只麻木地嚼着嘴里的肉,同时,似乎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林尽听清了。
他自言自语般低喃着:
“阿瑶,阿瑶……”
破釜沉舟
“喜欢阿瑶……”
周文才茫然地呢喃着, 他咽下口中碎肉,又俯低身子去嗅周母的腹部。
周母躺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抽搐。
她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嘴巴颤抖着张开,只“嗬嗬”喘着粗气, 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瞳孔颤动着, 十分缓慢地将目光挪向周文才, 眼中却再也没有了曾经的赞许、慈爱、温和,那些东西被替换成了浓重的恐惧。
可能,她这一生,只在此刻短暂地正视过自己的儿子。
可他已不是青涩少年,不再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他甚至已不算是人, 而是一只生吞母亲血肉的怪物。
“母亲,你杀了伯父伯母, 你应当主动投案……”
“母亲,我不想远赴他乡孤单求学, 我只想留在家里……”
“母亲, 我不愿做那风光的状元郎, 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和相爱之人厮守一生……”
周文才埋头咬破了周母的小腹。
“母亲, 我喜欢阿瑶……”
“母亲, 我想娶她, 我只想娶她……”
“母亲,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逼我与不喜欢的女子成亲,为什么你要将阿瑶嫁给他人为妻……”
“母亲, 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请求,不问我的决定……”
周文才咬破周母的腹部,却再没咀嚼她的血肉。
他只是无意义地用头部一下一下蹭着她腹上的破口,弄得半张脸都是血迹。
林尽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后来想通了,他整个人从脚底麻到了天灵盖。
周文才在试图钻入母亲的腹部。
他想像未出世的婴孩一般蜷缩在母亲的子宫寻求保护。
“你说你是保护我,说为我好……”
“可为什么,我变得一团糟……”
“母亲,让我回去吧……”
“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了,你便能,一直保护我了……”
“……”
林尽手里的油灯掉在了地上。
他再忍不住,低头干呕了起来。
封闭空间中的血腥味和眼前画面一同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看见周母还未死亡,她像一条濒死的鱼一般抽搐着,听着儿子的呼唤,感受着他的亲昵。
对了,她有傀儡丝,她非活人,自然也无法“死去”。
可她……是能感觉到痛的。
林尽颤着手从储物戒中取了张探物符,符纸向周母飘去,扯出了她耳后的傀儡丝。
傀儡丝离开她的身体后,她整个人猛地一僵,终于再没了声息。
事到如今,周母有错,是肯定的,可周文才就无辜吗?
即便他的母亲对他百般逼迫、屡次干涉他的选择,可他是个人,他有拒绝和抗争的权利,他错便错在太过软弱,还以自我为中心,妄图他人能够包容他的软弱、能为了那点可笑的情爱等他一辈子。
他一生就勇敢了唯一一次,可惜还是大错特错。也正是他这唯一一次勇敢,害了祝尔瑶一生的幸福。
林尽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个怪物身上挪开,也是那时,他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携着冰寒灵光的剑。
欲雪出鞘,直冲周文才而去,可让林尽意外的是,欲雪并未刺中他,而是飞过去斜斜插入了地面。
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晓云空,发现晓云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而后,他抬手再次结印,欲雪剑身颤动,试图让自己脱离地面,努力许久后才成功。
这次,携着寒气的剑锋刺入了周文才后心,周文才震颤几下,软软歪倒在地。
“他早已不算是人,留他于世也是徒添痛苦,此是解脱,而非罪过。”
晓云空声音很低,但落在安静的洞窟里还是十分清晰。
林尽从他的语气听不出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们说话,他张张口,正想接点什么,可他目光一晃,突然注意到周文才尸身有异。
欲雪早已拔出,可他身上没流出哪怕一滴鲜血,除此之外,林尽还注意到,他的头部似乎又涨大了些。
借着微弱的烛光,林尽竟瞧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薄到几乎透明的头皮下蠕动,似乎即将破颅而出。
“……”
林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下一瞬,周文才的头颅果然撕裂开来,只不过从他颅中破出的并不是什么污秽之物,相反,那是……
那是一朵纯白的花。
巨大花朵在洞窟内绽开,七片雪白花瓣舒展,露出中央七根鲜红娇嫩的蕊。
周文才干瘦的身体,在此刻变成了花朵细瘦的枝。
这还不是结束,林尽还注意到,地上周母的尸体竟也不知何时失去了全部血肉,以至于只剩一副骨架撑着衣衫,相对应的,她的头部越涨越大,发丝片片脱落,越撑越薄的头皮终在某个时刻随着一道轻响裂开,绽出纯洁无垢的雪白花朵。
一道微弱的电流在花朵绽放的那一刻蹿过林尽的大脑。
“我懂了,是这样,这样就说得通了,我懂了……我错了,错得离谱。”
林尽脸色苍白,他喃喃着,突然快步走向花南枝和晓云空: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走!”
走出几步,林尽又发现自己落了一个人。
他走向洞窟的角落,拉住眸光呆滞地望着地上两具尸体的祝尔瑶:
“走了。”
花南枝刚被周文才吓得不轻,此时连洞窟中的恶臭都无法影响她半分了。
她被林尽弄得不自觉紧张起来,忙追问道:
“你懂什么了?错哪了?”
林尽跟在她身后找向洞窟的出口,边解释:
“我懂了,双喜村田野里的花,并不是七情花!”
“那是什么?!”
“是七情花的‘种子’。”
林尽眉眼间略显凝重:
“我的家乡有一种药材,叫做‘冬虫夏草’。虫草的‘虫草菌’,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种子’,冬天,虫草将自己的种子播撒入某种幼虫的体内寄生,一点一点蚕食着幼虫的血肉,霸占它的身体,吸干养分后,再在春暖花开时破开它,从幼虫口中长出自己的枝干。
“七情花的原理或许与它是相似的,它们不断控制着食用者的情绪与恶意,吸干他们身体中的养分,等到宿主油尽灯枯,它们便‘破土而出’,绽放出真正的七情花。
“七情花以人类的恶意为养料,还不够准确,恶意只能使七情花‘播种’,若要使真正的七情花绽放,需要的,是人类浸满恶意的血肉。
“所以,周文才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被七情花控制、情绪与精神在长年累月的极端紧绷下而失常的‘花苞’。”
“……”
花南枝哑了。
她好像懂了,却又没懂,总之现在没时间纠结了,她又问:
“那你说你错了,错了什么?”
闻言,林尽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傀儡丝:
“推断错了。傀儡师并非以人起阵,而是以‘花苞’。”
“哈?花苞不就是人吗,这有什么区别?”
林尽苦笑一声:
“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起阵之物判断错,那区别可就大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从洞窟爬了出去,花南枝一把将林尽拉上来,正准备继续追问,可垂眼时,却发现晓云空的状态有些奇怪。
晓云空一直微微垂着眼,从洞窟内脱身站稳后,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突然皱了皱眉。
他问:
“二位,如今是黑夜还是白天?”
听见这话,林尽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们下地窖时,天边暗色将散,如今,天已大亮了。”
晓云空什么话也没说,先叹了口气,才慢悠悠道:
“坏消息,我看不见了。”
果然!
感知、灵海被模糊后,紧接着就是五感。
怪不得方才晓云空第一剑没有刺中,就算他与灵海联系将断,他也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灵力用得越多,受这古怪阵法的影响便越深、越迅速,方才我只是双目模糊,可调动欲雪刺杀周文才后,很快便完全看不见了。”
“糟了……”
林尽皱起眉。
若晓云空失去战力,他们该如何解决此阵真正的‘阵眼’,如何破阵脱身?
“林尽,你先别急。”
旁边的花南枝呆呆地望向某处,空咽一口:
“更糟的来了……”
啊?
林尽麻木地抬头看一眼。
随后便惊喜地发现,村庄的方向正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朝花田方向围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个个陷入狂暴状态、双目通红的村民,瞧一眼便知来者不善。
以晓云空和花南枝如今的状态,估计很难对付这么多陷入狂暴状态的傀儡,若不能敌,他们很快就会被这些傀儡撕成碎片,更别提接下来的……
林尽心里绝望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他看着那些村民,心中某条思路在下一刻瞬间清晰。
他甚至没忍住笑了出来。
“喂,你吓傻啦?你笑什么?快想办法,现在是杀还是不杀?他们到底算人还是算什么啊?杀了他们不会破戒吧?”
“现在会。”
林尽默默召出山海笔,边问:
“师兄,大小姐,你们信我吗?”
“废话!不信你我能跟你站在这吗?”花南枝举着大刀,十分崩溃:
“快说啊!!!”
“好,我现在有破阵的办法,虽然听起来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但我有至少八成的把握能成。”
林尽手持山海笔绘出一道符文玄妙,待玄妙势成后,立时光芒大盛。它飞向村中涌来的人群,牵扯了数百道傀儡丝,再送到林尽手里。
“按照师兄所说,越使用灵力,受阵法影响便越深越迅速。一炷香后,师兄和大小姐多半会彻底与灵海断开联系,再糟糕些,还可能会失去视力。那之后,我要你们做的,便是躲入方才的地窖里,然后全心全意信任我,将咱们那至少八成的胜率,全都赌在我身上。敢吗?”
说着,林尽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二人。
晓云空竟罕见地微微扬了扬唇角:
“有何不敢?”
“就是!”花南枝嗤笑一声:
“有何不敢!林尽,先说好,本小姐可以信你,但若你辜负了本小姐的信任,害我死在小小的七阶任务、丢尽脸受尽耻笑,本小姐做鬼也放过你!来吧!说,接下来一炷香,要我和师兄做什么?”
林尽拿着那一把傀儡丝,听着村民们失去傀儡丝后的痛苦哀嚎,再看着他们一点点消瘦的身躯、一点点肿胀的头部。
他缓缓勾起唇:
“如今,它们便算不得人了。
“我要这村子里开满真正的七情花!大小姐,杀!”
“哈哈……”
听见这话,花南枝放心地榨干了自己最后一点灵力,同时,她与灵海的联系也被彻底切断。
但啸月刀燃起了熊熊烈火,花南枝盯着那些被收走傀儡丝而僵直在原地的“花苞”,冷笑一声:
“哈,一群吃人的混蛋!本小姐忍你们很久了!!
“砍死!本小姐要把你们……”
花南枝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飞身而出,林尽只觉红影一闪,便有洁白花朵自他眸中绽开。
远处远远飘来花大小姐的怒吼:
“全都砍死!!!”
七杀鬼冥
花大小姐孤身一人冲进人群“种花”, 林尽看她没什么问题,便抬眸望向了身旁负手而立的晓云空:
“师兄,保重。”
晓云空微微颔首:
“你也是。”
林尽点点头, 意识到晓云空已无法视物,便转为低应一声。
转头看去, 祝尔瑶还在身后出神, 林尽不确定她能否跟上自己, 便用傀儡丝挽住了她的手腕,顺便往自己身上拍了张风行符。
以风速行过花田之时,白色的花瓣被他冲撞着带入空中。
漫天异香间,林尽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人群中绽放的一朵朵巨大的七情花,看见在“花苞”间穿梭的花南枝,还有……
还有自村庄中缓步踱出的一人。
那不是别人, 正是最开始为他们提供信息的那位村长“兆康”。
林尽从一开始便发现,兆康跟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面上没有其他人那种发灰的颜色,也不似他们情绪极端。
还有一点, 他的院子里堆放着很多七情花种。
今早周母一大早匆匆忙忙下地采花的行为让林尽很困惑。
他在想, 她为什么要专门跑出来一趟, 她家里难道没有提前摘好的七情花种可以用?为什么还要往返多次,如此麻烦不说, 还白白增大被旁人发现的风险?
想来想去, 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七情花种, 即摘即用。
如今回忆起来, 兆康院内那一堆七情花种的数量实在不大正常, 虽说最上面那层被林尽看见的部分是新鲜的,可下面什么样, 估计只有兆康本人知道了。
他为什么不需要吃七情花种?
如果不以七情花种果腹,那他为何能像个正常人一般存活至今?
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思绪纷乱间,林尽注意到,远处的兆康似有所感般望了过来。
他们二人虽然隔着极远的距离,可对视时,林尽依旧能感受到那目光中浓浓的压迫感。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加速,朝着山神庙而去。
“……”
“兆康”望着远处那个于花海中随风行去的碧山色人影,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唇。
领主所言果真没错。
这小子,有意思。
片刻,“兆康”身形变幻,身量缓缓拔高数十寸,本就高大的身形愈发显得魁梧。
一丝黑雾缓缓缠上他的身体,他农民庄稼汉的模样不再,反而换上一身深色衣袍,双耳乃至全身都戴着天星银饰做点缀。
“猜到了吗……?”
施儡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出一句,而后,他缓缓抬手,在半空中做出一个虚虚抓握的动作。
可后来,他的手在原处停顿片刻,竟无事发生。
他微微睁大眼,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又重新尝试几次。
为什么?
他那些以魔族傀儡师血脉魔纹之力凝出的、不毁不灭不断的傀儡丝,落入那人之手后,竟完全与他断了感知。
他用了什么方法?
施儡自认自己的傀儡丝无人可断无人可敌,数百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可破解他傀儡丝之人。
施儡实在好奇,他抬步便想追去,可追出几步,他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眼花田间另外两人。
一个使剑的小子,一个耍刀的丫头。
将这二人解决了再追去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可那炉鼎小子奇思怪招格外多,领主特意叮嘱自己要小心提防,若他的目的是以那二人拖延时间要如何?
可,若他的计划是引开自己调虎离山,又当如何?
……罢了。
施儡收回视线,凛眉追向林尽离开的方向。
小卒而已,就算他不动手也必死无疑,没必要浪费时间。
林尽一身碧山色衣袍没入山林后几乎与其中枝叶融为了一体,施儡再看不清他的身影,但他知道那小子要去哪里。
施儡以最快速度赶去了山神庙。
他到的时候,那只红衣小鬼正飘在祭台中心,而林尽就盘腿坐在她面前,双手似在结印。
看见施儡,林尽微微睁大眼睛,整个人都一震,像是十分惊讶的模样。
“怎么?”
见到他的状态,施儡突然放下了心来
他此时倒不急了,反倒从容地背起手,缓步走进了山神庙:
“看见我很惊讶?可你明明早就猜到我身在此处了,不是吗?”
林尽的表情有一瞬的微妙,不过很快,他语气带了些微自嘲:
“但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样快。”
施儡不动声色地将林尽打量了个遍。
此人本就是缥缈阁养来的炉鼎,没多少手段,就只会画画符布布阵。这种东西,就算学得再精,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也根本无用。上次在金鳞城,他与释荆对上那次就是最好的例子,当时,若非烟雨山及时来援,这小子如今早已是不知哪处的孤魂野鬼。
可来前,寒鸮特意提醒他要格外当心此人,说这小子看着弱不经风,实则狡猾诡诈,若是轻敌,很容易入他圈套,陷入被动境地。
施儡对普通人没兴趣,但他格外喜欢和聪明人过招,他本想趁林尽下山在外时与他碰一碰,但大概是天意,这次行动,对方正好来到了他最喜欢最满意的作品——“花田”。
原本他以为可以在此处玩得尽兴,可如今看这小子的表现,并没有他想的那般有趣,除了傀儡丝的部分,他都觉得有些失望。
施儡肩膀稍微放松了些。
他的七杀鬼冥杀阵是他完善数十年才创出的精妙阵法,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葬送了无数修士的性命,创造了无数怨魂,至今无人可解。
这小子先前的确窥出了点门道,可惜思路大错,当断时未断,如今就算回过味来,也已经晚了。
此时,他的两个人类同伴皆被七杀鬼冥蒙蔽,手边可用的棋只有一个哭哭啼啼没什么用的红衣小鬼,再就是同样被七杀鬼冥影响、如今真只能安安分分当只狗的萧澜启。
所以,任他再聪明,也绝不可能破开此阵阵眼。
“你的阵法很有趣。”
在施儡步步逼近时,林尽突然看着他的眼睛,道。
“哦?”施儡微一挑眉,神色浮上些愉悦:
“那么,给我讲讲,你都看出了什么?”
“你的阵法,误导性极强。我先前便是受了表象迷惑,以为你起阵之物为‘人’,经推测后,阵眼就只有‘鬼’这一个答案。当时我若决心杀鬼破阵,是可以驱散此阵鬼雾大半效力,从而逃出这里,可相对的,我也将永远失去找寻阵法真正玄机的机会。”
施儡点点头:
“所以,你选择放过这红衣,顺着她的记忆查下去?你的确找见了七杀鬼冥的真相,可那又如何?你失去的,是你活命的机会。”
“原来此阵叫做七杀鬼冥?”
林尽岔开了话题,沉吟片刻后,他另道:
“此阵表面是以‘人’起阵,实则是以被傀儡丝伪装成活人的‘七情花苞’。这招很妙,以七情花苞起阵,七情花种的香味为饵,当外人首次踏入此地、首次闻到花种的香味,便已成了阵后之人的猎物。就像误入蛛网的飞虫,挣扎,只会使桎梏越紧。”
听着他的话,施儡眸中浮起一丝赞赏,但更多的是自己被对手肯定后的满足:
“不错,不错。那阵眼呢?既然已经猜到了这里,那你可知,七杀鬼冥的阵眼,究竟是何?”
“是你。”
林尽笃定道:
“一个优秀的阵修,会选择将阵法最脆弱的阵眼,放在最不易察觉、最易被忽略之处。这也是你在此阵中设计最巧妙的地方,你以自己的傀儡丝连接所有七情花苞,又一手创造了祝尔瑶这个鬼气来源,你以身入阵,掌控全局,是此阵真正的核心,自然是‘阵眼’。”
“哈哈哈……”
始终摆着一副严肃面容的施儡竟忽然开怀笑了起来:
“好,好!那既然如此,‘阵眼’就摆在你面前,你觉得,你可破得?”
说到这,林尽神色一黯:
“按理来说,阵眼当是此阵最脆弱之点,但你出了老千,你以自己为眼,但你身为高阶魔族,如此强大,并非我能抗衡。所以,我认为不能。”
“那你如今想做什么?或者说,还想怎样挣扎?”
施儡瞥了眼飘在半空的祝尔瑶,又看了看始终保持着结印手势的林尽:
“你想度化她?小子,你前面都很聪明,为何偏在此事上犯了蠢?你该知道,她几乎被不可能被你们修士的手段度化,就算你能驱散七杀鬼冥的限制又如何?我现在就立在这里,一息间拿你性命,轻而易举,你已经逃不掉了。”
“我逃不掉又如何?”
说到这里,林尽眸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傀儡师,你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却独独漏算了一点。你可知,同我一道来的那位师兄,是何人物?”
施儡面色一怔。
“漱冰濯雪晓云空。你可听说过他的名号?如今我与祝尔瑶定了驭鬼主仆契,我的命令,她不可能不从,如今我若要她为我献祭,将一身修为都奉给晓云空,虽说她的修为与七杀鬼冥之力相比犹如沧海一粟,可只要她能为晓云空破开哪怕一瞬的限制,你猜他的欲雪剑,会不会在那一瞬贯穿你的森*晚*整*理胸膛?”
施儡眉心一跳。
晓云空……竟是晓云空?那人向来见首不见尾,为何会在此地跟着这小子出现?
可看眼前人的神情,又实在不像虚张声势。
晓云空可是连领主都要避让三分的家伙……
一个念头未尽,施儡忽然瞥见林尽结印的动作变了。
不行!
这小子确实跟红衣定了驭鬼契,虽说这只红衣弱得令人瞠目,可施儡不敢用自己的命去赌那一个万一!
得阻止他!
施儡下意识就催动魔纹冲林尽而去,可也在那一刻,他突然瞥到林尽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
不对!
这小子话里有个天大的破绽,若他真有把握以献祭之法破开晓云空身上的限制,那他在哪不能破?为何非要引自己来山神庙,还同自己闲聊这么久?原本施儡以为他在刻意拖延时间,可若他真有杀招,他根本不必费心拖延!
自己被晓云空的名号唬住,中计了!
施儡忙想收势,可已经晚了。
在他露出破绽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突然被数道熟悉的冰凉柔韧之细物捆缚得动弹不得!
仔细看看,林尽方才哪是在结什么印,他是在以结印动作,遮掩自己指间缠绕的傀儡丝!
林尽十指傀儡丝猛然收紧,他面上始终似有若无的紧绷神色也蓦然散去。
“前边铺垫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等你露出破绽的这一刻。”
林尽冲施儡弯唇笑了一下,眸中满是狡黠:
“以为只有你会出老千?傻大个儿,我骗你的。”
以牙还牙
“雕虫小技!”
施儡怒骂一句, 他尝试挣脱捆缚,可越挣扎,身上的傀儡丝就捆得越紧。
“哎, 你自己的东西,是不是雕虫小技, 你应该比我清楚。”
林尽绕着手指, 将傀儡丝慢慢收短, 施儡也挣扎着被他一步步拖向祭台。
施儡面色黑如锅底。
这是他以血脉魔纹凝成的傀儡丝,为了防止傀儡凭修为或蛮力挣脱,他在傀儡丝的坚韧程度上费了很多心思,他几乎敢打包票,若不是绝对的血脉或实力压制,只要傀儡丝融入猎物身体, 就绝对不可能被挣脱!
他完全没有给猎物留一点后路,因为他从未想过, 有一天,被傀儡丝捆缚的会是自己。
“不可能!傀儡丝源于我的魔纹、我的血脉, 你怎么可能调动它?!”
“我说了, 不只有你一个人会出千, 我也有我的伎俩。”
简单来说,林尽就是卡了个bug。
这也是林尽偶然之间发现的漏洞, 当时他想带着祝尔瑶跑, 所以用傀儡丝缠住了祝尔瑶的手腕, 却没想到傀儡丝碰到祝尔瑶后却融入了她的身体。
“驭鬼契约第五条, 契主拥有鬼魂意愿与身体的绝对支配权, 这个‘身体’,自然也包括他人埋入鬼魂体内、成为鬼魂身体一部分的傀儡丝。”
林尽没说的是, 以上是主仆契的契约内容,但他与祝尔瑶订的是平等契,此条前应当加一条“鬼魂对契主全身心信任”的前提。
他冲施儡笑了一下:
“你的傀儡丝很好用,但现在,是我的了。”
一直在上边飘着用背影演戏的祝尔瑶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便悠哉地飘到了林尽身后。
她看看施儡,又看看林尽,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林尽没有注意她,他只一步步将施儡拉来祭台中心。
施儡不仅个头大,力气也大,尽管林尽事先在自己身上画了好几道增强力量的符文玄妙,此时也还是有些吃力。
“你想干什么?!”
施儡用尽浑身力气抵抗,可始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祭台越来越近。
他可以轻易打死一百个林尽,却无法对抗凝聚自己毕生心血的傀儡丝。
林尽忽略自己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他轻轻眯起眼睛:
“我之前有句话并不是骗你。
“你是阵眼,可你的修为与实力,非我能抗衡。
“所以,傀儡师,我要用‘你’,来对付你。你是生是死,全看你对你的猎物留了几分退路、亦或是几分狠绝。”
林尽从猜到阵眼是傀儡师本人的那一秒,就知道自己是破不了了这阵法了,绝对不可能。
此地唯一能与傀儡师抗衡的晓云空,不仅失去了战力,还失去了双眼,他们似乎陷入了死局,唯一的破解之法,只能从“阵眼”本人下手。
虽然林尽没和傀儡师打过交道,可他确信,傀儡师是个极其自信且自恋的人。
他的阵法设计得确实完美无缺,他很自信,自信到没把他们任何一人当危险,自信到在向他们展示“七杀鬼冥杀阵”,在花时间向他们表演。
林尽知道原著的明烛十二卫中有个傀儡师,傀儡师这个分支极其稀少,自己在这碰到一位,绝不可能是巧合,傀儡师的目标,应当是自己和球球。可在众人陷入七杀鬼冥后,傀儡师却未第一时间向他们出手,反而装成原住民藏在暗处,大方地给他们提供线索。
他应当很喜欢看他人在自己的作品中被自己的计谋困住、挣扎,然后慢慢走向死亡的过程,所以他才会在七杀鬼冥中设计如此特别的杀人机制——先废感知,再废灵海,最后慢慢断掉五感,就像懵懂无知的孩童扯掉蝴蝶的翅膀,拔掉它们的腿,再一点点看他们死于绝望。
自恋者通常都是极端的完美主义,这是他们的优点,亦是他们致命缺点。
某种东西的创造者,应当是最了解它们缺点与短板的人,可完美主义不会允许自己的产物有缺点,他们会润色每一处细节,以确保这是件完美无瑕的作品。就如傀儡师的七杀鬼冥杀阵,他认为此阵这样完美,不该有缺点,所以就把阵眼变成了他眼中同样完美的自己。
“我给这招起了两个名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七杀鬼冥反杀阵’,你觉得哪个好听?”
听见林尽的问题,施儡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祭台上方不断旋转翻涌的鬼雾阴云,竟缓缓停止……不,不是结束!它旋转的方向竟逆转了!
之前林尽就疑惑,为什么祝尔瑶明明是个红衣,却像最低级的白衫一般被困在了自己的死地。还在疑惑,明明双喜村的面积这样大,可为何只有祭台上方的天空中有旋。
后来他明白了,因为这里是此阵的能量源泉。
祝尔瑶吸食双喜村村民们的怨气与恶意,将它们融入自己的鬼气,转换为维持鬼雾屏障的力量,再由祭台涌入上方天空。
这个机制很妙,若能反过来,便更妙了。
于是林尽便开始琢磨“反阵”的问题。
一个阵法成后,除非“毁眼”或者“破势”,否则就算毁掉所有起阵之物,其中“因果”也不会被改变。
那如果自己更改阵内排列,使其形成一个新的“因果”呢?
七杀鬼冥这阵确实妙极,林尽自己可创不出来这般迷雾重重阴狠毒辣的阵法,但他现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
巨人已经把前面的步骤都算好了,他稍微改动,便可照抄。
所以他让用来起阵的七情花花苞开放,变为真正的七情花,而原本用来控制花苞的傀儡丝控制住了阵眼,因果颠倒,效果逆转,花苞不再向“源泉”提供怨力与恶意,反倒是天空中翻涌的鬼雾,将鬼气与那些难以招架的极端情绪之力一股脑塞入阵眼。
傀儡师并不蠢,他很快便想通了这点。
但让林尽意外的是,他眼里并没有恐惧,而是某种诡异的狂热。
“哈哈哈哈……林尽!领主说得没错,你果然有趣!!是我轻敌,是我轻敌!!!我怎么可能打败我自己,死在自己手里,我心服口服!这样完美的阵法,不可能有弱点!不可能有任何猎物逃脱!”
天空中翻涌的鬼雾在某一时刻凝聚成股,猛然沉降至施儡的身体!
林尽看见施儡的脸色一时变得如泥墙般灰白,他像是坠入了极其痛苦的深渊,他双眼上翻,表情瞬间扭曲,好像拥有极度的痛苦、愤怒,又像是掉落进极致的绝望与悲伤。
但即便如此,他竟还能发出类似“笑”的音节:
“哈,哈……但你怎么就敢确定,我没留后手?!你以为,我为何以身入阵?!”
[施儡,林尽此人,若无法生擒,便同萧澜启一起,就地诛杀。此人决不能留。]
寒鸮的声音隔着回忆传到施儡耳畔。
[若你的“花田”失败,必要时,可用此物。]
施儡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他的眼前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是无数人趴伏在他耳边的嘈杂,混乱中,林尽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突然生出一片一片的赤红色裂痕状纹路。
同时,他右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他的血肉与衣衫发出了光芒。
林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些茫然。
萧澜启察觉气息不对,立马从林尽衣领后跃出。
混蛋!
怎么又一个自爆魔心的疯子?!
看来林尽这怀玉圣体不仅倒霉,还招疯子!
萧澜启回头看了眼林尽,一咬牙,抬起前爪一踏便想以魔纹起界,可连踏三次后,此地依旧无事发生。
……糟了。
萧澜启之前从未把身边人类遇到的异样放在心上,竟一直没意识到这傀儡师的古怪阵法不只对人类有用,对他也有限制,并且限制得更加彻底!
人类只是切断灵海而已,而他不仅无法调动崩云碧火,竟连血脉魔纹都被禁锢了!
眼见着那疯子的魔心就要爆裂,萧澜启思绪一顿,还未等他做出决断,他脚下的地面先浮起了一圈金色阵法。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林尽正在结印布阵。
八行极御阵?反应还算快。
林尽将小狗崽往后带了带,又一把将飘在半空的祝尔瑶扯入阵中,下一秒,傀儡师的魔心彻底从胸膛爆出,一股强大的气浪威压扑上八行阵表面。
八行阵隐隐现出裂痕,但比起上次,林尽显然要从容多了。
自上次在金鳞城被劫后,林尽便在不断完善八行阵的防御机制,如今,他画符补裂,不断以周边灵气加固阵法,从容不迫,直到魔心爆裂的威压渐渐止歇,尽管八行阵有多处碎裂,也还依旧稳稳立于原地。
无伤扛下高阶魔族自爆魔心的威力?
在接连的混乱中,萧澜启微微皱眉,终于认真看了林尽一眼。
但也是那一眼,他发现林尽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微微睁大了眼。
下一瞬,萧澜启忽然嗅到一股极其危险血腥的气息,他猛然回头看去——
傀儡师的尸首正歪倒在祭台中央,而他右肋处原本生长魔心的地方已变成了一个血洞,此时,血洞正诡异地往外冒着血气,而那丝丝缕缕的深红色雾气,竟一丝不落地全被一直漂浮在空中的小小方形木盒吸收入体!
这是……
林尽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正方体般的小木盒瞧着十分朴素,但林尽透过它外围的血雾,依稀能看见其上暗色的繁复花纹。
它散发的气息十分诡异,令人心底直发毛,仿佛多看一眼,那盒子中便会爬出恶鬼将人拖入无尽深渊。
林尽见过这个东西。
准确来说,他在古籍上见过有关它的记载。
天阶修罗印!
这个法器单拎出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作用,它最妙的用处,在它作为阵眼之时方能展现。
所以,它不可能单独出现,此物现世之时,必定会伴随着一个极其恐怖的绝杀之阵。
疯子……真是疯子!
傀儡师为什么会留这种后手?古籍中都记载不全的东西,他为何能做出来?!
不对……不可能只出现阵眼,若想成阵势,必定要有起阵之物。
此阵是以……
……尸。
林尽心彻底凉了。
此时此刻,双喜村内存在最多的,便是尸!
山下横着近百具被七情花当做养料的尸体,眼前还有个高阶魔修新死祭阵。
不知是太过恐惧还是如何,林尽耳中传来阵阵嗡鸣,使他无法清醒思考。
他脑中一时只有古籍中用来记录此阵的那一个个恐怖字眼——
[以尸起阵,强魂祭阵,范围以阵眼为心,以最远新尸为径,阵成后,白虹贯日,赤天玄地,尸山血海,修罗降世,血肉碾尘。]
[无可解,无可逃,无可生。]
[待阵中活物尽碎,修罗隐,阵势散。]
[修罗血狱。]
[踏足者,身魂尽碎,万死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