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
并盛中学,国二级走廊尽头女厕,最后一个隔间。
穿着蓝白校服的女生抬起手将门拉环松开,又往外推了推,厕所门就像焊死一样纹丝不动,她松手时,掌心留着的墨水痕迹沾上门把手。
女厕极其安静。
除了门顶传来的声音。
她没抬头,但隔间就这么小,就算猜到自己会遭遇什么,也只能像呆鹅一样站在原地,任由脏水连盆一起落下来——
灰色水花四溅。
头皮冰凉,水顺着发尾流进她脖子里,白色校服衬衫被染上灰黑色,湿答答黏着皮肤,连外面那件深蓝色毛衣背心也吸满了脏水。
她低着头,听见门外一阵放肆的笑声。
似乎不满意隔间里的寂静,外面的人笑完,其中一人礼貌地敲了敲门,语气堆满亲昵的关怀,“摩西摩西?”
“近同学,没事吧?”
“……”
门内仍是一片死寂,她们互相对视,确定刚才看见那个怪咖走进去。
迟疑片刻,她们还是选择将抵住门的拖把挪开,毕竟恶剧舞台已经搭好,如果看不到压轴小丑出场,哪算尽兴?
木门慢慢向外敞开。
露出里面披散长发,形状狼狈的女生。
始作俑者抬起手掌,脸上堪堪扯开一个夸张的笑容,“哎呀哎呀,瞧瞧我们的好学生近朝颜,这是遇到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
里面的人一步迈出,伸长右手,越过她,握住被丢在角落的拖把。
犹如实验课一样步骤准确。
转身,将拖把塞入厕坑,旋转三百六十度,重新抽出后,趁新鲜怼向最吵闹的那张嘴——
世界再度寂静。
短暂几秒后,两位旁观者从这冲击的一幕中回过神,一边护着脸往外跑一边尖叫,“疯子,疯子!别过来!你死定了!你等着!你真的死定了!”
傻子才等。
近朝颜犹如吕布在世,扬起拖把追了出去,只在踏上走廊时恍然一瞬。
……
惊叫声此起彼伏,传遍教学楼某层走廊。
对楼天台。
枕着胳膊躺在水箱上的人影淡然掀开眼帘,与晴空相映的灰蓝眼眸微动,精准捕捉到噪音的来源。
隔着楼栋宽敞空间,也不妨碍他看清走廊上那场骚.动。
天空仍然晴朗无忧,少年眼底却逐渐凝聚阴霾。
直到他看见几个梳着飞机头的红袖标匆匆跑进目标走廊,没过多久,又从里面冲出来,各个扶着墙弯下腰。
少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
“副委员长,”独属并盛中学风纪委员长云雀恭弥的清冷声线,毫不客气地质问:“怎么回事?是谁在破坏风纪?”
他的副手,草壁哲矢,此刻也在教学楼外,面色复杂地又拉开一段和教学楼的距离。
“是一个转校女学生,不太擅长日语……”草壁哲矢组织着语言,脑海中却回忆起那个女生校服被淋湿,挽起袖子的手腕上还有很长的新鲜伤痕,一看到他们过来就立即放下了“武器”的配合模样。
换成并盛的任何一个男同学,现在已经被他锤进地里了,而且极有可能被震怒的云雀再咬杀一次。
他咬紧嘴里长长的青草根。
犹豫很久,最终道,“应该和同学有点误会,她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并且决定从现在开始承担校园卫生,作为检讨。”
不承担也不行,草壁想,她应该不会想让美好生命结束在今天。
毕竟整个并盛都知道,风纪委员长的禁忌之一,是校舍被破坏。
倘若不能让校舍恢复如初,她的下场……应该会比自己刚才看到的样子更惨吧?甚至连修饰了事情严重性的他都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
他听着一声不吭被挂断的电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熟练地抬手开始捂自己开始幻痛的下巴,好像提前听见了响彻颅内的骨裂声。
-
近朝颜却没时间思考自己的死.刑变死缓。
教室外的走廊窗户像一幅幅相框,让碧蓝色天空一帧帧过渡成赤红色晚霞,此时教学楼内空无一人,只有操场上的棒球社成员迎着夕阳挥出一记全垒打。
而这一切景色都不被弓身擦地的她看见。
第十八遍——
腰要断了。
鼻子里都是消毒.粉的味道,嗅觉完全失灵了。
小臂上被美工刀划到的伤也被泡得疼痛不已,肯定发炎了。
鞋子也因为被图钉扎过底,在反复进出洗手间水池区域之后渗进了水,又或者是被她本来打湿的衣服牵连……
好累。
卫生却还没搞完。
虽然她有注意,但毕竟在追打中没法百分百保证自己拖把的落点,即便并盛走廊墙的瓷砖贴的很高,刚才也已经擦过,但如果白墙部分也沾了痕迹,还得用铲子、砂纸弄掉,再用石膏和油漆补色。
这不是十四岁女孩该学的事。
可如果近朝颜是个倒霉催的孤儿,莫名其妙穿越到异世界,因为没有护照又不会说日语,被送到大使馆却满地图找不到自己家……最后连被遣返回祖国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当作不明人士丢弃的混血孩子,送往当地的儿童养护机构,那么二度进孤儿院的她会这些技能也就很合理了。
只是不知道弄完所有卫生,回到并盛儿童福利院里,赶不赶得上给弟弟妹妹们做饭的时间。
往常她都得六点之前回到才行。
“呼……”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灼热的气,和身上快重新干透的冰冷黏腻校服形成对比。
提起水桶抬头去看锃亮如新,因为一路退着走所以连脚印都擦得干干净净的走廊时,近朝颜看见了从窗户外落下来的最后一缕金光。
夕阳里无人的并盛校舍,有种静谧宁和的美丽。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有人会这样爱护学校。
想到先前被人锁在厕所、泼下脏水的时候,转头从窗户上方瞥见的对面楼顶那一抹扬起的黑外套,近朝颜重新垂眸,很轻地用日语念出那个名字:
“云雀恭弥。”
hibarikyoya。
……
她早就认识他,隔着一个世界。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来到这里,生活还和他对比得如此狼狈。
他站在并盛的顶端,而她是他规则和秩序中,不屑一顾的草食动物群体里的最底端,被普通的同学排挤、欺负、恶作剧,并且她的人生剧本里没有这世界主角命运里的逆袭。
她是如此普通平凡,甚至连唯一的剧情优势都发挥不出来,因为故事还没到刚上演的时间线。
一点也不像穿越者该有的待遇。
就像现在,校舍和走廊在金色的夕阳里闪闪发光,连厕所都变得干干净净,唯有拎着脏水桶、衬衫都变成灰色还散发出怪味的她,是这层楼里看上去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如同她偶然闯入这个难以相融的世界。
金光在眼底晃了晃。
像是会跃动,凝出的一团流动灿金色,像罗马故事里的许愿池。
近朝颜眼睛被晃到,莫名想起来自己举着拖把冲出厕所时忘记的念头。
她早就知道冲出去的后果,也早就做好了收拾这一切的准备,只是被泼下水的那一刻,对比天台那道悠闲如风的身影,难免会生出羡慕。
既然都穿越了。
就不能一步到位,让她穿个强点的人爽一爽吗?
“叮。”
胸口的校牌掉进水桶里,发出奇怪声音。
她回过神来,赶紧提着水桶往水池那边走,并不想明早因为没戴校牌被校门口执勤的风纪委员们逮住,毕竟她今天已经给他们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
然而小心翼翼倒完水,将水桶和水池冲了个底朝天——
近朝颜也没找到校牌。
喘气声愈发深重。
她扶着瓷砖墙起身的时候,脑袋一阵头晕目眩,站着缓了会,直到身上透骨的冷意开始变成热时,她看着外面暗下来的天色,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在发烧。
感冒发烧,搞丢校牌,无法及时回到福利院,还有明天可能会出现的麻烦,譬如被风纪委员揪住,被今天脸接拖把的女生家长找上学校……
“哈。”
她很轻地出了一口气,不自觉地用自己最熟悉的中文说道:“真累。”
真累呀。
如果明天不会到来就好了。
-
然而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晨光隐隐绰绰扫过眼皮时,近朝颜在困顿的睡意里咯噔:……闹钟怎么没响?
她猛地坐了起来!
意料中在上铺起猛时会撞到墙顶的疼痛并未出现,睡前席卷全身的疲惫、疼痛,都一扫而空,身体轻得像是羽毛一样能飘起来。
也就在这时。
近朝颜睁开眼睛,看清自己所处环境。
宽敞的和风房间,四面都由绘着不同光景的精致水墨屏风隔断,木结构的古朴天花板被规划出一格格空间,像绚丽藻井,看得人头晕。
……这哪儿,寺庙?
“已经死了吗?”
没想到她一个孤儿,死了还能被送到这种昂贵地方超度,并盛儿童福利院还怪令人感——
不是,刚谁在说话?
近朝颜警觉地开始找出声的人,又在屋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圈。
鬼影没找到一个。
但有件见鬼的事。
“砰!砰!砰!”
房间里绘着嶙峋山石景色的屏风被毫不怜惜地接连拉开,屋里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这四通八达的迷宫究竟哪里通向带镜子的浴室,索性迎着阳光冲到了庭院。
枯山水景观里,惊鹿水器的竹筒轻轻叩响在石板上。
其下一方清澈水池映出微熙的天空,修剪整齐的柏枝与枫叶……以及一张清俊、略带婴儿肥的少年面容。
细碎的黑色刘海稍长处落在冷白鼻尖。
愈发凸显那双灰蓝色凤眼神韵。
现在,这双一贯平静的眼睛先是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然后迅速闪过种种诸如惊愕、怀疑、恍惚的情绪,最后定格成一种古怪的微妙。
水池映着的少年抬起手,轻戳了下自己的脸颊。
仿佛在戳一颗肥皂泡。
然而泡泡没有因为他的力道而破灭。
半晌后。
“我靠。”
庭院里响起一句字正腔圆的中文。
清越嗓音带着中彩票大奖的不可置信,“……还真让我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