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孟亦台做了两年的夫子, 她那张艳丽到惹人争议的容貌渐渐沉淀下来,转而化为周身墨香,从内而外透着一股腹有诗书的气质。

    此次家访由范成秋和孟亦台亲自出马, 有些学生的家要翻山越岭走一天才能到达, 经过这次,两位敎谕得以知道这群孩子求学之路的不易, 因此做思想工作时更显得情真意切, 再加上贫困助学金的诱惑, 不少父母回心转意。

    两位敎谕牵着孩子们细弱的胳膊, 亲手将他们带回学院。

    “幸不辱命。”范成秋做了这么一件事,也很有成就感,“除了一位女学生,其他辍学的孩子都回来了。”

    这名女学生是孟亦台负责的,不等陆久安详问, 她便主动说道:“是这女学子自己不愿意继续读书的。”

    说这话的时候, 孟亦台还觉得颇为可惜。

    “难道是她觉得自己不适合读书, 因此不想拖累家中父母?”陆久安猜测。

    “恰恰相反。”孟亦台叹了一口气, “他们家境尚可,这名学子也聪慧过人,算术识字已经融会贯通,几次考试都在班级里名列前茅, 正是因为这样, 她觉得学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陆久安沉思片刻,扶着案桌走出来:“把那名学子的地址给我。”

    孟亦台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陆大人这是准备亲自去一趟。

    桃花村离县城只有五公里的距离, 去梨家湾会途径此地,当时修河道陆久安不知道从这儿走过多少趟, 乘马车慢悠悠的半个时辰也能到。

    桃花村因为一大片桃林而得名,在官府补贴应平改造农家乐发展旅游业的时候,桃花村的里正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深知一条平坦道路的重要性,动员村民一起出钱铺了一条直达村口的水泥路。

    之后又按照县城的城市规划,在村子设垃圾桶,清理臭水沟,整理杂草这样雷厉风行的改造后,桃花村焕然一新。

    陆久安也愿意给这样的村子机会,不仅给桃花村颁了文明村的荣誉旗帜,还让陆起刊登在每日要闻中,为桃花村引流招客。

    韩致打发了马夫,自己坐在车前挥动马鞭。

    将军大人赶的马车自然是又平又稳。

    “韩朝日。”陆久安推开车门抱住他脖子,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韩致叼住他手指细细地舔舐研磨,一瓣橘子叫他吃得缱绻又色·气,陆久安抽·出湿答答的手指,把黏糊糊的涎水尽数抹在韩致脸上。

    韩致眼神一暗,见四下无人,把作乱的陆久安环着腰抱在怀里,狠狠咬着嘴唇欺负了一番,直把他亲得手脚扑腾弱声告饶。

    陆久安缩在他胸前大口喘气,末了意有所指地踹他一脚:“胆儿挺肥啊,光天化日之下升旗敬礼。”

    男人额上青筋一蹦,难以自持地闷哼一声,他咬着下颌费力地压下袭上心口的欲.火,危险的眼神直把陆久安盯得头皮发麻。

    陆久安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俊杰,赶紧举手投降,并排坐在韩致旁边,慢悠悠地问:“你觉得这水泥路怎么样。”

    韩致手里拽着缰绳,扯着嘴角笑而不语,仿佛在说他说明知故问。

    陆久安摸着下巴道:“军粮运到边关需要多久?”

    韩致回头看他一眼:“短则两月,长则半年。”

    行军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其重要性。而韩致之所以说时间不定,是因为大周运到云落的军粮有两批。

    一是由朝廷户部划拨,从国库粮仓所出,晋南离边塞路途遥远,路上消耗的时间就要长一些,另一批则是从鱼米之乡直接供给战场,三年前韩致奉命来江州审查的军粮失踪案,就是从湘阳运出来的。

    不管是两个月还是半年,作为重要战略储备物资的军粮,最消耗的其实在路上,假如前线得一份粮草,运输途中少不得要消耗两份粮草,若是及时送达还好,要是粮草跟不上军事所需,战事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陆久安漫不经心地道:“我把水泥配方交给你,你拿去进献给陛下吧,到时候把陆运铺成水泥路,可以大大节省军粮运输的时间。”

    韩致半响不言。

    陆久安奇怪地用手肘撞了撞他:“喂,说话。”

    韩致盯着他的眼睛里似有绚丽的亮光闪动,沉默片刻后,方才慢腾腾道:“好。”

    马车很快到达目的地,呈现在两人眼前的,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桃花村。

    不愿返回学院的女学子名温鸢,他们家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边,屋子外面围了一圈高高的栅栏,陆久安从马车下来,叩响了门扇。

    “谁啊。”屋内传来脚步声,接着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腰间缠着粗布的妇人,手里还有细碎的草屑。

    看到陆久安的那一刻,妇人双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惊喜,朝屋内大喊道:“是陆大人!”

    她把双手在腰侧擦了擦,忙不迭地拉着陆久安往里面走去:“陆大人快快往里请,我给你倒杯水来。”

    倒是把陆久安身后的韩致给忽略得一干二净,韩致不以为杵,气定神闲地跟了上来。

    屋内早已忙作一团,擦板凳的,端水的,送果子的,这家人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出来,深怕招待不周,叫突然造访的县令大人败兴而归。

    等一切准备就绪,温父才拘谨地问道:“不知道陆大人有何事?”

    陆久安被热情的温母按在主位上,无奈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找一下温鸢。”

    温父温母不是傻的,前两日孟夫子刚走,后脚陆县令就来了,所为何事一目了然。

    “温鸢在后山饲养葡萄藤,我们去叫一下她。”

    在客厅等待的陆久安百无聊赖地左右环顾,突然注意到帘子后面微微一动,随即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目不斜视地在另一张桌子落座,旁若无人地捧着手中的茶盏细细地嗅。

    陆久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想来是外地来的游客。

    因为桃花村声名大噪,虽然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慕名而来的人只多不少,桃花村的很多农户都听取官府建议,把家里改造成了民宿,住进来一些客人也不奇怪。

    韩致若有所觉,锐利的视线刀锋一般扫过中年人,直把他看得背脊僵直。

    伪装成游客的向道镇心有余悸地猛灌一口茶,强作镇定地呆在原地。

    果然不愧是镇远大将军,要扛住那如芒在背的审视实在有些艰难,索性没过多久,温家父母把温鸢叫了回来。

    “陆……陆大人。”面对陆久安,温鸢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陆久安的手掌落在温鸢肩膀上,温和地拍了拍,就当温鸢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陆久安开门见山问道:“怎么不去学院了,难道不喜欢和同窗一起学习吗?”

    “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如今我已会算术,也能识字了。”

    温鸢的说辞和当初如出一辙,既然女子不能科考,再继续学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她又何必做这毫无意义的事。

    陆久安点了点头,这名学子确实很有主见,对未来的规划很有目标性,然而正因为如此,陆久安更不愿意放任她错失大好的未来。

    “你不想继续学习,旁边还有职业技术学院,比如医术,纺织,烹饪,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一项深耕下去。”

    “不。”温初坚定道,“那些我都不喜欢,我觉得现在这样正好。”

    无论陆久安怎么劝说,温鸢都坚持己见一副顽固不化的模样,堵死了陆久安所有可能进攻的方向。

    向道镇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好戏,琢磨陆久安该如何化解。

    然后事与愿违,陆久安干脆利落地放弃劝说:“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也不愿强人所难。”

    向道镇呷了一口茉莉花茶,觉得有些失望。

    接下来,陆久安果然不再提任何和学习相关的事情,韩致捡了一颗石子拿到手里颠了颠,走到池塘边打起了水漂。

    石子接触到水面又腾空而起,接连几次以后,落到几米开外的水里沉了下去,池塘荡起一圈圈涟漪。

    韩致回头看向屋内,只见陆久安和温鸢相谈甚欢,不知聊到了什么,两人扶着桌子开怀大笑,他俊美的笑靥让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全然让人忘了他县令的身份。

    韩致想,陆久安这个小狐狸,惯常用的招数,便是先让猎物放松警惕,摸清底细,等人卸下戒备时,再咬住猎物喉咙给予致命一击。

    不一会儿,陆久安走过来:“温母备了一桌子菜,强留我们吃饭。”

    韩致低声问:“搞定了吗?”

    陆久安笑了笑,也低声回答:“快了。”

    饭菜很是丰盛,温家不敢和陆县令共享一桌,等陆久安吃完以后,他们才来收拾了饭碗。

    陆久安向温鸢招招手:“我们要走了,多谢款待,走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温鸢专注地看着他。

    陆久安指着果盘里的橘子甘蔗问她:“这桌上的水果,你喜欢吃什么?”

    韩致不动声色地露出微笑,他发现,陆久安干什么事都喜欢拿水果做比。

    温鸢老实回答:“橘子。”

    陆久安让韩致把马车里的一袋苹果拿出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温鸢从来没见过苹果,她知道此物定然珍贵无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

    “如何?”

    “好吃。”

    “那现在你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水果?”

    温鸢毫不犹豫举起手里红彤彤的苹果。

    “送你了。”在温鸢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陆久安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

    温鸢像只小猫一样,留恋不舍地在他掌心下蹭了蹭。

    “我不否认你的选择,温鸢。”陆久安对她道,“但是你看,世界之大,还有很多你没尝试过的东西,当你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时,怎么能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呢?”

    陆久安用手指弹了一下她额头:“温鸢啊,学海无涯,大人希望你睁大眼睛,去探索更多未知的东西,那个时候,方才是你真正的选择。”

    就如大山里的孩子,他们并不是不想出来做医生,做空乘,做外交官,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们别无选择。

    走之前,陆久安注意到,先前看到的那个中年人不远不近站在堂檐下,有些猥琐地一直朝这边张望。

    陆久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戳了戳韩致,示意他转过头去看。

    等韩致眼神扫过去时,那中年人已经动作迅速地离开了。

    “看着人模人样的,不会是贼吧。”

    第122章 第 122 章

    马车在落日余晖下渐渐远去, 最后变成拳头般大小。

    向道镇旁听了全程,亲眼目睹陆久安将一个志不在此的学子规劝回学院,心里对他的喜爱愈甚, 感怀之下, 忍不住提笔写了一封信。

    信中对应平大肆赞扬,把应平县令夸得天花乱坠, 更用“应平不生陆久安, 万古如长夜”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他, 直把他夸得天上地下, 绝无仅有。

    这封信摇摇晃晃,最后落到按察使手中,按察使看着信中满篇的溢美之辞,怪叫道:“向道镇这老头,居然也有这么夸人的时候。”

    通常他见向道镇最多的时候, 都是马着脸在训斥学子教官, 从没有见他在下官面前和颜悦色过。

    待看到信的最后一句, 按察使忍不住捻着长须哈哈大笑。

    按察司佥事平时辅佐他处理案卷, 知道自己上司和学政交好:“可是学政给大人分享了什么趣事?”

    “哼,那小老头,不过是打着考学的由头去采风罢了。”按察使把信丢给他,佥事低头一看, 只见信的最后面, 学政言之凿凿说若是他去应平,定能叫他大吃一惊之类的话,字里行间都在力邀按察使。

    大周省级地方官设三司, 布政使司掌民政,按察使司掌刑名, 都指挥使司掌一省军务,按察使同样作为朝廷下派的官职,不是一直呆在省城,平日里也要去各道巡察。

    佥事半信半疑:“那应平当真如学政说的那般好?”

    “那应平县令三年前才上任,他又不是神仙。”按擦使悠闲地拨弄手里的玉珠,“听闻那陆久安是探花出身,左右不过是向道镇见才心喜,爱屋及乌罢。”

    佥事盯着按察使的脸色揣摩道:“如今正在考核各府政绩,县里的公文也递了上来,想来不日就会达到布政使手中,到时候可要下官为大人取来。”

    按察使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手:“算了,陆久安在晋南时可是身陷漩涡,虽然如今人已经远离那浑水之地,谁知道是不是藕断丝连还牵扯了是是非非。朝中如今正是各方倾轧的时候,陛下作壁上观,谁也猜不中他的心思。要是忍不住挨了烫手山芋一下,谁知道会不会如附骨之蛆一般甩也甩不脱,万一哪天一招不慎被人拉下水,那才叫悔不当初。”

    按察使用人得心应手,见他不知道其中关窍,便忍不住提点他:“所不该管的事咱们就不要管,那政绩考核由吏部和都察院全权负责,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所以我们只需明哲保身,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即可。”

    佥事只是经验尚浅,但为人并不愚笨,知道按察使是在指点他,忙躬身感激他。

    按察使眯了眯双眼,烛火之下视物不甚清晰,他忍不住用手揉了揉干涉的眼睛。

    “大人眼疾又犯了。”

    “不碍事。”按察使抹去眼角的分泌物,“小时候读书把眼睛读坏了,谈不上眼疾。”

    过了会儿,佥事问道:“那大人去吗?”

    “去哪里?”

    佥事指着信的末尾:“向学政邀请大人去应平呢……”

    按察使把信搁在烛火下,又细细看了一遍:“去一趟吧,免得那小老头回来念叨我。”

    另一边,应平县衙。

    按理说陆久安在榜比向道镇还要靠前,奈何陆久安官运不济,两人地位悬隔,学政要来应平考察,作为县令的陆久安自然要做好承办工作。

    官舍清扫干净,备好全新的枕席,陆久安估摸着时间,又派了差役到城外时刻盯着上官的车驾,以备迎接。

    县学的一干学子听闻学政大人不日将至,各个绷紧了神经,举止收敛了不少。

    然而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官驾的影子是一点没瞅到,衙府上下反倒精疲力尽。

    “大人。”主簿吴衡犹豫道,“要不要十里外设短探,若是学政来的半道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上面追查起来于你不利。”

    “不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学政大人也不是傻的,总不可能带三两随从就出发。”他摆了摆手,“我们按迎送官制做好工作,不出纰漏就行,其他的一概无需多做,更不能溜须拍马,暗中承迎。”

    不是陆久安多此一句,不少地方为了讨好上官,腐败成风。在迎送上大摆排场,取之于民,用之于官,好好的考察弄得乌烟瘴气,陆久安自然不能允许自己手下为了追求名利而搞这么一出。

    县学又举行了一次辩论赛,这一场辩论赛的主题围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展开,这个主题放在现在就有些危险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这群学子叫陆久安养肥了胆子,字字胆大包天,句句直切要害,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看得陆久安心肝直颤。

    偏生他还要装作毫不在乎地鼓励学子:“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只要不是打着辩论的幌子行不义之事,都可以畅所欲言。”

    辩论赛之后,就到了县试的时候,考试公告早早公布了日期,陆久安作为县令,要亲自主持。

    这可是童试的第一关,也是校验学子真才实学的官方手段,然而不光陆久安不以为意,就连备考的学子,上至知命之年,下至垂髫之年,皆泰然自若,实在是因为在鸿途学院读书时,经历的大小考试周不知凡几,况且主考官还是那位县令官,报名考试的都胸有成竹,丝毫不惧。

    眼看着离提督学政发来谕单的时间快要过去一个月,还是不见向道镇影子,陆久安干脆把盯梢的差役召回来。

    去往考场的路上,陆久安还同教谕有说有笑,临到门口,却被一道身影挡在眼前。

    陆久安探究地看着他背影,范成秋大声喝道:“什么人,不知道今天这儿县试吗?还不快快离去。县试如此重要的场合,巡场是怎么工作的,怎么能放任无关人员靠近此地。”

    范成秋颇为恼火,喋喋不休准备找来当差的人训斥一番,那背影在陆久安目不转睛的凝视下,缓缓转过身,范成秋仿佛叫人掐住脖子,说话声嘎然而止,脸色涨得通红。

    陆久安却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这人不是当日在温家的游客吗?

    今日再看,周身气度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苟言笑,形容肃穆,端端正正负首而立时,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长年身居高位的摄人气势。

    陆久安嘴角隐秘地抽了抽。

    不是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学政大人不会无聊到微服私访吧。

    然而上苍从来听不到“虔诚”祈求的声音,并且很快打碎了陆久安的期盼。

    眼前之人脱下裹在身上的斗篷,露出里面一身紫色孔雀补服,他扯了扯凛冽的嘴角,眉毛微微下压:“范教谕,县试重地,切勿大声喧哗。”

    范成秋小腿肚抽筋一样不停跳动,险些站立不稳,他脸色灰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把学政给教育了。

    “拜见学政大人。”范成秋抖着嘴唇行礼。

    陆久安心里也直骂娘,表面上不动声色,厚着脸皮装作初次见面一般,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事实上,向道镇一直注意着陆久安的一举一动,见这位小大人进退有度,既不谄媚也不畏权,在心里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不必多礼。”向道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本官提前一步到了应平,陆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陆久安道:“学政大人行事自有考量。”

    “走吧,既然恰巧碰到应平县试,那就由我来主考,正好看一下你县里儒生学业如何?”

    陆久安用手撑了撑额头,暗道,您那是恰巧吗?也不知道在应平县城里偷摸观察了多久,装得可真像那么一回事,影帝不颁给你着实可惜了。

    考试的学子搜过身后,陆续通过龙门进入考场,瞧见坐在上方左右两位主考官时,都愣住了,不过碍于考场纪律,只能把满腹疑虑压入心底。

    整个考场寂静无声,学子闷头答题。

    陆久安瞅着杨苗苗坐在最前头,心无旁骛神色镇静,便知道试题难不住他。

    县试前半场,向道镇像模像样地在偌大的考场里转悠,时不时驻足查看学子的答卷。

    到了后半场,向道镇便回到帘后,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左一句右一句向陆久安问起了五花八门的问题。

    “陆大人,生活广场上那个钟楼是如何做到计时的?”

    “每日要闻上的文章,确定是真实无误的?听说在江州境内售卖,可否叫新闻社的人到省城也办一个。若是觉得人生地不熟,可以来找本官。本官虽然身微言轻,不过自认还是有一些门生故吏,让新闻社在省城畅通无阻还是不成问题的”

    “陆大人,那你觉得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啊”

    陆久安一凛,嚯,这向学政居然还偷摸去围观了辩论赛。

    县试五场考试结束后,作为监考的敎谕战战兢兢把所有的卷子送到向道镇手里,陆久安知道他在县试这个当口暴露身份,不过是为了以学政身份亲自考察学子的学识,看看是不是徒有虚名。

    陆久安便由着他审批排名,自己在一旁落得悠闲清净。

    县案首很快决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陆久安有些印象,他县试考过几次,积累了不少经验,经颜谷指点后醍醐灌顶瞬间开悟,此次能得个第一名也顺理成章。

    向道镇指着另一份卷子道:“这名考生四书文写得不错,可惜试贴诗差强人意了些。文章倒很有灵气,只是未免恃才放旷些,锐气尚存,沉稳不足。”

    陆久安漫不经心地一看,这不是韩临深的卷子嘛。

    他自小跟着韩致上战场,行事大开大合,又有那么一个身份加持,文章合该税气磅礴。

    向道镇又抽出另外一份卷子:“此子匠心独运,就是经文有些浮于表面,沉淀不下来呀。”

    陆久安眉眼一动,是杨苗苗的卷子。

    这时候,他不由地有些佩服向道镇,仅仅从文章就能看出学子的性格,手里确实有一两把刷子。

    向道镇挑起一边眉毛含笑道:“看来这名学子陆大人很熟悉啊。”

    “这学子现在住在下官衙府里。”陆久安把趁热打铁杨苗苗的情况捡了一些告知学政,向道镇若有所思道:“年岁不足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已经实数难得,多磨砺磨砺,大周又能多出一个人才。”

    督考了这群还没功名的儒生,向道镇便要去考察那群县学的生员,虽然辩论赛那日,他在人群中围观了学子意气风发的全部过程,也结结实实过足了瘾,不过该考还是得考,可不能因小失大。

    范成秋缀在后头,劫后余生般舒了一口气,向学政瞧着心情不错,看来他应该是免了训斥逃过一劫。

    县学接到敎谕传回来的消息,得知了学政竟早就来到应平,心里一面不断检讨自己这几日有没有出过什么纰漏,行为举止是否合规,一面正衣冠,规规矩矩站在门前恭迎学政。

    向道镇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群学子,再回身打量身旁这位姿如翠竹的县令大人,不管仪态还是样貌,怎么看怎么还是陆久安更得他欢心。

    况且还经略大事,治得好一方黎民。

    哎,也不知道陆久安三年前在哪里科考的,又是哪位同窗主考,得了陆久安这么一个学生,真正是走了狗屎运。

    第123章 第 123 章

    “应平真是人才济济啊。”向道镇捻着胡子道, “难怪秋闱会中7个举子。”

    陆久安大致扫了一眼,了然于心:“应当是前几日辩论赛,吸引了不少外县的学子前来参加。想来是听说学政大人驾临此地, 便一起前来恭迎, 其实应平县如今只有19个生员。”

    “原来是这样吗?”向道镇边说边往县学里走去,学子自发跟在他后头, “今年四月后, 你们应该就不止19人了。”

    “那就要请向学政高抬贵手了。”

    今年四月, 江州府府城举行院试, 这场考试由提督学政主考,故陆久安才有此一说。

    向学政哈哈大笑,无视亲疏,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陆久安的肩膀。

    隐没在众多学子中的齐世倒抽一口气,结伴而来的同窗面面相觑, 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齐世欲哭无泪:“这一路走来称兄道弟的, 居然是学政大人啊。”

    这么多童生秀才, 向道镇当然不可能逐一考校了, 范成秋把本县的学子叫出来拎到前头,向道镇随意点了几个抽查,考校的结果称心如意。

    “嗯,不错, 再接再厉。”向道镇笑眯眯道。

    接下来, 陆久安又带着学政前往鸿途学院,当日他被拦在外面,今日终于得偿如愿。行走在宽阔的甬道里, 感受着学院里浓厚的学术氛围,连见多识广的向道镇都啧啧称奇。

    “这么一大片空地, 全做成操场?”

    “正是。”陆久安不慌不忙答道,“德智体全面发展嘛。”

    礼房操办接待宾客的事宜,宴请学政的晚宴设在醉风楼,既不铺张浪费,也不显得寒碜,一切准备就绪,他悄悄来到陆久安身边对他道:“大人,可以了。”

    陆久安低声询问:“葡萄酒送过去了吗?”

    “大人特意交代的,自然不敢忘。”

    醉风楼的东家知道赴宴的都是高官权贵,不敢轻待,亲自到酒楼督办,能不能攀交是另一回事,至少面上功夫要做足。他本想以丁家的名义送些山珍海味,被主簿吴衡严词拒绝了。

    “丁老爷,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你也是知道陆大人脾性的,他任后最看不得这贪墨腐败,你看他在应平一天,就没出现过借诉生财的事。”

    “怎么能算贪墨呢?”丁贺楼呐呐,“这是醉风楼自愿的。”

    “丁老爷,多谢你的心意,只是这政风的口子一开,就不好收拢了,到时候陆大人整治起来少不得伤筋动骨,你也不想应平难得的清净被打破了吧。”

    向道镇的行礼已经让随从尽数放到官舍,他回去换了一身便服,才在陆久安的带领下赴宴。

    远远的他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高居首座,不怒自威,正是韩致。

    只是他身旁的那个雪鬓霜鬟的老者是谁,怎么和镇远将军平起平坐,言笑晏晏。

    走得近了,那老者的容颜愈加清晰,见到打头的向道镇,对他颔首微笑。

    向道镇揉了揉双眼,差点失态:“颜,颜太傅。”

    “向学政,别来无恙啊。”

    颜谷位列三公,虽是虚衔,但到底是当朝天子的老师,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尽管后来以年老体弱为由告老还乡,怎么,怎么就到了应平,难道颜谷祖籍本来就在应平不成?

    向道镇情绪很快调整过来,给颜谷和韩致抱拳行礼。

    “是不是很好奇在这儿碰到我。”颜谷仿佛一个老顽童,指着角落到:“你瞧瞧那是谁?”

    这儿本来是一个隐秘的包厢,那角落竖着一道不太起眼的暗门,原本是供客人整理衣裳,暗门打开,秦勤推着秦昭走出来。

    四目相对,向道镇彻底怔住了:“秦太医……”

    这场宾宴,本是县令对学政的正常接待,如今几人汇聚一堂,演变成了昔日同僚把酒言欢,醇厚的葡萄酒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向道镇醉眼朦胧,自兼任学政后一直绷着一根弦,从来没有这么放松和畅快过。陆久安和韩致坐在角落,反倒成了陪衬。

    “我不善应付人情世故交际,你请他们来,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陆久安装模作样的端起瓷杯和他轻轻一碰,瓷器相撞间,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老师在侧,韩致不敢太放肆,悄声耳语道:“你那是不善应付吗?你明明是懒得应付。”

    陆久安眼波流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直到夜幕笼垂,街上的摊贩陆陆续续收拾了货物,这场宾主尽欢的宴席才进入尾声。

    向道镇面颊坨红,打了一个嗝,嘴里飘出来的尽是酒气:“我膝盖一到下雨天本就疼痛难忍,你知道广木这块儿地四季潮湿,搞得我大半夜睡不着觉,要是早知道老秦你在应平,我早就来了。”

    向道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内容却条理清晰,也不知道他醉是没醉。

    颜谷困倦地摆了摆手:“夜深了,明日再聚。”

    向道镇撑着桌子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若不是韩致眼疾手快扶他一把,学政大人现在肯定已经人仰马翻。

    向道镇被铁钳一般的手捏得生疼,打着哆嗦退开来,脚软成一滩烂泥,就是这样了,他被随从架着走出去之前,还在不断嘟哝:“陆大人,我跟你讲,你应平这块地是个风水宝地,人才荟萃,好事频出……”

    陆久安好声好气将人哄走,转过身无奈看着韩致:“喝酒误事,明日向学政想起来,肯定会懊恼。”

    那葡萄酒其实度数不高,奈何向道镇把醉风楼的招牌桂花酒混着喝,不成这样才怪。

    “兴致一起,难免贪杯。”韩致掐着他的后脖子摸了摸,“我们也走吧,春宵苦短。”

    最后几个字含着滚烫的酒气喷薄而出,陆久安霎时间面色潮红,色厉内荏道:“今天不行,明天还要接待学政。”

    “今天醉成这个样子,他明日也得起得来才行。”男人把住他的腰,在朦胧的夜色下裹着他的耳垂,“我今日只做·一次,久安,你大发慈悲,渡一渡我罢。”

    陆久安呵呵一笑:“佛法不度无缘之人,大雨不润无根之草。”

    “谁无根。”韩致狠狠叼住他的嘴唇狠狠撕咬,大手牵着他向下摸去,陆久安被庞然大物烫得一缩,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疯狗,不准咬人。”

    韩致口口声声说的一次当然作不得数,陆久安直到最后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含着泪花咬牙切齿:“狗男人。”

    韩致和他泡在浴桶里洗了个鸳鸯浴,结果情难自控,顶着陆久安杀人的目光又荒唐了一次,陆久安实在说不出话来,韩致怀抱着他温柔问道:“还无根吗?”

    陆久安声音沙哑,有气无力道:“当初你横遭祸事无法孕育子嗣,怎么不把这孽根一同革去。”

    省得今日作恶多端。

    韩致捧着他吻了吻,好脾气道:“那你岂不是要少诸多乐趣。”

    果然如韩致所言,向道镇第二日没能如愿醒来,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朦朦胧胧睁开双眼,一时间头痛欲裂,酒后失态的画面也纷至沓来,想起一切后,只恨不得挖个地洞跳进去一了百了,好过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

    随从端着醒酒汤来到跟前:“大人,这是陆县令为您特意备的酸枣葛花根,说您今日醒来身体可能不太舒服,让你卧床休息一天。”

    向道镇端着碗一饮而尽,突然问道:“陆大人还说什么没?”

    “没有说什么了呀。”随从摸着脑袋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他只吩咐我好生照顾你,至于别的什么人来寻你,他一律以大人您身体抱恙推了过去。”

    “那就好。”向道镇把碗递给他,“陆县令长袖善舞,偏生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无法生厌。”

    一句话不提他宿醉之事,给足了他这个学政的面子。又考虑得面面俱到,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陆久安今日干脆也没有出门,一个人来到吾乡居,小心锁上书房的大门,进入了办公室。

    现在他手里捏了大把的能量,可以随意支配,使用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只要瞅着电脑里觉得有用的资料,先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堆在书桌上慢慢看。

    陆久安躺在沙发上,接连看了几本,因为历史宝藏这个节目性质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书都是古籍,有些书的内容其实大周也有,另外一些则已经失传,他把这些书单独拎出来,打算找个时间慢慢手抄。

    要不要修个图书馆,把这些书放进去,供天下学子观看呢?

    很多珍贵的书籍被收录在王公贵族的府里,以藏书颇丰引以为豪,还以此吸引幕僚和坐宾,于是在这个时代,学子们可供观看的书少之又少,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四书五经等应付科举的书籍。

    这个念头只在脑袋里出现了一瞬,陆久安便觉得可以一试。

    到了第三日,陆久安趁着向道镇已经完全恢复精神,带着他巡游应平山水。

    从生活广场经过的时候,向道镇指着石碑上刻的流民收纳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久安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当初城里来了很多难民,没有多余的帐篷”

    他用只言片语简单描述了一下当初的艰难情形,向道镇叹道:“无论天灾还是人祸,受苦的都是百姓,幸好应平乡绅宅心仁厚。”

    他环顾一圈,看了看四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肆,实在想象不出,这里曾经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

    此时正值初春,万物复苏,枝头的嫩芽刚刚冒出来,一片翠绿之色。雪水消融,山涧溪流回涨,动物过了冬眠,也都纷纷从巢穴里出来。

    浮鸟拖着绚烂的羽毛从天际掠过,梅花鹿嘶鸣一声,眨眼间消失在丛林中。

    幕天大地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这是自然的馈赠,这是动物的天堂。

    清澈的山泉水顺着岩石缓缓流淌,向道镇用手鞠起一捧,登时被冻得打了一个冷颤,他喝了一口:“甜的。”

    这些风景自然不是近郊光秃秃的麦地可以比拟的,向道镇看得眼花缭乱,不停发出惊叹,半道兴之所起,诗兴大发,拉着颜谷当场吟诗作赋。

    陆久安眼前一亮,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刷刷刷写下来,向道镇茫然看过来,陆久安一本正经道:“学政和太傅大人出口成章,作的诗端庄工丽,只我们几人听了难免可惜,必须记录下来供来往游人瞻仰。下官回去立马找人在此立一块石头,将两位大人的诗凿刻其上。”

    到时候为了看学政和太傅的诗赋,游客岂不是络绎不绝。

    第124章 第 124 章

    走到半途, 向道镇停下来,大口喘气道:“先歇会儿,这上了年纪, 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随行的蒋方非常机灵, 一听这话,不肖陆久安吩咐, 就自动寻了个平整的岩石, 用衣摆稍微擦拭干净, 成了一个天然的座椅。

    休整的时候, 向道镇问起应平一些比较感兴趣的事物,陆久安事无巨细地一一作答,这其中也包括前两日喝的葡萄酒。

    向道镇厚着脸皮道:“不知陆县令能否割爱,赠本官一坛。”

    陆久安有些为难,他自然知道葡萄酒刚刚出现, 肯定会引来一部分嗜酒之人的喜爱, 若是今日送一坛给向道镇, 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再来一个上官,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厚此薄彼,那才叫开罪人。

    向道镇看他神色便知道自己提了一个强人所难的要求,果然就听陆久安道:“实不相瞒学政大人, 去年葡萄刚刚种植, 产出的果实拢共只够酿几坛酒,前些日还叫人带去了晋南,已经所剩无几, 实在拿不出手了。明年,向学政, 下官一定先让人为你府里奉上几坛。”

    向道镇眯着眼睛回忆:“葡萄?来的路上,我看到的有些地方立有葡萄采摘园的牌子。那些地方可是专门种葡萄的?”

    “正是。”陆久安便顺其自然给他解释了一番葡萄推广种植的事。

    秦昭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初葡萄收成,陆久安命人装了满满一篮子给医馆送来,他在晋南当职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可见稀罕珍贵程度。

    陆县令却半点不吝啬,挑选的葡萄串每一个都饱满多汁,送给他们一家子吃了个够。因此他帮衬着说了一些体面话。

    “哦,这个好。”向道镇也不计较,明年就明年,他还等得起。

    在听说陆久安准备建码头苦于找不到熟悉的人手时,向道镇一脸平静道:“我与江州通判相熟,他负责漕运之事,手下肯定有不少这方面的人才,到时候我让他给你推荐几个,保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无需你操心。”

    陆久安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当日烦恼忧心的,居然这么顺利就解决了,广结善缘好办事,这话果然没有错,陆久安赶紧真心实意地拱手答谢。

    休整片刻,他们便继续前行,应平山清水秀,只是这一行的绝对大多数人倒底上了年纪,走到路途后半程,除了陆久安和韩致,所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呈现出疲态。

    陆久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这躺观光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陆久安道:“向大人,前方景色平平无奇,再走下去怕让你失望了。”

    向道镇哪里不知道他此举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秦勤锤着酸软的腿安慰他:“你人在省城,赶马车到应平左右不过几天的时间,倒时候得了空再来便是。我跟你说啊,应平一年四季风光不同,下一次你就秋季再来。那时满山的枫叶都红了,像燃烧的火焰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含着无限感慨,若是他的双眼不恢复,哪能再看到这如画一般的世界。

    向道镇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繁花似锦的风光,众人打道回府。

    接下来的日子,陆久安尽地主之谊,将向道镇衣食住行一一打点到位。

    他没法送葡萄酒,可是手里的新奇玩意只多不少,随便拎一件出来也能令人啧啧称奇,他从封敬手里取了一双色泽绚丽的琉璃珠子,足有核桃大小,浑不在意的作为离别赠礼送给向道镇:“小小心意,向学政平日里可以拿在手里盘玩。”

    这样的琉璃比玉器更加珍贵,陆久安在现代看得多了漫不经心,却抵不住别人很少见。

    琉璃珠子对向道镇来讲,那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非晋南王侯将相家里不会出现,如今见陆久安财大气粗,将明珠当做普通卵石一般随手相赠,有些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

    若不是提前到应平暗里察访,再加上这几日与陆久安相处,知晓了他为官清廉,定然会怀疑他平日里是不是个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了。

    向道镇连连摆手:“陆县令,你快收起来,要是今日我把这价值连城的宝物揽入手中,他日传入都察院耳朵里,追查起来,你我百口莫辩。”

    陆久安哼笑道:“这可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是应平工坊里生产出来的,这珠子堆了一箩筐,要真正算起来,顶多在那一批货物里成色稍好一些。”

    向道镇当然不信,秦镜汉匜,琉璃为宝,哪可能那么容易产出来,他百般推拒,陆久安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人体工学靠垫代替琉璃珠子送给他。

    “向学政,这是专门给我们经常伏案工作的人设计的,可以改善腰酸背痛,也不贵重,这个你尽可收下。”

    “这谁做出来的。”向道镇接到手里感受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倒是心灵手巧。”

    他毫无负担地收下此物。

    随从跟在车架后头,向道镇上马车之前,对陆久安说:“你们应平的文风学政称得上江州榜样,我观你们县学里都没有学正训导,我回去以后给你们拨几个来。另外,四月份院试,范敎谕亲自带着童生来科考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出多少个秀才。”

    范成秋没挨训,反倒得了学政的温言好语,顿时受宠若惊。

    向道镇果然说到做到,离开应平没多久,就有几个夫子模样的人包袱款款地来到县学,说是学政推荐来的。

    前些日,好多外县的生员前来应平求学,虽说学院的夫子在年后招了不少,但正如向学政所言,有资格教导生员的夫子却太少。这下好了,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陆久安毫不客气地编入旗下。

    至于那些外县的生员,陆久安思量一番,也来者不拒。

    不过与落户本地的生员不同,他们不能免费入县学,也不能报销医疗费,需得缴纳束脩。学正训导俸禄很少,陆久安给提了一两成,那也是及其清贫的官,正好可以将这些学费用来补贴夫子。

    又过了几日,县衙府来了五六个张眉努目的汉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引得衙役心生警惕。

    这群汉子身穿麻布,脚穿草靴,暴露在外的手脚皮肤粗粝,问起身份时却避而不答,展开一份印了通判官印的手谕,直言是江州府下来找陆县令的。

    江州之前来人,却是为了捉拿陆久安的,是以应平上下不论是胥吏衙役,还是平民百姓,对江州的官儿印象都不太好,衙役满色不善,冷着脸道:“咱们陆县令不在,先等着。”

    衙役持着杀威棍站在汉子面前,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赵老三匆匆跨过门槛,准备去吾乡居找陆久安禀告此事,与迎面而来的韩致撞了个正着,韩致皱着眉呵斥:“什么事?”

    见到将军,赵老三松了口气,韩致在此,就如磐石压阵,任他来者是何人,赵老三也不怕了:“大堂来了一群江州的官儿,持着通判的手谕。将军,上一任那个袁通判派人强拿大人,这一次会不会也报着同样的目的。”

    韩致不语,眯着狭长的双眼看向大堂,只见那几个彪形大汉大马金刀坐在客椅上,似有怒气。

    韩致踱步而入,他无需言语,周身的气势便引起了来人的注视,另他们望而生畏。

    为首的大汉上下打量他一番,迟疑问道:“可是陆县令?”

    赵老三狗仗人势,抢着答道:“这是镇远将军。”

    韩致沉着声音颇有威严:“听说你们是通判派来的,所谓何事?”

    五大三粗的汉子叫韩致浑身煞气压得差点踹不过气来,好半天才答道:“我们受命,来助陆县令修建码头。”

    说到此,心里还颇有点委屈。

    远道而来即是客,这应平县衙什么待客之道。

    虽然他们身份地位不高,不说热茶,基本的好言好语总得有吧,结果跨入这县衙大门后,被莫名其妙甩了脸色不说,还叫这群衙役持着杀威棍如敌人一般对待,他们是粗人,要是平日早就破口大骂了,只是因为通判委令,才没有当场离开。

    韩致凉凉斜了一眼赵老三,直把赵老三看得背脊发冷。

    赵老三自知办事不力,才闹了这么个乌龙,险些坏了陆大人的计划。

    韩致道:“自去领罚。”

    赵老三二话不说,垂着首退去。

    江预拱手将人引进殿堂,又奉上果盘好茶:“对不住各位,那群衙差不会办事,其实陆大人早就盼着各位大人前来,只是他刚去了工坊,容我去禀告。”

    陆久安在工坊里,被热气熏得满脸红潮,敲打铁器的声音叮咚作响,童子来报,陆久安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摘掉手套,顶着满屋子的嘈杂声大着嗓门问:“主簿现在在何处?”

    “工部司匠把人寻了去,估计现在在方矮坡。”

    陆久安想起来了。

    在陪学政游历应平山水的时候,陆久安就发现了此次旅游的不足之处,要想发展应平的旅游业,光是自然风光肯定不够,人性化的配套设施也要跟着修建起来,比如增设供人休憩的凉亭,应急的公共厕所,一些道路崎岖的地方,还要修建木栈道。

    为此,这段时间工部上下都被派了出去。

    陆久安道:“派人去把主簿叫回来。”

    吴衡是水利司出身,要修建码头,这事少不了他。

    第125章 第 125 章

    回县衙府的路上, 传话的童子将衙门里发生的一切告知于他,陆久安笑骂道:“确实该罚!这么蠢,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树敌, 谁教他们这么办事的。得亏他们受人之托没有当场发作, 要是人气跑了我上哪儿再找去。”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缓缓涌过一股暖流, 衙役此举对他的维护之意甚浓, 他哪里感觉不到。

    “现在是谁在接待那群人呢?”

    童子道:“是韩将军。”

    陆久安笑乐了。

    堂堂镇远大将军跑去接客, 就他那满身的煞气, 还不得把他客人给吓跑了。

    陆久安的担忧不无道理,此刻殿堂里噤若寒蝉。尽管韩致已经刻意收敛了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强大威势,不知怎么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恁是不敢与其目光交汇,只一个劲儿端着桌上的茶杯猛灌。

    好不容易听门口的衙役大喊一声:“陆县令到了。”

    几人才敢松一口气。

    为首的沈途抬头看去, 只见进来的人霁月风光, 面如冠玉, 登时愣住了。

    这这应平的县令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正这么想着,沈途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他这才发现,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韩将军, 目光如刺一般射过来, 直叫他背脊发凉。

    “久安。”韩致起身迎向他,用手轻轻碰了碰他脖子上火星子溅伤的红痕,皱着眉道:“那窑炉高温难耐, 有什么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办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重视不行。”提到此,陆久安压低声音兴奋道:“出了好东西,待会儿与你细说,你先退开。”

    韩致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

    “让诸位久等了。”还未照面,陆久安客套的话就已经说出口,只是在见到殿堂里坐着的几位时,顿时明白赵老三他们为何会有那些反应了,这群人身上肌肉横生,面上也是凶神恶煞,不怪赵老三反应过激。

    但他毕竟不会以貌取人,心里这般思量,面上却挂上和煦的笑容迎上去。

    韩致则坐在旁边,手指漫不经心戳着腰间的叶子小刀,一边神色不明地盯着陆久安与几个大汉寒暄。

    陆久安礼贤下士,态度随后,沈途等人起初还顾忌着旁边那个长相凶悍的男人,到了后面,就彻底沉浸在双方的交谈中。

    陆久安寒暄了没两句,火急火燎进入正题。

    “……拟建的码头,要方便人员上下和货物装卸,可能还需应对舟船修理和维护,倒时候必定舟车辐辏、商货集散。”陆久安把自己最初的想法要求一一道来,又拿出舆图指给沈途看。

    “依你多年的经验来看,选址在这儿合适吗?”

    沈途凑近看了看,道:“不好说,单单舆图看不出来,码头选址不仅要考虑农耕防洪,还得湾阔水深,这样可以消弭水流的影响,上下货物更方便,也不影响进出船只的停靠,我得现场勘察一下。”

    这话一出口,就知有没有。陆久安非常满意,果然术业有专攻,像他这样的门外汉哪里考虑得到这些。

    主簿吴衡亲自领着一行人,带上工具绕着应平湖泊泽川走了一圈。学政亲自开口找通判求来的人,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这群汉子仅仅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摸清了整个大小江河,沈途选了一个合适的地址,与陆久安当初看好的位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接下来就是打木桩做地基。”沈途将婴儿手臂粗的麻绳挽了一圈套在手上,“当然,最先还是要投小石子消除软泥的影响,这样才能万无一失,否则后面垒砌石块不牢靠。”

    说到此,沈途微微停顿,陆久安主动询问:“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途犹豫良久,方才说道:“来的路上,我等见识了水泥路,听说是用粉末兑水直接浇筑而成,方便快捷得很。”

    陆久安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接道:“的确如此,水泥是由专门的水泥工厂生产的,现在应平家里比较富裕的百姓,也会用水泥建房。若是你想用,我给工部胥吏打声招呼,只是你必须得仔细了解水泥的功能之后方能使用。若是水灰比没达标,会影响混凝土的强度,倒时候修一堆豆腐渣工程出来,名誉损害事小,造成安全事故事大。”

    沈途痛快地答应了:“陆县令为人大度,小的佩服。”像这种独家秘方,谁不是藏着掖着,陆大人却愿意拿出来分享,实在是难得。

    陆久安不以为意:“知识是大家的,共同探讨方能进步。”

    沈途语气愈加诚恳:“陆大人派我200人手,两个月的时间,我就能交给大人一个结实完善的码头。”

    其实像应平县这样的偏远地带,本来无需这么长的时间,随随便便建造一个普通的渡口应付了事也成,然而就这几天的勘察,发现这个地方远归远,地域却着实辽阔。

    应平拥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优势,又听了陆县令对应平未来的畅想,他就忍不住想深技远虑。

    应平欣欣向荣已是大势所趋。

    开展水运势必带来码头的繁荣,商泊要津之处,东来西往,人众聚集,绸缎、茶叶、瓷器、商盐都要从此过。码头兴盛发展到后来,势必会形成街市,最后说不定会修道镇场,若是今日囫囵修个渡口,到时候肯定会有诸多限制。

    沈途提的这个要求,却让陆久安有些为难。

    原因无他,前些日工部司匠修旅游设施就招了一批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凑齐那么多人。

    吴衡适时站出来:“陆大人无需担心,今年来应平的百姓突然增多,200人,一天就招满了。”

    陆久安心中大定,他想了想,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应该是多亏了《每日要闻》在外面的影响力。

    应平如今形势大好,自然会有很多源源不断的百姓来务工赚取补贴。

    倒是沈途多看了陆久安一眼,陆久安疑惑:“沈工长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若是我能办到,都可以满足你。”

    沈途听闻便道:“陆大人,小的粗人一个,快人快语就直说了,应平修建那么多工事,户部一时拿得出那么多银两吗?”

    “……”陆久安。

    沈途自我评价没毛病,确实是快人快语。

    户部钱粮乃一县的财政,岂能轻易告知毫不相干的外人,结果这位整天和泥巴木头打交道的老实人,直接给问了出来。

    这可不是单单开罪人的事了,若是较真,说不得还能按个窥隙问政的罪名!

    不过陆久安到底经历过透明办公的时代,因此毫无芥蒂:“沈工长无需担心,应平府里还是有余粮的,旅游设施皆由应平富绅捐建,不用花一分钱。”

    沈途愣住了,“他们……他们愿意?”

    就他所知,富绅个个都是钻进钱眼子里的豺狼虎豹,算盘打得比谁都要精,要从他们手里抠钱,实是比登天还难。

    “自然是心甘情愿的,难道我还能强抢不成。”陆久安不由失笑。

    至于如何说服那群富绅捐建,他也懒得细说了。这些事陆久安也不是第一次做,应平富绅早已熟悉。互惠互利的好事,那群富绅自然是抢着做。

    但沈途还是很惊讶,瞠目结舌半响,方才磕磕碰碰道:“那码头可不可以也”

    陆久安笑着摇头:“过犹不及。”

    就算是羊毛,那也不能可劲得褥,至少在新的富绅出现之前,最好还是歇一歇,别给褥秃了。

    沈途和其他负责修建码头的人从殿堂出来后,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在江州府好好做着事,接到通判手谕要远赴应平,本是带着五分不愿,五分忐忑,现在见应平的县令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想来接下来的日子不仅可以和平共处,还可以得到不少金钱之外的好处。

    有几个机敏点的汉子道:“应平准备兴建漕运,想来本地官府对造船水路一窍不通,到时候可以承揽下这个活。”

    沈途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

    吴衡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招来了200个工人,沈途当天就将人领走了。

    这群人踌躇满志,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码头建成,肯定会需要装卸货物的脚夫,拉船绳的纤夫,诸多营生的方式应运而生,到时候不愁找不到活计。

    吴衡把人员名单交给陆久安,喘着气道:“县城门口被各种各样的告示贴得乱七八糟,差一点没找到。”

    韩致伸展长臂当先接过来。

    他看着这份名单,恍惚记起修理河道之初,他的名字也如同这般被写在一纸文书上。谁能想到,命运的红线就此将他两人绑在一起。

    韩致看完以后将名单递给陆久安:“以后这样的告示只多不少,久安,你有没有想过,建一个专门招工的地方。一些寻求营生的百姓可以在那里按图索骥,寻找自己适合的活计。”

    陆久安豁然抬起头看他:“你是说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

    陆久安激动地拍案道:“就是你说的,专供百姓找工作的地方啊,建了这个市场后,应平那些需要招人的商户,就可以到市场缴纳一笔金额做登记,需要什么人手,工钱几何,地址在哪里,一目了然,市场负责分门别类,找工作的百姓可以根据需求接下活,方便快捷。”

    陆久安越说越兴奋:“韩朝日,你如何想出来的?”

    这种资源整合性服务在后世已经非常普及,然而当下却难得一见,必定是思维超前头脑灵活的人才会有此考量。

    吴衡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陆久安这才注意到,自己兴奋之余,一时不查,那个两人打情骂俏他才会叫的名字竟这么脱口而出了。

    陆久安不自在看了韩致一眼,发现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僵住了,心中又暗暗发笑。

    韩致清了清喉咙,正儿八经道:“这种招工接活,我哪里懂得,不过是随口一提。可是照你如此说,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

    陆久安现在心情好得很,他转身落座,道:“愿闻其详。”

    韩致专注地看着他:“那些商户凭什么愿意缴纳一份金额给市场,他们自己也能招,何需白白浪费钱。”

    “你说得没错。”陆久安再次为他一针见血的问题颔首夸赞道,“人才市场不强制执行,谁又愿意中间商赚差价呢?可是若我说,人才市场可以为双方作见证签订协议,若是任何一方利益受损,比如用人掌柜恶意克扣工钱,工人卷财潜逃,人才市场可以代为追责,并计入应平的征信系统,为他们规避不良风险,那时待如何?”

    掌柜可以克扣工钱不用多说,这种事时有发生,至于工人卷财潜逃,也不是没有过,去年陆久安就审过这样一宗案子,是一家丝绸庄东家托人写的状子,说是他年底盘账时发现不对劲,结果还不待他找掌柜问责,掌柜当夜就拿了店里上好的布料,天不亮就启程跑路了。那账盘查下来,自然也是掌柜中饱私囊吞没的。

    状子递到衙门,陆久安寻当值的衙差回忆,确实有那么个富态的人,穿金裹银离开了应平。

    贼人已经离开应平不知所踪,作为县令的陆久安有心想要为他寻回损失也无计可施,这个案子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有了人才市场见证作担保就不一样了,若是人才市场没有审查到位,可以代其承担,免去了大部分的人的后顾之忧。

    人才市场背后依托应平官府,现如今应平县衙在百姓心里的公信力日益高涨,想来会取得大部分人的认同。

    “再说了,做人才市场也不是为了捞钱,是为百姓谋求生计。一开始人才市场又不收中介费,而且这种地方多方便呀,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找到合适的活计,有人才市场帮他们做筛选,百姓可以省下不少功夫做其他的事,何乐而不为?让他们知道好处并习惯以后,这件事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

    吴衡旁听了全程,对陆久安大胆而新奇的想法感到敬佩。

    韩致哑然失笑:“你这套法子,若是没多少意外发生还好,要是如你所言,光是代为担责就能将你应平财政赔光。”

    “他们敢!”陆久安一拍桌沿,恶狠狠道:“要是真出那样的事,就让他们感受一下本县令的雷霆手段。”

    角落传来抑制不住的低笑声,却是吴衡捂着嘴在偷乐,见陆久安双眼瞪过来,吴衡赶紧收敛神色:“陆县令是下官见过的最随和的大人了,唯一一次见大人动怒,还是夜审赵老三那次。”

    韩致不明所以,陆久安便当成趣事讲给他听,韩致扯着嘴角道:“这倒让人着实想象不到,赵老三以前竟然是这样一个混账。”

    陆久安越发觉得这事可行,当即就要回吾乡居写方案,韩致用指骨敲了敲椅子:“我刚才说的,你还是要考虑一二,纵使有再强硬的手段,也不能完全杜绝,想要万无一失,还需谨慎考量。”

    陆久安点点头:“我知晓。实在不行,倒时候分长工和短工。”

    “长工何解?短工又何解?”

    “短工的话,雇主把佣金给人才市场,转由人才市场代为支付给工人。”这个方法其实和游戏系统里的那套佣兵的赏金任务异曲同工,“长工就依托征信系统。”

    韩致一点就通:“这个法子也可行。”

    “我还要琢磨琢磨。”陆久安抬头看吴衡,“到时候把这事交予你来办。”

    主簿是县衙的二把手,必要时候得独当一面。

    吴衡嘴巴张张合合,半响没凑出一句话来,陆久安何时见过他这般,眉毛一挑,问道:“不愿意?”

    “陆大人。”吴衡鼓起勇气,“下官想跟随沈途他们去看看如何修码头。”

    陆久安半响无言。

    他亲自挑选的主簿年轻有为张弛有度,只是这职业病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

    “也好。”陆久安挥了挥手,“既如此,我便把这差事交给吏部来管。”

    史房胥吏主管人事档案,人才市场的事与此也倒差不差了。

    这大堂本是专门为待客所设,装点得富丽堂皇,陆久安不是很喜欢这风格,平日里很少踏进来,眼下吴衡跟着离开以后,陆久安也不愿多待了,思来想去,叫下人把杯盘收拾好,和韩致朝食堂走去。

    韩致不紧不慢缀在他后头:“之前久安说,窑厂出了好东西,不知是何物?”

    陆久安闻言,扶了扶额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东西我装匣子里放吾乡居了,你先去食堂等我会儿,待我去取来。”

    “不急,先吃饭。”

    食堂的饭菜向道镇当初也尝过的,对食堂掌勺的厨子赞不绝口,后来连着几日都没去醉风楼,跟着整个县衙吃了好几顿伙食团,直言回广木也让府里效仿这么做。

    这次从江州府下来的沈途几人的吃食,也是由这里的饭菜打包由人送去的,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分量管够,还有饭后水果,营养分配得很均匀。

    吃过饭,陆久安迫不及待拽着韩致来到吾乡居,他打开一个黄木匣盒,从里面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物什递给韩致。

    “水玉?不对。”韩致心头猛得一跳,拿起冰凉的卵状之物仔细端详,“无色琉璃。”

    “是的。”陆久安得意洋洋道,“我们为这物取了个别名,叫玻璃。”

    当日他叫人去饕餮山挖了不少硝石回实验室,结果他期待的火药没制出来,竟然阴差阳错,叫封敬先把玻璃给捣鼓出来了。

    所以封敬那边一派人通知,他就按捺不住跑进了窑厂。

    “玻璃。”韩致转动手里精巧的物件,他掌心的细纹透过此物清晰可见,“不是偶然得来的,是烧出来的?”

    韩致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和玻璃相仿的水玉便是天然矿石。

    水玉又称水晶,因为含有不同矿物色素,因此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而透明的水玉及其稀有,因此更加珍贵。

    “千真万确,确实是烧制出来的。”陆久安意味深长道,“你可不要小瞧这东西啊,用处可大了。”

    眼下窑厂还没熟练掌握其工艺,烧制出来的成品参差不齐,他本来想给教室装上明亮的窗户,照此看来没法立马实现了,不过做一个镜子出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早就受够了古代的镜子,大周使用的是铜镜,顾名思义,就是铜器铸造打磨而成,根本就没效果,人影模模糊糊,连他眼角那颗痣都看不清楚,陆久安用过几次以后就弃如敝履。

    现在玻璃发明出来以后,只肖镀银就能得到一面清晰可鉴的银镜。

    “单是玻璃已经让人趋之若鹜了,若是世上还有这样的镜子存在……”韩致眼神复杂地看向陆久安。

    韩致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不知为何,对陆久安身上的秘密,他却不敢轻易问出来。

    陆久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都是封敬的功劳。”陆久安眼神闪烁,被韩致这样看着,连接下来想说的话都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了。

    他本身兴致勃勃想与韩致分享望远镜的事,若是有了望远镜,韩致行军打仗无异于如虎添翼,现在只好搁置一边,到时候作为惊喜送给他罢。

    他一时有些不自在,他穿越的秘密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长此以往,会不会因此生出间隙。

    吾乡居一时有些沉静。

    还是韩致率先打破这凝滞的气氛:“久安手里有太多稀奇古怪之物,他日皇兄知晓了,定会让我讨要一份。”

    “陛下是九五至尊。”陆久安舔了舔嘴巴,“世间至珍至贵之物,合该呈献给陛下。”

    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应平天黑得就不是那么早了,陆久安却在吾乡居枯坐了大半时辰才回卧房,韩致已经神色如常,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之前的话题,静静躺在床上。

    第二日韩致醒得比往日早些,陆久安穿着薄衫到场地时,韩致已经训练得汗流浃背,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一举一动,有时候觉得他流着汗水的模样都格外性.感。

    韩致喘着粗气把红缨长枪往旁边的木桩一掷,长枪深入枪痕遍布的木头,枪柄微微颤抖。

    “醒了?”

    “今日怎么起这么早?练多久了?”

    “练了两套,有些热,起来冲了个澡。”韩致揽过他吻了吻额头,手臂上的汗珠顺着肌肉起伏的纹理滴落在陆久安袖口上。

    “还去跑步吗?”陆久安问。”走吧。”

    晨练结束,陆久安吐出一口热气,对韩致道:“你先回去吧,我要找蒋方说个事。”

    来到衙役集合的地方,江预昂首挺胸正在做收队结语,见陆久安径直走来,忙让到一边。

    陆久安抱着双臂道:“蒋方出列。”

    蒋方排在后面,他从衙差队列里小跑出来,规规矩矩站稳了,其他衙役目不斜视,脸上却不禁露出欣羡的神色。

    果然,蒋方跟着陆久安走到林荫树下,只听陆久安平静的声音缓缓道:“应平的旅行社正式成立,你之前跟着沐小侯爷踏遍了山水风光,沿途又留下景点标牌,想来对这片土地已经了如指掌。现在授予你旅行社社长的职位,往后你的工作重心就是培育导游,专门负责旅游接待。”

    蒋方喜不自胜,陆久安道:“先不要急着高兴,眼下你需要根据沐蔺写的游记,设计规划初不同旅游路线。”

    蒋方虚心求教:“陆大人说的旅游路线,该依照什么来设计。”

    “根据时长,出游目的和旅游团人群。”陆久安一边回忆着自己曾经报过的旅游团一边为他讲解,“如向学政、颜夫子、秦太医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体力跟不上,那就不适合山路崎岖陡峭的地方,而且他们只出游一天,那你设计的路程就不能太耗时……”

    蒋方这才知道,导游这份工作听起来简简单单,其中竟然还涉及这么多学问,不仅要为他们讲解本地民宿文化以及沿途风景,若是某些旅途时间较长的,还要合理安排好交通食宿。

    “导游工作繁杂……”陆久安话出未毕,蒋方一脸严肃道:“不繁杂,我喜欢做导游,大人放心,你交代的事,小的必定督办完成。”

    陆久安对手下很信赖,况且经过上次的带队,陆久安对他的能力也很认可:“好好干,若是应平旅游做成了,少不了对你的奖赏。”

    蒋方欢喜应下。

    陆大人出手大方,他自然知道县令大人的话做不了假。

    “《每日要闻》在江州传播开来,向学政离开的时候又领了几份带回广木,今日不同往日,你也看到了,应平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春雨过后,势必有一群为了踏青的游人会选择应平。所以你得尽快完成,到时候旅游社派人驻守在城门口,给来往游人发宣传单,若是他们感兴趣,你们就要立马开始工作。”

    时间如此紧迫,蒋方反倒被激发出无限动力,他行了个礼,中气十足道:“必不负大人所托。”

    “这样最好。”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笑眯眯道,“有奖有罚,到时候我要让旅游团的游人写服务评价,若是叫我知道你手底下的人干了出格的事,惟你是问。”

    能有什么出格的事……蒋方不以为意。

    陆久安看他这样,不忍心告诉他,旅游业发展久了,免不了会生出一些黑心导游,他们仗着手中的权利拨弄是非,谋取不正当的权利。

    罢了,哪个行业没有磕磕绊绊,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日臻成熟了。

    陆久安回到吾乡居,韩致已经换了一身玄色锦衣长衫,正大马金刀坐在陆久安那张办公椅上,眉眼下压,目不转睛看着手里的信件。

    “云落来信?”

    韩致抬起头来,把信件递给他:“晋南来信,沐蔺写的。”

    第126章 第 126 章

    陆久安顿时来了精神。

    沐蔺寄回来的信厚厚一沓, 陆久安好奇数了数,居然有十多页,陆久安奇道:“沐蔺转性子了不成, 居然沉得下心写那么多字。”

    韩致嗤笑:“不是他的手笔。”

    陆久安翻到最后一页, 落款确实是沐蔺那个小侯爷没错,韩致见了说道:“那个是他亲自写的。”

    陆久安捏着信纸顿了顿, 眼前仿佛浮现出沐蔺翘着二郎腿七扭八歪高坐案桌上, 一边喝酒, 一边口述, 指挥手下帮他写信的画面。

    不出意外,信件冗长啰嗦,废话连篇,陆久安耐着性子看完。

    十多页的信,总结下来无非三件事。

    展览阁在晋南人气高涨, 里面摆放的九连环魔方等奇物风靡一时, 不少王公贵族竞相把玩;

    跟着去的工匠已经安置妥当;

    葡萄酒运到晋南后, 沐蔺以久别重逢的名义把平时经常来往的几个酒友邀请到家中作客, 那几人都是尚书、侍郎、侯爵这种高门大屋出来的贵族子弟,个个锦衣玉食,素来在晋南吃喝玩乐风流成性,哪里有好东西, 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平生第一次尝葡萄酒, 几人都赞不绝口比作琼浆玉露,不仅为此豪掷千金,甚至因为太过稀少, 提前预定了十坛。

    信的最后,沐蔺写到自己即将启程, 信是十天前发出的,想来现在人已经离开了晋南。

    “太好了!”陆久安愉悦地吹了吹信纸,慢条斯理地对折整齐,放进案桌的抽屉里,“以后葡萄酒不愁销路了。”

    陆久安命人将消息放出去,不到一天的时间,应平所有酒肆都贴出了大量收购葡萄酒的字条,开出的价格也不低。

    葡萄种植园的农户用大片土地栽种葡萄,本身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响应县衙的新农政策,这下子信心大增,干起活来精神百倍。

    其他没有选择种植葡萄的农户则后悔不迭,感慨自己错失了这大好多的机会。

    “当家的,都怪你,当初劝你种葡萄你不听,那时候县衙为了鼓励我们种植,还给了不少补贴。你看人家李老汉多有魄力,前年开荒的六亩地,有整整五亩拿来种葡萄。这哪里是葡萄,这是金山银山呐,要是收成好,三年不愁吃穿。”

    汉子双眼赤红,他本身就因此事憋了一口酸气,现在被自己婆娘念叨,更加火冒三丈道:“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葡萄刚刚出现,谁知道是好是歹?”

    妇人大怒,双手叉腰愤然道:“你手伸出来干嘛?是不是想打我,你敢打我我就去县衙状告你。咱们陆县令可不认为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敢打我那就是家暴。”

    陆久安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惩治了不少随意殴打妻儿的恶俗,公堂之上打板子的就是在县衙当差的詹尾珠,她动起手来丝毫不会心软,直把那群对外软弱无能对内强势暴力的男人打得嗷嗷直叫。

    至此百姓都知道了县令大人很维护妇孺的事情,比起其他地方,应平的女子平日说话做事更加有底气了。

    汉子右手颤颤巍巍举了一会儿,倒底没挥下去,他颓然地收回手,有些色厉内荏道:“我们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非得去冒这么大的险。这是情况好,万一不如意,全部的家当都赔进去了。”

    “那大不了重头来过。”妇人苦口婆心劝道,“卖苗的管事都说了,机遇与风险并存,去年我们没有好好珍惜,今年说什么也要把握好。”

    有这种想法的百姓不止一家,一时间葡萄藤水涨船高,育苗基地的工作人员忙地脚不沾地,管事喜气洋洋地跟陆久安汇报,谁料陆久安听了却紧皱眉头,立刻让他停止售卖。

    管事不解道:“县令大人去年不是还让我等在百姓中大力推广吗?”

    他这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哪能朝夕令改。

    陆久安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指着官田里研究麦苗的申志道:“你来告诉他什么原因。”

    申志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对管事说道:“大人,良田都是用来种植庄稼的,要是所有人都去种植葡萄了,那么稻谷就无人来种了。总不能让百姓光吃葡萄吧,葡萄又不能填饱肚子。”

    “这是其一。”陆久安道,“今年葡萄收购价格高,那是因为稀少,现在所有人望风而动,改种葡萄,僧少肉多,价格只会被压下来,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还亏了本,那就不是为百姓谋取福祉了,而是谋害他们。”

    市场调控很关键,一旦农作物滞销,那投入的金钱和精力就打水漂了。

    “县令大人,你这就说错了”管事急急辩解道:“葡萄的销路又不止这一条,酒肆东家要是压价,那就当水果卖给游人,总归葡萄刚刚出来,正是众人新奇的时候。不说别的,我听好多外县来的工人,都在问起葡萄采摘园的事。这可是关系百姓切身利益的事儿,怎么能说停就停呢。”

    陆久安还是坚决摇摇头:“不能本末倒置,粮食才是关键,咱们县的粮仓才刚刚收上来一点,要是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你指望葡萄来养活饥民吗?”

    管事听罢心中有些失落,但还是恭敬地回道:“是,属下明白了!”

    陆久安想了想:“不停售可以,但是必须保证每户人家的耕地,多的不能种植。”

    管事这才重新焕发精神。

    户房书吏旁听了全程,摸着胡子道:“没想到陆大人不仅对种植之道如此上心,还对市场之事如此精通。”

    “算不得精通。”只不过多吃了一世的盐,在那个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看过不少这样的新闻罢了。

    稻米小麦才是百姓的根,其余农产品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

    清明时节,应平洒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花草树木被洗得干净又鲜嫩的,翠绿的新叶抽出来,像是缀着一块块被打磨过的玉石。

    雨过天晴以后,五颜六色的纸鸢升到空中,和煦的暖风带来清新的泥土芬芳。

    踏青游山,踏春游湖的季节到了。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陆久安的考绩文书递到了县衙。

    大周官吏的考课沿袭旧制,从人丁增益、狱讼催科、劝课农桑,缉捕安民、学风科考这几点来评判。

    若是单独拎出陆久安那份政绩来看,在这么多份里面,实在是显得有些平平无奇泯然于大众了,然而关键在于,陆久安当职的是应平的县令!

    三年前还是个人丁稀少,民俗剽悍,粮税难收的贫瘠之地。

    陆久安仅仅用了短短三年,不仅治理了洪水,粮税还一分不少地收了上来。

    更不用说,在前几日,上京赶考的举人里面,应平出了两个进士。

    两名进士均被授予庶吉士,在翰林院当值。

    这无异在陆久安的考评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以说,陆久安不仅仅是通过,而是以漂亮的的政绩呈至京都吏部,亦如三年前初来乍到的治水,他给百姓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果然明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蒙尘,只等一朝遇雨化作龙。”吏部一高兴,直接按了个“称职”的考语,做出调任升迁的谕令。

    都说县令难升,因为到州县为官的多是举人老爷,像陆久安这种堂堂探花却身居最末流的实在是少见。

    而且大周施行的是考满制度,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一般考满9年,县令才能迎来升迁的机会,很多人熬死在一块儿地也不见得能离开,可见不易。

    “这么容易就给了升迁的谕令,会不会不太妥当。”同差捏着墨笔有些担忧的问道。

    “我既没做出欺罔诞谩之事,也没有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有什么不妥当的?”

    然而陆久安打开文书一看,却愣住了,上面明晃晃的“平常”二字。

    “怎么会?”

    他自认这县令做得还算励精图治,事事亲力亲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只得了个“平常”的考语吧。

    背后探出一双大掌,包裹住他指节分明的手,韩致脑袋枕在陆久安肩窝里,探头看了看文书。

    “很失望吗?”

    陆久安摇摇头:“不是。”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陆久安也不是非得要去计较,他本身就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应平做个县令也好,只是做出的功绩没被认可,和心里的期望有些落差罢了。

    韩致弹了弹鲜艳的官印,从他手里抽出文书来,只看了一眼,展平放在桌上:“这是皇兄给的考语。”

    “陛下?”陆久安怔住。

    事实是,在陆久安不知道的晋南京师,吏部侍郎刚考了地方上送来的所有帖子,还没来及得给出去,在天子身边素来得宠的掌印太监就奉旨前来,命人搬走了所有述职报告和考课文书,说是陛下心血来潮,想要亲自考评这一年官吏的政绩。

    整个吏部衙门噤若寒蝉,以为是考评里出了什么徇私舞弊,利用职权排除异己的事,传入了圣上的耳朵里。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属于欺君罔上掉脑袋的大罪啊。

    这种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最近几年朋党之争愈演愈烈,每当众人以为天子发怒要血洗朝堂时,他偏生又轻拿轻放,没翻起半点浪花。

    难不成陛下终于要下手拿谁开刀了不成。

    不过他们终究是多虑了,掌印太监当天下午就将考课文书送回了吏部案桌之上,多余的话一字未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礼部侍郎翻阅文书,发现圣上重新修改了几份考语,其中就有陆久安的那份。

    仿佛当真只是心血来潮考课官吏政绩。

    然而真的只是这样吗?

    韩致看着陆久安迷茫的双眼,叹了口气:“久安,皇兄这是在保护你。”

    第127章 第 127 章

    “你是皇兄看中的社稷人才, 当初你深陷焚琴之案,无法脱身,为了将你安全无虞地摘出来, , 只能出此下策,先将你调离京师, 远离漩涡中心。”

    “久安, 不要埋怨皇兄。”

    韩致的话还印在脑海里, 陆久安却越想越糊涂了。

    他一个未到弱冠之年的少年, 凭什么就得了当朝天子的青睐,成了他看中的社稷人才。不惜拨乱布局已久的棋盘,只为了保住他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

    这其中,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然而这些蜘蛛网一样的谜团并不没有得到解答,因为韩致要离开应平了。

    文书递到县衙不久, 兵部尚书冯熹济的回信也随后到达。

    就烈士抚恤一事, 冯熹济一开始并不认可。

    驻守边境的除了韩致麾下亲率的五万大军, 还有另外三个大将统领的军队, 分别驻守在大周不同的方向,只不过有大规模战事发生的仅此云落一个城池而已。

    然而就算这样,每年拨往前线的军饷源源不断,四万石的粮食运到云落, 一个月就吃完了, 这还是在承平之时,若是打起仗来,粮草只多不少, 户部那群老贼变着花样给圣上哭穷,还想给伤亡士兵抚恤?简直是异想天开。

    要是这事递上去, 冯熹济都能料想到户部尚书如何在朝堂之上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了。

    “如今国库虽然充盈,但是陛下宽厚仁慈,想要藏富于民,几度减轻赋税,再加上用钱的地方也不少,比如去年打造战船,国库就消耗了不少。士兵战死是很正常的事”

    这些话都是户部老生常谈的。

    不过冯熹济还是被自己假想的场景气得一股火蹭蹭往头上冒。

    他分管各地驻军的粮草,军队的调动,没少受这老贼的气,现在还要攻讦他士兵生死,这和打他脸没什么两样。

    冯熹济气愤难当将一叠文书摔在桌上,猛锤了一下结实的桌子,兵部侍郎吓了一跳,连忙宽慰他:“大人消消气。既然将军主动提及此事,到时候定然与你同仇敌忾。”

    冯熹济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很快,兵部侍郎把韩将军写的文书重新递给他。

    冯熹济再看韩将军写的信,越看越觉得中肯。

    “设置抚恤金,战士免了后顾之忧,战场上方能义无反顾冲锋陷阵”

    “烈士是用血肉之躯,铸就民族之魂”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和平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好!写得真是太好了!

    面面俱到,发人深省,感人肺腑。

    连他这个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看了都觉喉咙坚硬,眼眶湿润。

    只是这遣词造句和将军一贯的风格不太相似,总觉得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冯熹济当即热气上涌,第二天上朝,当着天子和四周肃穆而立的众官的面上奏了此事,果不其然引得朝堂一片哗然。

    反驳的不仅有户部那群穷抠搜,还有都察院,其余人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好整以暇坐看几队人马你来我往唾沫横飞的滑稽场面。

    而结果自然是兵部尚书寡不敌众,摆下阵来。

    皇帝陛下自始至终态度不甚明朗,冯熹济摸不准当今天子高深莫测的心思,但是一想到韩将军的性格,再加上他与天子的关系,立马百里加急写了回信到应平搬救兵。

    “镇远将军,老夫一个人实在搞不定,还望你速速回京相助。”

    隔着一页信纸,冯熹济被逼到穷途末路气急败坏着急摇人的形象跃然而出。

    陆久安看得哈哈大笑。

    “这位兵部尚书怎么就笃信你回去一定能成事?”

    韩致正喝着水,听到问话,被呛得连连咳嗽,他一只手握着水杯,面色古怪。

    陆久安顿时被勾起了兴致,用手臂撞了撞他:“哟,看来咱们韩将军不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连朝堂之上也是叱咤风云,是我小瞧你了。”

    “没有。”韩致干巴巴地回答。

    “没有什么?”陆久安不怀好意问,“当初发生过什么,说一说呗。”

    “都过去了,不足为提。”

    陆久安故作诧异:“避而不谈,莫非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让我来猜猜,难道是户部想把他家中女眷说亲于你,因此对你厚爱有加?”

    韩致额角狠狠抽了抽,握紧拳头,忍住了去堵住他嘴的冲动。

    “看你反应那就不是了。”陆久安摇摇头,摸着下巴越发口无遮拦,“莫非是户部之中有人喜欢你这款的,你两有过一段,所以不方便告诉我。但是只要你开口,那人就是有求必应?”

    “也不是?那……”

    韩致被陆久安逼得节节败退,深吸一口气,抓住陆久安发身按在墙壁上,无奈道:“就这么想听?”

    “好奇嘛,我想多听听你以前的事。”

    韩致眼神暗下来,右手摩挲着他后脖颈,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里意味不明:“那久安得付出点什么代价了”

    陆久安快速往他嘴上吧唧一口,被韩致按着后脑勺反客为主,吻着吻着,两人稀里糊涂又滚到了床上。

    半响过后,韩致背对着陆久安坐到床沿边上,慢条斯理穿上衣服,凶悍的肌肉随着一举一动微微鼓胀,陆久安则躺在床上,一脸汗津津地匀着气。

    韩致系好革带回过头,见陆久安一张脸被春.情染地白里透红,把他凌乱的发丝拨到一边,忍不住又捧着他的脸啄。

    陆久安拨开他的手:“户部不同意粮草支援,然后呢?”

    韩致一顿,漫不经心道:“然后,我让人把他绑了。”

    陆久安气息稍滞,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他笑得毫无风雅所言,握着拳头把床板锤地哐哐作响。

    当初刚刚升为副总兵的韩致想要增加军饷,户部不同意,用一贯的国库空虚来哭穷搪塞。

    军队没有粮草支援,便无法继续战斗。

    蛮横暴躁的韩致能耐着性子听他废话吗?那当然不可能,他非但不听,还要把户部尚书请到府上,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半点情面不给他留,几个手下的军痞子五花大绑将人捆了回去。

    韩小将军居高临下坐在首位,拿尚书大人房中之事威胁他,要是不给粮草,就把他出入哪家娘子闺房的艳史抖落出来,要来个鱼死网破。

    天还蒙蒙亮,小将军正在喝酒,他的副将在外守着,户部尚书府上着命来找韩致要人,耗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把尚书大人接回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隔天,一直不松口的户部尚书通过了韩致请军粮的折子。

    当初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做出这等混账事?也就韩致自持身份年少轻狂,当朝天子大发雷霆,冷着脸色扬言要给自己的臣子一个交代。

    于是把韩致关了整整十天的禁闭……

    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

    经此一遭,朝廷上下都知道了,咱们这位小将军可真不是一般的能惹事,在朝中那叫一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存在。这么多年了,韩致先后接管了老将军的兵权,还训练出了雪拥十二骑,现如今可以说是兵力雄厚,人也变得成熟稳重,然而此事的余威犹在,户部尚书见了他必定绕道就走。

    陆久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韩朝日,你可真莽啊。”

    韩致按了按额头:“年少不懂事,才会做出这样的浑事。”

    “那时候当今陛下才刚刚继位吧,他居然只把你关禁闭,要不是户部尚书自己不追究,我看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韩致没有说话,他也同意陆久安的说法。

    陆久安贴上来:“那此次上京你准备怎么做呢?不同意的话,还是把人绑回去?”

    “那就真要鱼死网破了。”韩致眼皮也不抬一下,嘴角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同样的招数不会成功第二次,户部尚书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岂能容人轻易拿捏,我准备借刀杀人。”

    “哦?看来我与你不谋而合。”陆久安也不问他怎么个借刀杀人,懒洋洋坐起来,轻轻踹了他一脚:“往右边看第二个柜子里,有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韩致趿拉着木屐走过去,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记事本”,记事本上记录的是水泥配方。

    韩致微微一笑。

    “当初说要给你,正好现在可以用上。”陆久安侧着头,露出一个无比狡黠的神色,“你把此物送给工部尚书,来个祸水东引。”

    水泥这种罕见的东西,陆久安就不信管营造建设的工部不心动。到时候户部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兵部,还有拿着水泥配方跃跃欲试的工部尚书。

    韩致把水泥配方收入囊中:“你就那么确定,户部会把钱用在烈士抚恤金上?万一让工部捡了便宜,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

    “不会的。”陆久安笃定,“工部尚书又不傻,拿到水泥配方,这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只会跟你们站一块儿同仇敌忾,又岂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

    “实在不行。”陆久安又不怀好意地调侃他,“韩将军再来把阴的,正所谓兵行诡道嘛。”

    韩致很快收拾好行囊,此去晋南,他准备骑马到江州,再从水路出发。

    “本来计划的是等院试过后,带着鸿途学院的学生去春游,顺道叫上你一起去踏青。”陆久安道,“现在看来你实在没那个福气。”

    “之前向道镇来时,不是以已经去过了吗?”

    “那不一样,这次是带着孩子们野炊,做游戏。”陆久安抬头看了看钟楼,催促他,“时候不早了,快点启程吧,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128章 第 128 章

    四月中旬, 前去江州府院试的应平童生出了成绩,这群人不负众望,在向道镇的主考下, 过关斩将取得了生员的身份, 这其中,颜谷一直比较看好的高楚还一举拿了个案首的名头回来。

    向道镇知道颜谷在县学教授之后, 对这个结果丝毫不觉意外。

    然而江州民众不知道, 江州知府也不知道, 应平一下出了那么多秀才, 还把案首名号给摘走了,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

    这其中又以博阴县反应最为激烈。

    原因无他,高楚高宿两兄弟原本是博阴人士,后来闹饥荒才落户到了应平县,博阴县令一时之间悔不当初, 懊恼自己没有慧眼识珠, 才让好好的人才另投他处。

    然而为时已晚, 博阴县令唯一能做的, 就是厚着脸皮向外人说高楚案首祖籍在博阴,还大张旗鼓地做了个牌匾,送到了高家兄弟曾经住过的鱼追村,赐名案首村。

    高楚高宿相依为命, 早就没了双亲, 在世上唯一有点关系的就是那群叔伯姑姨,牌匾一送到鱼追村,叔伯姑姨都震惊了。

    两兄弟出走后, 他们没当一回事,后来久而久之, 便以为他们在饥荒中已经死去了,也逐渐遗忘了两人的存在。

    现在发现他们不仅没死,还考取了院试的第一名。

    “好好好,当初我就说这两兄弟前途不可限量,你看,果然没错吧,考了案首,说不定以后还能考状元,光宗耀祖啊。”

    一群叔伯在鱼追村逢人就说,可谓是春风得意。

    鱼追村的七邻八舍却不以为意,平日里这群自以为是的亲戚里没少做欺凌两兄弟的事,甚至早就把高楚高宿从族谱中除去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现在听高楚考了第一名,又私自将两人名字加上去,真够没脸没皮的。

    “夺了别人的家宅,还非打即骂,要我说,当初要不是这群叔伯滋扰,人家高宿也能拿个案首。”

    “拿案首?没打死都算好的了,幸好趁着饥荒逃走了。”

    左邻右舍七嘴八舌的,都在为高家兄弟愤愤抱不平。

    又有人道:“听说他们逃到应平后,吃喝不愁,这是真事吗?”

    另一人煞有介事道:“确实是真的,我认识隔壁村一家子,差点饿死了,也是举家迁至应平,听说人家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呢。”

    众人不说话了,无言的气氛在老槐树下蔓延。

    良久,一道声音打破沉寂:“什么时候,咱们博阴也能像应平一样?要是那应平县令是我们的父母官该多好啊。”

    博阴的这一套操作,经观星舍驻地记者传入陆久安的耳朵,陆久安听罢只是一笑置之。

    “咱们公子培养出来的人,博阴什么都没干,就想把功劳占为己有。”陆起不爽快。

    陆起既是观星新闻社的主编,也是社长,他本是自幼长的陆久安身边,耳濡目染下,一举一动都带有陆久安的影子。

    如今独自一人挑大梁运行偌大的新闻社,这几年下来,陆起变的愈加成熟稳重,脸上的稚气消失不见,随着能力的提升,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芒,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刚毅和坚定。

    陆久安看着他一点点成长,从当初刚见面那个还有些许腼腆,眼里只有自家公子的小男孩儿,到如今的有主见有理想的少年,心里感到无比欣慰。

    “别人怎么做不重要,当事人如何想才是最重要的。”陆久安道,“假如以后高家兄弟真中举了,衣锦还乡的也不会是博阴,而是应平。”

    他就是这么自信,应平可以给百姓带来这样的归属感和自豪感。

    “对了,公子。”陆起递给他一份策划案,“广木省城的观星分社已经建成,记者和编辑也选拔到位,两日之后就可以运行出第一版要闻,向学政已挂名分社长。”

    陆久安接过策划案看了看,点头道:“这事全权交给你处理。”

    当初向道镇主动给新闻社递了橄榄枝,这么好的事情,陆久安岂有不用的道理。

    当天下午就给陆起传了话,让他把分社的事情提上日程。

    陆起的计划本来就是一步步走出应平到江州,再到广木布政使司,如今有机会越过江州直达省城,他自然满口答应。

    虽然向道镇拍着胸脯会在省城帮衬新闻舍,然而毕竟在别的地盘人生地不熟,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向道镇拉到新闻社压阵,他挂名分社长,既能得他撑腰,还能满足向学政的兴致,一举两得。

    范成秋带着新鲜出炉的秀才们回到应平,陆久安为他们举办了一场庆功宴,之后便准备春游踏青的事。

    春游踏青是学业之外难得真正放松的娱乐活动,一群学子兴致高涨,陆久安拿着手里的喇叭,站在台前三令五申届时出行的注意事项。

    私下里,杨苗苗眨着亮晶晶的双眼问:“大人到时候一起去吗?”

    陆久安摸了摸他的头:“大人公务不是很繁忙,可以陪你们感受一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杨苗苗当即把这一消息带回了班里。

    春游的地点选在不算陡峭的金铭山,从县城到金鸣山大约五公里的路程,中间衔接着大片梯田油菜花地,再行一里路,就会看见一个湖泊,湖畔四周柳树环绕,桃花相映,旁边的空地正好可以供中途休息野炊。

    金鸣山上绿树成荫,小溪潺潺,最重要的是,金铭山上建有谢家的庄园,庄园内客房众多,谢家家主表示愿意为此次郊外探春之旅提供住宿。

    谨慎起见,在出发之前,陆久安派人将金鸣山上上下下勘察了一遍,确保没有大型野兽出没的痕迹。

    春游按班级分为六个队伍,每个队伍配备一名带队老师,五名护卫,带队老师由班主任担任,护卫则是从衙役里抽调而出,负责护卫学生的安全。

    此次春游,陆久安设计了一个特别的环节。

    “户外写生?”范成秋不解其意。

    陆久安对着一屋子满脸疑惑的夫子,笑眯眯为他们作解释:“其实就是对着实物绘画,咱们学院不是每周都要开设绘画课程吗,现在春临大地,万象更新,景色这么好,正好供学生们练笔,培养他们的情操。”

    陆久安也有过学生时期,自然知道,在所有课程里面,音乐绘画体育这样艺体课最受欢迎。

    负责丹青的两名夫子没料到此去春游踏青,还能用上他们,眼底闪过浓浓的不可思议。

    而且在这之前,他们也从没有听过这样新颖的形式作画,听罢当即表态道:“这个法子好,师法自然。我们平日都是包揽山大川以后,坐在屋子里凭着记忆绘画,再不济就是临渊摹笔。像这样对着自然山水作画,还是头一遭。”

    而且一整个学院的学子同时在外作画,这么大规模的组织,想想就便让人心潮澎湃。

    丹青夫子说完,不由自主看向提出这个想法的陆县令,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范成秋若有所思:“可是户外写生,幕天席地的,画纸也不好摆放啊。”

    “这个简单,我早就为此准备好了。”陆久安能想到户外写生,当然也料到这一点了。

    平时文人骚客游山玩水,兴致所起,也最多是吟诗,作画却不见到几个。古代户外写生少,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绘画工具不宜外出携带。

    陆久安拍拍手,就有工匠从外面搬来一个奇巧之物。

    “这是何物?”两名丹青夫子对视一眼,都很兴奋。

    陆久安道:“画架。”

    “这么个小东西,就能解决作画不方便的问题了?”范成秋围着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名堂。

    “当然了。”陆久安指着工匠手里的物什道,“不过这个形态是折叠起来的,可以在不用的时候方便堆放,它的用途还很多,刘木匠,你为夫子们展示一下。”

    刘木匠是谢怀凉工坊出来的,对手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了,三下五除二,就让它变了个样。

    丹青夫子看着立在地上的画架,双眼放光。

    陆久安当初凭着记忆给谢怀凉描述过画架的大致,又解释了用途,谢怀凉设计的时候,在原来的基础上,还添加了其他的功能,所以与现代的画架有很大的出入。

    与其说是画架,还不如不说是简易版书箱更加合适。

    “画架这后面两根带子,可以供使用者背在背上。”刘木匠一边展示一边解说,“画架旁边有个袋子,可以装笔墨纸砚,作画的时候,只需要把这个木板平放即可。”

    丹青夫子更加好奇了:“大人,我能尝试一下嘛?”

    “当然可以。”

    丹青夫子先是背在背上,发现展开后的画架虽然很大,但是选料很轻巧,年岁小的学子背着这个物件也不成问题。

    然后他又把木板平放,抽出一张画纸铺在上面,用木板边沿的夹子固定住,提笔蘸墨,几下就勾勒出一张简单的仕女图。

    “太妙了。”丹青夫子一瞬间就想到了很多教学计划,“大人,可以给我一份吗?”

    陆久安大手一挥:“这就是专门为你们户外写生制作的,到时候作为学校的公物,夫子和学生每个人都有,数量管够。”

    春游踏青的当天,晴空万里,气候宜人,一大早,高低不一的学子集合在县衙外,情绪高涨。队伍旁边停了一辆马车,因为要野炊,马车后面拉了不少锅碗瓢盆。

    出游的队伍里面还有医学院的学生夫子,他们不仅观光采风,还肩负随行大夫的责任。这群医学生非但没觉得不满,甚至因为终于有机会行医问药而兴奋异常。

    学子们秩序井然排成两列长龙从学院出发,县学的生员凑热闹缀在队伍后头,要跟着一块儿踏青野炊。陆久安换了一身普通低调的青衣长衫,背着画架,混迹在一群生员里面,俨然一个年轻俊才。

    “陆大人”生员们受宠若惊。

    “诶,今天我可不是什么县令。”陆久安打断他们,刷地展开折扇,笑得儒雅,“今日我和你们是同窗,称兄道弟即可。”

    “这”生员们犹疑不决,“陆贤弟”这三个字迟迟叫不出口。然而陆久安一口一个“兄台”,唤得极其自然,直把这群生员弄得脸红脖子粗。

    衙役同样不作官差打扮,不过他们身材高大,气势凛然,就算穿着普通的短褐麻衣,在出游的学子里面也显得格格不入。

    出游的队伍长龙一般浩浩荡荡,队伍前面的领队举着旗帜,音律老师则带头唱歌,所有学子跟着整齐划一地哼唱,曲子轻快悠扬,直上云霄。

    沿途的百姓看着这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纷纷友善的让出道路,倒没有认出生员里的陆久安来。

    就这样,踏青队伍畅通无阻地出了县城。

    他们刚一走,就有一队装裱华丽的驷马高车来到应平。

    第129章 第 129 章

    来的马车有三辆。

    拉车的四匹骏马水光滑亮, 膘肥体壮。那马车也是富贵阔气,车身由上好的小叶紫檀制作而成,厢身足有一米多宽。虽不至于镶金嵌玉, 但却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车厢四角缀着精致的铃铛和流苏, 行走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空气中还有暗香浮动。

    如此这般富丽堂皇的马车, 应平的三大富绅坐不了, 江州的贵族里也不见得有, 必定是高门世阀历经岁月沉淀,用上百年数代人的经营堆砌而成。

    来往百姓看着这一辆马车,眼珠子都瞪圆了,不远不近围在旁边,纷纷猜测里面坐着的是谁?

    丝绸做的帷幔盈盈晃动, 车帘之上金丝绣的芙蓉仿佛都跟着活了过来。

    为首的马车里, 来人掀开帘子, 露出一张贵气天成的脸, 正是省城吕氏的嫡孙吕肖。

    吕肖外表谦逊有礼,然而相熟的同伴都知道他争强好胜心高气傲。自从吕肖同友人寻欢作乐被学政训斥一番后,心里一直暗暗不服气,存了一颗较量的心, 并罕见地把郊游踏青的地点设在一个寂寂无名之地。

    后来向学政去了应平考学, 刘资安慰他:“向学政老觉得那小地方好,等他亲自去了以后,定然会后悔当初说的那番话。”

    吕肖嘴上不说, 心里面却深以为然。

    谁知道向学政回来以后,不仅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 还隔三差五地在县城学子面前对应平赞誉有加,看样子真是对那群乡巴佬满意得不得了。

    吕肖暗中恼火,问素来宠爱他的老爷子要来家中最华贵的马车,叫上十几个同窗好友,天还未亮,便一起往应平赶去。

    一群人车马劳顿,本就精疲力尽,待进入江州以后,见沿途房屋破败不堪,行人面黄肌瘦,有同窗不禁嫌弃道:“果然是穷山恶水,要我说吕肖兄,今年踏青出游你却是选错了地方。”

    马车颠簸不堪,吕肖撩起车帘静静看着外面,好似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

    那名同窗见他不说话,便又道:“江州府都这样子,应平一个小县城,还能好到哪里去。要么就是学政大人夸大其词,要么就是他良苦用心想出这个法子激励咱们的。”

    吕肖终于回过头来,用不咸不淡的口吻道:“向学政回来时,带了几分要闻,说是应平观星新闻社出版的,不知道你们看过没。”

    同窗顿时闭嘴了。

    当然是看过的,学政大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要闻扔在众人面前让他们观看。

    吕肖明知故问,不过是在告诉他,应平就算再怎么不堪,也不是现在看到的这般。

    后面的路程众人为了养精蓄锐,走一段歇一段,整整用了大半个月才到达应平。

    刘资早在马车行驶到水泥路时就忍不住探出了脑袋,待隔得近了,看到那鳞次栉比的县城和街肆时松了一口气:“和我们省城差远了嘛。”

    省城遍地都是红墙高院,亭台楼阁,处处风帘翠屏,户盈罗绮。车水马龙间,都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富户。

    周围的交谈声窸窸窣窣传入这群远道而来的学子耳里,更是让他们信心大增。

    吕肖嘴角扬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差是差了点,好多事物倒是稀奇古怪。”

    宝马香车在百姓的注目下缓缓驶到县城门口,一个长相讨喜的少年人立马摆出笑脸迎了上来,手中也同时递出一叠细薄光润的笺纸,笺纸已经着墨,最上面那张看着像山水画。

    “几位贵客想必是初次来应平吧,我是这里的导游,无论是对县城的客栈酒楼,还是郊外的山水风光,都了如指掌。各位初来乍到,不知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吕肖高坐马车内,问道:“干什么的?”

    刘资顺手把笺纸递给他:“应当是守在城外给游客卖点消息赚点小钱的。”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刻意收敛,马车外的少年听得一清二楚,笑容依旧热情如火,半点没受影响。

    “诶,客人你可说错了,我知道你们指的是那些不务正业的三教九流,我们和那群人不一样,他们会发这种精美的旅游宣传手册吗?”

    吕肖扬了扬手里的笺纸:“你说的旅游宣传手册是此物?”

    “正是。”少年趁热打铁说道,“我们来自应平官府正规组办的寻舟旅行社,铺子就在县衙旁边。”

    吕肖看了看后面已经堵成一列的长队,示意马车靠到一边。

    少年趁着吕肖翻阅手册的当口,又机灵地给后面两辆马车各自递了一本,然后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的工作:“很多客人远道而来,对应平的景点不太了解,我们导游的工作呢,就是根据客人的需求设计旅游路线,并为你们介绍各个人文景观。当然了,若是你们想要更方便,食宿我们都能为你们全程安排好,绝对物超所值,保证让你们整个旅途省心省力,只需要游玩即可。”

    吕肖很快看完宣传手册,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容更明亮了:“我是寻舟旅游社八号导游。”他指着胸前那个写着“八”字的工牌道,“我叫张贰河,客人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最近游客太多了,要是晚一些,就怕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吕肖一行是不差钱的主,张贰河问他们想要什么样的酒店客栈,得到的答案是,按最好的安排。

    “是这样的。”张贰河十分耐心,“咱们应平最近兴起的客栈不少,他们各有千秋,只不过主打的主题不一样。”

    张资好奇问道::“客栈舒适就行,还有什么主题?”

    “那当然了,这是咱们陆县令给做的城市规划,要打造一个具有文化特色的应平,那客栈自然与别的地方也要不一样,。”张贰河讲到此,有些沾沾自喜,“比如有的客栈主题的是沿江客栈,住那里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波澜壮阔的江景;有的是竞技客栈,里面有五花八门的有趣物件,还有的专门就是为你们这群客人打造的客栈。”

    张贰河故意停住,吕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腰间的墨玉:“是什么样的客栈?”

    张贰河见这十几个绫罗绸缎的公子哥都看向自己,知道吊足了胃口,方才慢悠悠道:“给诸位博学之士打造的书香客栈。”

    “我们也没自报家门。”刘资双眼放光,”你如何就肯定我们是读书人的?”

    “这还用说嘛,书有诗书气质华,诸位风度翩翩,器宇轩昂,一看就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张贰河能被选为导游,那吹捧的话自然是张口就来。

    一行人被他说得通体舒畅,当即拍板去书香客栈:“我倒要去瞧瞧,主题为书香的客栈是什么样的。”

    “放心,一定会让诸位满意的,现在那客栈已经住了不少客人,都是冲着书香主题去的读书人,各位还能在里面结识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有识之士。”

    张贰河能说会道,等到达客栈的时候,这群人已经被话里的信息勾得蠢蠢欲动,张贰河也知道了他们是一群来自省城的富家公子。

    他自担任导游这么多天,还真没接待过省城来的贵客,一时之间心念直转,无论如何,要把这群读书的秀才给招待好了。

    吕肖等人的到来引得客栈里的不少人侧目,吕肖他们本就是众星捧月习惯了,被这么多人看着不以为杵,神态自若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客栈内部确实按照文人喜好来装扮的,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书香墨宝,客栈一楼摆放了两桌棋盘,此时正有一对儒生在对弈。

    楼梯两侧挂着两排灯笼,一侧是字谜,一侧是对联,猜出谜底或者对出下联的,可以凭灯笼里面的奖励得到一些有趣的纪念品。

    “客人若是觉得满意,可以在此打卡哦。”张贰河提醒道。

    “何为打卡?”

    “即留下你的一份墨宝,盖上印章,表明你曾经到过这儿。”张贰河指着客栈右侧的那一面内壁,“那儿是打卡墙,你的墨宝到时候会放在打卡墙供来往游客瞻仰。你瞧,最前面那一张,就是学政大人题的诗。”

    刘资下意识看向吕肖,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方才道:“学政大人居然也到过这儿。”

    他走过去看了看,确实是向学政的印签没错,吕肖指着向道镇后面那一张问:“这是谁人所作?”

    “是县学的颜夫子。”

    吕肖若有所思:“看着竟比学政大人的墨宝还”

    未尽的话含在舌尖渐渐低下去,张贰河听得不甚清晰。

    “那这张呢?”

    “这个呀。”刘资看到,这一刻,张贰河的双眼如燃烧的骄阳一般,“这是咱们陆大人所作!”

    刘资笑呵呵道:“这要是才学不够的,还真不敢在此留下自己的拙迹。”

    接下来,张贰河按照旅行社的规矩和他们签署了协议,又提前收了钱,吕肖道:“你先回去吧,今日我们有别的事,到时候旅游之前,我们直接到旅行社找你即可。”

    吕肖所指之事,自然是去县学会一会那学政大人口中所谓的应平灵秀。

    然而他们注定无功而返。

    “哎哟,这可真不赶巧。别说县学了,就是整个鸿图学院都是空荡荡的。”被找上门的张贰河一拍脑袋,“早知道你们是去县学,我就该拦住你们了,结果让你们扑了个空。”

    “他们去哪儿了?”

    “这不是春暖花开嘛,教谕带着满城的学子出去春游踏青了。你们若是早一点,说不定还能碰到他们的队伍呢。”

    张贰河察言观色,见他们神情不佳,忙道:“我知道,你们肯定也是来旁听颜夫子和陆县令讲学的读书人。不过这事也不用操之过急,他们要出去两日,明晚才得回县城。不若趁着这两日,先好好在应平游览一番。”

    他把应平舆图翻找出来指给他们看:“你们要是就近玩耍的话,这条线路的风光很不错,旁边还有一条湖。听说学院此次春游踏青,正好会经过这儿。”

    舆图里山川河泽一目了然,吕肖凑近了细看,仿佛从那粗细分明的线条中,看到了蜿蜒曲折的田野小径,还有那阡陌之上正井然有序列队前行的应平学子。

    如链似带、层层叠叠的油菜花顺着山势而下,与远处朦胧的村落交相辉映,阳光被高山劈成了两半,一半沉睡在薄薄的山雾里,一半已经炸起了金黄色的浮粉。

    一边走,鸿途学院的夫子一边在教学生们哪些野菜可以吃,而医学生们则是在辨别哪些野草可以入药。

    倒是没有学子们伸手折菜花,一来这群学生很大部分都是出自乡野,菜花对他们来讲再平常不过,二来是出发之前,夫子们再三强调过不可践踏毁坏庄稼,因此一路行至既定的湖畔时,都规规矩矩没有出现半点逾礼的行为。

    温和的太阳升至头顶。

    “好了,我们就在此安营扎寨吧。”

    锅碗瓢盆从车上卸下来,要开始进行万众期待的野炊了。

    以班级为单位,每个班级两口锅,好坏优劣各凭本事吃饭。

    所有人手里都被分配了相应的工作,他们各司其职,拾枯枝干柴的,洗野菜的,砌灶的,明明在自个儿家中时,这群孩子做惯了家务活,但是当所有同龄的伙伴聚集在一起,共同做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时,他们又显得格外的兴致高涨。

    学子干得热火朝天。

    陆久安也不例外。

    “今天我来给你们露一手。”陆久安把袖子撩起来,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

    “陆……陆贤弟,这如何使得,君子远庖厨。”一众生员大惊失色。

    陆久安扬起手里的菜刀,干净利落地把排骨切成段。

    “君子远庖厨,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孟子所言,出自《梁惠王章句》上。”

    陆久安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他记得对方是特地从江州府来应平求学的,名叫齐世。

    “既然知道出处,那就该知道这话最初的意思。”

    齐世不说话了,高楚见状,非常自觉地用火石点燃柴火,又往简陋的灶台里添上一些枯枝,大锅下面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

    “没有什么远不远的说法,这都是生活,你们曲解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心安理得地将油腻的粗活推给别人罢了。”陆久安把排骨丢入沸水里,焯一遍去掉血腥味,熟练的手势引得一旁的几个夫子都纷纷侧目,“你们兴许不知道吧,第一年你们到应平吃的月饼,还是我和韩将军亲手包的呢?”

    高楚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来的二十几个人当中,大部分都是在陆久安任职那一年逃难到应平的,对那段艰苦的岁月记忆尤深,自然也记得月圆之下,差役敲开院门递过来的那个硬邦邦味道也不怎么好,却能让人潸然泪下的月饼。

    陆久安见好些人红了眼眶,故意道:“我知道做得不好,但也没那么难吃吧,不过我保证,今天做出来的东西绝对让你们食指大动。”

    他准备做糖醋排骨,主要这道菜做法简单,关键他自己也爱吃。

    色泽红亮油润的糖醋排骨刚一起锅,他便听到周围生员不小心发出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陆久安好笑道:“尝尝吧。”

    高楚率先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也顾不得烫,咬了两口,当即发出惊叹:“陆大人,你手艺着实太好了吧,比醉风楼的大厨做得还要好吃。”

    他嘴里还鼓鼓囊囊没有吞咽下去,手里已经不停去夹下一块儿:“兄长,快吃,晚一步就没有了。”

    其余人见状,也顾不得文人的矜持了,争先恐后地抢夺起来。

    可惜的是糖醋排骨就这么点,僧多粥少,每个人最多吃到两三块,刚尝着味就没有了。

    陆久安见陆起可怜巴巴投过来的哀怨目光,猜想他手速定然慢别人一步,贴着他的耳朵悄声安慰他:“回去以后公子我给你开小灶。”

    这顿饭所有人都只吃了个五分饱,毕竟能携带的食材分量有限,好在野炊本身就涂个氛围,也就无所谓多少了。

    吃过午饭,教谕组织学生收拾草地的时候,陆久安注意到湖畔另外一侧来了十几个衣着华贵的青年,那群人从马车上下来,进了攒尖顶凉亭。

    其余生员也看到了,猜测道:“看穿着打扮,应当是江州府来游山玩水。”

    齐世摇了摇头:“不是江州府的,我不认识他们。”

    第130章 第 130 章

    河畔旁的空地正好适合写生, 东南西北方向的风景各不相同,亭台楼阁在树木掩映之间若影若现,杨柳垂髫, 每一处截取下来都能自成一张画。

    学子们迫不及待把画架摆出来, 各自选了喜爱的角度开始作画。

    陆久安也有一套自己的画架,不过他的画架和别人的大不相同。

    高宿捏着毛笔, 好奇问道:“陆贤弟, 为何你的画架木板是竖着的。”

    别人的画架似一张移动简易版书桌, 画纸平铺在上面正好作画, 他的画架却是立着的,画纸正对着面前。

    丹青夫子看了一眼:“这样竖着放,墨汁不会顺着画纸流下去吗?”

    “哈哈。”陆久安摇了摇头:“因为我的作画工具和你们不一样。”说完从画架旁边的袋子里掏出几根粗细不一的黑乎乎的棍状物。

    “这是什么?看着像火炭条。”

    “确实是炭笔。”陆久安道,“不过是经过打磨加工的。”

    高楚好奇地拿起一支炭笔来:“这个如何可以作画,硬邦邦的, 画出来的能看吗?”

    陆久安笑了笑, 没有回答说, 心无旁骛地开始动起笔来。

    他画得认真, 都没注意到刚才看到的那群穿着富贵的年轻人何时来到了他们旁边。

    直到陆起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吕肖一行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陆起顺着他们的眼神看过去,只见这群人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孟亦台身上,一个个神色痴迷。

    陆起勃然大怒:“你们这个样子, 未免太不懂得尊重女性了吧。”

    陆起发怒时说的声音很大, 只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搁下手中的毛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吕肖等人这才回过神来。

    孟亦台眉毛不悦地皱起来。

    “穿得人模狗样的, 原来也是一群登徒子。”詹尾珠脾气火爆,也没仔细问发生了何时, 劈头盖脸一通骂,恶狠狠的双眼怒视着他们,咬牙切齿地模样好似要挖了他们眼珠子似的。

    陆久安是知道他们两关系的,因此也能理解詹尾珠为何这个态度。

    孟亦台心里也很不高兴,不过她到底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只用手虚虚挡了挡詹尾珠。

    来人队伍当中有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脸色一变,当即想出声反驳,吕肖一个眼神看过去,此人不甘心地退了回去。

    吕肖躬身行礼,态度谦和有礼:“唐突了佳人,我们只是突然一下见到姑娘沉鱼落雁的容颜,一时被迷住了,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还望恕罪。”

    “哼。巧舌如簧。”詹尾珠气呼呼地扭过头,显然还很生气。

    “我相信任何人在看到美好的事物时,都会情不自禁被吸引的。不过刚才我们的行为确实很无礼,我向姑娘道歉,对不住。”

    吕肖神态自若,目光清明地看着他们,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再加上他道歉的态度十分诚恳,孟亦台主动走上前去,声音平静道:“你们是外县来的游客吧,不知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吕肖知道刚才他们的行为惹了众怒,他是来和应平学子比试文采的,犯不着在外面树敌,因此真心实意道,“我们远远看到你们提笔在作画,心生好奇过来观赏。不过眼下却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们这个东西还有多的没有,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着实有趣,也想尝试一下在户外作画的感觉。我们不白拿,愿意用银子买。”

    陆久安自始自终都没有参与这场对话,他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画着手中的画。

    范成秋和孟亦台对视了一眼,照理讲画架是陆久安提供的,理应也该他来做主,不过看样子陆县令是铁了心要装作一般儒生了。

    詹尾珠抢先道:“有是有,偏偏不给你们。”

    “好了,詹尾珠。”江预木着脸从不远处走来,“人家已经道过歉了,就不要得理不饶人。”

    范成秋看了一眼老神在在坐在一群秀才中央的陆久安,最终说道:“我们当时怕路上损坏,准备了多的,反正我们也用不了那么多。你们拿去用便是,每一个画架都配备了笔墨纸砚。”

    就这样,两队不想熟的人马解除误会后,在空地上各自为政,忙着完成手中的作品。

    吕肖等人来到应平本就存了一颗较量的心,于是他们都拿出毕生所学,势要画出一副惊艳四座的丹青出来。

    陆久安很久没画画了,他还是大学读书的时候在校外报培训班跟着学了几年,现在动起笔来,还感觉手生的很。

    一副简单的速写硬是让他们画了大半个钟头,等他好不容易画完,其他人早就搁了手中的毛笔,在一旁兴味十足地互相观赏。

    陆久安抬起头来,却惊讶地发现,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现在变得异常和谐。

    吹捧夸奖的声音不绝如缕,这其中又以吕肖身旁最甚,陆久安看过去时,正好瞧见吕肖来不及收回去的趾高气昂的神色。

    “呵。”陆久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立刻猜到了这群人来的目的,“看样子,这是踢馆来了啊。”

    吕肖一道过来的同伴自不必说,就连高宿等人也围在他旁边,脸上惊叹不已。

    夸赞的声音越来越大,范成秋都摸着胡子被吸引过去了。

    “这位兄台技艺好生了得,湖面上戏水的大鹅神韵真是灵动得很。”

    吕肖被众星捧月地围在其中,他的画突然被人捞起来,陆久安远远看了一眼,确实画得很出彩。

    陆起坐在陆久安身边,瞅着那一幕,不屑道:“有什么了不起,也不知道在神气什么?”

    “这么不高兴啊。”陆久安好笑地看着他。

    “我看他们就是故意的。”陆起不服气,“我们应平县的人都被他们比下去了。”

    “谁说的?”陆久安用扇柄指了指,原来是两位丹青夫子大汗淋漓地停了笔,正满意地欣赏自己刚完成的画。

    两位夫子一直在鸿图学院负责教导丹青,他们的绘画功底可见一般,自然不是吕肖等人能比的,陆起见他们脸上的笑容随着围观的人走开,肉眼可见地消失了,畅快地笑了一声。

    这时候,高宿两兄弟来到陆久安身边:“不知道陆贤弟画的是什么?”

    “简单画了一下,跟你们比不了。”陆久安十分大方起身让开,把自己画的作品露出来。

    “这?”高楚愣住了,“这是什么画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

    陆久安作画选取的是吕肖待过的那个凉亭,其实这个角度很多人都采用了,但是他的画与别人的却大不相同。

    只见画纸之上一根根密密麻麻的线条分布得疏密有致,就是这些简单的线条组成了画面里的景色,凉亭四角飞檐看得清清楚楚,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在凉亭的一侧映出大片的灰影。

    看画的高楚立刻反应过来,怪不得陆久安要用拿细细的炭笔作画,只有那样的笔才画得出这样的线条来。

    “祝夫子,你们快来看看,可曾看过这样的画。”高楚自己一个人看不够,还叫上了远处的丹青夫子。

    精于此道的丹青手也和高楚露出一个如出一辙的神情,片刻后拍着大腿道:“这种作画方式别具一格,用线条的轻重疏密来区别画里的远近主次。”

    他捧着看了许久,嘴里念念有词:“同样是画凉亭,怎么你的就显得这么……这么逼真呢?”

    陆久安这幅画其实在构图很刁钻,他知道为何丹青夫子会有此一问:“可能我透视的点选得很合适吧。”

    “透视?”祝夫子不解。

    “因为近大远下,就像这样。”陆久安抽出一张崭新的纸来,三两下在纸上画了一个正方体,在避光处打上阴影后,又拉出三条线绘于一点:“这就是三点透视,我这样讲你应该比较清楚一点,利用好透视,可以让画的东西更加立体。”

    祝夫子自己在作画时本来就有一套自己的体悟,这下子被陆久安一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欣喜若狂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陆久安的速写在生员手中传递,不少人啧啧称奇。

    陆久安知道,他的画之所以让这些人如获至宝,不过是他们第一次见识这样的作画手法。其实若论作画功底高低,他和这群真正的国画大师压根没法比。

    “没想到陆贤弟作得一手精妙的绘画,这种画法着实有趣。”

    陆久安见齐世不停地重复这一句,哪里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于是爽快道:“你要是喜欢,改天我教你啊。”

    “真的吗?”齐世双眼一亮,“那就先谢过陆贤弟了。”

    吕肖站在人群中,神色不明。

    鸿图学院的学生们乐此不彼地捏着手中的笔写生,看来他们是真的喜欢创作的感觉,而秀才们早已收了画架,行起了别的乐趣。

    这时候久久没说话的吕肖提议道:“我们是从外县来的学子,听闻应平人杰地灵,学风昌盛,早就想见识一番了,不若我们来比试一番。”

    谈到比赛,这群人跟打了鸡血一般躁动:“比什么?”

    “今天风和日丽,百花齐放,我们就来比试作诗吧。”吕肖仿佛心中早有成算,不假思索道,“为了让比试更加有趣,我们各自队伍只要有人作出了诗,就可以指定对方的人接诗。”

    陆久安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然而其他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户外这一场别开生面的“行酒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