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好大一盆狗血。◎
第21章
相豫章伸出手, 捏了捏自己胳膊。
疼,不是在做梦。
所以他与小阿和重逢是真,小阿和活着是真, 小阿和杀人挣钱甚至还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准备去方城开荒更是真。
这些都是真的, 那么问题来了, 这个厉害得让他都要忍不住赞一句的枭雄之姿的小女孩儿,到底是不是他的阿和?
——显然不是。
兰月是典型的泼辣直率心思浅, 左骞张奎更不必提, 几个人的心眼加一块没有贞儿指甲盖多。
小梨倒是聪明点, 但她与阿和相处的时间不多,对阿和原本的性格也不熟悉, 哪怕阿和性格大变,她也会觉得这是阿和像他与贞儿的缘故, 毕竟龙生龙, 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反贼的女儿当然是枭雄。
可问题是,阿和不是这样的性子。
阿和不仅与狠辣果决的枭雄没有任何关系, 还性格绵软, 容易上当受骗, 是株应该养在温室里的花儿, 根本经不起外面的风吹雨打, 更别提在乱世之中活下来, 不仅救自己还救了一帮人,热火朝天要为他挣出一份家业来。
这不是他的小阿和。
哪怕突遭巨变, 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导致性情大变, 也不该变得这么彻底这么匪夷所思。
相豫章眼睛轻眯, 伸手去揉小姑娘的发。
这是他以前颇为喜欢的动作,把小孩儿当着团子似的在手里揉着,小姑娘没有多想,笑眯眯仰着小脸,任由他亲昵揉捏着。
但他却不止是揉捏,他手指却一路往下走,捏捏小姑娘的脸,捏捏小姑娘的耳朵,就连小姑娘的后脖颈也被他捏了捏。
——若是别人乔装打扮,人/皮/面/具的接缝应该在这几个位置。
但他却并没有摸到人/皮/面/具的痕迹,别说面具了,上面连细小伤疤都不曾有,光洁的像是上好的玉,让人爱不释手。
好的,眼前的人不是别人假扮的,这副皮囊与这副身体仍是他女儿。
既然不是别人假扮的,那为什么性格大变,从柔弱不能自理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思及此处,相豫章微抬眼,试探出声,“阿父来得及,没给你带什么好吃的,要不阿父让庖厨给你做点你最喜欢吃的芙蓉糕?”
“大哥,你真是高兴傻了。”
眼前小姑娘尚未答话,他身后便响起左骞的哈哈大笑,“阿和才不喜欢吃芙蓉糕,阿和喜欢吃的绿豆糕与枣泥糕。”
“”
蠢货!
相豫章恨不得拿脚踹左骞。
相蕴和奇怪地看了一眼相豫章,“半年未见,阿父连我最喜欢吃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记得,阿父当然记得。”
相豫章立刻道,“这不是半年没见你,突然见到你高兴得脑子都不好使了吗?”
“嗐,阿和,你别跟阿父一般见识,阿父是太高兴了。”
相豫章一拍脑袋,笑着哄小孩儿。
相蕴和噗嗤一笑。
还别说,这是她阿父能做出来的事情。
“阿和,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学着给阿父做饭时的模样。”
相豫章不着痕迹岔开话题,一边拿手比了个身高,一边仔细看着小姑娘面上的细微表情,“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连灶台都碰不到,在地上垫了快木板,才勉强够得到锅。”
小姑娘被他勾起了往事,稚气未脱的小脸浮现一抹甜甜笑意,“当然记得。”
“那时候阿父被人诬陷,被官吏抓进大牢里,阿娘为了救阿父左右奔走,连饭都顾不得吃,我就想着,我人小,帮不了阿娘,便在家做做饭吧。”
小姑娘笑着道,“可我着实不会做饭,烧出一锅黑乎乎的面汤来,阿娘见了面汤没敢端碗,倒是阿父把面汤喝完了。”
相豫章眸光微微一滞。
——她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一边喝,还一边夸我做的好喝,是阿父喝过的最好喝的面汤。”
相蕴和道,“我以为真的有阿父说的那么好喝,便也尝了一口,呃,像是刷锅水,不,刷锅水还要难喝。”
那味道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相蕴和的脸色有一瞬的扭曲,小脑壳摇得像是拨浪鼓,“太难喝了。”
“也就阿父愿意哄我,夸我做的面汤好喝。”
“阿父没有骗你,那的确是阿父喝过的最好的面汤。”
相豫章叹了一声。
他为兄弟意气锒铛入狱,贞儿不仅没有责怪他,还为他左右奔走,动用一切关系把他救出来。
救出来之后,没有问他半个字,更没有觉得他荒唐,只跟他说,她跟阿和在等他回家,若没什么事,便跟他回去,莫叫阿和担心。
他随着贞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看到疱房浓烟滚滚,小姑娘被烟雾呛得满脸泪,却还努力睁着眼搅拌着锅里的面汤。听到他的声音,小姑娘一不留神从木板上摔下来,手上的皮都磕破了,却还仰着脏兮兮的笑脸,说着阿父你终于回来了。
他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再看看身边面带微笑的妻子,那时候他就想,他得一辈子对她们好。
“阿父还把我当小孩儿哄呢。”
耳畔响起小姑娘软糯糯的声音,“明明一点都不好喝的,我又不是没尝过。”
相豫章回神,低头看小姑娘。
怀里的小孩儿还是旧时模样,天真稚嫩,一脸孺慕,小小的模样与曾经被烟雾熏得黑漆漆的小脸逐渐重合。
可模样虽一样,眼底的神态却不一样,曾经的小孩儿是风雨中摇曳的花儿,他时刻看顾着才不会凋零,而现在,小姑娘的眉眼依旧天真,神态依旧娇怯病弱,但却没了天塌下来都会有父母为她撑着的依赖。
相豫章心头一跳,眼睛眯了起来。
——这不是他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没那么坚韧,也没那么强大。
半年的挣扎求生不足以让她无坚不摧,长成一个他都忍不住为之赞叹的枭雄之姿。
没由来的,相豫章想起话本里被鬼魂附身夺舍的事情。
相豫章立刻抬头看日头。
即将入冬,日头已变得稀薄,但尽管如此,还是从云层中探出阳光来,一缕一缕洒在人身上,也洒在他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被他逆光抱在怀里,身后是微薄日头,头上两只小揪揪被阳光染成浅金色,像是给她披上一层浅浅霞光,整个人都变得分外柔和软糯。
——她不怕太阳。
那就不是孤魂野鬼来附身。
不是鬼,难道是山野里修炼多年的精怪?
不信鬼神精怪之说的男人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听过的戏文看过的话本。
传闻这种精怪向往人世间的热闹繁华,一旦修成人形,便迫不及待来到人世间,领略一番人间的沉浮恩怨。
——难不成眼前的人是精怪变的?
可是,精怪图什么?
图跟着他当反贼?
图被人追杀风餐露宿?
还是图它要的就是这种刺激,不大起大落的人生不足以说人生?
“”
简直荒唐!
他好好的一个女儿,凭什么被精怪占了身体?
相豫章恨不得抽剑捅死这精怪。
可精怪归精怪,这身体还是他女儿的身体,他若是把精怪捅死了,女儿也就没了身体。
艹!
杀伐果决的枭雄第一次陷入两难之地。
“大哥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
相豫章久久未说话,脸色还越来越古怪,左骞哈哈一笑,取笑自己没见识的兄长,“大哥,你没做梦,你眼前的人就是小阿和,你朝思暮想的阿和!”
“”
这还不如做梦呢。
人是小阿和,芯子绝对不是,日后见了贞儿,贞儿来问他,阿和到底去了哪,他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女儿的身体在人家那,相豫章投鼠忌器,相豫章深吸一口气,伸手胡乱揉了揉小姑娘脑壳上的小揪揪,嘴角扯出一丝笑,“恩,高兴,我太高兴了。”
相蕴和歪了下头。
——阿父这模样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相豫章抬了下眼。
——这精怪有点过于敏锐。
怕精怪觉察出异样,相豫章道,“阿和,你给我的惊喜太大了,阿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我上次见你时,你才这么高,是个只会扯着我衣袖撒娇的小姑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收拾精怪前,相豫章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不仅长大了,还这么能干,救了那么多人,挣下那么多粮草,让阿父有点不习惯。”
兰月摇头轻笑。
——豫章也有这么没见识的一天。
“原来阿父是有点不习惯。”
相蕴和这才重新笑了起来,“没关系的,阿父慢慢就会习惯了。”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扬起小脸,稚气未脱的脸脸上一派认真神色,“我会很厉害很厉害的,不会拖阿父与阿娘的后腿,成为你们的累赘。”
相豫章哆嗦了一下。
所以这精怪到底想干嘛?
缺少父爱母爱了,所以占了他女儿的身体来骗父母爱?
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要借他女儿的身体才能完成?
相豫章想不明白。
想了半日想不明白一个所以然,又怕精怪恼羞成怒对女儿不利,他哄小孩似的揉了揉小姑娘的发,十分真挚地夸了一声,“阿和真棒!”
乱世枭雄最擅长的事情是收买人心,引无数人死心塌地追随他,更别提此时的男人更存了哄小孩儿的心思,三两句话,把小姑娘哄得心花怒放,不再想他刚才反应异常的事情。
相蕴和眼睛亮晶晶。
果然在阿父心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孩子呀。
相蕴和很吃相豫章这一套。
哪有女儿不喜欢父亲哄小孩似的哄着的?
更别提她这个女儿当了一百多年的孤魂野鬼,如今好不容易见到父亲,那种在世为人的恍惚感才终于消散。
相蕴和扯着相豫章衣袖撒了好一会儿的娇。
恩,她还活着,阿父阿娘还在,感情尚未破裂,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阿父,他叫石都,原来是杨成周的人。”
撒完娇,相蕴和没忘记正事,牵着相豫章的手,把石都介绍给他,“杨成周因被我挟持一事迁怒于他,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我救了他,他跟了我,一直到现在。”
这倒是个将才,相豫章颇为重视,与石都热切寒暄。
未来能一统天下的帝王与杨成周相比简直是降维打击,直将纨绔子弟衬得像是地里的泥,石都相逢恨晚,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比周围众人都热切。
怪不得那么多人愿意为相豫章抛头颅洒热血,换成他,他也愿意!
——士为知己者死,他愿意为这样的明主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相蕴和在一旁笑着看。
她就知道,没有将才能拒绝明主的诱/惑。
石都肯定会喜欢她阿父的,她阿父那么优秀那么厉害。
小姑娘双手捧着脸,眼睛仿佛落了星辰在里面,一眨不眨地看着相豫章。
相豫章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是,我女儿的身体你已经占了,你还要什么?
你们这些精怪能不能简单点,直接把自己的需求说出来?
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沟通的?
为什么要把他女儿的身体占了去?
相豫章着急上火,但当着“精怪”的面,他不好表现出来,便神态自若与众人说着话,待说了半日的话,才以相蕴和身体不好需要休息的理由把小姑娘抱回马车上。
相蕴和扯了下相豫章的衣袖。
她不想那么早休息,她还想把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诉阿父呢。
阿父与兰姨小叔叔们不一样,他是流芳千古的开国帝王,他的政治眼光在同时期乃至百年内只有阿娘能出其左右,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如果再知道未来百年内发生的事情,绝对能让九州大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父,我想再与你说会儿话。”
相蕴和声音软软。
“阿和,你身子骨弱,吹不得风,别学他们这帮粗人,有事没事在外面风吹日晒的,万一把你晒伤怎么办?”
相豫章哄着小姑娘,“你在车上休息一会儿,有什么咱们明天再说。”
“反正咱们已经团聚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相豫章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好吧。”
相蕴和勉强答应,乖巧点了点头,“那就明天再与阿父说。”
相豫章捏了下小姑娘的脸,“乖,去睡会儿。”
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哄起小孩儿很是有一套,这种画面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周围人忍不住跟着起哄。
“乖~~”
胡青一唱三叹,调子拉得老长。
葛越捏着声音,学着相蕴和的软糯声调,“大哥,我们也乖,你也哄哄我们呗?”
“大哥大哥,我也身娇肉贵呢,你怎么不担心我被晒伤了?”
左骞眨巴着眼。
“滚滚滚,你能跟小阿和比?”
相豫章一巴掌拍在左骞脑壳上,脸上满是嫌弃。
众人哄堂大笑。
相蕴和笑得肚子疼。
相豫章抬手给小姑娘揉肚子。
虽说芯子换了人,但身体还是他女儿的身体,得爱惜。
“阿父,我没那么娇气。”
相蕴和忍着笑。
“知道。”
相豫章道,“阿父的小阿和长大了,厉害着呢。”
话虽这样说,可还是帮着小姑娘揉了一会儿肚子。
揉了一会儿想起小姑娘已经大了,不能再跟以前似的,于是喊了宋梨,让宋梨上去陪着小姑娘解闷揉肚子。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会把阿和照顾好的。”
宋梨上了马车,对相豫章道。
相豫章点头。
那是得照顾好。
要是再出一次弄丢小姑娘的事情,贞儿怕不是能剥了他的皮。
相豫章又交代几句,才从马车处离开。
离开马车,他支开众人,只把兰月留下来,不着痕迹套兰月的话。
——他得弄清楚精怪是什么时候附的身,才能想法子把精怪给弄走。
父亲关心女儿是人之常情,兰月没有多想,把自己与相蕴和一路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告诉相豫章。
相豫章听得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照这么说,阿和应该是劫持杨成周前后被精怪附的身。
他的女儿他能不知道?
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娘,再怎么性格大变也做不出拿着匕首抹人脖子的事情来。
肯定是精怪搞的鬼。
占了她的身体,当然要保住她的命,要不然她的命都没了,精怪还附什么身?
弄清了时间,下一步就是怎么把精怪弄走。
精怪不怕太阳,那么黑狗血呢?符水什么的呢?
相豫章大脑飞速运转,面对追兵面对梁王的算计时都没运转这么快。
小满没心眼,小骞大嘴巴,张奎做事喜欢寻根问底,胡青葛越更是两个半大孩子,石都倒是能用,做事稳妥还不多话,让他去准备黑狗血倒是不错,可关键是这人是精怪招募的,万一他把黑狗血的事情告诉精怪,精怪恼羞成怒对他女儿的身体下手怎么办?
相豫章把身边的人扒拉半天,悲哀地发现居然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
一群小王八蛋!
关键时刻没一个能顶用!
相豫章无比嫌弃。
这种时候他总能想起军师,虽爱唠叨了些,但遇事不决找他准没错。
更别提这位军师日常还神神叨叨的,没事就摇着羽扇装诸葛亮,指不定对付鬼魂精怪很有一套。
相豫章马不停蹄去找军师。
军师刚得知杜满抢劫的人是相蕴和,这会儿正在调整部署。
方才他听说相豫章单人赴会,惊得把这群人全部灭口的心都有了,做人军师的,心就是这么黑。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人是小阿和,灭口是不能灭口的,而且小姑娘带了不少粮食,正好能缓解他们粮草不足的窘迫。
天上掉下小阿和,有兵有将还有粮,军师心情大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计划着晚上开个小灶。
——小阿和都这么有钱了,他作为军师蹭吃蹭喝不过分!
军师还没琢磨着晚上是杀鸡还是宰牛,便见相豫章绿着一张脸进来了。
这是高兴傻了?还没缓过来?恩,半年没见小阿和,一时高兴傻了也是有的。
军师没有多想,便问自家主公,“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向来眼尖,方才在外面巡视的时候看到小阿和不仅带了粮食,还有各种熏鱼腊肉,足足堆了十几车,别说杜满看了眼馋,他看了也眼馋。
——自从跟了一身布衣三尺青锋打天下的主公,他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道了。
本着小阿和的便是主公的,主公的便是他能随意分配的心理,军师心情大好开了口,“喝鱼汤吧,鱼汤滋补。”
“黑狗血符水。”
绿着一张脸的相豫章喃喃自语,“对!黑狗血跟符水!”
男人猛抬头,一把抓着因多了两百多人而正在改军制的军师的手,“军师,快给我弄黑狗血!还有符水!我要拿它们救阿和!”
“现在的阿和不是阿和,是假的!”
相豫章抓着军师衣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双虎目悲切,疏朗声音止不住颤抖,“它是精怪,是鬼!不是我女儿!”
“???”
什么玩意儿?
我看你像黑狗血!
【📢作者有话说】
相豫章:天下我能自己打,请把我女儿还回来,谢谢orz
有一说一,龙傲天亲爹还是非常自负的,虽然现在很狼狈,但有一种天下迟早是我囊中之物的笃定,一种老子绝非池中之物的自信2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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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 22 章
◎身高八尺的男人嘤嘤嘤。◎
第22章
军师手一抖, 差点没把调整好的部署摔在相豫章脸上,“主公这是高兴傻了?”
“阿和不是您女儿是什么?”
军师韩行一看傻子似的看着相豫章,一叠声发问——
“不是您女儿, 她能被杜满打劫还这么开心?”
“不是您女儿, 她能把那么多的粮食白送给您?”
“不是您女儿, 她会千里迢迢来不远万里来找您?!”
“开什么玩笑?”
一向拿诸葛亮来要求自己的军师难得失了态,差点跳起脚来骂相豫章, “她若不是您女儿, 她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反贼之女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
需要鬼魂精怪上赶着来当?
人家就是占身夺舍, 夺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享的也是泼天的富贵, 而不是您这八字没一撇现在还在狼狈逃命的反贼的女儿。
被军师劈头盖脸一顿骂,相豫章没有恼, 抬手把气得跳起来的军师按着肩膀坐下去, 好声好气与军师解释,“阿和是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它是不是阿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更别提他刚才还不着痕迹套了那么久的话。
精怪的回答虽然堪称天衣无缝,但他还是从她言谈话语间察觉出端倪——他的女儿在提起旧事时应该是天真向往且孺慕的, 而不是那种带着难以名状的追忆的悲伤感, 有一种经年改世再为人的恍惚感, 这种恍惚感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八/九岁小姑娘身上。
“我的阿和娇娇弱弱, 它提起匕首就能抹人脖子。”
相豫章一件事一件事与军师细细掰扯, “我的阿和莫说打猎生火做饭了, 她生平只做过一次饭,还差点把庖厨给烧了。”
“至于眼不眨手不颤拿针线给人缝伤口的事情更不可能。”
“她怕疼晕血, 手上破点皮便能哭很久, 怎能可能会给石都疗伤缝伤口?”
“这么柔弱不能自理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在半年的时间里突然变得坚韧坚毅?”
相豫章问军师,“哪怕是揠苗助长,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小草薅成参天大树吧?”
“”
还别说,这话挺有道理,听得他都忍不住怀疑从天而降的小阿和是精怪假扮的。
但是为什么呢?
人家精怪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人的身体不去占,偏偏只占小阿和的身体?
是图小阿和现在的日子好?
还是图小阿和父母是一代雄主,现在先占个位置等以后得泼天富贵?
那既然如此,这精怪为什么不再过几年再占身体?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这个时候过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韩行一被说服了。
知子莫若父,换成女儿也一样,相豫章虽不拘小节,但心思极其敏锐,寻常人有了情绪变化他都能觉察得到,更别提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女郎。
斟酌片刻,韩行一问道,“主公,您方才在阿和面前没表露什么吧?”
“没有。”
相豫章摇头,“我怕它对阿和不利,只把它当阿和哄。”
“那就好。”
韩行一松了一口气。
哪怕这位阿和真的是精怪,那也是祥瑞的精怪,他万不能让这位游侠习气的主公把祥瑞给吓跑了。
韩行一手指轻叩案几,“主公,您先别着急弄狗血与符水,让我先会会这位阿和。”
“若她是精怪,咱们再想其他办法,若她不是,您贸然动手只会伤了您与阿和的父女情分。”
“那你现在便去。”
相豫章拔了军师手里握着的笔,抬手把军师拉起来,便把人往外推,“现在去,马上去——”
话说到一半突然一顿,男人眼底的眸色变了味。
——按照这位军师脸心黑手更黑的行事作风,军师怕不是巴不得来位有能耐的精怪来占他那没能耐的女儿的位置。
相豫章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看着韩行一,“军师,你该不会想将错就错吧?”
“”
他就知道这厮敏锐得很!
这种踩在相豫章底线蹦跶的事情哪能承认?
更别提他之前还砸晕了这厮,阻止他救小阿和,两件事凑在一起,足够让他日后喝一壶。
韩行一咬死不承认,脸拉得比相豫章还长,“主公,您这是哪里话?”
“阿和虽是您女儿,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区别?我怎会眼睁睁让她被精怪夺了身体?”
毫无疑问,军师是仙风道骨的军师,排兵布阵与治理民生都是一把好手,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果真是经天纬地之才,死了必然能配享太庙的那一种。
当这种人以悲天悯人的语气说着义正言辞的话时,人精如相豫章也不由得被晃了一下眼。
——等等,良心这种东西他家军师真的有?
难道是他以前误会军师了?
做事比他还没下限的军师其实是一个颇为仁厚的人?
一时间,相豫章不知道是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不相信自己以前对军师的判断。
“主公,在您心里,我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么?”
韩行一拂袖冷笑。
这种话哪敢承认?相豫章当下便道,“不是,绝对不是。”
“既如此,主公为何不信我?”
韩行一斜睥着相豫章。
相豫章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倒也不是不信军师。”
“只是,只是对于很多人来讲,现在的局面是最好的,现在的阿和,也是最好的。”
顿了顿,相豫章一声长叹,“至于之前的阿和去了哪里,又为何消失不见,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在意这种事情的,只有我与贞儿不,或许只有贞儿。”
相豫章自嘲一笑,“现在我虽在意,可若过个三五年,一身棱角被乱世磨平,或许在我心里,现在的阿和便也是最好的。”
韩行一心口蓦地一软,“主公何必把自己说得这般不堪?”
“主公是重情重义之人,断不会因为环境而改变。”
他冒着被通缉的风险追随相豫章,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此人虽一无家世二无钱财,但重情义,有担当,绝非成就大事之后便兔死狗烹的薄凉君主。
“借军师吉言,我也希望我能初心不改,无论十年八年,还是百年千年,我都不为外界所改变。”
相豫章道。
韩行一颔首,“这是自然。”
他对这位枭雄比这位枭雄对自己都有信心。
“既如此,那军师便该明白我对阿和之心。”
枭雄话锋一转,威严虎目委屈巴巴,一眨不眨看着韩行一,“我不能没有阿和,就像你不能没有天下为棋。”
“你没了天下,一身抱负无法施展。”
“我没了阿和,会被贞儿剁成肉泥。”
龙行虎步的枭雄扯着韩行一的衣袖嘤嘤嘤,“军师,你一定要救我一救啊!”
“你难道想看我被贞儿碎尸万段吗?”
“”
失策了,又被这厮套路了,亏他刚才真情实感替这厮难过了短短一瞬。
韩行一气笑了,抓起衣袖砸在相豫章脸上,“主公放心,我定会救主公性命,不会让夫人将主公剁成肉泥。”
“军师大义!
相豫章这才松了一口气。
“像主公偷看梁王爱妾好几眼,舞姬给主公暗送秋波时主公心猿意马拉了人家小手的这种事情我统统不会告诉夫人。”
韩行一冷笑。
相豫章大惊,“军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逢场作戏岂能当真?!”
韩行一没再理会相豫章。
径直走到内室,从里面端来一只茶壶。
“此为符水。”
韩行一道,“至于黑狗血,主公自己弄,我见不得那种腌臜东西。”
方才把韩行一得罪的太狠,相豫章这会儿哪还敢有意见?
见他拿出符水,已是喜不自禁,对着人一鞠到底,不住道谢。
“辛苦军师。”
相豫章道。
韩行一拂袖离开。
相豫章跟在他身后伏低做小,一路说好话。
——没了阿和,贞儿会将他生吃活剥,可他那些若被贞儿所知,一样下场不妙。
韩行一对相豫章的讨好视而不见。
俩人很快来到马车旁,戍卫在周围的都是些老人,见相豫章追着军师过来,登时来了兴趣。
好家伙,大哥就是大哥,勇啊!
——居然又把军师得罪了!
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相豫章无比烦躁,“滚滚滚!”
“军师是来看阿和的,你们别凑热闹。”
“”
不是,大哥你怎么连热闹都不让人看了呢?
没仗打的日子多无聊啊,兄弟们不就靠着看你乐子往下熬吗?
众人深深唾弃相豫章不让看乐子的行为。
众人深深唾弃相豫章的行为。
“军师来啦?”
听到外面的动静,相蕴和掀开轿帘。
看看军师韩行一,再看看跟在韩行一身后的相豫章,黑湛湛的眼睛转了转。
“阿和,军师特意来看你的。”
众人七嘴八舌,“还是小阿和面子大,平日里别人请军师都请不动,小阿和一回来,军师便放下事情来看小阿和。”
宋梨噗嗤一笑,“那当然,也不看小阿和是谁?”
“外面风大,军师上来说话吧。”
说话间,宋梨起身掀开正面的轿帘,对着韩行一做了个请的姿势。
韩行一手里拿着羽扇,一手拿茶壶,准备去上马车。
一只手从侧边伸了出来,扶住他的胳膊。
韩行一眼皮微抬,顺着那只手看去,手的主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是个颇为英俊的生面孔。
这便是一个照面便将杜满擒下的石都?
唔,比周围这群莽夫懂事多了。
韩行一对石都印象不错,微颔首,道了一声谢,“多谢石将军。”
“军师客气。”
石都声音温和。
作为一个半道过来的外来户,除了要与阿和主公搞好关系外,也得注意军师的态度。
——在这里,军师的话有时候比主公的话还管用。
韩行一上了马车。
马车外的相豫章立刻把围在外面的众人驱散,“看什么看?”
“军师跟阿和说话是你们能听的吗?滚滚滚滚,都滚开。”
马车外再无一人,马车内韩行一与相蕴和相对而坐。
小姑娘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但眉目间的神态已经变了,像是飘荡多年的游魂,而今终于有了栖身之地。
韩行有些明白相豫章的担忧了。
——莫说相豫章,这张脸他瞧着都觉得怪异。
身边再无其他人,韩行一搁下茶盏,斟了一盏茶,“半年未见女郎,女郎似乎长大了不少。”
“军师说笑了。”
相蕴和接过韩行一递过来的茶,吃着着茶温柔笑着,“我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不见,自然是大变样的。”
她当了一百多年的鬼,与阿父阿娘分开百年之久,如今真的重逢,她被阿父抱在怀里,听着阿父爽朗笑着哄着她,便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她还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姑娘,八/九岁的小女郎。
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不曾留意阿父哄她时的勉强,直到阿父将她放在马车上,与周围略说几句话,便去找军师,再然后,带着军师来看她,军师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父看出来了。
她不是他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娇娇弱弱,从无害人之人,而她手提匕首,谈笑间便能取人性命。
“我想与军师讲个故事,不知军师愿不愿意听?”
相蕴和开门见山。
小姑娘如此坦诚,韩行一有些意外,“女郎请讲。”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死了。”
相蕴和轻啜一口茶,将自己重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不止我死了,兰姨,小叔叔,梨姨,张奎叔叔,胡青叔叔,葛越叔叔,他们全死了。”
韩行一眼皮轻轻一跳。
这个故事算不得好,讲故事的人也说得风轻云淡,仿佛那些事情不值一提,不必多分心思去主意,可尽管如此,韩行一还是从她刻意说得轻松的话里推断出她遭遇了什么。
韩行一听得心惊肉跳。
他不敢想象,上一世的小姑娘如何自己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又如何孤身一人去寻找亲人,将那些死无全尸的亲人一一安葬,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时的她才多大?不过现在的年龄。
八/九岁,一个正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孩子,她却独自面对一切,死亡,追兵,不怀好意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如被投入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一路漂泊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见到自己的阿父与阿娘,可终究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她拼尽全力也熬不过这个乱世,只能凄凉死在大争之世。
或许是她的执念太深,又或许是向来不开眼的老天终于在她身上开了眼,她做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终于又投入这万丈红尘,投身在兰月去阻拦杨成周的那一刻,让一切的悲剧不再上演。
韩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你真是”
声音微微一顿,却不知如何说。
说她做得好,还是说她果然是主公的女儿,不惜逆天改命也要挽回自己前世的遗憾?
韩行一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轻轻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掌心下的小姑娘发质柔软,眉眼弯弯,仿佛还是不曾受过磨难的稚气天真模样。
韩行一轻轻叹了口气,“阿和,既重活一世,便不要辜负这缘分。”
“前世的盛世太平与你无关,但这一世,你得亲眼看到主公坐到那个位置。”
“我知道。”
小姑娘笑着点头,漂亮的眼睛仿佛落了星辰。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就好像看到了晴空,无论昨日是雷霆还是霜雪,但今日的太阳依旧会升起,金乌会普照大地,云层会蔚蓝无比。
没由来的,韩行一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明明遭遇了那么多的痛苦与磨难,可尽管如此,她依旧从泥泞中挣扎出身,眼底心底满是阳光。
知世故而不世故,看山是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大道至简,万物归一。
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竟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但小姑娘值得。
韩行一深吸一口气,“女郎前世孤苦,但今生定能一生顺遂,富贵无极。”
“谢军师吉言。”
相蕴和弯眼一笑。
说完正事,韩行一踌躇着把相豫章的态度透露一二,“只是有一点,主公心系女郎,对女郎的异常反应极大,此乃人之常情,女郎莫怪主公。”
“我知道的,我才不会怪阿父。”
相蕴和轻轻摇头。
只有至亲至近之人,才会注意她的细微变化,她怎会怪阿父对她的关心关注呢?
“女郎果然豁达。”
韩行一笑了一下,抬手掀开轿帘。
轿帘外,已是繁星漫天。
周围人皆被相豫章驱散,偌大空地只剩下相豫章一人,高大魁梧的男人不知从哪弄了血,一边绕着圈洒着,一边碎碎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离开。”
“?”
这是什么跟什么?
相蕴和狐疑看向韩行一。
韩行一笑得光风霁月,“黑狗血。”
“黑狗血?”
“黑狗血?!”
相蕴和瞳孔微缩,瞬间明了——阿父这是把她当精怪在驱。
再想想韩行一方才倒的茶,相蕴和顿觉胃里一片翻腾,“那茶——”
“普通茶,不是符水。”
韩行一道,“糊弄你阿父的。”
相蕴和这才松了一口气,胃里的恶心感淡了不少。
“失陪,我与阿父说几句话。”
相蕴和对韩行一道。
韩行一悠然一笑,“去吧。”
相蕴和跳下马车。
星光如洗,玉屑碎了一地。
从不信鬼神的相豫章一边忙活着洒狗血,一边继续碎碎念,心思都在狗血和符咒上,自然没有留意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更别提这人故意放轻了步子,特意来到他身后,才伸手拽了拽他衣袖。
“起开,忙着呢。”
以为是左骞等人来捣乱,相豫章没有好气道。
“忙什么?”
相蕴和问。
“忙——”
相豫章声音戛然而止,高大身体僵在原地。
——军师居然不是这精怪的对手?!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马车,生怕自己一回头,便看到军师横死当场的画面。
他那缺德到冒烟的军师,跟他多年却没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如今竟丧命于精怪之手?!
“精怪”从他身后绕过来,抬头瞧着他手里的黑狗血,伸出自己的小手手,指腹点了点狗血,凑在自己鼻尖闻了闻。
“难闻死了。”
“精怪”十分嫌弃。
相豫章瞳孔地震。
不怕符水,不怕狗血,连神神叨叨的军师都不是“精怪”的对手,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治“精怪”的东西吗?
相豫章大脑飞速运转。
毕竟是叱咤天下一身皆反骨的反贼头头,男人很快有了主意——
相豫章立刻丢了黑狗血,身高八尺的男人抱着刚到他腰高的小小“精怪”嘤嘤嘤,“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把我的阿和还给我成吗?”
宁折不弯的枭雄跪滑得很彻底。
【📢作者有话说】
面对敌军——
相豫章:老子就是死,也不可能向你们低头!
面对“精怪”——
相豫章:我求求你,你把女儿还给我QAQ
感谢在2024-01-16 13:54:14~2024-01-18 11:1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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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 23 章(捉虫)
◎“阿父,你未来会登基,会当皇帝。”◎
第23章
相蕴和低头看着抱着她嘤嘤嘤的相豫章。
男人高大魁梧, 一身腱子肉,是典型的武将身材,半蹲在她面前, 与娇小玲珑的她相比像是一座小山。
小山就这么在她面前俯首, 颇为威严的虎目此时委屈巴巴, 两只眼睛看着她,仿佛她是能决定他命运的神祇。
相蕴和静了一瞬。
“你, 你说话啊你。”
她久久未说话, 男人心里越发没底, 原本浑厚的男音此时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轻颤,“你想要什么, 你告诉我,我现在便帮你取。”
“金银珠宝?玛瑙宝石?”
男人指天发誓, 生怕她不信,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弄过来。”
“但是有一点,你别伤害我女儿。”
男人道,“我结婚十几年了, 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你要把她给害了, 你让我怎么活儿?”
相蕴和突然便笑了起来, “我如果一定要害她呢?”
相豫章脸色微变。
方才低三下气嘤嘤嘤的神态陡然凌厉, 委屈巴巴的虎目此时轻轻眯着, 里面仿佛淬了冰。
“你若害了她,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碎尸万段。”
相豫章道。
他的语速并不快, 不急不缓的, 带着点胸有成竹的笃定味道。
仿佛她是精怪如何, 鬼魂也罢,只要害了他女儿,他不惜一切手段也会替女儿讨回公道来。
这大概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只要不伤孩子的性命,一切好商量,若是伤了孩子,那便没得商量,不死不休是他最好的回复。
小姑娘笑了一下,抽出帕子,将相豫章脸上沾到的黑狗血擦了擦。
但那黑狗血沾了太久,此时血迹半干,她擦了好几下,也没有擦干净,只将血迹又晕染,黑红一团待在相豫章脸上,看上去分外滑稽。
小姑娘的动作把相豫章弄不会了。
眼睛瞧着她帕子,眼珠子跟着她帕子在移动,她帕子到哪,他的眼珠子便到哪,跟着帕子转了一圈,眼珠子累得直发酸。
所以“精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要什么?又有什么心愿?
相豫章想不明白。
“不害她。”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面前的小姑娘再次开了口,声音温温柔柔的,是他女儿一贯的软糯语调,“我害她做什么?”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小姑娘静静看着他,声音缓慢而平静,“我之所以有改变,不是因为我是精怪,而是因为我当了太多年的鬼。”
“?”
所以你不是精怪是个鬼?
那你怎么不怕阳光?!
相豫章敏锐抓到了不该抓的信息——所以,鬼魂一般怕什么?
没怎么关注过鬼魂的男人绞尽脑汁琢磨着克制鬼魂的东西。
不怕阳光,不怕符水,不怕黑狗血,这样的鬼,得是修炼了多少年的厉鬼啊?
相豫章想象无能,只能试探性开口,“呃,那什么,你既然不害她,那你想要什么?”
“或者你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相蕴和抬头看着相豫章。
一向极为敏锐的男人此时尚未转过弯,不曾发觉她话里的端倪。
又或者说,在他的认知里,他的女儿哪怕当了千百年的鬼,那也是被人欺负的小弱鬼,而不是重生之后便能大杀四方颇有他之风的枭雄。
“我的确有没有完成的心愿。”
相蕴和看着相豫章的脸。
相豫章等的就是这句话,“快说,什么心愿?”
“我的心愿是阿父阿娘统一天下,位尊九五。”
相蕴和道。
相豫章微微一愣。
小姑娘的声音仍在继续,“我还有一个心愿,是承欢父母膝下,与父母同享盛世太平的天伦之乐。”
相豫章眼皮轻轻一跳。
他看着这张极为熟悉的脸,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阿和?”
他静了一瞬,缓缓突吐出一个称呼,“你是小阿和?”
“不然呢?”
相蕴和笑着看着他,“我不是阿和又是谁?”
“谁会冒着生命危险义无反顾来找你?”
“谁会把自己挣下的粮草与兵力毫无保留送给你?”
“阿父,鬼魂精怪虽不是人,但他们也不是傻子,他们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只有我,我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因为我是你女儿,你的小阿和。”
世界为之安静。
相豫章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底的神色从试探到震惊,再从震惊归于平静,紧接着,平静的眼底掀起滔天巨浪,顷刻间便将他淹没——他的阿和是死过一次的人。
死在什么时候?
是被杨成周抓到的时候?还是死于乱军之中?又或者找不到吃的东西,活活饿死?
他不敢想象。
对于乱世之中的反贼头头的女儿的身份,这是他所能想象得到最体面的死法。
这个世道最不缺的便是不做人的人,在太平盛世时,他们尚会披一张人/皮,做出一副人模样,可当世道乱起来,那些压在他们身上的人的道德便会彻底丧失,有人以杀人取乐,有人以吃人为乐,有人看人与兽的角斗场,也有人喜欢看人与兽的混乱场。
在乱世,这一切皆有可能。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个反贼的女儿,她身上的每一重身份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相豫章胸膛剧烈起伏。
他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脖颈,让他无法呼吸,他大口喘/息着,吸进来的却不是空气,而是一柄柄将他劈得鲜血淋漓的刀刃——他怎能将他的小阿和遗失在乱世之中!
“阿父,都过去了。”
小姑娘声音温温柔柔,软糯稚气,“现在我还活着,这就足够啦。”
相豫章艰难开口,“恩,都过去了。”
他伸手,将小姑娘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梳在耳后。
而后单膝跪地,将人轻轻抱在自己怀里,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每一个动作都分外小心。
“阿和,对不起。”
相豫章声音微哑,“阿父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让你独面一切,再也不会让你挣扎求生。
你是阿父成婚十余载才有的珍宝,生来便该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相豫章闭了闭眼,轻轻摩挲着相蕴和的背。
小姑娘靠在他怀里,仿佛是找到回家的路的游魂。
“恩,我信阿父。”
相蕴和道。
隆冬散尽,星河长明。
在遇到阿父的那一刻,她前世遭遇的所有苦难便消弭于无形。
马车上的军师韩行一看到这一幕,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喝着茶。
恩,这样的画面才对嘛。
方才又是符水又是黑狗血的画面着实煞风景,没得辜负了父女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场景。
韩行一笑了一下。
案几上有着纸笔,纸上是小姑娘在学习写着的字,歪歪扭扭没什么力气,字里行间满是稚气的痕迹。
——哪怕当了几十年的鬼,学写字这种事情还是不熟悉。
韩行一摇头轻笑,将小姑娘写错的字勾描。
一边勾描,一边想着小姑娘方才讲的事情。
天下大势,诸侯们的纷争为战,方城的世外桃源,未来支撑相豫章一统天下的沃土悍将,这些事情他记得格外仔细,每一件事都能改变未来的格局。
他拿着纸笔,将事情一一串联到一起。
天下棋局在他眼前铺开。
·
商溯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三当家好生厉害,又赢了!”
周围山贼齐声喝彩。
输了的山贼挠了挠头,“三当家,您太厉害了,我完全不是您的对手。”
“”
废话,抱只狗在这里都能赢得了你们。
商溯十分嫌弃,随手把玉色棋子丢在棋盘里。
“咚咚——”
门外响起叩门声。
“三当家,东西收拾好了。”
门口的山贼躬身来报。
大当家站起身来,“三当家这就要走了?”
虽说此人刻薄难相处,但打仗是一把好手,堪称算无遗策,百战百胜,这样的一个人突然离开,大当家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三当家走后盛军来攻,他该如何应对?
“恩,走了。”
商溯神色淡淡说着话。
略整衣物,少年起身往外走。
大当家连忙来送,“三当家何时回来?”
“不知。”
商溯道。
大当家脸色变了变。
——清风寨如今是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三当家一去不回,他们这些山贼怕不是会被盛军生吃活剥。
“三当家,您可一定要回来啊!”
一个山贼眼泪汪汪。
“三当家,您快去快回,我们在山上等着您。”
另一个山贼哭得像是死了娘。
他们不能没有三当家。
就像粮食不能没有太阳,花儿没有土壤,鱼儿没有海洋。
——跟他们有血仇的盛军是真的会杀人的啊啊啊!
众山贼恨不得十里相送三当家。
商溯抬眉瞧了眼望夫石似的众人,脸上有些不耐烦。
山贼们立刻不送了。
“咳,老三,早些回来。”
大当家曲拳轻咳,“山上不能没了你。”
“知道。”
商溯凉凉应了一声。
老仆将烧好的小暖炉捧给商溯。
商溯接过小暖炉。
老仆又将狐皮大氅披在少年肩头。
手捧小暖炉,肩披狐皮大氅,马车上的熏香炉飘出袅袅熏香,老仆掀开轿帘,少年扶着老奴的手,动作优雅钻进马车。
二当家一阵牙疼。
——装!
城里楚风馆的小倌们都没他这么讲究!
马车缓缓驶出山寨。
马车上的少年闭目而躺。
落日的余晖铺在车顶,有些许浅浅的红自轿帘处透进来,折射在案几上的白玉瓶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似是被白玉瓶上的光晃了眼,少年眉头微动,慢慢睁开眼。
“方城乃蛮人杂居之地,阿娘为何想把自己葬在那?”
商溯手指轻叩着装着母亲骨灰的玉器,玉器发出一声轻响,少年半眯着眼听着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老奴。
坞堡已被他打下来,山贼有了喘息之机,而彼时的朱穆突然对商城有了想法,盛军无心再去剿匪,紧锣密鼓备战朱穆来袭,他正好有了时间,将母亲按葬在她说过的地方。
老奴安静驾车,一言不发。
商溯挑了下眉,习以为常老奴的沉默不语。
离开山贼窝,世界安静得像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商溯无声嗤笑。
案几的另一侧是一张官府公文。
龙飞凤舞的字配上粗糙的画像,让少年瞧一眼便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污染,但少年还是一边嫌弃着一边将公文拿起来看着。
“阿和?相蕴和?”
少年啧了一声,搁下官府通缉公文,“啧,反贼之女。”
怪不得敢对邬堡有想法,也怪不得不怕生人,敢与他讨价还价。
——不着急,待他将母亲的骨灰葬在方城,再去寻这个小反贼。
·
小反贼相蕴和此时正在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给大反贼相豫章听。
“阿父,你未来会登基,会当皇帝。”
相蕴和道。
当然,省略了那些他被阿娘毒杀的传言。
眼下的阿父阿娘夫妻感情正浓,没必要说这些事情让他们心生隔阂。
她已重生,一切悲剧尚未酿成,那些从少年夫妻走到相看两厌也好,到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也罢,这些事情都有可能被挽回。
相豫章一拍大腿,心潮澎湃。
——他就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相豫章慷慨激昂,“阿和,你放心,阿父定会将天下打下来,让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好呀,我等着那一天。”
相蕴和甜甜笑着。
她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阿父阿娘为帝后,她享泼天的富贵荣华。
·
“许我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姜贞嗤笑。
雷鸣伸手将使者揪起来,破口大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坐着的是姜家的姜二娘,反的是你大盛天子与朝臣!”
“荣华富贵?”
“呵,你让狗皇帝把万里江山拱手相送吧!”
使者处事不惊,“您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嘛,一切都好商量。”
商城在姜贞的攻打下接连败退,原本可以伸出援手的济宁城此时又被乱军围城,商城郡守求救无门,只能派他来说和,谁曾想这群反贼压根看不上他们许下的荣华富贵,一门心思想要攻破商城。
“听闻二娘的女儿曾在济宁城走失?”
一个筹码不行,使者抛出另一个。
姜贞凤眸陡然凌厉。
雷鸣心头一跳,抓着使者领口的手不由得松了三分。
这是被捏到了七寸,使者微微一笑,从雷鸣手中挣脱出身,对着主位上的姜贞一鞠到底,“二娘若肯退兵,我家郡守便将小女郎拱手相送。”
“呵,就凭你家郡守?”
姜贞冷笑,“严信尚且抓不住她,你家郡守难道比济宁城的郡守更手眼通天?”
使者不以为然,“严郡守若果真有本事,又怎会在眼皮子底下被山贼杀了杨成周?”
商城与济宁城虽离得极近,但两地郡守的关系却势同水火,这个想把那个地方并过来,那个想把这个吞并,端的是谁也不服谁,看对方倒霉比自己升迁还高兴。
商城被攻之甚急,济宁既为掎角之势,便该出兵救援,但济宁郡守严信随便拿了个理由便将他打发,莫说救援了,几乎把落井下石的心思写在脸上。
——姜贞的兵力并不多,严信存的是让姜贞与商城两败俱伤之后自己渔翁得利的心思。
身为大盛郡守又如何?
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盛气数已尽,与其为这样的江山效力,不如自己图谋天下,做下一位天下之主。
“小女郎聪慧,自然不会被这种酒囊饭袋所擒拿。”
使者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珠钗,“似我家郡守这种雄主,才能让小女郎暂停脚步。”
姜贞眸光微微一滞。
——那是她亲手簪在阿和鬂间的珠钗,虽不甚精致,但里面却暗藏玄机,危急关头能取人性命。
使者将珠钗双手奉上,“二娘放心,若您肯退兵,小女郎自然安然无恙。”
姜贞凤目轻眯。
雷鸣在这种首饰上鲜少下功夫,看了看使者拿着的珠钗,再看看此时陷入沉默的姜贞,哪怕他不懂这枚珠钗的材质,也知这是一支被姜贞亲手送给阿和的东西。
阿和的确在这群人手里。
□□时头大如斗。
“你家郡守未免太强人所难。”
姜贞凉凉的声音打破屋里难熬的安静,“我此时退兵,如何向穆公交代?”
使者笑了一下,“穆公与二娘不过萍水相逢,但小女郎却是二娘的亲生骨肉。”
“谁亲谁疏,二娘难道不知?”
“我与穆公萍水相逢,穆公却愿意赠我五千兵马。”
姜贞眉梢微挑,“此等情义,我怎可轻言辜负?”
使者心头一跳,“二娘难道要舍弃小女郎?”
“我不信你们抓得住她。”
姜贞冷笑,“用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珠钗便想骗我退兵,你们的算盘打得也未免太好。”
“若阿和果真被你们所擒,你们为何不拿她亲笔信过来?”
“是她伤了手写不了字,还是你们手里根本没有阿和?”
使者脸色微变,“二娘——”
“不必说了,送客。”
姜贞道,“你们会错了主意,我姜二娘从不受人威胁。”
雷鸣这才反应过来,使者这是在诈他们,他们手里根本没有小阿和!
“滚!”
雷鸣再不犹豫,推搡着使者将人轰出去。
使者的身影消失在军帐之外,姜贞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来,她伸出手,摸到一只茶盏,往里面倒了一盏茶,胡乱喝着隔夜的茶水。
赵修文与相老夫人仍在朱穆手里,她若此时退兵,他们必死无疑,她不能拿他们的命去换阿和。
她在赌。
赌阿和没有被抓,赌她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儿骨子里有着不亚于她的坚韧。
雷鸣轰走使者,挑帘而入。
向来凌厉迫人的女人此时正在喝茶,凤目低垂,眼睑微敛,像是锋利的剑遇到了鞘,顷刻间敛了所有锋芒。
雷鸣愣了一下。
“嫂子?”
好一会儿,雷鸣试探开口。
姜贞回神。
“若阿和果真在商城郡守手里,不出三日,他的使者会再次登门。”
姜贞放下茶盏,平静说着话,凌厉锋芒须臾间尽归于身。
雷鸣有一瞬的恍惚。
方才那个卸去所有锋芒如同一个普通母亲一样的姜二娘,仿佛是他的一种错觉。
雷鸣又看一眼姜贞,“嫂子,我往商城走一趟,看阿和到底在没在商城。”
“不必。”
姜贞摇头,“若去了,才是真的上了商城郡守的当。”
所谓讨价还价,讨的不过是对方对己方手中筹码的看重程度,一旦露了怯,便只能被别人漫天叫价。
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境地。
——哪怕对方手里捏的是她女儿这种筹码。
姜贞摊开地图,指腹一一划过地图上的城池。
石城,夏城,商城,济宁城手指微微一顿,凌厉凤目微闪——清风寨的山贼应当很乐意与她合作。
“你往清风寨走一趟,务必要见到他们真正管事的人。”
姜贞道,“你问他,若我送他一份大礼,他敢不敢收。”
·
清风寨的大当家着实不敢。
“大哥,你在怕什么?”
二当家跃跃欲试,“老三不是说了吗?他走之后姜二娘必会给咱们来信,送咱们一份大礼,让咱们只管收着便是。”
他虽极度不喜三当家的刻薄,但这厮着实会打仗,戏文里算无遗策的将军也不过如此。
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认可这个人不代表不认可这个人的能力,所以他觉得三当家的话也能听一听。
二当家道,“大哥,咱们就手下这份大礼吧。”
“那可是一整座城池!咱们要是有了这样的城池,还窝在山里当什么山贼?”
大当家终于被说动,“好,咱们就与姜二娘两路夹击,拿下商城!再不当这劳什子的山贼!”
·
“商城?”
商溯手指轻叩着案几,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此时的商城,应当已被姜二娘拿下。”
那是一个不输于任何诸侯的一代枭雄,哪怕兵力并不多,也足以让商城的那群老不死弃城而逃。
商溯心里舒坦了。
羽人座的熏香炉里的熏香即将燃尽,他轻抬手,往里面添了一枚熏香。
安静宁和的云雾冉冉升起,少年舒服地迷起了眼。
案几上白玉碟里摆放的有榛子,他一边轻嗅着熏香,一边磕着榛子。
唔,这才是人生。
然而他的人生很快被打扰——
“停下停下,来方城做什么的?”
轿外响起男人盘查的声音。
商溯眉头微动。
蛮人混居的方城什么时候有了汉人在把守?
赶车的老奴掀开轿帘一角。
商溯微眯眼,顺着轿帘往外瞧。
曾经的蛮荒之地如今已换了模样,到处都是汉人的身影,或教蛮人学汉字汉语,或教蛮人做耕地犁具,更有甚者,还有汉女与蛮人男子结伴同行,一路说说笑笑,簪花牵手。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这是,方城?
“兰姨,马上要到上巳节了,咱们要好好乐一乐。”
少女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阿父说了,到了上巳节那日,他会带着军师石都小叔叔他们过来,与咱们一起去过节。”
“是该好好乐一乐。”
一女子笑道,“咱们来方城已有半年有余,整日里不是忙着开荒,便是忙着织布喂牛羊,连去岁的除夕都没有好好休息。”
“如今终于农闲,咱们此时不乐,更待何时?”
一行人从马车旁走过,清脆软糯的声音顺着三月的春风送进商溯耳朵。
商溯轻抬眼,看见少女窈窕身影。
说是少女窈窕身影,其实更像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只是大半年未见,她已比之前长高了许多,已经有了半大不大的小大人模样。
小姑娘显然爱漂亮,穿着桃花色的衫,簪着玉色桃花簪,上面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名贵,但胜在别致可爱,压在乌黑的发上,越发衬得发如绸缎,泛着好看光泽。
爱漂亮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与同伴说笑,阳春三月,暖风习习,少女黑湛湛的眼睛映着方城的晴空,仿佛能将人心的阴暗照得无处遁形。
商溯眉头微动,转了下自己空荡荡的拇指。
——啧,希望他的扳指没被她拿去换钱。
商溯轻扣车厢。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声响,脚步微顿。
商溯懒挑眉。
搁下手里未磕完的榛子,调整了舒服的姿势,靠在清风朗月的靠枕上,只等小姑娘主动来答话。
但小姑娘脚步只短暂停留一瞬,又继续往前走,莫说与他答话了,连往马车上都不曾瞧一眼。
“”
商溯气结。
这就是拿人东西的态度?
“咚咚——”
商溯重重敲着车厢。
“?”
谁在这儿发神经?
相蕴和不悦蹙眉。
方城越来越好,可烦恼也越来越多,比如说,这种当街敲车厢的纨绔越来越多了。
既如此,改日便让石都领人来巡逻,将这些停在车上不走乱敲东西的纨绔全部抓去教蛮人写字种田,省得他们在街上堵路省事。
相蕴和十分负责任地想。
小姑娘继续往前走,商溯眼皮一跳,终于有些坐不住。
“相蕴和。”
少年冷声道。
这声音好生熟悉?
相蕴和眉头微动,转身回头。
身后没有人。
只有结伴而行的汉女与蛮人男子,不像是能叫出她全名的样子。
难道是听错了?
相蕴和狐疑往周围看了看。
周围无人在看她。
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因为她而停留。
哦,就是听错了,是幻觉。
她就说嘛,这里怎会有人唤她全名。
相蕴和收回视线,准备继续往前走。
商溯气笑了。
“相蕴和,你没长耳朵吗?”
商溯一开口便是拉满的刻薄。
相蕴和停下脚步。
悟了,她悟了,这不是错觉,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像这么遭人厌的刻薄劲儿,她两辈子只遇到过一个人——攻打邬堡的三郎。
相蕴和转身回头,举目四望。
这次没再看行人,而是看周围的马车。
她记得那位三郎是牌面拉满的富家公子,出行时前呼后拥,连护卫都有十几个,济宁城的杨成周的排场见了他都要甘拜下风。
似这样一个人,断不会与普通人一样走路上街,而是一群扈从跟随左右,再配上一顶极为精致的小轿,熏香袅袅,仙气飘飘,这才是三郎该有的排场。
然而路上的行人小轿却再一次让她失望了。
别说是前呼后拥上街的富家公子了,就连精致小轿她都不曾看到一个,只看到一顶湛蓝色的马车停在路边,正在接受守城卫士的盘查,马车虽还算精美,但仆人却是上了年龄的老仆,一看便是前来避难的落魄商户。
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相蕴和眉头微蹙。
这位刻薄的三郎从哪发出的声音?
她怎么找了半日也没有找到他?
“你在往哪看?”
凉凉的声音再次响起。
相蕴和此时正转身看着身后人,正好能分辩出那道冰冷声线是从何处飘出来——老态龙钟的老仆驾驶的马车里。
小姑娘瞳孔地震。
不是,不过是大半年不见,这位三郎竟落魄到这种地步了?
护卫没了,只剩下一个老得随时会死掉的老仆在身边伺候?
相蕴和在心里为刻薄的贵公子鞠了一把同情泪。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落魄到这种程度了,这人的高高在上上依旧不减分毫。
——恩,他都惨成这样了,她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你怎么来方城了?”
相蕴和走上前,隔着轿帘瞧着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气头上的商溯不想说人话,“怎么,方城你来得,我来不得?”
“当然来得。”
这人着实惨,善良的小姑娘不与丧家之犬一般见识,自动忽略少年话里的刺儿,“你来这里做什么?探亲?呃,还是避难?”
“不用你管。”
小姑娘找了半日没有找到自己,气量狭小的少年仍在生气。
“哦。”
相蕴和哦了一声。
家道中落的人都这样,像是浑身长满刺儿的小刺猬,见谁便刺谁。
相蕴和人美心善,决定给落魄的贵公子一点时间来消化自己威风不再的事实,便善解人意点点头,温温柔柔说着话,“那我不管。”
“我走啦。”
相蕴和笑眯眯与少年辞行。
“???”
我把你叫住就是为了让你来跟我道别的?!
暴躁的少年气得想掀桌。
“不许走。”
商溯道,“谁让你走了?”
相蕴和奇怪看了眼马车上的人,“不是你不让我管的嘛?”
“既然不让我管,那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
孤高桀骜的少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我不让你管,你便不管,我让你去死,你便去死么?”
少年口不择言。
相蕴和不悦蹙眉。
这人说话还是这么讨厌!
“你这样说是不对的。”
相蕴和生气道,“看你行事也是大家公子,怎这般不知礼仪?你父母难道没有教过你,做人要有礼貌吗?”
商溯冷笑,“我父母早死了。”
“”
怪不得这么没礼貌,原来是有人生没人教。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是少年的受气包。
阿父阿娘将她捧在掌心养了这么多年,为的不是让她在一个落魄贵公子面前受气的。
相蕴和决定不跟孤儿打交道,“哦,那你挺可怜的。”
说完话,直接转身离开,连余光都不分给马车半点。
“???”
所以你在生什么气哦?
该生气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商溯抬手掀开轿帘,“相蕴和,站住。”
哼,她才不站住。
她又不是他的奴仆,要被他呼来喝去。
相蕴和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马车上的少年有点急。
老奴适时伸出手。
少年扶着老奴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准备去追气呼呼走路的小姑娘。
但在他动身之前,他忽而想起小姑娘看见金珠时的两眼亮晶晶,动作微微一顿,回手从案几上抓了一把金瓜子,快步追小姑娘。
“相蕴和,你给我站住。”
少年声音气急败坏。
小姑娘却理他也不理,径直往前走。
幸好他比小姑娘大几岁,个子高,腿又长,三两步便追上了小姑娘,手一抬,拦住小姑娘的去路。
小姑娘此时正在生气,脸上冷冰冰,抬手便打他胳膊,他胳膊一缩,避开小姑娘的动作,看着冷冰冰的小脸,心里更加堵得慌,声音不由得更冷三分。
“你在气什么?”
商溯没有好气道,“该生气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
摊开手,掌心是方才抓的金瓜子。
日头正好,金瓜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泽,相蕴和瞳孔微缩,差点被金光晃了眼。
想要绕开商溯走路的小姑娘瞬间走不动路。
“行了,别气了。”
少年声音冷冰冰,动作却很轻,拿帕子包了金瓜子,轻手轻脚塞到小姑娘手中。
相蕴和捧着少年塞过来的金瓜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不是,你都这么落魄了,出手还这么阔绰呢?
果然家道中落都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话说】
小商: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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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军黑化日常》大型恋爱脑男主破防现场~~
众所周知,少将军裴衡与傅颂言是势同水火的死对头
可无人知晓的是,傅颂言夜夜入梦,婉转承欢,微红眼角与低靡嗓音让少将军如爆开的火,恨不得将人弄死在梦里
对死对头起不堪心思,光风霁月的少将军十分不耻
——想他世家出身,清贵自矜,怎会为一佞臣折腰做断袖?!
少将军不屑不耻,冷水浇脸守空房
而另一端的奸佞小人傅颂言,却是纳美妾,夜缠绵
前往岐州的路上,隔壁房间的动静让少将军咬牙打坐一晚上
本以为这样的关系会持续到老,不料苍天开眼,傅颂言跌落悬崖,生死不知
得知消息的少将军吐血昏厥,醒后飞奔悬崖,双手挖土挖到指甲断裂白骨横出,却只寻到半片染血衣襟
极少生病的少将军裴衡大病一场
再睁眼已是三年后,性情大变的他远走边疆
在那里,他遇到一怪人——
“艹!狗男人也太难缠了!”
雄雌莫辨的美人显然是醉得狠了,遮脸的面具掉了都不曾发觉:
“给毁天灭地大BOSS当死对头,我活腻歪了么?”
“还好我及时死遁,要不然连骨头渣都不剩!”
裴衡眯了眯眼
半息后,他忽而低笑,缓步上前,屈指抚弄美人脸
冰凉触感落在脸上,美人不悦拧眉,一抬眼,撞见一张疯狂得令人心惊的脸
“裴裴裴裴衡!”
醉醺醺的傅颂言瞳孔骤缩,瞬间醒酒。
“渣都不剩?”
裴衡阴鸷笑着,低头咬上那截白得晃眼的脖颈,“你对自己的下场很清楚。”
#忍了又忍,不如不忍#
#不装了,我喜欢你#
求而不得果断黑化的少将军 VS 女扮男装撩人不自知的慵懒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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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 24 章
◎相蕴和觉得少年很可怜。◎
第24章
相蕴和看了看被少年塞过来的金瓜子, 再看看少年臭着的一张脸,短暂愣了半瞬后,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出手这么阔绰, 他不家道中落谁家道中落?
崽卖爷田不心疼, 有这样大方的儿郎, 再多的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的打赏。
“我不要。”
相蕴和包起金瓜子,把东西还给商溯。
商溯弄不懂小女郎的心思。
瞧了瞧小女郎没什么表情的脸, 声音顿了顿, 犹豫片刻问了一句, “嫌少?”
“”
这不是少不少的事情,这是她可以不跟少教养的孤儿打交道, 但不可以趁火打劫的事情。
相蕴和道,“这是你的钱,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你以前要了。”
商溯看了看相蕴和。
可你以前也不落魄啊!
前呼后拥跟着一群人, 哪跟现在似的,身边只剩下一个随时会入土的老仆?
相蕴和到底心善,哪怕面前的人说话刻薄,她也没有如少年一样直戳人的心窝, 只是委婉道,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
“以前我缺衣少穿, 你送我钱财, 我求之不得。”
“但现在不一样了。”
相蕴和摇了摇头, 黑湛湛的眼睛亮晶晶,“我找到了我阿父, 已经不缺钱缺粮啦。”
“你阿父不缺钱粮?”
少年微挑眉, “如果不缺, 为什么偏居一隅,来到方城这个鬼地方?而不是如其他诸侯一样,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
有这么一张嘴,活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真是一种奇迹。
相蕴和再一次对少年的聊天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兰月不悦皱眉。
宋梨看了又看面前的刻薄贵公子。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这位少年帮过她们,依着兰姐的脾气,现在便能扭断少年的脖子。
“要你管。”
相蕴和下巴微抬,一向温柔和煦的脸上难得有了不耐烦,“我阿父想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
话刚出口,忽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少年开口便唤她名字,又知道她阿父是谁,可她却从未告诉少年她的身份的,少年从哪里知道她的身世的?
“倒是你,你觉得方城是个鬼地方,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相蕴和狐疑看了眼商溯,不着痕迹套话,“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不在中原富庶之地安享太平,来蛮荒之地的方城做什么?”
我阿父虽落魄,可你也好不到哪去啊。
再说了,我阿父现在虽落魄,但与之前被人追杀得没处躲相比,现在的生活已经上了好几个台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哪跟你似的,穷得只剩一个老奴在身边伺候,却还摆着世家公子的谱。
相蕴和越看少年越觉得可怜。
没了豪仆扈从在一旁伺候着,就凭少年这张嘴,迟早要被人打死。
恩,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一样早晚被打死的人一般见识了。
小女郎眼底的怜悯明晃晃。
“?”
他有什么可怜悯的?
商溯奇怪看了眼相蕴和,道,“我来给我阿娘送葬。”
相蕴和呀了一声。
事死如事生,世家豪族厚葬成风,当家主母死了,来送葬的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与一个年迈的老奴,这户人家到底落魄到哪种程度了啊?
——身为庶民的她的大父去世时,还有三五十个乡亲来送葬呢,到了少年这里,居然自己便把母亲给葬了?而且不是葬在邙山这种风水宝地,而是葬在以荒凉著称的方城?
这不是落魄,是全家只剩他一个了吧?
莫不是邬堡没有打下来,反而被“王大善人”灭了满门?
还别说,这种事的确是“王大善人”做出来的事情。
相蕴和对少年充满怜悯。
“节哀。”
死者为大,又被灭了满门,相蕴和不再计较少年如何得知她身份,左右这里是方城,阿父又有兵力驻守,不怕盛军来攻打,便对少年道,“你初来方城人生地不熟,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郡守府找我。”
“喏,那就是郡守府。”
怕少年找不到地方,相蕴和抬手一指,指向城里最高的建筑,“大盛派来的郡守受不住方城的苦寒,去岁便收拾包袱回了老家,如今我与我阿父住在那里。”
商溯顺着小女郎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略高于周围茅草屋的建筑物出现在他眼前,不同于其他地方郡守府的高门大户红墙绿瓦,这个郡守府与其他茅草屋的区别也仅仅是略高,没有云纹没有装饰品,仅仅是个有些高的建筑物。
这玩意儿是郡守府?
他府上下人住的地方都比这气派。
“唔,如果是这种地方,官吏的确熬不下去。”
商溯微颔首,对简陋的“郡守府”做出评价。
相蕴和一言难尽。
——你都落魄到这种程度了,居然还嫌弃我住的地方差?
“是了,方城又穷又差,寻常人根本熬不住,你安葬完你的母亲便早些离开吧。”
相蕴和不想与这种不会聊天的人继续聊下去,“若没什么事儿,我便先走了,阿父在家里等我,不许我晚归。”
“等一下。”
商溯叫住小女郎。
相蕴和不悦皱眉,“又有什么事?”
商溯张了张嘴,有些难以启齿。
在他的认知里,赏人的东西便是赏人的,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但那枚墨玉扳指是他生母留给他的遗物,不是随意能打赏人的东西,他在街上叫住小女郎,为的便是这枚扳指。
少年踌躇着没有说话,相蕴和眼底的神色变了味。
——你该不会是想问我借钱吧?
可你出手就是金瓜子,看着虽落魄,但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啊?
破船还有三斤钉呢,更何况你这种随意把金珠扳指金瓜子打赏人的家庭?
相蕴和颇为不解。
但小姑娘生性善良,少年虽刻薄了些,可的确帮过她,那些金瓜子支撑起了方城最初的经济与米粮,让她与阿父少走很多弯路,哪怕为了这件事,她也不能对少年袖手旁观。
——虽然少年出手依旧阔绰,看上去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等他吃一段时间的苦头,就知道钱财的不易了。
相蕴和善解人意地想。
小姑娘把自己身上的钱全部翻出来,又问兰月宋梨要了钱,再把鬂间的珠钗摘下来,凑在一起学着少年的样子拿帕子包着,塞到少年手里。
“?”
给他这些破烂做什么?
商溯奇怪看了眼小女郎。
“我身上只有这些钱,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怕少年又拿去打赏人,相蕴和补上一句,“你今时不同往日,以后花钱要注意,不要再大手大脚的。”
“???”
他看起来像缺钱的人吗?
商溯手拿用帕子包着的铜板碎银子,宛如风中雕塑。
把钱塞给少年,相蕴和任务完成,挥挥手与少年道别,“我走啦,再会。”
相蕴和转身离开。
商溯差点把东西砸在地上。
“你给我站住!”
商溯气急败坏。
又怎么了?
这人的情绪怎么这么不稳定呢?
相蕴和有些无奈,转身问少年,“又有什么事?”
少年追过来,把她刚才给他的东西塞回她手里,“收好你的东西,我不要。”
“我要的是你当初拿走的扳指,那是我生母留给我的遗物。”
哦,原来是嫌少,想要那枚更贵重的扳指。
——什么遗物不遗物的,她半个字不信。
“既然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你当初送给我做什么?”
相蕴和呛了一句,“你就是这么对待你母亲的心意的?”
商溯轻哼一声,“我没想送给你,是不小心掉在你手里的。”
嘴硬,继续嘴硬。
那么贵重的东西,能随便掉下去?能掉下去不问她讨回来?等过去大半年了,自己落魄了,才想起来把东西讨回来?
这些世家公子旁的不行,装腔作势的能力倒是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左右。
相蕴和道,“扳指?我还给你便是。”
“只是那枚扳指我没带在身上,现在没办法拿给你,你给我一个地址,等我找到了,便差人给你送过去。”
他的地址?
哦,对,是得找个地方安置下来。
商溯举目四望。
原本是蛮人羌人杂居的地方经过大半年的修整,如今已有了初具人住的模样,茅草屋,泥土墙,长风卷起来,稻草与黄尘扑簇扑簇往下掉。
——生活环境还没他住过的山贼窝好。
这地方能住人?
当马棚他都嫌简陋。
洁癖的贵公子眸光有一瞬的凝滞。
少年端看四方却未说话,相蕴和心情格外复杂。
不是吧不是吧,你穷得连住店的钱都没有?
可都这么穷了,还出手就送金瓜子?是本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的狼,舍不得金瓜子讨不回扳指的心理吗?
“那什么,你若是没地方可去,可先住在郡守府。”
相蕴和无法理解落魄公子的行为,叹了一声,道,“左右郡守府大得很,能腾挪出两间房子让你与你的仆人住。”
看看周围的茅草屋,再看看还能称作为建筑物的郡守府,商溯勉为其难答应,“可。”
“走吧。”
相蕴和转身带路。
商溯微颔首。
郡守府里住的大多是草莽出身的军士,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说难听点是粗鲁,这些人遇到言语刻薄又目下无尘的少年必然免不了起冲突,相蕴和便让宋梨提前回去打声招呼,自己与兰月带着少年往家走。
老仆赶着马车,来到商溯面前。
商溯扶着老仆的手,起身上了马车。
相蕴和在前面领着路,一路上没听到刻薄的少年再开口,还以为少年自尊心太强,寄人篱下不免有些神伤,便也没把俩人一路无话的事情放在心上。
“前院住的是军士,整日舞枪弄棒的,伤到你便不好了。”
相蕴和对身后的少年道,“你跟我在后院住,那里安静些。”
“你准备将你母亲安葬在哪?”
“这里的蛮人虽在阿父的治理下与汉人相处颇为融洽,但也有那种仇恨汉人的蛮人,你去安葬你母亲的时候与我说一声,我让熟悉蛮语的人带你过去,免得你语言不通与蛮人起了冲突。”
说完话久久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不免有些疑惑,回头一瞧,看到自己身后根本没有人,只有一顶小轿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小轿也停下,赶车的老仆放下脚凳,掀开轿帘,身着锦衣的少年捧着小暖炉,从车上走下来。
明明是家道中落的落魄的公子,可少年的骄矜却不减分毫,扶着老仆的手下了车,一双清冷凤目上下打量着郡守府,秀气的眉头蹙了蹙,眼底的嫌弃几乎能溢出来。
“”
突然有些后悔把人带回来。
相蕴和道,“别嫌弃了,有的住就不错了。”
“与街上的茅草屋相比,这里的确勉强能住人。”
商溯微颔首。
“那当然,你肯定是人。”
相蕴和道。
商溯被刺得一头雾水。
相豫章与军师领兵在外,如今的郡守府只有杜满坐镇,听宋梨讲相蕴和带了朋友回来,杜满便急忙出府相迎。
杜满刚从院子里走出来,便听到少年嫌弃的话,心中不免有些不喜,再去瞧少年装扮,锦衣玉带手捧小暖炉,典型的世家公子的打扮,心头的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若不是顾忌着这人是阿和的朋友,他现在便想将人轰走。
“阿和,这是你朋友?”
杜满压了压心头的火,问相蕴和。
相蕴和点点头,“当初买粮食的钱就是他给的。”
“哦,原来是他。”
杜满勉强接受少年的刻薄。
“怎么称呼?”
杜满问少年。
相蕴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便也向少年看去。
“我家主人姓顾,行三,您唤他三郎便可。”
沉默了一路的老仆沙哑着声音开口。
商溯眼皮微抬。
——顾是他父亲的姓。
世家大族出门在外不报名字,只报家世排行,杜满没有多想,上下打量着少年,“会稽顾家?”
商溯冷笑,“让你失望了,与会稽顾家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好。”
杜满嘟囔道,“会稽顾家没什么好人,个个都是王八蛋。”
王八蛋的顾家三郎商溯:“”
少年脸色有一瞬的凝滞,相蕴和噗嗤一笑,这个顾三郎绝对是会稽顾家的人。
“笑什么?”
杜满奇怪看相蕴和。
相蕴和笑着摇头,“没什么。”
“走吧,带你朋友去里面瞧瞧。”
杜满伸手揉了揉小女郎的发。
杜满前面带路,相蕴和与商溯并肩而行。
虽不大喜欢少年,但此人是相蕴和朋友,杜满一边带路,一边介绍郡守府的情况,一边说着话,“我是粗人,不会说漂亮,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多包涵。”
“恩,看出来了。”
商溯道。
相蕴和叹了口气。
——这人还不如是个哑巴。
杜满被噎住了。
——这厮是真的不会说话,说好的世家公子个个八面玲珑呢?怎么比他一个屠夫还不会做人?
“满叔,你不是还要帮阿父弄东西吗?”
俩人再继续相处迟早要出事,相蕴和对杜满道,“你先去忙吧,别误了阿父的正事,这里有我照应着。”
杜满求之不得,他正不想招待少年呢。
“行,那我先走了。”
杜满拱拱手,与少年道别,“再会。”
商溯敏锐捕捉到“正事”两字。
“你父亲想打叶城?”
商溯问相蕴和。
杜满瞬间停下脚步。
大哥攻打叶城的事情极为机密,算上他也只有四个人知道,初来乍到的顾家三郎是怎么知道的?
“叶城是通往中原之地的关隘,盛军不会轻易放弃,你父亲若执意攻取,只怕会铩羽而归。”
少年的声音仍在继续。
杜满脸色微变。
——昨日大哥来信,让他整合兵力,若不是伤亡太重,怎会让他再点兵?
“你父亲太蠢。”
商溯不以为然,“我若是你父亲,便会学汉高祖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倒不是气少年骂她父亲蠢,而是少年说的话让她为之惊讶,前世的阿父损兵折将之后的确学了汉高祖,声东击西才拿下叶城,她重生之后将这件事告诉了阿父,阿父便提前调整了部署,避免让自己原本便不多的兵士折在叶城。
她与阿父提前知道未来的事情,所以可以提前做出调整,但是少年呢?少年怎会知道这样的事情?甚至还预判了她与阿父的预判,直接点明最正确的一条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该有的思维。
像这种只凭一个地名便能准确判断出战事胜负的敏锐,她活了两世只知道一个人——出场即巅峰,一生无败绩的战神商溯。
【📢作者有话说】
阿和想象中的商溯:贫穷可怜又弱小,等待她解救的小可怜。
真实的商溯:人见人打但打不过的刻薄嚣张大魔王成长期。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刻板印象不可取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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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 25 章(捉虫)
◎我不是阿父的软肋,我是他的盔甲。◎
第25章
但彼时的商溯是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可怜, 孤苦无依又贫穷,与眼前这位出手阔绰、把刻薄嚣张写在脸上的贵公子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如果非要掰扯,大概也是有关系的, 那就是这位刻薄贵公子有着与商溯一样的对战事的洞察力, 只需一个地名, 三两句的军事部署,便能推断战局的走势与胜负。
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 她为什么在前世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会稽顾家虽是世家大族, 但族中儿郎对军事毫无天赋, 乱世之际名将如云,却没有一个出身会稽顾家。
——绝世悍将的名声是刀口舔血拼杀出来的, 富贵锦绣中养不出凌厉杀伐的悍将。
世家大族纵然出名将,也是儒将居多, 并非冲锋陷阵之将。
更别提会稽顾家的儿郎们实在不精于此道, 乱世从开始到结束,再到太平盛世之际的开疆扩土,顾家出了不少治理一方的文臣,武将却没有一个。
眼前的少年如此厉害, 又姓顾, 那么结果无非两个, 一个是尚未来得及发挥自己的将才之能, 便早早死于乱世, 二便是他骗了她, 他不姓顾,而是另有姓名。
看看少年随时随地刻薄人的嚣张跋扈, 再想想杜满骂会稽顾家全是王八蛋时少年的反应, 相蕴和认真地觉得是前者——少年尚未遇到明主, 便因为嘴太欠而被人打死。
像她这么好脾气的人并不多,但好脾气如她都有些受不了他的话,更别提大争之世的各路诸侯霸主与山贼豪强,少年说话如此难听,很容易被人当场打死。
性格决定命运,古人诚我不欺。
相蕴和看着年少早夭的绝世将才,心情格外复杂。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军机大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相蕴和道,“三郎,你逾越了。”
商溯嗤笑,“若非你算我半个朋友,你以为我会多嘴?”
不是,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是对待朋友的态度?
——行吧,半个朋友。
相蕴和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此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商溯冷哼一声。
一旁杜满拼命给相蕴和使眼色。
少年说的的确有道理,他还想再听少年说几句来着。
但对于相蕴和来讲,少年终究是外人,在没有摸清少年的势力归属之前,哪怕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她也不敢让他对战事指手画脚。
“你一路舟车劳顿,想来此时也该累了。”
相蕴和道,“这样吧,我让梨姨先带你下去休息,你看如何?”
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商溯凉凉出声,“求之不得。”
“三郎,请。”
宋梨虽商溯做了个请的姿势。
商溯冷笑一声,拂袖离开。
少年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杜满再也忍不住,“阿和,这位顾家三郎很懂军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
“满叔,你也知道,他是顾家三郎,而不是你与兰姨小叔叔。”
相蕴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是真心帮我们?还是其他势力故意派过来的人?”
杜满张了张嘴。
兰月长眉微蹙,“我们第一次见这位顾家三郎,是在济宁城与商城的交界处,少年有攻打当地最大的坞堡之意,问我们要坞堡的路线图。”
“乱世之际攻打坞堡,这不是只求自保的世家公子所为。”
相蕴和接道。
兰月微颔首,“不错,少年有剑指天下之意,又怎么帮我们攻取叶城,助豫章出兵中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杜满说得哑口无言。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们。”
杜满叹了口气,“你阿父虽然没有在信上明说,但从他要求我点兵支援来看,他攻打叶城的事情并不顺利。”
“我是个粗人,只知道舞刀弄枪,能为大哥冲锋陷阵,但却不能帮大哥出谋划策,如果顾家三郎能帮得了大哥,咱们应该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成为咱们的人。”
“拉拢他?”
兰月长眉微抬,“我们能给他什么?是破破烂烂的方城?还是不如他家马棚气派的郡守府?”
“”
别说了,扎心。
杜满长长叹气,“兰姐,你的话不比顾家三郎的话中听到哪去。”
兰月不置可否。
“满叔,阿父这次让你征兵多少?”
相蕴和问道。
杜满伸出一只手,“五千。”
“五千?”
兰月不悦皱眉,“方城哪有那么多的汉人?”
“再说了,哪怕有那么多的汉人,也不能全部调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蛮人趁我们内部空虚发动叛乱,后果不堪设想。”
相蕴和也有这个担忧。
虽说前世的蛮人对阿父死心塌地,但那是阿父在方城精耕细作五年之久才换来的热血酬知己,但现在,阿父在方城不过大半年时间,方城的蛮人对阿父会有那么忠心吗?
“不是抽调汉人,是蛮人,大哥这次要用蛮兵。”
杜满摇了摇头。
相蕴和心头一跳。
蛮人在方城是不稳定因素,到了叶城,更是需要阿父时刻提防的存在,阿父一向精明,怎会让这样的人去帮忙?
还是说叶城战事吃紧到让此时的阿父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只能退而求次用蛮兵?
相蕴和与兰月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深深的担忧。
杜满比她们更犯愁,“蛮人听说打仗有军饷,还能给家属发粮食,个个都来找我报名。”
“可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对打仗的事情一窍不通,更可怕有些人甚至连汉话都听不懂,与我说话全靠打手势,这样一群人到了战场上,只能凑个人头,根本帮不了大哥的忙。”
“凑人头?”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顿,瞬间明白了阿父征用蛮兵的用意——虚张声势。
蛮人反复无常,时不时便会发生叛变,故而无论是前朝还是如今的大盛,对蛮人实行的政策都是极为严苛的叛乱必杀的残暴刑法,经年累月之下,蛮人与汉人的关系便算不得好。
朝廷强盛时,蛮人畏惧其威势,便不得不臣服。
等朝廷陷入内斗无力镇压四夷时,蛮人便会再度反叛,自立为王。
方城郡守之所以卷铺盖跑路,除却方城之地着实苦寒外,朝廷无力抽调兵力驻守方城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身为方城郡守却没什么兵力,很容易被方城的蛮人群起而攻,性命不保。
而现在,与汉人不睦的蛮人却愿意臣服阿父,为阿父南征北战。
阿父战事吃紧,他们便主动来投,阿父久攻不下叶城,他们便助阿父一臂之力,成为阿父逐鹿中原的中坚力量。
一个是出身贵族不把庶人将士当人看的各路诸侯,一个是连不服管教与汉人有血仇的蛮人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素有贤名的豫公,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这就是阿父用蛮兵的意义。
他们可能在战场上帮不了阿父,但却能帮阿父攻心,让原本便被诸侯们苛待的将士们心中的天平越发偏向阿父,只需一个契机,他们便会倒戈相向,开城献降。
相蕴和道,“阿父用蛮人不为攻城,而是为了攻心。”
“攻心?”
杜满挠了挠头,对这个词汇有些陌生。
“对。”
相蕴和颔首,“满叔,你只管去按照阿父的吩咐去做,凑够五千蛮兵,去叶城支援阿父。”
虽不太理解相蕴和所说的攻心,但杜满对相豫章的忠心毋庸置疑,听相蕴和这般郑重其事,当下便拍胸脯道,“放心,只要是大哥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去做。”
“满叔,你快去忙吧,别耽误了阿父的正事。”
相蕴和从不怀疑杜满的忠心,对杜满说道。
杜满点点头,向兰月道,“兰姐,我走之后,阿和就交给你了。”
“知道。”
兰月道,“去你的吧。”
“”
兰姐的话真的不比顾家三郎中听多少。
杜满腹诽着,转身离开。
很快募集到五千蛮兵,杜满与左骞领兵出征,带领蛮兵前去支援相豫章。
与此同时,斥卫探知盛军兵力重新部署,两万大军直奔方城。
“什么?两万盛军?”
兰月脸色微变。
斥卫道,“这两万只是先行军,后面还有三万之众,加一起一共五万。”
“兰姐,我们这里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其中还包括没有经过训练的蛮兵。”
这下连宋梨都有些坐不住,“兵力如此悬殊,方城又无坚固城楼将盛军抵挡在外兰姐,我们现在便给大哥去信,让大哥回来支援。”
相蕴和秀眉紧蹙,“可是现在正是阿父攻打叶城的关键时刻,如果阿父回援方城,他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不让大哥回来,难道就靠我们这点人来守城?”
胡青着急上火,“阿和,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相蕴和抿了抿唇。
白手起家是一个字字啼血的形容词。
意味着别的诸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而阿父只有誓死追随他的父老乡亲,每一仗都要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每一仗都要以少胜多,若不能胜,他便没有下一次与敌军对抗的资本。
以前是这样,现在有了方城还是这样。
——与中原的富庶相比,此时的方城粮少人更少,能凑够五千蛮兵支援阿父已是极限。
“我知道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正是因为是打仗,所以才更不能成为阿父的累赘。”
“我从来不是别人威胁阿父的软肋。”
相蕴和一字一顿道,“我是能保护阿父的盔甲。”
“阿父平叛镇乱,我便为他筹集钱粮。”
“阿父出征在外,我便为他镇守一方。”
“我是阿父的女儿,不是只会扯他后腿的累赘。”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不会成为父母的软肋。
偌大议事厅陡然陷入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蕴和身上,看娇娇弱弱风吹吹就倒的小女郎眉目温柔,语气缓慢而笃定。
“不必惊动阿父,给满叔去信一封便可。”
相蕴和,“满叔乃阿父麾下第一将,刀下盛军亡魂无数,只要他叫阵,盛军便无人敢迎战。”
“以他悍不畏死的威名,哪怕只带百余人前来回援,也足以吓跑数万敌军。”
相蕴和提笔写信。
她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上一世的商溯的确这样用过。
敌军来袭时,商溯帐下不足千人,便命麾下悍将领百余骑兵,马尾上绑树枝,在营帐后来回奔走,制造一种大军压境的假象,顺利吓跑十万敌军。
商溯用的那位将军无论是武力还是领兵作战的能力都远不及满叔,那位将军既然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相蕴和一边写信,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众人听,“盛军之所以来攻打我们,是因为阿父攻势甚急,他们无力招架,只能求援让离方城最近的将军,让他们来攻打我们,借此分散阿父的注意力,来解叶城的危机。”
她其实不太懂打仗,但她会有样学样。
商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足够让她拿着他的经验应对一些普通敌将。
“这种情况下,只要我们能拖十日时间,阿父便能拿下叶城,打通出兵中原的关隘。”
写完信,相蕴和把信封好,拿给斥卫。
兰月眼睛轻眯。
宋梨犹豫不决。
胡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五千杂兵再加百余人便想拖住盛军的五万大军,阿和怕不是在痴人说梦!
“十日时间?”
兰月斩钉截铁,“好,我们便拖盛军十日,助豫章拿下叶城!”
兰月一锤定音。
一道道军令有条不紊传下下去。
五千杂兵齐上阵,不是修筑工事,便是准备滚石木材。
与此同时,正在路上的杜满接到相蕴和的书信。
“阿和写了什么?”
左骞探头探脑看向杜满手里的信,“神神秘秘的,还不让我看?”
杜满立刻收起信,团吧团吧丢进火堆里。
纸遇到火苗,顷刻间话未灰烬,杜满这才抬手拍了拍左骞肩膀,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阿和给大哥做的棉衣忘记带了,着我回去取一下。”
左骞皱了皱眉,“阿和也太孩子气了,咱们都走这么远了,还取什么棉衣?等回来再取。”
“嗐,这是阿和手指头扎了好多洞才做出来的,咱们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满道,“你带大军先走,我领一百人回去取。等拿到棉衣,我再快马加鞭去追你。”
左骞不情不愿点头,“快去快回,别让军师知道了。”
“要是军师知道你为棉衣回去,肯定又要打你军棍。”
“知道。”
杜满笑着送走左骞。
大军开拔,杜满脸上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他以百余人吓跑盛军的五万人,小阿和真敢想。
但他——敢做!
“儿郎们,随我回援方城!”
身材魁梧的将军翻身上马,声音直冲云霄。
而彼时的方城,相蕴和正在琢磨着把“顾家三郎”送走。
此人敌友不明,偏又对战事极为敏锐,留在城里始终是个隐患,相蕴和找了会蛮语的亲卫,送他出城寻风水宝地安葬母亲的骨灰,顺便监视他的行动,让他不要随意走动。
商溯眼皮微抬,“你不信我?”
“这是哪里话?”
相蕴和打包了点心,让亲卫替给少年拿着,“你来方城那么久了,也该让你母亲入土为安了。”
商溯冷笑,“我母亲葬在何处又何时下葬,不用你来管。”
“恩,我不管。”
相蕴和取来墨玉扳指,用帕子包好递给商溯,“盛军不日来攻,你不是方城的人,不必留下来送死。”
棉布帕子包着通体碧色的墨玉扳指,午后细碎的阳光将棉布也染成一层浅浅的碧色,廉价棉布与价值连城的扳指,就这么在阳光下交融,明明该极有违和感,但此时却分外融洽。
商溯眉头微动。
小女郎其实并不懂贵族之间送东西的规矩,她身边之人皆草莽,无人教她这些东西,但她在学着他的习惯来回赠他。
——她对他,的确是用了心的。
商溯接过扳指。
少年接过扳指,却没有着急离开,把扳指拿在手里,慢条斯理戴在拇指,另一只手转着墨玉扳指,余光瞥着身旁的小女郎。
繁茂的枝叶将午后的阳光剪得细碎,斑驳在小女郎的脸上,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衬得皎皎如月,而小女郎乌黑明亮的眼睛,便是敢与皎月争辉的璀璨星辰。
扪心自问,商溯从不是什么好人,可看着这样的一张脸,瞧着这样一双眼睛,被族人骂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少年总想做些好事。
——这么望之满是晴空不染尘埃的一双眼,不应该葬身在乱世。
“如果有遗言,可以告诉我,我若心情好了,兴许会替你完成心愿。”
半息后,少年别别扭扭开口。
这话着实不吉利,听得兰月直想打人,宋梨拉了拉兰月胳膊,示意她不必跟少年一般见识。
少年口中说这样的话着实不让人意外,相蕴和没放在心上,随意说了一句,“遗言就是若你若遇到一个名唤商溯的人,请帮我转告他,无论生活有多难,都不要放弃,因为我在找他。”
“等我找到他,他就能过上好日子,不再被人欺负了。”
“???”
身着绫罗,腰饰玉带,头戴束发金冠,脚蹬蜀锦银皂靴,手带价值连城墨玉扳指的商溯动作微微一顿,眯眼看向相蕴和。
从哪听的市井谣言?
他的生活一点不艰难。
【📢作者有话说】
王宝钏来了都得分他三沟野菜的恋爱脑小商:她用帕子包着扳指,她对我超好!!!!
相蕴和:??????
恩,作者君的XP很奇怪,恋爱脑与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2333
另外作者君最近在学画画,画了几张阿和搞插画,希望审核早点放出来,这样就能让宝宝们看到啦!
最后是接档新文求预收,历史向大女主,一个超级超级厉害的人物,宝宝们快来收藏我鸭!么么啾!!
【弹幕教我当太后】
《一代贤后邓绥》开播,网友们议论纷纷——
“看名字就知道是傻白甜圣母玛丽苏,辣鸡!”
“最烦傻白甜,一无是处全靠男主和运气。”
初入宫被皇后刁难
“肯定是哭唧唧等男主救,没意思。”
邓绥:皇后被废,满门流放。
“卧槽,姐姐你上来就黑化开大啊!!!”
天子驾崩,与皇长子有旧怨
“肯定是女主受尽委屈但不改初心,用爱与善良感动皇长子,皇长子良心发现,然后狗血大团圆。”
“太俗套了,导演能不能换点花样?”
邓绥:废皇子,立新君。
“卧槽!姐姐你这么刚的吗!!!”
临朝称制,世家朝臣意图宫变
“我懂我懂!以姐姐的智商肯定是请君入瓮,朝臣世家们中计之后悔不当初,然后被姐姐的能力折服,然后对姐姐誓死效忠!一整个爽点拉满有木有!”
邓绥:赐死,所有参与人员夷三族。
“卧槽!!!”
水灾山洪,冰雹狂风,蝗虫大旱,百姓死伤无数
匈奴南下,西域反叛,羌戎肆虐,海贼猖獗,内忧外患接踵而来
“啊姐姐是不是要和亲外族苟一苟了?QAQ”
“呜呜,姐姐这么刚的人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辣鸡老天不做人!辣鸡蛮夷趁虚而入!”
然而——
杀匈奴于漠北,斩叛军于西域,诛羌戎于河西,讨海贼于海岛
匈奴投降,西域称臣,羌戎献地,海贼消亡,扩张领土一千八百余里!
邓绥:和亲?呵,只有匈奴王子侍奉我。
“!!!”
邓绥时常被一堆声音围绕
皇后辱她,她们劝她善良
皇长子欺她,她们劝她大度
朝臣世家废她,她们劝她原谅
内忧外患之际,她们劝她忍耐
但她——
废后,驱皇子,诛佞臣,平外患,立不世之功!
凭什么负重前行才能换功德圆满的贤名?
她偏以雷霆手段换掌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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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 26 章
◎“我说,你想立功么?”◎
第26章
少年眯眼看着面前的小女郎。
小女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说完方才的那番话,还不忘又嘱咐一句,“他叫商溯, 商都的商, 逆流行水曰溯的溯, 记住了吗?”
商溯挑了一下眉。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清楚,他自己的名字难道不知道怎么写?
“你为什么要找他?”
小女郎心心念念的人是自己, 商溯不别扭了, 嘴角难得噙了笑, 十分有耐心问道,“你分明不认识他, 为何要找一个陌生人?”
不仅不认识,连他站在她面前她都认不出。
找一个只知道名字剩下完全陌生的人, 图什么?
图钱?图权?还是图人?
他虽有钱, 但不是什么干净钱,小女郎心底纯善,若知晓他钱的来路,只会骂他的钱脏。
若是权, 更不必提, 他现在是山贼, 能有什么权?
至于人, 呵, 图他不忠不孝?还是图他不仁不义?又或者图他桀骜刻薄?
他是合该在史书里大书特书的悖逆之徒, 善良仁厚的小女郎怎会图他这个人?
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这一身好皮囊尚能拿得出手, 可小女郎今年不过十一二岁, 尚未到爱慕思/春的年龄,他的容貌优势在她那用处不大,抵不过他言语的刻薄与性格的恶劣。
所以这样一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他,小女郎为什么要找他?
还把找他的事情挂在嘴边,与他这种关系算不得亲密的人都会提及?
商溯眼睑微敛,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郎。
“不为什么,只是想找他了呀。”
相蕴和道。
“不为什么?”
商溯轻嗤一声,“不为什么便去找一个陌生人?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商都的陌生人?”
任谁大张旗鼓找一个陌生人都很奇怪,相蕴和想了一下,道,“呃,他才不是陌生人,我跟他熟着呢。”
只要从乱世活下去的人,哪个对商溯不是如雷贯耳?
更别提她好不容易登基为帝的父母觉得深深愧对于她,不仅对惨死在乱世之中的她大封特封,还害怕她在阴间受人欺负,绞尽脑汁找人在阴间庇护她,其中那人便包括商溯。
想起那些离谱荒唐事情,相蕴和素来恬淡温柔的脸上有一瞬的扭曲。
罢了,不提也罢,总之她与商溯很熟,特别熟的那一种,熟到死了的商溯若能见到她,都要说一声她是陪伴他最久的人。
相蕴和说服了自己,“对,我与他熟着呢。”
“熟?”
商溯啧了一声,“你跟他很熟?”
相蕴和点头,“那当然。”
“既然熟,那他长什么样子?性格如何?家世又如何?”
商溯双手环胸,似笑非笑。
这问题她会答,小姑娘如数家珍,“他的长相嘛,一般般,不大好看。”
这话是大实话,商溯虽有战神之称,但并非冲锋陷阵之将,而是运筹帷幄之将,传闻中的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让见了马粪都能夸出一朵花的善于发现别人优点的阿父见了他的脸却半日无语,一句话都夸不出,可想而知此人的脸究竟有多欠奉。
长相不大好看商溯:“”
少年默默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鼻梁挺直,皮肤细腻,嘴唇削薄,眉峰哦,没什么眉峰,女人似的长眉,没有男人常有的杂乱眉毛。
再往下摸,是一双凤目,但却没有凤目的不怒自威,而是趋于艳丽,让他那些好兄弟见了便取笑他女人似的,没有半点男儿气概。
这样的一张脸,的确与时下英气威严的正统长相不大相似,但也不能称之为丑吧?
——但对于男人来讲,貌若妇人的长相的确一般般,算不得好看,小女郎的描述很精准。
自负美貌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身好皮囊有些拿不出手。
少年捏脸的动作落在相蕴和眼底,相蕴和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她知道商溯丑,也知道面前的顾家三郎粲然若神举止风流,但也不必在她说别人丑的时候这样显摆自己的美貌吧?
拿自己的优点与别人的缺点相比,哪怕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有本事拿自己的优势与别人的优势相比啊,那样的赢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商溯从无败绩,你行吗?
商溯白手起家,你敢吗?
商溯一生宁折不弯不低头,你——恩,你跟商溯一样是犟种,商溯出口成脏,你也差不多,在接人待物的事情上你和商溯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让人着实评不出第一和第二。
“性格嘛,比你好太多了。”
相蕴和收回视线,继续说道。
虽然一战成名后的商溯在得罪人的事情上也天下无敌,但早期的商溯还是很好的,弱小可怜又贫穷,这个时候的脾气肯定特别好,要不然早就被人打死了。
相蕴和十分笃定,“此时的商溯性格柔顺,与人为善,是个极易相处的人。”
——小可怜一个,不与人为善也不行啊。
嚣张跋扈又嘴毒的商三郎:“???”
沉默良久的老仆缓缓抬头,视线落在商溯身上。
——大抵是同名同姓不同人,他家主人与性格柔顺与人为善极易相处没有任何关系。
商溯此时也有些怀疑小女郎说的不是自己,“家世呢?又如何?”
“一贫如洗,孤苦无依。”
相蕴和长长叹气,“上无父母庇佑,下无兄弟姐妹帮扶,是个十足的可怜人。”
商·生父虽有一个,但名义上的母亲无数、兄弟姐妹更无数·溯:“”
好的,他非常以及极其肯定,小女郎说的商溯不是他。
除了名字相同,容貌有些许相似外,剩下再找不到半点共同点。
“哦。”
商溯冷淡哦了一声。
“对了,他身上还有一块胎记。”
相蕴和拿手比划着,“是梅花形状的,就在左肩。”
商·生来左肩有梅花胎记·溯:“???”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胎记?”
商溯心头忽地一跳。
这事儿他名义上的父亲都不知道,只有生母与极亲近的仆人知道。
“我就是知道呀。”
相蕴和笑眯眯道,“我不仅知道他有胎记,我还知道他很多事情呢,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商溯突然有些弄不清小姑娘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同名同姓却截然不同,偏又有着同样位置同样形状的梅花胎记,所以,小女郎要找的人,或许大概应该可能是他?
素来果决的少年忽而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他?”
想了又想,少年问道,“找到他要做什么?”
“等方城之围解除之后,阿父拿下叶城,打通出兵中原的关隘,我便去找他。”
相蕴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声音软糯糯道,“等我找到他,我便给他买漂亮衣服,给他买好吃的东西,带他去他没去过的地方,让他领略世间的一切美好。”
商溯睫毛轻轻一颤。
“我要让他知道,他很好,这个世界也很好。”
小姑娘似是憧憬未来的生活,娇憨可爱的杏仁眼里有着细碎的阳光,“这么好的他生活在这么好的世界里,应该积极向上,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小太阳。”
商溯眸光微微一顿。
薄唇轻启,似是想说什么,但看着面上带着恬淡笑容的小姑娘,他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心窝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温暖而舒服的感觉从心窝蔓延到五脏六腑,再从五脏六腑递交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承认,他想当小姑娘的商溯。
就种子从黑暗的泥土里探出枝丫,拼命舒展着身体探求阳光一样,阴暗恶劣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如他,同样向往着这样的阳光。
她找的人一定是他。
商都的商,逆流行水曰溯的溯,左肩有着梅花状的胎记,没有人比他更契合她的话。
“唔,我知道了。”
少年下巴微抬,骄矜开口,“我若遇到你说的这个人,定会把你的这些话带给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商都等着你,等你去拯救他,带他出泥潭。”
有人帮自己带话,相蕴和开心极了,“三郎,你真好。”
“虽然嘴巴毒了点,但是心底很好,很善良。”
商溯嘴角尚未来得及散开的笑意微微一滞。
嘴巴毒吗?
还行吧?
好像不太行。
若他说话中听,不会活到现在连个朋友都没有,更不会被族人长辈骂做勃逆之徒。
——小女郎是他唯一勉强能称之为朋友的人,更是一个不把他拿怪胎看的人。
活了十几年从未反省过自己的人第一次开始认真自省。
不就是好好说话吗?
他也可以的。
认真想了一会儿,商溯曲拳轻咳,学着相蕴和软糯口吻,别别扭扭去夸人,“咳,那什么,你也很善良。”
“!!!”
老仆仿佛看到鬼打墙,险些一头从马车上栽下来。
兰月瞬间惊悚。
宋梨浑身的汗毛竖起大半。
相蕴和微微一愣,随即险些笑出声。
商溯一头雾水。
他说的哪里不对吗?
不能吧?
明明学着小女郎的口吻,明明也在夸人,除却话术还有些生疏外,剩下堪称完美,但众人的反应为何仿佛撞了鬼?
尤其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仆,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一瞬的崩塌,几乎把是拿黑狗血泼他还是给他灌符水写在脸上。
商溯不高兴。
当着正主儿的面笑这个人多少有些不礼貌,相蕴和强忍着笑,对有些生气的少年道,“对呀,我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十来岁的小姑娘声音又甜又脆,眼里是三月暖阳,声音仿佛也带着明媚的阳光气,瞬间将商溯的不高兴冲得一干二净,骄傲的贵公子眉头微扬,心情好了许多。
商溯轻哼一声,“你很会说话。”
这便算会说话?
分明与哄小孩大差不差。
相蕴和忍俊不禁。
“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我便记着你的话,帮你找商溯。”
商溯顿了顿,又问道,“你大概多久去找商都找商溯?”
相蕴和也想早些去找商溯。
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万一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
虽说历史上的商溯的脾气坏,嘴巴毒,着实让人不好相处,但此时的商溯尚是一个小可怜,应该还没长成未来厌世决绝的模样,若是旁人见他颇有才干,又这么可怜,三两句话把他哄走了怎么办?
不行,她得早点去。
这位惊才绝艳的将军只有被她收于麾下,她才能睡得安稳。
——她可不想给阿父阿娘留一个这么厉害的对手。
相蕴和道,“快的话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阿父拿下叶城回援方城了。”
商溯心中微喜。
一个月的时间,大概是他刚回到商城,小姑娘便找过来了,恩,他喜欢这个时间。
但他刚喜欢没多久,小姑娘仿佛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摇头,“不对,一个月不太够。”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能够让阿父拿下叶城,但清洗盛军旧部,将归降的盛军打散重组却远远不够,更别提此时的中原诸侯各自为战,我一个人孤身上路并不安全,阿父还要抽调兵力保护我。”
“最快也要三月。”
相蕴和算了又算,给不了少年一个准确答案,“慢的话要半年,甚至要一年以上。”
商溯瞬间垮了脸。
相蕴和叹了一声,“可惜现在不是太平年代,若是盛世太平,我现在便能跟你走。”
“但现在是乱世,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今日中原是大盛在苟延残喘,明日不知是谁占地为王,这种情况下,我纵是有心想去商都,却也是有心无力。”
“什么有心无力?只要你想去,你便能去。”
商溯不喜欢明媚的小姑娘愁眉苦脸,便道,“你放心,不出三月,你父亲必会打通出兵中原的关塞,抽调兵马,护送你去商都。”
相蕴和有些奇怪,“你怎么这么确定?”
实不相瞒,她对她阿父都没这么有信心。
阿父虽是一代雄主,又有她重生之事作为帮助,但割据一方的诸侯们亦不是酒囊饭袋,更别提阿父的兵力原逊于诸侯,每一仗都打得分外艰难。
此等境遇下,莫说是她了,只怕连阿父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在三个月打通出兵中原的关塞,还有多余的兵力来护送她去商都。
“我就是知道。”
商溯轻哼一声,十分笃定,“总之你要记住,三月后,你要来商都。”
相蕴和狐疑地看了少年一眼。
想想少年的神秘身份,再想想少年对军事的敏锐,她觉得少年肯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内幕,一些中原混战而阿父坐收渔翁之利的内幕。
想到这,相蕴和心情大好,顺着少年的话点点头,“我答应你,只要阿父能连战连捷,我便去商都找商溯。”
谁能拒绝这么厉害的战将呢?
她当然想早点找到商溯,将商溯收于麾下了。
至于眼前的这位顾家三郎,实不相瞒,她也有想法。
可这位眼高于顶的贵公子出身会稽顾家,身份清贵,不缺钱权,士族与寒门尚有云泥之别,更别提她家连寒门都不是,是勉强比奴隶好一点的庶人,目下无尘的世家公子怎会屈尊降贵归顺于她?
除非是她阿父能势如破竹攻入中原,这些世家才会审时度势,转投他们看不上的草莽英雄。
相蕴和叹了口气。
好难哦。
白手起家打天下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若是容易,九州大地又怎会乱了这么多年?
生活不易,阿和叹气,但她不想放弃,黑湛湛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试探性开口询问,“那,我去商都的话,能看到你吗?”
商溯眉梢微挑。
不错,还知道想着他。
“这要看我有没有时间。”
商溯矜持道。
这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相蕴和哦了一声,“哦,这样啊。”
小姑娘脸上是明晃晃的失望,商溯心头一动,补上一句,“不过,如果我心情好的话,便会抽出时间来见你。”
“你怎么样才会心情好?”
相蕴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明媚的眸光仿佛点缀了星辰在里面,望之便让人心情大好,商溯被晃了一下眼,莫名觉得自己其实不需要那么矜持。
余光瞥见亲卫手里拿着的相蕴和给他准备的小点心,商溯曲拳轻咳,别别扭扭放弃自己方才的矜持,“如果你来的时候给我带些点心,我的心情或许会好起来。”
“?”
不是,你一个富可敌国的世家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居然看到我准备的粗糙小点心便会觉得心情好?甚至还能抽出时间来见我?
——这是不是也太没见识了?
有那么一瞬间,相蕴和觉得自己面前不是遍尝美食享尽富贵的世家贵公子,而是她招招手便能过来缺爱小兽。
“怎么,你想空着手去看我?”
相蕴和并未说话,只有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打转,商溯的眉头拧了起来。
也不是不行。
这里的点心并不好吃来着。
只要她能去看他,带不带东西无所谓。
——他原本也瞧不上她的东西,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不是不是。”
被人质疑自己的待客之道,相蕴和连连摇头,“我只是在想要给你带什么点心好。”
商溯拧起的眉头瞬间舒展,“不拘什么点心,随意带些便好。”
人来就行,还以为他真图她点心?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十足的好哄。
“那我每样都给你带一些,包上满满一大包。”
相蕴和道。
商溯微颔首,“甚好。”
相蕴和笑了起来。
——这位刻薄的贵公子比她想象中好哄多了。
两人心思各异,但却不约而同达成同样的认知——恩,眼前的人真好哄。
确定完相蕴和去商城的时间,商溯扶着老仆的手上了马车,相蕴和隔着轿帘对他挥手相送,商溯眉头微动,指尖夹起轿帘,视线往外瞧了一眼。
破破烂烂的郡守府门口,小小的人儿穿着藕粉色的衣裙,半新不旧的,没什么钗环首饰,但这人着实长得玉雪可爱,像是工匠大家精心雕琢的琉璃娃娃,在阳光之下发着光。
商溯手指轻叩案几。
还挺可爱的。
比他那些乌七八糟的兄弟姐妹招人喜欢。
精致小轿慢悠悠驶出郡守府。
相蕴和目送小轿消失在道路尽头,随后回府安排守城事宜。
人手不足是把双刃剑,让阿父的每一场战役都打得分外艰难,但也让阿父不拘男女,唯才是举,只要能帮他打仗守城,那便是他最忠心的下属。
这种情况下,兰姨与梨姨便成了城中的主事人物,而她因为逃亡路上的亮眼表现,以及提议让满叔马尾栓树枝冒充大军的事情,也让兰姨与梨姨极为重视她的意见,每一次的调兵遣将都与她商议。
明面上的方城是兰姨与梨姨当家主事,但却隐隐以她为首,她坐在阿父的位置上,看战报一封一封送进来,由她裁夺批阅,由她决定五千兵卒以及方城百姓们的性命时,她忽而有些明白阿娘为何毒杀阿父,宁愿从世人称颂的皇后变成毁誉参半的一代妖后,也要不择手段登基为帝。
——手握大权的感觉真的很好。
城内的相蕴和学着行使权利,城外的商溯出城往外走。
生母的下葬时间与地点是她一早便定好的,商溯捧着玉质的骨灰盒,按照生母的要求将人葬下。
长风卷起枝叶,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是送灵的器乐,商溯闭着眼听着,忽而觉得蛮人聚集的方城其实也不错。
“三郎,再往前走,便能出方城了。”
被相蕴和派过来给商溯指路翻译的亲卫将商溯送到方城边界,“我只能将您送到这儿了,剩下的路,您得自己走。”
盛军大军压境,留守的将士并不多,他得赶紧赶回去帮女郎守城。
身着锦衣的公子微颔首,带着墨玉扳指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榛子,艳丽凤目瞧着蜿蜒向前的羊肠小道。
“你想立功吗?”
商溯突然发问。
这问题来得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亲卫有些不解,“您说什么?”
这人着实笨,与生了一副七巧玲珑心的小孩儿没得比,商溯有些不耐烦,便又重复一遍,“我说,你想立功么?”
“大破盛军,生擒其将。”
“你家主公无甚兵将,可将五万俘其过半,收为己用。”
“???”
你怕不是在做梦!
五千新兵蛋子来守一座破城,不仅能守住还能擒将俘虏所有兵士,这种好事他家大哥梦里都不敢想!
但商溯敢想。
不仅敢想,还能做。
他要尽快打通方城出兵中原的路,让相蕴和来商城找她。
粉雕玉琢的小人看到所谓的弱小可怜又贫穷的商溯是嚣张跋扈又刻薄的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作者有话说】
阿和:我要找的人无父无母,是个可怜的孤儿。
商溯:对,我妈死了,我爹我现在可以把我爹噶了,恩,总之我是一个可怜的孤儿。
阿和:???好家伙,不是孤儿还能人为制造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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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 27 章(捉虫)
◎这把稳了!◎
第27章
思及此处, 商溯顿觉心情大好,一时之间,连亲卫的蠢钝不堪都不是那么不能忍受了。
“怎么, 你不信我?”
商溯声音慢悠悠, 斜睥了一眼几乎把愚蠢两字写在脑门上的亲卫。
“”
这还真不是不信你, 连大哥说这样的话我都不太敢信。
亲卫十分复杂,“三郎莫要说笑。”
“军机大事岂是儿戏?非三言两语便能扭转战局。”
这话是明晃晃的不信任, 但商溯却难得没有生气, 手指微曲, 对着亲卫勾了勾。
“过来。”
商溯道。
女郎吩咐要将顾家三郎送出方城,中间无论少年有多离谱的要求, 能答应尽量答应他,本着女郎的命令便是大哥的命令的心理, 亲卫认命走上前, 拱手道,“三郎请讲。”
少年清冷声音缓缓响起。
“?”
“???”
“!!!”
亲卫瞳孔地震。
短短的几句话在他脑海掀起滔天巨浪,顷刻间将他刚才的质疑冲击得再无一物,纷纷扰扰的念头涌上心间, 最终诡异又锲和地变成一句话——卧槽, 还能这样?!
“如何?”
少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
亲卫缓慢而僵硬点头, “此计可行。”
大约是可行的。
只要一切被他说中, 只要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么他的计划大抵或许可能是能够实现的。
亲卫看了又看马车上的锦衣少年, 忽而有些明白为何此人桀骜难以相处,女郎却始终以礼相待——像这样的惊世之才, 别说女郎, 若是大哥看到了, 怕不是能上赶着对人嘘寒问暖,拉着人抵足而眠。
“既如此,我便按照三郎的吩咐去行事。”
亲卫对商溯的态度比方才恭敬许多,“愿天命在大哥,能保佑三郎大计可成,为大哥添五万兵甲。”
商溯轻嗤一笑。
天命?
哼,他帮谁,天命便在谁。
·
重活一世,相蕴和是有些信天命二字的。
阿父阿娘历尽千辛万苦才打下大夏的万里江山,除却自身能力足够强硬外,时来运转的运气也不可缺,否则不会两人每每陷入危难之际,其结果总能死里逃生,东山再起。
这种逆天的运气,大抵便是玄之又玄的天命。
后世的史官们在记录开国帝后的事迹时,总会将这种事情大书特书,谓之受命于天,大夏长隆。
而现在,她希望史官们在书写帝后的同时,也能将她写上一笔,而不是帝后早早夭折在乱世中的掌上明珠,逾制加封到前所未有后无来者的公主乃至王太后甚至皇太后。
是的,没错,她初以公主之礼下葬,后因公主不被祭祀,不承香火,阿父阿娘不忍她身后事凄凉,将她追封为王太后,甚至还担心她无后,将一皇孙过继给她当儿子。
好大儿生了好大孙,好大孙后来在夺嫡之争脱颖而出,结束了自阿娘死后诸王公主夺权的纷争内乱,将大夏王朝推向一个新的鼎盛,而她因为是好大孙名义上的大母,又被好大孙追封为皇太后,享后世皇帝们的香火祭祀。
时下民风开放,公主太后养面首的事情层出不穷,阿父阿娘在世时,便给她陪葬了不少隽秀郎君,到了好大孙这里,这项“优良传统”再次被发扬光大,那些犯了抄家灭族大罪的官员贵族里若有俊俏郎君,便免了那些俊俏郎君的死罪,送到她的陵墓,给她看守皇陵或者陪葬。
想想无数漂亮郎君守着她的场景,相蕴和哑然失笑。
在弥补她的事情上,从阿父阿娘再到她名义上的好大孙都是一脉相承,行为上或许荒唐,让人啼笑皆非,但出发点都是为她好。
往事涌上心头,相蕴和忍俊不禁。
前世她的记载时刻便随着逾制两字,而现在,她要自己成为逾制两字——那些后世难以想象的事情,她都能做得到。
恩,偷师学艺也算一种本事。
大不了以后见了商溯,她拜他为师便好了。
相蕴和被自己逗笑了。
一道道政令自郡守府发出。
兰月宋梨身披甲衣,登上城楼查看布防。
相蕴和此时也穿上了相豫章亲手给她改的小甲衣,与两人一同上城楼。
原本的方城没有城楼可言,只是一片荒凉地,相蕴和父女一行人来到方城之后,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这才着手修建城楼。
时间短,能用的东西并不多,故而方城的城楼修建得并不高,甚至还颇为粗糙,只以简单的米水混合着泥土烧制,若盛军使用大型攻城器械,以方城的城楼坚固程度,是万万抵挡不得的。
不幸中的万幸,斥卫来报,盛军来得仓促,并未带大型攻城器械,只带了弩箭与小型的攻城装备,意在围魏救赵,迫使相豫章回援方城,放弃攻打叶城。
弄清盛军的打算,与盛军兵力相差极为悬殊的相蕴和便有了一丢丢的优势,不等盛军抵达方城,便先让军士在城外修筑了防御工事,绊马锁,铁荆棘,能用的全部用上,让盛军尚未来攻便损兵折将。
“报,盛军距方城仅剩三十里,如今已抵达大溪崖!”
斥卫飞马来报。
大溪崖,方城为数不多的一个天然屏障,相蕴和早早在那里修筑了第一道防御工事。
相蕴和眉梢微挑,“传我将令,待盛军行走过半,再启用大溪崖的防御工事。”
“阿和,他们都走了一半了,你才启用工事,这不是白白放他们进来吗?”
胡青有些不解。
相蕴和道,“盛军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我们在大溪崖布置了滚木巨石?”
“他们在经过大溪崖的时候,必会全军警惕,随时准备反击我们的攻击。”
“我们的人手远逊于他们,若他们全力反击,我们未必能占上风。”
这是在商溯身上学到的,相蕴和现学现卖,“不如先放他们的先锋军进来,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守城之人乃平庸之将,此时的方城门户大开,只要他们兵临城下,方城便能不战而降。”
商溯曾以此计大破敌军,让战神之名响彻九州大地。
而这一计策也被后人整理成兵书,被后世将军们争相传阅。
“骄兵必败。”
相蕴和眸光轻闪,“他们以为自己必胜无疑,我们便在此时发动攻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胡青嘴巴微张。
——卧槽,这是大哥才能想出来的馊——啊不对,是好主意啊!
兰月一脸欣慰。
她就知道,二娘的女儿肯定像二娘!
宋梨长舒一口气。
有继承大哥嫂子谋略的阿和坐镇,方城必然不会有失。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前军多精锐,中军多辎重,后军为大将压阵。”
“若我们运气足够好,兴许能断了他们的粮草,折了他们的大将。”
“当然,运气哪怕不够好,也能让他们损失惨重,不敢再贸然进攻。”
“打仗从来打士气,士气若泄,此战便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因为必败无疑。”
“喏!”
斥卫大喜,“属下这便传令!”
方城这把稳了!
龙生龙,凤生凤,大哥大嫂的女儿当然是枭雄!
·
枭雄相豫章此时在叶城破口大骂。
前几日叶城将士败得太惨,再不敢与他出城决战,如今龟缩在叶城里,任由他如何叫骂都闭门不出。
相豫章骂得嗓子冒烟,别说叶城城门大开,冲出一支骑兵来取他项上人头了,对面的城楼上连答话的人都没有,端的是任你东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
“”
这群龟儿子太怂!
简直不配做他的对手!
相豫章骂得口干舌燥,张奎递来水壶,相豫章一把结果,咕嘟咕嘟喝了大半。
喝完水,嗓子仍是火辣辣的疼,说话都有些暗哑。
以张奎为首的众兄弟看得颇为心疼。
“大哥,歇歇吧。”
张奎劝道,“叶城的盛军被大哥打怕了,这几日不会再出城迎战了。”
相豫章摇头,“不、不能歇。”
“我们留守方城的人不多,又让小满小骞抽调蛮兵五千,如果盛军趁方城兵力不足趁虚而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那是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女儿,他怎能再次将她置于险地?
如果盛军行围魏救赵之计,他必然要退兵回援方城的。
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便是他的速度足够快,在盛军攻打方城之前把叶城拿下来。
喝完水,相豫章把水壶递给张奎,抬手胡乱擦了把脸,再次准备去骂阵。
“大哥,你歇着,我去吧。”
葛越道,“不就是骂人吗?咱们平头百姓出身的,哪个不会骂人?”
“你放心,我肯定能骂出花来,让叶城的将士们开门迎战。”
葛越毛遂自荐。
葛越是跟随他的兄弟里最能言善辩的,相豫章挥挥手,“行,那你去吧。”
“哎,我去了!”
葛越挺枪出阵,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盛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出城就是送死,不仅送死还送城,身家性命与城池压在身上,任由葛越骂得再难听,盛军也憋憋屈屈听着,没有一人敢开城。
——开玩笑,他们还想多活两天。
他们又不是把脸皮看得比性命更重的世家豪族,犯不着为了几句骂就去送死。
再说了,也不是所有士族都看重脸皮,有的是苟且偷生以待来日的世家公子。
士族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
避而不战不丢人。
盛军心安理得高挂免战牌。
阵前的事情传到军师韩行一耳朵里,韩行一眉头微动,问一旁亲卫,“石都将军去了几日?”
“已有三日。”
亲卫道。
韩行一微颔首。
三天了,差不多了,再等几个三五日时间,盛军便会出城夜袭。
——石都是这群草莽里为数不多有脑子的人,用他行苦肉计反间计再适合不过。
韩行一很是喜欢石都的有脑子。
正赞赏着有脑子的石都,没脑子的相豫章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左骞过来,进来时束手束脚,眼神飘忽不已,活像是偷偷摸摸进来的贼,韩行一心头一跳,脸顿时拉得比马脸还要长。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韩行一问道,“杜满呢?他去了哪?”
左骞万万没想到自己刚进来便被韩行一发现了端倪,这位神神叨叨的军师怕不是真的能掐会算?
“满哥啊?”
左骞心虚道,“满哥吃坏了东西,在路上拉肚子呢,晚上就过来。”
韩行一冷笑,“拉肚子?拉肚子就能违抗军令了?”
“也、也不算违抗军令。”
左骞支支吾吾,“这不是,这不是我把你要的五千蛮兵给带过来了吗?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话虽说得支吾,但手脚很麻利,长腿一跨来到帐前,抬手把帘子掀开,将自己领过来的蛮兵指给韩行一看。
“军师,您快看,这就是您要的蛮兵。”
左骞道,“整整五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韩行一打眼一瞧。
黑压压的一群人在外帐站着,队形站得乱七八糟,一双双牛眼似的眼睛好奇看着周围的帐篷与训练有素的汉军,叽里呱啦说着周围人听不懂的蛮语。
韩行一粗略按照队形算了一下,的确是五千人,左骞杜满两人算完成了任务。
但是,为何只有左骞来了,杜满却消失不见?
不仅杜满不见了,连杜满与左骞的亲卫也不见一个。
没有亲卫是大忌。
尤其是领着一群心思的各异的蛮兵的情况下,很容易出现军队哗变无人护卫的事情。
韩行一眉头一皱,“二十军棍。”
“军师!”
左骞大惊失色,“我还要上阵杀敌呢,您现在打我,我怎么杀敌?”
“先记下,等攻下叶城再行刑。”
韩行一挥挥手。
“谢谢军师!”
左骞松了一口气。
蛮兵既到,韩行一便命人操练起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能送上阵前叫阵。
——本来就是拿蛮兵冲人数的,不指望他们的战斗力能有多强。
军令一道道发出,韩行一拿着羽扇来回走动,看汉将操练蛮兵。
蛮兵来了,杜满却没来,这是何缘故?
左骞虽没甚心眼,但嘴巴很严,他不想说的情况下,自己很难从他嘴巴里套出话,杜满违抗军令的事情,得他自己来破解。
韩行一摇着羽扇,大脑飞速运转。
半息后,他摇羽扇的动作微微一顿,脸色登时变了。
坏了,盛军奇袭方城!
更坏的是,杜满这厮知晓叶城对主公的重要性,所以没把这件事告诉左骞,只自己带着百余亲卫去救援!
更更坏的是,盛军得兵力一向数倍主公,既然行围魏救赵之计,所带的兵马便必不可少,粗略一算,便有三五万之众,方城只有一座破城与慢打算慢算的五千新兵,杜满领着百余人去救援,怕不是折了方城又赔兵。
韩行一头大如斗,差点把手里的羽扇掐折。
“快,请主公前来议事。”
韩行一立刻吩咐亲卫。
这事儿他若是瞒着主公,主公事后知晓了绝对能把他的头拧下来。
——方城不仅仅是方城,里面还有着主公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小阿和,正是因为如此,杜满才会视死如归带着百余人去救援。
相豫章被亲卫从阵前喊回来,刚进军营,便看到黑压压的蛮兵排演着阵型,虽远不如汉人来得熟练,但胜在人多,看上去颇有威势。
相豫章满意点头。
蛮兵来了,石都又趁乱溜进了叶城,再过三五日,这场叶城攻防战便能结束了。
相豫章心情大好,然后一见军师韩行一,便被韩行一迎头一击——
“主公,盛军攻打方城。”
韩行一道。
相豫章眼前一黑,蹭地窜了起来,“快快快快点兵!”
“阿和只有五千人,如何守得住方城!”
韩行一倒插羽扇追在他后面,“您别太担心,杜满将军已经去救援了。”
不愧是阿满,懂他!
相豫章稍稍松了一口气,不那么紧张了,“他带了多少人?”
“百余亲卫。”
韩行一答道。
“”
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相豫章颤着手接过亲卫递来的佩剑,悲怆骂道,“这么点人够做什么?!”
“被盛军包饺子都不够当馅!”
“您也只能带这么多人。”
韩行一心情复杂,默默补上一句话。
“???”
你这厮怕不是想取我而代之!
相豫章怒目而视。
“您方才从阵前离开,守城盛军便会猜到是方城被袭的消息传了过来,您要回援方城,这才离开。”
怕怒极的相豫章迎面劈了自己,韩行一语速极快,“不如半日,叶城盛军必会引兵来追,您若带走太多兵力,我们必败无疑。”
“到那时,我们不仅会失去方城,还会连麾下的这些将士都损失殆尽。”
韩行一分析利弊,“所以您不能带走太多兵,否则您再无东山再起之机。”
“”
这不是左右为难,这叫无路可走。
杀伐果决的枭雄深深吸了口气。
半息后,枭雄眸中精光微闪,计上心头,与军师同时开口——
“将计就计。”
自家主公与自己心有灵犀,军师稍感欣慰。
不错,莽是莽了点,但脑子这东西还是有的,比他那帮没脑子的兄弟们强太多。
韩行一微颔首,“这个将计就计若想大获全胜,除却我们外面的配合外,石大将军的决策也很重要。”
不仅重要,甚至还能一战定胜负。
叶城是否能拿下来,全看石都的临场应变。
方城被围,相豫章没时间听韩行一说废话,接过佩剑,翻身上马,丢下一句话,便领着百余亲卫匆匆冲出军帐,“阿和看上的人,断然错不了。”
是日,相豫章领大部队回援方城。
三个时辰后,叶城盛军出城追击。
然而追击不过三十里,便有漫山遍野的蛮兵打着相豫章的旌旗突然出现,盛军措手不及,踏伤落水者无数。
而此时领着三十几人趁乱溜进叶城的石都见此,短暂思考一瞬后,毫不犹豫提前发动夺城。
——战机稍纵即逝,若死板按照计划行事,只会白白误了战机。
“相豫章攻进来了!”
是夜,无数人慌乱逃命,“相豫章所向披靡,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快打开后门逃命!”
后门大开。
大多数的盛军连甲衣都没来得及穿,便被人群裹挟着逃命。
军师韩行一等待多时。
微抬头,看见城楼上的石都。
男人拔下盛军旌旗,轻飘飘从城楼上扔下来。
“这是?”
“我们的旌旗!”
“相豫章真的打进来了!”
原本慌乱的盛军更加乱成一团。
韩行一羽扇一挥,埋伏多时的左骞张奎带头冲锋。
盛军溃不成军,韩行一抬头与城楼上的石都遥遥对视,忽而想起相豫章临走之前说的话——
“阿和看上的人,断然错不了。”
的确错不了。
张奎左骞胡青葛越全部绑一块,不及这位石大将军允文允武,稳妥多谋。
·
“三郎,我们还要等多久?”
被熟悉的亲卫拦住去路然后被叫到商溯面前听计划的杜满跃跃欲试。
马车上的商溯悠然饮茶,“不急,再等一刻钟。”
庸才才会在盛军进入大溪崖便发动攻击。
不巧的是,相豫章麾下个个是庸才,能用者寥寥无几,使不出什么高深计谋,所以偷袭盛军的这群人不仅不会偷袭成功,还会被兵力极多的盛军反击杀,如此一来,大溪崖的布防便是摆设。
商溯啧了一声。
真是一群废物。
这么好的天然屏障,却发挥不了它的作用。
孤高桀骜的少年嫌弃着相豫章的人,高高在上地指挥着他瞧不上眼的又一个活脱脱庸才的杜满,“时间到了。”
下一刻,万马奔腾,盛军丢盔弃甲冲出大溪崖。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杜满愣在原地。
老仆抬眉看了看,尽忠职守向商溯汇报情况,“三郎,豫公麾下似乎有将才。”
“他们没有在盛军进入大溪崖便发动攻击,而是等盛军走了一半放松警惕的时候才偷袭。”
“前军为精锐,中军为辎重,后军为大将压阵。”
“看盛军如此慌乱,只怕不止失了辎重粮草,三军主将或许也被滚石所伤。”
“???”
这不可能,相豫章那群废物属下里居然还有会用计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小商:我不是针对你,我是针对相豫章麾下所有人,都是——等等?!
阿和:你刚才说什么呀?
本想英雄救美,但被美秀了一脸的小商:好的你不是orz
好的,小商要拿出真本事了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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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 28 章
◎“嚯,这是谁来送死?”◎
第28章
商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 耳朵也不信。
相豫章麾下将领都是什么货色他难道不知道吗?
个个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若有三两个允文允武之将,相豫章怎会落破到这般田地?
相豫章此人颇有才干, 其夫人姜二娘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 但这个世道向来苛待女人, 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打着相豫章的名号行事罢了。
相豫章风光, 她便能号令起义军, 相豫章落魄, 她便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泥,是大盛赏千金封万户侯的通缉榜首, 莫说领军作战了,只怕连正常生活在阳光下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隐姓埋名躲在何处, 依附着谁,又行使着谁的权力。
姜二娘下落不明,相豫章正在攻打叶城,两个为数不多有脑子的人都不在方城, 那么待盛军行军过半才偷袭的计策是谁想出来的?
兰月?不可能。
此人泼辣直率, 心里的弯弯绕绕不比把没脑子写在脸上的杜满多多少。
宋梨?更不可能。
此人心思虽细腻, 但都是些巧心思, 难以用在攻城略地的军政上。
商溯把相豫章身边的人算了一遍, 算不出究竟是谁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总不能是娇娇弱弱的小女郎?
商溯心头一跳, 眼睛蓦地眯了起来。
“三郎,我们还按计划行事吗?”
正在思索间, 身后突然响起杜满的声音, 男人看到盛军推搡着涌出大溪崖, 不由得心情大好,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笑意,“盛军如此慌乱,我们必能事半功倍,擒杀盛将,活捉盛军。”
商溯回神。
“不必。”
商溯眯眼看向乱成一团的盛军。
虽不知是谁用的计谋,但此人的确并非庸才,激起了少年该死的胜负心,少年手指轻叩着金丝楠木的案几,略微思索后,向杜满发号施令——
“引盛军攻方城东门。”
商溯道。
杜满剑眉微皱,“方城东门?”
“三郎,东门是方城城楼最为薄弱的地方。”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们攻东门。”
商溯啧了一声,“给他们一点胜利的希望,在他们以为即将看到希望的曙光来临之际,再亲手掐灭他们的希望。”
“唔,这样的战役才有意思。”
少年揶揄轻笑。
“”
您可真疯。
感情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不是性命,兵败如山倒的胜负也不过如此,在这位顾三郎眼里,天下如棋局,战争如星盘,万千将士是兵卒,只为他随手挥洒,一子定胜负。
这些世家子弟都一样,高高在上,不把人命当回事。
杜满皱了皱眉。
虽不喜顾家三郎的行事风格,但此人确实能帮助自己大胜盛军,杜满压了压心头翻涌的不满,性烈如火的暴脾气难得忍住了自己的暴躁,只拱手对商溯道,“三郎,我先去准备。”
“去吧。”
商溯微颔首。
他很好奇,若盛军攻方城东门,行计之人又该如何应对?
·
“盛军似乎要攻打我们的东门。”
兰月竖手一指,指向沙盘上的方城城楼,“东门是我们城楼最为薄弱的地方,若盛军大举进攻,我们只怕守不住。”
宋梨秀眉紧锁,“我们与盛军的兵力如此悬殊,哪怕在大溪崖毁了他们的粮草辎重,伤了他们的三军主将,但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我们依旧不是他们的对手。”
“早知如此,我们便该给大哥送信,让大哥回援方城。”
胡青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一会儿我点百余亲兵,若方城有失,便让兰姐与梨姐护送你出城。”
相蕴和摇头,“我不走,我要与你们一起守城。”
“阿和,别耍小孩子脾气。”
胡青劝道,“大嫂至今下落不明,你若再出意外,你叫大哥怎么活儿?”
“可是,明明守得住,为什么还要弃城而逃?”
相蕴和抬头看看胡青,“胡青叔叔,我说我守得住,我便能守得住。”
“我不会让自己成为阿父的累赘。”
相蕴和的声音缓慢而平静,“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清脆软糯的声音响在议事厅。
明明是童音,明明是需要大人保护的小姑娘,可当她仰着小脸说出这段话后,胡青因盛军攻打东门而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他们看着长大的小阿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虽是一提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但却有着安抚人心镇静宁神的力量。
她能在盛军的追杀下活下来,能在战火连天山贼猖獗的地方将他们救下来,能不远万里带着他们来到方城,便能以五千新兵与一座破烂小城守住五万盛军的大举进攻。
她是阿和,是大哥大嫂的掌上明珠,大哥大嫂如此厉害,他们的女儿又怎会是孬种?
她一定可以的。
胡青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好,我信你。”
“你说守得住,我们便守得住。”
“你不是大哥的累赘,你是大哥最坚实的堡垒。”
胡青道。
相蕴和弯眼一笑,“恩,我们都是。”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满叔现在已经快回来了。”
说服胡青,相蕴和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众人听,“他回来之后,咱们的计划便可以继续进行。”
打仗打的是什么呢?
打的是谋略,打的是人心与士气。
她们的兵力虽远逊于盛军,可是他们心齐,更有一个知晓战神商溯所有兵略的她,所有哪怕兵力不占优势,他们在面对盛军的时候也有一战之力。
“你们还记得三国时期的赵子龙的空营计与武侯诸葛的空城计吗?”
相蕴和道,“曹军领兵来袭,而蜀军主力未归,赵子龙大开砦门,单枪匹马独面几十万曹军。”
“当阳长坂坡英雄尚在,怀抱幼主七进七出视几十万大军如无物的赵子龙数年后依旧宝刀未老,手中长枪尚未出手,便将曹军吓得落荒而逃,马踏落水者无数。”
“曹军溃败,赵子龙左冲右突,引兵追击,直将曹军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此战之后,赵子龙被刘皇叔封为虎威将军,赞他一身是胆也。”
兰月三人听得心潮澎湃。
为将者怎会不知常山赵子龙的威名?
那是一个文武双全且极有谋略的一位将军,更为难得哪怕后来身居高位,但他从未忘却自己的初心,从头到尾都在为老百姓考虑,刘皇叔入蜀之后想要大封功臣,是他拦着不让封,劝说刘皇叔把土地分给老百姓。
古往今来,所向披靡的将军何其多?
可像赵云这样身居高位却不忘庶民的将军却很少。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深,是这位将军最真实的写照。
相蕴和继续道,“世人只知武侯诸葛的空城计,却鲜少知道赵子龙的空营计犹在武侯之前。”
“空营计鲜为人知,空城计无人不知,两个计谋虽时间地点不同,但殊路同归,都是以少胜多,吓退或者大胜敌军。”
“如今的方城,或许可以学一学三国时期的将军与丞相。”
相蕴和视线在兰月三人身上打转,最后落在兰月身上,“兰姨,此人非你莫属。”
阿父麾下第一将是杜满,而阿娘麾下第一将,便是兰姨。
他们或许不是足智多谋之将,但他们的勇武无人质疑,都是打出将旗便让盛军不敢应战之人。
“阿娘率领起义军对抗盛军之时,是你陪在阿娘身边,与阿娘并肩作战。”
相蕴和道,“天下谁人不知?姜二娘身边有一女性悍将,名唤兰月姑娘。”
兰月长眉微扬,眼底闪过一抹骄傲,“我自幼与二娘一同长大,自然学了二娘的几分本事。”
“空营计也好,空城计也罢,我倒想看看,我若守城,何人敢来攻取?”
兰月披甲上马。
将旗缓缓升起。
盛军重整队形,终于抵达方城城下。
赤色旌旗直插云霄,先锋军眼皮一跳,“那是兰月的将旗?”
“兰月没死?”
“不能吧?姜二娘都下落不明了,她还能活着?”
“是不是别人冒充她的?故意来吓我们?”
“有可能。”
“相豫章麾下没有几个能用的将军,指不定找了哪个小娘子打着兰月的旗号来吓我们。”
众人议论纷纷,但却无人敢上前叫阵。
——被高官权贵们克扣下的军饷还剩几个钱?哪里值得他们去拼命?
要知道兰月虽然是个女人,但骑射功夫厉害得很,跟随姜二娘造反的时候,杀了不知多少个看她是个女人便想去捏软柿子的盛军将领。
扪心自问,他们功夫平平,谋略也平平,军饷更没几个钱,听命行事而已,犯不着主动上前去送死。
险些葬身在滚石下的盛军主将此时正在营帐养伤,听闻前锋停滞不前,气得一鞭子甩在亲卫脸上,“去,让他们滚去攻城!把什么兰月的人头砍下来见我!”
脸上火辣辣的疼,亲卫眼底闪过一抹怨毒。
——这种被人当牛马使唤的牲口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亲卫捂着脸,跌跌撞撞出了营帐。
副将陪着小心,给主将斟酒一杯,“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若为这些贱民气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在他们眼里,这些兵士的确是贱民。
拉壮丁充人数的,不是贱民是什么?
“哼,一群贪生怕死的懦夫,毫无我大盛军士该有的士气如虹。”
主将啐了一口,伸手揽过前来敬酒的舞女。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如今的大盛军士,早已没了最初的铁与血,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爬满了跳蚤与吸血虫。
而彼时的起义军,却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朝气蓬勃,热血悍勇。
主将的军令传到阵前,先锋军互相对视一眼,不情不愿拔出腰侧佩剑,准备攻打方城。
然而他们尚未冲到城下,东门的城门却缓缓被打开。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吊桥被放下,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里面走出一个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
“嚯,这是谁来主动送死?”
盛军险些笑出声。
但当年轻将军身后的亲卫打出将旗时,他们笑不出来了——兰月。
兰月,曾几何时,一度成为无数盛军噩梦的存在。
“这”
方才笑得最大声的人此时完全笑不出来,“兰月怎么可能来送死?”
“她敢只带一个亲卫出来,说明后面肯定有后招。”
“这是请君入瓮?”
“不能吧?我记得方城没有多少兵力来着。”
“那就是空城计?”
“你敢冲兰月的空城计吗?”
交头接耳的盛军顿时鸦雀无声。
空城计并非多么高明的一个计谋,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盛军也知晓这个故事,但这个计谋最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这是空城,这是一个计,但你却不敢赌,你赌不起上当受骗带来的后果。
空城计打的心理战。
一旦心生畏惧,哪怕只是一座空城,也能敌十万雄兵。
五千先锋军兵临城下,却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叫阵。
——那可是兰月,他们上去就是送死的兰月!
哪怕知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双拳难抵四脚的普通人,只要他们的人足够多,便能把她斩于马下。
可问题是,谁当第一个冲上去的人?谁敢第一个去送死?
他们不敢。
战功是将军的,可命是他们自己的。
为了这丁点军饷,他们犯不着把命赔上。
城楼上的相蕴和险些笑出声。
不错,符合她对盛军的刻板印象。
痛打落水狗的本事有,冲锋陷阵却无人敢尝试。
归根结底,是因为大盛从上到下烂透了。
底层人已不愿再当牛马,成为高官权贵累累战功中的累累白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如今的盛军主将,不值得他们以白骨来书写军功。
“取张琴吧。”
相蕴和道。
宋梨看了相蕴和一眼,“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
“没学,不太会。”
相蕴和道,“既然空城计了,那就空城计到底,弹个棉花给他们应应景。”
宋梨噗嗤一笑,伸手戳了下相蕴和额头,“你呀。”
瞧着那么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但在某种时刻却像极了大哥。
——比如说,此时的缺德。
亲卫很快弄了张琴过来。
相豫章是庶民出身,斗大的字认得几箩筐已是十分不易,琴棋书画对于庶民来讲是奢侈品,卖了相豫章,相豫章也给相蕴和请不来老师。
在这种一贫如洗的家庭下长大的小姑娘别说弹琴了,上辈子活着时连琴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还是后来父母当了皇帝,弄了一堆俊俏郎君在她墓前吹拉弹唱时,她才知道了琴的模样。
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过猪跑,亲卫借来一张琴,她便学着吹拉弹唱的俊俏郎君们的模样,手指按在琴弦上——
宋梨默默捂上耳朵。
“嗡——”
“咚——”
“噔——”
亲卫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这不是在折磨盛军,这是在给他们的耳朵上刑。
锯木头似的声音遥遥传到城楼下。
兰月眼皮轻轻一跳。
小丫头还有闲心来凑热闹?
不错,说明心情颇好,毫无被军临城下的紧迫。
远处的商溯此时也发觉城楼上弹琴的小姑娘。
距离太远,他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看了一会儿,侧目问身边的亲卫,“你家女郎琴艺如何?”
“……大概是会弹一点?”
亲卫委婉作答。
商溯微颔首。
在世家公子的认知里,这是一种谦虚的说辞,长辈亲戚之间问话时,书读四书五经下笔如有神也不过是略识几个字,大概会弹一点,就是琴艺超凡脱俗的意思。
很难得。
出身如此低微,竟还通琴艺,可见相豫章对待这个女儿着实亲厚——饭都吃不起了,还记得将女儿培养得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商溯对草莽出身的粗糙汉子有了一丢丢好感。
“日后若有机会,可让你家女郎为我弹奏一曲。”
商溯道。
亲卫一脸惊恐。
——别人弹琴要钱,女郎弹琴要命啊!
但顾家三郎的要求,能满足尽量满足,亲卫视死如归点头,“三郎放心,女郎定然乐意。”
有人夸她弹琴好听,她怎会不乐意?
商溯有一搭没一搭与亲卫聊着相蕴和的琴艺,而此时的盛军,也对相蕴和琴艺颇为好奇。
离得有点远,盛军听不太清城楼上的小姑娘在弹琴还是在锯木头,时而有几个音节顺着长风飘过去,同样不懂音律的庶民出身的盛军听到细微声响,想的不是小姑娘琴艺究竟好不好,想的是十来岁的小孩儿都敢登上城楼,说明相豫章肯定有后招!
相豫章这厮着实狡猾,竟派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儿当诱饵,简直卑鄙无耻!
先锋军瞬间按兵不动,急让令官传信主将。
正在饮酒作乐的主将喝得醉醺醺,“什么女人?漂亮不漂亮?”
“……”
大盛吃枣药丸!
令官看副将。
副将比主将清醒点,“城楼下是兰月,城上多半是相豫章的女儿。”
“相豫章是出了名的惧内,把一个丫头片子当成宝,怎会舍得让自己的眼珠子当诱饵?”
“况兰月乃姜二娘心腹,她若守城,姜二娘必在。”
“城中有姜二娘坐镇……”
副将想起同僚被姜贞支配的恐惧,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再给他三个脑袋也不是姜二娘的对手。
“此事定然有诈!”
副将大手一挥,“先围而不攻,待三万后军抵达方城再攻城。”
凭什么让他的人去送死,让后军捡功劳?
他才没那么傻。
若攻城,应该大家一块攻,而不是他们把方城打得差不多了,后军慢悠悠过来坐享其成。
“围而不攻——”
将令传到先锋军。
众盛军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
一份差事而已,犯不着拼命。
盛军围而不攻。
“铮——”
弹了半日,相蕴和的音节终于有了琴音的模样。
胡青再也听不下去,抬手按在琴弦上,“阿和,别弹了,盛军不攻城了。”
“咦?这么快的吗?”
相蕴和意犹未尽,“我还以为他们会试探一番。”
宋梨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忍笑道,“你的琴音与兰姐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畏惧你们在城里有埋伏,便索性退兵围而不攻。”
“他们只是先锋军,后面还有三万大军呢,当然不乐意自己拼命让别人捡现成的。”
相蕴和笑眯眯,“军心如此不齐,看来这次的主将比我想象中更加昏庸无能。”
“嗯,这样的话,咱们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手指又拨弄一下琴弦,换来胡青一脸的痛不欲生,相蕴和噗嗤一笑,收起弹琴的手,正色吩咐众人,“打旗语,让满叔入夜便行动。”
“喏!”
亲卫应诺而去。
胡青松了一口气。
——阿和再弹下去,盛军死不死他不清楚,但他真的要死了。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怎么弹起琴时这么要命呢?
胡青立刻抢了琴,让亲卫一同拿下去。
宋梨忍俊不禁。
*
远远看到城楼上的旗语,杜满再也忍不住,飞奔向商溯道,“三郎,阿和打旗语了!”
“可以行动了。”
商溯微颔首。
“我这便去准备!”
杜满哈哈一笑。
但尚未转过身,便又被少年叫住,“停下。”
杜满连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商溯,“三郎有何吩咐?”
“守城之人是位将才,既如此,咱们便助她一臂之力。”
商溯眼睛轻眯,眼底有着势在必得的笑意,“甘兴霸百骑劫魏营的故事听过吗?”
“?”
勉强会写自己名字的草莽一头雾水。
“……”
失误了,这是一群目不识丁的庶民。
商溯没有好气道,“入夜之后,不必听从旗语佯攻。”
“盛军主将乃百年一遇的废物,你们从后军冲入,见人便杀,见物放火,如此行事半个时辰后,再从前营冲出。”
“???”
这不是让他去送死?!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家主公与军师还算聪明,若不出意外,此时已知晓方城被围之事,正在星夜赶赴方城的路上。”
商溯的声音仍在继续,“若我所料不错,你从前营冲出后,便能迎面撞上你家主公。”
杜满一惊,“大哥回来了?!那叶城——”
“见了你家主公,便与他合兵一处,将慌乱中的盛军赶向豫公谷。”
但商溯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懒洋洋说着自己的部署,“盛军在大溪崖吃了败仗,溃逃之际断然不敢再走大溪崖,只会从豫公谷退兵。”
“豫公谷形似口袋,只要将他们赶到那,这些盛军便是你家主公未来问鼎天下的倚仗。”
*
相豫章不知道未来的自己有没有问鼎天下的实力,只知道自己的女儿此时被盛军围困,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的心头肉,若出意外贞儿会将他生吃活剥的乖乖女,他怎能让她身处这种险境?!
把大部队留给军师来处理,相豫章便一路紧赶慢赶,生怕自己晚一点,就能看到盛军的旗帜插在方城上,而他的阿和被绑着威胁他。
想到这种画面,相豫章便头皮发麻,一路上连水都没敢喝几口,风风火火赶赴方城去救——等等?这是个啥?!
他看到盛军大营火光四起,听到里面喊杀声震天,仿佛是魔星降世,势要踏平人间。
火光冲出一将,黑漆漆的脸,灰扑扑的甲,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大哥,冲阵吗?”
“???”
我这百余人去冲阵怕不是着急去投胎!
“对了大哥,三郎说自己不着急走,想听阿和弹完琴再走。你有时间的话找个师傅教阿和一下,别让阿和弹起琴来把三郎吓跑了。”
一口大白牙的悍将又补上一句。
“???”
什么琴不琴的?阿和会那玩意儿吗?!
不对,三郎是谁?!
他刚走不过俩月,从哪冒出了一个三郎来?!
【📢作者有话说】
阿和:我弹琴好听嘛?
小商:……
阿和:你怎么不夸夸我?
小商:…好听的!炒鸡好听!
相豫章:???卧槽,勇士啊!!!
打仗参考了赵云空营计,诸葛亮的空城计,甘兴霸百骑劫魏营,今天开会来不及贴史料了,开完会把史料贴过来。
了解这些故事的话,宝宝们就会发现古代的将军往往比我们想象中更厉害,也更离谱23333
感谢在2024-01-24 11:45:02~2024-01-24 22:5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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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 第 29 章
◎三郎是从哪冒出来的野男人!◎
第28章
相豫章一脑门问号。
但毕竟是敏锐果决的枭雄, 男人很快反应过来,手一伸,拽住杜满手里的长矛, “什么三郎?!”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相豫章珠连炮似的发问, “他凭什么要听阿和弹琴?!”
他都不敢要求阿和弹琴弹好听点, 三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凭什么要求这个?
还要求他给阿和请名师?
他都穷得恨不得去打劫盛军豪强了, 哪来的钱给阿和请师傅?!
有请师傅的钱, 他还不如多给阿和买几件衣服首饰。
衣服首饰穿戴起来好看, 弹琴能弹出个什么?弹出个三郎来给他添堵?!
三郎三郎,这排行一听就不吉利!
相豫章十分唾弃, 连带着这个三字都觉得晦气。
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竟敢要求他女儿?
他配吗?
他不配!
“三郎是顾家的人, 特别厉害的一个小郎君, 要不是他指点,我还真不敢百骑劫盛营。”
杜满简短介绍着顾家三郎,有点奇怪相豫章的关注点,“哎呀大哥, 你关注三郎干什么?”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 是跟我一起冲阵杀敌啊!”
一路上滚瓜切菜似的杀透盛军, 杜满痛快极了, 拽回被相豫章握着的长矛, 兴冲冲向相豫章发出邀请, “大哥,大盛当真气数已尽, 统帅三军的主将越来越废物了, 连布防都没怎么布防, 我只带了百余亲卫,便能从后军杀到前军,把他们闹个人仰马翻。”
“大哥快跟我一起,咱们再杀一阵,把他们赶到豫公谷去。”
杜满兴奋道,“三郎说了,豫公谷是个口袋形状的山谷,只要能把盛军赶到那,他们就会成为大哥争霸天下的仰仗!”
杜满说话简短又没说到重点,但相豫章还是敏锐地从他话里推断出个大概——顾家三郎很厉害,一切都是他部署的,现在是最后一步,要把盛军赶到豫公谷,让走投无路的盛军投降他。
心里直骂三郎晦气的相豫章顿时眼前一亮。
——手中有三五千人,他尚能打得盛军没处躲,若有三五万的盛军做依仗,他以后岂不是能纵横天下?有了与逐鹿中原的诸侯们相争的资格?
好的,这位三郎不晦气了!
不仅不晦气,还来得特别是时候!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厉害的三郎,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阿和?
刚才小满还在说要听阿和弹琴?
相豫章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哼,来得再怎么是时候也没资格要求他女儿,阿和样样出色,样样都好,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相豫章一边唾弃着所谓的三郎的挑拣阿和的棋艺,一边作出反应。
战场厮杀的将领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来得更快,双腿一夹马肚,武器瞬间出手——
“兄弟们,随我冲!”
相豫章大喊出声。
“冲呀!”
“随大哥冲阵!”
相豫章一呼百应,顿时间喊杀声震天。
刚被杜满偷袭过的盛军尚未来得及重整军队,又被相豫章领着人冲杀,而那一声声的跟随大哥冲阵的话,更是将相豫章的身份告知盛军——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相豫章领兵回援。
盛军对阵方城唯一的优势是兵力,可当相豫章带着大部队赶回来,他们唯一的优势便也消失不见,黑夜中,他们根本看不清相豫章带了多少人,只听到哪哪都是喊杀声,哪哪都是火光冲天,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根本不敢恋战,逃窜着奔向豫公谷。
盛军遇袭的消息很快传到方城。
“阿和,驻扎在城外的盛军好像被人偷袭了。”
斥卫来报外面的战况,兰月一刻不敢耽误,连忙把斥卫领到相蕴和面前。
和衣而睡的相蕴和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抬手揉了脸,大脑飞速运转。
“看清楚是谁偷袭的盛军吗?”
宋梨披衣而起,急忙问道。
兰月摇了摇头,“太黑了,也太远了,看不清人和旗帜。”
“但斥卫耳尖,听到了他们的称呼。”
兰月看了一眼相蕴和。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别是她阿父回来了吧?
叶城是通往中原之地的必经之路,不拿下叶城,阿父一辈子都只能偏居一隅。
如今正是攻打叶城的关键时刻,阿父怎能轻易撤并回援?
她不是告诉满叔,让满叔保守秘密了吗?
怎么还是让阿父知晓了方城被围的事情?
简直添乱。
相蕴和不悦蹙眉。
“大哥回来了?”
宋梨看了看相蕴和略带不满的小脸,心里叹了口气,“大哥若知晓方城被围,定然会回来救援的。”
兰月微颔首,“斥卫说,冲阵之人喊的是大哥。”
“肯定是大哥。”
胡青急忙赶过来,“方城被围,大哥哪还有还有心思打叶城?”
“阿和,在大哥心里,你跟嫂子是最重要的。”
宋梨道。
相蕴和抿了抿唇,“可是,这样的话,阿父就前功尽弃了。”
她当然知道她与阿娘在阿父心里的重要性,要不然也不会再三交代满叔,让他一定要保守秘密。
那曾想她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军师与阿父的敏锐,单从不见了满叔与百余亲卫,便推断出盛军攻打方城行围魏救赵之计,偏阿父着实看重她,哪怕知晓是故意算计他,他也甘愿放弃唾手可得叶城,八百里加急来救她。
相蕴和心里酸酸的。
她很喜欢这种被人全心爱护着的感觉,可又觉得这样被阿父努力呵护着的自己并不是阿父的盔甲,而是阿父的累赘。
——阿父一旦撤军,攻打叶城便是前功尽弃,哪怕未来阿父再集结部队对叶城发动猛攻,也没现在拿下叶城来得容易。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回都回了,咱们说什么都晚了。”
亲卫端来洗漱水,相蕴和净了手与脸,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要慌。
一定会有补救措施的。
众人穿戴整齐,斥卫从外面快步走进来,把看到的事情说给相蕴和听。
“满叔与阿父一同劫营?”
相蕴和心头一动。
斥卫颔首,“虽看不清人与旗帜,但从声音上来推论,应该是满哥与大哥。”
相蕴和突然不慌了,“盛军反应如何?”
“溃不成军,一路往豫公谷逃窜。”
亲卫道。
相蕴和彻底不慌了。
不仅不慌,甚至还觉得阿父来得最是时候。
满叔偷袭盛军简直是神来之笔,庸才主将率领的盛军在黑夜中根本分辨不出偷袭之人究竟有多少,在慌乱中溃不成军。
而阿父的到来,更是彻底摧毁他们的重整旗鼓的希望——相豫章的大部队已到,他们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只能慌不择路去逃命。
“豫公谷?”
相豫章在沙盘上找到豫公谷的方向。
兰月咦了一声,“豫公谷乃口袋形状,盛军怎么往这里逃窜?”
“如果我看得没错的话,是偷袭盛军的部队故意为之。”
斥卫道,“大哥与满哥似乎有意把盛军往豫公谷赶。”
胡青大笑出声,“不愧是大哥!”
“盛军进了豫公谷,那就是死路一条!”
相蕴和眸光轻闪,“看来阿父很快便会有一支新军队了。”
盛军主将大多是权贵之后担任,高高在上的贵族从不把普通军士当人看,克扣军饷,打骂兵卒是常有的事情,这种情况下,盛军对主将的尊敬又有多少?
盛军这次大败,除了她偷学商溯的战术,以及满叔有如神助的夜袭,阿父的恰逢其时外,盛军主将的无能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若领军之人是石都这样的将才,盛军怎会在大溪崖便损伤极重?
怎会被满叔的夜袭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又怎么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阿父与满叔怎么赶,他们便往哪里去?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盛军输得不冤。
相蕴和道,“兰姨,你点兵两千去帮阿父。”
“好,我现在便去。”
兰月一口应下,转身出议事厅。
兰月身影消失在门口,相蕴和吩咐胡青,“青叔,劳烦你去大溪崖走一趟,将陷阱重新布置一下,防备盛军的三万后军来袭。”
“不错,是该重新布置一下。”
胡青听命而去。
兰月胡青皆离去,相蕴和看向宋梨。
清瘦女人此时正瞧着她,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
“梨姨,你笑什么?”
相蕴和未开口的吩咐咽回肚子里,奇怪问道。
宋梨笑道,“阿和,你现在这个样子,到有些像大哥与嫂子。”
“大哥与嫂子发号施令时,也是你这般模样。!”
“咦?我像他们吗?”
相蕴和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脸。
前世她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她不像阿父与阿娘。
阿父与阿娘是开国帝后,更是百年难遇的将才,无论是治国能力还是开疆扩土的能力都是世所罕见。
而她,不过是一个早早夭亡在乱世中的小女孩儿,一句性纯善,便写尽她的性格。
纯善二字用在她身上是好词,可用在开国帝后女儿身上,便是一个不贬不褒的中性词。
——若她有半分像父母,又怎会尚未见证大夏的建成便撒手西去?
她是不像父母。
一点不像。
可现在,梨姨却说她很像。
不是外貌像,而是发号施令时的挥斥方遒,一种难以言说的枭雄该有的气度。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个评价,这也是她重生之后听到的最高评价。
“我是阿父阿娘的女儿,我当然像他们。”
相蕴和开心极了。
“嗯,像。”
宋梨忍俊不禁,“若二娘见了你这般模样,一定会很开心。”
相蕴和笑道,“既如此,我便再给阿娘挣一下一些赖以逐鹿中原的资本,让她更加欣慰我的成长。”
“梨姨,盛军若降,其兵力必然在一万以上。”
“一下子多了一万多张嘴吃饭,我军粮草必然吃紧。”
“这样吧,”
相蕴和眸光轻转,“辛苦梨姨往盛军原本的营地走一趟,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粮草兵甲。”
“若有,不妨带回来,让我们暂且应应急。”
盛军主将不把兵士当人看,把军饷克扣得厉害,可对于自己的享受,却是半点都没少的。
她不止一次听过,盛军主将在带兵打仗之计,身边有着美人美酒作伴。
前线拼杀而将军仍在享受,这种事情一旦传开,对于盛军原本便不高的士气是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宋梨笑着点头,“的确该往盛军军营走一趟。”
“有这种昏聩无能的三军主将,怎能不让盛军知晓呢?”
一道道军令自议事厅发出。
宋梨领着人去盛军军营。
被冲杀掠阵后的盛军大营已是一片狼藉,但宋梨搜查得仔细,还是从军营里搜出了不少东西,主将私藏的美酒,主将私藏的各种美食梅肉,以及主将私藏的各种美人。
两军相安无事时,这些美酒美肉美人让主将颇为享受,可一旦被劫营,慌里慌张逃命的主将便顾不上那么多了,美酒美肉美人全部丢下,自己醉醺醺趴上马,在亲卫们的护送下仓促往豫公谷逃命。
宋梨领着人过来时,美人们瑟瑟发抖躲在一起,见有人来搜捕,便梨花带雨祈求饶过她们性命。
“我是豫公帐下宋梨,小女郎的人。”
宋梨嫌少与这种娇滴滴的美人们打交道,先自报家门,“我们不杀俘虏。”
“豫公不好美色,不会将你们据为己有。”
“你们可留在小女郎身边伺候,小女郎是仁善之人,定不会亏待你们。”
想了想,宋梨又补上一句,“若不想留在方城,可待豫公出兵中原之后,你们跟随后军回中原老家。”
美人们面面相觑。
这就是传说中见人就杀凶神恶煞的反贼?怎么比她们见过的任何一个主人都好说话?
不仅好说话,还是个女人?
反贼们反大盛反得连女人都能委以重用吗?
一时间,美人们对被盛军妖魔化的反贼充满好奇。
“奴家六岁便被卖进府,没有家人,将军既不杀奴家,奴家便留在小女郎身边,伺候女郎梳洗穿衣,报答将军不杀之恩。”
“奴家亦是如此。”
“奴家亦愿意伺候小女郎。”
一道道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对于出身卑微的她们来讲,一生漂泊如浮萍,伺候谁不是伺候呢?
伺候相豫章与伺候盛军没什么区别。
同理,伺候相豫章的女儿区别也不大。
——姜二娘是出了名的狠角色,让一代枭雄相豫章的惧内名声远扬天下,在这种主母手底下讨生活,还不如去伺候小女郎呢。
美人们都愿意去相蕴和身边伺候,宋梨大手一挥儿,让亲卫们送她们去方城安置。
至于自己,便再把盛军遗留下的美食美酒清点一下,送到豫公谷招降。
这是阿和特意吩咐的,用盛军的东西来招降盛军。
盛军主将宁愿把美酒美肉放到腐烂,都不愿意分给下面的兵卒,可他们不一样,他们有了肉,是真的会分给下面的人吃的。
盛军不把兵卒当人看,反贼却给他们分肉吃,两相对比下,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
*
相豫章与杜满把盛军赶到豫公谷。
豫公谷是一个口袋型的山谷,因相豫章进驻方城,而被人称为豫公谷。
豫公谷的出口如今已让商溯命杜满提前以巨石滚木堵住,短时间内清理不了。
出口被堵,相蕴和在知晓相豫章与杜满有意把盛军往豫公谷赶时,又派兰月前来支援,兰月到了之后兵分两路,一路登上山顶,铺天盖地的旌旗打起来,另一路与相豫章合兵一处,让因为天亮而容易暴露真实兵力的相豫章看上去兵多将广,极有威势。
当山上满是相豫章旌旗,当围堵自己的反贼一眼望不到头,当自己的主将只知道逃命完全想不出对策,当自己根本没有军粮可吃时,一种绝望的情绪在盛军之中迅速蔓延。
“大哥,我们现在去招降吧!”
杜满跃跃欲试。
相豫章摇头,“不着急,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那么多的兵力只能看不能动,杜满急得抓耳挠腮。
相豫章眸中精光微闪,“三日后。”
仓促逃命的盛军根本来不及带军粮,三日时间,足以把大多数兵卒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个时候他带着酒肉来招降,对于他们来讲不亚于看到救世神祇。
“好吧,那我们就再等着三日。”
杜满只得耐着性子等。
三日后,宋梨送来清点完毕的盛军的酒肉。
相豫章眼皮微抬,“你怎么也过来了?”
还送来盛军的酒肉?
这与兰月突然出现的行为别无二致,简直是雪中送炭。
宋梨道,“当然是受阿和之命了。”
相豫章眸光微顿,心情顿时格外复杂。
——他那死了一次的女儿到底是长大了。
长成不仅不需要他来保护,反而能做他的左膀右臂的程度。
“豫章,阿和越发有你与二娘的风范了。”
兰月对相蕴和评价极高。
相豫章含糊点头。
成长如此之快,是他与二娘作为父母的失责。
若他们将阿和保护得极好,阿和应是天真烂漫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手段过人。
“招降吧。”
明明打了打胜仗,相豫章却兴致不高,摆摆手,对杜满道。
宋梨看了一眼相豫章。
杜满满心思都是把一万多盛军据为己有的事情,没有留意相豫章的细微变化,相豫章一声令下,他立刻挺矛出阵,招降盛军。
“豫公不杀降。”
杜满声音洪亮。
“不杀降?”
“将军不是说反贼无恶不作吗?”
饿了三天的盛军有气无力地交头接耳。
“你们的将军不把你们当人看,但到了豫公这里,大家都是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杜满大手一挥,亲卫抬上牛羊肉无数。
饥肠辘辘的盛军看到大块牛肉切好摆在案几上,眼睛登时红了——
他们从军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肉。
“这些都是你们主将存下来的。”
一道清冷女声在山谷响起,“你们的将军宁愿把肉放到腐烂,也不愿分给你们吃。”
“因为在他心里,你们是贱民,是蝼蚁,是不配与他一同吃肉的草芥。”
交头接耳的盛军瞬间安静!。
盛军想起稀得几乎能看到人影的米饭,想起掉在地上能把地砸个窟窿的干粮,想起自己跟随将军拼杀,自家的几亩薄田却被豪强霸占,想起自己若战死军中,家中老母妻儿却得不到多少钱粮。
在高官权贵眼里,他们就是贱如草芥的蝼蚁,是权贵们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蚂蚁。
他们不配吃肉,他们只配饿肚子,他们为大盛为主将战至最后一滴血,大盛天子与将军们也只会说一句好生无用,竟不能平叛反贼,让他再立战功。
被厌恶被轻视被踩在泥泞中的庶民的一生。
“豫公与你们一样,庶民出身,身后无任何仰仗,他和你们是同类人。”
“所以他更懂你们的苦,你们的不易。”
“豫公起事时曾说过,他揭竿而起不是为了当皇帝当大王,是为了让像他一样的贫苦庶民都过上好日子。”
“这个豪强当道权贵横行的日子,他受够了!”
“豫公受够了被欺压被不凌辱的日子,你们呢?!”
偌大山谷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不再看说话之人,而是看向自己。
看自己身上破烂甲衣,看自己脚上穿的几乎磨破脚的草鞋,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看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身体。
难熬的寂静让杜满有些坐不住。
不是,兰月说得没错啊,句句都在理,盛军咋就不说话了呢?
杜满看向相豫章,“大哥?”
相豫章轻眯眼,缓缓摇头。
“再等等。”
宋梨道。
半息后,死一般安静的山谷陡然爆发一声怒吼——
“杀主将,降豫公!”
他们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他们受够了当蝼蚁的生活。
他们更受够了一日卑贱一生卑贱的魔咒。
他们更更受够了祖祖辈辈都被人踩在泥里,子孙后辈永远是牛马。
“杀主将!降豫公!”
“杀主将!降豫公!”
一呼百应。
一呼万应。
这些被高官权贵踩在泥里的贱民,从不被士族豪强看在眼里的蝼蚁,在这一刻发出惊天怒吼。
像是要将多年的辛酸苦辣全部发泄出来,他们怒吼着冲向主将。
“杀了他!”
“杀了他!”
这个由世家权贵把持着的世道,早该结束了!
终于醒酒的主将暴怒,“你们这些贱——”
贱民两字尚未说出,便被盛怒的军士斩下头颅,两只眼睛大睁着,仿佛心有不甘。
这世道向来如此,豪族士家高高在上,庶民百姓卑贱如泥,千百年来从无更迭。
相豫章凭什么,这群贱民凭什么,要推翻千百年的制度与规矩?!
主将的血喷洒在盛军身上。
副将高声大喊,“干得好!他早就该死了!”
“快将这个废物的人头献给豫公,向豫公投诚!”
被主将日常打骂的亲卫从人群中挤进来,伸手揪着主将的头发将他的人头提起来,一路小跑奔向相豫章。
“豫公,我们愿降!”
“我们愿降!”
声音震彻山谷。
这支嫌少打胜仗被高官权贵素来看不起的盛军,在这一刻爆发惊人的团结与战斗力。
——然而讽刺的是,是为了投降反贼相豫章。
一万余人尽数投降。
“全降了?”
商溯声音懒洋洋。
亲卫激动不已,“对,全降了!”
“三郎,您太神了!”
商溯不置可否,“若无城中之人调兵遣将,你家主公未必能这般顺利将盛军尽收麾下。”
“对,那人也很厉害。”
亲卫不住点头。
商溯微颔首。
长风卷起枝叶,沙沙声响。
“?”
没了?
不该为他引荐一番?让他在方城再留几日?
商溯斜睥着亲卫。
亲卫两眼放光,看向豫公谷的方向,半点不曾留意商溯的小心思。
“……”
好的,又是一个蠢货。
整个方城,唯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郎还算聪慧。
商溯冷笑一声,“既如此,便让我会他一会,看他对天下九州有何见地。”
“?”
您不是着急回中原之地吗?
亲卫一头雾水。
像是想到了什么,骄矜自傲的少年声音微微一顿,冷硬声音有一瞬的柔软,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唔,还有你家女郎的琴艺,我也想领教一二。”
一贫如洗的家庭里竟能养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小姑娘,在这个世道堪称奇迹。
*
“三郎要听我弹琴?”
相蕴和眼前一亮,“我就知道,是你们不懂欣赏,我的琴艺这么好,肯定会有人喜欢的。”
“……”
那是因为顾家三郎没听过您锯木头。
若他听了,肯定连夜抱着马车跑路。
【📢作者有话说】
亲卫:三郎听到女郎的琴音肯定连夜跑路!
小商:……好听!
亲卫:????三郎你冷静一点!!!
王宝钏:大兄弟,你恋爱脑比我多,来来来,野菜都给你。
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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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 30 章(捉虫)
◎质疑三郎,理解三郎,成为三郎。◎
第30章
相蕴和开心极了。
自她开始学着“弹琴”, 周围人便避之不及,仿佛她弹的不是琴,而是他们的命一样, 难听到让对她百依百顺能把她夸出花儿的阿父都对她的琴声夸不出口。
三郎是第一次想听她弹琴的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才华终于被人发现了!
阿父兰姨梨姨他们觉得她弹琴难听, 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欣赏。
三郎就不同了, 世家出身,对琴棋书画颇有造诣, 一眼就看出来她弹琴的天赋, 所以才强烈要求听她弹奏一曲, 甚至为了听她弹琴,还不惜耽误回中原的时间, 简直是她在弹琴事情上的知音。
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但见三郎对她琴声的喜欢, 她觉得高山流水觅知音也不过如此了。
思及此处, 相蕴和对自己弹琴的事情充满了自信。
“把琴拿过来。”
相蕴和道,“趁三郎还没来,我再练练琴艺,争取等他过来的时候能完整弹出一首曲子。”
“”
不不不, 您大可不必。
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您不能这么对我!
亲卫一脸惊恐。
亲卫如丧考妣的表情落在相蕴和眼底, 相蕴和有些不满, “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弹琴有这么难听吗?”
大概或许是难听的orz
亲卫点头。
相蕴和鼓起小脸, 瞪了亲卫一眼。
初夏的阳光比春日多了几分热浪, 裹挟着蝉鸣,从简陋中的窗柩处透进议事厅, 将主位上的小姑娘映得如粉雕玉琢的琉璃娃娃。
琉璃娃娃如今鼓着小脸来瞪人, 亲卫瞬间明白了顾家三郎的心理——还别说, 对着这样一张小脸,任谁都说不出她弹琴难听的话。
质疑三郎,理解三郎,成为三郎。
亲卫立刻摇头,“没,没那么难听。”
撑死不过是锯木头、指甲挠墙、用石子在青石板上哗啦罢了。
作为一个跟随大哥南征北战的军士,怎能连这点魔音贯耳都撑不住?
——必须撑住!
“女郎的琴音好听极了。”
亲卫从善如流夸道,“别说顾家三郎为了听女郎弹奏一曲舍不得走,换成其他人,其他人也舍不得走的。”
相蕴和满意了,“这才对嘛。”
“我就知道,我弹琴没那么难听的。”
“去,把琴搬过来,我再练练。”
相蕴和吩咐亲卫。
亲卫搬来琴,视死如归放在相蕴和面前。
相蕴和像模像样卷起衣袖,仔细带上护甲,以护甲放在琴弦上。
“咚——”
相蕴和开始弹琴。
亲卫脸上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噔——”
相蕴和反复拨弄。
亲卫开始不愿成为顾家三郎。
“铮——”
相蕴和自我感觉良好。
亲卫开始质疑三郎。
——这玩意儿是人能听的声音?!
别说大哥了,大嫂在旁边立着,他也夸不出好听两个字。
更别提大嫂比他们更受不了阿和的琴音,只要阿和去摸琴,大嫂跑得比谁都快,留下来不及跑路的大哥在风中凌乱。
大哥大嫂都听不下去阿和的琴音,他一个当叔叔的不至于为了哄阿和把自己的耳朵跟命搭进去。
须臾间,亲卫说服了自己,“那什么,阿和,大哥快该回来了,我去把他房间收拾一下。”
“你不是负责传送消息的吗?”
相蕴和奇怪看了眼亲卫,手上拨弄琴弦的动作没有停,“什么时候连收拾东西也是你负责了?”
亲卫忍不了魔音贯耳,“这不是人手不够吗?”
“兰姐一个人都当三个人用,更何况我了。”
“那啥,不说了,我先去忙了。”
亲卫落荒而逃,“阿和,你慢慢弹,三郎肯定会喜欢你的琴音的!”
顾家三郎说话要人命,小阿和弹琴要人命,同样是要人命,俩人凑到一起,就是传说中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跑得太快,亲卫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但毕竟是习武之人,他很快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又迅速往前跑,仿佛不是着急去给相豫章收拾屋子,而后身后有索命的鬼在追一样。
“”
她弹的有这么难听吗?
相蕴和不服,“哼,又一个不懂欣赏的。”
“我弹的这么好听,你们不听是你们的损失。”
相蕴和轻哼一声,只当没看到亲卫的慌不择路。
没关系,他们不懂琴,等三郎来了就好了。
三郎来了,他们就会发现,欣赏不了她的琴艺是他们的问题,而不是她弹奏的问题。
·
相豫章大盛回城,一路上听兰月胡青杜满讲相蕴和的种种安排,听得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他的小阿和已经长成他的左膀右臂,再不会让他担惊受怕。
心酸是他没有保护好阿和,才会让阿和以极快的速度长成现在的模样。
这是他作为父亲的失责。
相豫章欣慰心酸着回到方城,脸尚未来得及洗,便去议事厅寻相蕴和。
“阿和在做什么?”
相豫章问亲卫。
亲卫的表情活像是生吞了一万个盛军,“在弹琴。”
“???”
好不好的弹什么琴!
一瞬间,相豫章既不欣慰更不心酸了,拔腿便往后院走。
“跟阿和说,我先去洗漱。”
相豫章吩咐亲卫,“等洗漱完之后,再来议事厅找他。”
等他洗漱完,阿和应该也能弹完了吧?
相豫章同样落荒而逃。
兰月杜满胡青三人见相豫章都受不了相蕴和的琴音,自己更不必为了哄小姑娘把自己耳朵搭进去,尚未走到议事厅,三人便一哄而散。
几人各自逃回自己的房间,宋梨领着盛军将领的美人们回来了。
“这是将军们在习武?”
“呃,我听着像是木匠在锯木头。”
“不像吧,应该是石匠在铺青石板。”
听到议事厅传来的声响,美人们交头接耳。
宋梨抬手扶额,“都不是,是阿和在弹琴。”
“???”
这声音叫弹琴?!
美人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呃,女郎的琴音真别致。”
半息后,求生欲极强的美人们断断续续开口,“是呀是呀,女郎的琴音有金戈铁马之音,想来是豫公悉心教导之故。”
“豫公乃当世豪杰,女郎亦是人中龙凤,连琴音都与普通人大不相同。”
“女郎有如此琴音,未来必大有可为。”
宋梨肃然起敬。
听听,听听,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猫儿抓墙的声音美人们都能夸出一朵儿花。
怪不得盛军将领们爱与美人们在一处,换成她,她也喜欢与美人们一起玩。
人长得漂亮,又多才多艺,说话还这么好听,跟她们相处简直是一种享受。
宋梨心情大好,“你们既然喜欢阿和的琴,便不妨多听听,指导指导她。”
“这两日三郎会过来听她弹琴,别让她弹起琴来把三郎吓跑了。”
美人们不知三郎是谁,但见宋梨这般郑重其事,那位三郎定然是极其重要的人物。
这么重要的人物特意来听女郎弹琴,那么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豫公看重的女郎的未婚夫。
这年头,诸侯们为了增强自己的实力,让子女联姻周围诸侯是常有的事情,哪怕自家孩子年龄并不大,也早早定下婚事,借此拉拢周围势力。
美人们见过太多这种事情,对于相豫章也想借小女郎的婚事拉拢三郎身后的势力的事情见怪不怪,听宋梨交代自己,便一叠声应下,“将军放心,女郎在琴艺上颇有天赋,不需奴家们教导,只需三两句话,便能让女郎的琴艺更上一层楼。”
这话好听得很,宋梨频频点头。
——人美又会说话,这谁招架得住呢?
是的,没错,她也想成为盛军将领那样的人,天天与美人们凑在一起。
但此时的方城没有那个条件让她享受,降兵们的军饷甲衣与安置都是问题,这些事情大哥不管,兰姐不问,满哥胡青更不必说,都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用心的人,这么多的事情,全压在她身上,她哪有时间去与美人们寻欢作乐?
生活不易,宋梨叹气,“你们先去后院安置,待女郎回去之后,再指导女郎的琴艺。”
议事厅里有太多的军务与政务,闲杂人等不能进入,尤其是刚刚归顺她们的美人们。
美人们乖巧应是,跟着亲卫去安置。
相蕴和一个人在议政厅弹了半日,手指倒不觉得累,耳朵倒先累了起来,闷闷生响,恍惚有耳鸣的迹象。
“”
好的,她知道自己弹得的确不太行了。
相蕴和叹了口气。
明明她在其他事情上也算过目不忘,一点就通,怎么在弹琴的事情上却是始终不得要领呢?
——一定是阿父没有给她请名师大家来指导的缘故。
问题不大。
顾家三郎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等他来了方城,可以让他来指导他。
三郎虽不太会说话,日常说话能将人噎死,但人不坏,心地很善良,只要她耐着性子请教他弹琴的事情,他肯定会愿意教她。
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有三郎在一旁作为指导,不过三五日,便能掌握弹琴的要领。
相蕴和信心大增,翘首以盼等待顾家三郎的到来。
而此时被她期盼着的顾家三郎商溯,此时也在掐着时间算相豫章收拢盛军的事情。
他对相豫章的事情不好奇,更不在意相豫章有没有把盛军全部招降,他只是不想自己到了方城,小姑娘忙前忙后忙着帮相豫章处理后事,莫说给他弹琴了,连说话的时间都不多。
就像前段时间把他接去郡守府,天刚蒙蒙亮,小姑娘便跑去议事厅,不是处理这,便是操劳那,明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郎,却比他这个清风寨的三当家还要忙。
——他在马棚似的郡守府住了十日有余,见相蕴和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相豫章的下属们果然是一群废物。
一群大人拿不了主意,竟要一个小姑娘忙前忙后。
相豫章身为主公,应当比这些废物们要强些,不至于把所有事情都丢不过十岁的小女儿。
商溯对素未蒙面的相豫章挑挑拣拣。
·
“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唯独琴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听亲卫来报,相蕴和不再弹琴,刚冲完一身血污的相豫章随手披了件衣服,与杜满一起往议事厅走,“也不知道她的性子随了谁,贞儿的琴音很好听的啊。”
早年的姜家富甲一方,姜贞是按照标准的高门贵女来培养的,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四书五经,都无一不精通。
可惜后来姜父去世,姜家族人欺负孤儿寡母,将姜家偌大家业占去大半,姜家就此家道中落,姜贞过了好多年的苦日子。
虽占去了姜家的产业,但那些族人着实不会经营,不过三五年,便将财产挥霍一空,等姜贞长大有自保能之际,她能讨要回来的东西不过寥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产业也足以让她东山再起,再次成为当地的富户。
但世家豪族当政的世道,没有权势庇佑的富商只是待宰的肥羊,更别提姜贞生得美貌,哪怕没有万贯家财,也容易遭遇别人的觊觎。
随着姜贞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当地的豪强与贪官也越来越眼红,哪怕姜贞曾为保平安送了他们不少钱财,但送的钱财哪有把所有钱财据为己有来得痛快?
没过多久,原本与姜贞关系颇好的豪强翻脸不认人,勾结官府强占姜家财产,逼迫姜贞嫁给他当不知道多少房的小妾。
姜母四处求救,可周围人畏惧豪强与官员不敢伸出援手,那时的相豫章年少轻狂,立志要当踏平一切不平事的游侠,看姜母哭得可怜,便大手一挥,说这事我管了。
别人是动动嘴安慰姜母,相豫章是真的敢管。
在豪强强娶姜贞的那一天,相豫章喊了一帮兄弟去劫亲,风风火火找到豪强家里才发现,身着嫁衣的姜贞已提剑把豪强送上西天,这会儿与兰月正追着来喝喜酒的贪官砍,若他来得再晚些,只怕作恶多端的贪官已成了一滩肉泥。
“”
失策了,高门贵女原来不止读书弹琴聊聊风花雪月,拿剑砍起人的时候比他更不手软。
本想英雄救美的相豫章被美人秀了一脸的高超剑术,从此对高门贵女有了新的认知。
而没能救成美人的相豫章也在这一次的营救行动对姜贞一见钟情,从此开始孜孜不倦的追妻路,最终以一句这样的世道你难道还没受够而成功抱得美人归。
“你穿着嫁衣砍人的样子真好看。”
相豫章不止一次由衷赞美。
杜满等一众兄弟觉得相豫章仿佛有那个大病。
提剑砍人时的姜贞身上的血比嫁衣还要红,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罗刹,把他们这帮人吓得腿软脚软,以后的日子里哪怕姜贞再怎样温婉端庄落落大方,他们也忘不了她浴血杀人的模样。
那时候的大嫂哪里好看了?
大哥的品味果然独特。
杜满嫌弃道,“阿和的琴艺像谁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大嫂琴艺高超,阿和定然是随了大哥你。”
“”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明白。
相豫章被噎了一下。
待反应过来,大掌一伸,一巴掌拍在杜满背上,险些将人拍了个狗啃泥。
“瞎说什么!”
相豫章道,“贞儿说了,我若用心学琴,肯定能学会。”
“这不是家里太穷学不起吗?”
“要是家里有钱,别说琴了,棋书画我都能样样精通。”
刚被拍了一巴掌,杜满避着相豫章走,“大嫂哄你的话你也信?”
“闭嘴!”
相豫章抬脚踹人。
阿和的琴艺绝对不是随了他。
杜满防着相豫章拿脚踹,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我就不闭嘴。”
“阿和弹得难听不能说也就算了,你弹得那么难听凭什么不能说——”
话未说完,便迎面撞上一块软软的物品。
“哎哟。”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杜满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往后退。
这个距离刚刚好,相豫章抬脚将人踹在地上,“躲?我让你躲!”
话刚说出口,便瞧见一群美人,方才他与杜满走得急,不曾留意这群人走过来,杜满又生得魁梧,小山似的,直将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美人撞倒在地上,周围美人慌里慌张去搀扶。
相豫章眼皮跳了跳,顿觉大事不妙。
——他忙得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呢,这群人就来试探他?
他们到底是他的人,还是贞儿的人?
一群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哪来的?”
相豫章扫了一眼美得各有千秋的美人,没有好气问带美人们进来的亲卫。
领路的亲卫视线落在相豫章身上,“这些都是盛军主将带着随军的舞姬,梨姐说咱们没有杀俘虏的规矩,叫我将她们带到阿和身边安置。”
“还是小梨心细。”
杜满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亲卫带进来的美人们,“阿和年龄大了,是该添几个人在身边伺候了。”
“心细?”
相豫章挑了下眉,不置可否,“阿和跟我一个院子,她们在我院子里进进出出像什么样子?”
兰月直率泼辣,宋梨心思细腻,但细腻的着实不是个地方,贞儿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逮着机会便来试探他,生怕他把贞儿抛在脑后。
相豫章不留自己,美人们花容失色,“豫公——”
“去,带她们去兰月小梨的院子,阿和不用她们伺候。”
相豫章摆摆手。
乱世之中学什么跳舞弹琴?
把功夫心智练起来才是正理。
美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不要她们。
“奴家多谢豫公收留。”
美人们软着声音向相豫章道谢。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杜满听得眼睛都直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亲卫带着美人们去安置。
杜满仍在看美人们,相豫章一巴掌拍在杜满脑门上,“没出息。”
“我这不是没见过吗?”
杜满回神,拉着相豫章的衣袖问,“大哥大哥,你见过这么娇软的美人吗?”
不能怪他这么问。
乡间女人多泼辣,不是兰月这种一言不合便拔剑的彪悍女人,便是宋梨这种冷不丁阴你一下的女人,像方才那种温声软语的女人们,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
相豫章看了眼领路的亲卫。
亲卫刚走没几步,距离不算远,他说的话准能一字不落全部听到。
相豫章曲拳轻咳,大义凛然,“什么美人不美人的?”
“这个世道上就没比你嫂子美的人。”
亲卫耳朵微动,长舒一口气。
——梨姐多心了,大哥心里念着大嫂呢。
杜满一言难尽,“嫂子又没在这,大哥你装给谁看呢?”
相豫章拿起随身的干粮塞到杜满嘴里。
你嫂子虽然没在这儿,但这儿处处是你嫂子的眼睛啊!
相豫章杜满两人来到议事厅。
宋梨笑着迎上前,“大哥,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盛军军营里有几个能歌善舞又会弹琴的舞姬,我把她们留了下来,想着让她们在阿和身边伺候,教教阿和琴棋书画。”
“小梨,你的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了。”
杜满痛心疾首,“大哥看不上她们,把她们全轰走了。”
宋梨眸光轻转,视线落在相豫章身上,“大哥,她们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
相豫章没有好气道,“妖妖娆娆没个体统,这种人怎能留在阿和身边?”
“一会儿等我得了空,我给阿和挑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一起长大一起玩儿,不比舞姬强得多?”
宋梨笑了起来,“还是大哥考虑得周道。”
“什么周道不周道?”
相蕴和听到声音,从里间走出来,看到外面站在头发还湿着的相豫章,黑湛湛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快步向相豫章奔过来,“阿父,你回来啦!”
相豫章单膝跪地,将小跑着奔向他的小姑娘抱起来,“几天不见,我的小阿和又长高了。”
相豫章拿着尚未来得及刮的胡茬去扎小姑娘的脸。
动作刚做一半,忽而想起怀里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于是连忙收了动作,改成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有没有想阿父?”
相豫章问道。
“想,特别想。”
相豫章的动作做了一半便停下,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一双小手手,捏了捏相豫章的青色胡茬,“阿父的胡子该刮了。”
相豫章点头,“是该刮了。”
“这不是着急来见我的宝贝阿和吗?这才没来得及刮。”
“一会儿我给阿父刮。”
相蕴和笑眯眯。
相豫章哈哈一笑,“成。”
“你阿娘不在,你便替她给阿父刮胡子。”
父女两人和乐融融,亲卫送来刮胡子的短刀。
相蕴和一边给相豫章刮胡子,一边说相豫章不在的时候她在郡守府做的事情。
“阿父,我是不是很厉害?”
相蕴和笑着问相豫章。
相豫章眼睛轻眯,“厉害,我的阿和最厉害了。”
这话不像是夸奖,更像是心酸,相蕴和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没关系,阿父只是不习惯病弱娇怯的她已经长成了他的盔甲,以后日子长了,他就会慢慢习惯的。
但相豫章觉得他一辈子都无法习惯。
——那是他的掌上明珠,怎就突然成了他手中最为锋利的剑?
不该这样的。
父女两人心思各异。
亲卫来报宋梨,“梨姐,三郎回来了。”
“知道了,我跟满哥去迎迎。”
宋梨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能说说话的相蕴和与相豫章,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顾家三郎虽不大好相处,但不至于连阿和没有亲自去接他这种事情都放在心上吧?
事实证明,顾家三郎的商溯会。
商溯闭目靠在绣着明月照竹林的引枕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案几。
他其实并不喜欢别人把他奉为神祇的感觉,那种狂热的目光只会让他生厌,但若是相蕴和用那双黑珍珠的眼睛看着他,他觉得其实也不错。
唔,他帮了相蕴和那么多,相蕴和定会早早在城楼下等着他,然后看见他马车,便远远地用甜脆的声音唤他三郎。
商溯矜持地坐在马车上,矜持地没有掀开轿帘,矜持地等人唤他三郎。
“三郎来了?”
轿帘外响起一道声音。
“三郎,你终于来了!”
又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笑意。
“?”
这不是相蕴和的声音。
前者声音娇媚,是个年轻女子,后者声音粗狂,一听便是粗糙汉子。
商溯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的手指微微一顿,清冷凤目顿时眯了起来。
——相蕴和居然没来接他?!
商溯眼底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消失。
手指离开案几,正要开口骂人,可转念一想,小姑娘虽是庶民出身,但接人待物颇有礼仪,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托大的事情。
恩,再等等。
兴许是小姑娘还没开口说话呢。
“三郎快请进,阿和在府上等你呢。”
宋梨笑着道。
“???”
她居然真的没来接他?!
“大哥回来了,阿和这会儿正在院子里与大哥说话,抽不开身,特意让我与满哥来接三郎。”
怕刻薄的贵公子生气,宋梨补上一句,“三郎一路舟车劳顿,阿和特意吩咐了厨房做了三郎爱吃的点心,三郎快些进府,与阿和一道吃点心吧。”
“?”
她给他准备了点心?
气成河豚的少年别别扭扭转了一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心里没那么生气了。
“对了,还有三郎想听的琴,此时也摆在议事厅,只等三郎过去。”
宋梨继续问道,“三郎想听高山流水?还是想听广陵散?”
“三郎若想听,便要教着点阿和。”
宋梨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谎,“这些曲子阿和弹得不太熟练,需得三郎提点些,阿和才能弹得出来。”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心里的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邀请他一起合奏?
【📢作者有话说】
小商:虽然她把我抛之脑后,但她给我准备点心了,她对我超好!
阿和:?
小商:她邀请我合奏,她欣赏我的琴棋书画!
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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