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蝴蝶(2)
“真的假的?”
拜维跟在柏青后面,试图消化刚刚接收到的信息:“老大要把闻映潮带回家?总局同意了?”
柏青:“队长半个月前就把申请磨下来了,你说呢?”
“重点是这个?”阿离无语,“闻映潮出问题了。”
“啊?”
“哎,算了。你自己看吧。”
阿离放弃交流:“讲也讲不清楚,进去了都小声点,不要打扰到别人。”
闻映潮拉开窗帘,往底下看。
他对往来的意识非常敏感,新进的那三个,好像是朝着他们来的。
好烦。
这些天经常有莫名其妙的人拉他去秘密问话,关在黑暗的小屋子里,还要做检查。他听不懂,也不想听,每次都昏昏欲睡,被人摇醒。
他不舒服。
“看什么呢,过来吃早饭,喝豆浆。一会儿回家。”顾云疆喊他。
闻映潮反应了一会儿,没明白。
顾云疆:“吃饭。”
他懂了。
闻映潮慢慢吞吞地从窗台上爬下来。
顾云疆帮他把鸡蛋剥好,放在碟子里,示意他自己拿。
于是拜维他们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闻映潮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捧着杯豆浆,小口小口地喝。
“来了?”顾云疆朝他们一点头,“但我记得,我只叫了柏青一个人。”
“他俩硬要跟来。”柏青很无奈。
“没事,都坐吧。多个人多份力,帮我搬东西。”他指指旁边的几只箱子。
拜维:?
他低声问:“合着我们是来当免费苦力的?”
阿离:“不然你以为呢?”
拜维:“我以为……”
他还真以为不出个所以然来。
拜维干笑两下,转移话题:“所以闻映潮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他还挺健康的……”
阿离捂脸。
闻映潮是很健康,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完全可以出院。只是作为冥渊之主,他还在天网的观察期内,行踪需要有人监控。
他感知到自己被提及,动作一顿。
先是愣愣盯了会豆浆表面的涟漪,努力从交错的意识里将其分辨出来。过了好一会儿,等杯中的水圈完全平静下去,才略略扭头,转向拜维。
“别理他们,”顾云疆戳戳闻映潮,“你吃你的。”
闻映潮这回反应得快,他把豆浆杯递给顾云疆,去拿鸡蛋。
顾云疆:“不喝了?”
闻映潮闷头掰蛋白。
这下拜维终于瞧出不对来了:“哑了?他检查报告怎么说?”
阿离:……
顾云疆把豆浆搁在盘边,动手撵他们:
“看什么热闹,今天的事不许外传,嘴捂严实点,把东西给我搬下去。”
就三个箱子,一人一只刚好。顾云疆发话,几人没敢逗留,灰溜溜地抱着箱子出去。
“让你少说点了,”阿离忍不住道,“你看,踩雷了吧?”
拜维想不通:“他到底怎么了?你不是有人脉吗,说说。”
阿离:“国王诅咒造成的永久性精神创伤,具体表现为意识混乱,能力失控。”
“以前被侵蚀得这么严重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变成植物人,现在还躺着呢,”他说,“谁猜得到,以意识领域的顶级能力而闻名的人,脑子里装了一颗定时炸弹。”
阿离想了想:“但是闻映潮可以对意识进行自我修补,看起来没我想象的那么严重。”
拜维:……
这还不严重?
“得了,你也少说两句,”柏青忍不住道,“看路。一会送完队长回去,我还得送你。”
阿离:“行行行。”
拜维从箱后探头:“那我呢?”
柏青:“你下午不是还有工作吗?”
拜维:……
为什么要提醒他!
闻映潮趴在窗前,嘴里叼着半根油条,目送着那三个人离开医疗中心,往停车处去,才稍稍宽下心来。
好在没找他问东问西。
什么冥渊、冰海……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他没办法在乱成一团的脑子里准确地找出相关信息,一想就难受,非常不舒服。
“伸手。”顾云疆凑过来。
闻映潮不明所以,没动。
顾云疆叹气:“你的能力处于失控期,到外面去会很难受。戴上限制环试试?不舒服就给你解开。”
这段话太长了,闻映潮理解起来需要时间,他在脑中过了好几遍,非要逐字逐句地拆分开,才能下咽。
仿佛被按下静止键,他一动不动。顾云疆也就耐心等着,抬起手上拿着的限制装置。
小巧玲珑。
闻映潮犹疑着伸出手。
顾云疆小心翼翼地给他扣上,观察他的反应。
安静了。
这是闻映潮的第一个念头。
哪怕是在天网的医疗中心里,失控的闻映潮能感知到的范围依旧广泛,那些错杂的意识粗暴地挤压在他的精神网里,他习惯不了,太多声音吵他,混在一块,区分不开。
总算消停下去。
顾云疆松了口气:“穿上衣服,走吧。”
闻映潮跳下窗台,去拿外套。
新买的,顾云疆拆封洗过。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挑了闻映潮以前衣服的一件同款。
原本那件也在,他不舍得扔,压箱底了。
相关手续顾云疆一早就办理完成,打声招呼就能走。闻映潮戴上兜帽,特意把它压得很低,站在门边等顾云疆。
他只知道自己要走,不知道去哪。
顾云疆拎起最后一个包,主动拉过闻映潮的手。
“介意牵手吗?”他问,“怕你跟不住。”
闻映潮收收手指,没反抗。
那就是愿意。
顾云疆竟然觉得,自己现在的行径过于恶劣,趁人之危。
哪怕是在很久以前,他们还在一起、他还闹着让闻映潮陪自己看焰火表演的时候,对方也没这么顺应过他。
他烂透了。
他不能去说是闻映潮逼的,是他自己堕落成了如今的模样。
仗着闻映潮的能力被限制环控住,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心中释放自己的负面情绪,自我内耗,源源不断地折磨着他自己。
闻映潮停下脚步。
不轻不重地捏捏顾云疆的手。
他察觉到了。
顾云疆微怔——他给闻映潮的是最高限制级的限制环,对方理应不能再感知到情绪才是。
甜言蜜语的效果也早就过去。
“你……”顾云疆扭头。
闻映潮低垂着脑袋。
他比顾云疆高一点,长发和兜帽挡住半边脸,顾云疆只能看见他抿紧的嘴唇,唇色发白。
见顾云疆不动了,闻映潮又捏了一下他。
顾云疆轻笑:“你在担心我?我好意外,也……”
好高兴。
有点长,不想理解。
闻映潮不明白,被限制后,他的世界好不容易变得干净,没有旁人的情绪来打扰。
可唯独顾云疆的心思那么清晰,随随便便就能闯进他的领地里。
他不排斥。
他只想让顾云疆别难过了。
顾云疆的情绪太汹涌,拦也拦不住,如站在暴雨下浑身湿透,得不到垂怜的路人。假作坚硬地把自己包裹起来,其实不堪一击。
“对不起,”顾云疆和他道歉,“我尽量收敛。”
为什么说对不起?
他好奇怪。
闻映潮想,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顾云疆误会了。
可他一旦深入思考,就像被针扎进大脑,并在其中翻搅一样地疼,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如何请求顾云疆。
不要再那样想了。
他强迫自己从流逝的字节里抓住那点只言片语,去拼凑自己真正想诉诸的想法。
顾云疆可以痛苦,可以发泄。那都是正常的行为,不需要为了任何人强行压抑情绪,也不需要因为自己的负面想法道歉,憋出一身病来,恶性循环。
闻映潮尽力了。
他说不出来,喉咙像被东西堵住,头痛得似要炸开。
于是他开始发抖。目光逐渐涣散,呼吸急促,浑身无力,顾云疆眼疾手快,在他跌倒前将人拥入怀中。
顾云疆不知所措。
怎么了?
他说的哪句话刺激到闻映潮了?
不是。
闻映潮急切地摇头。
他蜷缩在顾云疆的胸前,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咚咚咚”跳得极快。他紧紧攥着顾云疆的前襟,不肯松手,如同在抓一株救命稻草。
顾云疆沉默片刻,抱起闻映潮,往外走。
“你别慌,”他竭力让自己的心绪风平浪静,“是因为我吗?我没事的。”
闻映潮不想再听他说话,越听越不好受。
他要崩溃了。
“你在干嘛?”
有道声音忽然在他脑中响起。
闻映潮听过,认识对方,也知道对方自称系统。
来无影去无踪,却不是幻觉。
兴许是因为系统连接着他的意识,或者因为那就是他的一部分。所以对方说的话,于他而言,要好理解许多。
“因为顾默晚?”系统问。
闻映潮一声不吭,没认。
“别折腾自己,”系统上手,帮他梳理起部分错乱的思绪,“顾默晚会知道的,你的意思传达到了。只是一时半会,他很难改正。”
“你也好,我也好,给他一点时间,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吗?”
真的?
他感受着顾云疆怀里的温度,很暖和,步伐稳健,目标明确。
他的精神网重新平静下来,仿佛他刚刚接触到的浓烈的负面情绪,都只是他的错觉。
“真的。”系统说。
电光火石间,闻映潮回忆起自己曾听过的一句话,突兀地从杂乱的记忆碎片中蹦出。
并不遥远,并不陌生。它就发生在不久之前,顾云疆的语气坚定又认真。
他当时把话放在心上了吗?
还是转头将注意力移向别的事情了?
想不起来。
闻映潮勉强缓和下来,紧攥着的手慢慢放松,那里被抓得皱巴巴的。
在顾云疆几个队友异样的目光里,他被公主抱着,送上了车。
这时,闻映潮才后知后觉。
好丢人。
干脆装睡,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清楚。
顾云疆给他盖了件外套。
“从今往后,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他可以永远相信顾云疆。
第62章 蝴蝶(3)
闻映潮真的睡着了。
这些天他经常做梦,梦些与现实颠倒的,毫无逻辑的东西。被裹挟着往前走,偶有心惊肉跳的时候,醒了就忘了。
闻映潮梦见自己追着一只蝴蝶。
蝴蝶一直飞,他一直跑,终于筋疲力尽,站在花丛中间喘气,目送着蝴蝶越飞越远,不见影踪。
蝴蝶。
“你为什么要在我身上画蝴蝶?”好像有人这么问他。
“这是标记,”闻映潮听见自己说,“你就当是个重要的仪式,代表……”
“代表永恒。”
“又不是刺青,晚点洗掉就行。”
闻映潮被人轻轻拍醒。
他的睡眠非常浅,向来如此。梦中的场景转瞬即逝,蝴蝶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蝴蝶。
他清醒了。
闻映潮才发现,自己扯着顾云疆的袖口,对方把外套给他当被子,里面穿着短袖,被他拉得歪歪扭扭的。
露出肩膀上刺着的,漂亮的黑蝴蝶。
是什么?
他把方才的梦忘得干干净净,只下意识觉得,这是梦里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顾云疆见闻映潮还愣着,又拍拍他,说:“到家了。”
“我们以前的家,房子我买下来了。”
他替闻映潮拉开车门。
闻映潮的目光越过顾云疆的肩膀,去看他身后那栋建筑。
他对“家”这个词汇十分陌生。
相比之下,他反而对“宿舍”、“房子”之类的词语比较熟悉,似乎很久都没人与他提过“家”。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
闻映潮的神情难得多了点期待,想见见所谓的“家”是什么模样。
顾云疆牵着他走。
身后来当免费苦力的三个冤种队友:……
路上去过商场,顾云疆可又添置了不少东西啊。
阿离同情地搭上拜维的肩:“搬吧,搬完你还得回去工作。”
他刚说完,柏青就扛着两只箱子,从旁边路过,用脚勾了他一下。
阿离往前一个踉跄。
阿离:?
他拎起一袋衣服,骂骂咧咧地跟上去:“你脑子没问题吧?”
拜维:“受不了了,一帮见色忘友的东西!我下次再凑这个热闹就是狗!”
“叮咚”。
信息提示。
拜维低头看终端,发现在队群里,顾云疆给他们仨每人转了2000通用券。
AAA酸奶批发商维:这多不好意思啊老大,举手之劳而已,咱们谁跟谁。
AAA酸奶批发商维:[已收款]。
打工人不想打工:出息。
打工人不想打工:[已收款]。
这周能不能吃火锅:[已收款]。
AAA酸奶批发商维:柏哥你两只手都抱着箱子,怎么还能水群。
打工人不想打工:我替他收了。
AAA酸奶批发商维:……
顾云疆的家在十楼,坐电梯直达,右拐第一间就是,他用终端刷过权限,“咔”地一下打开了门。
闻映潮跟在顾云疆后面进屋。
他似乎曾经来过、甚至在这生活过,房间的布局那样熟悉,可又那样陌生,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顾云疆的家收拾得非常整洁,宽敞又明亮。三室一厅,所有东西都规规矩矩地摆放整齐,棕木地板应该不久前才拖过,窗明几净,赏心悦目。
顾云疆给他拿了只拖鞋:“你先坐。”
闻映潮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索性放弃,他听话地坐到沙发上,打量他这个所谓的“家”。
顾云疆没关门,三个队友先后搬着东西进了屋。
拜维率先出声:“哎我说老大,你啥时候能听劝,捣鼓捣鼓。”
“自己家弄得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每次过来都一个样,家具都没添过,我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换作往常,顾云疆只会轻飘飘地回他一句:“纯粹用来住的地方,要人气儿干嘛。”
但今天顾云疆竟然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你说得对。”
拜维:……
他搁下箱子,不由自主地看向闻映潮。
闻映潮对此毫无反应,以他现在的状态,大抵根本理解不了他们所讲的话。
此刻,他正出神地看着沙发对面的墙壁,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看一样值得在意的东西。
但拜维来过好几回了。
他清楚那墙上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大片空虚的白。
柏青跟阿离把东西放在门边的柜子旁,阿离轻车熟路地找到顾云疆家的饮水机,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还没喝呢,就被拜维勾着胳膊肘,用大力气扯进边上厨房。
还要把门带上。
柏青:……
顾云疆懒得管他们,把东西一件件拆开,说:“和以前一样,别客气随便坐。中午留这儿吃饭吧,麻烦你们了。”
“对了,语音问问朝雾来不来,她要是忙就算了。”
闻映潮微微一动。
拜维喊的话,他听到了。
然而那段话对现在的他来讲太长,太难理解,也记不完全。闻映潮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终于从乱糟糟的句子里找出了几个关键词。
他明白顾云疆家缺少什么了。
生活气息。
太孤独、太寂寥。
厨房里,阿离甩开拜维。
“你干嘛?”他嫌弃道,“水洒了。”
“问你个事,小声点,别给他们听到了。”拜维朝客厅的方向努嘴,“那谁……闻映潮还能治吗?”
阿离:“……”
他嘴角一抽:“就这点破事?”
“你以为他是谁啊,”阿离锤他,“闻映潮,意识当年散得差不多了,都能诈尸再生,你说他能不能恢复?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活蹦乱跳了。”
“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得了,”阿离语重心长,“年轻人,成熟点,你也老大不小了。”
说完,阿离拉门离开。
拜维思索片刻,发现不对。
阿离比他年纪小,入队得也晚。
他才是前辈吧?
午饭照例是顾云疆来做。
考虑到还要招待这帮塑料队友,顾云疆特意多买了几样菜。
他平时很少下厨,厨房都是临时收拾的,但做菜的水平还不错,比外卖好吃。
很久之前,饭菜都是闻映潮准备好了,等他回来。
后来闻映潮死了。他试着自学,对着菜谱,有模有样。每晚都会做上一大桌菜,沉默地独自享用。
渐渐地,他习惯了没有闻映潮的日子,干脆在食堂解决,虽然难吃,但图一个省事。
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这帮好队友硬要来拜年或庆祝,并蹭饭。
顾云疆都要提前腾出半天时间来收拾。
其实他不觉得麻烦。
顾云疆琢磨着该怎么处理食材。
他在买菜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并不清楚闻映潮的喜好。
从来都是闻映潮问他吃什么,弄他爱吃的。轮到他来弄,反倒纠结起来。
他拼命回忆着从前的闻映潮平日经常做的菜肴,可那些记忆太久远,只能勉强捞着几个模糊的印象,还不能确定。
为此,他特意还发消息去问沈墨书。
得到对方的嘲笑,还被宰了一笔情报。
起码可以做醋溜娃娃菜和番茄炒蛋。
顾云疆安慰自己。
正当顾云疆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陈朝雾掐着点到了。
她进门先听,给自己找了张没人的椅子。
拜维递水:“朝雾姐,辛苦辛苦。”
陈朝雾:“一个半小时吃饭时间,吃完跟我回去上班。”
拜维:……
阿离“噗嗤”笑了。
“您为什么要来呢,”拜维崩溃,“手上的事处理完了吗?”
“没过节,顾一般不会亲自下厨,”陈朝雾说,“除非有事要处理,欠你们人情。”
“我试试能不能帮上忙。”
阿离:“学着点儿,朝雾姐这思想高度。”
拜维:“你还好意思阴阳我?有本事别收通用券!”
这些人都是顾云疆的朋友。
闻映潮不用思考也能明白。
他不讨厌人多的环境,却把自己往角落靠了靠。
他开始发呆,想找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目前的处境,这并不容易,不可避免地发疼。
闻映潮放弃思考。
他侧过身去,背对所有人,像根木头般靠在沙发背上,让自己大脑放空,缓解疼痛。
结果那个怎么都想不起来的词语,在此刻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
“格格不入”。
它姗姗来迟,闻映潮不愿再深入去挖其中含义。
这时,有人从身后搭住他的肩膀。
闻映潮停了四五秒,才迟钝地扭过头,陈朝雾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眉头微蹙。
“能力在体内流动紊乱,波动处于异常区间,但被限制着,不易察觉,”她的手往下滑,摁到闻映潮腕上的限制环,“果然,与国王诅咒所致的状态基本类似,你是冥渊之主?顾把你带回来了?”
闻映潮神色茫然。
“……”
陈朝雾等了两三秒,没得到回应,便直接在他身边坐下。
“这样,”陈朝雾把手摊在闻映潮身前,“我和你说话,能听明白,就在我手心划一下。”
三人伸直了脖子看,没阻止。
他们了解陈朝雾,她虽然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却不是在这种明显不对劲的情况下还要套话的人——哪怕闻映潮的确是诸多谜团中的核心人物。
陈朝雾耐心地等了四分钟,闻映潮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接着说:“我是顾的朋友。”
“他放心让我们和你待在一起。”
这次陈朝雾等了更久。
久到其他三个人都觉得闻映潮不会给出回应的时候,他低下头,抬起手指,很轻很轻地在陈朝雾的掌心里划了一下。
陈朝雾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她语言尽量简短:“‘是’划一下,‘否’划两下,明白吗?”
过了十几秒,一下。
她问:“还认识我吗?”
两下。
“顾云疆呢?”
犹豫。
闻映潮不记得了。可他又想,早上看见的蝴蝶刺青,落在顾云疆的肩膀上,那样熟悉,近在咫尺。
三分钟后,一下。
“冥渊?”
两下。
“国王诅咒?”
两下。
“你自己?”
两下。
越回答,闻映潮越发现,他似乎什么都没有。
亲人、朋友,包括他自己的存在,孑然站在天地中间,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他似乎从未忘却。
但记忆却被滚了一团模糊的黑雾,他挥不开,绞尽脑汁——无法理解。
“不问了。”
陈朝雾忽然停止。
闻映潮的指尖卡在起点处,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好在陈朝雾没有让他尴尬,她慢慢收回自己的手,自然道:“平时可以做些反应力训练。”
还没等闻映潮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陈朝雾便站起身来:“走吧,去吃饭。”
拜维立刻反应过来:“我去帮忙端菜,我闻到香了。”
“我点饮料,一会送上来,”阿离半举起手,“你要什么,草莓牛奶行吗?拜维说上次见你喝过。”
好半天没人回,闻映潮才反应过来,似乎是在叫他。
他扭过头,发现阿离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视线。
“永远不要注视冥渊,哪怕仅仅与它沾边的人。”
闻映潮不讨厌人多的环境。
除非在人群里,他也是一个人。
顾云疆曾经说,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直到他亲手把顾云疆推开,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嘶,听不懂吗,我的错。”
阿离直接走到闻映潮面前。
他怕对方没理解,简单地重复一遍:“我说,草莓牛奶。”
……
金桔柠檬。闻映潮想。
怎么表达。
第63章 蝴蝶(4)
顾云疆发现,闻映潮其实并不挑食。
只要上桌的菜肴,他都尝过一遍,虽然有些是顾云疆那帮莫名热情的队友硬给他夹的,但闻映潮不排斥,面色如常地下咽,然后去夹他没碰过的菜。
挨个轮过后,这碗饭就扒完了。
和往常聚餐一样热闹,其他人费尽心思活跃气氛,聊些有的没的,总能找到有趣的话题,逗得人会心一笑。
中途还出了小插曲,陈朝雾到点了,闹铃一响,硬带着拜维回去干活。
一句“不想上班”的大喊回荡在楼道里。
只有闻映潮从头到尾在干饭。
这算好事,起码说明顾云疆没有踩到雷。
坏的是,他依然无法摸清闻映潮的喜好。也不敢当面问,他不清楚闻映潮会不会回答他。
很难。
顾云疆偷偷瞄闻映潮。
对方靠在椅背上,目光低垂,双手捧着一杯金桔柠檬,咬吸管。
闻映潮目前的精力只够他专心做一件事。
顾云疆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
不曾想,对方直接抬起头,正应上顾云疆的目光。
他好敏感。
闻映潮放下饮料。
他本就坐在顾云疆身旁,一伸手就能碰到。替顾云疆揩去肩膀上沾到的碎叶,似乎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很细很小,轻飘飘的,不易察觉。
指腹隔着布料,摸过顾云疆的蝴蝶刺青。
顺便把顾云疆的雪顶咖啡端走了,摆在自己面前。咖啡没动过,头顶的冰淇淋要化了。
做完这些,闻映潮继续去咬他的吸管。
好吧,不算全无收获。
顾云疆无奈地想,起码饮料是闻映潮自己选的。
蹭完这顿,柏青和阿离十分有眼力见地前后溜走。顾云疆要收拾碗筷,被闻映潮中途按住。
“你要洗?”顾云疆问。
闻映潮不说话,用行动证明。他把空盘都收拾好,叠在一起,端进了厨房。
不消时,里面就传来哗啦啦的水流音。
顾云疆探头进去,找理由:“这么多碗,我来帮忙。”
闻映潮动作顿住,这次他只思考了几秒。
然后,闻映潮洗干净手上的泡沫,走到厨房门口——
当着顾云疆的面,把门关了。
顾云疆:……
他不敢再做出格的事情,刺激闻映潮。只好坐在门口等,隔着磨了砂的玻璃,瞧着闻映潮模糊的身形。
像以前一样。
闻映潮没收拾多久,中途还出来把餐桌擦了,扔掉顾云疆的咖啡,分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
顾云疆拦住他:“你干嘛扔我喝的。”
闻映潮不满,他推了两下顾云疆的胳膊,没推动。
顾云疆:“我怎么你了?”
闻映潮没动。
他心道不好,自己又没控制住,语气不由自主地掐上了调。急忙放下挡住闻映潮的手,软声道:“你生气了?”
没生气。
他只是看到了,顾云疆做检查时拿的瓶子。
那不是闻映潮的药,是顾云疆偷偷吃的,治疗精神的药物。
那几天他的意识失控,夜里常常不得安眠,顾云疆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
咖啡影响顾云疆的睡眠,药效会减弱。
闻映潮找不到表达词,也不想顾云疆误会。在找合适的方法,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眸光移向顾云疆的终端。
他指了指。
顾云疆会意,虽然不知道闻映潮要做什么,却仍旧乖乖抬起右手,打开终端权限。
毫无保留。
闻映潮看着终端画面,面露迷茫。
他会用吗?
好像会。
顾云疆终端上的图标太多,全挤在桌面上,他认不出来。
图标下面的应用名称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合在一起要理解很长时间。
看得他头晕。
闻映潮只好把软件都点开,仔细分辨半天,才能认出这和自己要找的东西不同。
顾云疆由着他折腾,手举在空中,不嫌累。
差不多半个小时。
是“绘画板”。
这找得过于费劲,闻映潮累了。
他用发抖的手指,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药瓶。非常简笔抽象,一个大长方形,上面再加一个小长方形。
边角是圆的。
他尽力了,这已经要了闻映潮的全部思考能力,画完后大脑宕机了很久,顾云疆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
直到顾云疆在他面前蹲下,他的手腕上被扣下一个凉凉的物体。
闻映潮下意识低头。
终端。
“新的,你自己的,”顾云疆说,“之前那个,注册身份不是你,改不掉。”
“我把数据都传过来了,没有偷看。”
他知道闻映潮理解起来需要时间,于是不再停留。去把闻映潮没收拾完的碗清了,终于没忍住笑出来,眼中挤出几滴泪水。
对不起。
他好高兴。
就算最后调查的结果告诉他:闻映潮并不无辜,他的确是七年前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祸首。顾云疆也由衷地为了这一刻而高兴。
是个漂亮得过了头的美梦。
他以前想都不敢想。
晚上,顾云疆没和闻映潮一起睡。
闻映潮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不是因为他不讲话,而是整整一下午,都没多少动静。坐在沙发前,低头凝视自己的脚尖。
他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纯粹地发着呆。
只有在顾云疆喊他的时候,他才会给出一点微弱的回应。
比如转转眼珠子,告诉顾云疆,他听到了。
睡前,他好歹哄着闻映潮吃完了药。
他知道闻映潮睡不安稳,这是助眠的,勉强对精神创伤有些帮助。
顾云疆抱着被子去躺沙发。
他家只有一间卧房,双人床,被子也是大床被。闻映潮不解,为什么顾云疆要分得那么开。
他另外抱出去的被子好像很薄。
空调房里会受冻吗?
等闻映潮想到这些时,顾云疆已经出去好久了。
还贴心地替他关上了灯。
他不喜欢太黑的环境,去把掩好的窗帘拉开。繁花之苑的夜色从来不浓,路灯盈盈,隔着很远,都能瞧见远方流光溢彩的闹市。
今夜月明星稀。
是下弦月。
闻映潮发觉自己有些紧张。
他尝试去深入探究这点紧张感,却只能接触到表面一层。他恐惧它会渐长,变回一轮满月。除此之外,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闻映潮往后退上两步,将窗帘掩回大半。
药效终于上来,窗外的景色逐渐朦胧,困意可以掩盖过所有来路不明的情绪,来势汹汹。闻映潮困了就睡,他钻进被窝里,眼皮愈发沉重——
房间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响。
好像是玻璃瓶磕碎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晃了两下门,没开。
顾云疆给卧室上了锁。
闻映潮无师自通,他点开自己的终端,在门锁边缘一扫。
权限通过。
顾云疆愕然回头看他。
即使客厅内光线昏暗,闻映潮也能看清。
他跪坐在地,药片不均匀洒在地上,滚到沙发边,玻璃碎片混在其中,顾云疆的手中还握着一块。
闻映潮“啪”地摁开灯。
他手上的红色夺目,鲜血滴落,顺着手腕往下滑,甚至还紧紧攥着那块割伤他的碎片,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闻映潮默不作声。
他转身回房,粗暴地拉开顾云疆的柜子,一个个翻,没看到他想找的东西,蹙着眉头,要撕自己衣服上的布。
顾云疆知道他在找什么,急忙开口:“在茶几底下。”
“我自己拿就行。”
后半句闻映潮压根没听。
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理解、辨认。茶几离他不远,闻映潮快步过去,果然从底下拉出一个白色的医疗箱。
纱布,酒精,镊子,消毒药水,止血贴。还有不少瓶瓶罐罐,贴着花花绿绿的标签。
闻映潮拎着医疗箱过来,在顾云疆面前半蹲下,去拉那只受伤的手,把它掰开。
那块锋利的碎玻璃掉在地上,满是鲜血。
“我习惯了,不用你来。”顾云疆说。
他没有阻止闻映潮的动作,任由对方的体温贴在自己身上,捧住自己的手。
闻映潮听不进去。
他自顾自地拿出工具,消毒后,替顾云疆清理伤口中的玻璃残渣。
消毒、涂药、包扎的动作娴熟,一气呵成。绷带绑得很好看,好看到顾云疆都不忍心去拆。
闻映潮站起身,踩在药片和碎渣上,目光清冷。
“我……”
顾云疆想解释,然而他根本不知从何解释。
况且,他说了,闻映潮就能理解吗?
他积压已久,那些被他强行按捺的负面情绪在这夜爆发。顾云疆咽下药,仍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
他怕自己失控,会吓到闻映潮。
于是悄悄地给卧房的门上了锁。
转头,他就看到了幻觉。
是他自己的脸,举着刀子站在沙发旁。对方的手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抵在自己的胸口前,往里捅。
当时在他的错觉里,情况紧急,再加上这里太久没有除他之外的人来住,以至于顾云疆一时忘记——闻映潮同样拥有这栋房子的一切权限。
从未改变过。
顾云疆往幻觉身上扑,想夺过那把刀,可是他明明觉得自己碰到了对方,却仍旧穿了过去,转头,亲眼看着幻觉的皮囊里翻出血肉。
“顾默晚……”
他叫那个人的名字。
他的动作打翻了药瓶,还没来得及吃。整瓶药摔在地上,玻璃飞溅。
幻觉微微屈身,抬起顾云疆的下巴。
触感多真实。
“你说啊,为什么活着的人是你呢?”
“为什么要一次次把你爱的人推向地狱呢?”
“日晷。”
顾云疆把自己的手碾在玻璃上,划出伤口,找了最锋利的一块,使劲地往流血的地方压。
“没人会来救你。”幻觉说。
“别顶着他的脸,说那么恶心的话。”
区区一场幻觉而已。
顾云疆把玻璃攥得更紧,甚至想往脖子上划。
他控制住了,因为闻映潮还在家。
疼痛能让他清醒,让他知道,自己处于现实,自己还活着。
直到闻映潮打开门。
他的狼狈完完全全地暴露,而在他眼前低语的那个人,仿佛得逞一般,烟消云散。
顾云疆瞳孔骤缩。
此刻,闻映潮站在他的身前,对方弯下腰,动作与方才顾云疆看到的幻觉极为相似。
随后,闻映潮在他的前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第64章 蝴蝶(5)
撩完就跑,流氓行为。
顾云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看自己受伤的右手,反复摸自己被亲过的额头。
怎么都想不通,闻映潮那个吻是什么意思。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被闻映潮赶回卧室了。
闻映潮自己抱着被子出去躺沙发。
满地的药片和玻璃还没收拾,还有凝固的血,需要拖地。
顾云疆:“你回来睡,我去把这些扫干净……”
闻映潮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砰”地重重关门。
甚至加了权限锁,除非紧急情况,谁也开不了,第二天早上六点自动解锁。
顾云疆:……
他错了,闻映潮这么聪明,迟钝些怎么了,哪里需要他顾着。
注定是顾云疆的无眠夜。
他没等到权限自动解开,早晨五点,闻映潮就来给他刷门。
闻映潮的动作很轻,顾云疆装睡,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以免闻映潮发现不对。
对方蹑手蹑脚地进来,在床头放下了一样东西,又悄悄地原路返回,慢慢地合上门。
等周围安静了一会儿,顾云疆才翻过身,想看闻映潮给自己的东西。
一个布袋子,上面标着某大型商场的LOGO。
止痛贴,外加一台小型的助眠香薰机。
顾云疆对自己的家里有什么了如指掌,他从未购置过这些东西,思来想去,只能是闻映潮一早叫的跑腿。
他在网上搜了一下价格。
……专挑贵的买。
顾云疆从终端里翻出闻映潮的联系方式,是他把终端给闻映潮之前偷偷加的。
两人还没发过消息,他犹豫了半天,试探着打了个“?”过去。
一分钟之后,顾云疆得到回应。
“蝴蝶”拍了拍你并说我今晚替你工作。
顾云疆:……
他试着给闻映潮转了一笔钱。
晚潮:[转账-10318通用券。]
这次顾云疆足足等了十分钟。
蝴蝶:[已退款。]
“蝴蝶”拍了拍你并说我今晚替你工作。
晚潮:[转账-10318通用券。]
晚潮:我记得你终端里本来就没多少。
蝴蝶:[已退款。]
顾云疆发消息:“为什么不收?”
晚潮:[转账-11000通用券。]
闻映潮“哗”地拉开卧室门。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在手腕上点了两下,投屏终端画面,展露在顾云疆面前。
闻映潮操作得很慢,每进行一步就要停顿几秒,还经常点错,退出去再进。
他当着顾云疆的面,打开拉黑功能。
大概只想威胁一下顾云疆,所以没按下去。
顾云疆:……
他妥协了:“我用,我不找你了,我好好睡觉,可以吗?”
没敢问有关那个吻的话题。
闻映潮这次恍惚了更久。
他今天光是研究终端,精力就消耗得太多,况且昨晚也不得好睡。
顾云疆的情绪,隔着一道墙,锲而不舍地在他的意识网里乱撞,五味杂陈,搅乱他原本就一团糟的思绪。
因此顾云疆说的话落到他耳中,自动换为了长长的、意义不明的乱码。
最后是顾云疆的通讯提示打破了僵局。
他扫了一眼来电人,让闻映潮先坐。
他从卧室里出去,顺带关上了门,走到阳台门前,才把通讯接起来。
“喂,代理人。”
“你声音听上去有点哑啊,昨晚没睡好?他折腾你了?”
顾云疆:“没有,我折腾他了。”
代理人:?
他说:“别聊他了,之前拜托你帮忙查的事情,怎么样。”
代理人:“哦,吵架了。”
顾云疆:……
“没吵架,”他疲惫道,“你怎么和他们一样八卦。”
“行行,你说了算,”代理人那边传来翻动纸页的声响,“你传给我的照片经技术检验,是真的,也找过能力者进行二次验证,走访了冰海附近的住户,以及各大交通枢纽的出行历史。”
“可以确认,镜水市国王诅咒事件发生当日,闻映潮本人的确身处冰海。”
顾云疆喉间一哽。
代理人:“别急着高兴,现在唯一无法确定的是,如果他们用了此次事件中同样的空间传送手法……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得不列入考虑项中。”
“我把资料都提交上去了,都是有力证据,就差最后一点,我会继续跟进。”
顾云疆舒出一口气:“谢谢。”
“不过倒也奇怪,他的行程原本是一个疑点,但因为摄像头清楚地拍到了闻映潮的脸,加上他自己没否认,才定死了这件事的结果。”
“脸倒好说,伪装的能力者千千万。可他为什么要承认?”
“……”
顾云疆沉默片刻,凉凉道:“谁清楚。”
联系上闻映潮在那场人偶游戏的所知所为,顾云疆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
二重世界的衍生物,它诞生于人为创造的平行空间,来到现世,像人一样活。
“照片上的另外两人呢?”顾云疆问,“我知道其中一个是占卜师。”
“已经在比对了,抓拍的身影模糊,拍摄时间久远,不好分辨。那边在联系对应的能力者协助。”
“另外,”代理人语气严肃,“如果这件事真的与闻映潮无关的话,那必然有真正的凶手,翻出来再查,不是件容易事。”
顾云疆扯了下嘴角:“难道还要交给我吗?”
“交你个头,”代理人没好气道,“这几个月好好待着反省去吧,反正人也让你带回去了,你看好点,要是让他跑了,会追责的。”
“有空多去外面转转,只要别出市就行,带点东西去看老师,天天总部家里两点一线,像什么样。”
“知道了,”顾云疆随口应下,“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我挂了,”代理人说,“这电话还是我偷偷打给你的,吃下我的定心丸,乐去吧。”
说挂就挂,没等顾云疆回应,耳边就只剩“嘟嘟”忙音。
他顺便看了眼时间,六点二十,可以去弄早饭了。
顾云疆的目光移向自己昨晚包扎好的右手。
还不能沾水。
买吧。
这几天他倒清闲了,南桥那堆破事转交给五队,轮给他们焦头烂额。五队队长和顾云疆还算熟,是他的同期,隔三差五跟他吐槽“什么玩意”,顾云疆回过一句“加油”。
这件事不再归他调查,具体细节不能和他披露。
顾云疆唯一知晓的后续,就是徐殊的死。或者说,是宴馨乔衍生物的死。
当时陈朝雾还未被通知返回。
此事闹得很严重,负责看守的所有人都被带走调查,几乎所有人的体内都检测出了或多或少的“蝴蝶之吻”。
无色无味,难溶于水。
而“徐殊”的医疗舱被强制关闭,身体功能崩溃,尽数衰竭,药石无医。
顾云疆去洗漱间换药。
“叮咚”。
手腕上的终端传来新提示。
顾云疆没理会,他正给自己的手缠新绷带,伤口愈合得还算快,已经不流血了,说不定过几天就能结疤。
横看竖看不满意,都没有闻映潮包得漂亮。
他竟然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顾云疆简单洗漱了一下,才点开终端消息。
给他发好友信息的是七队副队,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事。
6:23。
有事请联系8888:邵寻把照片信息和你说了?
有事请联系8888:收到速回。
邵寻是“代理人”的真名,他最擅长借用旁人的身份对事件进行调查,戴上面具玩弄人心,游走黑白,得心应手,因而得此代号。
真正知道他姓名的人不多,他从很早以前就没用了。
是个天生的演员胚子,不知道做什么想不开要考天网。
6:48。
晚潮:没有。
有事请联系8888:骗谁呢?我看他通讯记录的最后一个联系人是你。
晚潮:你还查他终端?
有事请联系8888:我查个头,他自己没来得及关。
顾云疆想到对方挂断得匆忙的通讯。
敢情是被抓包了。
晚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有事请联系8888:这些细节在尘埃落定之前不能对外披露,你和他都违规了。
晚潮:我是外?
有事请联系8888:……
有事请联系8888:算了,下不为例。
有事请联系8888:结果又不是不告诉你,急什么,万一白高兴一场呢?
不是更残忍吗?
晚潮:先高兴了再说。
晚潮:就当给我点甜头吧。
有事请联系8888:你啊。
有事请联系8888:那更应该好好享受当下,没准过些日子他就要被带走调查了。
有事请联系8888:不说了。
晚潮:给个面子,罚轻点,免得邵寻下次不理我了。
有事请联系8888: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云疆憋笑,关掉聊天界面。
身后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近在咫尺,顾云疆顿了顿,没回头。
随后,闻映潮的胳膊从他的脖子边上伸过来,去抓他那只受伤的手。
“担心吗?我想你多休息,早上就自己换了药。”
顾云疆任由闻映潮拎高他的手,反复看。
他仰头,迎上闻映潮的下巴。
眼神无辜,明知故问。
虽然绑得不怎么好看,但毕竟单手操作,无可挑剔。
闻映潮松开他。
顾云疆还没换衣服,睡衣松松垮垮。被闻映潮的动作一扯,蜷在一块。
放下时,它自动滑落,肩口歪歪扭扭的,闻映潮替他拉平。
“蝴、蝶。”闻映潮开口。
“什么?”
顾云疆下意识答了,随后他心下一惊,猛地转头,动作幅度过大,险些把脖子扭了。
闻映潮蹙眉。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锚、点。”
目光落在顾云疆的半边肩上。
黑蝴蝶振翅而飞。
第65章 蝴蝶(6)
“去找一只蝴蝶。”
在顾云疆出去与他人通讯时,闻映潮也正不断调整着自己,他面上看起来怔然出神,实际每时每刻,包括睡眠都未曾停歇。
一点一点,把思维上那团理不开的麻解掉。
“闻映潮。”
他恍惚间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对方时不时就会徘徊在他的耳侧,从精神里拥抱着他,他习惯了系统的突然出现,对方话音非常轻浅,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闻映潮把目光移向别处,似是在听,似是没在听。
“去找蝴蝶。”系统说。
“那是你为你自己设下的,唯一锚点。”
锚点是做什么的?
闻映潮站起来。
他不记得什么蝴蝶,非常陌生的词汇。可这个时候,闻映潮却莫名想起了顾云疆,他肩膀上的刺青。
在旁人身上,或许没什么特别的,但顾云疆是天网的人,闻映潮不确定,内部会否允许顾云疆在身上留下痕烙。
系统再次消失,没在他的意识网里留下半点痕迹。
这再一次证明了,系统不是别人,它来源于他的意识——与他本就是一体。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间门。
顾云疆似乎正在与什么人发消息,闻映潮站在原地,没过去打扰。
手上的绷带好像不是自己昨晚缠时的样子了。
等顾云疆关掉了界面,他才上前。
本来还想替顾云疆换药。
看来不用了。
肩膀那只蝴蝶恰恰再次划过闻映潮的双眼,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两下眼,这次终于看清——蝴蝶栩栩如生,如用淬了墨的针,很仔细很用心地在上面描画,慢慢勾勒而成。
“锚点。”
然而,即便它再生动,闻映潮仍旧不认为他想要寻找的是蝴蝶。
破茧只是一刹,它们的寿命太短,不知春秋。
他想不出此刻能有比沟通更合适的表达方法,能少去很多误会。
可他话说得吃力,从脑海中把它们逐字逐字地找出来,再拼凑成章,并非易事。
“什、么、时、候。”
他想问是什么时候刺上去的。
顾云疆却完全僵在那里,不理会他的问话。
闻映潮想,可能是他的表达还不够清晰。
于是他将指尖按在蝴蝶刺青上,从头到翅膀摩挲一遍,轻轻地蹭,挠得顾云疆发痒。
“……就在你死后的第二天。”
顾云疆彻底拿闻映潮没辙,他垂头丧气。
“我不敢去外面找人,就请了熟悉的朋友来。对着你画的蝴蝶,刺了一个晚上。”
顾云疆补充:“那个朋友已经死了。”
闻映潮花了数分钟时间,把这句话放在嘴里嚼,下咽。
他将蝴蝶刺在身上,就能一直保留。保留它最后的、最漂亮的模样,不会因为冲刷消散,不会因为画纸的老旧而褪色。
永远停驻于此的蝴蝶。
顾云疆才是他唯一的锚点。
闻映潮不再踌躇,他低头按开终端,顾云疆的转账信息还停留在界面上。
动动手指,点了收款。
顾云疆舒出一口气。
“怎么了?”系统又附着在他的意识网中,声线缥缈,“忽然回心转意了,想和他两不相欠?”
闻映潮摇头,他的解释不知讲给谁听。
“给、我、就、收。”
或许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吐字太费劲,干脆闭上嘴。坐在顾云疆的对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不好奇吗?”系统循循善诱,“你好好回忆一下,这个锚点是做什么用的。”
闻映潮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咔咔响。
顾云疆的嘴半张半合,好像在与他说话。
但系统目前占据了闻映潮的大半思维,他听不清楚。
“接纳我,我就还给你、告诉你。”
系统无奈道:“之前你想要,我给不了。现在能给你了,你倒不接受了。”
“不如这样,你跟着我,到最深处去看一眼。”系统再接再厉,“等走到终点,再做出抉择,不迟。”
闻映潮静静地听了半天:……
系统替他翻译:“我知道,你想说我‘好急’。”
“因为时机已至,错过这次,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闻映潮隐隐觉得,系统说的“机会”,不会是什么好的预兆。
“既然你始终不肯接纳我,那我便换种说法好了,”系统尾音一转,轻问,“你为何投身冥渊?”
闻映潮蹙眉。
“他们频繁地找你,不就是因为冥渊吗,你认为那些人很烦,对吧。”
系统强硬地抓住闻映潮的意识,给他精神压力,逼他面对自己。
“好好回忆一下,在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修改了什么?”
“现在想不起来没关系,明天前,我会等你答复。”
“我是你的潜意识分割出来的那部分,我替你记得全部,你必须要承认——”
系统的话戛然而止。
闻映潮被顾云疆强行压住肩膀,抵在沙发背上,他的注意被尽数拉回,对方的情绪越过限制环的禁锢,流淌在他的意识里,纤毫毕现。
喜悦、无措、痛苦掺杂在一起。
闻映潮不懂,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转眼又这样了?
他抬手,去碰顾云疆的脸,对方如触电般往后缩。
随即顾云疆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怔然松开闻映潮。因为太过用力,他手上的伤口微疼。
“对不起,我看你好久都不理我,我以为……”
那才是闻映潮这些日子的正常状态。
闻映潮那一开口,给了顾云疆莫须有的希冀。
他错认为闻映潮恢复了许多,已经能够与他坦诚相待。
因此,在他不断地尝试与闻映潮讲话,而对方毫无动静的时候,他又一次失控了。
闻映潮的目光无波无澜。
他最讨厌听顾云疆说“对不起”。
“你别理他,先听我说——”
闻映潮屏蔽系统的发言。
他抬手碰到顾云疆的脸,从眼下顺捋到下巴,食指抵在对方干涩的唇前,拽住他的领口。
随后闻映潮猛地用力反拉,顾云疆猝不及防,他摔在沙发垫上。闻映潮撑着身体,按住他的胸膛,紧攥在他手里的睡衣领口皱成一团。
他漠然注视着顾云疆,于是顾云疆不自主地紧张起来,呼吸急促。
然后,他短暂地停住了。
闻映潮吻了他。
亲住他的唇。
他的吻温热又潮湿,还带着微甜的果香,是顾云疆家的牙膏,如云雾间潮软的清风掠过,触之即离。
这回轮到顾云疆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系统也没吱声。
闻映潮放开顾云疆,从他身上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心安理得地拿了一块桌上的糕点,扔给顾云疆。
顾云疆:……
他好过分。
“我不喜欢。”他硬邦邦道。
闻映潮偏头,顾云疆的情绪向来浓烈,他分明感知到对方满心欢喜。
是因为那个吻吗?
“我……你……我……我靠。”
系统断断续续地连上了线,瞠目结舌。
“你知道亲吻是什么意思吗,就这么做!”
知道。
顾云疆喜欢他。
闻映潮不傻,他看得出来。
对方拼命地压抑,清醒着沉沦。只对他展露偏执疯狂的一面,可某些时候,顾云疆也是最对他上心的那个人。
他所有的爱和恨,都来源于闻映潮。
“好,你喜欢你随意,”系统气笑了,“既然再次招惹了,那你最好不要再把他推开,推得那么远。”
“我只想问,你一开始是想拿纸巾的吧?为什么换成了糕点?”系统问,“你看见了什么?顾默晚让你想起了什么?”
闻映潮咬住下唇,用舌尖舔牙齿。
“你想给他擦血,却及时反应过来,他身上没有血,对吧?”
何必咄咄逼人。
闻映潮想,这个所谓的系统真的很急。
“承认吧,闻映潮,你看见的是顾默晚死时的样子。”
“投身冥渊那天,顾默晚死在你的面前。”
“你许愿,要他回来。而冥渊回应了你。”
说够了没有。
闻映潮不着急,他慢慢地想,慢慢思考,反正顾云疆正因为那个吻而心绪紊乱,一时半会顾不了他。
“真相对你来说,就这么不重要吗?”系统仍在继续,“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顾云疆和顾默晚,他们可不是同一个人。”
闻映潮终于问了:你是谁?系统在哪里?
“系统”故作惊讶:“我是被你分出去的另一部分意识,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系统”还在不遗余力地介入他的意识,闻映潮沉默地与之抗衡。
“你看啊,在你佩戴能力限制的情况下,我依旧能这么顺利地与你对话……”
“我和你是一体,不必排斥我。”
闻映潮闭上眼睛:你要如何证明?
“系统”说:“我记得你的全部,你想知道的真相,我都会为你解答。”
“沉入意识的海底,你就能看到完整的我,完整的你自己。”
破损的模糊印象划过闻映潮的脑海,他微微一动,伸手去够,却连点浮沫都没能抓住。
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着,避开他、逃离他。
海底,他去过的。
不如说,他正是从那里解开藤蔓的缠绕,挣扎着浮上来。
那里藏着无底的可怖深渊,与国王诅咒。
“完整的我。”
闻映潮叫破它的身份:国王诅咒?
同样埋在他的意识深处,能够与他链接,甚至能间接干涉他的思考能力,让他难以分辨。
闻映潮能够慢慢恢复到现在这种程度,是什么在努力替他压制诅咒,不言而喻。
国王诅咒与他的精神状态共同生长,而他恢复的同时,国王诅咒也在增强。
现在,系统消失了。
这次,对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想知道真正的‘系统’去哪了吗?”
国王诅咒笑着说:“来啊,来到意识的最深处,跟来我就告诉你。”
“关于顾云疆,关于你。”
闻映潮“腾”地起身,两步走到顾云疆身前。
顾云疆还在回味那个意义不明的吻。
见状,他挑眉,无奈道:“你又要……”
闻映潮打断他:“叫、醒、我。”
他把嘴唇咬出了血,憋足力气,终于流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睡着了,记得叫醒我。”
我的锚点。
他的意识被国王诅咒抓着,藤蔓缠绕脚踝,往最深处去。
第66章 锚点(1)
“你还记得故事的开头吗?”
闻映潮知道自己在做梦,他被生生拉来此处,观赏由国王诅咒精心为他编织的梦境。
他暂不清楚对方有何目的,何况他自己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且走一步看一步。
闻映潮站在长长的环形走廊内,从头走到尾,四下观望。
每隔十几米,墙壁上就有一扇门出现,从001到087编了号。
如一条拥挤的小道豁然开朗,在这里,他的意识完全恢复清明。
闻映潮站在001号门前。
“推开它。”声音从头顶传来。
闻映潮不喜欢被窥伺,厌恶由心而生。
闻映潮蹙眉:“别用我的声音和我讲话,膈应。”
“那我该用什么声音呢?”对方饶有兴致,“我只认识你,可是你精心用精神力浇灌出来的,你给我生命、赋予我意识,这是只有你能创造的奇迹——可惜,你总在否认这点。”
“既然如此,你给我的回报还真是独树一帜。农夫与蛇。”
入侵、破坏他的意识,偷窥、干扰他的记忆。
“回答我,系统在哪里?为什么让我找到锚点?”
闻映潮把手贴在门前,并不轻举妄动。
“答案不就在你的面前吗?”
国王诅咒迫切地希望闻映潮能够打开它。
好拙劣的表演。
“这是你自己的潜意识空间,你不会认不出来吧?”它问,“你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闻映潮反问它:“你在急什么?”
国王诅咒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当然是希望你在拿回自己的所有意识力后,得知真相。”
“你崩溃的样子,绝望的样子,我还没见过呢。”
“这样,我就会变得更强,然后……”
“吃掉你。”
国王诅咒的力量随闻映潮精神力量的增长而增长。
如果他是变量,国王诅咒就是等式后面的值,呈正比例函数。
闻映潮冷笑道:“你去找冥渊吧,找我没用,真正拥有国王诅咒控制权的是他们。”
如果不是冥渊,这颗国王诅咒根本不会苏醒。
在他的意识里兴风作浪。
“我不会任你摆布。”
闻映潮的身后擦过一缕微风,他回头,正见一个半透明的虚影,微笑着侧过身来。
“能不能别用我的长相?”闻映潮说。
“你这话说的,”国王诅咒摇摇头,“你就这么没自信吗,你就不想拿回意识力,战胜我吗?”
他张开双臂,敞开胸怀:“我也不是那么不可战胜。”
“就看我们,谁吞噬谁。”
闻映潮:“你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国王诅咒:“我的意识来源于你。”
闻映潮:……
换言之,这都是跟闻映潮学的。
顶着风险,孤注一掷。
不要什么奇怪的特点都要学过去啊!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所以,这也是和你学的。”
国王诅咒的手抵在编号001的门前,那门没有把手,它没用多大力气,一推就开。
它兴奋地双手发抖,趁机拐住闻映潮的胳膊,往门里带。
力气好大。
闻映潮不着边际地想。
他跟着踉跄几步,踏进了门中。
潜意识空间,所记住的一切皆为真实,就连他自己也无权修改。
身后的门自动合上,消失。
闻映潮甩开国王诅咒勾住自己的那条胳膊。
对方不恼,把手背在身后,感叹道:“我都陪你进来了,怎么还这么不待见我。果然,你和我想得一样冷血,我喜欢。”
闻映潮:“你喜欢也没用,我有男朋友。”
国王诅咒歪了歪头:“可我们似乎在你的分手现场啊。”
他笑道:“你的意识空间竟然是倒着来的。”
001,正是闻映潮死前的那段记忆。
闻映潮别过脸。
“真没劲,”对方找了个位置坐下,托着脸看这场来自过往的戏,“你和你的系统一样,动不动就不理人。”
他说:“你喜欢的人要杀掉你了,不看一眼吗?”
在记忆的房间内,他和系统都是虚影,没法对既定的过往造成任何影响。
那时的冥渊富丽堂皇,并不如记载中所描述的那般阴森,琉璃火在头顶熊熊不灭。
当年的闻映潮关掉身边环绕的信息流,一步步从台上下来,向着终于走到他面前的顾云疆去。
“你来了?”他问。
顾云疆没回应闻映潮的招呼,他脸色苍白,眼周通红,嘴唇不住发颤,被牙齿死死咬住。
“别那么紧张,”闻映潮还能朝着顾云疆笑,“我不会害你的。”
“我爱你。”
“别过来!”
顾云疆抬起匕首,正指着闻映潮的胸口,心脏的位置。
他曾经把头缩在对方怀里,听过很多很多回。
顾云疆的声音也在抖:“你的承诺一文不值。”
闻映潮没否认:“你说得对。”
他略略低头,看向顾云疆手中的匕首,温和道:“这把匕首很漂亮,可惜,我不喜欢。”
“怎么不用枪,怕走火?”
顾云疆咬着牙道:“镜水市的国王诅咒,天网总部的入侵,部分地区提前降临的月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害死了他?”
闻映潮说:“可能是因为……”
他往前走了一步,匕首尖贴着胸膛,顾云疆惊了一跳,手腕没抓稳,轻易地划开闻映潮衣料的口子,在皮肤上留下一条割痕。
顾云疆连连后退,刀应声坠地。
“没关系的,这里是你的梦魇,我不会疼,也不会死。”
闻映潮蹲下身,替顾云疆捡起匕首,递给他。
“你不杀死我,永远没办法逃离梦魇。”
顾云疆捂住耳朵:“你别说了!”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啊,”闻映潮叹气,凉凉的,“你想想,你想问的东西,不应该去问真实的闻映潮吗?你在梦魇里不鼓起勇气,就逃不开他的陷阱。”
“我给你的回答,都只是你的恐惧心理作祟。”
“不是真正的答案。”
顾云疆喃喃道:“不对,我的梦魇已经结束了才对,你用了什么手段?闻映潮,你不要骗我!”
闻映潮笑得非常漂亮:“如果我不是你的梦魇,那我怎么会要你杀了我呢?”
“你想想,会有人这样做吗?”
“是因为你自己察觉到了,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
“而很多人,还在外面等你。”
看到这里,国王诅咒瞥了眼闻映潮:“你还说我们不同,你看,骗人的话术都那么像。”
“竟然还在话语中掺上意识压制,被骗的人真惨。”
“要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里。”
闻映潮漠不关己地擦手。
直到顾云疆再也承受不住蛊惑,被记忆中的闻映潮推着,匕首没进胸膛里。
温热的血溅到顾云疆的身上,他睁大双眼,看着闻映潮对他笑,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顾云疆的手上。
已经如死一般冰凉。
然后,闻映潮倒在他的面前。
顾云疆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笑容了。
“梦魇没有结束……”
意识压制的效力逐渐过去,顾云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被骗了。
“顾默晚。”
闻映潮握着那把匕首,死死地摁着,不让顾云疆拔出来,顾云疆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他慌乱无措,拼了命地做抗争,可是愈晃动,伤势愈重。
“你骗我?”
“你敢骗我?闻映潮!”
顾云疆哭出了声,闻映潮的力气越来越小,最终挣不过顾云疆,让对方挥开手,狠狠将刀子拔出来,带出了他的血肉,新鲜的。
顾云疆难以置信地跪倒在地。
闻映潮似乎想捧住顾云疆的脸,但他的手上全是血,才抬到一半,就重新垂了下去。
“不管你是顾默晚还是顾云疆……”
闻映潮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很想把剩下的话说完,身体一抽一抽,成片的血大量涌出,所见只余头顶不灭的火,流光溢彩。
逐渐模糊。
“我都爱你。”
我要你记住我,永远不能将我忘却。哪怕虚情假意。
一生一世,如影随形。
爱也好,恨也罢。
顾云疆握住他冰冷的手,把头往地上撞。
“你算计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给我起来,起来,说话!”
“为什么告诉我是梦魇?”
“为什么催眠我,诱导我?”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顾云疆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他凝视着闻映潮渐渐冷去的体温,又轻又凉。
“我不是你喜欢的人吗?为什么不说,不解释,最后做出这种事。”
他叩首在地。
“你才是我最深的梦魇。”
“啧啧。”
国王诅咒张开手,想抓住闻映潮溃散的意识碎片,可惜此处不过是潜意识空间的一角,他们最多作为旁观者而存在,无法触及分毫。
“瞧。”
只有掌控意识权限的他们能看见,少量的,最关键的那部分意识残片,包裹着陷入沉睡的国王诅咒,钻入顾云疆的前额当中。
“这就是意识囚牢,”国王诅咒说,“那个时候我还在沉睡,不然,真想见识见识。”
“是他主动容纳的我,”闻映潮面无表情地看着死去的自己,看顾云疆替自己的尸体阖上双目,“但意识再生不是他做的。”
“当然不是。”
国王诅咒从台子上跳下来。
“觊觎你意识能力的人那么多,包括我。”
“除了顾云疆。”
记忆到这里就停止了,在静止的空间尽头,出现了两扇门。
一扇编号为002,另一扇是出口,离开这里的门。
国王诅咒跨过闻映潮的尸体,堵在出口前,正好站在002号门的边上,笑盈盈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别想逃跑哦。”
第67章 锚点(2)
“无聊的记忆。”国王诅咒打了个哈欠。
闻映潮点头同意:“是很无聊。”
002号门内,一人一病毒难得和谐。
他们各找了根柱子靠着,观看这段记忆。
国王诅咒白他:“所以你就这么坐在位置上,看顾云疆战胜梦魇,看了三天三夜?坐牢啊?”
闻映潮:“这样才能准确地掌握他的心理,诱导他相信、接受我的意识。”
国王诅咒接话:“最后,亲手杀死你。”
闻映潮起身:“走吧,再看下去也没有结果,你想继续坐牢?”
他走到门前。
国王诅咒疑惑道:“你怎么忽然配合了?”
“不配合,你就不会拦着我了?”闻映潮说,“速战速决。”
国王诅咒:“不怕死?”
闻映潮:“败者不一定是我。”
剑拔弩张。
他们沉默地对峙片刻,国王诅咒叹了口气,笑嘻嘻地打破僵局。
“好呀,那就试试看,谁会赢,”国王诅咒跟到他身边,“希望你的下一段记忆,不要这么无聊了。”
“说不定呢。”
闻映潮打开003号门,率先走进门中。
“我是个无趣的人。”
国王诅咒紧随其后:“别这么说,我觉得你可有意思了——”
“就像这段记忆。”
他们在天网的分部大楼前站定。
闻映潮眯起眼:“南桥市?”
这声音与另一道声音相融合,一模一样,如同回音,来源于过去的他自己。
不同的是,过去的他使用了肯定句。
记忆中的闻映潮与二人擦肩而过,毫无阻拦地迈进南桥市的天网大楼中,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身披斗篷的少女。
她的脸色苍白,身形瘦弱,要小跑一段,才能勉强跟住。
“不记得了?当时的你利用我,控制住了他们,分部的所有人。”
国王诅咒“尽职尽责”地向闻映潮做着解说。
“你说要来这里,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没人察觉你的到来,你的离去。”
它由衷地感叹道:“真厉害啊。”
“你安静点是会死吗?”闻映潮走在前面,“还是说,你很惧怕孤独?”
“怎么会呢?”国王诅咒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我盼着毁掉你。”
“让你孤零零的,孑然一身。最终和我融为一体,只属于我。”
“真嫉妒顾云疆,能听到你的告白。”
闻映潮:“想听可以,打钱。”
国王诅咒:……
闻映潮扔下国王诅咒,走进大楼内部,记忆中南桥分部的构造与他现实所见的一模一样,看来,他真的来过这里。
“找到什么了没?”他听见过去的自己问。
“我还在扫描,”旁边的少女打开终端,边查边回答,“不着急,我可以根据现有的资料缔造出一个完全相同的新空间。回去了慢慢研究也行。”
这是宴馨乔的声音。
“入侵成功,”她说,“我在内部平台先查一查。”
闻映潮等着,旁观宴馨乔操作。
“不对啊……”
宴馨乔停住了,她皱了皱眉,喃喃道:“镜水市的国王诅咒事件,应该有南桥的转交记录才是。”
“被谁删了?”
闻映潮问:“也就是说,一无所获?”
宴馨乔把终端界面转过来:“你自己看。”
他们成功入侵了天网的内部系统,查询国王诅咒的相关事件,却只剩成片的空白。
“南桥离镜水的出事点最近,按理来说,最初的档案不会删除。”
宴馨乔说:“除非,天网当中有内鬼存在,或者相关词条被禁止使用。”
闻映潮想了想:“应该是前者,国王诅咒虽说极度危险,却不像冥渊,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
“相反,他们若要找到真相和解决办法,就必须深入。”
“南桥没有的话,就剩下天网总部了。”
宴馨乔问他:“要入侵吗?”
闻映潮没有犹豫,他叹道:“罪加一等。”
宴馨乔说:“难道我们还有得选吗?”
“没有。”
他张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枚精致漂亮的蝴蝶挂坠,他定定地凝视片刻,最终松开手,让挂坠掉落在走廊的地面上,回声激荡。
“这小饰品能证明是你吗?”宴馨乔扫了一眼。
“能,”闻映潮说,“定制的,他看得出来。”
“可惜,不能亲手送给他了。”
宴馨乔又说:“好吧,掉在中间会不会太明显了,往角落藏藏?”
闻映潮:“不用,显得没那么刻意。”
他们故意在天网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003号记忆到此为止,空间沉寂。
现实中的闻映潮上前两步,想拾起他丢弃的那枚挂坠,但此处终究与意识囚牢有别,他的手从挂坠中穿了过去。
“眼熟吗?”国王诅咒凑上前,“被当作证物封存在天网。”
“想想,入侵天网总部,一定是段重要又精彩的故事吧,可你的记忆空间里为什么没有呢?”国王诅咒故作疑惑。
闻映潮回答它:“因为我没做过,或者说,没成功。”
“有人提前行动,而这个罪名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闻映潮反问国王诅咒,却没看它:“你不是都知道吗?你可没失忆。”
国王诅咒:“嗯哼,走吧。我的宿主。”
闻映潮瞥它,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来到路的尽头。
打开004号门。
闻映潮一出来,就被清冷的月色泼了满身,他下意识抬手挡住,才想起这是他的记忆空间,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月蚀之夜。”他轻轻道。
冥渊悬于海面,为真正的遗世之地,站在顶部,能遥遥望见冰海,福利机构的废墟。
平日天寒地冻,与蔷薇墓土一样,虽同处繁花之苑内,却独立于繁花之苑而存在。
一到夜晚,灯火辉煌。
“外景比你想象中好看多了?”国王诅咒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观景台边,“向来如此,阴暗、冷寂,书中的词,人们对冥渊误解颇多。”
闻映潮跟着坐下:“不惊讶,琉璃火所在,冥渊长明。”
“你在那,”国王诅咒指了指,“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你也眼熟吧。”
“嗯,”闻映潮说,“命运灾眼。”
国王诅咒:“为什么不能是芙夏呢,她和她的能力,一模一样。”
闻映潮:“直觉。”
他把胳膊肘撑在一旁雕了花的栏杆上,这个位置不远也不近,但记忆中的对话声非常清晰。
前几个空间没有这样的情况,必须得凑近了才行。
或许是冥渊的构造问题。
任何秘密,无所遁形。
“深渊选择了你。”
命运灾眼站在冥渊的入口处,停下,回身与过去的闻映潮对视。
“运气真差。”她说。
闻映潮扎起长发,闻言微顿,同意道:“是挺差的。”
“成为冥渊的主,意味着永世与现实相隔,与亲近之人分离,作为月蚀的傀儡,逃不开,也无法解脱。”
命运灾眼最后问他:“该做的事,该告的别,都做好了吧?”
闻映潮说:“他还不知道,镜水市的时候……”
命运灾眼:“如果你想把他牵连进来。”
闻映潮垂下眼:“没有问题了,走吧。”
命运灾眼向他鞠躬:“为您加冕。”
“无用又虚伪的尊敬就免了,”闻映潮说,“国王诅咒,真是个贴切的名字。”
“他诅咒我成为国王。”
他走过的每一步,倒吊的人偶为他让路,并不信仰他的冥渊使徒向他鞠躬,鲜艳却致命的残霞花盛放,庆贺着新主的诞生。
国王诅咒扯了把记忆外的闻映潮:“走了,这个观景台要看不到了,去回廊。”
闻映潮:……
他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以及身边的命运灾眼,大抵成为冥渊之主,对任何人来讲,都不算一件好事。
“大场面啊,”国王诅咒倒兴奋了,“没想到还能再看一回,这可是你第一次来到冥渊。”
第一次来,就接过主人的位置了?
闻映潮觉得有点草率。
或许之前还发生了些事,但只有继续前往下一扇门,才能得知。
满月高悬,过去的闻映潮最终登上高台,却不为月蚀痛苦蜷缩。
没人看见,他在这之前,借袖口的阻挡,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水光。
“这也是冥渊被称作遗世之地的原因,”国王诅咒仰头看月,“这里的月蚀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频繁,逐渐荒无人烟。”
“直到使徒出现。”
“他们被月蚀选中,天生信仰月蚀,他们天生能适应月蚀。”
“而不信仰所谓的‘主’。”
“相对应的,选择了冥渊,就要与繁花之苑切断联系。”
国王诅咒顿了顿:“这个说法不太准确。”
“选择冥渊,就要与人世切断联系。”
“很多人想问,用一生来交换月蚀的豁免,值得吗?明明在月蚀之夜关好门窗,就可以避开侵蚀。”
“我是个病毒,我给不出答案,所以,我想问问你。”
国王诅咒趴在栏杆前,似笑非笑:“你的人生还那么漫长,因为顾云疆,把自己送去深渊,最后送命。”
“值得?”
闻映潮站在国王诅咒的正后面。
“值不值得,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公平交易。”
他静静旁观着,旁观自己接受月蚀的“恩赐”,像在看一幕与他无关的戏剧。
“但我清楚,我做选择,从来没有后悔过。”
哪怕恐惧,仍然正确。
“就连我的死,也是精心设计好的。”
他轻声道:“不这样,怎么彻底终结冥渊、终结月蚀呢。”
国王诅咒嘲讽道:“可惜啊,你一复生,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宣告归来。”
“冥渊之主不死,月蚀使徒仍存。”
第68章 锚点(3)
“闻映潮。”
“闻映潮?”
“醒醒!”
顾云疆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不敢动作过大,找来湿毛巾,盖在闻映潮发烫的额头上。
他甚至找不出闻映潮忽然昏过去的原因,用身体扫描仪看过,身体除了发烧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纯粹的意识陷入深眠。
顾云疆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国王诅咒,但他并无证据,也无法窥探闻映潮的深层意识。
“睡着了,记得叫醒我。”
他品味着闻映潮最后的话,又一次推推闻映潮的肩膀。
毫无反应。
“怎么叫啊,你又不醒,”顾云疆拿他没办法,“你早就料到自己会这样了,是不是?”
就像最开始那几天,他把闻映潮送进医疗舱时,无论如何呼唤,注定得不到回应。
“醒醒啊,我又不能叫别人来,我很尽心尽力地在叫你了,倒是动一动啊。”
“……”
顾云疆继续晃他:“闻映潮!”
“……”
“别、晃。”
闻映潮按住顾云疆的手,在意识深处转过一圈,意识还缠着藤蔓。头脑发晕,时不时地传来钝痛。
顾云疆一晃,他更难受了。
顾云疆的絮絮叨叨还算有点作用,他和国王诅咒刚来到第九段记忆,对方就被吵烦了。
同时,他也不能在潜意识空间里待太久,现实的身体无人管顾,对他和国王诅咒都是一种损耗。
国王诅咒最终妥协,放他回来休息一段时间,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拉他继续观看。
藤蔓未收。
他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乱糟糟地挤成一团,想说话都费劲,害怕词不达意,只能象征性地拍拍顾云疆的手背。
“醒了?”
顾云疆先是一愣,随后急急忙忙地问: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叫医疗服务?设备我都带回来了。”
闻映潮:“吵。”
顾云疆说的东西,他一句都没听清,在耳边嗡鸣。
他扶着前额坐起来,温毛巾摔在被子上,被顾云疆捡走。他没再多问,起身去给闻映潮倒了一杯温水。
闻映潮抿了几口,干涸的唇被水洇过,气色瞧上去总算好了些。
他说:“疼。”
顾云疆给他拆药,盯着他咽下去。
闻映潮总算缓过劲来,他按着自己的心口,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个不停。
他应该看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他记不得了。
从深层的意识回到表层,许多记忆都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他没法在众多乱码中准确找到他需要的那个,他需要时间。
于是闻映潮忽然伸手,紧紧扒住顾云疆的胳膊,他的两只手叠在一块,非常用力。
“等、我。”他干着急。
顾云疆说:“我不走,你要说什么,慢慢想。”
话罢,他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盖在闻映潮的双手上,上面还涂了药,缠满纱布。
闻映潮没能理解顾云疆的话,钻进耳中,都变成无序的杂音。
但看着对方的唇半开半合,与他讲话,就像被喂下一颗定心丸,闻映潮的力道渐渐弱下来,他松开了顾云疆。
顾云疆很平静地等着。
他自我整理了半个小时左右,从夹缝里寻找那点记忆的碎片,四处拼拼凑凑,总算勉强还原出几个关键词来。
他在脑中过了好几遍,想一次性说干净,避免开口忘词。
“学校,”闻映潮艰难地往外吐,“老师,有东西,我的,给你。”
说不完整。
他尽力了。
“别急,现在能听清我说话吗?”顾云疆问他。
闻映潮努力接收着对方的语言,嚼碎了才肯下咽,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疑着点点头。
“那好,”顾云疆说,“学校,是大学吗?”
闻映潮这次反应得快:“是。”
“大学老师,手上有你的东西,是给我的。”
“这么理解,对吗?”
就是这个,他看到的。
顾云疆把他无法诉说的心里话讲了出来,闻映潮理解得十分流畅,他点头,如解脱般,长长吐出一口气,躺倒在枕头上。
“什么时候的事?”顾云疆问,“为什么现在才说。”
“还有,你之前怎么了?是国王诅咒吗?不要吓我。”
闻映潮目光呆滞,视线紧锁着天花板不放。
顾云疆:……
他合理怀疑,他被演了。
顾云疆没好气道:“我晚上就去问,约时间。”
他不问是哪个老师。
因为那个人非常明显。
闻映潮不会信任自己不熟悉的人,而除了日常上课,闻映潮基本不会和老师见面,就连催作业,催论文也是在线上交流。
这么想下来,只剩唯一的可能。
闻映潮慢慢转过眼珠。
“得了,你歇着吧,”顾云疆撇嘴,“一会我喊你吃饭。”
他不等闻映潮回应,扔下这话就直接出去,顺手带上房间门。
只留闻映潮独自在床上发呆。
“喂,”国王诅咒喊他,“应付完了没,快来,我可等不及了。”
闻映潮:你有病。
国王诅咒:“为什么骂我!”
闻映潮:你就不能在我晚上睡着的时候来?
国王诅咒:“为什么?”
闻映潮:顾云疆在,一会看我没醒,还要来烦。
“……”
国王诅咒下线了。
闻映潮慢慢默数:三、二、一。
国王诅咒重新上线:“晚上来找你,别鸽我,鸽我的话死也要把你拉下来。”
闻映潮:我一个人,换国王诅咒的主体陪我一起死亡,很划算。
国王诅咒:“一、点、都、不、划、算!”
结束了简短的交流,闻映潮安然地度过了整个下午,直到顾云疆来喊他吃晚饭。
出了卧房,迎面就是好闻的菜香。
闻映潮扫了一圈,都是前几天自己多碰了两筷子的菜。
观察得很仔细,他不禁为顾云疆小心翼翼的试探感到好笑。
“我随便弄的,”顾云疆还在嘴硬,“有不喜欢的,就别碰。”
闻映潮不拆穿,不声不响地落座。
其实他一道都不爱吃——准确来说,他不挑食,却也没有特别喜欢的食物。
目的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吃什么都一样。
讨厌的倒是有,但顾云疆不会瞎弄。
比如那些奇奇怪怪的黑暗料理。
味道倒是不错。
餐桌上,顾云疆好几回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问些什么,他有太多的疑惑。
但闻映潮只顾闷头干饭,让顾云疆说不出口。
顾云疆只好扒两口,看一眼闻映潮,扒两口,再看一眼。
这顿饭吃得很慢。
顾云疆频频投来的视线,顾云疆敏感的情绪。
闻映潮全都知道。
它无孔不入,渗透进闻映潮脆弱的意识里,连国王诅咒都啧啧感叹:“他真爱你。”
闻映潮:嗯,我的。
国王诅咒:“去死。”
“你真残忍,他都要疯了,你还要他永远记得你。”
闻映潮:你心疼他?
国王诅咒:“呵呵。”
闻映潮放下筷子,碗中已经空了。他在等顾云疆吃完,或者是在等顾云疆问他开口。
闻映潮的目光太坦然,以至于什么错都没有的顾云疆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心虚。
他觑着闻映潮的脸色,咽下最后一口饭,要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才说出来。
“我下午和你说的话,你听懂了吧?”
他想了想,又补道:“就算当时没懂,让你独自思考了这么久,应该也能理解。”
顾云疆说:“闻映潮,我求你回答我。”
“我要疯了。”
他不吝于在闻映潮面前表达自己的情绪,就算前几天极力地压抑,仍旧不停地在闻映潮面前失态。诸多疑虑徘徊在心中,每一条可以证明闻映潮无辜的证据,都让他欣喜。
以及……
把那个亲手杀死闻映潮的他拖进地狱。
顾云疆在这两面间反复无常,他吞下一颗甜蜜的糖果,转头发现那是毒药。
闻映潮拨了拨能力限制环的数值,让自己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顾云疆紊乱的心绪。
“我、忘、记。”他只能这样回答。
“会、给你、答复。”闻映潮向他保证。
“我怕我等不及,光是这几天下来……”
顾云疆深吸几口气,勉勉强强继续道:“我才知道,原来最漫长的等待是结果近在眼前,你却怎么也等不到。”
“明明七年都挨下来了啊。”
闻映潮默然不语。
他放任顾云疆自己调理了会儿。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顾云疆就重新镇定下来。他最清楚,自己的焦虑没有任何用处。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闻映潮这个口中没几句真话的骗子。
“我等你说,”顾云疆站起来,面露疲惫,“我去联系谭溪文,你把碗洗了吧。”
“……”
使唤起人来倒是心安理得了。
和以前一样。
做饭的人不洗碗,从大学开始,就是两人之间默认的规矩。
虽然几乎都是闻映潮做,顾云疆洗。
水流从闻映潮的手心穿过,他仔仔细细地把碗筷都刷干净,隔着厨房的玻璃门,还隐约能听见顾云疆的通话声。
他出来时,顾云疆正好聊到了尾声。
“周五下午行吗,我想尽快,”顾云疆靠在沙发边,把通讯的音量旋钮转来转去,“据你所说,东西在你那放了快七年了,我等不了。”
“我确实在黑名单期,但我也有权利问你索要相关物证。知道你忙,我查过你的行程,那天你应该没什么事。”
顾云疆听了一会,看起来已经搞定,眉宇舒展:“那就学校见了。”
挂断通讯,顾云疆转向闻映潮。
他抬起自己的终端,在闻映潮眼前晃了晃:“约好时间了,后天下午和我回大学。”
“一切,如你所愿。”
第69章 锚点(4)
“我们继续吧。”
潜意识的空间与现实不一,太多的故事被割裂成一段段空间,要一直走,一直前行,才能从终点回到起点,回到最初的故事里。
如蝴蝶蹁跹。
闻映潮一连几天睡不好,心情自然不佳,却不敢放松警惕。他被国王诅咒硬缠着,在意识深处,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对方反噬。
国王诅咒共享着闻映潮的精神力,似乎用也用不完,那么多深刻的记忆场景,权当游园。
它带着闻映潮一起,走到053号门内。
于是他们看到了所有故事的开头。
那天,闻映潮看到了顾云疆悬在房梁上的尸体。
因冥渊而起。
从尾到头,破碎的记忆拼拼凑凑,他总算理清了。从他投身冥渊开始,到他死去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被冥渊选择的时候,来得比他预料得要早许多,早到他难以想象。
或者,在顾云疆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怎么样?”
国王诅咒饶有兴致地瞧他,暗中搓手,预备着找寻他的精神漏洞,好突然攻击。
“是不是觉得很荒谬,但这就是真相,你的人生由不得你。”
“人是会变的啊,”国王诅咒的声音徘徊在耳边,“那时的你,还在想,不要牵连顾云疆。”
“然而你太孤独,太痛苦,难以忍受的折磨,月蚀逼疯了你。”
“所以,你后悔了,你要拉顾云疆和你共沉沦。你对他说,你爱他。”
“你可以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人会知道,你偏偏要顾云疆永远记得你,选择了这样的谢幕方式,把精神毒药留给活着的、爱你的人。”
“承认吧,真正反复无常的人是你。”
“接受我吧……”
闻映潮面无表情地拍掉国王诅咒要拥抱自己的手。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闻映潮说,“你大可以试试。”
“绝情。”国王诅咒说。
“这样正好,你的精神越强大,我越强大,那你就看吧,”国王诅咒闷闷地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我能战胜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想要你身体的主导权。”
“太直白了,”闻映潮说,“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另有所图。”
“还有,我觉得很奇怪。”
闻映潮破天荒地对着国王诅咒笑:“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国王诅咒表现得很随意:“你问。”
闻映潮说:“你们都说,系统是我的另一部分意识,可是001扇门,我死去了,没有系统出现。”
“是顾云疆……不对,是顾默晚的意识囚牢收纳了我的意识碎片。”
“所以,系统到底是什么呢?”
国王诅咒非常坦然:“唉,你的问题,可真难解答啊。”
“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不如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国王诅咒不怀好意地引导他。
“不是从尾到头,而是从头到尾,去思考。”
……
那是他与繁花之苑分道扬镳的开始。
春寒料峭,灰色下雨天。
彼时他才大一,繁花之苑的重点高校,课业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睁眼就要赶早八,下了晚自习才能回宿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果然,什么考上大学就轻松了,都是老师糊弄人的。
比高三忙多了。
闻映潮叼着一片面包,拎着一把伞,地面潮湿,他站在学院楼底,等顾云疆的选修课下课。
今天天气真差。
他时不时瞧一眼终端上的时间,又抬头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不高兴地想。
即便有伞,雨还是会顺着风淋到身上,打湿裤脚,他怕冷,因为要撑伞,还不能把手缩进袖口里。
往往一回到寝室,手指就僵掉了。
闻映潮无聊到用脚尖在地上画圈。
顾云疆今天好慢,他想。
公共教室里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出来了,这场雨来得突然,许多人下了课才发现没伞,一窝地堵在门口,叽叽喳喳地抱怨。
“上课前还是大晴天。”
“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去啊。”
“喂?阿远,快来救命,我被雨困住了,速送伞!”
闻映潮拨开往外挤的人,朝教室的方向走。
边走,他边给顾云疆消息。
星河滚烫:顾默晚,下课了?
星河滚烫:我给你送伞来了。
平时都是秒回的人半天没回复。
闻映潮往教室里张望,下课有一段时间了,里头的人寥寥无几,顾云疆不在其中。
他低头,继续发消息。
星河滚烫:人呢?
星河滚烫:还是你和别人拼伞走了?
星河滚烫:我再等你半小时,不回复,我就先回寝室了。
闻映潮在一楼大厅找了个公共座椅,拆开口袋中的薄荷糖。
顾云疆早上给他的。
一颗糖,他含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它自然化去,才拍拍衣服站起来。
楼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人了。
这节选修是周五下午的最后一堂课。
星河滚烫:我回寝室了。
星河滚烫:没事记得报个平安。
闻映潮没有直接回寝,他还顺便去了趟超市,买了点顾云疆喜欢的零食和饮料。
明天没课,顾云疆晚上可能拉着他看剧,多半是恐怖片,还是买点吃的好。
闻映潮发消息。
星河滚烫:我去驿站,你有快递要带吗?
顾云疆一直没给他回应,他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早上七点半。
晚:我先去占座,你帮我带早饭。
星河滚烫:好,吃什么?
晚:豆浆油条茶叶蛋。
他想,或许是因为对方在忙,所以没看消息。
毕竟老师留了一个很复杂的课后实验。
闻映潮给顾云疆拨了一通通讯。
他拎着一袋零食和湿漉漉的伞,站在驿站内,通讯铃响了很久,自动挂断。
闻映潮这才蹙起眉。
干嘛去了这是?终端静音了?
他叹气:“算了,让顾默晚下次自己来拿吧。”
从“傀儡1531”事件后,闻映潮不得安眠了很长一段时间,整整一年半。
到高中毕业后的暑假,这个状态才好上一些。
也终于能够接受身边好友的死去,他被迫离家,与亲人分隔两地,不能联系的事实。
“这是个好的兆头啊,”顾云疆这么安慰他,“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你看,我们考上了一所大学,一个专业,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一起嘛,哪有什么闯不过的难关,对吧?”
对吗?
闻映潮抱着快递盒子,用胳膊肘压开寝室的门。
快递挡住了他的视线,闻映潮一进去就被倒在寝室中间的椅子绊了,勉强站稳,零食和快递却因为他的脱手散了一地。
然后,闻映潮抬头。
他想,自己这一辈子,恐怕再没有见过什么比这更恐怖的场景了。
与他承诺过要一同面对未来的少年,身体摇摇晃晃地挂在他面前,面色青紫,双目外突,满身是刀子割出来的伤痕,往外流血。
脚尖撞到闻映潮的前额,他猛地反应过来。
闻映潮双腿发软,他无措极了,大脑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地把人放下来,解开绳子,去听心跳,摸到顾云疆彻底冷去的温度。
已经死了。
死了很久。
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闻映潮一摸,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他还要报警,找宿管,他得冷静。闻映潮想,他得找出原因,他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映潮迫使自己的思维理智,可现实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他其实根本没办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死去,浑身发冷,没法动作。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好半天,闻映潮才想起,自己还有能力。
他还可以捉住顾云疆的意识。
就像“傀儡1531”事件中,他捉住沈天星那样。
闻映潮竭力地铺开自己的意识网。
他的能力有限,意识网向外蔓延伸展,试图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他甚至无法思索顾云疆是自杀还是他杀,只顾延展,拼命延展。
笼络顾云疆正溃散的意识碎片。
“为什么啊……”
闻映潮开始碎碎念。
“你在干嘛?顾默晚?”
“为什么不回复我,不等我送伞,不睁开眼,为什么给我承诺,结果在我面前毁掉,把你自己也毁了?”
“你知道你的突然死去……”
“对,我得报警……等我收集完你的意识……等我……”
他渐渐语无伦次。
“等……”
闻映潮的话卡住了。
他的意识捕捉非常顺利,顺利到不可思议,茫然地半张着嘴,抬头望向顾云疆的床位。
就在那里,他撞见了一个与顾云疆相同的意识。
是完整的。
把所有残片加起来,能够拼合成两个。
而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诡异的意识……站在闻映潮的身后。
闻映潮僵着脖子,缓缓回头。
迎着他的面,扑来一道无形的黑影,居高临下地悬于闻映潮头顶。
与刚刚的顾云疆在同一高度。
黑影说话了:“意外收获,你的能力,倒很有意思。”
闻映潮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往后缩了两步,碰到顾云疆冰冷的尸身。
他心中咯噔一跳。
“你很在乎他?在乎日晷?”黑影俯身,罩在闻映潮身上,“不错的能力,我认为你比他更有价值,更适合做我们的实验品……”
闻映潮反应迅速,他把手背到身后,盲按开终端,依照记忆,找到紧急报警键!
“我提醒你,这么做只会让你陷入危险。”
黑影伸展,它的一部分化作绳索,牢牢地缠住闻映潮的胳膊,让他无法动弹。
闻映潮瞪大眼睛,被迫抬高下巴,与那片密密麻麻的黑雾对视。
“不如与我做个交易吧。”
“我先说好处,我可以让他活,信不信随你。”
黑影轻笑:“但你会在之后发现,没有人会相信你,相信一个与冥渊有所接触的人。”
“冥渊,向你发出邀请。”
第70章 锚点(5)
如此突然,不讲道理。
这本该是平凡的一天,上课、下课,晚上看剧。
不过一眨眼,闻映潮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的世界就再次天翻地覆。
闻映潮没能明白所谓的“冥渊”,具体是个什么。但他的直觉向来准得很,知道自己一旦同意了黑影的交易,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往后退,碰到桌子:“不要找我,别烦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是你害死顾默晚的吧,学校都有监控,也有能力者能查到你的踪迹……”
“我要……报警了……”
他的声音显而易见地揉进哭腔,难以自抑。
“看来你没听懂我的话。”
黑影把自己蜷成一团,挤在闻映潮面前。
“我可以让他活,”黑影重复了一遍,“相反,如果你不同意,不光他由不得你,你自己也由不得你。”
“我们不可能让得知冥渊存在的人逍遥在外,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灭口。”
黑影在他身上吹冷风,闻映潮浑身僵硬。
“在你做任何事之前,就悄无声息地让你们消失。连痕迹也一并抹去。”
“区区大学生罢了,能有什么反抗能力呢,对吧?”
“就像日晷一样,任我们宰割。”
“包括顾默晚……?”
闻映潮动弹不得,他近乎恐惧了,自来到繁花之苑以来,他从未遇上过如此阴诡又强大的能力,绝对的压迫感不是他一时半会能够反抗的。
“当然不会白嫖你,”黑影第三次重复,“我能让他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闻映潮哭着哭着笑了:“人死怎么复生?”
“很简单,”黑影说,“他的意识是完整的,你应该察觉到了,只是身体死亡。”
“找一具新的躯体来容纳他的意识就可以,对冥渊而言,易如反掌。”
“我就要原来的身体,”闻映潮拒绝,“顾默晚不会喜欢换身体这种事的。”
“不然,你把我们都杀掉吧。”闻映潮说,“这样,死后也算在一块了。”
“好吧,”黑影妥协,“我们可以对他的躯体进行修复,只是需要时间,没有换一具那样方便。”
“所以,”黑影缠在闻映潮身上,似笑非笑,“我可以将其视作,你同意了我们的邀请吗?”
黑影凝固出一份古旧的羊皮纸,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闻映潮看不懂的字迹。
鬼使神差地,闻映潮伸出手指,在底部留下了自己的指纹。
“契约成功。”
黑影的语气,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实验体啊。”
“欢迎来到冥渊,让我为你介绍一个新朋友吧。”
闻映潮只觉自己的意识被什么使劲撞了进去,随即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他捂住头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声腔被黑影堵住,发不出来。
“别出声。”
“放心,今天的事,日晷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
“没人知道他曾死去,也没人知道他将获得二次生命。”
“而你,实验体,等时机到了,我们自然会来找你。”
黑影低语:“其名为,国王诅咒。”
闻映潮被黑影扼住,眼前逐渐模糊,炸开一片片金花。接着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黑影松开他,软绵绵地倒在顾云疆的尸体上。
他最后听见的,就是顾云疆重新有力起来的心跳。
如此清晰。
人死怎么复生?
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若是真的有同样的事情,也只能得到一个荒谬的答案。
真的荒谬。
就像他感知到那两个意识,相似却不同,一个破碎一个完整,共同揉进顾云疆的身体里一样。
冰凉的地板硌着闻映潮,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顾云疆拍醒。
“怎么睡在地上?”顾云疆问他。
闻映潮下意识往顾云疆脖子上摸,可那里光滑如初,分毫没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
把他绊倒的凳子好好地摆在桌边,寝室没有屋梁,也不可能挂下绳索。
他惊魂未定地滑在地上。
顾云疆着急问:“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去医务室吧?”
闻映潮的声音沙哑:“我躺了多久?”
顾云疆:“不清楚,我下课回寝就看见你道在地上。”
闻映潮闭上眼睛,顾云疆扶着他站起来。
他说:“我没事,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梦中发生了什么,他已然记不大清,唯一剩余的印象,只有顾云疆灰败的面庞,失活的心跳。
“我梦见你死了。”
顾云疆无语:“你就不能梦点好的?我怎么可能无端死去?”
闻映潮安下心来:“是啊。”
“不过,确实有一件事……”顾云疆拉开椅子坐下,面露难色,“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闻映潮:“你说。”
顾云疆轻声道:“我有一个朋友不见了,就在刚刚,我联系不上他了。”
“不过你放心!”顾云疆接着摆手,“是在晨曦之岛认识的,他不会出什么事,就是把我的联系方式删了而已。”
“我只不过……很在意原因。”
闻映潮同意:“如果是重要的朋友,那无可厚非。”
顾云疆勉强应道:“对啊。”
……对啊。
顾默晚不见了。
原来那天真正死去的人,从来就没有复生过。
闻映潮看到的死别不是梦,他误入二重世界缔造的另一层平行空间,撞见一切,撞见那彻彻底底的抹杀。
死去的顾默晚,破碎的意识拼接成囚牢。
就此消失不见。
“这就是属于你的开始,”国王诅咒微笑道,“误入了本不该来到的领域,遇见了本不该由你看到的事,展现了本不该透露的能力。”
“你让一个原本可以死得悄无声息的人重新活过来,可死的那个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活。”
“他被赐名日晷。”
冰海福利机构早年失踪的实验体。
“阴差阳错啊,”国王诅咒见闻映潮没多大反应,撇撇嘴,不依不饶,“你不是很好奇吗,那场改变了你人生的傀儡事件,繁花之苑的执灵者,为何要盯上晨曦之岛,一所普通的高中。”
“你想,有没有可能,冥渊从未放弃寻找日晷。而那件事,仅仅是他们为了寻回日晷,而做的一个小小实验呢?”
国王诅咒字句恶劣:“是日晷毁掉了你。”
闻映潮说:“不要日晷日晷地叫他,他有名字。”
“他是顾云疆。”
国王诅咒非常失望:“你的负面情绪呢,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憎恨吗?你曾经死前那巨大的绝望去哪里了?”
闻映潮:“冤有头债有主,顾云疆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的声音冷静,甚至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错的是冥渊,该毁灭的也是冥渊。”
“嗯哼,也是。你说得对。”
国王诅咒同意:“可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冥渊之主。”
“一旦选择,终身不得解脱。你看,就算你死去了,我也依旧深藏在你的意识里。”
他从身后勒住闻映潮的脖颈,临收住时却动作放轻:“妄图摆脱之人,就是你这个下场。”
“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很难受吧?”它继续见缝插针,“没关系,尽情向我释放,我可以聆听你的所有痛苦,陪你经历所有过往,与我倾诉吧,别再恐惧、压抑。”
“我会成为你。”
闻映潮:“你的话术还能再烂一点。”
他说:“你大可以继续做无谓的诱导,我要进下一扇门了。”
不知不觉间,他在潜意识空间的主导权已与国王诅咒对调。
国王诅咒面上不显,其实早已觉出了不对劲来,可需要闻映潮精神力的是它,到底哪里不对,它品不出来。
好似一个坚固的茧,闻映潮密不透风,它几乎找不出破绽。
“狡猾。”
国王诅咒嘟哝着,越过静止的画面,奔向闻映潮。
“我说,还继续吗,今天已经够久了。不然我晚上再找你。”
闻映潮站住。
“是啊,”他说,“顾云疆要来了。”
……
“别睡了。”
“今天要早点起来,约好了下午去学校的。”
迷迷糊糊间,闻映潮被顾云疆叫醒。
意识空间中发生、看到的事,他并未全然忘却,与国王诅咒的对话仿佛还停留在耳边。只是思维一回归表层,那声音就失了真,教他分辨不清。
真实与虚假,死去的与活着的。
二重世界和现实。
“今天倒是一叫就起了,”顾云疆说,“自己收拾,药和早饭都在桌上,记得吃,我等你。”
“抱。”闻映潮说。
顾云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过来。”闻映潮言简意赅。
他等不了,在模糊记忆中闪回的画面让他心悸,干脆张开双臂,主动把身体凑过去。
顾云疆没有闪避,他就这样由着闻映潮环抱住自己,非常非常紧。
他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闻映潮触碰到了正常的,属于人的体温。顾云疆的呼吸蹭在他的脖颈旁,略快。
过了很久,闻映潮点头。
“噩、梦。”他回答。
我梦见你死了。
放在心里的回答,和过去的他如出一辙。
“看啊。”
意识深处,国王诅咒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你表面伪装得再好,再事不关己有什么用呢?只要把你放回去,那个失去理智的你,依然会把你的真实暴露出来。”
它开始入侵:“这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你在意死了,冥渊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