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容璇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容璇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容璇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容璇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祁涵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容璇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容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苗,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容璇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祁涵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容璇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祁涵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容璇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容璇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容璇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容璇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容璇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祁涵面容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祁涵寻到容璇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

    容璇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容璇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容璇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容璇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容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容璇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容璇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容璇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容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容璇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

    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容璇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

    容璇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

    祁涵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容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祁涵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祁涵。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祁涵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祁涵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祁涵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

    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祁涵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容璇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容长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