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卿舟雪在室内苦思剑谱时,度过了她人生之中师尊缺席的四年。
她闭上双眼,于识海之中看见了一片银霜。这四年来她闲暇无事,将那片银霜顺着自己的心意捏造,逐渐地,竟然真有了些许形状。
纷纷扬扬的雪花倏然散开,无形之刃划出天际。再度聚拢,如同银河环绕一般将自己罩得密不通风。
再凌厉一些的,化为坚冰,织成无缝的牢笼。
这都是卿舟雪悟出来的三道剑技,许是因为生性的缘由,她悟出来的几个剑技多为牵制防守,并未有单纯的杀人技。
那本残篇之中的字迹模糊不清,需要静下心来一个一个字地读。甚至几处关键之处偏生是断了,还得靠自己猜来猜去。
【……若论上乘……群山之北,地下坚冰深厚数百丈,吾之洞府……】
卿舟雪瞧了半天,才勉强看出,这是在建议冰灵根修士去冰天雪地之中修炼。
太初境地处九州西南,气候温暖,再加上山势力起伏较高,四季尤为分明。
冬日里除却鹤衣峰,远不止于到冰天雪地的程度。为何此峰名为“鹤衣”,其实就是因为每年风一起,吹白半座峰时,柔软洁白的雪花很像披上了一大片的仙鹤羽衣。
但就算峰上雨雪较多,实则温度并不甚低。稍微回暖时,冰雪就会消融。
与北源山的终年苦寒没法相比。
日后的确可作一个较好的修炼之处。
她先将此事搁置下来,往后翻了几章,开始悟剑。
这位冰灵根的修士更为锋锐,俨然比她更似剑修。她或者是他,留下的所有剑招,毫不拖泥带水,并无回防,全是杀敌致命之技。
卿舟雪没想着照搬,她蹙眉审视了片刻,决定取其精华。
再度闭上眼时,识海之中,风雪散去,却瞧见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也是一身白衣,负剑而立,眉眼若凝霜雪,正朝这边缓缓行来。
卿舟雪敏锐地感觉到了温度的下降。这是冰灵根修士出招的前兆,她不由得浑身紧绷起来。
下一瞬,那位剑修一剑刺来,卿舟雪接过这一剑,脑中却分明——这是那残篇之中所记载的第一招,名为千山万径。
这一剑的刃光很冷,瞧着只是普普通通,架势极像《归一》之中的第一剑,寻常剑修都能使出的那一种。
但很快卿舟雪又觉出不同来,她的这一剑,精准地刺中了所有飘摇的雪花——而雪花,分明是从四面八方各个地方散来。
怎会如此?她分明只看出了一剑,女子的手腕动也未动。
卿舟雪在躲避之时,丢出了一个小冰球作为试探,结果这团冰还未近她的身,便被削成了粉尘。
她顿在原地,终于明白了。
原来虽然只一剑,但她出剑的速度过快,冰冷的剑意在周身各个方向削去,几乎所有近身之物都会湮灭在这片风雪之中。
这确实是不错。她眼底闪过一丝赞赏之情,不愧是叫千山万径,听起来像是灭绝一切生机的名字。
余下的剑意还在波及四周。卿舟雪离得那般远,脸颊上都不甚割开了几道细微的口子,而后又马上愈合。
她心底有猜测,这很可能是冰灵根大能留下的一本剑谱。
殊不知——
几年前。
掌门拿着那本剑谱,眉梢微蹙,“这本冰灵根修士留下的剑谱其实早已寻到,当时推脱没有,未直接赠予卿舟雪练习,也是有些难言之隐。”
云舒尘挑眉道:“有何难言之隐?莫不是这剑谱还能练出问题来。”
“你还记得,神山庶前辈么?那九州的第一剑仙,祖师爷的至交好友,曾经也是个风云人物。”
云舒尘一愣,蹙眉道:“自然记得。此书……竟乃他所著?他是冰灵根?”
“没错。”
云舒尘不但知道他,甚至还知道他现在的下落。神山庶正隐居在东海的铺子里贩剑为生。当年她带着卿舟雪,领走了那里最为名贵的宝剑——清霜剑。
如此看来,清霜剑能被他轻易毁约,再度转赠于卿舟雪……那极有可能是他之前的佩剑。
正因为是本命佩剑,多年相处,有了感情,才会想给它谋一个更好的去处。
至少也要留给同样是冰灵根的有缘人。
“当年神山庶前辈修炼无情道,最终还是没有勘破玄机,在渡劫之时修为大跌,从此一蹶不振。”
一个剑修,能将自己的佩剑卖出去,应当是彻底放弃了修道。
掌门抚掌叹道:“祖师爷也正是因此,下令销毁了太初境所有修习无情道的书册。他认为此道灭绝人性,后来门生,学这个的害处多于益处。”
“这本剑谱里头,也留存了一些无情道的修炼思路。不过刚才翻了翻,并不是很多。”
卿舟雪是云舒尘的徒弟,掌门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云舒尘蹙了眉,“如此大能留下来的剑谱,还是同脉的冰灵根,恐怕天底下唯有这一本。让她错过了,难免有点可惜。”
“将那些都删去罢。”
云舒尘最终妥协道:“有劳师兄了。关于无情道的,一并删得干净。其实留下部分剑技就好,只作提示,卿儿聪慧,她自己能融会贯通的。”
于是那本剑谱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在无数个靠着枸杞菊花茶续命的夜晚,掌门想得头疼,甚至打翻了茶盏,险些将这本书淹没。
最终一本面目全非的“残篇”,落到了卿师侄的手中。
*
这闭关的四年,卿舟雪一边修炼一边悟剑。当第四年的冬雪再度吹到了鹤衣峰时,她终于再次走出了房门。
阿锦趴在一堆雪之中,胡须脑袋上全是零星的白。
没有看见师尊。
“今日是十年一遇的内门选拔。”阿锦交代道:“主人这会儿应是在主峰,可能要下午才能回来。”
十年大比?
卿舟雪一愣,随机反应过来。
是她光明正大拜入内门的那一次大比,只不过时光一晃,是十年之后了。
她将自己那间屋子收拾一番,而后在庭院之中无所事事地等着云舒尘。
“师姐!”
一声清亮的嗓音遥遥冲她喊道,陌生而又熟悉。伴随着一阵风,吹到她的耳朵内。
卿舟雪回眸,她在远方的雪地之中,瞧见了缓缓走来的两个人影。
一个略为高挑,是师尊。另一个瞧着年纪还青葱,少女模样。
“余英?”
卿舟雪认出了这人。几年不见,余英似乎长高了许多,她跟在云舒尘后半步的地方,但看起来很想冲上前来和自己说话。
卿舟雪的目光掠过余英,投向站在她身后的女人。
“师尊,她是……”
“你的小师妹。”
云舒尘瞥了余英一眼,不再多言,将外衣取了下来。卿舟雪听到那句话后,在原地愣了半天,而后她顺手准备接过那衣裳,没想到余英离她更近,先一步自觉地拿了过去。
卿舟雪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极为不适应地垂了下来。
今日这顿晚膳,用得比较热闹。
余英这些年开朗了很多,一直在和卿舟雪叭叭个不停。而卿舟雪没有吃饭时总是说话的习惯,唯有轻微的点头表示她还在听着。
云舒尘忽然夹起一个糯米团子,堵住了余英的嘴,“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声音止息。
卿舟雪盯着那个糯米团子,她朦朦胧胧地想起幼年时她因为跳崖而看不见的那段时日,云舒尘亲手给她喂饭。
思绪又不知不觉地飘去,但师尊从未给她夹过菜。
“她是内门大比的第三名,资质同样刁钻而罕见,是长势较好的五灵根。掌门说除却去鹤衣峰,也没地方可去。”云舒尘抬眼看向卿舟雪,忽然笑了笑,“我还以为我此生,也不会碰上一个能传衣钵的徒弟。”
余英被团子堵了老半天,糯糯道:“……我不会让师尊失望的。”
卿舟雪嗯了一声,安静地夹菜吃饭,听到云舒尘后面那句话,她捏着筷子的手有点发紧。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不管自己有多努力,日后哪怕能与剑仙的名号并肩……旁人也绝不会认为她是师承云舒尘,反而会觉得很荒谬。
她的灵根过少,且冰灵根还是水灵根的延伸,甚至不在五行之中,此生与阵法这一脉几乎是绝缘的。
当师徒的能泾渭分明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奇事一件。
当夜,余英想要挑师姐旁边的那间住,云舒尘自是允了。
卿舟雪瞧着她兴高采烈地收拾着,都有点不忍心告诉她新来的小师妹——其实自己一般会睡到师尊那里。
她正欲回去,小师妹似乎在好心地提醒道:“师姐,你是不是走反了。”
卿舟雪的脚尖顿住,幽幽地将目光投向余英。少女纯粹的眼神击败了她,她轻叹一口气,转身回了闭关那屋,“嗯。是走反了。”
“师姐晚安。”
左边的门被轻轻合拢了。
卿舟雪睁着眼躺在床上,她屏息静静听着,隔壁的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慢慢趋于稳定均一,待到余英睡熟了后,她再度起身,将门关好,径直去了云舒尘那间。
师尊今日累了一天,估计是会早早歇下的。
卿舟雪披着单衣,走向门内,只见灯还亮着,似乎是给她留的一盏——
第122章
卿舟雪推门很轻,还是难免发出了一些声响。
云舒尘正对着镜子梳发,她的指尖尚绕着一缕,拿到身前来,向前梳去,目光顺着抬了起来,正好投到卿舟雪身上。
她把梳子放下,倚在桌边,柔声问道:“这四年怎么样?够静心么?”
“闭关修行,会比平常快上一些。”卿舟雪即答道。
云舒尘侧头打量着她,四年的清修生活,似乎把她眉梢眼角好不容易沾染上的红尘悉数洗去。
估计是一心向道去了,看起来进益还不错。
卿舟雪出关的日期的确选得巧,偏生是卡在了十年大比这一日。云舒尘今日在主峰忙了整天,身心俱疲,只想睡觉。
她不得不压下乌七八糟风花雪月的心思,终于等着了卿舟雪,早会周公。
自卿舟雪那边看来,师尊和她敷衍地聊了几句,便熄灯睡下,似乎有点冷淡。
云舒尘半梦半醒时,感觉唇上被软软地亲了一下,而后又几下。她笑了一声,声音像是喝醉了酒:“这又是来讨药吃的……醋坛子。”
今日心情有点复杂,卿舟雪发现和师尊亲近一下,便能将那股子感觉“盖”过去。
云舒尘四年未近女色,本是很想念她,但的确困得睁不开眼睛。她一边无法拒绝,一边又想睡觉,属实是煎熬得很。
后来她索性放任自流,半梦半醒地,由她去了。
自打余英进了师门,卿舟雪总觉得行为举止有些拘束。
她不习惯在人前做出一些亲密举动,于是已经很久没有再牵过师尊的手。
何况是夜间,为了不面临那小丫头的疑问,每每都是待余英歇下以后,卿舟雪再悄然走去云舒尘房内。
今夜子时,云舒尘又听见门外有些动静,她勾着唇,隔空一指,赶在卿舟雪开门前,将那门彻底锁死。
门被推了一下,发现没推开。而后又被试探性地推了一下。
某个姑娘似乎是在外面疑惑了一会儿,而后她巡视一周,发现窗户仍是开着,于是仗着身法轻便,一手撑着窗沿,如一只燕子般,很快滑了进来。
待她落地,将衣摆一敛,摆在窗前的花瓶晃了晃,而后被她转身一指极快地抵稳。
罗帐之中,传来一声轻笑。
“在自家地盘上,却整得和私会一样。”云舒尘放下手中的书,她叹了口气:“不过也好,毕竟余英还小。”
“当时我听师姐也是这么说的。常人许会觉得有点逆伦。我是怕师尊被她问起,到底不好回答。”卿舟雪走过去,坐在床边,脱掉鞋袜。
“你不怕?”
云舒尘偏着头问,卿舟雪摇了摇头,兴许是觉得师尊的面子比她的重要一些。
“其实若广而昭之于天下,”云舒尘揉揉她的脑袋,“你受到的非议会更大一些。太初境门风宽松自由,可论他处,并不都是这样的。”
天下人总是对身居高位者宽容。但凡有点眼力见者,对于云舒尘的议论总是少一些。到时候的他们闲作谈资的说辞恐怕是……卿舟雪勾引自己的师长,逆伦犯上,再传出几条街去,便会愈发难听。
云舒尘想到此处,面色忽然不怎么好。
她抚着卿舟雪耳后的发梢,指尖下滑,碰到她微凉的肌肤。
此人无论白日看着,还是就着月色看着,都这般冰肌玉骨,干干净净的——莫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因自己,被泼得一身脏水。
肃清伽罗殿以后,她很想带她去魔域成亲,那便是明媒正娶,一切的一切,皆可按最高礼制来。
不过,那地方魔气浓郁,面前这个天生的仙子,怕是不愿涉足。云舒尘看着她,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丝难言的酸涩来。
那双眼睛转了过来,凝视着云舒尘,忽而浅浅地弯了一下:“既然无可避免,自让人家说去。”
“不过,确实是有些奇怪。”
云舒尘的肩膀上,缓缓压了个脑袋。卿舟雪靠着她,轻声道:“我与我中意的人在一起,这叫失礼;听闻人间成婚之前,他们都不认识,这反倒是礼教了。”
“既然礼教伦常这么令人难过,作何还要守之?”
“礼对于统御者而言,自然是好物。”云舒尘道:“可惜大多人并不算是。”
师尊这话有点深奥,卿舟雪自己并无过多体会。她每日的生活便是修道练剑,鲜少下山,整整二十年都是就这么过来的,入世着实很浅。
她现在做的事情,修道练剑,自己是喜欢的。她每日围着云舒尘,亦是因为自己喜欢师尊。又是天生修道的好苗子,自小入了仙门,没什么烦忧,不能体会凡人的枷锁与辛酸,只凭着自己喜好判断,也是人之常情。
云舒尘忍不住又揉一下她,“你啊,何不食肉糜。”心底却浅浅淡淡地落了声叹息。
自小到大,这丫头举动皆由己心。
云舒尘其实挺羡慕她的。
她在魔域挣扎着活下去时,却不觉得自己是个魔,曾不止一次地憧憬过神仙。卿舟雪是她喜欢的模样,亦是当初那个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
只可惜世事无常,人生无法重来。也许是命中注定一般,她自己没能如愿,却让她捡回来这样一个徒弟。
“……师尊从凌虚门回来以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卿舟雪看着她,忽然问道。
云舒尘的手微微一顿,竟然能被她看出来么。
“没有。我有什么心事了?”
她又靠上她的肩膀,闭着眼,嗓音幽淡:“许是直觉。不过直觉向来做不了数。这样……那就好,师尊若有事,莫要憋在心里。”
可是她的直觉一向准得惊人。
云舒尘以往讶异于她对危险境地的判断,今日竟不知,她的直觉对于体察人心也这般敏锐。
云舒尘不欲久留于这个话头,她忽然念起前几日——十年内门大比的那日,她被她缠缠绕绕,莫名其妙地亲了半宿,这笔账还未算完。
“既是私会,你还想做个清梦么?”她微微一笑。
清梦?
卿舟雪的后颈被拿捏着,很快唇边贴了个软软的物什。她闭着眼,却发现云舒尘又抵着她,微微往后退了一寸,这一动作,肩头的衣物已是滑落了。
卿舟雪心中怦然,整个人又晕晕乎乎,像醉过了头,要醉死在梦中。
她看着身上人的窈窕身影,恍惚地想,自己不是那楚襄王。
又何得巫山神女,梦中相会呢?
这一梦后天光大亮。
因为余英亦住在此处,两人都没有动静过大,而是相当隐忍,但口中堵住了,反而会从别的地方流露出来。
小师妹才刚起床,她睡眼朦胧地站在门口,然后看着卿舟雪自师尊房里走出。
原来师姐这么勤奋好学,一大早就去找师尊了。
难怪她当年是内门大比的第一名。
余英打了个呵欠,正也想去找师尊。卿舟雪经过她身旁,停了步子,“她已歇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好。”余英诧异了一瞬:“我想问问师尊喜欢吃什么?师姐又喜欢吃什么?我去烧菜。”
“阿锦自会做的。”
那一衫白衣飘然远去,悬在腰后的长发如墨瀑,只留下一个渺茫的影子。说话的声音,亦如当年给她糖那般清凉透骨,让人难忘。
余英将这个身影记了很多年。她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收回目光,但而后还是转身溜进了厨房。
今日中午虽然还是阿锦下厨的口味,但日光挪到下午时,卿舟雪却意外地收到了一盒小糕点,甜腻的香气顿时萦满了周身。
自然,还收到了少女明媚的笑容。
“师姐,这是给你的。”她又指着另一盒,“这是给师尊的。”
“……谢谢。”
“这一盒,你帮我给师尊,好不好?”
“她就在凉亭,为何不自己去?”
余英摇了摇头,咬着嘴唇,片刻后才道:“我好像有些怕她。”
“嗯。”卿舟雪蹙眉,“不过,她是个温柔的人,你何必怕她。”
虽然对师尊新收了徒弟这种事情,卿舟雪心中难以言喻。不过余英的资质这样罕见,师尊收她为徒弟,是很好的一件事。
师尊的造诣何其精妙,况且她算是此道上求索的第一人。倘若日后她飞升上界,若无后人,五行之阵法绝学,便十分可惜地面临失传。
卿舟雪本来不是一个追求于功名的人,但她莫名觉得,师尊的名字应该让很多人记住。
既然余英是她的期望,自己则当然要护好这份期望。
她看向余英的眼神柔和了些许,只是语气依旧无甚起伏。“等会儿,我和你一同去便是。”
余英愣了一瞬,结巴道:“……好。”
虽然卿舟雪是这样说,也一同和她去了。但余英的确在云舒尘面前拘谨很多,巴不得躲在卿师姐身后。
云舒尘将她的反应瞧在眼底,闻言只是微微点了头,糕点没有动,说了声“有心了”,便让余英下去。
“我有这么可怕么?”
余英走后。
云舒尘叹了一声:“像你这样冷着脸的,都能和她说上话了。怎么一见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大概是怕和长辈说话。”卿舟雪摇头:“我只是她师姐,这自然不同的。”
片刻后。
她听见徒儿大义凛然地讲:“大道本孤。师徒之间,也不必过于亲近……师尊,这可能是正常的。”
云舒尘轻敲指腹,恍然大悟状,“是了。明日你便从我房里搬出去。”
“……”——
第123章
卿舟雪到底还是没有搬出去,而余英也就此在鹤衣峰安顿下来。
她的厨艺很好,花样也很多。做了许多小糕点,摆在盒中时,竟像是御贡的。
卿舟雪看师尊还挺喜欢。
毕竟阿锦不怎么会做这些东西,它的菜式也有限,更不如那小姑娘心灵手巧,雕得漂亮。
岁月悠悠又轮转过几个春秋,小师妹的修为在有条不紊地涨着。卿舟雪亦在每日修行,参悟剑谱。
余英大多时候,是和卿舟雪待在一起。
“师尊中午不回来么?”
今日的饭桌之上,却只有两人的身影。阿锦正被小师妹抱在怀里,就着耳朵揉来揉去。
不过它显然不甚高兴,整只猫几乎要炸成毛球。
卿舟雪安静地夹着菜,闻言嗯了一声。
“秘境近日又要开放了。可能会派你们这新一批入门的弟子去参加。”
“师尊和掌门他们有很多事安排。”
“秘境?”余英讶然:“师姐也会一起去吗。”
“不知。”
参选问仙大会的四人总是较为特殊,平日里分派给她们的宗门任务都要难上许多。
倘若是较为低阶的秘境,不一定会让她去。正这般想着,卿舟雪听见墙头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她抬头看去,瞧见了一片熟悉的影子。
阮明珠近日才出关,被师尊逼上梁山的她,闭关数年,将修为提到了元婴中期。很自然地,欲来找卿舟雪比划比划。
她翻过墙头,率先看见了余英,有那么一瞬时,还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盘。
毕竟鹤衣峰平日甚是清寂,倘若不见云师叔,那能看见的便只有卿舟雪。
余英在瞥见墙头那抹鲜艳的影子时,也懵然一瞬。“师姐,她……她是谁,怎么不往门走?”
卿舟雪道:“那是与我同届的师妹。习惯罢了。”
阮明珠轻巧地落了地,下衣恰似山茶花一样摆开,而后又骤然收拢。她挑眉冲余英道:“你就是新来的小师妹吧。”
余英点了点头,怯生生地看着她。毕竟面前这女子瞧着气焰甚高,不是很平易近人的模样,好在她眉梢眼角都是弯着的。
“小师妹,叫声师姐听听。”
待到终于听到一声乖巧的“师姐”以后,阮明珠相当愉悦地揉了揉这孩子的头。
毕竟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能叫她师姐,今后也难听见一声。师尊确是可恶,说着什么峰上有了她已经够令人头昏脑胀,就不要再收几个小萝卜头肆意横行——于是此次内门大比并未收徒。
“真乖。以后师姐带你下山吃香的喝辣的!我就住在那边山头……对,很容易瞧见的。”阮明珠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切磋的。
“好生修道。”
卿舟雪叹了口气,余英则慢慢收回了看山的目光。
阮明珠则笑道:“你本就是够闷的。再养一个寡言少语的小师妹,到时候大眼瞪小眼,这可如何是好。”
反正师尊也受不得吵。卿舟雪兀自转着手腕上的白玉镯,默默地想,安静一些也挺好。
最终余英还是没有拗过阮明珠的盛情相邀,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她拉着回自家峰上转圈去。
卿舟雪看着两人一飞而起的身影,逐渐在天空中小的像两只蚂蚁。
罢了。阮明珠难得有了个旁系师妹,正是兴头上,一时很难劝得住。
卿舟雪走向凉亭,又拿出剑谱残篇。她寻着一个合意的地方靠下,眼光一瞥,发觉桌上还有一碟糕点没有收拾。
好像是昨日的。
隔了一夜,怕是不新鲜了。
她将那盒端起来的时候,却不甚掉了一块,正好砸在凉亭边搁着的一个小盆栽里。
糕点压在一盆绿绒绒的草叶上,卿舟雪连忙将其拾了起来,免得将柔嫩的寸草生幼苗压坏。
她再向盆中看了一眼时,却当即愣在原地。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草生的幼苗由根处发黑,自上蔓延,而后凋零了一小块。
寸草生天生娇贵,任何一丝微弱的毒素,便能使其凋零。
或可称之,是修仙界最适合验毒的草,数量稀少,珍贵无比。
柳师叔精心种了一片,她平时研究医道,此种草叶用得不少,前不久随手赠了卿舟雪一些种子,作为报酬。
卿舟雪看了眼手中的糕点,眉梢紧蹙,这不是余英做的?
她将那盘糕点闻了闻,没有觉出任何异常气味,又掰碎了一块,揉碎了扔去池中。
锦鲤纷纷围拢,将那些浮起来的碎屑全部吞了下去,吃得很欢快。水面的波纹在不断颤动着,卿舟雪的心里也不甚平静。
过了一柱香时间,锦鲤还是活蹦乱跳的,纷纷散开,似乎并无异常。
卿舟雪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仔细一想,这糕点放了一段时间,兴许是因为不新鲜。
她将余下几处搁着的花盆都搬在一起。因为头一次养这样娇贵的花草,卿舟雪不知寸草生是喜阳还是喜阴——索性分了好几盆,在庭院各处皆摆着,总能种活一些。
不过它们好像对光线不甚敏感,都陆陆续续地长了出来。现在有几小盆,已是很茂盛了。
她将其余的糕点收入纳戒之中,又将碎屑往盆中洒了一点。
同样的结果却还是显现。
卿舟雪用手指夹住一片快要枯死的草,将其拔了出来。
原本幼白的根,有一线黑格外瞩目,而后如墨点一般自清水之中扩散,充盈,逐渐污染了嫩白色。
身后传来几声脚步。
“师姐?”
卿舟雪瞬时将手心的草叶藏起,回过身去,“嗯。回来了?”
余英甚是好奇地看着她,还有地下的一堆大大小小的花盆。“你这是在干什么?”
“搬出来晒一晒。”
卿舟雪看着余英尚青涩的脸庞,她不动神色地打量了她一下,但实在从少女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东西。
只是很平凡的一个小姑娘而已。
她真希望是自己想错了,抑或是那寸草生敏感过了头,至少池中的锦鲤还是好好的。
余英算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虽说只见了几面。
她是流浪街头的乞儿,且是师尊花钱消灾,将她救了一命。师尊当时应该就看中了这孩子的资质,因此特地将人带回了太初境,养在外门。
不管如何想,这身世分分明明,都没有不对的地方。
*
临近子时。
卿舟雪再次悄然起行,走向云舒尘那间房。屋内的灯火仍是昏昏地亮着,她推开门,很快墙上便投下了自己的剪影。
云舒尘正盘腿打坐,因为运功而略逸出的灵光,上下浮动在她周身。
她近日的确很忙,因为要与诸位长老统筹秘境之事,亦还有破境的打算,甚至与卿舟雪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自冥想之中,稍微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云舒尘慢慢止了运功。
她的额间忽地搭上一抹温凉。
卿舟雪看师尊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便主动站去了她的身后,手指搭上了她头上的穴位,一点一点缓缓揉开。
“百会穴在此处,有助睡眠之用。摁着应是有轻微肿胀之感。”卿舟雪道:“师尊无事可以自己试一下。”
云舒尘向后靠着,慢慢放松下来,她悠然地嗯了一声:“失眠倒不至于,不睡觉只是有点难受罢了。多是习惯而已。”
“今日那孩子还听话么?头一次将她全权丢给你。”
云舒尘随口问了一句。卿舟雪的手顿了一下,很快接上:“还好。阮师妹今日凑巧来了一趟,将她带出去转了几圈。”
接下来似是换了个话题。但师尊讲的什么,卿舟雪并不甚清楚。她略有些心不在焉,想着今日那事,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寸草生的习性不一定只会针对于毒素凋零,一切皆还存疑。
况且自其它方面来看,也很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卿舟雪从来不喜欢臆测,没有板上钉钉的事实,她一向是不开口的。
但那糕点云舒尘是吃过的,事关向来体弱的师尊,卿舟雪不能不慎重一些。近几年,似乎小师妹都陆陆续续有做,余英自己也喜欢解馋。
“怎么了。”
云舒尘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况且今日卿舟雪似乎异常地缄默。
她回过神,对上师尊的眼。
这一开口,就算是无事发生,凭着师尊的性子,她与余英之间的嫌隙亦会增加。
卿舟雪犹记得那日云舒尘笑着说,以为自己此生是遇不上这么一个徒弟的。
可自己心中连一成确定的把握也无,仅仅是生了疑窦,便要往这上头划上一刀,告诉云舒尘——她相中的、新收的弟子似乎居心叵测,做的糕点有毒。
她应该说么?
“我这才出去一日,又有什么心事了?”云舒尘抬袖,轻抚了一下她的手背。
良久的沉默以后,二者权衡取其重。
“师尊,小师妹做的糕点,你莫要再吃了。”
她终是开了口。
说出这一句话,卿舟雪揉着她穴位的手,又重回正轨,慢慢动了起来。
云舒尘似是奇了,轻叹一声:“那小家伙做的味道的确不错。吃几个罢了,怎么,你心底又不舒服?”
还不及卿舟雪回答,云舒尘弯唇一笑:“好,不吃她的。”
她松了口气,只要师尊不再涉险就好。至于她到底是误会了自己吃醋……这并非是什么大事。
正准备把涌到喉咙的话一并吞回去,又听得云舒尘温声道:“自明日起,吃你的。”——
第124章
翌日。
卿舟雪带着纳戒,借着去演武场的由头,特地去了灵素峰一趟。
可今日似乎不怎么赶巧,柳师叔此时不在峰上。
卿舟雪在周遭转了一圈,路边有几个小弟子都认得她,眨巴着眼睛看着。
“师尊的确不在,恐怕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回来。白师姐在丹房炼丹。”
一人给她指了方向。卿舟雪径直过去,正巧碰见那房门微开,白苏自里头走了出来。
白苏见到她自是没什么稀奇的。正准备去给云师叔拿药,可是手一顿,却想起卿舟雪前几天才来过。
“师姐,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她将储藏在纳戒中的那盒糕点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白苏诧异地拿过来,仔细一看,就是一盒寻常的点心。
“前不久我种了那盆寸草生。这糕点掉在里面时,竟也枯萎了。”卿舟雪蹙眉道:“你能有法子验一验,是有毒还是无毒么?”
“寸草生?”白苏道:“好。有法子的。”
“只是这这是谁所赠?”白苏诧异道:“你自己在外头买的?有些时候,人们做些吃食,里头掺和的些东西兴许也会对寸草生有害。但不一定对人有害。”
“但愿是我多想了。”卿舟雪垂下眼眸,看向那盒糕点。
白师姐说,倘若量微,可能需得花费多日才能告知她结果。
卿舟雪回峰以后,看见小师妹趴在前庭的椅子上,手中竟拿了几根草,缠在指头间绕来绕去,不多时,便扎成了一只草蚂蚱。她扎得专注,一时似乎并没有发现卿舟雪甚至站在了她的身后,连头也没有回。
身为修道之人,她的警惕性真差。
卿舟雪如是想到。
倘若除却云舒尘以外的人,离自己近到这个距离上,她早就已经拔剑反刺了。
无论怎么看,都只是像个学艺不久的小弟子。
但卿舟雪知道,很多事情并不能以肉眼相看。她平日里对人不会有这么大的疑心,只是师尊的身体实在禁不起差池,不得不草木皆兵一些。
她悄然转身离去,想起师尊昨晚笑着说:“吃你的。”
卿舟雪竟然真的听了进去,她思索着要去学做什么好,而正待她转身时,余英往后面望了一眼。
她走向灶台时,一旁正打瞌睡的阿锦忽然机警地竖起了一对尖耳,猫眼警惕地看向卿舟雪。
它的背下意识拱起,将自己团成一个毛球,“想吃什么?”
“师尊想吃点心。”卿舟雪神色平静地捏住一把面粉。一只猫爪忽然拍在了她的手背上,“小主人的师妹可以做的。”
“她想吃我做的。”
那只三花猫愣愣地抬起了爪子,举在半空像是招财。可能是在怀疑主人为什么会如此想不开。在它那双幽绿的眼睛的审视之中,卿舟雪的手适合执剑或是翻书,绝对不适合拿起锅铲。
它记忆犹新地记得,自己被主人的大弟子喂了许多做废了的口味奇异的家常菜肴。
那种口感至今如鲠在喉。
为了主人娇贵的胃不受磋磨,那日阿锦拼着猫命将卿舟雪指导到了底,最终才能让云舒尘吃到一碗看似正常、只是味道清淡了点的东西。
然而这种事情又要发生了。
猫咪的毛一根根炸起。
云舒尘在傍晚时回来,在餐桌旁发现了卿儿的心意。
“你做的?”她好奇道:“学得还挺快。好吃么。”
余英俨然已经试吃过一块,她看向神色冷静的大师姐,又表情复杂地扭了回来。
卿舟雪清咳一声,在云舒尘准备去拿的时候挡住了她的手:“师尊。”
“最好别吃。”
可是卖相属实是很讨喜的,白得像是冬日里隆起的雪团。但远不如那般粗糙,表面光滑细腻。
她不说还好,此言一出,顿时激发了她师尊莫名的逆反之意,至少长得美好,还能难吃到哪里去不成。
云舒尘推开了卿舟雪的手,就着那团雪白咬了一口。
她在一瞬感觉牙疼,但是糕点却纹丝不动。
而后她拿在手中用力一捏,不动。
云舒尘终于发现了点不对劲之处。她以双指再捻起一块,夹在手中,往桌沿一磕,那看似柔弱的团子依旧纹丝不动。用了点力下去,竟然将木头砸出一个微妙的凹陷。
“”云舒尘沉默片刻道:“不错。”
“嗯?”
余英一愣,师姐的厨艺让她大开眼界,这也能叫不错?
“此物外柔内刚。”云长老冷静地将其放了回去,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了点别的菜压压惊。“令人出其不意,但之后又不得不回想,天地万物无有定形,不能以眼观之,妄下定断。至柔者可以为刚,恰如阴阳二极,在诸物之上此消彼长,并不是单调一致的。虽然此物用来果腹有些勉强,但卿儿定是深谙道经之意,不错。”
卿舟雪的筷子颤了一下,她默默无言。
今日云舒尘还说起了一件近几天一直在忙碌的事。那秘境早已派几位长老先行探查一番,里头镇守的妖兽似乎修为很高,已臻于大乘初期。最终一番商讨过后,他们认为不太适宜任何内门弟子去秘境寻宝,毕竟太过危险。
但云舒尘似乎是想要孤身前往。
“近些日子,你们两个就”云舒尘抿了口茶,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卿舟雪道:“我随着师尊一块去。”
“你去干什么?”她无奈道,“我是去拿那妖丹,以备渡劫之需的。”
眼见得卿舟雪没吭声,似乎也没有什么放弃的意思。云舒尘思索一番,“也好。”
余英见师姐都走了,到时候岂不是留她一人孤零零的。便眨巴着眼睛问道:“我也能去么?”
云舒尘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笑了笑:“你的师姐去兴许还能帮上点忙,你若是去了,这点修为怕是”不过她随即挑了眉:“也可以。趁着年轻,涨点见识也是极好的。”
此事定了下来,不多时便要启程。
当夜,卿舟雪睡得较晚,又将要带上的东西清点了一番。听师尊说此次妖兽修为较高,她索性将能带的法器和丹药一并捎上。
“别忙了。”云舒尘被她在跟前晃来晃去的影子,弄得竟有了些睡意。
“今日和她们约好的。我兴许还得等一下才能睡。”卿舟雪自书架上拿了个话本,忽然消失不见,只留下光润的玉镯悬浮于空中,而后再渐渐落到云舒尘手心之中。
她莫名其妙地盘着那玉镯,这么晚了,去乾坤小天地作甚?
卿儿行事愈发飘渺无踪。
云舒尘只好将玉镯套在手腕上,翻身睡下,等她一会。
眼前一阵白芒散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师尊幻化出来的一方小庭院。庭院旁缓缓流淌的水泽之中,冒出了几个姣美的剪影。
那群鲛人在打闹嬉戏,几朵水花自幽静的水面突兀炸起。
自打换到这一片水域生活,有卿舟雪定时投喂的新鲜熟肉,除却没有人肉以外,几乎什么都能尝到,她们竟也乐不思蜀起来,脾气温顺了很多。
其实鲛人是会说话的,只是不甚精通,但也大概听得懂人语。
她们一见那白衣身影前来,便纷纷聚拢了起来,朝岸边游去。只要瞧见了这个女子,不是有肉吃,便会有——
话本子。
卿舟雪盘腿坐在岸边,模样娴静。她就着水边的人影默数了一遍,“都来了么?”
眼尾闪着几片鱼鳞的女人在岸边支着下巴,连忙点头。她们的鱼尾略有些兴奋地扬起,在身后拍出了一连串白沫。
卿舟雪将手中的话本摊开,正是那本《以下犯上》,越长歌的经典著作之一。据说越师叔后来还写了一本,将结局改了改,赠给师尊了,不知被她放到哪里。
卿舟雪并未看过再修版,手中只有这本跌宕起伏的虐恋史。
她以一口平静清淡的嗓音,将秋月白和萧成玉的故事娓娓道来。徒弟对师尊极致的痴迷自数年压抑之中,扭曲成了爱恨交加,在这两种不断拉扯的情感之间,她整个人也如散架了的皮影,最终披着满身的秾丽,绝望地走向深渊。在和萧成玉一夜一夜的痴缠之中,她并未感觉到充实,而是一种无措的茫然。
而萧成玉,哪怕读到末尾,亦无人知晓她是如何看待秋月白。
兴许至始至终,她也没有看她一眼。
鲛人们听得入神,连尾巴搅动水流的动静都细微了很多。约莫是念到秋月白被萧成玉甩了一掌时,心中痛极却还要笑着,故作无所谓地离开一阵陆续的抽泣声骤起。
一只鲛人动情的眼泪,自鳞光闪烁的眼尾流下,才刚落到水面,便化为皎洁明亮的珍珠。
那珍珠没有落到水中,而是被灵力抬起,收入卿舟雪掌心。
这并非是由于剧痛或者是恐惧流出来的泪水,那样的成色总是有所瑕疵,况且也只是单调的白色,甚至发灰发暗。
鲛人心甘情愿落下的珍珠,在凝结之后,透着一种健康的薄红,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面上那一层动人的粉霞。
卿舟雪身侧摆了个小瓷碗,她顺手将珍珠扔了进去,撞出一声叮当脆响——
第125章
此次秘境距离太初境路途很近,乘风而去,只要小半日的工夫。
三人走至一梦崖时,就此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分歧。
余英还不怎么会御剑,让她自个慢悠悠地飞着,没有这个必要。
云舒尘示意让那小家伙过来,随她一起。但卿舟雪却主动提出:“师尊,我来带着小师妹。”
余英扭头看了看师姐,眼睛微弯。
“为何。”云舒尘抬袖,一只手摁上余英的肩膀,柔声问道:“师尊待你不好么?你成日就跟着你师姐。”
她的身形顿时僵住,看看云舒尘,又看看卿舟雪,似乎有点为难。
卿舟雪却二话不多说,将余英往这边牵引过来,她双指并拢,默念了一句什么,清霜剑应召,很快悬停在她的脚边。
云舒尘万万没想到卿儿在和她抢小师妹的态度上如此坚决,甚至已经先斩后奏地将人抱上了清霜剑。她先是愣住,而后衣袖一垂,冷哼一声:“罢了。”
此次秘境不往北边走,而是往南行。一路上,山势由太初境的峻拔趋于平缓起伏,而生着的些花草树木,亦愈发高挺茂密。
再行一阵,能感觉到附近先天灵气愈发浓厚,兴许这山底下也有灵矿存在。
树木在灵力的滋润下与别处生得不同,一个个枝繁叶茂,桀骜不驯,瞧着有些狰狞。
云舒尘挑了一片空地落下,但她并未率先去寻秘境的入口。
“此处似是到了一旧友的地盘。”她挑着一个方向朝前走去,“先去拜访一二。”
卿舟雪感觉此处的树木生得太高大了些,遮天蔽日,而树底下则氤氲着一股泥土腥味与潮气,挥之不去,相当引人胸闷。她带着小师妹,跟着师尊没走多久,总算穿出了一小片密林,见到了部分当地人。他们的服饰较为暴露,挂着的银饰叮当作响。再往上行,便瞧见了总坛。
有几个带着短笛的姑娘拦住她们:“来者何人?这山上是祭仙教教坛之所在,闲杂人等休得进去。”
云舒尘刚欲开口,便听到她们之后一道女声且惊且喜:“呀,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几个姑娘见状一愣,纷纷单膝跪下:“教主。”
被她们尊为教主的女子,全身衣裳以青色深蓝交错,宛若一只艳丽的孔雀,身后还跟着些教众。她明眸一动,又看向云舒尘身后站着的两位,挑眉道:“这是徒弟?”
“嗯。”云舒尘打量了她一番,笑了笑:“你还是如以前那般,总喜欢下山。”
“成天枯守在总坛里很无趣的。况且有很多小家伙,非得自己来捉。”她正说话间,一条青色的蛇自手腕间闪过一瞬,被她手指一掐,又缩了回去。
云舒尘并不怕蛇,但是她也虚惊了一把,要知道花轻竹此人——也就是现如今祭仙教教主,平素酷爱蛊毒,总是养着些奇怪的小东西。养着也便罢了,偏偏还喜欢带在身上,时不时能窜出来。云舒尘至今难以忘怀上次和她正聊着天,一只黑红花背的蜘蛛便从那女人洁白的颈窝里钻出,瘆人得很。
倘若不是正好路过此地,她平日里绝没有来祭仙教周围遛弯的可能。
花轻竹相当好客,大手一挥,将太初境的三位贵客全部带回总坛。当晚便设下宴席招待她们,教众正忙活着,整个祭仙教便像被戳了一下的蜈蚣,千足百手皆动了起来。
听到要吃席以后,云舒尘的面色笑得有点勉强。卿舟雪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轻声问:“师尊?”
“无事。”云舒尘幽怨地收回目光,她轻叹一声:“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余英想起方才看到的小蛇,沉思道:“莫非是要吃蛇?”
当夜,祭仙教最大的一阁中灯火通明。小师妹猜对了一小半,摆在桌中最大的一鼎之中,炖着蛇与鸡,美其名曰龙凤汤。
其余的,云舒尘早知自己是不能下筷子的。炸蝎子蜘蛛,清蒸的白胖虫子,摆盘竟然甚是精致,只是种类乌七八糟,什么都有。她自小怕这个,更别论吃进去。
花轻竹显然不是第一次认识她,还吩咐人备了些寻常菜色,看来是已经全然放弃让某位长老尝鲜。
而后她开始试图撺掇着云舒尘的两位弟子,道:“无需担心。这并非是山上随便捉来的野虫。大多是炼蛊毒用废了的——虽说是废了,但是能有资格炼蛊的小家伙,都不是凡物。你们师尊在吃一道上并不识货,可莫要听她的。”
余英抿着唇,摇了摇头。
在教主的倾情推荐下,卿舟雪夹起了一片油炸干枯状的物什,绕开尾针,轻轻咬了一口。她先是微微蹙着眉,诧异于这等东西居然能吃,况且居然还挺香。咀嚼了两口,眉梢便渐渐地松开。
卿舟雪面色平静地吃着昆虫宴,教主看她的眼神就像瞧见了失散多年的乡亲,简直要熠熠发光。
云舒尘不可置信地看着卿儿,她知道她从小有不挑食的好习惯,但从未想过,还能不挑食到这个份上——
她今夜是绝不会再亲她的。
*
晚宴后,花轻竹欲将几人留宿一夜,云舒尘想着此时天色已晚,再入密林恐怕不甚方便,于是便顺着点了头。
眼看着她们似乎还有话要谈,卿舟雪与余英,跟着一个带路的年轻姑娘,先去回房休息。
教坛依山势而建,木地板几乎是架在山峦之中,底下便是幽谷,异常的险峻。在山峦之间,笼罩着盘盘绕绕的淡青色云雾。
此时天光已暗,再往下看,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但卿舟雪明显能感觉到,应当是有活物的气息存在。
“这底下都是教主养的蛇,平日里靠吃新鲜血肉而活。”那领路的少女微微回眸,露出一抹俏皮的笑:“要是有人犯了大过,教主会把那人丢到这下头去。能少喂一只羊呢。”
“客人走路千万小心,不要踩空。”她脚脖子带着的环儿上有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形同怨鬼啼哭。
这话说与寻常人听,自是很恐怖。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只算得上一个小小玩笑——莫说被吃,蛇兴许会先死完。
此地风貌,又与蓬莱仙岛大不一样。
卿舟雪将风光收入眼中。
心中莫名就发出一声感慨,师尊认识的人当真很多,出门在外,总能寻到歇脚的地盘。
回首一望,方才她们走出来的那间屋子依旧灯火通明。
花轻竹在里头扯着云舒尘闲聊了一通,她玉白的手腕上绕着那只小蛇。另一指,有一搭没一搭,慢慢地地抚摸着蛇头,蛇头被压得低下,时不时吐了个猩红的信。
“我是不是猜错了?”花轻竹掩唇笑着,“从眼神里看出来……其实你带来的那个白衣姑娘,不是徒弟,是道侣吧。”
这并不矛盾。云舒尘懒得费口舌解释,于是嗯了一声。
“什么。”花轻竹状似伤心,“你合籍都不告诉我,半点风声也没有。”
“还没呢。”云舒尘一笑:“我还有胆子不请你么?”
“啧。”
花轻竹这才满意,抿了一口残酒,她看向云舒尘,翘着嘴唇,“你刚才问这秘境的事儿?其实我也只是知道境内有了一个,大概是在这林子中间的一处洞穴里头。”
“至于这大乘期妖兽么……附近的蝎子精蜘蛛精什么的可多了。”
花轻竹道:“不带壳的,还有蠕虫。啊,软软白白的。”
云舒尘揉了一下眉心,“……为何都是长成这样的?”
“多可爱啊。”花轻竹歪着脑袋:“云仙子不会是怕了罢。”
“可爱?”
云舒尘冷淡道:“树一般粗的虫子张着血盆大口追着人咬,你到底是觉得哪里可爱?”
此处秘境与太初境自发开辟的并不一样。先天秘境中镇守的妖兽,一般都与周遭环境息息相关。
譬如这祭仙教地处九州极南,树木繁茂,常年阴湿不见天,毒瘴横行。
很适宜各种毒虫的生长。
其中也很自然地,会有一个两个,得了成精的机缘。
当时听掌门说是在这附近,云舒尘便觉得有几分不妙。
若非大乘期妖兽实在稀少,妖丹也很是珍贵——她实在不想一睹芳容。
“对了。”花轻竹低头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盒,镂空着的,很是精致,其中有两只蛊虫在沉睡。
她放在桌上,朝云舒尘那边推过去。
“这是什么?”
虽说那小虫不动,但云舒尘半点不想拿着。
“情蛊。”
花轻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飘渺柔和,如同鬼魅在蛊惑。
云舒尘的指腹本在轻敲着桌面,听到此言以后,她的动作顿住,抬眸看向花轻竹。
“方才那位。我观她眉眼之间,如静潭空明,情念淡漠,看着是修道的好苗子。只是不像是有情人。”
“此蛊一旦种下,在子蛊和母蛊两人之间,便会相互吸引,无论你如何对她,她都会一直如一,百死不悔。如此,方成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美。”
“此蛊不伤身不害命。多一层保障,不是么?”
花轻竹笑得相当得意,“你若收下,便作贺礼罢。到时候赴宴,我可不送了。”
听闻祭仙教的蛊术毒辣至极,云舒尘今日才亲眼得见。
卿儿虽然情绪平淡,但她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云舒尘头一遭便是想到了此处,她觉得大可不必,正想婉言拒绝。
可是心头略跳了跳,再看向那蛊虫,便变得不甚宁静。
时光总是会将所有的情感冲淡。修道之人寿命漫长,几百年后若还能相敬如宾,都算是极为要好的了,但消磨到那个时候,估计火星都不剩多少,只能算是与熟悉的亲人过日子。
但那显然不是她想要的。
云舒尘现在就在极力克制,连有时与她的亲密之举,也是不动声色地拒几次,再应上一次,唯恐她有一日要厌倦了。
如果有一份永远真挚的情摆在眼前,不会褪色,亦不会消融。
亘古不变。
她岂会……
岂会半点不心动?——
【……掌门亦笑道,“譬如在必经之路上种了棵树,树上挂满毛虫。本座记得云师妹那次难得方寸一乱,直接将树烧成灰飞,死活过不去这坎。”】
摘自六十四章。
师尊:徒弟这嘴,不能要了。
第126章
既是贺礼。
不管喜不喜欢,仔细想想,当面拒了人家也不太好。
她最终还是收下了,放在纳戒最深层,似乎并不打算再看见。
云舒尘曾来此处住过,不算全然陌生,花轻竹与她并肩走到客房。那女人忽然叹了一声:“你也不早说,一开始未能确定,还让人备了三间屋。”
“夜已深,那我就不打扰了。”花轻竹的衣裙在黑暗中迅速隐退,连任何声响也无,相当神出鬼没。
虽是三间屋,只住两间不就好了。
云舒尘在两个亮着的房门前徘徊了一阵子,很快确定了卿舟雪的所在。她轻叩了一下门,而后推门走了进去。
以往都是她等卿舟雪。
今日难得来晚了点。
卿舟雪盘腿坐在床上,正在静心打坐。她闭目的神色淡定自若,瞧起来当真有仙风道骨的样子。
云舒尘打量她片刻,只觉得离记忆里那个孩子的身影越来越远,少女的身影也越来越远,浅淡得都快找不着了。
自然,还是现在看着,要更赏心悦目一点。
云舒尘不甚喜欢小孩,可那时候的卿舟雪却是个例外。兴许是她自小话少安静,又生得冰雪可爱,怎么看也不会招人厌烦。
卿舟雪虽闭着眼,但刚才那一声叩门已经被她听见。只是运功半途,不可随意分神,她仍是勉力续完了一周天,而后才将周身灵力运转打止。
轻轻抬起眼睫,发现师尊的脸近在咫尺,一只手指摁上自己的唇,似乎有所不满地揉了揉。
“炸蝎子好吃么。”
女人的声音幽幽的。
“外焦内嫩,孜然似乎放多了些,口味偏咸。”她还未说完,那只摁在自己唇上的手指便动了动,将正在认真分析炸蝎子的嘴摁紧。
一般来说,睡前会有一个吻。
她的下巴被略微抬起来时,很顺畅地闭了眼。面上的呼吸轻浅,似乎在凑近,但最终令人意外的是,云舒尘离开了。
手也一并松开。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师尊叹了一声,“罢了。”
卿舟雪当即愣住。
她被云舒尘拽了下来,而后又被环住了腰身。
“明日早些叫我。”
当天光蒙蒙亮时,卿舟雪便醒了,她每日的作息一向皆是如此。
她睁开眼睛,师尊的睡容近在咫尺。
此刻室内还很暗,但已隐约能自她的面上瞧出淡淡曦光投下来的影。
那双眼甚是好看,便是闭上了,也能让人惊叹于其走势的优雅。此刻她低垂的睫羽一动不动,看似睡得很熟。
卿舟雪将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握住,“师尊。”
没半点动静。
云舒尘昨夜尚说让她早些喊她,估计是今日要去秘境。卿舟雪不得不松了那手,而后一指戳到她肩头,推着她动了动。
那双秀眉很快蹙起来,不甚烦扰地向前一手推去。
而后兀自翻了个身,只给卿舟雪留出一个冷漠的背影。
眼看着日头愈高,卿舟雪没过多久,又去晃了一下师尊的肩膀,这次终于教她睁开了眼,翻了回来,蹙眉朝这边看。
“师尊,时辰不早了,该起了。”
“嗯。”
她闭上眼,似乎还在醒梦。
卿舟雪本是很温柔地放她清醒一会儿,没想到女人的呼吸逐渐均匀,手上的力度也慢慢松去。
正当她感觉不对劲时,云舒尘又睡着了。
“师尊。”这次她的声音高了一些,云舒尘的身躯颤了一下,再度睁开眼。卿舟雪一手将她扶着,半坐了起来。
“……下午再去。”
她这话说得也像是泡了千年陈酿,酥醉绵软。而后没骨头似地靠在了卿舟雪的身上。
“可是下午再去,我们回来时便是晚上了。天黑时在空中御剑,不好寻向。”
云舒尘蹙着眉,双目迷离地看着前方,“困。”
“起来便不困了。”
“嗯……”又是一句低声的什么,她含糊得都没说清楚。
云舒尘每每快要再度睡去时,卿儿总能将她晃醒,如是次数多了,到底让她欲睡不能睡,心中微恼。
结果这一气,却将自己气醒了。
卿舟雪在愈挫愈勇的路上一去千里,总算真正叫醒了她,虽然莫名地被师尊瞪了一眼。
好不容易收拾完的云舒尘终于领着两个徒弟出了门。
面前这明媚的太阳光晃得人眼花,兴许还未过午时。
……算是如期。
穿至密林时,卿舟雪走得稍微慢一些,跟着师尊后面,看着她与余英二人越走越近。
一种直觉在心底轻轻敲着。
卿舟雪缓步走着,尽量无声地碾过脚底下的枯枝腐叶。她仍是觉得不对,于是快走几步,先一步将余英拉了过来。
余英被她攥住手腕,神色有些诧异,连云舒尘也侧头看过来,“怎么了?”
卿舟雪稍微松了一些手劲,淡淡道:“师尊只管走路,我照看师妹就好。”
云舒尘点了点头,余英没有任何异议,便跟在了卿舟雪身旁。她一开始进入这密林时,还显得有些惧怕,毕竟四周都暗沉沉的。
但走过一段后,发现也没有碰上什么危险。于是这话也愈发多了起来。
“旁人的灵根都是金木水火土,为什么师姐的偏偏是冰?”余英甚是好奇地看着她。
“冰自水而生,也不算与五行毫无干系。”卿舟雪一面警惕着后方,一面轻声答道。
“那应该比水灵根更厉害才是。”她的语气中饱含着羡艳,拉扯着卿舟雪的衣摆,晃了晃。
天底下没有最厉害的灵根,修行的关窍,主要是靠己身。
卿舟雪正想回答,却听见云舒尘在前面说了声:“应是此处。”
一道石缝之间,弥漫着潮湿而腐烂的气息。但是其中洞若幽微,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波澜。
这是一个秘境的入口。
“准备好了么。”云舒尘向身后瞥了一眼,轻叹道:“到时候能瞧见什么东西,这可说不好。”
卿舟雪点点头,见师尊的身影没入其中以后,她一手牵着师妹,闭目穿过了那道石缝。
虚晃的感觉再度袭来,她余下那只手悄然抬起,摁上了腰间的清霜剑。
再度站稳之时。
一处至为幽暗的洞穴,自脚步的回声来看,应该很是封闭。
伸手不见五指。
“……师姐!?”余英的声线在颤,伸手往边上抓去,很快被卿舟雪嘘了一声。
“别出声。”
“活物的气息,有倒是有,只是离我们尚远。”云舒尘的声音自前方飘来,温温淡淡的。
一阵窸窣之声,像是有何物被翻了出来。
微明的光自她掌心亮起,顿时填满了整个幽闭之处。
那是一盏提灯,其中似乎并非凡火,而是压拢在一团的灵力,甚是耀眼。
云舒尘将提灯的手柄放在卿舟雪手里,眉梢微蹙:“大乘期的妖兽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是要与之拼命。就算是我在,也不一定能保你们二人全然无恙。”
“嗯,我会看着她的。”卿舟雪正色道,将小师妹又扯过来了点儿。
不知为何,云舒尘向她迈了一步,衣袖拢住了灯笼,在一瞬灯火几乎全灭,四周又陷入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卿舟雪感觉到她的唇擦过自己的耳侧,轻到近乎是气音:“你看好你自己就行。”
温热转瞬即逝。
而后她撤开了手,灵光又被催动,重新盈满室间。
卿舟雪回过神来,发觉云舒尘的身影飘渺,步伐虽是不快,但已经走出来几丈远。
她定了定心,将余英牵好,继续跟在师尊后面。越往里头走,一股子妖邪的气息愈发浓厚,带有一种浓郁的血煞之气。
并非所有的妖气都会如此血腥。只有以杀生为道,血肉为食的妖孽才会如此。
清霜剑此刻已经出了鞘,悬浮在卿舟雪的手侧,她随手一抬,便能抓握。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爆响,余英惊叫出声,卿舟雪将提灯放低了一看,师妹不甚踩死了一只小虫,浆液自其中渗出。
正在此时,走在前面的云舒尘忽然顿住,往后倒退了一步。
“怎么了?”
“把灯给我。”
卿舟雪将灯递了过去,在交接之时,她感觉师尊的手似乎有点凉,掌心似乎都出了层冷汗。
这是怎么了。
云舒尘捏住灯笼,将其取了下来,而后往前一掷,灯笼悬浮起来,缓缓向前飘去,顿时照亮了前方一大片。
在盘曲的洞穴之中,地上密密麻麻地长着甲虫,几乎铺满了地面,洞壁之侧,甚至还有很多倒悬在洞顶。
它们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沉睡。
云舒尘在看清了那群小东西长成什么缺德模样以后,一时胃疼。
她本是想扶着旁边的洞壁缓一缓,但又想起了什么,手还未挨上便像碰了火炭一般缩回来。
一层霜色蔓延洞壁,而后悄然无声地靠近了前方的路。
云舒尘回头看去,卿舟雪双指并拢,竖在胸前,清霜剑仍然悬浮在她手边,弥漫的寒气将温度降得很低。
“此虫系群居,在外门授课时说过,”卿舟雪冷静道:“遇寒则僵直不可动。师尊,我们完全可以踩着走过去。”——
——“我们完全可以踩着走过去。”
——“……不可以。”
第127章
假如一只脚踩上去。
鲜嫩肥美的虫虫颤了一下那敏感躯体,而后紧张地缩紧背上的甲壳,自口器之中羞怯地吐出一丝浆液。
发出一声轻噗。
云舒尘不可遏制地想到此处,她只觉头皮发麻,又往后退了小半步。
卿舟雪终于察觉出了师尊的不对劲,她的目光从满地甲虫上离去,再撞见了云舒尘眼中的嫌恶之色。
这洞内空气稀薄,极为湿润,又没什么附着点,火烧怕是行不通。用水冲又不甚可控,万一几只飘去身上可怎生是好?
云舒尘纠结一番,却发现卿舟雪所说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她缓缓闭上眼,无可奈何地点了头,“那你冻厚实一些。”
卿舟雪打量师尊片刻,却收回了目光,不欲用方才的法子。
清霜剑被她握在手中,掂量了许久。
她丈量了一下洞壁的尺寸,于方寸之内,这一剑必须极为小心。
过轻会无法全然粉碎它们,过重则会导致洞穴坍塌。
寒气环绕于她握剑的腕骨,蓄力良久,对着虚空一刺。
大片的冰霜如死神降临一般,吞灭所有生机。
她所挥出的那道剑意,在极为狭窄的洞穴之中夹杂着碎冰切割着,速度极快,却甚有分寸,控制得极为精细。
云舒尘感觉到冷风呼啸了一瞬,她睁开眼时,卿舟雪已将剑收入鞘中,锵地一声合拢。
面前只剩一团一团的碎冰,几乎快要化为粉尘,哪里还有任何虫群的影子。
成功了。
卿舟雪松了口气。
云舒尘的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她往前走了一步,碎成末了的冰屑之中隐约有一些浅红,再看不出任何虫躯。
而这洞壁上只留存了一些浅淡的划痕,几乎没有碎掉任何一块石头。
“刚刚用的是什么?”
云舒尘抚上干干净净的石壁。
“剑谱残篇之中的第一式。”
卿舟雪又顿了顿:“准确地说,我将其改了。因为此一招千山万径之中,剑意自周身荡开,易伤身边人。可只要压一压势头,便能自手中划出一道,碰到东西时才会从四面八方割开,就像师尊施法一样,能打得更远……”
她谈起剑道时的话并不少,眼底是微微亮起的。
云舒尘从以前便有意帮徒儿理清思路,总是会在闲暇时候问问她。
譬如这一剑为何要如此,有什么好处。虽然云舒尘不通剑道,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将卿舟雪问得哑口无言。
答不上来,那她便只能回去再悟,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于复盘之时,才能真正明白其中道理,而不是死板地重复前人留下来的老规矩。
年复一年,由于被云舒尘问得多了,卿舟雪总是习惯于和她讲剑道,无论是新学的,还是自己琢磨的。
她的徒弟虽然在感情上异常迟钝,但是在修行上总是思维活得很,也有可能是因为云舒尘教她之时,从来没有拘于定法。
她总是能莫名融会贯通很多东西,譬如自创的一些剑招上,甚至带着一点云舒尘施法时的影子。
卿舟雪是一块璞玉,云舒尘正将其雕琢成型,近几年愈发光华夺目了。
卿舟雪讲完这长篇大论后,心中微畅,但一眼瞥向这漆黑洞穴,又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不太适宜。
而云舒尘正看着她,师妹也眼巴巴地等着她说完,估计都已经不耐烦了。
她对上云舒尘的眼,轻咳一声:“不啰嗦了。”便转身以剑开路,向前走去。
啰嗦么?甚是可爱。
“说的很好。”云舒尘跟在她身后,笑了笑:“其实……”
其实有你这样的弟子,是我修行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真正为了别人而骄傲。
她留在心底里的话并没说出来,而是又往心深处压了压,留下一个鲜明的刻痕。
再往前走去,气味便愈发冲鼻。阴暗潮湿,似乎还捂着几百年都没有敞过气的霉味与腐臭。
方才那一盏浮灯被云舒尘掷出,此刻又被她收拢回来,放在前面照明。
这一堆密密麻麻的虫群,并无修为,可能只是刚刚出生的幼崽。连开胃小碟都算不上。
愈往里走,清霜剑的震鸣声愈大。
待到视线豁然开阔时,云舒尘的心也顿时开了一下,险些裂了道缝。
地上又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大群虫子,这里的个头皆有幼猫大小,蠢蠢欲动,似乎还生了翅膀。而虫群之间,一大只虫母赫然袒露在人眼前。
虫母上下两头细,唯有中间粗,白白胖胖的身躯,正横亘在整个洞府。它的腹部光滑水润,正在很有生命力地蠕动着,自尾部不断地产卵,而那些卵的孵化时间似乎很短,一旦出壳,便成了一堆不断蠕动的白胖幼虫。
兴许再羽化一段时间,就会变成那样伏地甲虫,或是眼前会飞的大甲虫。
那只大白虫子的口器上,正叼咬着半幅残破人躯,也不知是哪位探路的可怜人殒身于此。
云舒尘忍住胃底的翻腾,她又缓了半晌,才勉强动了动手指。
最终她忍不住自袖中扯出一布条,系在了自己的双目上,遮得死紧。而后握着卿儿的手,“待会你让余英站远一些,再是为我指向。”
卿舟雪叹了声好。
这一群虫比方才活泼许多,嗅见生人血肉,翅膀都在振动。云舒尘抬手结阵的一刹那,无数密密麻麻的大虫飞扑过来,几乎能把人淹没。
“师尊,前方约三尺。”
一道水幕撑起,将虫群全部挡了回去。此处空间宽敞许多,她施法无需担忧水能反溅在自己身上。
水相玄冥自空中凝聚成形,而后伴随着一声龙吟,以极速攒动的水流将群虫的翅膀沾湿,射到石壁之上,摔成浆液,黏黏糊糊地糊了一壁。
虫母似有察觉,它的身形虽是看着笨重,但并不迟缓,头部扭转,吐出一大片粘腻的丝液,飞溅到石头上,皆能听见滋啦的声响。
是有剧毒。
云舒尘听见这声响,往后瞬移了几寸,力求安全。
“师尊,东北方,离地两丈左右。”
龙尾一拍,又扫落了几只残存的甲虫。
而匍匐在地的幼虫没有翅膀,居然很难被水流冲走。水龙在与虫母缠斗之时,几只便蠕动着向云舒尘脚边靠近,好在被一一卿舟雪斩于师尊脚下。
不愧是大乘期的妖兽,它所产下的,便是稍大一些幼体,卿舟雪也砍得甚是费劲。偶尔有几只甲虫扑向她,她拿剑刺去,震得虎口发麻。
余英正欲上前,似是想要帮忙,忽然被一道细流卷起,放到后面,细流束缚着她,亦是一层保护。
云舒尘温声道:“你便离远一些,恐会伤到。”
余英乖巧地嗯了一声。
那只水龙在虫母身躯上暴虐地冲撞着,但是却如何也穿不透它外一层看似薄柔的外皮。
口器之中喷洒的黏液,让水龙的身躯不再纯净,龙吟声痛苦地断续着,云舒尘会遭到一定的反噬,她此刻丹田之中似火烧,亦非轻松之时。
就在此刻,卿舟雪心中闪过了那一日山火炎炎时,她脚踏冰龙,穿过火场,去寻找阮明珠的画面。
灵光就此一现,她将清霜剑向前刺去,玄冥似有感悟,龙首一侧,叼住了清霜剑,整个龙躯顿时化为一片霜白,龙牙也愈发坚硬,再一合拢,顿时刺破了那一层外皮。
云舒尘的修为本就高这妖兽两个小境界,虽然耗了一些时候,但倾压之势仍很明显,渐渐地,玄冥将虫母的身躯绞得几乎要断掉——
或许她不该这么做的。
只听见噗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
她连忙再撑开一道水幕,仍无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些温热的……黏液,飞溅到了自己的衣裙上。
这身衣裳不能要了。
面前的布条忽然飘落下来,云舒尘的手一颤,瞧见了此生相当难忘的场面。
虫母的身躯破裂以后,密密麻麻蠕动的幼虫自它的身躯中钻出,铺天盖地,几乎要充满整个洞穴。
它生而为妖,许是无错。
但为何要生得这般恶心,云舒尘百思不得其解。
她额头上出了层冷汗,眼睛一闭,玄冥的身躯骤然膨大许多,以万钧之力,将周遭石壁砸出了一个深坑。
由于师尊一时激动,洞穴很可能有坍塌的风险。
卿舟雪此时几乎站不稳,她扶着石墙,地面抖得像是地震,还有隆隆的回音作响。
她连忙支起了两个冰柱子,企图撑好这一方天地,“……师尊!”
方才那一砸,幼虫也死了大半。湿漉漉地瘫在地上,只剩下一些还在轻微地扭动。
卿舟雪只在上次雷劫之时,见证了师尊的十成力。但那时她困在阵中,暂且感受不到她澎湃的威压。
今日她终于再感受到了一次。当师尊蒙眼的布条掉落之时,四周灵力紊乱高到几乎随时要炸裂,而卿舟雪亦半跪了下来。
余震之时。
卿舟雪嘴角溢出一口鲜血,无力地支着剑,将自己撑了起来——
养胃的小boss。
第128章
卿舟雪再看向前方的场景,亦愣了一瞬。
那只虫母已经四分五裂,唯剩一颗血红的妖丹裹在一堆黏液里,明媚耀眼。
云舒尘的手僵住,而后放下,似乎还隐含了微微的颤抖。然而她的背脊仍是挺直的,在徒儿面前依旧是一副从容模样。
她空手一握,那枚妖丹飞于自己手心,只是还滴滴答答地掉着浆液,云舒尘不忍再看,直接将其收进了纳戒之中。
耳旁的隆震还在响,卿舟雪的神色严肃起来,“怕是会塌了,师尊,快走。”
她牵起云舒尘的手,路过余英时又将她捎上。每走一段便用冰柱支撑一段路途,好在一直撤到洞口时也未出什么乱子。
一出秘境,天光大亮。
在暗处待久了,瞧见外面双目刺痛,还要适应许久。
卿舟雪盯着云舒尘的下衣,她有点不忍心告诉她的师尊——她的裙子上沾了半截死虫,可能是炸过来的一瞬,不慎粘上的。
云舒尘正欲低头,忽然被卿舟雪抬起了下巴。一般而言,这个举动平日里是云舒尘对她做得多。
云舒尘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猝不及防抬头见到了卿舟雪唇边未擦的血迹,她抬起一只手,轻轻蹭过那道红痕。也正当此刻,清霜剑顺利地将那只死虫自师尊的衣摆上剔除。
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云舒尘回头过快,卿舟雪没来得及,她忽然感觉师尊的手又抖了抖,往前一撞,忽然将自己揽入怀中。
抱得死紧。
卿舟雪扭过头,瞥了一眼正目瞪口呆的小师妹,给了她一个眼神。
余英回过神来,连忙背过身去。
卿舟雪的手顺着云舒尘的背,她不太会哄人,沉默良久,最后轻声道:“师尊,我们已经出来了,再看不着这个。”
“……我现在一闭眼,眼前都是。”
都是虫母娇嫩而富有生命力的身躯。
云舒尘缓了一下,才幽幽答道。
她推开了卿舟雪,感觉自己衣袖上黏糊一片,不禁又开始反胃。此刻连徒弟的安慰都不再奏效,她拂袖往前匆匆走去,想快点回去彻彻底底洗一通。
此次师尊回峰的速度相当快,一个人远远将两个徒弟抛在后头。卿舟雪只好带着余英,不再试图赶上她,在后面不紧不慢地飞着。
余英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师姐……你和师尊是?”
纸终究包不住火,卿舟雪嗯了一声:“是喜欢的人。”
“她是你的师尊。”余英抬起眼睛,微微蹙眉,不解道:“……为什么?”
“喜欢擅由己心,又怎么说得好。”
“我不明白。师姐前途无量,天资又高,若是与师尊合籍,旁人只会觉得你能有如今修为,都是以色相惑上换取之。”
色相?其实卿舟雪打小觉得师尊生得更好看,倒是从未觉得自己牺牲了什么。
“众人口舌纷纭,只作听听罢了。”卿舟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待她们二人回到峰上时,云舒尘已经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地出来了。卿舟雪见她颈处皆被自己洗出了一道薄红,兴许是相当用力地来回搓了三五回。
换下的衣裳被云舒尘扔了。储过妖丹的纳戒也被她扔了。若不是卿舟雪和余英是两个大活人,她恐怕也想把滴着黏液的徒弟扔下峰去。
那枚妖丹已经被清洁干净,红润而有光泽,异常美丽。但由于妖性未祛除,还得放在法器中净化一二,才能有用。
此物珍贵,乃渡劫之所需,不能出差错。云舒尘在周边设了屏障,以防外物干扰,就摆在卧房铜镜之前。
卿舟雪今日踏着飞剑掠过演武场上空时,发现演武场上弟子服饰各异,瞧着不像是太初境门人。
兴许又有别宗来联谊。
每每如此,各峰长老都不能置身事外。犹记得师尊说过,这个时候最累人。
果不其然,回来的第二日,云舒尘便又去了主峰,看似是要消失一整日。
今日的鹤衣峰很是清寂。
小师妹好像也不见了。
忽然,天边飞来了一个踏剑的身影,似乎是直冲鹤衣峰而来。
卿舟雪仔细一看,并不熟识。
那小弟子冲卿舟雪喊道:“柳师叔找师姐去灵素峰一趟,说有要事!”
柳师叔?
卿舟雪当即召来清霜剑,随她一起飞向灵素峰。穿过药庐,只见白苏与柳长老皆立在一丹炉前。
柳寻芹眉梢微蹙,听到身后有人来,她转过身,“白苏说,前几日那糕点,是你送来的?”
卿舟雪见她神色严肃,心底略微一凉,“师叔,是有问题么?”
那天卿舟雪将此事交托她以后,白苏验了几次,也没寻见毒素。她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寸草生凋零,试了几次后百思不得其解,便拿来问柳寻芹。
还好她细心,问了一嘴自己的师尊。
“确实没有下毒。”柳寻芹自手中捻起一根半透明的草叶,相当袖珍,放在卿舟雪面前。
“其中加了这一味。此草名为玲珑子。无色无味,对于修仙之人而言,食下亦没有任何效果。对寸草生有相克作用。”
柳寻芹说到“修仙之人”时,略微顿了顿,她的目光紧盯着卿舟雪——云舒尘体内的那一半魔血,却极有可能摄入过多而再度显露出来。
这里还有一些随侍的小弟子,白苏也在场,有些事情她不便和卿舟雪明言。她也不知云舒尘是否和卿舟雪谈过此事,一时竟有点头疼。
卿舟雪眉梢微蹙,她暂时没把师尊和魔族扯上关系。
不过此物无色无味,又没有什么功效,亦不是常见的草药。余英她下在糕点里,显然不是为了调味,其心用意定然有不轨之处。
卿舟雪冷声道:“是,我这就去知会师尊一声。”
她才刚离开灵素峰,掠过鹤衣峰时,忽然想起余英此刻独留在峰上,无人看管,还是先将她制住为好。
此念一起,她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一种如影随形的危机感漫卷全身。
于是清霜剑降了下来,带着她落于庭院。卿舟雪心脏狂跳,脚步急匆匆地,总觉得要生出事端。
余英不在前庭,亦不在后院。凉亭也不见,长廊也不见。
人呢?
卿舟雪忽然听到师尊的卧房之处,传来些微声响。她捏紧了手中的剑,缓步走过去。
卧房里能有什么?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
不对,卿舟雪想到一事,那枚妖丹正是摆在其中。此为渡劫之所用,到时候定要练成丹药的。
渡劫之事需千般小心,稍有差池就可能前功尽弃,她容不得别人再动什么手脚。
门板吱呀一声推开。
那枚妖丹果然被取了下来,正握在余英手上,也不知她是如何破掉云舒尘设下的一层屏障的。听到身后有声响,她突然回头,耳旁冷风呼啸,一剑直冲自己的肩膀刺来。
余英侧头躲开,险些被刺中,凌厉的剑风刮乱了她的头发,但还是比那人慢了一步。她抬眼瞪向来人——只见卿舟雪一剑收在手中,往前一送,几乎只有残影,直抵上了她的咽喉。
“将妖丹给我。”
她冷声道。
余英先是一愣,估计没想到她会有所察觉,捏紧了手中的妖丹:“你若是动我,我便直接碎了它。”
“你没这本事。”
卿舟雪没有与她废话,她手中的清霜剑并未往她咽喉刺去,而是换了个方向,挑向手腕。剑还未至,寒气先行,手腕处冻僵一片,便是想要握紧妖丹,也动不了一分。
余英另一只手抬起,她施法时的手势与云舒尘几乎一样,火苗很快自周身窜起,将手腕松活开,冰化为水,而后被她所控,宛若利剑,朝卿舟雪的心脏之处射来。
铿锵一声,虽为至柔之水,亦然震偏了剑锋。卿舟雪也正是在此时发觉,余英的实力应该远不至于是刚入门的弟子。
但如此狭小而近距离的搏斗,剑修是占天然的优势。她下一剑刺出,还未至胸前忽然手一松,随后一掌运起灵力朝她胸口拍去。余英本是想躲开那剑,兴许是实战经验不足,侧过身时,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掌。
一口鲜血喷出,手也被迫松开,那枚妖丹被抛起,又很快被卿舟雪一接,紧紧握在手中。
她将其收好,再是一剑横上了余英的颈脖,不慎看见余英摊开的手心之中,五个光点悄然跃动着,与云舒尘一模一样。
卿舟雪收回目光,眼神微冷:“这几年来,她可曾亏待过你?”
余英还在颤抖着咳血,那一掌有点重,她头晕眼花了半天,听到卿舟雪这么问,她噗嗤一声,却低低地笑了出来。
“卿舟雪。”
剑锋上的霜逐渐覆上了她的喉咙,余英说话愈发艰难,她眼中没有将死之害怕,只是呵呵笑道:
“你莫不会真以为,你师尊是什么天上仙子,高风亮节?”
她艰难地动着嘴唇,和着血一口向卿舟雪唾出:“当年她云舒尘勾结魔族,屠灭我徐家近百人……近百人子弟,此等流着魔血,心狠手辣之辈,分明是人尽可诛之,也不知是怎么好意思坐这仙门长老之位!”
卿舟雪一愣,随即蹙眉:“你在胡说什么?”——
第129章
徐家。
这两个字再度自卿舟雪耳中穿过,震得心中一动。她拿剑的手顿了一顿,而后僵住。
那日在宝珠的留影之中,她与年少时的云舒尘在酒楼吃饭。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也正是在听到身旁人谈到“徐家”之后,这才骤然色变。
她记住了师尊细微的神色变化,但在出来之后再问她,云舒尘只是很寻常地提了一下,说是以前会派一些年轻后生来太初境学习道法。
当真是如此么?
师尊与其的瓜葛显然不浅,至少不如她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你实则是姓徐?潜伏于此处,当是费了很多心思。”
卿舟雪的剑锋不动,“空口无凭。谁人信你?”
“是啊。”余英弯着眼睛,“……徐字失去众人为旁,便成了余。瑛失掉华贵之意,去其王字,便成了英。”
“现在是墙推众人倒。徐瑛二字,也伴着徐家当年的鼎盛一起过去了。”
徐瑛又咳出一口血,眼睛中似乎含了一层泪光,兴许是呛出来的。“我当年也和你一样,有着锦绣灿烂的前程,有师长好友……我很羡慕你。”
她的声音愈放愈轻,卿舟雪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当即握住了徐瑛的手,她的手中捏着一个小铃铛,似乎虽时都要准备挤碎。
“那糕点……咳,玲珑子已经深入她骨髓,这法器被我催动法力一摇,到时候所有人都知晓,太初境里窝藏魔族,你觉得那时会怎么样?”
徐瑛的笑容,这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一时都围绕在她身旁。就像千百个铃铛作响,让卿舟雪头疼欲裂——
书架上缺失的魔族功法。
魔族将领看着故人的眼神。
师尊绕开了徐家的话头。
一个一个的片段闪过她的脑海,桩桩件件,竟然异常的清晰。卿舟雪莫名慌了一瞬,而后她冷静下来。
不管她的话是真是假,她更不能让她得逞。
徐瑛看着她逐渐冷淡的眼神,心中略有失望。
本以为她这个“师姐”心地纯正,只是遭人蒙蔽,临死之前的一番肺腑之言,能教她看清云舒尘那女人的真面目。
未曾想,无可救药。
徐瑛冷哼一声,将最后一份情分放了下来。
就在卿舟雪这一瞬走神之时,徐瑛拼尽全力挣了挣,突然一滚,拿着铃铛躲开卿舟雪的剑,再是几步,便破开门疾飞出去。
卿舟雪连忙跟上,踏着清霜剑,如一道寒芒,自房门中射出,追得很紧。
徐瑛飞至半空,不管不顾,似乎想要去主峰。
云舒尘此刻就在主峰,各宗长老皆在那处。
卿舟雪心里狠狠揪起,若她不能拦下这遭,莫论整个太初境的名声,师尊她……师尊……
她必须得拦下她。
她们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追得很紧,飘过演武场上空。卿舟雪见徐瑛已经迫近主峰,手中凝成一把冰剑,即朝她掷去。
徐瑛扭身躲开,虽然毫发无损,但这样一扰,她御风的速度慢了下来。
今日底下来人许多,有各宗各派的弟子,正在演武场上比试交流。他们仰头看去,还以为卿舟雪在和她的小师妹切磋,精彩万分,不由得纷纷围观了起来。
林寻真恰好在此处,她眯着眼睛看向半空,心中奇怪:卿舟雪的师妹,不是才入门没几年么?
高空之上,烈日高照。
卿舟雪一剑截去徐瑛的路,她悬浮于空中,雪白的衣摆被长风吹得猎猎作响。
手腕一转,剑花挽成,周遭冷意肃然。万千雪花将徐瑛牢牢围住,形成一道墙,让她冲不破这牢笼。
雪花虽柔,在疾速旋转时,亦比利剑更为坚韧。
但卿舟雪万万不曾想到,徐瑛现在已经心存死志,只求玉石共焚,她居然冲出了那片飞雪,浑身的衣裳被割得破破烂烂,脸上,胳膊上没有一处完好。
而她的右手里,还紧紧攥着铃铛。
卿舟雪猜测此等法器,需要挨近了用,但究竟是多近,她并无从得知。
总之近上一分,危险便大上一分。
她必须要快一些了。但是徐瑛已经完全不管自身,她只要一息尚存,便会如扑火的飞蛾一般,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
徐瑛浴血冲出来时,底下的人目瞪口呆,一时纷纷愣住。议论声忽起:“这……卿师姐未免也太不手下留情了些。”
眼看着困不住她,卿舟雪再次费力追上去,两人宛若高空之上搏斗的鸟雀,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卿舟雪隔空一剑刺破她的肩头,卡准了穴位,欲逼她松手。
徐瑛的手颤了颤,当鲜血淌下来时,她已经无力得快要握不住,身体也到了极限,随时都要跌落。
但她此刻却忽然笑了笑,这笑中包含着如愿以偿的美满。
现如今,应当是够近的了,足够为父兄报仇雪恨。今日各大宗门的人皆来此处,正好是天赐良机。
徐瑛转过身子,一道符文忽然自胸口显现,燃烧至尽之时化作一道长风,将卿舟雪吹离了几丈远,这是她最后和她拉开距离的底牌,自然也要用到刀刃上。
她正准备毫不犹豫地,将仅存的灵力灌入铃铛,欲听到那清脆悦耳的脆响。
可是脆响还未起。
卿舟雪在天空中如拢翅俯冲的白鸟,身法依旧迅疾,可是眼见得那铃铛开始变亮,开始轻颤,她手中的剑离她背在身后的手,始终是慢了几寸——
两寸,一寸。
卿舟雪见再夺她手中之物,恐怕当真是迟了。
此刻思绪亦在风里呼啸,抑或是她什么也没想。
但整个人却完全地冷静下来。
还有最后一份希望,她的剑锋已经可以够着徐瑛。一瞬之间,心意已决,卿舟雪攥紧了清霜剑,冷冽的剑尖对准了她的腹部。
徐瑛只觉得面前闪过了一道白衣身影,而后紧缩而上的,便是决绝的一剑。
滚烫的鲜血自碧空洒落。
清霜剑完全没入她的身躯,霜寒在一瞬凝结了捅出的窟窿。
卿舟雪这一剑又稳又准,徐瑛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经气息断绝。
徐瑛如一片秋叶一般,落了下去。
卿舟雪伸手接住那铃铛,悄然收好,悬浮在空中,她的脸上,衣上尽是血点。尤其是清霜剑上,血线正缓缓地滴落下来。
底下的弟子一时呆若木鸡,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真死了!”
底下很快乱成一锅粥,此时演武场并非只有太初境弟子,还有别宗的一些道友。
林寻真看着徐瑛的尸体,张了张嘴,茫然了一瞬。待到卿舟雪亦缓缓落下来时,周围的人纷纷噤了声。
面前这白衣女子半身是血,容颜冷淡,一句话也没说,她站在原地,莫名地有点吓人。
林寻真一把将人拽过来,低声道:“卿舟雪,你在干什么?”
她晃了晃卿舟雪,但没有得到回应。
人群骚动一阵,似乎有人已经去请掌门定夺了。
卿舟雪默然不语,抬眼看向前方,今日娇艳的日光晃得她眼睛疼。
她一开始并没有想杀徐瑛,于是还留了一些分寸,企图将她制住,再叫师尊过来定夺。
但是逼到最后,天不遂人愿。她未曾料到徐瑛已不管不顾,如疯魔一般。
一瞬之间,决心已经下定,哪怕她担上残杀同门的罪名,也得将这事拦住。
卿舟雪慢慢阖上眼睛,满目的光皆被挡在沉重的眼皮之外,陷入一片昏暗。
刚才徐瑛挣扎之时,卿舟雪亦被她的水线穿透了心肺,当时不觉,此刻倒是觉出钻心的疼。
此刻她的思绪亦很乱,徐瑛说的话,云舒尘的容颜,魔族,仙门……一时如麻,她的双眼愈发朦胧,身子晃了晃,失重感顿时袭来。
清霜剑铿锵一声落在地上。
林寻真一愣,顺势扶住了卿舟雪。她再看去,人已经靠在她身上,嘴角缓缓溢出一抹鲜血,陷入昏迷。
*
卿舟雪并没有昏迷多久,她再度转醒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木椅上,摆在大堂正中央,环顾四周,此乃主峰春秋殿内的陈设。
她不仅瞧见了掌门,师尊,柳师叔,越师叔等熟悉的面孔,还有几张陌生的脸,看服饰,似乎也是别宗的仙门长老。
她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最终停在了云舒尘的脸上。
卿舟雪只看了一眼,便慢慢垂下眼睫。她将脊背挺直,面色不改,等待听从发落。
“今日于演武场上空,你与余英二人,这是怎么回事。”
掌门的眉头紧蹙。
卿舟雪刚想回答,但此般场面,又有别宗长老在场,不管云舒尘是或不是,她都不能随意将她与魔族产生牵连。
这一时便犯了难,有诸多不能言之于口的事。最后她慎重地道:“余英欲对师尊渡劫的材料下手,被弟子不慎撞见。弟子怀疑她混进太初境,心思不纯,另有图谋。”
“关于此事,有什么证据?”
“师尊设下的一层屏障尽数被破坏,可去一验。”
掌门点了点头,可却听到一人讽刺道:“谁知那屏障是你破坏栽赃的,还是另一人破坏的,此处拿不出人证,何人信你。”
卿舟雪一愣,抬起头来,说话的那位长辈,自服饰上来看,应当是陈家的人,那人冷笑一声,又意有所指道:
“太初境乃天下仙门首流,莫论何等理由,怎能留杀害同门之辈。况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实在令人发指。恐怕传出去有损太初境清誉。”
越师叔在一旁冷笑道:“哎呀,这位大人,太初境的人自有太初境来管,就不劳您多费心了。”
那人亦一笑:“这话说的。但凡修道之人,各宗友好往来。我们身为友盟,自然也甚是担心,倘若不重罚,此事传出去多有难听。”
“还请掌门明裁。”
几年前,卿舟雪曾经将某陈姓纨绔子弟打了一顿,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又听闻他在太初境干下的那些混事皆已暴露,被取消了参加问仙大会的资格。
问仙大会,乃是修仙界最为严格的比试。凡是心术不正之人,莫论修为再如何高深,也不能问鼎修仙界。
来此几位外宗长老,虽不认识卿舟雪,但他们亦知晓,面前这丫头,好像是太初境的一届翘楚。若因为犯了事,而失掉了参赛资格,得利的自然是自家。
于是他们揪住机会,一时纷纷谏言——私下杀害同门,莫论何理由,也都应该严办——
第130章
方才诸位长老在春秋殿内相谈正欢,外面传来一阵骚乱,云舒尘便有些警醒。
她以红绳为引,觉出卿舟雪似是有恙。
下一瞬,殿门忽然大开。
两个训诫堂的管事弟子架着已经昏迷的卿舟雪,急急忙忙来找掌门定断,颤声说出了内门命案。
林师侄紧跟其后,似乎是没拉得住,踏进殿门一脚又退了出去,最后恨恨守在门口。
两个蠢物。云舒尘心中正恼,当时摁上扶手,险些捏出一个坑来——但凡迟个一时半刻,把这些外宗的长老送走,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掌门的脸色黑如锅底,但只能顺其自然,方才才和他们讲到各宗同气连枝,结果下一瞬就将人屏退,倒愈发洗脱不清。
“既然如此,待她醒来再——”
而后卿舟雪似有感悟,晕乎地睁开了眼。
掌门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太初境的事,诸位还是少说几句。”凌虚门来使还算厚道,见状不对,开口相劝。
结果立马被反咬一口。
几人言天下仙道是一家,光天化日之下杀害师妹,对于此等恶劣行径,整个修仙界都需要警醒门下弟子,若放在他宗早已被逐出师门。
在别人的地盘上指手画脚,陈家还真够不要脸的。
不过有时候胡搅蛮缠虽然卑鄙,但确实能让别人下不来台,从而影响决策。
云舒尘眉梢轻抬,她并未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扫过那帮子慷慨陈词的人,将几个为首的面孔皆记在心里。
她明显看出了几宗和太初境的真正关系。
北边一带的宗门,反而在和稀泥。
而四大名门之一,或是其余的小宗,都是流云仙宗的势力,于此刻突然犬吠不止。
他们无论说什么,卿舟雪都面无表情。
可听到那句“逐出师门”,她的神色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动了一下。
而此刻,太初境的各位长老皆在沉默,似乎是在思索对策。
若说人证。
柳长老垂眸思忖,她的确可以佐证,余英在糕点里动了手脚。
可是那丫头聪明得很,她下的根本不是毒。这样往深了一查,又会牵连起云舒尘的身世。
那反倒得不偿失,情形愈发严重。
也正当此时,卿舟雪的目光朝她看来,而后她抿着下唇,冲柳长老轻轻摇了摇头。
“余英此人,的确心术不正。”
云舒尘忽然开口道,“本座早有心处决她。今日她的事情败露,我的大弟子先行一步,情有可原,不应罚之。”
她示意,让人把余英的尸身抬上来。不多时,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大殿。
“其一,骨龄对不上。应当是之前服用药物,延缓生长。”
“其二……”
她以一缕灵力探入被卿舟雪捅穿了的丹田,自里头掏出五个微弱的光点。
这便是灵根。
“她的五个灵根,恐怕有三个都不是自己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分明是早已经失传了的秘法,因为过于残暴,而被口诛笔伐,继当年徐家破败以后,最终无人再会了。
“若是不信,上前来看看,这便是了。挖出来的灵根,和天生的灵根并不一样,可惜入门时未能看出来。”
云舒尘收回了手,可她的目光并未看余英,而是自那些外宗长老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只不过余英身为内门弟子,她的处决,是整个太初境的事情。
而卿舟雪先斩后奏,不合规矩。还偏偏是在演武场上空,引发了一阵恐慌。
倘若人人皆如此,那整个宗门岂不是都乱了套。
卿舟雪并不惧刑罚,亦没有任何后悔。
只不过听到云舒尘丢出那两条明证时,她先是一愣,而后心中一片茫然。
原来师尊是知道小师妹有问题的。她知道的甚至远比自己多。
那为何……为何她半点口风都不与自己漏?
卿舟雪抬起眼睫,她望向云舒尘,云舒尘的目光与她交错了一瞬。
而下一瞬,她挪开了。
*
树影阴翳,鸟声啁啾。
“凡是来此思过,佩剑是不能带的。任何法器亦是不能带的。”
卿舟雪闻言,将清霜剑拿了下来,将戒指和玉镯也一并给了出去。
由于余英的确有罪,卿舟雪功过一半,掌门最终罚她禁闭思过三年,但仍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似乎觉得这也太轻了。
之后的事她便不再知晓。
太初境应当是开始着重调查灵根之事。师尊方才谈及此事,彻底扭转了各大宗门的注意力。但同时,倘若徐瑛所言是真,则极有可能引火烧身。
听林师姐说,太初境春秋殿内——就之后参选问仙大会,发生了一些分歧,最终闹得不欢而散。云舒尘一直冷着脸,明里暗里损了陈家一通,虽说不带一个脏字,但是句句如刀,直戳在了痛点上,把对方气得说不出话,脸色青黑。
卿舟雪无缘得见此中精彩,那时她已经退下了。
不过师尊这些年一直修身养性,零星的几次动怒,卿舟雪尚能记得。
但她属实不知云舒尘骂人是何等模样。
林师姐描述曰,相当优雅。
送她来此的正是林寻真。
此处和主峰后山禁足抄经之所不太一样,据说是前任掌门所开辟,完全与世隔绝的幽闭之所。门下弟子若不是犯了大过,一般不会关到此处。
林寻真将卿舟雪拿下的东西都收好,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一去三年,其实也好。”
“太初境内的流言都传遍了内外门。等过一段时间,兴许就消停了。现在你在外面听着,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看掌门不罚你别的,兴许就是帮你拖过去,可能不会真的关你三年吧。”
卿舟雪点点头,她将手里一直收着的铃铛拿了出来,放在林寻真手心之中。
“此物是我从余英手中夺下,不知是否真能害人。你莫要声张,直接交给我的师尊就好。”
林寻真点点头,目光看向她,似乎有一分怜惜之意。
“师妹,你还有什么话想和云师叔说么?我也一并给你带去。”
卿舟雪正欲转身,闻言脚步一顿。
沉默片刻后,她轻轻摇了摇头。
卿舟雪孑然一身,走进禁闭室入口,她的衣裳没入阴翳之中,如同雪地上零星的白光被乌云压下,直至消失不见。
她完全走进去的一瞬,洞门闭拢,于外界观之,再听不出什么声响。
里头很暗,只在角落留了一盏小灯,火焰竖直如针,几乎不动。
这其中似乎设有阵法,一旦进入,她周身的灵力皆不能运转,形同凡人。
毕竟是处罚之所,肯定不能让人舒舒服服地修炼。不然与闭关半点区别也无。
卿舟雪在地上找到了一个小蒲团,她盘腿坐了上去,垂眸静静地思索着,火光只照亮了她半边侧脸。
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众人惊恐的呼声,纷杂的异议,他们面上的神情,其实卿舟雪记得不甚清楚,亦不是很在意。
现在她无事可做,本是想静心冥想,但徐瑛的骂声犹在耳旁,与以往诸多疑点一结合,竟让她不得不随着她的话想。
思绪一乱,连忙打止。
她现在于此地想破脑袋也无用,旁人说的话,她亦不全信。反倒不如静心凝神,出去之后,再问一问师尊。
她打定主意,心里揣着的那物,暂且被自己卸了下来。
卿舟雪本是个淡然的人,没过多久便想通,开始给自己寻些事情做。
此地不能修炼,可她记性甚不错,有一些尚且还能想起来的功法,其中有不解之处,正巧能拉出来悟一悟。
这一片禁闭室中,四周皆是石壁,透不进光。
所以不分昼夜,只有一动不动的小灯,仿佛岁月在此处凝结,不再流逝。
卿舟雪不知自己到底过了多久。
她的思绪真正沉淀下来。
久而久之,连时间也忘了。
她盘腿打坐静思,耳根子清净到疑似失聪,好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否定了这个念头。
“轰隆隆——”
这时,唯一的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感觉整个石室震动起来,像是一道沉闷的雷劈在了地上。
莫不是要塌了?
此地完全隔绝了外界,设了阵法,旁人不来放她出去,她是完全不可能传音外界,也无法强行破出。
且这儿四四方方,光秃秃的,避无可避。
清楚挣扎无用后,她淡定地盘坐在原地。
震动持续了很久,最终也没见那儿塌了陷了。直到她打算屏息重新开始冥想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眼前的墙上传来:
“看你打了四天坐,也不活动一下,年轻人可要松活一下筋骨。”
石壁上的石块忽然凸起,像水一样流动而聚拢,最终幻化成了——
一只硕大的石龟。
“何方前辈?”卿舟雪掩下诧异,沉声道。
沉默了半晌,才听得那石龟颇为感慨地叹道:“你不像以前来的那个女娃娃。”
它咳了一声,严肃道:“吾名玄武,乃此地镇山神兽。”
玄武为四大神兽之一,其名威严,谁人不知?
可玄武很纳闷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娃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又开始闭目冥想。
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震惊?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对石头上蹦出个神兽这种事习以为常?
沉闷百年的玄武终是太过无聊,难得找到一个可以交流的活物。它又咳一声,慈祥地询问道:“年轻人,你来此思过?”
显然是没话找话。
“是。”
又没了下文。
玄武对这个冷淡的姑娘生起了浓厚的兴趣,继续问道:“哪峰门下的?”
“鹤衣峰。”
玄武回想了许久,也没想起现如今鹤衣峰上坐的是哪位长老。
“可是林青崖的弟子?”
卿舟雪摇头道:“不是。他是我师祖。”
“哦,哦。”玄武眯眼感受着这丫头身上莫名有点熟悉的气息,突然想到一个人,赶忙问道:“你不会是云舒尘的徒弟么!?”
眼看着卿舟雪点了头,玄武震惊道:“吾一觉醒来,那小女孩儿都当长老了?还收徒弟了?”
“前辈这么说,应是与家师相识?”
玄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雄浑,震得卿舟雪的耳膜发疼:“那能叫相识吗?!她烧成灰了吾也认得!”
“……”
这位前辈似乎与师尊有些过节。
卿舟雪思忖一番,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她……她当年亦来过此处?”
玄武的呼吸有些粗重,似乎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它慢慢道:“这倒是的。那丫头当年也是年轻气盛,犯下大过。林青崖发了一通脾气,便将她罚在此处了。”
玄武又眯起石缝做的眼睛,看向卿舟雪,叹了一声:“没想到。你们师徒倒是一脉相承。女娃娃,你又是犯了什么错?”
“我杀了一个人。”卿舟雪道:“她有所图谋,欲要败坏太初境与我师尊的名声。”
“一个两个的,杀气都这么重干什么。”玄武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年轻。果然是年轻。不过吾当年年轻气盛时,也是一口吞了太初境整个大泽呢。”
它打量着眼前的女娃娃:“你比她安分一些。”玄武的声音又忽然低下来,像是在和她压着嗓子说悄悄话:“那个死丫头,待在此处无趣。便拿着一把刻刀,在吾的脸上划拉了好多道褶子。你看。”
卿舟雪将灯拿了过来,照上前方的石壁。只见上头的确有很多刻痕,但并非是随意划拉的。
她的目光被一盏小灯映得柔亮。
“不,这不是寻常刻痕。”卿舟雪屏住呼吸,她伸手抚过师尊年轻时留下的痕迹,笃定道:
“这是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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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你们两脚小兽编排出来的玩意,吾并不懂得。”
卿舟雪秉着烛火,对着刻痕一道道看过去。由于这石壁经年环境不变,又无风刮日晒,那壁上之字留存相当完好,笔画清晰得像是刚才刻上去的。
其中隐约能看出是师尊的笔迹没错,但那字透出一点锐气锋芒,还带有凌厉之感,与现在不太一样。
其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名字,多为徐姓。
每一个人名上,又被斜刻一刀。
底下还有字,卿舟雪俯下身子,将火光凑近了些,此处的已经不是人名,而是八个大字。此几笔最重,似乎要把石壁凿穿。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卿舟雪看到此处,手心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将灯火摆回原处。
玄武看她忽然沉默不语,正寻思着拿个什么话头来勾起这小后辈的兴趣。
毕竟它可算是太久没说话了。迟钝的石龟此刻亦发觉,面前的年轻丫头,似乎对她的师尊——也就是云舒尘的往事并不知悉。
它慢吞吞地问:“吾为山神,与山川同寿。一觉醒来就发现了你,也算有缘。你的师尊也曾与我说过话解闷。关于她的事,我倒是知道不少,索性无聊,就当讲一个长长的故事罢。”
*
几百度春秋之前。
“吃饭了吃饭了——师姐又不在啊?”周山南刚把碗筷摆好,嘀咕了一声。
“师尊这么抠,今天竟还炖了鸡汤。云舒尘再不来,连汤底都没得剩。”越长歌坐在桌前,双手支着下巴,对着这肉香猛吸一口,她醺然道:“要不给她留一碗,我们先尝一尝……唔。”
忽然,一筷斜斜横出,止住越长歌跃跃欲试的手。
“长歌。”
那中年妇人盘着个发髻,是很和善的面相,此刻将木筷收回,慢慢问道:“这几日都没有瞧见尘儿,她成日闭门不出,到底有几日没用饭了。”
越长歌道:“横竖我今日没见着她。师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修炼起来就喜欢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不吃饭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徐香君闻言,眉头紧蹙,便盛了点饭菜,留在一旁。
正碰到林青崖将最后一碟小菜放上了桌。
“这点儿先温着。待会我给她拿过去。”徐香君以眼神示意了一下林青崖,他便顺手给留出来的饭菜施了一层灵力。
林青崖坐了下来,往桌上一数,确是少了最需进补的某一个。
他又开始念叨且发愁:“为师早就说过,尚在长身体时莫要轻易辟谷。那丫头就没听过一次劝,这才长得病怏怏的,连爬山都气喘不休,练剑也拿不动。修行一事,怎能急功近利……”
“师尊,你就算把我们念叨秃了,云师妹也听不到的。”
林青崖作为太初境的开山祖师,其下共有六名亲传弟子。一半是看资质捡的,一半是坑蒙拐骗的。
其余五位皆长势良好,宛若雨后蹭蹭冒头的春笋,令人欣慰。
只有某个四弟子大不一样,不管喂了多少补药,她总是生得苍白柔弱,像朵名贵的娇花,稍有不慎就会缠绵病榻,一年四季染八次风寒几乎是常态。
徐香君记得那日和林青崖将这孩子从流云仙宗门口捡回时,她浑身湿透,烧得奄奄一息,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当时喂了几颗灵丹妙药,又寻了人来医治也不见好转,以为是养不活了,结果她还是倔强地撑了过来,微弱而执拗地活着,火花虽暗,但从未灭过。
这大大激起了徐香君的怜爱之情,平日难免诸多照拂。
尘儿对她自生疏到熟悉,逐渐又趋于依赖,一旦无事便会黏上她。
她养了这些年,竟感觉身旁多了个闺女。
那时的太初境只能算微末小宗,草草分了内外门,连诸峰都分不开。
这几位内门弟子,皆是随着师尊在主峰上修行。
徐香君敲响了云舒尘的房门,过了许久,门开一缝,露出了少女的半边侧脸。
“怎么不去吃饭?”
“修炼呢。”她见是师娘,一对秋水明眸很快弯起,态度亲昵:“我忘了。”
“下次可不能了。”
徐香君叹道,将饭菜摆在桌上,余温刚好能入口,“再怎么说,还是要吃饭的。莫要嫌麻烦。”
云舒尘的眉梢蹙起,她坐下来端起碗,默默地扒着饭:“我马上也快辟谷了。”
“也没有必要这么急的。”徐香君忽然认真地看着她:“长歌说你修炼总是喜欢逼自己,你和师娘说说,这事儿可是真的?”
“修行之路,力求极致,有何不对?有时微末之差,便是胜负关键。”
云舒尘不以为意,她低垂的眼睫动了一下,流露出几分嘲讽。
他们才是真正养在宗门内的娇花,不会明白此中残酷的。
“那尘儿想要胜过谁?”
胜过一切挡她欺她辱她之人,至少也得比唐无月强。
云舒尘自己心中是如此打算的,但她眼眸一动,嘴上却并未这么说,而是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还未想好。”
徐香君不置可否,她走到窗边,将木窗都推开。
此刻正是盛春,外头的山花红得铺天盖地。
骄阳又在山花上渡了层金边,橙红橙红的,一团裹着一簇,满眼都是无声的热闹。
很漂亮的景致,可是这孩子却关了窗。
哪怕师娘开了窗户,光线盈满整个室内,但云舒尘却并未被山花吸引,而是紧盯着师娘在鬓边的两处斑白。
那一线线的银白很是刺眼,尤其是日光照彻之时。
“师娘,你为什么不修炼?”
云舒尘的眉梢紧蹙,搁下碗筷。
徐香君一愣,她倚在窗边回首:“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缘。”
“怎么会?”
衣袖被微微扯住,徐香君对上少女不解的眼神:“连师弟那般榆木脑袋的,都能将灵力勉强运转起来,而我的道法经文,都是你教来念的。”
她的眼中有何物在轻颤,晃成一片柔亮,像是薄泪。
徐香君片刻未语。
云舒尘的手松了松,眼睫一寸寸垂落,她攥紧了衣袖:“我只是想你陪我久一点。”
一只手缓缓落在她的头顶,宽慰似的揉了揉,终于是道:
“好。”
徐香君一时不知这个谎扯得对还是不对。
但当下,那孩子先是小心地怀疑了一下,而后再是反复朝她确认了几遍,这时面色都亮了几分,终于不再是之前易碎的模样——徐香君看在眼里,却莫名有点心疼。
尘儿自幼孤苦,据她说双亲皆已亡故。这难得的一点骨肉亲情,恐怕已经是她的生命中,至为奢靡之物了。
徐香君想着等她再长大一些,再来知晓这些别离。
春去秋来,太初境的山花红了十多载。
人至晚年,徐香君的身体并算不得太好,时常会咳血。云舒尘每年都会问她,师娘是不是在骗人。
明眼人其实都知道是在骗人,她心中何尝不清楚。
后来一年年过去,师娘已经卧床不能起的时候,云舒尘也便不再问了。
这些年来,云舒尘除却自己修行,亦去求着师尊,求着各个门路寻来的医修,或是拼命看书,大海捞针一般寻偏门法子,可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
毕竟早在她之前,凡是能尝试的法子,林青崖都不计代价地试过一遍。
但徐香君并非是天生资质粗劣,她的灵根被毁,丹田亦受损,纵然是大罗金仙来救场,亦是回天乏术。
又至一年月灯节时。
太初境重重云雾之下,百姓放的灯火如同星星一般,璀璨生辉。
徐香君感觉自己已至弥留之际,与林青崖交代了一些身后事,而后宽慰一番,屏退其余小声抽泣着的弟子,独独见了云舒尘一人。
“这帮孩子中,我最是放心不下你。”
她微微撑起身子,佝偻的身影因为咳嗽而摆了摆,就像风中将熄的烛火。云舒尘连忙上前扶她,师娘握住她的手:“关于修行,尘儿很用功,就是太用功了一些。”
“那年见你饭也忘了吃……山花很美,你也不知去看一看。倘如人生在世,只为登上顶峰而修行悟道,沿路的风光悉要错过,这样活过一生,不好。”
徐香君抚上云舒尘的头,顿了片刻,又试图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哭什么。师娘这一生,兴许短了些,晚年时也称得上是天伦之乐,过得很好,并没有什么怨念,也无甚要了却的心愿了。”
徐香君见她的泪实在止不住,也便由着去了。她侧身躺下,虚弱地笑道:
“你最是聪慧,想必也不用我多言……丫头,日后记得对自己好一点。生活再不如意,再苦再累,也要学着爱自己,掇拾得漂漂亮亮的,去尝一尝喜爱的吃食,看一看人间的风光。知道了吗?”
无人回答,只有细微的哽咽声。
“今日过节么。”徐香君咳了几声,又轻声道:“想看看月灯了。你去拿一盏来。”
云舒尘站起身来,“好……师娘,你等着我。”
她踉跄地走出几步,又慌忙回头:“你等着我。”
徐香君撑起最后一份力气朝她笑了笑,看着那道影子很快消失于门框。
一路上脚步未停,半是御风,半是跌跌撞撞,云舒尘以平生最快之速下了山。她穿过一片人群,川流不息的人间热热闹闹,一派祥和。
而她的心中焦急,眼中只容得下一盏月灯。
她挑了最亮的一盏,钱也未结清,便马不停蹄地转身回峰,将热闹悉数抛在脑后。
夜晚的风很凉,她太过匆忙,连挡风的术法也忘了用,任由长发被吹散,脸庞似刀割。
手中的月灯被她提着,晃晃悠悠,几乎要熄灭。
云舒尘宛若对待珍宝一般,将其拥在怀中。
她唯恐快要赶不上了,唯恐再耽搁一会儿师娘便要抛下她而去——
她不敢停半步。
离寝殿终于是近了,两步,一步。
云舒尘眼中的泪光被月灯映亮,比银河更加璀璨,她抱着灯,刚想冲进去,却发现里头一片哭声传来,门稍微开了开,大师兄红着眼眶走出,朝她缄默地摇了摇头。
她顿时停下来,呆愣在原地。
月灯在此时嘭地一声落了。
溅起满地星火——
七夕节快乐!
第132章
云舒尘的一生中,曾有三个母亲。其中一个从未知晓过她的存在,便已经亡故,剩下一个予她血肉,给了她幼年的柔情与关怀。
另有一个将她教养长大成人,陪伴的时间最久。
徐香君走后,她沉缓了几年,修行一事也数年未曾进益。师尊从未迫她,只道一切随缘就好。
云舒尘看着自己窗前的花瓶,一支浅红已经葳蕤怒放。
自打同门瞧来,云师妹从某一日开始,便发生了些许变化。她较之于以前,似乎不再那么执着于苦修。哪怕身子不好,出门的时候也愈发多了,将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的。甚至去山下抱养了一只小花猫。
那盏月灯虽来不及瞧见,但云舒尘将徐香君临终前的嘱咐都做得很好。
常年的修身养性,让她心底里的戾气逐渐平复,真正有了修道之人的从容。
倘若不是那一年下山历练——
云舒尘当真以为,自己能一直从容下去。
师娘曾告诉所有人,她的灵根与丹田,是天生如此,药石无医。
云舒尘兴许怀疑过,但是查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直到她在酒楼里听说过徐家的一些风言风语,有关于徐家家主挖他人灵根修炼。
师娘从未谈过出身,但她亦是这个姓氏,巧合得令人心惊。
云舒尘霎那间想到一种可能,她如同被冷水泼了一身,从头顶凉到脚尖。
她折返青楼,将刚刚收服的妖孽放了出来,与妙瞬再谈了一笔生意。
她以庇护那几只妖孽不再被修仙者寻到为代价,让其不计代价地彻查此案。
如是折腾了几年,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拼凑起来,直指着一个方向。
师娘不仅不是资质粗劣,相反地,她的灵根品色足够好。
好到被自己的生父窥视,成了他登仙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云舒尘拿着那些佐证,指关节死死捏到发白。
又被她无力地松开。
她谁人也没有告诉,回峰以后,独自坐在窗边,目光直直地盯着师娘留下来的那一簇山花。
鲜艳,热烈。
却开在与世无争的角落。
就像那个女人一样,不管遭遇了什么苦难,总是淡淡拂去,了无尘埃。
花被她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护了十几年,未曾腐烂。
如今,亦有了凋败之相。
*
云舒尘自一次外派任务之中,拿着掌门师尊的首肯,佯装无意,带着几个同门,去徐家的地盘交流数月。
她心思活络,这小住的一段时日之内,很快与他们家的后辈混得熟悉,甚至还得到了几个长辈的欣赏。
关于这等邪功,哪怕是徐家之子弟,亦往往敢怒不敢言。不过既然是丧尽天良之说,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云舒尘仍然在只言片语间,寻得了一些蛛丝马迹。
听闻徐家家主修炼这等功法,却还没有被另一些仙门讨伐,背后是有人撑腰——竟有人谈及流云仙宗的太上老祖。
云舒尘只是将此事默默记下,又与他们言笑晏晏,相互往来。
毕竟这并非她来此的重点,这背后所有牵连涉及之人众多,恐怕还要一条命一条命地还来。
徐家家主比她长了几百岁,她没这个本事单靠自己报仇,一时并未心急,而是选择蛰伏数年。
这数年她自然不可能都待在徐家,自从搭上了此地,她平日在太初境拼命修行,只要一旦钻了空子,便借着和好友交玩的由头,来这边溜达溜达。
她摸清了徐家仙门外三层的阵法,且都暗下苦功,取得了破解之法。
仙门之中,有几位大能前辈,上下共有多少人,名姓,修为几何,皆被她仔细记下。这一年一年地盘过去,云舒尘一有空便过来“交流”,甚至比自家门派还要清楚。
徐家家主——徐任,注意到了这个年轻后辈。他颇为欣赏她,更为欣赏这样至精至纯,近乎天然的五灵根。兴许是找寻下手的机会,曾多次借着乱七八糟的由头,亲自指导她的修行,想要获得她的信任。
这自是正好。
因为云舒尘也想套取他的信任。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会祸及自身。不过许是上天开了一线,徐任下手的很多次,云舒尘都巧妙避开,化险为夷。
那些年,她虽是活得辛苦万分,却并未后悔。
二十九岁那年,突破化神境。
云舒尘千里迢迢,拿着这些年的所有努力,趁机孤身回到魔域九重天,再次叩响了伽罗殿的大门。
多年过去,云舒尘从幼女长大成人,而唐迦叶容颜依旧不变,美艳如昨,她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袍,坐在魔域最为至尊的宝座上。
“谁准许你回来的。”
魔君垂眸,向下扫了她一眼,冷冷道,“怎么,仙家的日子不舒心?”
“君上。”
她的仪态依旧端庄得体,话不多言,“我此番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想与伽罗殿做一个交易。”
唐迦叶挑了下眉,面前的年轻女子自袖中掏出一卷,手指微松,画卷徐徐展开来。
魔君扫了几眼,略微讶然,这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的,是四大仙门之一——徐家所有的布局,详尽非常。
她按下此卷,“这是何意?”
“四大仙门有势有力,而徐家目前风头最盛。此一门地处流云仙宗之北,倘若能攻下,魔域向九州腹部便又进了一大步。此乃一利。”
云舒尘的语气不疾不徐,“仙门之内,法宝、灵丹妙药皆很丰富,而徐家家主以人灵根煅体,若能生擒,取其骨血,炼成丸药,亦是魔君巩固实力的上选。此乃二利。”
“听闻流云仙宗子弟常来魔域边界扰事,美其名曰历练。而徐家仙门与流云仙宗关系紧密,堪称宗门下的走狗。”
云舒尘勾起唇角:“杀鸡儆猴,亦有震慑之效,可让他们消停一些。这也是一利。”
唐迦叶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她,又顿在她身旁。
“攻打四大仙门之一?这不是什么小事。”唐迦叶淡淡道:“倘若战败,只是凭空折损元气。”
云舒尘对上她的目光,平静道:“君上,这世上任何之物,有舍方才有得。不过此一番,胜算也有七八成,是相当难得的机会。”
听得此言,唐迦叶一顿。
初代女君征战魔域诸天时,也说过这样的话,亦是这样冷静而自信的神色。
云舒尘眉眼之中,或多或少也有她的影子,尤其是似笑非笑时。
她虽然长得更像云芷烟,但是生性却更似唐迦若。
换作云芷烟,那个自诩为正道中人——绝对做不到与昔日有嫌隙的人共谋差事,亦不会有这么狠毒的提议。
唐迦叶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半晌,缓步围着她绕了半圈,沉吟道:“既然是交易,你想要什么。”
云舒尘闭上眼,紧了紧,又抬起来,她道:“徐任的命。我想亲自结果他。”
“只是如此?”
“只要如此。”
“魔族最为头疼的护门阵法,我都有破解之法。况且三日以后,徐任要为新生的小女儿举办庆生典礼,此乃家宴。”云舒尘又道,“三日后正是最好时机,千载难逢。还请君上仔细考虑一下。”
云舒尘走后,唐迦叶沉默半晌,忽然扫向左右,吩咐道:“你们去查查,这丫头说的话是真是假。”
“倘若是真,君上以为何?”旁边一道女声柔声问道:“我们要如她的意思么。”
“既然是真,送到嘴边的肉岂能不吃。”唐迦叶道:“徐家的确是那什么仙宗的走狗之一,能恶心他们,本座求之不得。”
一日以后,云舒尘在太初境,收到了一根漆黑的鸦羽。她将鸦羽握在手心,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将这最后一步棋落在实地。
魔族对修道之人,并无任何怜悯之心,她们秉行的一般都是斩草除根。
云舒尘所杀的是徐任,还有另几个挖灵根的伪君子,以及和他纠合在一起的人。
但借魔域这股东风,徐家大门一开,估计是片甲不留,尸骨无存。
牵连无辜,亦是难免。
她想到此处,缓缓闭上了眼,她仔细盘算着师娘的身世,据她所知,徐香君只是一个婢女的女儿,她的生母早就被赶出仙门,好像也没有别的亲戚。
那么除了她那个畜牲一般的父亲,还有一群助纣为虐的兄长姊妹,她不会伤到师娘在乎的人。
可不知为何,她难掩心中酸涩,立在远处,静看师娘坟冢良久。长风吹起她的衣衫,在风声中轻微地响。
“对不起。”
良久后,只余一声轻叹。
云舒尘曾学着似她一般活着,但她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终究成不了下一个徐香君。
徐家庆典之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云舒尘与此处交往良久,她亦很自然地参加了此次宴席。
正当众人觥筹交错,醉得醺醺然之时,忽然一阵黑风起。
徐任还未清醒过来,便发现护门的三层阵法,自内向外,应声全碎。浓郁的魔气如腹蛇一般,缓缓顺着背脊爬上他的身躯,缠绕,紧缩,让人几乎要窒息。
他大惊失色,连带着各位子女也骚乱一阵。不过好歹是活了这么多年的长辈,只一阵慌忙后,徐任冷静下来,喝道:“哪里来的魔界妖人!”
自外墙之上,忽然响起几声轻笑。
云舒尘站在一旁的廊柱之后,趁此机会,作法升起了一阵白雾,混淆众人视线。就当此时,一声又一声倒地的声音骤然响起,扑通几声,连叫喊都未来得及发出,又归于一片寂静。
其实论征战杀人,魔族远甚于修道之人。最大的劣势,便是女希氏一族的血脉稀少,而其它部族多靠武力,灵智却低下。不然怕是早就统一各大仙门了。
当白雾散去以后,地上的尸山几乎堆了起来,尚能从容站起的,一个个皆是黑衣束身的女子,静待在一旁,听候指令。
为首的女人正是大祭司,她将兜帽摘下,露出颠倒众生的半边侧脸。
徐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愕然看着满地尸首,眼底闪过一丝恨色。
她几乎是瞬移过去,卡住了徐任的颈脖,他本是静静不动,忽然运起一掌朝她心口拍去,女人被震开几尺远,微微一惊,“这功法倒还挺厉害。”
徐任冷笑,他这么多年的修行,也不是白费灵根。左右横扫了一番,来的魔族虽多,不过一个也没有修为高过他的。
莫名又寻回了自信。
他彻底冷静下来。
他唤来长剑,拿在手中,疾如闪电,便朝那为首的魔女削去。一剑下去,地砖裂开数丈,尘灰腾腾。
云舒尘站在暗处,悄然抬起手,地上聚集的血水如有生命力一般,自空中形成一条遍体通红的龙。
徐任双眸微眯,他忽然自施法的痕迹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正觉不对,那条血龙灵活地绕上了他的身躯,一尾将长剑扫断,拍在地上,掀起一阵气浪。
四周的黑影一拥而上,魔气灼烧着他的真元,徐任自知今日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惊怒之下,再度睁开眼时,已是双目血红。
他在被魔物吞噬之中,看到了一个渺茫的影子。
静静立在远处,冷漠而高傲。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女声说:“住手。”
大祭司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她扭身,微微一笑:“尘儿,君上说切碎一些,好炼药。我们先去别处搜刮一些法宝,你就慢慢报仇罢。”
徐任倒在血泊之中,勉力睁开眼睛,看着一道女子身影,缓步向他走来。
离得近了,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住。猛斥一声:“云……云舒尘……你竟然……和魔……”
一只染血的绣鞋压上他的胸口,将其余的斥骂堵了回去,云舒尘俯低身子,淡声道:“魔族可没有你歹毒。至少不会对亲生女儿下手。”
言罢,她以灵力将人拖起,血迹在地砖上拉得老长,而后云舒尘打开内室的门,将他拽了进去。
里头骤然响起一声惊恐的叫声。
徐夫人抱着婴孩,连连后退,浑身都在发颤。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她神色平静,面上溅着鲜血,宛若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云舒尘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下割去,硬生生划破了徐任的腹部,伴随一声凄厉的哀嚎,自里面剜出几颗尚冒着新鲜血气的灵根。
云舒尘颤着手,拿起成色最好的一个水灵根,温和而包容的淡蓝光芒,一下子笼罩在她的手心。
亲切的气息。
这是徐香君的。
她将其小心地收在手心中,揣在心口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徐夫人在一旁泣不成声。
“为什么?”云舒尘垂眸凝视着那颗水灵根,哪怕不借月光来看,它依旧剔透生辉。
“你知道这颗灵根的主人是谁么?这样好的资质,本可以上九天揽月,羽化飞升。却终其一生,只能像一个凡人那样垂垂老矣,最后死去。”
徐任还剩一口气,已经无力再多言什么。云舒尘的刀尖一转,往那丹田中又深深刺进几刀。
这种疼不是切肤之疼,而是深入神魂。她不完全捅穿他的丹田,一时半会又不能轻易死去。那一具躯体在不断发抖,惨叫不绝于耳,云舒尘轻声问:“疼么?”
无人回答她。
她却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感觉不到疼。”
她那把小刀相当灵巧,一点一点将整个丹田刮出,是为凌迟的酷刑。徐任的躯体一开始在抖,后来便如一摊死肉一般,动也不动。
此刻她还未完全想要杀掉他,结果人先断了气。
看来是硬生生疼死的。
云舒尘封住他周身穴位,防止□□溃散,慢慢站起身来。
一声响亮的啼哭顿时爆发出来,自浓郁的血腥气中弥散。徐夫人害怕地捂住了孩儿的嘴,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嘴中喃喃道:“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我们一条生路……求求你……”
云舒尘立在原处,静静地看了她半晌。而后俯身,将她手中的婴孩一把抱起。
徐夫人的手一紧,又害怕地僵在原地,连动弹都不能挪一寸。
她的手抬起,抚在女娃柔嫩的脸蛋上,拨了一下,又慢慢握上了她脆弱的颈脖。
婴孩的哭声愈发撕心裂肺。
徐夫人的呼吸声也愈发粗重,待到云舒尘将手指一点一点卡紧的时候,她彻底陷入崩溃,一把扑了过来——
云舒尘侧过身躯,匕首浮空,向来人的方向射去,又是重物落地之声。
再无声响。
她的手已经掐上了那柔嫩的颈部,但神色却晦涩不明,似乎终于生了一份犹豫,力道逐渐慢下来。
正在此时,那婴儿无意识地含住了她的手指,吮吸起来,忽然就不哭了。
云舒尘的手停住。
过了一会儿,她终是把孩子放了下来。
无父无母,难成气候,兴许根本不用她动手,也活不了多久。
她又拖着徐任残破的身躯,打开了门。祭司大人正等着她,瞧见来人,冲她微微笑道:“都解决了?”
待到徐任的死相被月色一照,连祭司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挑眉道:“真狠。”
云舒尘未置一言,将尸身交给她们。祭司大人道:“那我们便先走了。”
黑衣女人走出几步,忽而又转过身来,复杂地看着云舒尘。
“尘儿。”
良久后,她轻叹一声:“其实你更似我族,而非仙家。”
听到此言,云舒尘的眸光动了动,而后垂下,她静立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回过神后,周遭的魔气都已经散开。
都走了。
云舒尘费了些气力,将尸体聚拢在一起,而后就着尸脂膏油,断木残桓,放了一把大火。
火光映亮了高高悬着的彩灯,照得四方亮如白昼。
她就着夜色走出很远,再度回头看时,窜天的火势几乎烧红了半边夜空。
整个徐家仙门,皆被这滚烫的热浪吞噬——
第133章
云舒尘到太初境边界时,天空一道惊雷闪过,瓢泼的大雨盖下来,打得人浑身发疼。
她并未避雨,任由面庞上沾染的血色,被雨水冲刷殆尽,最终干干净净。
云舒尘慢慢走向师娘的坟冢,此刻下了雨,泥浆有些不好走路。
她轻颤着手,自墓碑前下挖了一个浅坑,将那枚因为离体太久,逐渐失去光芒的灵根埋在土壤里,和徐香君埋在一起。
她此刻半点也不想回去。
天下好像也没有何处能去。
她伏在师娘的墓碑前,靠着冰冷的石壁。
下一道雷光劈下来时,映亮了她眼中的一层薄泪。
渐渐地,越蓄越多,喉头哽咽,似乎已经肿胀,一丝微弱的哭声也挤不出来。
她在坟前沉默地流着眼泪,虽然大仇得报,但是心中升不起一丝快活之意,有的只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这一场雨下至天明,临近日出时,云舒尘也因为受寒发起了高烧。林青崖带着几个徒弟,寻了她很久,最终在徐香君的墓碑前找到了她。
林青崖得知她勾结魔族,覆灭人家满门后,先是惊怒,而后又自心中升起一分悲恸。
因为他知道这孩子是为了谁,他终究还是有负徐香君所托——她说,一辈子也莫让尘儿晓得这件事,恐她走不出来酿下杀孽。
対于修士而言,业孽每添一分,渡劫便愈发艰难,手上鲜血累累之辈,很可能会死在某一次九重雷劫之下。
云舒尘本以为师尊会清理门户,并没有抱着再活的打算,结果林青崖将她罚了十年思过,又将修仙界的流言蜚语压下,此后直到他坐化归尘,也再没有提过此事。
这十年思过的痕迹,兜兜转转几百年,又教云舒尘的弟子瞧见,揭开了这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往。
*
玄武止住话头,它发现面前的姑娘沉默很久,连一句话都不说。
良久后。
“师尊,她当年应当过得很苦。”
卿舟雪并不懂得这是什么感受,毕竟她的双亲逝世之时,自己还未懂得太多感情。
如今看来,竟是幸运。
“都过去了。”
玄武苍老的叹息响在耳畔:“一晃好多年。张三死过赵四生,再深的恨,再无法割舍的人,刻在石头上,风吹日晒几千年,也淡得寻不到痕迹了。”
刻在石头上?
似乎不错。
卿舟雪确有一些想说的话,但是并非要対现如今的师尊说。
而是要対二十九岁的云舒尘说。
卿舟雪自身上摸了摸,并未寻到能刻字的东西,但她秉着灯在石室中寻了良久,竟在蒲团之下摸出了一把硬物。
很可能是师尊留下来的小刀,许是出去时忘记带走。
玄武一顿猛咳,冲她吼道:“不行!!吾的脸上不能再多刻褶子了!”
“你面上已被师尊刻满了。”
卿舟雪将小刀握在手中,浅浅一笑:“我刻另一面墙,这样可好?”
玄武冷哼一声,似乎対此种不礼貌的行为分外不屑。
“不愧是师徒。”
墙壁被硬刀划出一道痕,卿舟雪用了些气力,反复描摹,刻深了些许。她的笔锋清隽端正,干净利落,与师尊的相比,能自二人笔迹中瞧出些许相似之处,但又有之不同。
她所刻的字也是八个,与云舒尘的八个大字遥遥相対。
【前尘已过,后篇新启。】
正写到最后一个字时,四周忽然敞亮了许多。卿舟雪忍着双目的刺痛,向光亮处看去,一片白芒之中,现出一道绰约人影。
她微微一怔,小刀被放在一旁。
“卿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分明才几日不见,却让人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还不快出来。”
卿舟雪紧紧闭着眼,尚未适应外头的璀璨光明,她摸索着走向洞口,被人拉住了衣袖,身子向前倾去,一下子砸进一片温柔的怀抱之中。
她头晕目眩了一阵,但师尊将她抱得很紧,而后又将她慢慢扶稳。卿舟雪睁不开眼,但她能感觉到云舒尘应当是在打量她。
自己的面颊上被揉了揉,肩膀处,腰处,皆被女人的手抚过,最后云舒尘又一把抱住她,松了口气:“等得久了,好像还是瘦了点。”
“师尊,你怎会来此?”
这里的禁闭室,除却掌门亲临,连长老都不能随意出入。
“你等一下便知。”
卿舟雪颤抖了许久的眼睫,终于在一片光曦之中,略开了一道小缝。
一道玄铁所制的掌门令牌,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既是有了这个,自然也有资格放你出来走一走。”
她抬眸,対上云舒尘的眼,里头含着理所当然的意思。
云舒尘微微一笑,将令牌收好,而后牵起她的手,“莫要担心。掌门会対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若不是迫于无奈,他也不愿意你在此中荒废三年。”
“只不过这三年,你定然不能留在太初境了,被别人瞧见不好。”
云舒尘稍微歪了头,“现有一事正发愁。我们无处可去。”
经过后山禁闭室有弟子守卫的两处时,卿舟雪发现几个师弟师妹将目光放直,或抬头看天,恨不得当即变瞎——勉力假装没有看到云长老带着徒儿自里头走出。
一看便是事先打了招呼。
“无处可去?”卿舟雪却摇头道:“换而言之,我与你何处皆可去。”
“你这话说得似要私奔。”
卿舟雪却一愣,忽然缓了脚步,认真道:“不……不,倘若如此,不能贸然出行。”
云舒尘随口打趣一句,未曾想着她微蹙眉梢:“师尊,私奔者为妾,名不正言不顺,这似乎不行。”
“……怎么你记起这种糟粕来,偏生如此清楚?”
*
一川碧江上,清风迎面。
卿舟雪与云舒尘坐在一艘乌篷船上,任由身下水流徐徐推进,载着她二人远去。云舒尘已经対外界宣称闭关,她们收拾了细软,打算出走三年再回峰。
两岸皆是青山,静静立在一旁,像是顾影自怜的美人在照水,亦像连绵不断的绿云环绕四周。
此刻月上中天,在江面上沉着白玉盘,压在船头两寸处,近不得,也远不得。
云舒尘慵懒地靠在船头,她索性脱了鞋袜,将脚踝浸在江水中,时不时动一下,将月亮踢碎了,再等它重合。
卿舟雪与她背対背靠着,而后似是靠累了,她不知不觉地滑到云舒尘的双膝上,枕靠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师尊,余英的事……”
“你思过的这几日,我都处理好了。”云舒尘温声打断她。
“我只是想知道,师尊为何不告诉我。”
卿舟雪眉梢微蹙。
云舒尘的确早就知晓如此,余英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在时不时打量她的目光之中,还是能透出几分恐惧与恨意。
生得较好的五行灵根得天独厚,本没有那么容易被她瞧见。
而她当年放过了那个女娃。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当年徐家其实并非灭门,还有一些远房亲戚在外,其后重新接管此一门,也就是现在苟延残喘的徐家,不复当年鼎盛。
唐迦叶不知是瞧不上这块地盘还是怎的,压根不屑于收入囊中。
云舒尘本是想留着这丫头为引,将她背后的余孽揪出来。
她送来的所有吃食,云舒尘当着面浅尝一口,在她走后则会吐掉,剩下的都喂给了阿锦。
那一枚妖丹也是假,她向来谨慎,真正的被自己揣在身上,寸步不离。
只是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个卿舟雪。
云舒尘百思不得其解,徒儿向来一心修道,旁无杂念,她怎会机缘巧合之下,识破了“师妹”的诡计?
她正想得出神,衣袖又被微微一牵,卿舟雪蹙着眉,这次问得更为直接:“你不信我么?”
云舒尘一愣,她低头,卿舟雪的眼中盛满了不解和失望,那双漆黑的瞳色格外清透,因此任何情绪都看得分明。
“没有不信卿儿。”
倘若天底下还有一个人能让云舒尘相信,其实就是她。
“我……”她的声线尽量稳着:“此事与你干系不大,修行最忌多思多想。我也是这般考虑到——”
“怎能如此说?”
卿舟雪坐起来,近在咫尺,就这般幽幽地凝视着她:“倘若师尊事先告知于我,我便不会急着要她的命。倘若没有那一遭,掌门不会难做,你也不会难做,我亦无需去思过……”
“嗯。”云舒尘的声音轻下来,柔柔一叹:“我亦是个寻常人,所思之事,不会面面俱到。”
卿舟雪自她细微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端倪。
今日有些不依不挠。
“其实师尊是想到了的,対么。”
“你知道,分明告诉我才是最保险的。”卿舟雪直视着她:“但你偏生不说,想必你心里有更担心的事。”
云舒尘対上那双清眸,一时无言,在此时此刻,卿舟雪异常敏锐,言语如冰锥一样,根根直切要害。
卿舟雪等来的只是她的沉默。
其实卿舟雪知晓,自玄武一五一十地将记忆抖出来,那些被尘封了的过往,她现在都知晓,不是非要师尊交代不可。
可她还是想等她亲口告诉她。
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134章
为什么话涌到嘴边,舌头打个滚的事儿,有时就偏生这般难以启齿。
是的,她不想告诉卿舟雪。
半点都不想。
她告诉了卿儿余英的谋划,便无法避免地会被问起徐家一事。
她要她如何开口。
是说自己因为一己之私,残忍地灭了人家满门,老弱病残,一个也没有放过?亦是说自己与魔族共谋此事,将一届仙门拆崩离析?
甚至要让自己告诉她——她云舒尘就是这般的人,沉淀五百年,仍是无半点后悔之意。
在她觉得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人面前,这种自白无异于自我折磨。
她静静吹着江上清风,湖中的那点月色将眼眸映得微明。
卿舟雪看她良久,最终翻了个身,“其实我比你想的要知道很多才是。”
云舒尘的手微微一顿,她正诧异时,徒儿的声音淡淡传来,仔细数着:“徐家当年的事,你和魔域的事。甚至关于流云仙宗的一些事。”
卿舟雪忽然感觉到她的身躯僵住,在一瞬时,呼吸都细微到不可闻。本是抚着她脸侧的手,亦堪堪顿住。
“嗯。”云舒尘低垂眼帘,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师尊。”
这一声师尊被卿舟雪喊的,几近叹息。
“罢了。你不愿说,我不迫你了。”卿舟雪坐起身来,与她离得远了些。她的声线依旧是无甚起伏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好像当真轻描淡写地掠过了此事。
“留有此案底,问仙大会,我是不是无需想着参加了?”
她也倚在船头,将清霜剑取来,就着半夜寒凉的江水,仔细擦拭剑身。
云舒尘还有点走神,一时并未回答。
“师尊的病已好了,我参不参加,现在看来好像不算要事。掌门那边应是另有安排。”
“……不行。”云舒尘骤然回神,缩紧了手指,她握上卿舟雪的一只手腕:“曾有一段时日,我的确不怎么想让你去。可是现如今不同,若想正名,问仙大会是最好的机会,此一番反而是非去不可。”
卿舟雪的手顿住,就抵压在三尺青锋之上。透亮的剑身映出了她半边皎白的侧脸。
她将清霜剑插回剑鞘,其上挂着云舒尘做的剑穗。卿舟雪习惯性将其缠在手腕上。
“你觉得我要去,那我便去。”
卿舟雪忽然拿开云舒尘的手,又将腕上的剑穗松开。
那只手顿在原地,而后略有点尴尬地放了下来,敛在袖间。
卿舟雪凝视着江面:“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听你的话。师尊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只是……”
许是因为情根不全,卿舟雪对于尘世诸物并无执念,只好借师尊心中所想所念,来作为自己心中所牵挂的。
或许此等情感或为可悲,但也只有此刻,她才感觉自己在世间真正落在实地,有在好好活着,而不是飘在半空走马观花。
她当然可以为了师尊担下所有罪责,只要她需要,亦可以化为这女人手中的一把利刃,并且九死不悔。
只不过当有一日,云舒尘也对她紧闭心扉时,她顿时感觉这一切都索然寡味。
她只是有点累了。
卿舟雪不算是喜欢翻旧账的人,但此刻靠在船头一闭眼,竟也想起许多片段来——那都是云舒尘巧妙地将话题绕过的时候,其实包括谈什么,似乎也不由她做主。
一种全然陌生的新奇感觉自心底里漫上来,虽然并不怎么愉悦,好歹也算是缺失情感的一块碎片,被她小心地捡拾了起来。
良久后。
“……当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云舒尘静静地看着她,声音飘在晚风之中,被一下子吹散。
卿舟雪睁开眼,心底的期望正隐约冒头。
“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的?”云舒尘忽然又问,声音放得比较柔和。
放在以前,卿舟雪肯定不会多想,只会顺着话答。
不过此时,卿舟雪的思绪较为冷静,她抽离来看,依她对云舒尘的了解——师尊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而是抛出一个相近的话头,这样的转折半点不突兀,且很是自然。
她循循善诱,又在晚风之中愈显温柔的语气,亦很容易让人坦言,将注意力挪过去。
又是如此。
“石壁之上,有镇山神兽。”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凝视她良久,直到云舒尘挪开目光,她才顺着她的话缓声答道。
云舒尘方才多半猜到了此处,因此并非很意外,神色也没什么波动。
卿舟雪的声音略显得清冽,只蹦几个字的时候,听着多有冷淡。
虽说徒弟平日也话少,但两人之间,似乎很少产生这般的僵持。
僵持良久。
卿舟雪的目光终究挪开了,她从看云舒尘眼中映出来的月光,再到看江面上粼粼波动的碎玉,动了动唇,刚想和师尊说早些休息——
“……既然你什么都知晓,何必还要我再说一遍?”
万籁俱寂时。
云舒尘开了口,嗓音却在轻颤。
行船飘入一方山石之下,狭仄得很,挡住了所有的光亮。
卿舟雪面前五指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女人不甚安宁的呼吸便变得如此清晰。
她将手中的宝剑放在一旁,向前摸索了一会儿,摸住云舒尘的手腕。结果师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而拽着她向前,两人就这样重重靠在一起。
卿舟雪被砸了一下,觉得胸口闷疼,还未缓过劲儿时,便被师尊又一把抱紧,她错愕地睁开眼,虽说什么都看不见,但能自肩膀上感觉到一丝温热淌下。
刹那间,水声静谧,风也止息。
“就是如此罢了。灭了人家满门。有罪或是无辜,通通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尽量稳着声线:“我听她的话,装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还是有负期望。这数年浮沉,我无法活得像个魔,在仙家这边也无甚归属感,只能这般自欺欺人……嗯,就是这四个字,自欺欺人。”
卿舟雪感觉自己的面颊上也沾了水,温温凉凉的,被她蹭湿了一片。
师尊从未在她面前哭过。
是正巧上方一片山石遮住所有光亮,卿舟雪不会看到她太多狼狈,这才将所有的自尊心勉强卸下。
她在流泪之前,甚至还丢了个术法把船定住,免得失去这一片天然的屏障。
卿舟雪愣了半天,而后抬手抚上云舒尘的背,亦闭上眼,将她抱紧。
师尊……在哭什么?
又是在害怕什么?
她一时举棋不定,拿捏不稳,便没有轻易开口。
云舒尘终于妥协,她讲了许多,约莫都是以前的往事,说一阵,而后再缓一阵,一开始是声音颤抖,直到后来,她几乎难以出声,死死抱着卿舟雪,仿佛要将她揉到骨肉里去。
但她至始至终,也没有彻底放出声来,只是沉默地流泪。
在这种沉默之中,卿舟雪忽然体会到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她逐渐已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大都是听不清的。
哽咽到最后,云舒尘也有点疲惫,她靠在她身上,哑着嗓音,沉缓许久,最终呢喃了一声:
“……卿舟雪,我很羡慕你。”
倘若她说喜欢你,中意你。卿舟雪很容易理解,但是“羡慕”二字,放在师尊对她之间,似乎显得异常地不合乎道理。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修为,权势,乃至各方面的经验,云舒尘远高她一大截。
直觉就在电光火石一念间。
卿舟雪通过她泄力后的一句轻叹,却隐约触碰到了什么。
“像今日这般就很好。只是下一次不再哭,便更好了。”
卿舟雪亦将声音放柔,显得很轻:“我只想要坦诚相待,至于旁的无关紧要。倒是甚觉奇怪,你杀的那些人,不管是不是好人,横竖也与我没半点关系,师尊为什么这么怕告诉我?”
“但是我——”
她的唇被卿舟雪的手指抵住:“没有但是。就像此次一般,你不问,便永远不会知道。”
一阵风起,船也终于动了动,再向前方有月色照耀的地方飘去。
昨夜过得昏昏沉沉,这小船一直顺着江水飘,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会顺着水回归到哪条大泽。
无人控向,任凭自然。
“我们好像在往北上走。”
卿舟雪立在船头探了探流向,而后又退了回来。
云舒尘昨晚靠在卿舟雪身上睡了一夜,但因着那一番话,睡得也不是很好,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圆满,半夜还惊醒了几次。
她的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眼际尚红着一圈,瞧着楚楚动人。
再硬的心肠撞上她,都化为了绕指柔。
昨日好像将她激得太厉害了些。
其实卿舟雪也未曾料到,原来在她心底里这样风华绝代的人,也会如寻常人一般,角角落落,藏着这么多不安。
云舒尘时而多思多虑,弯弯绕绕一大堆,宁愿猜来猜去将自己缠断,也不肯问她一句,这金口属实难开。
而卿舟雪不喜欢猜,她自小就是直来直去,说一不二的性子。
有人似乎为着昨日哭了半宿那事,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自打天边钻出太阳,人也愈发清醒以后,云舒尘一直没精打采地靠在一旁。
半句话也没说——
第135章
云舒尘的手腕忽然被抬起,上头套了一串薄红色的珍珠。她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这色泽相当罕见,戴在手上,衬得肤色如玉。
卿舟雪低着头,给她系到合适的松紧。
“卿儿。”
她的目光顺着卿舟雪乌黑的发顶,落到鸦睫,而后是不描而红的唇。流泻如云一般的衣料落在身下,干净得似有白莲盛放。
很美好。
云舒尘凝视她良久,涩声道:“我平日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你对此生厌了么。”
“问仙大会的事,皆由你自己。”她闭上眼,似乎还有些累:“去还是不去,都很好。我不再多言了。”
昨日卿舟雪下意识将云舒尘的手拿掉,虽说动作不大,但以往她并不会这般。
云舒尘到底惦着此事了。
其实师尊心思比较细致,阅历上比她老道多了,万事都有她安排自然很好。
“还是要去的。”卿舟雪将她的手抬起来一些,而后以双手相合,握住了那只,“不存在生厌这一说。昨日在和你倔着,恼到底还是因为师尊非得瞒着我。”
“那你怎么想我?”云舒尘顿了顿,又轻声问道。
“最好莫要牵连无辜,亦莫要再杀人了。”
云舒尘的心微微一突,手指不受控制地攥紧。
“师尊要平安渡劫,飞升成仙。”
她略感错愕,甫一抬眸,便对上那张格外冷情的脸,眉梢眼角,都挂不住红尘俗念。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关切,平淡中带着一丝期许的暖意。
“我已说了,心里莫要藏事。事多则忧心,心忧则多病。”卿舟雪摇摇头,又站起身来,走向船头看路,日光照彻之下,她那身白衣分外耀眼,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她微微侧过半边脸,“你方才又在紧张了。”
她现在体察人的情绪,堪称准得惊人。
云舒尘心道,情根似乎又齐全了一些。
若是她真长成正常人那般,恐怕还是个不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主。
她这般想着,唇角微弯。一颗心被她三言两语一拨弄,也慢慢地放了下来。
“我本意是向北边寻一趟季前辈,她是问仙大会多年的把关人,亦是德高望重的裁决者,倘若有她的担保,你此去问仙大会,没人会多言的。”
云舒尘身为卿舟雪的师尊,对众人说话难免有偏私之嫌,难以服众,因此还是要借他人之口。
她为何偏挑中了季临江,因为这家伙也是个剑修,如痴如狂,可能会对卿舟雪起惜才之情。
卿舟雪坐回船舱,她略一动,这小舟便容易左右晃动,像是摇篮。
她听到云舒尘这话,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去找谁。反而一直盯着云舒尘的眼角看,尚还红着,看起来不甚舒服。
沉思一阵后,她在她眼角贴了两个小冰片。
云舒尘的肩头忽然闷了个人,她的口鼻皆掩在衣料之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卿舟雪闻了半晌,也没品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换了一处,比方说埋在她腰间,又闻了许久。热气在腰间吞吐,云舒尘的身子颤了一下,忙扭过头来问:“……你干什么?”
卿舟雪道:“师尊有魔族血脉,但是闻起来却是香的。为何?”
鹤衣峰的书房上并不会藏有魔族功法,也没有半点介绍。卿舟雪对于此一族类的了解仅仅停留在杀过几只魔物,勉强算认识梵音,或是师姐妹之间毫不严谨的闲聊。
她对于任何方面的求知欲倒是不小,况且关联云舒尘,兴致便愈发浓厚。于是她上上下下将她闻了一通,最后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来。
“兴许是相处过久,你已习惯了。况且我未修魔道。”
云舒尘万万没有想到徒儿会对此认真考量起来。她尚还停留在卿儿知晓此事,方才对于血脉一事并未提及,她又会是如何看法的思潮之中——结果卿舟雪已经摆上明面开始琢磨她。
这样也好。云舒尘反而放松下来,索性闭着眼由她去了。
外衫皱得像船行过的春水,最后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卿儿微凉的指尖抚过她的肩,掀开一小片布料,而后又合上,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云舒尘将最后一层里衣攥紧:“这又是干什么?”
“我观那些魔族女子面上或是颈脖、腿处有纹路。”
卿舟雪回想了半天,她记得她胸口处有一颗红痣娇艳欲滴。
云舒尘忽然被问及此事,微微侧头,轻咳了一声。徒儿似乎还有些不甘,她凑得很近来找,一缕乌发垂在鬓边,不慎溜进了云舒尘的领口里,勾得四处发痒。
卿舟雪衣裳上带着的清香,浅淡地环绕着她。
“我自然是有的。”云舒尘挑出了领口里的那缕发:“想看么?”
“那此时你只能看看,别碰。”
卿舟雪所见的魔纹一般都是在显眼处,她怎么也未曾想到,师尊为此需要脱这么多衣物。
她自下而上,一寸寸褪着,羊脂玉一般的大腿在凌乱的衣物间若隐若现。她以足尖蹭住那些薄如烟云的衣料,挪出一片褶皱,而后犹豫片刻,彻底曲了起来。
“好看么?”
卿舟雪垂眸看去,呼吸微妙地顿了顿。
纹路生得似一条蛇,又像葳蕤怒放的花枝,妖娆缠绕在大腿根部。
“……嗯,”卿舟雪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很漂亮。”
她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兴许是在看纹路罢。
云舒尘将衣衫理好,彻底遮住了那一点艳色。
云舒尘只给她看了一眼,但她的目光一直审视着卿舟雪,略带有一些小心地,想要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一丝变化。
哪怕她有一丝一毫的蹙眉,云舒尘恐怕都会心口发堵。
结果还是没有。
片刻后,云舒尘忽然对自己有些无奈。
明知卿舟雪不会如此。
这又是在试探些什么呢?
要是也能像卿舟雪那般就好了,信任一个人便可以放开身心去信任。她的徒弟爱得总是坦坦荡荡,丝毫不忸怩,一看就是尚未经过世事蹉跎。
但她怕是一辈子也不能这样了。
卿舟雪又敏锐地觉察到师尊情绪的微妙不悦,事实上,自打昨日将话说开以后,云舒尘心绪变化的起伏与复杂,如山间时隐时显的雾一样捉摸不透。
可能桩桩件件,都是暗伤累累。
才惹得她如此大的反应。
卿舟雪将一丝绮念压下,既已分明,她决定此后不再提这件事。
她们慢慢悠悠地飘了许久,在舟上看了三次日出两次日落以后,终于停在了岸边。
倘若云舒尘尚未记错,此处应当是季临江的洞府。
唯一希望的是,她未闭关就好。
季临江在剑修一道上算是有名的人物,她无门无派,只是个散修,因此诸如问仙大会这样的赛事,请她去把关是较为公正的。
好在云舒尘还未进去就瞧见了她。
季临江自面上瞧来也就是一芳龄女子,她此刻正……相当不羁地挂在树上,长发垂下,宛若吊死的女鬼,微风拂过,时不时晃荡一下,像是逢年过节总要悬上的腊肉。
卿舟雪奇怪地瞥了那女人一眼,然后和云舒尘确定了一番。在师尊笃定的目光中,卿舟雪终于相信没进错门。
她正欲靠近那树一步,一把长剑便如电光一般射来,斜插在卿舟雪脚边的泥土之中,险些擦出火星。
卿舟雪负剑而立,当即顿住脚步。
“什么人?”
“太初境卿舟雪。”
树梢之上,那女人倒挂着打量她片刻,“嗯。”
“不认识。”
季临江目光挪上卿舟雪手上的清霜剑,“但我认识这把剑。”
她又越过卿舟雪的头顶,看云舒尘,沉吟片刻,“这位倒是有些印象。”
“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
云舒尘微微一笑。
季临江忽觉不对,再仔细一瞧,瞪道,“是你?”
卿舟雪忽然感觉四周威压甚重,那把长剑嗡然一颤,自地中拔出了几寸泥土,而后直朝她两人射来。
清霜剑下意识地顺势而上,铿锵一声,挡住那把剑。紧接着,那挂在树上的女人极速坠落下来,正当卿舟雪以为她马上就要脸着地时——
快要着地时——
她真的脸着地了。
季前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截身子插进了土里,潇洒得甚至不肯多留一点土屑。
卿舟雪微微一愣,又往后缩了一寸。
“……前辈?”
下一瞬,季临江相当柔韧地以脚尖点了一下地,整个人顿时拔地而起。卿舟雪再回过神来时,季临江已经直立在她的面前,掸开了袖上并不存在的灰。
她伸手一握,那把长剑飞在手中。
季临江抬起眼睛,握着那剑,一剑指向卿舟雪,而后她冷笑一声,挪了半寸,剑锋便对上一旁的云舒尘。
云舒尘刚抬起手,万千剑影便朝她划来,将虚空之中撑开的水幕戳得涟漪点点。
卿舟雪挡下几剑,脚踩在泥土之中,甚至后陷几寸。同为剑修,她能从这些剑招里感觉到对方此刻心气不平,甚至带有一丝恼意。
季临江的攻势凌厉非常,待二人不得已踏出门外后,便毫不犹豫地关了门。
——谢绝见客——
第136章
碰地一声,大门紧闭。
掀起来的灰尘险些呛到卿舟雪。
卿舟雪捂着嘴,侧头看了一眼师尊,云舒尘目视前方良久,忽而轻叹一声,从容交代道:
“我当年下某秘境时,曾遇见此人。而后结伴同行了一阵。彼时还未辟谷,我顺手用她的剑切了……”
“切了点小葱。”
云舒尘蹙眉道:“谁知她相当记仇,当即追着我砍了一路。时隔多年,竟也还认得我。”
卿舟雪面上的神色有一瞬凝滞,对于剑修而言,本命佩剑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葱味,绝对是相当沮丧的事情。
“佩剑不同于器,更似另一半,意义非凡。”
“是么。”云舒尘忽然将清霜剑拿过来,那把剑象征性地挣了挣便回归安顺。
她看着卿舟雪,幽幽问道:“它重要还是我重要?”
“皆很重要。”
“倘若非得分个高下呢。”
卿舟雪的额头上顿时渗了层冷汗,她慢慢答道:“清霜是师尊赠我的。”
云舒尘满意了,她将佩剑送还回去,不再为难她。
这时卿舟雪忽然听到清霜剑灵骂了一声什么,声音低沉,没教人听清。
可能是在骂师尊。
“那我便自己进去见她。”卿舟雪将长剑入鞘,再次上前。云舒尘也正是此意,她又在外头化出来一把藤椅,而后舒适地坐了下去。正值阴翳处,茶水已备。
“对了。”
卿舟雪又一扭头,手中被师尊塞了两个紫色的小坛,两坛之间贴着绳结,闻着像是酒。
“带点礼。”
门虽紧闭,但想要进去却不是很难。季临江关了门,只是表明不欲见人的态度罢了。卿舟雪一手拎着绳子,而后自墙边一踏,如轻功一般飞了进去。
还未落地,又是几道剑意袭来。卿舟雪横剑格挡,仍然不可避免地挂了点彩,面颊上的伤痕一瞬感到灼热,而后又悄然愈合。
面前剑影的数路与她所见的太初境剑道全然不同——更为凌厉厚重,但也不失灵巧。
卿舟雪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看来前辈是火灵根。
灵根与心性有些许关联——至少修仙者大多如此认为。火灵根之辈,或是热情赤诚,或是桀骜不羁,不拘于世俗,其实只要以真心相待,相处起来并不会很难。
她落地时衣袂翻飞,酒坛晃了晃,好在安然无恙。
季临江这次坐在树上,那古树有五人合抱般粗细,个头也很高,卿舟雪看她,不得不高仰着脑袋。
“修为倒是不错。”
那女人靠在枝丫上,眉梢紧蹙,“你是她的徒弟?”
“是。”
“那你走吧。”语气忽然烦躁。
卿舟雪没送过礼,也不知说客套话,直接将酒坛子往上一送,“师尊是师尊,我是我,是我有事相求于前辈。”
那酒坛之中晃荡着半生酒,香气清苦至极,但的确为百年难得一遇的佳酿。
季临江本不想接,不过就酒坛与她擦肩的这一瞬,她似乎有些可惜将这摔碎,于是伸手松松勾住。
她扫了一眼,又紧盯着底下那规规矩矩站着的身影,扬眉道:“什么境界了?”
卿舟雪一愣,她也说不太清楚。自己估摸了一下,好像是元婴末化神初的样子,不过于她而言,并没有这个境界。
云舒尘说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她便往低了报:“元婴末期。”
“有什么事?”
树影晃动一下。
“想去参加问仙大会。”
季临江奇道:“你去自家宗门报上名来即可,寻我有何用?”
“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长话短说!”
“我杀了一个人,其中诸多误会。问仙大会不收心术不正之辈。但我觉得自己并不算是。前辈高风亮节,不知可否为我佐证一二。”
季临江再听她讲了一段,兴致忽起,手将酒坛挂在树梢上,又从树上掉了下来,不过这次并未插入地中,而是平砸在地面,尘土微起,却不见她面上痛色。
她盘腿坐起来时,身上依旧一层不染。季临江看着面前之人,故意道:“可是你已经下了手,此乃事实。我与你不过是一面之缘,既非亲非故,又不知根知底,凭什么要为你佐证?”
卿舟雪沉思起来:“前辈说的……”
季临江正欲从她面上看到一丝窘迫之色。
结果没有,她依旧淡漠得如一汪井水。
卿舟雪若有所思了一阵,耿直地点了头:“有理。”
季临江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两声。“那这两坛子酒,你便白送我了?”
她半点不像她师尊,果不其然,冰灵根的剑修,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季临江显然更为欣赏这种人,她再次盯上那把清霜剑,眼眸微眯,“今年的确是我主持不错。我看你这丫头还有点意思,要我做个担保也并非不可。”
“请讲。”
“拿着你的清霜,接下我三剑。”季临江道:“我可不会手软,倘若你还能站着从这里走出去,我便应了你的条件。若是死了,就叫你师尊进来收尸,也无需管那什么大会了。”
她呵呵一笑,“这样不是很好么?”
三剑。
卿舟雪在心底估量了一番,季前辈是师尊一辈的人,修为至少高出她两三个大境界。
若是让她胜过她,那怕是天方夜谭。但若只是接三剑的话,她能以修为抵过一部分,亦能躲掉一部分,虽说很凶险,但也并非不可能。
更何况,方才她随手挥出的几道剑影,大开大合,相当精妙。也不知季临江认真出剑时是什么模样。
卿舟雪竟也生了几分好奇。
她定了定神,“好。”
这一声才刚应下,卿舟雪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走。”
她回眸一看,云舒尘不知怎么进来的。方才二人的对话,显然没有绕过她的耳朵。
师尊的面色有点冷,几步走来,一把握住卿舟雪的手,低声道:“接什么三剑,她说什么,你便听什么?还有其它法子的,再想便是——”
卿舟雪还未做声,便见季临江粲然一笑:“我不保贪生怕死之辈。怕了?那便走,我当你们未曾来过。”
云舒尘的目光下挪,她看见卿舟雪的神色微妙一动,眼神挪向了季临江的那把宝剑,又很快转向她。
只这一眼,云舒尘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握着卿舟雪的手紧了紧,但却并未松开。
卿儿怕是想接剑的。兴许不全为了参加问仙大会。
卿舟雪真正能模仿的剑修长辈并不是很多,碰上的多是水平相近的同辈,此次机会千载难逢。她从小遇上什么破烂剑谱都要翻一翻,与其说勤勉,不若说是兴趣于此。
如果是李阁主这样戏言,云舒尘不会担心,因为她与她相识甚久,关系也不错,甚至在些许利益上有往来,不可能会把她的徒儿怎么样。
但是云舒尘并不算特别熟悉季临江,两人年轻时只见过一面,还发生了些小过节。
无法估量。
三剑足够要她的命了。
卿舟雪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但话却不放在眼前:“师尊,我当年也是抱着必死的心,从一梦崖上跳下去的。”
可她那天已布好阵法,不可能会让人出事,这怎能一样。云舒尘刚欲反驳,却发现——阵法的事情,卿舟雪并不知道。
对于卿舟雪来说,这两次都是死生抉择,没有任何区别。
她这些年牵挂的事情多了,情感也多了,但还是有些地方没有变。譬如在这种关头,总如手中冷硬之物一样,剑锋永远对前。
云舒尘从前欣赏这一点——小姑娘虽然安静乖顺,但好在不算怯懦。但那时卿舟雪不过是她捡回来几年的一个陌生小孩,摔着伤着吓着,凉薄地说,不算太心疼。
现在情形已经大不一样。
卿舟雪的手腕有些冰凉,云舒尘攥得很紧,忽然感觉手背上被另一只手,柔和地摩挲了一下。
“师尊信我。”
下一瞬,卿舟雪松开了她,转身面对季临江。云舒尘知道她心意已决,顿时也不再相劝,只是眸光幽深地看了季临江一眼。
只在这一眼中,季临江算是明白了。
若是面前这冷冰冰的年轻姑娘出了点事,她后面那个看似温柔实则很有戾气的老女人,绝对会把自己千刀万剐。
季临江这辈子从没怕过事。她也不以为惧,反而无所谓地笑了笑,对着卿舟雪道:“你师尊不能留在此地。万一关键时刻,她给你挡招呢?”
云舒尘的神色愈冷,她站在原地驻足,沉默片刻,便忽然拂袖离去。
卿舟雪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捏紧了手中之剑。
也正当此时,她将手中寒气缭绕的清霜宝剑抽了出来,出鞘之时,剑锋寒光一闪,有如万年坚冰的折射。
季临江面露一丝惊叹,转瞬即逝,很快湮灭于眸中。而她自己手中的剑似乎只是寻常铁剑,瞧不出什么特别来。
季临江似乎不甚满意,连那把剑也弃了。她的目光逡巡一周,相中了一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空手一招。
一根上头青翠如竹,下头白皙丰腴的大葱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被她牢牢握在手中,顺手便是一个漂亮的剑花——
第137章
卿舟雪第一反应不是觉得好笑,而是心中肃然。
只有修行到一定境界以后,飞花摘叶皆可为剑。
她自己对此尚不能及。
况且季前辈乃火灵根,此物一烧便容易燎黑烤软,她敢以此为剑,说明对于控火之术也心有成竹。
那一柄长葱在她手中缓缓转了个圈,而后定下来,直指卿舟雪的面门。
霎那间,大风一起。
她身上静垂不动的白衣,自后招展开来。
卿舟雪漆黑的瞳仁之中,极快地闪过一道红焰。
常年的习武让她下意识摆出格挡的架势,清霜剑率先凝成一片薄冰,逐渐加厚,挡在她面前。
结果那道炙热的剑意划过来时,冰层在一瞬消融至尽。若不是地上留了一滩水,几乎感觉不到它存在过。
她身子及时侧了过去,那道剑伤只贯穿了肩膀。
卿舟雪闷哼一声,她的手在发颤,在一瞬失去了知觉。
一股灼烧的味道在鼻尖聚起。
季临江将大葱放下,瞥了一眼上方愈发阴沉的天空。乌云聚拢,似乎随时都要下暴雨淹了她这三分地。
哦,小剑修的师尊在警告她。
她仍不以为意,毕竟敢接这三剑——可是她徒弟自己应下的。
手中那青白相接之物再次握紧,季临江下一剑刺出时,没有对准人,反而剑指向她脚下的土地。一道焦黑的线如蛇一般猛然窜来,卿舟雪避之不及,清霜剑一下指地,她整个人皆半悬在空中,晃了一下,便极快地稳住。
只会躲么。
季临江正不屑时,意外却发生。
待她面前的黑线火星骤燃时,一直半身浮空的卿舟雪忽然对空一斩,大片的冰霜附着于地面,当然瞬时便被融化至尽。就在这瞬息之间,她手中的剑亦然现出残影,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剑在替她挥舞一般,一层又一层的冰霜不断再次覆上。
这是她闭关四年的奇思妙想之一。
流云浮雪与千山万径的结合。前者是为起手,后者是极为凌厉的多道剑意,一个是她自己瞎琢磨的,另一个来自于前辈留下的剑谱残篇——可在瞬息之间,将地面铺上一层厚冰,弥补了之前耗时良久的弊端。
一层冰化不了火,但密密麻麻无数层,前仆后继地盖上去,那点儿火星还未彻底燃起,便被扑灭。
季临江微微一愣,她面前忽然现过一道白影,寒光紧随其后。
万千雪花纷纷涌起,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色。
卿舟雪当年创下的第二道剑招不仅具有防守之效,也可干扰对方视线。
季临江手中之葱盈满灵力,向上一架,刚好抵住了清霜剑。
这一反弹,终究将卿舟雪震飞,她浮在半空,而后轻巧落地。
“不错。”
季临江冲她一扬眉。
“你的架势里竟然有神山庶的影子,手里拿的也是他用过的清霜剑。你和剑仙——有何渊源不成?”
卿舟雪莫名了一瞬,“我不认识什么剑仙。除却太初境教授的归一剑法,再就是学了一本残篇,现下还未看完,光是第一招便足够我悟许久。”
“当年剑仙未曾收过弟子,我还可惜他那一身绝学皆已失传,未曾想过在你身上活了过来。”
季临江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她手一挥,那把葱被焚烧至尽。
为表尊重,她终于正色以待,抽出了本命佩剑。那把长剑通体漆黑,似有火星环绕。
“这是最后一剑。”
*
云舒尘站在外头,负手而立,面色愈发不悦。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火光爆燃,像是一朵盛大的烟花炸开。
她心中一紧,瞬挪至其中,紧紧地盯着火焰最明亮之处。
一片尘灰散尽之后。
里头终于现出两个身影来,云舒尘的心跳怦然,直到看见那风采如昔的白衣姑娘,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卿舟雪身处下风,猛咳出一口鲜血。她的身子晃了晃,但是没有倒下,置身于一片烈焰之中,但所有火焰都未沾染分毫。
三剑已过。
季临江已经起了惜才之心,觉得光靠修为压制取胜,到底索然无趣,只恨这丫头剑法精湛,却年轻得很,不能与她痛快打一场。
她索性压低了三个境界,手上不停,继续向卿舟雪刺去。
黑剑与银剑相碰,火星与碎雪互衬。
一人攻势凌厉自如,另一人的剑意平和中正。
打到后来,竟不像是在比试,默契得更似共舞。
铿锵一声,季临江长剑入鞘,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卿舟雪,蹙眉问道:“方才最后一剑,你是如何接下的?”
卿舟雪思索良久,一时无声。
当微风再次吹起她的发梢时,她没有谈技巧,也没有再言修为。
“我问心无愧。”
刺徐家后人那一剑,她从未后悔,也从未后悔相信云舒尘。
问仙大会,亦是问心。修剑的路途漫长,她的每一剑都出得有理,自是不会忸怩犹豫。
季临江笑了笑:“好,三剑已过。此次问仙大会,无人能拦你入场。”
是不是心术不正之辈,于剑修而言,能从一招一式中看出,更能从剑意之中看出。
“多谢前……”辈字还未说出,卿舟雪的唇角又溢出一口血,云舒尘将其扶住,瞥了季临江一眼。她的眼神倒会说话,但似乎是念及这人还得主持问仙大会,而卿舟雪还得参加问仙大会,因此才未多言什么。
季临江摆了摆手,而后便转身一跃而起,靠在树上。
*
两人回到来时的溪边,卿舟雪的脚步尚有点虚,唇边又渗出了血。
“歇一会儿。”
云舒尘将其扶着坐下,顺手抹去了她嘴角挂着的红痕。卿舟雪肩上的伤口愈合很快,但先前流出的血,还是无可避免地染透了那处。
她的手拿开时,也沾了点点浅红。
“疼么。”
云舒尘将她的衣裳一层层拨去,直至最后一层时温柔了些许,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撕开,好在时候不久,还未粘腻在一起。
卿舟雪轻微地喘了口气,索性放松地靠在师尊身上,“有点疼。”
云舒尘拿丹药的手微微一顿,忽然又收了回去,语气骤然冷下来:“疼着也好,长记性。”
卿舟雪仍是道:“……我有把握的。”
她的直觉向来很稳。
云舒尘不再理她,药瓶就这样握在手心里,那一点温凉攥得死紧。直到衣袖被人牵了牵,这一声似乎是示弱:“师尊。”
她垂眸看过去,卿舟雪靠得倒是舒适,唤了一声,便安静地闭上了眼。
又不动弹。
卿舟雪倒是云淡风轻。
云舒尘盯着她的侧脸,两指捏起面颊,很快留下一道红印。卿舟雪的眉梢紧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抬起眼睛看她。
此刻并无外人,她的衣衫被扒开,一头乌发早已散下,露出了纤秀的半边身段。
云舒尘怎么□□她的脸,她也不做声,安静地受着。
师尊的指尖忽然向下,摩挲了一下她的颈线。她颤了一下,面前一黑,女人忽然压下来,以唇相贴,缓缓蹭了过去。
她的下巴被端起,脖子被迫仰直。
“好看。”
什么好看?卿舟雪的呼吸一紧,她感觉那片温软覆上了唇,而后一点点舔过血。这吻不算温柔,像是心中带恼,末了还要咬她一口。
嘴上一痛,好像又破了皮。
指腹摁上那一处,将血珠抹匀,卿舟雪的头又被仰起来了一些,被迫张了嘴。
她愣愣地看着师尊,云舒尘挡在身前,遮住了一片光曦,天色此刻都看不分明。
本是摁在唇上的手指,往里滑了一些。相当柔和地反复研磨,勾连。
卿舟雪被迫含住她的手指。
面前的冷淡美人唇上染血,宛若描朱。在此般有些难受的姿势下,她的眉梢微蹙,下意识地想要扭头,但是被云舒尘端着下巴,动弹不得。
云舒尘的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垂眸定定看了她半晌,而后叹了口气,将目光挪向别处,再是松开了她。
卿舟雪的喉咙不太舒服,咳了几声,眼底漫上一层薄泪。
面上忽然又一凉,云舒尘甚是嫌弃地拿用她的脸擦了下手。
然后她打开那药瓶,将粉末倒出来,往卿舟雪伤处上涂抹着,也正当此刻,动作才真正温柔下来。
只是在擦药时,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一放不放。
“师尊为何在恼我。”
当云舒尘撒完最后一点药时,她听见卿舟雪这样问。
自很小的时候开始,她总是在专注地观察云舒尘。细微神色,一颦一笑一怒一嗔,尽数收入眸中。记下来,而后像柳寻芹分草药那般放好,再是思索,从而知晓她现在的情绪。
云舒尘再抬起头时,她嘴上的破皮已经很快愈合了,身上的伤也几乎全好。
她瞥了卿舟雪一眼:“我说了,你要爱惜自己的命。”
言罢,云舒尘攥着她褪下来的那一半衣裳,上头已被血污了一片,她蹙眉道:“染成这样,还破了几片,术法也一时弄不干净的。此处正好无人,你先换一身。”
沉默一刻。
“师尊,我没带别的。”
云舒尘才刚站起来,拍着衣袖,闻言顿住,无奈道:“之前下山时我怎么说的。不是让你收拾了?”
“当时说一切从简,将贴身之物带上。”
卿舟雪将清霜剑抱在怀里,轻咳一声:“我便只拿了这个。”——
第138章
其实不止有宝剑,卿舟雪亦将剑谱功法带了个齐全。
唯独不见半片能穿的布。
云舒尘又瞥了她一眼,随即败下阵来。
她认命地翻找了一番,在纳戒之中掏出一件自己的衣裳,顺便里里外外地凑了一套齐,“你先凑合着。”
卿舟雪很快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便开始脱衣,如雪片一般哗哗地落下。
云舒尘下意识想闭眼,但是眼睛一垂而后再度抬起。她忽觉不对,自己明明是何处都瞧见了的——
为何还是不能坦荡荡地看。
她顺手在四周撑开一个混淆视线的结界,而后一点点顶开睫毛上压的重,向她看去。
白腻的肌肤裸露于天光之下。
光一照,便落了层阴影。于是该纤细处更纤细,该丰盈处愈发丰盈。
云舒尘突然发现自己已达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她意识到自己盯着某处瞧了许久以后,骤一回神,面颊微红,卿舟雪已经穿戴整齐,站在自己面前。
这一身是浅淡的粉色,式样花哨一些,卿舟雪穿着时中和了眉目的清冽,衬得整个人也俏丽了几分。
“……嗯,好看。”云舒尘收回了目光。
卿舟雪却疑惑地向下望了一眼,再度抬眸,“观赏此处,有何讲究……兴许确实是有的。大了累赘,小了又不显窈窕。”
“其实师尊的更好看。”
云舒尘微微一愣,不知她是何意。
“闭嘴。”
反应过来后,云舒尘羞恼之下,转身便走,一脚踏上船只,哪怕船身摇摇晃晃,她竟然利落地踩了上去,毫不拖泥带水。
“师尊刚才一直在盯此处,我原以为……水很深,你慢一些。”
暂时了却问仙大会一事,剩下三年,既回不了太初境,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她们两个闲人,索性开始游山玩水,像散修一般四处漂泊。平时在船上顺水飘着,若是在岸边瞧见人迹,便下船来探寻一番。
卿舟雪并未添过新衣,她说师尊衣上的气息很好闻。
于是任由自己随时随地被她“拥抱”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卿舟雪正拿着一卷诗集,这是她从人间的一处书坊中买来。她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觉得怎样读都很美。她坐在船上,此刻外边滴滴答答落着小雨,竟很是应景。
此处即是人间姑苏。
船一碰岸,雨也停了。
青灰的石板中滴溜着深色水痕。
“油焖春笋。酒酿圆子。熏鱼。嗯……这是什么包子。”云舒尘兀自数着,挑眉道:“我看你能吃到什么时候。”
这一路上,卿舟雪的嘴便再未停过,但显然不是用来说话。一条巷子里吃进去,从另一条巷子里吃出来。
时人不以在路上边走边进食为美,所以多数时候,她们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停停。
“前几日掌门发信来,说让我莫要天天带着你耽于玩乐,该修行的时候是要修行的。还有练剑,罢了,不啰嗦。”
掌门总有一种极为准确的预感——倘若只有卿舟雪一人,那她肯定规规矩矩修行,若还将她的师尊也加上,恐怕那孩子便不能十分专心。
这与别峰似乎截然相反。
卿舟雪此刻嘴里正忙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猜想这里头还有许多冗长叮嘱,只是被师尊长话短说。
走着走着,不自觉便进了一窄巷。四下无人,唯有二人并肩而行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何时吃完?”
云舒尘对着她,点点自己的唇,意有所指。
卿舟雪先是一愣,而后将目光收回来,咀嚼的速度骤然快了些许。
云舒尘以“十”打头,往前悠悠数着,她每多念一个数,卿舟雪便快了些许,到最后眉梢蹙起,险些将自己噎死。
“一”字落地。
卿舟雪艰难地咽下,正扭过头去时,眉心被柔柔一吻,转瞬即逝。
她眼睛微微睁大,这才反应过来。云舒尘的衣摆则如云雾一般掠过了她,柔柔地抚过手腕,让人几乎捉不到任何尾巴。
那女人回眸一笑,故作讶然:“我可未说亲在何处。走罢。”
满意地将对方的神色收入眼中,云舒尘转了身,心底暗道:
她真可爱。
“人间吃食,各地烟火风情,似乎皆有所不同。”卿舟雪忍不住抬手,触了一下眉心,而后放下来。
“东西南北风色各异,饮食自然不同。”
“这与风景有何干系?”
“譬如太初境山脚下那一带,虽为平整,但是低洼湿热,人们炒菜喜欢放辣子。”
那的确是红艳艳的一团。
卿舟雪不算很能吃这个,早些年师尊身子不好时,忌食辛辣,也很少有机会领略。
她想起在北源山一带,凌虚门的外门弟子生火做饭,似乎是以一锅炖为主,里头浮沉的不知是些什么。兴许是天寒保暖,这样的炖汤……喝完以后浑身都能暖和。
乃至蓬莱的夜市上,海底捞来的生鲜随处可见。这是凡俗吃法。更高雅一些的得去楼上阁,每一道菜的做工都相当精细,林林总总摆开如孔雀开屏,细腻雪白的鱼肉巴不得片出花儿来。
仔细一数,她们去过的地方不少。
过眼风景如云烟,唯有一点酸甜苦辣还衔在心里。
“我的确记得很多味道。”
云舒尘忽然好奇起来,“你最喜欢吃什么?正巧这是在外面,可以顺路带一些回去。”
“最喜欢的?”
那是一种怎样浓重的情感,不能光靠口味的,还要载上回忆。
卿舟雪就着往昔一寸寸掠过,发现喜欢的有很多,但倘若论“最”,她说不上来。
云舒尘自打抛出这个问题以后,她的徒儿就陷入沉默。
直到二人走过下一个巷角,她终于开口,语气柔和:“你喂给我的糕点。”
“……嗯?”
“那天又冷又饿,雷劫在劈,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卿舟雪仔细回想着,“没想到误打误撞,竟钻入洞中,捡回一条性命。”
云舒尘喂她东西时,她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整,风尘仆仆,这时候恐怕凡是能下咽之物,都是难得的美味。
这种满足被她记了很多年。以至于超越了口味上的单调,压过一众美食。
那才不是什么误打误撞。云舒尘心里暗想,分明是自己费尽心机地算了一卦,守了许久的桩,才能捡到一只撞晕的小兔。
她不禁握紧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放眼望去,这一片水乡生活安宁,来来往往的船只上站着两三人,各种酒家酒楼的生意都是一种不温不淡的感觉。
都……很好。
她的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飘过曾经亲眼见过的饥荒,与路边凌乱散着的尸骨。零星地闪过几张面黄肌瘦,但不知名姓的面孔。
那时卿舟雪难以共情,她的心中不起波澜。但不知为何,时隔多年以后,她瞥见这安逸一隅,却莫名在心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祈愿。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云舒尘正握着她的手,正好感觉到卿舟雪周身灵力运转快了一瞬,而后又平静下来,淡然无痕。
若放在从前,这是突破的先兆。
可是如今她已无境界,又谈何突破?云舒尘略微有点心惊,将她上下视察了一番,可是却并未觉出哪里不对劲。
卿舟雪的心中骤然涌起一阵奇怪的感受,像是灵台内的整个世界,又扯去了一层薄纱,变得清晰许多。
“怎么了?”
卿舟雪顿足了一瞬,沉缓片刻后,彻底消退,也没有再捉住那抹异常:“应当无事。”
“兴许是这几年游历,走得远,瞧的东西也多了。在心境上有所突破。”
此地哪怕无雨,天阴时,也是一副水雾蒙蒙的模样,拢在那江河上,煞是好看,像是起了云。
她走过堤岸上的一小片云,轻声说:“譬如方才说吃东西,这样简单的事,天南海北却各不相同。其实我尚发觉,一个人吃,和许许多多人一块儿吃,好似也有区别。”
“什么区别?”
“人若是多了……我看他们吃的是一半是气氛,觥筹交错,这样很快活,对么。我现在知晓快活是什么感受了。”
云舒尘听罢,若有所思:“看来带你出来一趟,的确是大有长进,不枉此行。”
仙家子弟,多自凡尘中来,一身红尘气,要在数年清修中磨掉。但卿舟雪的修行似乎相反,她天生少情寡欲,仙路高处却要往人间寻。
不经历俗世人情,便不能算得上“勘破”二字,只能算得上无知无觉。
勘破浮华,勘破声色,勘破情,最后勘破自己。
一片柔情的朦胧水雾里,她转过头的样子甚有古意。乌发愈黑,肤色愈白,倒很像是泼墨山水图中走出来的。
“就像你陪着我,和我一个人相比,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回眸面无神情地说这样的话,语气仍淡淡,却看得云舒尘心中一软,想给她再插上一把白伞,兴许比那话本里美貌清丽的白蛇仙还要出尘。
“嗯,”云舒尘含笑道:“何处不一样呢?”
“我心里高兴。”
片刻后,她这样答道——
第139章
三年以后,也到了云长老该“出关”之时。
她们如期返回太初境。
时隔多久,太初境内已经彻查了余英的不轨,从而洗脱卿舟雪。对外不知如何,对内……实际上,但凡认识卿舟雪的,都觉得师姐不是这样的人,这其中必有隐情。
但为了不重新揪起当年徐家的悬案,掌门在某些地方轻轻掠过——有关云舒尘的事情,此案不能往深了查,只把罪名往死人身上堆,冠冕堂皇地丢了一个结果了事。
“仅靠一人,很难完成此事。混迹在太初境脚下,拜入内门,又知晓师尊的身世。她的年龄……哪怕按骨龄来算,若无人告知,都不该知道此事。”
三年未住的院子,有阿锦在,也显得干干净净,只是池塘里的锦鲤莫名少了几条。
“其实比较明了。”云舒尘倚在亭中看鱼,眼神未动:“你觉得呢。”
“流云仙宗。”
师尊侧过头来,眼眸微弯:“为什么会这么猜?我还以为你会说——是现在的徐家。”
卿舟雪蹙眉,“不知。其实也有可能。只是猜测罢了。”
“嗯,”云舒尘直起腰来,“卿儿的直觉一向是准的。流云仙宗更可能一些。至于现在的徐家……他们家主生性懦弱,捡了个大便宜,正乐呵着,又怎么会想为前任家主平反?况且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不好再被翻出来。”
“其实我总觉得,那第一仙门——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人。”卿舟雪端然看着她。
“各方势力之间,无有好坏之分。绝大多数都是趋于利。”
“是么?”她轻叹一声:“可我觉得太初境很好。师尊也很好。我当年那么麻烦,克死了很多人——你却愿意收留我。”
云舒尘一愣,片刻后她抬起眼睫,笑了笑。养了这么多年,时时看着,掌门和师叔们对她的确上心,其中感情不可谓虚。
可若不是因为……若不是因为卦象所算,天赋异禀,又是太上忘情注意之事,云舒尘自认没有那么多余的怜悯,她不会收留一个厄运连连的小丫头。
同时,若不是因为她是剑魂,以后有望担下宗门重任,前途无量,掌门也绝不会任由各位长老为一个年轻人抗雷劫。
这一点上,徐香君和林青崖的确要宽厚很多。当年知悉她是五灵根,流云仙宗根本瞧不起的资质,也被他们捡了回去——虽然后来才知捡到了千年难遇的混元五灵根。
她对上卿儿清亮柔和的目光,将那一点点心虚咽了下去。
“问仙大会将至。有一事……”云舒尘蹙着眉,“你听说过剑魂么?”
“剑魂?”卿舟雪有点印象:“流云仙宗的那位大师姐,顾若水。”
云舒尘却笑了:“不是她,是你。”
正当此时,悬浮在一旁的清霜剑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尾端的剑穗晃来晃去,以示同意。
卿舟雪的目光从清霜剑上挪回来,她愣怔道:“……什么?”
“嗯,”云舒尘支着下巴:“其实是早该告诉你的。自从试探掌门那个老家伙以后,他居然比我知道得更早一些。”
“那时候你还小,本就不怎么搭理旁人。”她温声道:“怕你觉得自己和别人太不一样,愈发疏离。”
在卿舟雪疑惑的眼神中,云舒尘自纳戒中掏出了一本《育雏经》,摆到她面前。
她垂眸数了几页翻开,指尖指着一行。“当时长老们就此事讨论一二,大都不赞成太早告知于你。”
“……”卿舟雪拿着那本《育雏经》,刚好瞥见一行“防止小儿夜哭之良方”。
“况且流云仙宗当年寻到所谓剑魂之女,动静闹得很大,整个修仙界都知道了。活靶子先立起来,正好为你挡去了许多风雨。”云舒尘道:“其实是幸事一件,太初境便没有声张。”
“这……”卿舟雪回过神来,“我有父母,只是一平凡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和剑魂扯上关系?”
“不知。”云舒尘笃定道:“但不会出错。”
当年那一卦算去了她近百年元寿,还在洞穴灵池中温养许才缓过来,代价不小。
卿舟雪眉梢慢慢蹙起,但与此同时,云舒尘抚平了她的眉,“你不过几年,也要去流云仙宗了。所有的问道者,在问仙试炼开始前,大多要提前一年过去。”
还要过去住着?
卿舟雪待得最多的便是鹤衣峰。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她似乎也没有看腻每天柔和多情的晚霞。哪怕种在此处,估计也是乐意的。
她下意识有些抗拒:“可……”明明可以比赛当日再去的。
云舒尘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先给她堵上:“你的师姐师妹都会去的。到时候独你一人留在我这儿,这像什么话?”
此乃相当难得之机会。无论是想结交一群卓尔不群的天骄,抑或是刻苦修行。流云仙宗家大业大,矗立于九州中部群山之上,各位仙门东西南北环合,如众星拱月一般。
它虽然修在山上,但并非如太初境一般依山而建。流云仙宗的底下是一片偌大的浮石,悬于高天,直逼天穹,几乎与云海平齐。
人在其中走动,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团一团连绵起伏,波涛汹涌的云雾,像是到了天上宫阙。
此宗也是因此而得名。
当年建宗时便野心勃勃地择了这一片地盘,现如今整个九州几乎都匍匐于它的脚底下。
云舒尘又言,这一段时日,也不会让她们闲着。除却核验身份,将该走的流程走一遍以外,流云仙宗的一切修炼洞天对于远道而来的英才,皆在此刻开放。
这种福地一日抵十日工夫,没有人听来会不动心的。
卿舟雪叹了口气,勉强认同了住过去的微末好处。
之后的话便愈发有些心不在焉。但听见师尊说:“你现在知道你身份特异,如我早先所言,便不要轻易显露,出门在外要小心一些。”
云舒尘话头一顿,她发现卿舟雪一直盯着面前的茶杯,呷了半天,也没见里头的水下去多少。
她索性不说了,此刻她估计是听不太下去的。
卿舟雪抬头时,头顶上传来些许摩挲的意味,“腻歪三年,愈发黏人了。”
云舒尘放下了手,温声道:“若是实在相思成疾,卿儿给我写信可好?”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卿舟雪在鹤衣峰上过了一段幽闭的清修生活,直至终于将修为涨到化神中期左右时——一如云舒尘所料,赛期将近。
她在完成师尊设下的目标后,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算着日子,又陷入一种莫名的怅惘。
“明日便要走了。”云舒尘道:“你与你的师姐妹都许久没见面,今日不在太初境会一会?”
“阮师妹的师姐师兄们给她摆了个欢送小宴。我便不去打扰她了。白师姐这会儿估计在看诊。”
云舒尘随口道:“嗯,的确各有各的忙。我刚才路过周山南峰上,林师侄也一直在闭关呢。”
卿舟雪低头看着地上一层薄透的春雪,她拿剑尖浅浅地摹了个形状。剑刃擦过雪,发出细碎的声响。
云舒尘便看着她画了两三圈,最后略微有点凌乱,又被她抬手唤起的一层新雪给悉数覆盖。
“我这些年已将那残篇看完了,又自己改了许多。”卿舟雪忽然说:“师尊,可要看我写的剑谱?”
云舒尘欣然应允,她接过那本边角都摸得有点发绒的剑谱,捻起一角翻开来,每一式都占了几页,她相当用心地写上许多心得。
详尽到她这个外行也能看得七八成懂。
她正翻看着,手腕上忽然又握了另一只手。
“我为你舞一遍。”
今日这是怎么了?她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又不知如何表达,最终整个人有点焦灼,非要做点什么才好。
云舒尘不动声色地将那本书册合拢,她轻轻拍了一下卿舟雪的手背,“我看你也不是很有兴致的模样。明日一去又得许久,今天陪我多说说话可好。”
“……好。”
云舒尘牵着卿舟雪的手,走上鹤衣峰之巅,绕过“过眼浑如一梦中”这几个大字。
她带着她相当随性地坐在崖边,身上系着的一层厚毛裘褪下,软绵绵地铺了满地。
卿舟雪看着她单痩的双肩,下意识抱紧了,顶着簌簌风声:“师尊,还是回去吧。”
一壶酒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又被塞入卿舟雪的怀里。
“喝酒便不会冷了。能解忧,亦能忘愁。”对上她的眼神,云舒尘笑了笑:“这不是半生酒。我猜你会喜欢的。”
卿舟雪拿着酒还有点犹疑。
而云舒尘则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倾身过去,勾住她,而后准确地寻住她的嘴唇。
卿舟雪在她凑过来的一瞬闭了眼睛,正欲蹙眉,而带着甜香的酒液涌入她的喉咙,出乎意料地,并非很是苦涩。
云舒尘的这个吻也是出乎意料地热烈,比酒更烈。她退开些许,抵在她唇边轻声说:“你因为要去流云仙宗……是在紧张么。”
这种感觉,是紧张吗?卿舟雪的呼吸被她弄得有些乱,“我觉得此一行很危险。”
而她的直觉向来准得惊人。
清明的思绪只维系了一瞬,再被灌了几口酒以后,卿舟雪已经恹恹地靠在她身上。她的神思混沌起来,但是身体的紧绷却一点一点泄去。
“反正是要去的,多思无益。”云舒尘故意学着卿舟雪的语气说话,这让躺在她身上的姑娘醉醺醺地笑了一下。
耳旁清风在吹,但卿舟雪觉得自己有点热,许是因为酒意。她悄然抬起头,看着面前人的容颜,又念起兴许很久都见不着她。
看着看着,便忽然很想抱一抱她。
她直起腰身来,云舒尘始料未及,被压着向后倒去。她身下是方才铺开了的洁白皮草,疼倒是不疼,就是忽然惊了一下。
卿舟雪无力地压在上头,低头半晌,眼中水意愈发朦胧不清,好像是醉狠了。
酒量真差。
这才几口酒?
自己的领子忽然被扒了个小口,微凉的空气灌入其中。
云舒尘忽然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她愣了一瞬:“你想干什么?”
第140章
高崖之上,一件轻薄的衣物被风吹起,如彩云一般飘散。
云舒尘垂眸看着她,眉梢微蹙,而后又伸出一只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都泛着一层酒热。卿舟雪似乎感觉到了脸边的一丝清凉,于是下意识去贴那手,靠得严丝合缝。
“卿儿……别在此处,回房。”
打卿舟雪的眼中看来,那双红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到底是说了什么,被耳旁嗡鸣的风声一吹,便什么都听不清。
她低下头,鲜明而有力的心跳声在敲打着她的耳朵。
借着四面八方的月色来看,露出的肌肤白得惊人。卿舟雪忽然想起了自己揉过的面团……上次为做点心,兢兢业业地揉了一堆。
云舒尘看着她愈发靠近。
天上一轮悬月,底下是无尽深渊。四周皆是空荡荡的。虽是自家的崖,不会有旁人偷看。
直到她终于受不住时,仅剩的一丝力气,企图将卿儿推开,但喝醉酒了的人似乎异常胆大,不满地蹙了眉,一道闭合的冰棱自雪地上升起,便将她的手腕卡住。
如此在一梦崖上吹了一晚的凉风。
天光大亮。
宿醉后的头脑发疼。卿舟雪睁开眼睛,坐起来正在醒梦。她摸了摸身下,竟然是一层裘毯。
她正觉有些不对劲时,往旁边一看,当即愣住。
师尊尚在睡着。
卿舟雪小心地掀开她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领口,发现上面有吻痕,挠痕,还有细碎的牙印,从未如此惨烈过。
她的手颤了颤,从纳戒里掏出丹药来,将她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有事没事都涂了些消痕的药。
指尖划过那一处花纹——此处最为严重,被亲得红肿。卿舟雪才刚沾药碰上,云舒尘便不适地动了动,眼睛一抬,半眯着看过来。
“我……”
云舒尘盯她半晌,幽幽道:“你以前喝醉了酒,不是只睡觉么。”
卿舟雪一时语塞,面颊边微微泛了红。如是轻咳一声,“……我也不知晓。”
云舒尘揉了一下腿根,兀自站起来,分外酸疼,似乎是扯着筋了。她将腰带勉强系好,冷哼一声:“快将东西带上去主峰,下次再收拾你。”
是了,今日就是分别之期。其实一年来说,对于修道之人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是卿舟雪仔细一想,一年要经过一个慵懒的春,还要看遍夏花盛放,花朵零落成泥后期待着树上结果,就算是果子也落了,还得待到细雪重新覆上旧土。
卿舟雪站在崖边,闻言将目光放低,“昨日吹了一晚的风,师尊记得喝点驱寒的。”
“好。”
她扶着师尊走回庭院。
东西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想多留一些时候,也没有借口。
“到时候,你会来看我比赛么?”
云舒尘道:“自然。大家都会来的。”
卿舟雪点点头,她走出几步,脚步慢下来,渐渐停在原地。
某一瞬,白裙在她身下旋成一朵莲,她转过身来,忽然抱了一下云舒尘。
在短暂的相拥里,云舒尘抚上了她的背,“既然决定要去,那便好好打。不过也莫太拼命了,我还是希望看见你齐全着回来。”
“嗯。”她又重重点了点头。
为了不误时辰,她不得不放了手,负剑离去。
云舒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鹤衣峰的尽头,看了许久,与方才的云淡风轻不一样,她偏过头叹了口气。
其实若说不担心——自然是担心的。只不过既然卿舟雪已经溢于表,她就会内敛许多,免得让她的情绪更低落。
一只鸦雀自远方飞来,扑着翅膀,落在她的肩膀。云舒尘眉梢一蹙,随手拂过肩膀,那只黑鸟叫了一声,翩然落地时,已化为了一个小女娃。
女孩仰着脑袋,小声道:“主人说,她在伽罗殿中当差,最近不便出来见你,且偶然听见了些风声——唐无月近几日有动作,怕是在蓄意报复了。”
“我知道了。”
云舒尘给她了一个小瓶,女孩拱手行礼,跳起时又变回了黑鸟,朝着天边摇摇晃晃飞去。
她凉凉一笑,转身回了庭院。
*
演武场上,掌门正候着几个小辈。越师叔似乎也来凑了凑热闹,正在和阮明珠说着什么。
“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阮明珠如有感应,听到人来,遂转身冲她一笑。
卿舟雪点了点头。多年不见,阮明珠竟都稳重了许多,更莫论林寻真与白苏。
掌门叮嘱了几句,便叹了口气:“好了,就不啰嗦了。你们早些出发罢。”
越师叔嫣然一笑:“努把力哪,想当年……咳,争取把那群老瘪三的徒弟们摁在地上揍!”
“……”
虽然大家的愿景皆是如此,但是被越师叔以相当坦荡的语言骂出来,还是让众人微微往后仰了些许。
清霜剑在日光照彻之下,愈发银亮。卿舟雪踩着飞剑,与同门一道,接二连三地飞向高空。
去流云仙宗的路,实则还没有北源山远,只花了上次一半的时辰。
林寻真仰着脑袋,得很费力地才能看到流云仙宗。
来至中部群山附近,她们感觉下方都笼于一片黑暗之中。因为那块浮石实在太大了,密不透光。
阮明珠笑一声:“真是好大的气魄,能把这玩意修得跟天宫似的。我们上去能见到王母娘娘吗?”
白苏却蹙眉看向那一片阴翳笼罩之处,“如此一来,这大片无光,草木悉数凋零,属实有些霸道了。”
一片祥云笼罩之中,四面八方赶来的修士,如同百鸟一般悬浮在“天宫”入口。
卿舟雪御剑走在前面。
再飞高一点,便能看见朱红雄伟的大门,直耸天穹。流云仙宗几个墨黑大字狠狠镶入金框中,日光一照,折射出几笔锋芒。
门口有一女子,一身白衣打底,金带为边,瞧起来气度非凡,剑穗上垂着长长的流苏。
她身旁的一个师妹,拿着笔录纸卷,似乎在记下参赛者的名录,以便之后核对。
而另一旁坐着一张熟悉面孔——季前辈。
卿舟雪与同门踏上那块浮石,排了许久的队,好不容易走向大门。
季临江瞥见她,向她微微一笑,而后她侧头与一旁执笔的小弟子说了什么,只见笔锋微动,小弟子连连点头。
那年轻女子朝卿舟雪看来,似乎在仔细打量她。
卿舟雪起先隔得远,并未看出,走近了才发觉——那位是流云仙宗的首席师姐。
顾若水。
多年前一战,她们曾见过的。
顾若水还是一如既往的态度,对来人维持着一种不冷淡也不热情的礼貌。
只不过当她看见卿舟雪时,便将眼神锁到了她身上,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幸会。”
顾若水收回眼神,淡声丢下二字,态度明显冷凝许多。
卿舟雪也点了点头,“幸会。”
越过那道门后,阮明珠已经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那家伙的脸色,倒好像是我们欠了她银两,端得比祖宗还祖宗——不过,卿舟雪,我终于见着比你还冻人的人了。”
她这个比方成功逗笑了白苏,不过林寻真轻咳一声,示意她少说两句。
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谨言慎行为好。
卿舟雪摇了摇头,她总觉得顾若水的眼神并非很友善。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内,她们本就是对手。
签过字以后,一个仙宗的小师妹将她们带去了居处。
这一路上,随着她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云雾自身前荡开,宛若仙境。卿舟雪侧目看着一盘的草木,皆种在较大的盆景之中,修剪得一丝不苟。楼阁自不用多说,也是朱红贵漆,雅致端方。
“是和太初境不一样的美。”
听见白苏在一旁小声赞叹。
卿舟雪收回了目光,其实她喜欢太初境一些。虽说不如这边规整雅致,但是天地人皆合乎道法自然,草木和人一般,都可以肆意生长。
流云仙宗比凌虚门阔绰多了,连普通的弟子居处都是单间。
不过她们是来参赛的贵客,待遇还要更好一些。
跟着小师妹再走了一里路,她们瞧见了偌大的一个庭院。
正中有一大池,其中的灵力过于浓郁,导致池水的色泽都变得幽蓝深邃。庭院内布局相当精巧,她们走了一圈以后,竟发现如阴阳太极一般环合。
除却正厅,东西南北正好四间屋子,可供四人分开。
小师妹道:“屋中所置丹药,都可供道友拿取。中间的灵池也可以随意使用。”
她说罢,又摁上正厅的一只铜兽的脑袋,那兽嘴一张,吐出一口轻烟。“如果需要自己炼丹,将材料都放进去兽嘴,再妥善控火就好。火苗大小会在兽眼中亮起。”
白苏的眼神骤然就亮了。
正厅中悬着一挂画,其中的山水云烟隐约在动。小师妹又言:“这其中是一方小乾坤天地,已经设下阵法,其中有各类演武之道,免得诸位道友生疏。”
就连跟着阮明珠飞来的那两只灵雕,最后都获得了一个妥善安置的华美笼子,吃喝不愁地悬在一旁。
据小师妹说,自然也想到了道友会携带灵宠的可能。
后山有几处福地洞天,一些冷僻灵根适宜的修炼环境,大多是有的。听到此处时,卿舟雪稍微留了个心,毕竟师尊特地向她提过。
待她走后,四人都喟叹一声。
只听得外边仙乐阵阵,水声潺潺,屋内点燃的熏香,盘盘绕绕,也有助益修为之效。
“也太阔绰了。”阮明珠又叹了口气,“对外宾尚且如此,若是真当了内门弟子——恐怕是从小灵丹妙药当糖豆吃。这还需要选什么根骨?没灵根都能成仙了罢。”
阮明珠说的稍微有些夸张。不过卿舟雪的确感觉到,流云仙宗根基深厚,并非一般宗门可以比拟。
她想起云舒尘的事,心中又沉了沉。
*
卿舟雪择了在北面的居处。
她轻装简行,没有带太多的物什。便是一一摆出来,整个卧房还是显得宽敞而明亮。
这里的熏香虽能助长修为,但卿舟雪早已习惯了一呼一吸都是九和香的清淡味道。
她不习惯,便早早地将那只银色花雕的小香炉灭掉了。
外边偶尔传来几声响动,估计是几个师妹师姐在收拾东西。
她见天色愈晚,便将窗户合拢。这里看不见鹤衣峰的晚霞。
待天色暗下后,卿舟雪坐上床铺,她本没有任何打坐渡夜的习惯,但是在床上睁着眼睛小半个时辰以后,她终于是一下坐了起来。
认床,睡不着。
卿舟雪不得不开始修行,免得虚度光阴。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一夜格外漫长,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听见有人敲了敲她的门。
“起床了吗?方才差了人来传信,说是邀我们去主殿一聚。”是阮明珠在叫她。
卿舟雪起身,迈步走向门边,顺手带上了剑。林寻真和白苏也才刚出门。
居处离主殿还有些远,但是流云仙宗境内不能御剑,于是她们只好多走几步。
流云仙宗主殿最为恢宏大气,耸立在最中间。一片片的朱瓦比鹤顶红还要鲜艳,日光流淌过脊线,在边角之处流光溢彩。
她们到时,已经塞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哪怕再怎么超凡脱俗,人与人堆在一起,也微微觉得有些燥热。唯有卿舟雪周身清凉了一方寸地,反而使得身旁人越挨越紧,几乎要贴到身上。
她微微蹙眉,止了运功。宁愿一个人热着,也不喜和别人挨着。
她看向主殿中央,流云仙宗的掌门相貌年轻,一身道袍仙风道骨。据她早先自林寻真口中听来的传闻来看——仙宗的掌门时常会换,最终的主事还是太上忘情那位老祖。
太上忘情。
无人知晓她的名姓,只闻其道号。
现如今九州修为第一人,备受争议的无情道,偏偏被她一个人走到了底。
卿舟雪的目光扫过一堆面孔,自服饰上看,应该只是长老。
不见那位老祖的身影。
兴许还在闭关。
她敛眸静候片刻。仙宗的掌门表达了一番对远道而来者的欢迎,而后介绍了一下问仙大会的赛程。
一锤定音的,的确是传统的擂台赛。
但是在这近一年的修行之中,也是对各位道友心性的考察,但凡有挑事生非,陷害他人者,一律取消比赛资格。
除此之外,论道阁每日都会于辰时开放。这里估计是广结好友,探讨道法的场合。
散会以后,诸位道友纷纷退散,看他们的趋势,应当是纷纷涌入后山,想要去一探究竟。
毕竟流云仙宗的福地洞天有一些较为苛刻修行环境,对于灵根罕见的人而言,可遇不可求。
卿舟雪这种整个九州都数不出几个前辈的灵根,自然也包含在内。
走出大殿,阮明珠眨了眨眼:“你们都去修行?”
“不然一起训练?”林寻真瞥她一眼。
“我先回去了。”白苏神色有点焦急,脚步匆匆:“昨日炼的丹药,再不取怕是要糊了。”
“……”
林寻真见状,若有所思道:“那我们晚上再练习好了。正好,我也想去后山看看。听闻此处资源良多,不用岂非可惜。”
“啊,这一个一个的。”阮明珠歪着脑袋:“我被我师尊关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出来见一见天光。卿舟雪,要不要和我去外门食堂看看?”
卿舟雪尚在沉思。
头一天来流云仙宗,便是想着钻人家的食堂,万一被人认出是太初境的来——在林师姐能杀人的眼神中,阮明珠止住话头,一眼睨过去:“不去就不去。你瞪我做什么!”
“没什么。”林寻真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总之,晚上见。”
师妹师姐先后离去,想来是心有成算。卿舟雪围着大殿绕了一圈,想等着人少一些以后,再去福地洞天。
清霜剑悬在身后,忽然飘渺地溢出一声呼唤。
“熟悉的气息……”
卿舟雪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剑,蹙眉道:“指谁?”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问,清霜剑灵又重新陷入沉默。但它的剑穗摇了摇,似乎想要牵引着卿舟雪往何处走去。
自己的佩剑总不会害人。卿舟雪便一路跟着它,走过几座陌生的大殿,兜兜转转,还是绕去了后山。
卿舟雪看这里大小洞天,应有尽有。
清霜剑循着最冷处去,其下似乎有一处洞穴,发出幽冷蓝光,周遭弥散着一些白气,似云似雾,若有若无地吞吐。
她刚想过去看个分明,忽然被一声唤住。
“道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