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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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的财产开始与血缘产生如此密切的联系?

    孩子会继承父母的所有财产,即使没有孩子,遗产便会默认是血缘最亲近的人继承——这似乎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就留下的规矩。

    从古至今,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论是农夫还是国王,所有人都依照着这项规则。

    后来人们把它写进法律,让它成为人们认知中的一部分,似乎这就是一条不会改变的铁律。

    道格拉斯上校今年五十多岁,父母早已去世, 现在妻子年纪也不小了, 无法再为他生育孩子。

    且在第二任妻子放弃继承财产的情况下,他第一任妻子留下的那对双胞胎就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也是他的财产第一继承人。

    可如果那两个孩子不是他的血脉, 与他没有一点关系,那情况就变了。

    作为道格拉斯家出嫁的女儿,上校的亲妹妹,卡明夫人认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子理应成为最该继承遗产的人也算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想法。

    但话说回来,人类又是一种情感复杂的生物。尤其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经历都是不同的,单身富豪把大部分遗产留给用心照顾自己的佣人、留给要好的朋友,偏偏给血亲留了一点点的事也并不罕见。

    多诺万探长过去曾在道格拉斯上校指挥的骑兵队服过役。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也在与战友闲聊时听说过一点有关这位上级家中的一些事,此时面对愤怒的卡明夫人不免心生鄙夷。

    据他所知, 道格拉斯上校与自己妹妹一家的关系并不好,主要原因出在那位妹夫身上。

    那位早已去世的卡明先生在结婚前还装得不错,哄着老道格拉斯夫妇将小女儿嫁给了他。婚后就暴露本性,日日在外面赌博打架,家中根本攒不下一点钱,卡明夫人为了生活不得不经常到娘家借钱。

    因为这件事,卡明夫人的父亲,老道格拉斯先生对女婿愈加不满。

    有一次他打算上门教训一下对方,起码警告他不要再出门惹事,却不想那人实在是个混账,竟一把把老头子推倒,头磕到门框上。当时人就短暂昏迷过,不过看上去除了头晕也没什么事,不想回家后过了两天就死了。

    当时诺瓦合众国刚刚组建出一支常备军,作为军校毕业生的杰克·道格拉斯符合军队招收军官的标准,事业不顺的他本打算应召入伍,却在听到父亲的死讯后不得不匆匆赶回老家。

    了解完父亲近些天的遭遇后,他认为父亲的死因并非猝死,坚决反对立刻下葬,反而找来熟识的医生来帮忙尸检,最后确定父亲是死于脑溢血。

    得知真相的道格拉斯上校非常愤怒,当即就要把身为罪魁祸首的妹夫扭送到治安队,要以杀人罪的罪名起诉他——如果这项罪名成立,那卡明先生就必定会为此偿命。

    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妹妹居然在这件事中站到了丈夫那边。

    卡明夫人不停乞求自己的兄长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期间甚至因为情绪激动而流产。可这并没有让她放弃,反而用流产的事继续逼迫兄长,这让道格拉斯上校彻底寒了心。

    在卡明夫人的干涉下,道格拉斯上校最终没能把杀父仇人送上绞刑架。

    但临走前,他还是在妹妹的尖叫下砍掉了卡明先生三根手指,并警告他,如果再去赌博或是来自己家借钱,他一定会杀了他。

    在那之后,卡明先生果然没有再踏进赌场一步。而卡明夫人也许是被兄长的举动吓到,也或许是出于心虚,之后也再没回过娘家。

    直到道格拉斯上校退役后回了老家,得知妹夫卡明先生已经病逝,妹妹一个人带孩子十分不容易,这才把名下的一处农场交给妹妹打理,农场的产出都归妹妹一家花销,算是他给这对孤儿寡母一些补贴。

    如此一来二往,这对兄妹的关系总算也没有之后那么僵了。即使后老道格拉斯夫人去世,道格拉斯上校带着孩子搬到诺特堡,他们之间还是会有一些书信往来。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多诺万探长清楚他们之间的隔阂并没有彻底消失。

    这点从道格拉斯上校再婚,多诺万探长这个外人都受到了邀请,而作为妹妹的卡明夫人却没有来也能看出来。

    如果每个人的心中真有一杆天平,那道格拉斯上校的心会偏向一直养在身边、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还是有着严重结缔、却是唯一血亲的妹妹……除了他自己,大概没有人有权力置喙。

    但从现在他坚持不肯更改遗嘱这点看,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道格拉斯上校宁可把财产交给前妻留下的私生子,也不愿意交给自己的妹妹。

    而卡明夫人在明知道这些的情况下还能说出刚刚那番话,不是太蠢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她打心底不想承认这一点。

    看着女人因愤怒扭曲的一张脸,多诺万探长只能在心中叹息,实在为自己的前上级感到心累。

    卡明夫人一阵发泄后暂时没有继续说下去,餐厅中陡然都安静下来。

    没有卡明夫人的声音做掩盖,一门之隔的哭泣声终于隐隐约约传到二人耳中。

    不等多诺万探长起身查看,守在门口的警员已经一脸复杂地打开门,俯身在探长耳边转述了走廊里发生的事。

    于是,刚出来不久的乔伊丝小姐再次被带到了餐厅内。

    看着哭到几乎要喘不上气的乔伊丝,多诺万探长带着责备的眼神立刻落到一脸无辜的“约翰斯先生”身上。

    阿瑟·马希跟他算是熟人,两人过去都在新伦纳治安所工作过,只是后来一个离开了治安所系统,一个被分派到了诺特堡做了探长。

    凯恩探员算是阿瑟·马希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有他做背书,多诺万探长对这位“约翰斯先生”还算信任,却没想到对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带来这样一个不知算是惊喜还是惊吓的结果。

    如果说乔伊丝小姐在接受探长问询时内心只是在动摇,那利昂娜直白的话语就是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划破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只有十六岁的少女不停哭泣着,看上去可怜极了,可在刚失去儿子的卡明夫人眼中,她光哭不说话的样子实在可恶至极。

    她想要上前质问,甚至想要动手,还好被守在门口的警员拦住,这让多诺万探长不得不警告了她一通。

    乔伊丝再次被单独留下,餐厅的大t门也又一次在众人面前关闭。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卡明夫人终于回过味,指着门问道。 “你们之前说嫌疑人不止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她!”

    眼见着她的呼吸再次粗重起来,米切尔律师赶紧上前安抚:“不是不是,是另一个人……探长之前说过,理论上昨天参加晚会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这案子得慢慢查……”

    可这次卡明夫人没有之前那么好糊弄了,干脆利落地问道:“那究竟是谁?是昨晚也在场的人之一?”

    “这个……”米切尔律师的视线开始游移,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到利昂娜身上,当即被精神紧绷的卡明夫人察觉了。

    “是他?”

    女人像只被激怒的公牛,通红的双眼直直看向利昂娜:“既然他是嫌疑人,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

    “不不,不是他……是跟他一起来的一个人,现在正和上校一起关在书房呢……”在她的逼问下,米切尔律师不得不进一步解释起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

    “那乔伊丝刚刚是怎么回事?她哭什么?”

    见男人的目光又开始躲闪起来,卡明夫人的声音再次拔高一个度:“看在吾主的份上,丹尼斯·米切尔!你知道吉米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就他这一个孩子……我已经失去他了,难道我都没有资格知道他是怎么离开我的吗?!”

    说到最后,女人尖锐的声音也不由带上哽咽,无法抑制般用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

    也许是她的哭声太悲切,不光是米切尔律师,就连道格拉斯夫人脸上都带上一丝不忍。

    “科林小姐应该是之前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信息,大概是在帮某个人做遮掩……”米切尔律师掏了掏兜,从里面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但你放心了,刚刚她说她看到了真正下毒的人,还明确说了那人并不上校……”

    乔伊丝·科林来到这个小镇生活有一年多了。她是道格拉斯上校第一任妻子的妹妹,与自己的长姐年龄差很大,出生的时候作为姐夫的杰克·道格拉斯都参军了。

    在她长姐去世的那年她也才七岁,之后更是跟随父母兄长来到西部开荒……理论上,她在一年多前应当与上校这位“前姐夫”并没有太多往来,更不可能有多少亲情基础,只能算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能向这种一扯就断的亲戚求助,可见当年乔伊丝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而她确实也找对了人,道格拉斯上校虽然当时已经再婚,但他和他的新夫人还是接纳她成为家庭中的一员——这样的恩情,只要不是个完全没有良心的人,就不可能会故意让自己的恩人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除非,她也是在保护某个人,一个在她心中比上校更加重要的人……就像上校一样,他们都在用谎言保护那个真正的投毒者。

    利昂娜短暂闭了下眼,再次睁开时双眼一片清明。

    昨晚所有宾客走后,上校应该是针对侄子的死在家中进行了一番的调查,并且在向乔伊丝小姐问询时发现了端倪。

    但因为那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所以道格拉斯上校才会在一夜之间转换了态度,在治安所的人上门后率先说谎。而乔伊丝小姐也许是在昨晚意识到了什么,或者就是上校要求她这么做,所以才在明知道上校在说谎时依然保持沉默。

    乔伊丝·科林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在来到希图科姆后有了非常重要的朋友甚至恋人,年龄也不会相差太大。而道格拉斯上校已经四十多岁,两人的人际网不可能有太多重合。

    能同时被两人都如此重视的人,只有一同居住在这栋房子里的……

    “妈妈妈妈!”

    “安娜妈妈————”

    楼梯处突然传出一连串的脚步声,两个重叠在一起的童声几乎同时响起。

    很快,两个还穿着睡裙的小身影就出现在众人面前,齐齐扑到道格拉斯夫人怀里。

    站在右边的女孩拉住上校夫人的手臂,原本还想撒娇,却在看到那站在走廊里的陌生警员后瑟缩了一下,将自己藏到了道格拉斯夫人身后。

    站在左边的格温妮丝显然没有妹妹那么胆小,只是瞥了眼在场的几人,这才拉着道格拉斯夫人的衣角晃了晃:“乔伊丝让我们等等……可今天的早饭好晚啊,我和海蒂的肚子都开始叫了——”

    第262章

    262

    “……你是说, 你看到过格温和海蒂曾经往那些调味瓶中放了东西?”

    一门之隔,餐厅中的多诺万探长蹙起眉, 脸上温和的神情已经完全被严肃取代:“你确定你没看错?”

    “是、是的……我确定我没有看错……”乔伊丝小姐的声线还不太稳,抽泣着点头,“那几天家里出了些事,晚餐大家都没怎么吃好… …我晚上实在有些饿,想要去厨房找点东西吃,没想到在厨房碰到了她们……”

    “我本来以为她们跟我一样,也是肚子饿了……可第二天早上我叫她们起床时, 海蒂却悄悄跟我说, 让我不要使用餐桌上那些南瓜形状的调味罐……不过我平时吃饭时就不喜欢额外撒东西,当时没放在心上……”

    多诺万探长:“她们往调味罐中放东西时具体是哪一天?”

    “是17号的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上校就去房屋中介租了个房子,让卡明夫人和小卡明先生搬出去了。”乔伊丝回忆片刻后肯定道, “而且当天上校临时决定在家举办一场晚会,夫人怕客人们不了解情况,会用错糖和盐,便把那三只南瓜形状的小罐收到橱柜里,暂时用之前收起来的旧调味罐顶替……直到昨天出事后,上校向我询问有没有动过那三个罐子我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

    “只是盐和糖装反了,你们就不能把那两个调味罐里的东西换一下吗?”

    “我们当然想过,但格温和海蒂不答应啊……”

    少女将擦拭过眼泪的手帕捏在手里,反复揉搓着:“她们说那三个小罐和里面的调料都是她们用自己的钱买的,没有她们的允许不能乱动……”

    道格拉斯上校和上校夫人虽然平时对这对双胞胎的管教不算严格, 学习上并没有太多要求。但在零花钱上, 上校反而掐得非常严格。

    从六岁开始,双胞胎就需要用做家务的形式来换取零花钱, 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明白钱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而是需要用劳动换取。

    为了买到那三只造型可爱的调味罐,两人辛辛苦苦擦了两天的地、又帮忙洗了衣服和床单,这才换来足够买它们的钱。

    也许是人总是对用自己赚钱买到的东西带着一股独占欲,双胞胎自从捧着那三只南瓜小罐回家后就爱不释手,坚持要自己填装调料。即使上校夫人发现她们把糖和盐装错了,两个小孩也坚持不让换,

    直到有一天,道格拉斯上校不小心把盐当成糖加到了咖啡里,家里的大人也隐隐察觉到她们的用意——大概她们一开始就是为了实施这样一个恶作剧,这才坚持买下那三只形状相似的调味罐。

    后来卡明母子和米切尔律师都住了进来,米切尔律师吃早餐时又用错了好几次,上校夫人这才不顾两个孩子的反对,把那三只南瓜小罐暂时收了起来。

    可交换糖和盐还算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投毒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卡明先生是真的死了,即使他不是一个那么让人喜欢的孩子,那也是她们名义上的表哥,是一条人命……

    氰|化物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毒药,只要稍微对化学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只需要很少的量就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快速死亡。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们真的把毒药放进人们日常会用到的调味料里,那就意味着上校和上校夫人也有可能吃到。

    她们可以讨厌欺负她们的小卡明先生,也可以讨厌对她们充满恶意的卡明夫人,但她们怎样都不该伤害一直维护她们、爱护她们的道格拉斯上校夫妇。

    还是说她们真的那么没有是非观,为了报复卡明母子连最爱她们的亲人都不顾了?

    多诺万探长见过那对双胞胎,是两个像天使一样的孩子……他实在无法想象她们居然能做出如此恶毒的事。

    “你真的看到了,她们''亲手''把某种东西放到了调味罐里?”探长咬着重音,再三确认道t ,“我需要你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当时你走进餐厅的时间,天黑了吗?光线如何?只要你能想起来的,我都需要知道。”

    乔伊丝小姐眉头紧紧蹙起来,捏着手帕的手再次无意识地搓揉着,过了几秒后才谨慎开口。

    “我没有看到她们亲手放东西……当时应该是十点了,我听到一楼的座钟响了十下……”她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外面的天完全黑了,我点燃一盏灯下楼,想要去餐厅找点面包,可刚走到楼下时发现餐厅里有灯光,里面隐隐约约有说话的声音。”

    “你听到她们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当时只想快点走进去看看是谁……我听到了盖子磕碰产生''叮当''声,一进门就看到格温正从桌上收回手……”乔伊丝有些懊恼地摇摇头,“我应该更注意一些,可我却什么都没发现……”

    不等她说完,对面男人的目光似乎亮了下。

    “你是说,你到达餐厅时格温妮丝刚刚把''某些东西''放进了调味罐里?”

    多诺万探长急忙打断她的话:“她们当时穿的什么衣服?衣服上有兜吗?如果她们当时真的是往里面放了东西,手里没有拿小瓶或者纸包之类的东西吗?”

    乔伊丝小姐被他突如其来的连续问话问蒙了,回过神后才一个个回答道:“当然是穿着睡衣,那件是道格拉斯夫人亲手缝制的,我记得是没有兜……”

    这么说着,她又苦笑一声:“至于下到调料中的东西……她们要是真的拿了小瓶或是别的什么,我当时也不至于一点都没有察觉,还去橱柜拿了些面包给她们吃……”

    “你们之后还吃东西了?”听到这个答案,多诺万探长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更亮了,“那她们当时戴手套了吗?”

    “……手套?”这个问题让乔伊丝愈加疑惑,“谁会在晚上戴手套啊……”

    多诺万探长深吸一口气,觉得心中那个最可怕的答案大概可以被排除了。

    他还想继续问些什么,却突然被门外的异响打断。

    探长匆匆站起身开门,一幅此时最不想看到的画面已然出现在面前。

    不久前才被送出“审讯室”的卡明夫人双手乱挥,俨然一副陷入癫狂的样子。

    好在她已经被米切尔律师和警员合力架住,总算没让她乱来……只是他们能拦住她的身体,却无法阻止她不断骂出脏话的嘴里。

    卡明夫人的对面,是道格拉斯夫人和她的两个继女。

    看得出道格拉斯夫人此时也很惊慌,但她还是像只护崽的母鸡般把两个女孩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和手把她们的耳朵捂住。

    真是一团糟……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他并不想在上校家进行审问。

    诺特堡治安所人手短缺,也就是这里闹出了人命案,还是上校报的案,上面才肯让他带两名警员过来,可三个人终究还是太少了。

    像卡明夫人这种不讲道理的人只有给予对方足够的威慑才能让其听话,而现在他们这边不管是人手还是审讯地点都没有什么威慑力,会出乱子是早晚的事。

    “都给我冷静一点!”

    就算是好脾气的多诺万探长此时也忍不住提高声音,喝止还要挣扎的女人:“我必须警告你,卡明夫人,你现在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们的办案进程!如果你继续无视警告胡闹下去,我就只能在案子破获前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卡明夫人根本他说话,张口就是一声响亮的“呸”:“你们治安所什么都不行,就耍威风最在行!杀了我儿子的凶手大家都知道了,你还要阻止我为他报仇吗?!”

    她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道格拉斯夫人不禁把怀中的两个女孩抱得更紧了一点。

    “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格温和海蒂才多大?她们才不会做出那种事!”面对小姑子毫不掩饰的恶意,总是柔声细语的上校夫人也忍不住抖着声音反驳道,“你之前就……一直对她们不满,还把那么离谱的谣言传得全镇都知道了……你真是、真是……”

    “谣言?哈哈,你居然还以为那是谣言!看来杰克根本不信任你,他一直瞒着你!”

    卡明夫人也不向前冲了,挥开律师阻拦的手后指着自己的嫂子骂道:“我手里有母亲亲手写下的笔记,证据确凿!她们根本是杰克的亲生子,珍妮特那个婊|子怀上她们的时候你亲爱的丈夫还在南法朗率领骑兵厮杀呢,时间根本对不上!”

    “我拿着信跟杰克对峙,他也坦白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可他就是那么犯贱,就愿意养别人的孩子!这点你们倒是像得很!”

    根本不顾道格拉斯夫人的面色已经变得惨白,卡明夫人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下一秒表情再次变得狰狞起来。

    “杰克愿意认下这两个小杂种,我没话可说……但她们凭什么要害我的吉米!”她看向已经被吓傻的双胞胎,尖利的嗓音似乎能穿透一切阻碍,让每个人都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她们到底有什么好的?不过是连生父是谁都不知道的野种罢了!乔伊丝维护她们还能说是血缘亲情,杰克居然不但愿意养着她们,还要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她们……她们到底给你们使了什么魔法,让你们所有人都要包庇两个恶魔——”

    砰————

    卡明夫人话音未落,一声闷响突然从关押嫌疑人的书房中响起。

    下一秒,负责看管上校和凯恩探员的警员匆匆打开门,脸色慌张地向自己的上级看来。

    “不好了,探长!”他喊道,“您、您快过来看看……上校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喘不上气了……”

    第263章

    263

    ——是哮喘!

    利昂娜突然想到他们来到希图科姆的第一天, 房屋中介在介绍时顺口说过一句,道格拉斯上校因为在服役期间患上了哮喘不得不退役。

    几乎是同时,道格拉斯夫人率先惊呼了一声,赶紧冲到餐厅,从橱柜中取出一个小瓶,这才提着裙子跑到书房。

    多诺万探长大概也想到了,跟着跑去与警员一起把倒在地上的道格拉斯上校扶到窗边。

    几人手忙脚乱地一顿折腾后,上校的呼吸声总算没有刚刚那么可怕了。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神经紧绷了一早上的道格拉斯夫人终于崩溃了。

    女人搂住丈夫的脖子, 忍不住在他肩膀处大哭起来,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刚刚缓过来的道格拉斯上校还有些咳嗽。

    他本想要伸手安慰一下妻子,可双手已经被反绑在身后,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咳……别哭了, 安……”他缓了缓情绪,浓密的胡须动了动,最终所有想要说的安慰都化作一声叹息。

    “是我对不起你……等我走了,你不用对梅丽莎太客气,她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上校在妻子的耳边小声道, “我暂时只交了一个月的房租, 之后她交不上你不用给她续,她要是继续闹就去找镇长或者尤金……”

    “不不,不要这样……”

    道格拉斯夫人听不得他这种仿佛交代遗言的话,不停摇头否定道:“你不是凶手,我们都知道,你不要再这么说了……”

    “是的,上校。刚刚科林小姐和卡门夫人已经证实您之前是在说谎。”站在一旁的多诺万探长伸出手,示意他听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知道您和科林小姐的想法,也能理解您为什么会这么做……可我现在已经能确定那只糖罐中的氰|化物与格温妮丝和海蒂并没有关系。”

    “氰|化物不但食用后会中毒,只要与皮肤发生接触就会中毒。而根据科林小姐的证词,17号晚上她看到两位道格拉斯小姐时她们手中既没有任何容器,也没有戴手套。之后科林小姐还给她们递了面包,她们吃了后还是没有事。”

    见道格拉斯上校惊讶看过来,探长继续解释道:“氰|化物的毒性很强,直接接触到必然会出现中毒反应……但我想,格温妮丝和海蒂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吧?”

    “不、完全没有!”道格拉斯夫人转过身,这次泪眼中闪烁的只有喜悦,“她们一直很健康,跟平时没什么区别!”

    新大陆上的基础设施终究不如马黎,不要t说希图科姆这种小镇,就是新伦纳城那种大城市也还没有城市自来水。

    格温和海蒂在“投毒”后就被乔伊丝撞到,根本没有时间打水清洗双手,更不要说她们之后还用手接过面包并食用……换句话说,就算她们那天真往调味料里放了什么,那也不会是毒死小卡明先生的氰|化物。

    利昂娜这样想着,转过身,看向那两个已经躲到乔伊丝小姐身后的女孩。

    “其实你们根本不需要把问题搞得这么复杂……”

    她向两个女孩微微俯身,直接询问道:“说说吧,你们那天究竟往调味罐中放了什么?”

    双胞胎昨天因为恶作剧被早早送回房间,正好没有看到小卡明先生中毒身亡时的场景,之后大人也刻意隐瞒着没有告诉她们……如果没有卡明夫人刚刚那一通发泄,她们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表哥已经死了。

    到底还是两个孩子,突然碰上这种情况,她们的第一反应与成年人很不同。

    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恐惧,脸上更多的是呆滞和茫然,好似到现在都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利昂娜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问题。终于,这一次她们有了反应。

    “……我们,从父亲书房的架子上拿了一点药,棕色瓶子的那个……”作为姐姐的格温妮丝率先开口道。

    “我知道哪个能让人拉肚子……”

    她的妹妹海蒂拽着乔伊丝小姐的裙摆,小声道:“之前我吃过……”

    利昂娜了然点点头,直起身后径直走进书房。

    上校的书架上本就没多少杂物,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贴着“瑞莱星”的棕色小瓶。

    利昂娜对药物的了解不算多,但这种泻药的主要成分她刚好在一个多月前调查过,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今年七月,她和波文第一次发现“汞”的毒性后,为了让大众对这种物质提高警惕,两人曾联手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到小报。

    为了写那篇文章,他们自然也调查了一遍市面上所有含汞的药物和日用品。

    而“瑞莱星”的主要成分——甘汞,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汞”家族的一员,甘汞一直是市面上最流行的通便药。

    不过汞中毒是需要大量毒素积累才会表现出来,正常人又不会天天吃泻药,所以一般服用“瑞莱星”后除了腹泻外也不会有其他不良反应。

    利昂娜捏着瓶子转了圈,最后在探长的催促下介绍简单介绍了一下“甘汞”的作用。

    “……非常巧,甘汞通常是白色的粉末或颗粒,味道甚至带着一点甜味,混到白糖中也不会有什么违和感……不得不说这是种非常相当巧妙的手法。”说到这,她都不由感慨一声,对目瞪口呆的道格拉斯夫妇说道,“虽然泻药不能算毒药,但这种行为已经不能算是单纯的恶作剧了,你们最好能找时间跟她们好好谈谈……”

    话说到这个份上,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卡明夫人和小卡明先生来到这里的目的并不单纯,两人的到来打破了道格拉斯一家人的宁静,将两位道格拉斯小姐的身世弄得尽人皆知。

    任谁站在格温妮丝和海蒂的位置都不会喜欢这对母子,搞点事情给他们添堵也很合乎常理。

    而且从昨晚后院中的争执也知道,小卡明先生这些天也没少欺负他这对“小表妹”。

    你来我往间,孩子间的“战斗”也在逐步升级,最后便出现了乔伊丝小姐看到的一幕——双胞胎从上校的房间偷来了泻药,试图用这种方式实施报复。

    但非常巧合的,卡明母子躲过泻药的攻击,可有人却在17号之后、到20号命案发生之前的这段时间,往道格拉斯家的家用糖罐中投了更加致命的毒药,这才让小卡明先生在阴差阳错间去见了死神。

    侄子横死在自己的家里,即使治安所的人还没来道格拉斯上校免不了想要自己调查一番。

    于是,他从乔伊丝小姐的口中得知了女儿们之前的诡异行动,思维被带跑偏,这才造成了这一早上的闹剧。

    小卡明先生想喝橙汁本身就是个偶然事件,他的第一杯橙汁被双胞胎加了盐不能喝了也是巧合,乔伊丝小姐会把已经放回储物柜的家用糖罐拿出来给客人使用更是偶发行为。

    这一串偶然环环相扣,只要有一环出了问题小卡明先生就不会死。

    其中唯一一个能控制这些变量的大概只有乔伊丝小姐了。

    如果她真的兵行险着,亲手端来有毒的糖罐,那她刚刚该狠下心,死死咬住上校没有说谎不松口,让他给自己顶罪。或者直接站出来自首,让上校彻底摆脱嫌疑。

    可她两边都做了,却两边都只做了一半,不上不下,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当然,还有一种解释可以解释她的行为——那就是乔伊丝小姐并不是真正的投毒者,这一切并非投毒者计划好的。

    那人的目标也许是道格拉斯家中的人,而小卡明先生的死才是一个意外。

    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利昂娜便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视线依次扫过捂住胸口、呼吸急促的卡明夫人,紧抱着双胞胎哭成一团的乔伊丝,紧张到直咽口水的米切尔律师,最后落到那对抱在一起的夫妇身上。

    就差那么一点……如果不是乔伊丝偷懒,是去后院或是厨房取了其他糖罐,如果不是小卡明先生死了,那等晚会结束,道格拉斯家恢复往日的平静,那只装着毒药的糖罐再次被拿出来使用……谁知道最先被毒死的是谁?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出真正的投毒者,不然道格拉斯一家说不定还会被盯上……

    只是如果这才是真相,那这个案子反而就更难办了。

    不管是那些帮忙准备晚会的主妇们,昨晚小镇上三分之一的居民都聚集在这里,餐厅作为休息室人们进进出出再正常不过,谁也不能确定当时有没有人动过手脚。

    氰|化物不是什么难弄到的东西。

    作为强效杀虫剂和耗子药,这种东西只要花点心思就能搞到……

    “你们……光凭这个就相信她们的话了?”

    “这算什么证据?那两个小恶魔每天都在说谎,你们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相信她们了?!”卡明夫人看了一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手臂一挥指向与双胞胎抱成一团的少女,“乔伊丝的话你们也信?她是她们真正的亲人,她当然会袒护她们——”

    利昂娜思考的节奏再次被她的声音打断,此时也有些烦躁:“您要想知道道格拉斯小姐们那天晚上到底放的是什么也可以,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实验就能证明。”

    “……什么实验?”

    “氰|化物和糖都溶于水,而甘汞不行。你只需要把那只南瓜糖罐中的东西倒到适量的水里,充分搅拌,看看底部会不会有固体残留就知道了。”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您,不管糖罐中的是氰|化钾还是氰化|钠都是剧毒,哪怕是手上被溅到一点溶液也会有中毒的危险。与水混合会不会产生有毒气体我不知道,但为了您的健康实验最好在通风的地方进行。”

    “甘汞不如它们,但也已经有资料表明它有一定的毒性。我不是专业的化学家,不知道它们结合到一起会不会产生其他反应……”

    金发的小绅士把装着泻药的瓶子往前一递:“分析毒物的工作本应当是治安所去找人做……不过既然您这么着急,那就去试试吧。”

    正对着写着“瑞莱星”的标签,卡明夫人的面部肌肉可见地抽搐了几下,却始终没有抬手去接。

    在场的几人都与她关系不怎么样,治安所这边的警员也因为之前被她抓了两下乐得在一边看笑话,根本不想上前圆场,一时间四周居然难得安静了下来。

    过了数秒,一个人终于用叹息打破了沉默。

    “……不是因为格温和海蒂……毒确实是我下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道格拉斯上校从妻子的双臂中直起身。

    “与她们无关,我就是真正的投毒者。”

    “我承认最开始我为了让你快点把我带走太着急,说了谎,但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家,我想要什么时候往糖罐里放点东西再简单不过。”

    “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袒护谁……之前没有说具体原因只是我想让大家都留一份体面。”

    他看向震惊的多诺万探长,用十分平静的t语气说道:“现在你们该查的都查完了,也该把我带走了吧?”

    第264章

    264

    双胞胎的嫌疑已经基本被排除,就算是多诺万探长也不能理解道格拉斯上校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说自己是凶手。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问点实际的。”

    多诺万探长正色道:“糖罐中的毒物具体是什么,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是氰|化钾。今年春天安娜的花圃里反复出蚜虫,用市面上的普通杀虫剂用了一遍都不行。后来住在隔壁的杰林斯太太说那东西比普通的杀虫剂好用,我特地让杂货铺的彼得帮我采购了一些,后来没用完,我就放到储物间里了。”

    “储物间在哪儿?”

    “靠近后门的那间房,靠窗的架子最上面一层的瓶子里,上面贴着一个红色的标签。”

    多诺万探长转身向其中一位警员使了个眼色。警员意会后大步走出房门, 很快便带回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

    “储藏室的门没有锁。”警员把手中的玻璃瓶展示给探长查看, 小声汇报道,“里面基本是些园艺用品。”

    多诺万探长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除了那个糖罐,您没有在其他地方投毒吗?”

    “没有。”

    “您确定?”探长意有所指道,“您可要想好了,说不定凶手是在哄骗您,就等着您,离开然后对您家中的其他人下手……”

    “你不用这么试探我,多诺万。我说了是我就是我。”

    道格拉斯上校平静抬起头:“我确定其他地方没有。”

    “先不说您的动机……如果您要想害小卡明先生,为什么要把毒放到自己家的糖罐里?卡明夫人和小卡明先生都搬出去了,您这样做只会伤害到自家人不是吗?”

    双手被反绑的男人沉默数秒,视线扫过站在门口的人,嘴周围一圈的胡须随着开口的动作一起动了动。

    “因为我想毒害的目标不是他。”他避开妻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低头闷闷道, “我想下毒的对象是其他人……我只是没想到乔伊丝会去拿那个放进橱柜里的糖罐,当时我在跟卡文迪先生说话,并没有注意她拿来的是那个南瓜糖罐。”

    又是一句谎话……

    或者说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说几句实话。

    利昂娜已经对他失去兴趣, 转而观察起在场的其他人。

    道格拉斯上校没有明说他真正想要害的人是谁,但在场几人的反应都很快。

    道格拉斯夫人背对着她此时并看不清表情,抱着双胞胎的乔伊丝小姐则是陷入一种呆滞到茫然的情绪,米切尔律师惊讶地微张开嘴,眼珠不断在窗边和门口来回转……卡明夫人是最后反应过来的,意识到什么后猛地转过头,看向正一左一右站在乔伊丝小姐身边的双胞胎。

    “……乔伊丝小姐,请您带着两个孩子回避一下吧。”

    最后还是多诺万探长率先打破这种诡异的安静,走到门口对乔伊丝说道。

    他的声音总算让少女回过神。

    乔伊丝小姐惊疑不定地看了眼那个坐在窗边的男人,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探长又提醒了一句,她这才收回视线,带着两个女孩匆匆离开了这里。

    多诺万探长目送她们上楼,按着门把看向背对着众人的道格拉斯夫人。

    “道格拉斯夫人,不然您也……”

    “不,我要在这里……”

    出人意料的,一直没什么主见的道格拉斯夫人非常直接地拒绝了探长。

    女人眼角的泪痕还没干,腿却是像是生了根,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丈夫:“你的目标……是谁?”

    “……我以为你们已经猜到了……”

    “我要你亲口跟我说——”之前面对卡明夫人的吼叫时都没有提高过音量的女人,此时却激动地拔高声音,“你亲口跟我说!你究竟想杀了谁? !”

    上校抬起头,对上妻子通红的眼眸后像是被烫到般移开视线,唇上的胡须又动了动。

    有一瞬间,利昂娜以为他要哭了,或者想要说什么,可下一秒,那疑似软弱的情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用力闭了下眼,终于调整好情绪再次抬起头。

    “我也是个有尊严的男人,安娜。”他仰着头说道,“她们本就不该出生,没有人期待她们来到这个世上,包括她们的亲生母亲……我养了她们那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上校夫人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声线都有些不稳:“那、那你也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这么做……你都跟她们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对她们的感情就只是因为血缘吗?”

    “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你不喜欢她们可以把她们送到寄宿学校,可以另外找寄养家庭啊!你跟我商量,你不愿意出这笔钱我也可以出!你为什么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就做出这么可怕的决定?!”

    说到激动处,两行泪再次从女人布满细纹的眼角流下:“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杰克……你一定是有其他苦衷对不对?你不是那样的人……”

    “哈——”

    一声短促的笑声打断道格拉斯夫人的劝说,被反绑着双手的男人笑着摇摇头。

    “你又有多了解我呢,安娜?我们不过才在一起不到三年。”他抬头说道,“当时我的母亲去世,我被那两个孩子搞得焦头烂额,急需要一个妻子帮我照顾孩子,打理家务。而你当初来到新大陆,对这里什么都不了解,需要一个本地人做丈夫……我们的婚姻也只是各取所需……”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响起。

    利昂娜还没来得及看清,道格拉斯夫人的身影就从眼前一掠而过,很快消失在书房中。

    室内又是一阵难言的尴尬。

    坐在角落、同样被绑在椅子上的凯恩探员挪了挪屁股,对这种气氛十分不适应。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就算多诺万探长还想继续袒护这位“老上级”,现实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忙乎了一早上,调查居然又回到了原点,这种挫败感让他感到很难受……而更让他难受的是,他亲耳听到自己曾经崇拜的英雄居然说出了那样的话。

    往前数十年,道格拉斯上校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

    其他的指挥官都会为了自己的安全待在后方,只有他,不但会亲自上前线,还会接过旗手这份最危险的工作,每次冲锋都举着合众国的国旗冲在最前面。

    战场中的人们很难保持理智。

    可只要那面鲜艳的旗帜没有倒下,只要跟着那面旗帜向前冲,他们就能获得胜利。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他带着他们冲了出来。

    他们是那样敬重他,在战场上他就是他们的战神……可如今,记忆中那始终挺直的脊背已然弯折,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颓废中年男人一样佝偻起身形,几乎让人感到陌生……

    多诺万探长用力按按自己的额角,强逼着自己从那种情绪中抽离,这便吩咐两位警员再去叫辆马车,准备把上校和小卡明先生的尸体带回诺特堡。

    卡明夫人作为死者的母亲,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

    而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米切尔律师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跟着凑热闹,却在准备离开房间时被一个声音叫住。

    “丹,劳烦你陪梅丽莎走一趟吧。她还从来没去过诺特堡,一路上没有熟人陪伴总不让人安心。”

    刚被警员从椅子上解绑的道格拉斯上校突然说道:“还有关于遗嘱,我还想要再修改一下……”

    闻言,卡明夫人两只手想也不想地攀住米切尔律师的手臂,止住了他打算离开的脚步。

    “他说得没错,你就陪我一下吧……”卡明夫人说道,“你不是说最近都没事?”

    米切尔律师就这么增加了一个额外的行程,不过他倒是也不介意,表示自己还需要回客房收拾点东西才能出发。

    只是在他转身准备走出房间时,余光似是扫到了同样绑在椅子上的凯恩探员,突然不动了。

    凯恩探员因为之前太吵而被放到了房间的角落,又被刚刚的伦理大戏震撼了一下,此时一双眼睛正在骨碌碌地乱转。

    不过大概是因为跟在马希先生身边好几年,他的直觉也相当敏锐,感受到有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立刻顺着看过去——不过他并没抓到偷看他的人,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开的背影。

    米切尔律师去二楼客房收拾东西了,这点卡明夫人也一样。

    她现在还穿着t昨晚的衣服没有换过,头发更是乱糟糟的,肯定不能直接这么出门。

    两人先后离开了房间,书房内只剩下了利昂娜、凯恩探员、多诺万探长和不想说话的道格拉斯上校。

    此时凯恩探员的职责已经结束,也不需要再扮演“嫌疑人”。多诺万探长亲自上前给他解开束缚,无声拍了下他的肩膀以作感谢。

    凯恩探员与他还算熟悉,悄悄看了眼看向窗外的上校,小声问道:“难道……就这样了?”

    多诺万探长一句“还能怎么办”已经升到喉咙,却见那位名为“约翰斯”的金发青年正站在门口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出来一下。

    利昂娜把有些消沉的探长带到角落,也不等他发问,直接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你别被他骗了,道格拉斯上校刚刚说的大多都是假话。”

    见多诺万探长带着诧异抬起头,她继续小声解释道:“乔伊丝小姐拿糖罐给死者送过去时我就在现场,正好也在看他们……当时小卡明先生站在长桌附近,道格拉斯上校则是站在靠近前门玄关柜的位置,而乔伊丝小姐是从餐厅与大厅相连的那道门走到小卡明先生面前的……”

    她点到为止,多诺万探长却立刻联想到大厅的布局,双眼顿时一亮。

    按照这样的位置关系,道格拉斯上校完全可以看到乔伊丝小姐端来的糖罐是什么形状!

    “而且在小卡明先生往橙汁里加糖时,他往那边看了。”利昂娜语气肯定道,“当时他确实在与一位先生说话,但那期间他的目光一直在往小卡明先生那边瞟。小卡明先生当时喝了一口加糖橙汁后原本蹙起了眉,想要说什么,就因为与他对上了视线才又喝了大半杯。”

    “第一次说谎还能解释,可第二次、第三次说谎,那就是为了掩饰什么。”

    “而且我们假设上校刚刚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正的投毒者,但目标是两位道格拉斯小姐,那他目前为止的行为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逻辑。”

    “已知他已经在昨晚知道乔伊丝小姐看到两位道格拉斯小姐往调味罐中''下药'',而他又真的如此厌恶他的两个女儿,厌恶到想要下毒杀了她们,那今早他明明有个绝佳的机会把她们以投毒犯的身份送进治安所。”利昂娜摊手道,“不管他之后又说了什么,可事实上他自首的这一行为就是在维护那两个孩子。”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作为执法者的多诺万探长都与道格拉斯上校是熟人,听到他那么说难免会被自我情绪影响。

    而利昂娜作为一个完全无关的旁观者,本身就对道格拉斯上校不了解,此时也能以更客观的角度看待整件事,很容易便抓住了上校前后言行中的矛盾点。

    多诺万探长听她说完只觉得那块一直堵在心口的石头总算移开了,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可没过几秒,舒展开的眉头再次拧到一起。

    既然如此,他到底为什么坚持说是自己做的?多诺万探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一定是知道凶手是谁……难道和对那两个女孩的感情一样,真正的投毒者也是个他非常重视的人,重视到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都要维护?

    “不一定是对他重要的人,也有可能是掌握了他重要秘密的人。”

    似是听到他的心声,站在他对面的金发小绅士如此说道。

    “秘密……”探长重复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又觉得不太可能,“可这不是什么小案子,是闹出人命的投毒案。要是杀人罪成立,他是真的会被绞死啊……有什么秘密比性命更重要?”

    那可不一定。

    说到顶罪,利昂娜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今年三月底的纽克里斯连续杀人案。

    当时最先承认自己杀人的是退役的马黎陆军少校查尔斯,他当时想要为之顶罪的对象——霍华德太太与他在明面上可没有任何关系。

    而他们之间之所以会产生联系,就是因为一个无法正大光明说出来的秘密。

    道格拉斯上校是否也是另有苦衷利昂娜无从得知,但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不管上校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薄情,但看道格拉斯夫人刚刚的表现,她对待这段婚姻的态度可没有那么随便。

    人都有弱点,有弱点就可以利用,尤其是重视情感的人……都不需要太多思考,利昂娜已经看到了交易的筹码在不远处等着她。

    利用别人的感情威逼利诱很可耻吗?

    也许是的。

    可她已经看到了,看到那道原本只是像星辰般闪耀的亮光已经越来越明晰,她没有理由不往前走下去。

    “……如果你信任我,我会找出真相,找到上校这么做的原因。”

    利昂娜循着隐隐传来的哭声偏了下头,对多诺万探长小声道:“在此之前,还请你在这个案子的审理上多拖延一段时间,暂时不要开启审判程序。”

    ***

    餐厅中,刚刚扇了丈夫一巴掌的道格拉斯夫人正在哭泣。

    一开始她还在压抑着声音,顾忌着外面还有外人不敢哭得太大声。可情绪的积累就像从雪山上滚下的雪球,越到后面越不受控。

    丈夫的话像一把利刃,把维持了两年多的平静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所向往的、用尽全力想要维持的生活是如此脆弱,这段短暂而美好的生活不过是一种假象。

    她该怨恨丈夫的隐瞒吗?也许该的。

    可比起那股从内心生出的巨大悲伤,那点怨恨实在不值一提。

    女人伏在桌子旁,将头埋在手臂中,再也无法抑制地哭出声。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餐厅的门被人打开又关上。一个人静静站在她身后,无声注视着她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当道格拉斯夫人抬头寻找手帕、却突然看到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影子落在桌上时,这才惊恐地站起身。

    “我刚刚敲门了,但您似乎没听见。”

    沉默片刻,利昂娜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上校和探长他们已经走了。”

    道格拉斯夫人没有接那块手帕,她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捂住口鼻转过头。

    “那、您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与您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声音还带着哭泣过后的沙哑,“我现在很累,请您离开这里……”

    “我相信道格拉斯上校是无辜的。起码在下毒这件事上,他并不是真正的投毒者。”

    见女人猛地转头看过来,利昂娜将手中的手帕又往前递了一点。

    “我能洗清上校的冤屈,只要您愿意与我做一场交易。”她平静说道,“就是不知您是否愿意。”

    第265章

    265

    安娜·道格拉斯紧盯着那块白色的手帕,看着右下角的一个花体字母发怔。

    “您是,弗鲁门阁下……怀特伯爵的儿子……”

    她没有接手帕, 反而扯出一个苦笑:“我从谢恩那里听说过您父亲的名字……”

    利昂娜对此并不意外,见她始终都没有接过手帕的意思,只收回手淡淡道:“谢恩·霍顿在21年前,也就是1100年离开过怀特郡,在莱兹城待了一段时间……你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不,比那还要早……我们两家之前是邻居,从小就认识。”道格拉斯夫人摇头道, “我们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居住在达克菲尔德的农户……可到了我出生时, 索默特子爵阁下突然派人下达命令让我们离开,或者作为子爵阁下的佃农留下……”

    “当时村里的人基本留了下来……可后来不行了,地租一年比一年贵, 我们辛辛苦苦忙碌一年却连饭都吃不起……”

    像是想起过去的记忆,中年妇人抬手捂住额头喃喃道:“当时谢恩的父亲就说他们家要搬到北边的城市,去做工人,只要去工厂工作就能养活一家人……大部分人听说后都心动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搬到了莱兹城……”

    这段历史利昂娜曾听梅太太说过。

    只是当过程经过从亲历者本人口中说出时, 更有一种难掩的无奈和悲伤。

    因为羊毛价格上涨和纺织业的崛起, 从三百年前开始,马黎王国内的一些贵族开始强制把领土中的耕地变为牧场,并大范围驱逐自耕地中的农民。

    这些人就跟道格拉t斯夫人和男管家霍顿的家人一样, 因为失去耕地不得不成为贵族的佃户,日子是否能过下去完全依赖于该地的领主是否有一颗仁慈之心。

    很遗憾, 从结果上看便知道他们没能遇到一个好领主。

    所以最后他们只能全家都背井离乡来到莱兹城, 为的仅仅是能让自己和家人生存下去。

    可人生就是如此无常。

    好不容易靠着在工厂打工养活了家人,好不容易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快速且无情地收割了性命。

    “我和谢恩,小时候有过婚约……”道格拉斯夫人扣桌边的手微微收紧,咬了咬下唇,艰难说道,“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我们父亲喝酒时定下的,其实也不能算数……后来他说他不愿意一直做一个农民,拿着一张招工的报纸便离开了……直到那次大瘟疫,我才再次见到了他……”

    利昂娜:“……所以你的儿子,乔治·欧尼尔真的是谢恩·霍顿的儿子?”

    “不、不是,乔治不是他的儿子……那是我骗他的……”

    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从她的眼中溢出,道格拉斯夫人不禁用双手捂住脸。

    “我在那之前就……怀了孕……可我没有钱…我实在太饿了……”

    “就在我发现自己怀孕后,我看到了谢恩……”

    “我原本想,我们可以在一起……他在贵族家做男仆,一个月的薪水是工人的三倍还多,跟着他就不会挨饿了……”

    “可后来乔治的亲生父亲找到了我,让我跟他走,否则就要找谢恩的麻烦……谢恩是个好人,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能拖累他……”

    “所以后来我离开了,我没有再联系他……直到那些人找到我……”

    她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利昂娜忍不住上前一步催促道:“什么人?谁找到了你?”

    道格拉斯夫人慢慢从自己的掌心抬起头,十指微微蜷缩,恍惚的双眼慢慢重新有了焦距。

    “您说……杰克不是投毒的人,是吗?”

    女人的肩背还向前佝偻着,头却向上仰,暗含希冀的双眼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喉管中传出的声音几乎是气音,没有丝毫底气,却还是问出了声:“您说,他是无辜的……是吗?”

    利昂娜与她对视数秒,前倾的脊背慢慢挺直。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他刚刚说过的话基本没有几句真话。”

    利昂娜简单把之前与多诺万探长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最后总结道:“我认为会造成目前这种局面有两种可能性。第一,投毒者是他非常重要的人,重要到他宁可舍弃性命也想要保护对方……”

    说到这,她的声音诡异地顿了顿,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到道格拉斯夫人身上:“除了两位道格拉斯小姐,从18号到昨晚的晚会上,您的家中出现过这样的人吗? ”

    道格拉斯夫人赶紧摇头:“当然没有!如果他是为了格温和海蒂我还能理解,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至于其他人……我们才搬到这里两年,杰克是与一些人的交情很好,但交付性命这种……远远不会到那种地步啊!”

    利昂娜看着她焦急解释的样子,突然问道:“那您觉得,他是否会为了您这么做?”

    仿佛被一只手扼住喉咙,道格拉斯夫人仿佛突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半张着嘴立在原地。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她整张脸充满疑惑和茫然,这种自然的反应做不了假,只一眼利昂娜就确定她并非知情人。

    “…………我……”

    半晌,她才像是两天没能上弦的座钟般,磕磕绊绊地说道:“我、应该不会……不、不是!我不是下毒、不!我怎么可能做出那么可怕的事——”

    慌乱之下她的语言变得无比混乱,只能手足无措地解释着:“我、我没有理由那么做……圣母在上……我从没产生过这种想法……我向吾主发誓,我真的没有做过……”

    “我没有别的意思,夫人。只是想要确认一下,希望您能理解。”

    利昂娜可不想要一个思维混乱的讲述者,该试探的已经试探出来了,她便顺势把话题拉了回来,继续问道:“那卡明夫人呢?她应当也在您的家中住了几天,您觉得他会为了他的妹妹顶罪吗?”

    “……卡明夫人?”

    道格拉斯夫人愣了下:“怎么可能是她?詹姆斯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请您暂且忘记死者,单从平时的人际关系上考虑。”利昂娜循循善诱道,“在您看来,道格拉斯上校与卡明夫人的关系如何?”

    有了自己能明确回答出的问题,道格拉斯夫人只是短暂思考了一下便摇摇头:“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好……杰克一直对梅丽莎不算热络,我还是在婚礼上跟人聊天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

    “他们平时会有书信往来吗?”

    “之前我不知道……但我们结婚后,梅丽莎基本在一些重要节日都会往家里寄贺卡,或者是问候信。偶尔会说农庄资金紧张,我们也会给她寄点钱。”道格拉斯夫人说道,“不过杰克一般不会看这些信,他说光是看到她的字迹就心烦,都是我看完后跟他转述信中内容。”

    利昂娜微微挑了下眉:“这么说,一直写回信的也是你了?”

    “是的,从我嫁给杰克后与梅丽莎通信的就是我。”

    “卡明夫人寄来的信件您有保留吗?”

    “有,这些我一直保留着。”道格拉斯夫人抹了下已经半干的泪痕,“需要我拿来吗?”

    利昂娜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出通往房门的路:“那就麻烦您了。”

    没过多久,道格拉斯夫人就捧着一个小木盒回来了。

    打开盖子,里面的信件都保存得很完好,不但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得十分整齐,就连外面的信封都留了下来,这也方便了利昂娜查看。

    木盒中存放的第一封信就是卡明夫人写来的,上面的邮戳显示这封信是在1119年5月寄出。

    利昂娜快速打开信封,快速扫了眼,立刻被开头吸引了目光。

    【我亲爱的兄长,】

    【今天我偶然遇到丹尼尔时才听闻了你已经再婚的消息,我真的由衷为你感到高兴。只是很遗憾,我没能和吉米一起到场亲自祝贺……】

    如果没记错,刚刚道格拉斯上校喊出米切尔律师的名字就是“丹”,也是丹尼尔的简称……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重名。

    利昂娜想到就问了出来,道格拉斯夫人立刻肯定了她的猜测。

    “米切尔先生的全名就是''丹尼斯·米切尔''。”道格拉斯夫人跟着看了遍信中的内容,追忆道,“这是我们婚后梅丽莎寄来的第一封信……我记得杰克当时看到这封信后还很生气,发了好大的脾气。”

    利昂娜一目十行地把整封信看完,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发火的地方。

    大概那时候的卡明夫人与上校的关系还没有修复到现在的程度,她在信中的用词相当谨慎,甚至是有点小心翼翼地讨好,完全看不出她本人其实是那样飞扬跋扈的性格。

    “您还记得上校为什么会发火吗?”利昂娜将信递到道格拉斯夫人面前,“起码我看不出这封信里有什么值得发火的。”

    “哦不,不是信的内容……我记得杰克是因为米切尔先生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了梅丽莎才生气的。”道格拉斯夫人说道。

    “为什么?难道他们之前都没通过信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道格拉斯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他很少说起梅丽莎的事,我只知道杰克的父亲是被梅丽莎的丈夫推了一把磕到了头,没过两天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他因此十分厌恶他那个妹夫……不过再多的我也没有问。我与杰克结婚时梅丽莎的丈夫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好像也因为这个杰克才愿意与她继续往来…… ”

    作为一对中年的半路夫妻,道格拉斯上校和道格拉斯夫人虽然日日生活在一起,但也对彼此保留着一定距离——这点从他们互相约定彼此不是遗产继承人也能看出来。

    道格拉斯夫人对上校有隐瞒,上校也同样有事瞒着自己的妻子……所以现在出事了,道格拉斯夫人这边也不会得到太多线索。

    两年的问候信和节日贺卡不算太多,利昂娜很快就翻完了。

    最后她还是举起第一封信,指向那个在第一句中出现的名字:“关于这位丹尼尔·米切尔先生,您知道多少?”

    道格拉斯夫t人:“米切尔先生……他是杰克从小到大的朋友,也是他的律师。据说他过去和他在同一所教会学校上学,彼此家也离得近,所以梅丽莎也认识他……”

    利昂娜:“他也是南方人?现在也住在南边?”

    “这个……我听杰克说他应该是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方,在新伦纳的一家律所工作。”道格拉斯夫人回忆了一下,颔首道,“对,他好像最近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律所,还为此向杰克借了点钱。”

    “我记得他还是上校的遗嘱执行人?”

    “是的,杰克很信任他。”

    “他也经常给上校写信吗?”

    “不算多,不过米切尔先生的信杰克都是自己拿走去书房看,我这边没有保存……”

    “介意我检查一下上校的书房吗?”

    这个问题让道格拉斯夫人犹豫了一下,不过也没犹豫太久,直接带着利昂娜往书房走。

    此时多诺万探长已经带着上校等人离开了,走廊里只有凯恩探员一个人在无聊地用鞋底摩擦地毯。

    见到两人出来,赶紧上前小声道:“刚刚我看到''琼斯''他们回来了,现在就站在外面……”

    之前进门前利昂娜觉得他们一伙人全都进来有点太浪费,直接让谢尔比和波文去火车站、酒馆和杂货铺打探一下毒物的来源,以及小镇上都有谁购买或提到过想要购买氰|化物……只是按照目前的进度来说,这些线索已经不重要了。

    为了不刺激到道格拉斯夫人,她没有提出让那两人进屋,只说了句“让他们等一会”便跟着道格拉斯夫人回到书房,翻找起可能放有信件的书桌。

    道格拉斯上校的书桌很干净,她顺手拉了遍书桌下那一排三个抽屉,却发现最底下的抽屉被锁住了。

    “平时除了打扫卫生,我不会来这里。”道格拉斯夫人接收到她的视线暗示,只能摇摇头,“这些都是杰克的私人物品,我不会随意翻动。”

    跟在后面的凯恩探员探头看了眼,咋舌道:“这锁不难开……你们要是不介意我很快就能把它撬开。”

    见道格拉斯夫人还有些迟疑,利昂娜终于说出了自己得出的第二种可能。

    “刚刚没有说完……如果投毒者并非上校重要的人,那还有另一种可能——手中持有上校秘密的人。”

    “道格拉斯上校的态度您刚刚也看到了,能够让他不惜舍掉性命和荣誉也要守住的秘密不可能太小。只要对方一直捏着这个秘密,就算现场存在再多不合理的地方上校也不会翻供。”

    “而如果我们能在开庭前找到这个''秘密'',与上校沟通,说不定他就能说出那个真正的投毒者。”

    利昂娜按着书桌桌面站起身,对站在桌子另一边的女人说道:“您别忘了,虽然那个被投了毒的糖罐最后杀死的是小卡明先生,但那也是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结果……您可以想想,如果昨天小卡明先生没有遇害,那等晚会结束,你们一家人重归正常的生活,会使用那些调味罐的人会是谁呢?”

    她每说一句,道格拉斯夫人的脸就白一分,最后只闭眼偏过头,默许了两人的撬锁行为。

    得到主人家的准许,凯恩探员从兜里掏出一节铁丝,一番操作后很快把个上锁的抽屉打开了。

    可等他们打开抽屉仔细查看时,却发现里面除了一些属于上校的勋章和荣誉证书外,并没有任何书信。

    利昂娜将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最后在最底部看到一块被叠起的、有些脏兮兮的布。

    她取出展开,发现那居然是一面诺瓦合众国的国旗。

    “……这是面有些年头的国旗了。”凯恩探员敏锐指出旗帜上的异样,“这上面只有二十六颗星星,现在的可是有三十颗。”

    与很多国家的国旗不同,诺瓦合众国的国旗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的。

    这个国家在独立时只有十一个联邦州,所以旗帜上是十一颗星星。后来随着时间发展,加入联邦的州越来越多,旗帜上的星星也随之增加……综上,一面合众国的旧国旗是能够根据它上面的星星数量大概推断出它的生产时间。

    利昂娜对新大陆上的历史了解不多,直接问凯恩探员:“那你觉得这具体是什么时候使用的旗?”

    “这个我也不是记得那么清楚……”凯恩探员挠挠后脑,“不过上校不是参加过十年前的那次边境战争吗?应该就是边境战争时使用的国旗吧?”

    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面国旗应该是被仔细清洗过,但上面依然有洗不掉的污渍,还有明显的烧焦痕迹,又被上校这么珍而重之地保存在抽屉里,看上去应当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纪念品……

    利昂娜将国旗折叠好,放到一边,再次检查了一遍其他抽屉中的东西后还是一无所获。

    正在发愁时,门口突然传出两声有些弱的敲门声。

    三人循声看去,就见乔伊丝小姐有些尴尬地缩回手。

    “那个……格温和海蒂实在有点饿……”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能带她们去吃点东西吗?”

    第266章

    266

    当乔伊丝·科林回过神时, 道格拉斯夫人已经走出上校的书房并带上了门,只留她一人与对面两个不算熟悉也不算完全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

    “别紧张,小姐。我没什么恶意。”

    利昂娜亲手给乔伊丝小姐搬了个椅子,自己则直接靠坐在书桌上:“上校的言行明显前后不一致,我并不认为他是真正的投毒者。可他刚刚的态度又太坚决,我怀疑他可能是受到真凶的胁迫……为了能找到真相,还上校一个清白,您愿意配合我回答几个关于上校的问题吗?”

    这番话让乔伊丝小姐的眼眸亮了亮,不等她说完就急急点了两下头。

    “我、我也不觉得上校会是那样的人……”乔伊丝咬了咬唇,一边说一边揪着自己的裙面, “他平时虽然对格温和海蒂比较严厉,总是板着脸,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喜欢她们……”

    利昂娜看出她的紧张,放缓声音问道:“他很喜欢她们?这是你从哪些方面看出来的呢?”

    “就、就是,平时的一些事……”

    乔伊丝抿着唇,视线在书房中飘了一下,这才指着其中一个书架说道:“您看,这上面有好几本旧大陆那边的童话绘本,价格很贵,可因为海蒂喜欢这个,上校便托人帮忙买了好几本……还有格温……她很喜欢小刀和枪械那种危险的东西,有一次还因为偷偷拿了上校收藏的短刀伤到了手……上校发现后虽然骂了她一顿,但之后又心软了,还去找镇上的木匠给她做了一把小木刀……”

    利昂娜似乎被她说服了一点,微微颔首:“还有吗?”

    “还有……这是我听格温说的,说她们小时候上校都会让她们骑在脖子上玩耍, 还会趴在地上给她们当马骑……”像是联想到那场面,乔伊丝小姐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意。

    利昂娜也跟着笑起来:“这可真的很难想象……现在上校还会这么陪她们玩吗?”

    “那倒没有。格温和海蒂现在也快九岁了,是大姑娘了,再这样会被人笑话的。”乔伊丝小姐摇摇头,“不过距离我们这边不远的地方有个跑马俱乐部,是上校的一位朋友开设的,上校也是俱乐部的会员。天气好的时候他经常带我们一起去那边玩,也会带着格温和海蒂一起骑马……”

    “这附近居然还有跑马场吗?”靠坐在书桌上的金发青年微微睁大眼,“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骑马了……您知道那个俱乐部叫什么名字,具体地址在哪儿吗?”

    “我记得是叫''史蒂芬妮跑马俱乐部'',从这里坐马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不过据说那里的场地并不对外开放,只有俱乐部的会员才能使用……”

    一问一答间,对面青年平和的声音让乔伊丝渐渐忘记这其实也算是一场“审讯”。

    她的吐词总算顺畅起来,表情和肢体动作都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僵硬。

    “按您这么说,他就真没对那两个孩子发过火?没打过孩子?”

    注意到她紧揪着裙面的手指慢慢松开,利昂娜笑着指着自己道:“我可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没打过孩子的家长。就是我小时候,也不止一次被父亲用教鞭抽过呢。”

    乔伊丝:“那不一样啊!男孩就算了,女孩怎么t能用教鞭……”

    她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什么般咽了下口水。

    “说起来……有一次上校确实很生她们的气。不但用钢尺打了她们的手,还惩罚她们一天不许吃饭……”少女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上校他从来不吃巧克力,而且是所有带可可粉的食物都不吃。我们以前都以为他是不爱吃,格温和海蒂也是……她们没什么坏心,但有的时候有点霸道,总是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塞给别人。”

    “有一次她们跟着夫人做蛋糕时突发奇想,趁人不住人擅自往蛋糕底部加了不少可可粉。上校一开始还吃得好好的,可他在知道里面有可可粉后直接吐了,之后感觉喘不上气一样,不停用嘴大口大口呼吸,过了好久才缓过来……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不是不喜欢巧克力,而是根本不能吃巧克力……”

    这个形容让利昂娜顿时打起精神。

    她过去也听说过这种情况。

    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有些人天生不能吃鸡蛋,有人天生不能喝牛奶,一旦误食身体就会产生一些剧烈的反应。轻则出现皮肤瘙痒或红肿,恶心呕吐打喷嚏,严重些的甚至会在喉部出现水肿,因此窒息而死的案例有不少。

    尤其在道格拉斯上校本人还有哮喘的情况下,一旦误食了巧克力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利昂娜:“除了呕吐和喘不上气,上校还有其他不良反应吗?”

    乔伊丝愣了下,仔细回忆一番后有些迟疑地摇摇头:“应该……没有了?当时感觉就像哮喘发作了一样,夫人给他用了嗅盐,又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就好了。”

    利昂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而问了些其他的。

    乔伊丝小姐的故乡确实与道格拉斯上校的故乡很近,否则她的姐姐也不会经人介绍嫁给上校。理论上说,作为前小姨子的她应该比道格拉斯夫人更了解上校的过去。

    可惜乔伊丝的年纪实在太小,她与她的长姐,也就是道格拉斯上校的第一任妻子足足相差二十岁。她出生的那年她的姐姐正准备出嫁,而等到她开始懂事时姐姐已经去世,她本人也跟着家人前往西部开荒……因此,这个小姑娘不管是对上校这位前姐夫还是他过去的人际关系都不是很清楚,这次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卡明母子和米切尔律师。

    而说到第一印象,她对卡明母子显然没什么好感。

    “道格拉斯夫人腿脚不太好,其实做完家务后已经很累了。但为了与隔壁的杰林斯太太打好关系,她还是跟着一起弄了个小花圃,基本一下午都会在后院照顾那些花。”乔伊丝说到这里,下颌的线条再次绷紧,“但小卡明先生看到后立刻就要伸手去摘,还连带着踩坏了好几枝!夫人不好意思说他,还是格温和海蒂上前阻止他,不让他碰花圃里的花……他嘴上答应好好的,结果等她们一转身就往海蒂的身上扔虫子,真是——”

    大概是终于想到这人已经死了,乔伊丝小姐还是没说出太难听的话。

    利昂娜:“看来您也不是很喜欢卡明夫人。”

    乔伊丝抿抿唇,眼睫下撇:“我是有些同情她,但是我也实在不喜欢她……”

    利昂娜对此毫不意外,只继续问道:“那米切尔先生呢?”

    “米切尔先生……应该是个不错的人。他有时候会陪格温和海蒂玩,还帮夫人给后院除了次草……”提到另一人,少女的情绪缓和下来,斟酌着用词说道,“我与他接触不多,这些天他虽然一直住在这里,但一般都是跟上校在一起。”

    “他与上校会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基本就是报纸上的新闻,分析南方联盟的实力,还有哪些中立州有可能偏向北方什么的……”乔伊丝摇摇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就没有仔细听。”

    利昂娜:“米切尔先生也支持北方联邦政府吗?说实话,我以为他和上校都是在南边长大的人,现在会站在南方那边呢。”

    乔伊丝眨眨眼,清澈的眼中满是笃定和天真:“可是南方那边支持奴隶制啊。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那种野蛮的制度本来就不该存在,会支持他们的人才有问题吧?”

    利昂娜闻言只笑着赞同道:“确实如此。”

    可以看得出来,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乔伊丝小姐对时政的兴趣实在寥寥。她对南北方的分歧只停留在道德的角度,对这场内战真正的起因并不了解。

    纵观历史,旧大陆上的每一场战争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多多少少都有道德和信仰冲突作为支撑。可讽刺的是,千年来无数大大小小的战争,没有一次是真的为了维护“道德”。

    来到新大陆后利昂娜也听马希先生科普了很多合众国的近况。

    在阿瑟·马希看来,合众国的南北方之所以会分裂到如今这种不可调和的局面,与过去未被开发、现在却通了铁路的西部荒原有很大的关系——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都看好了这片即将发展起来的土地。

    合众国的北方诸州因为受到旧大陆的影响已经开始工业化。他们想要在西部继续建造工厂,那就需要更多工人。

    工人不能是文盲,否则连流水线上的工作都无法完成——这也是马黎会教育改革的本质原因。因为工业化开始了,城市和工厂都需要大量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人,以便他们能更高效地完成工作。

    可合众国的南方却是依然以农业为主,这里只生产原材料。

    而采摘棉花的奴隶不需要读书也不需要识字,庄园主们唯一需要他们拥有的品质就是对主人足够忠诚。

    另一方面,南方庄园主们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依赖把这些原材料运到旧大陆售卖。如果他们想要降低成本、得到获得更多的利益,那关税自然是越低越好。

    可北方的工厂主们则恰恰相反。为了维护自己的工商利益,他们一直希望能提升关税。

    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发展方向。虽然理论上它们是一个国家,但如今南北两方的主要利益团体已经完全走到对方的对立面。

    在一方得利另一方就必定会吃亏的情况下,这场内战早晚会爆发。

    当然,利昂娜不否认确实有很多善良的人是真心因为同情那些奴隶才支持北方政府。

    可当双方的利益对抗发展到这一步,反对奴隶制的口号对北方的政客来说更像是瓦解南方的一种手段——就像几百年前那场以吾主的名义开启的东征一样,如果没有切实的真金白银作为驱动力,根本不会有一个领主响应那种号召。

    “…………”

    “您在想什么?”

    凯恩探员看看已经空了的椅子,又看看还靠在书桌、陷入沉思的青年,忍不住打破沉默:“乔伊丝小姐走了有一会儿了……您还有什么想去问问的吗?”

    他的声音终于把利昂娜飘忽的思绪带了回来,突然转头问道:“听说现在北方联邦正在招收志愿兵……凯恩,你也会上战场吗?”

    凯恩探员愣了下,有些纠结地挠挠头。

    他们事务所即将成为大总统麾下的情报组织,其实也约等于参加了北方联邦军……但这件事肯定不能说出去……

    想来想去,他只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个……现在肯定不会,但如果我们继续败几场,估计就会去了吧……”

    “为什么?”利昂娜反问道,“就算你们打赢了,你个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吧?”

    “哈哈,话不能这么说啊。如果我们输了,整个合众国都变成南方的那种模式,生活岂不是会变得更糟糕?”

    “在北方,就算我欠了债也能作为一个自由人工作还债,要是在南方,说不定就要给别人当几年奴隶了。

    凯恩探员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虽说都是干活,但就算工资只有十个铜币却要用九个还债,我终究还能抽出一铜币买颗糖果。可要是成了奴隶,就连支配一铜币的自由都没有了啊!”

    “自由啊……”

    利昂娜站直身体,同样笑道:“真是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凯恩探员见她似乎准备离开,又扫了眼那些摊在书桌上的物件:“这里不需要再检查了吗?”

    “暂时不需要了。”利昂娜说道,“找一辆马车,我们先去那个跑马俱乐部一趟。”

    第267章

    267

    就在利昂娜在上t校的书房与乔伊丝小姐谈话时, 上校家门口也很热闹。

    带走道格拉斯上校的两位警员都穿着制服,实在很难不引起镇民们的注意。

    昨天上校家发生的命案现在已经差不多在镇中传开了, 今天治安所的人一大早就把上校带走……这种情况不免引起许多人的好奇心。

    于是,就在多诺万探长带着一行人刚刚踏上回诺特堡的火车,好几个听到消息的镇民便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来到上校家门口,试图打听点消息。

    上校家的大门虽然紧闭着,但站在门口的谢尔比和波文非常醒目。

    前来打探消息的镇民都是昨天参加了晚会的人,就算不太清楚这两人的名字也对他们的脸有点印象,以为他们也是来上校家打听八卦的, 自然而然地与他们聊起天。

    “……所以, 真的是上校做的?”

    一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后,一人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直接询问道:“我记得你们是租住在隔壁那栋房子的那户人家吧?你们也是最早来的,知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道格拉斯上校他们被治安所的人带走?难道凶手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别胡说好吗?卡明夫人也在里面呢,她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儿子?”

    “那道格拉斯上校就会杀死自己的侄子了?昨晚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就是那个律师……”

    “你才是胡说!我刚刚特地跑到火车站问了小肯特,那群人的票还都是米切尔先生掏钱买的呢……治安所的人会让罪犯去买票?倒是道格拉斯上校有点不对劲,那两名穿制服的警员先生可一直紧紧贴在他两边……”

    几人七嘴八舌把自己所知的信息一说,已经差不多拼凑出一个结果。不过他们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突然被好几双目光灼灼的视线盯住, 波文张张嘴, 差点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好在这是门从里面打开了。

    利昂娜刚打开门就看到不少人聚在这里,眉毛微挑了下, 动作迅速地与凯恩探员一起走出大门。又不等外面的人问出声,干脆利落地把大门关上, 彻底隔绝了人们向内窥伺的视线。

    “你这……”有人收回探出的脑袋, 懊恼道,“我还想跟上校夫人打个招呼呢!我看到她刚刚就在……”

    “上校夫人现在很忙, 我觉得还是不要打扰她比较好。”

    利昂娜端着标准的社交假笑,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对几人说道:“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治安所今天一大早就来带走了小卡明先生的遗体,还在现场做了很久的调查,道格拉斯夫人为了不打扰他们一早上连饭都没做,格温和海蒂那两个小姑娘正在喊肚子饿呢。”

    她说出的话太轻松,就像在说一家人的日常,而昨晚发生的命案只是大家的幻觉……

    “……治安所的人,只是来运走尸体的?”有人面露狐疑,“卡明夫人就算了……只是运尸体,为什么上校和米切尔先生也被带走了?”

    “为了录口供啊,他们都是目前比较重要的证人。”

    利昂娜一张口,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本来道格拉斯夫人也需要一起去的,但家里两个孩子年纪还小,需要照顾,治安所的人就说先带上校他们三个去录一批口供,上校夫人她们安排在下一批……”

    之前多诺万探长为了保住上校最后的颜面,给他在椅子上松绑后就没有再绑住他的双手,只是让两位警员一直守在他身边,这也让利昂娜在此处有了发挥空间。

    在“约翰斯先生”正直的目光中,几位来探听的人渐渐相信了她的说辞,也纷纷松了口气。

    “我就说吗,上校怎么可能是凶手?”一人放松地笑起来,“肯定是小肯特那家伙看到条子自己害怕了。”

    利昂娜跟着几人笑了会,又神色自然地劝说道:“可不管怎么说,家里死了人道格拉斯夫人也很紧张。大家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上门叨扰,等上校回来,一切尘埃落定再说也不迟。”

    小镇上的居民很喜欢八卦,但也都是善良淳朴的人。道格拉斯上校夫妇平时积累的好风评让镇民们好奇归好奇,但更多的是同情这对突然遭遇“无妄之灾”的夫妇。

    此时听到利昂娜这么说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几位闲汉便这样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波文看着他们的背影松了口气,又转头看向自己的雇主:“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上校还是被带走了?”

    “这个等会儿路上再跟你们说……”

    利昂娜向两人打出一个手势:“现在我们去租辆马车。”

    ***

    希图科姆镇的面积不大,路上自然也不会像庞纳城那样随手一拦就能拦到马车,而是需要去镇上唯一的马车行租借。

    利昂娜与马车行的人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地是“史蒂芬妮跑马俱乐部”后,马车行的管理员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委婉提醒道:“这个跑马场只对俱乐部的成员开放……”

    “我知道,但听说那边风景很好,不能骑马去散散心也不错。”

    马车行管理员没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双方谈好价格,管理员立刻找来一位认路的车夫,四人便准备直接上车出发。

    “……稍等一下。”

    就在即将上马车前,谢尔比作出一个“稍等”的手势,快速跑到附近一家杂货铺,又很快跑了回来。

    “您早上没有吃早餐,过去到那边估计也没有吃饭的地方……还是先吃点东西再出发。”他抬了抬手中买来的面包,从纸袋里掏出一块递给车夫,“辛苦您跑一趟。”

    谁都喜欢讲礼貌的人,车夫笑呵呵地接过面包,客气道:“都是工作,没什么辛苦的。”

    利昂娜接过谢尔比递来的面包,咬了一口,仰头看向坐在车厢后的车夫:“您对俱乐部的老板了解吗?”

    “您说尤金少校?”车夫嘴里咀嚼着面包,随意点点头,“算是知道一些。那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家伙,挺有钱,我们时不时能看到他来我们这边采购东西,或者去酒馆消遣……就是鼻孔长在天上,不是很待见我们乡下人嘞。”

    又是一个有军衔的人。

    利昂娜:“他也是个退役军官?难道与道格拉斯上校认识?”

    “是啊,而且还是上校过去的战友呢!”

    说到这个车夫立刻兴奋起来,咽下嘴里的食物后说道:“他非常崇拜上校,有一次喝多了直接爬到了酒馆的桌子上,讲了两个小时道格拉斯上校是如何带着他们全队冲出敌人包围,还用手中的旗杆把对面的将领打下马的故事……上校平时跟我们喝酒时并不会说这些,如果不是尤金少校那次说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上校在战场上居然那么厉害!”

    听上去,这位会是一个比较了解道格拉斯上校过去的人……而且他也不排斥对他人诉说上校的过去。

    一块面包很快吃完,空了一早上的肚子稍微得到了点安慰。

    利昂娜拍拍手中的面包屑,笑着与车夫打了声招呼,这便与其余三人一起上车。

    车轮滚动,马车开始向他们的目的地行进。

    马车中,利昂娜用刚好能让人听到的声音把上校家发生的事都与谢尔比和波文讲了一遍,最后交代了一下此行的目的。

    “……一个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好的秘密……”

    波文拽着头发想了好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实在想象不到会是什么……难道是他过去就杀过人,把柄掌握在真凶手里,所以真凶威胁他如果他不帮自己顶罪就揭发他?”

    “…………”凯恩探员无语片刻,反驳道,“如果我是上校,我宁可让他揭发我也不会帮那人顶罪。到时候也能一起上绞刑架,下地狱还有个伴。”

    波文:“也许是他想卖对方一个人情,让他不要再伤害自己的家人?”

    凯恩探员“哈”了一声:“只要上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相信一个投毒犯的承诺……”

    两人互相争辩的过程中,谢尔比却悄悄抬头看了眼对面那正在看窗外风景的小绅士。

    可利昂娜的感官太敏锐了,几乎是下一秒便与他的视线对上。

    偷看被本人直接抓住,谢尔比习惯性地垂下眼睫,却听对方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

    “你看t上去有话想说。”金发青年交叠着双腿,抱臂看向坐在对面的谢尔比,“你有什么猜想,尽管说出来讨论一下。”

    她话音未落,其余二人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来,都在等待谢尔比开口。

    “…………”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有些荒唐的想法……”

    “我见过不能吃特定食物的人误食该食物的后果,轻则皮肤红肿,重则呼吸困难。如果严重到会引发哮喘的程度,就算能活下来一般也需要几天才能恢复……能那么快发作,却又那么快平复下来,让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对巧克力过敏。”

    黑发的少年再次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利昂娜,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这只是一个假设,如果他并不对巧克力过敏,那他伪装成哮喘发作的样子就有些可疑了…… ”

    他的声音不算大,再加上车轮滚动的声音,车中的几人需要十分专注才听清了他说了什么。

    “这……这怎么可能?”

    过了半晌,听懂他弦外之音的凯恩探员才干笑两声:“也许那次只是发现及时,吃的比较少,身体又比较健康,症状来的快去的也快呢?”

    他四望一圈,却见除了自己外周围人都陷入沉默,不禁诧异道:“你们不会都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啊!上校又不是没有亲戚和朋友,他周围始终都有人,要是真的被什么人替换了绝对会被认出来啊!”

    利昂娜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坐姿,脸上的笑始终没有落下。

    波文则似是愣住了,回过神后猛地绷直脊背,用一种震惊到惊恐的眼神看了眼自己的雇主,又很快移开视线。

    凯恩探员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但就在这辆马车上,确实有一个人真真切切地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了三年。

    第268章

    268

    “虽说有些荒诞, 但也并非不可能。”

    金发的小绅士笑着点点头,带着调侃的眼神从谢尔比身上一扫而过,总算正了正神色:“根据现在的情况,近三年长期与道格拉斯上校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只有四个人——他的妻子道格拉斯夫人,他前妻的妹妹乔伊丝·科林小姐,以及他前妻为他留下的两个孩子。”

    “可这四个人,其实都并不了解上校的过去……准确说,是不了解退役前的上校。”

    利昂娜竖起一根手指:“道格拉斯夫人就不用说了。上校在二十年前参军,八、九年前退役,她和上校结婚都不满三年,又是个马黎人,只要上校不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而乔伊丝·科林小姐,上校参军时她还没出生,上校退役后她已经跟着自己的家人去西部开荒了,可以说是对过去的上校一无所知,那对双胞胎就更不用说了,她们是在上校退役回家时才诞生的……”

    “那还有卡明夫人呢!”凯恩探员反驳道,“她可是上校的亲妹妹,怎么会连兄长换了个人都察觉不出来?”

    “道格拉斯夫人说过, 卡明夫人与上校的关系非常差。似乎是因为她的丈夫当年间接害死了上校的父亲,上校因此几乎与她家断绝了往来。后来也是等到上校退役回来后发现妹夫已经去世,这才与这个妹妹的关系稍稍缓和, 还把自己名下的一处农场交给她经营。”

    为了缓解坐马车带来的腰酸,利昂娜的身子向后抻了抻, 双手搭到膝盖上:“他们兄妹可是至少十多年没见过面, 而十多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话说到这里,谁都能听出她是在赞同谢尔比的猜测。

    于是, 揪头发的人从波文变成了凯恩探员。

    “……就算卡明夫人认不出来,上校还有其他朋友啊,就像……”

    话说到一半凯恩探员像是想到了什么,双手抱头的动作突然顿住,诧异地抬头看向利昂娜。

    利昂娜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坐姿,笑着看向窗外:“既然昨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嫌疑,那我们就去找一个没有嫌疑的人问问情况。”

    史蒂芬妮跑马俱乐部建在希图科姆与诺特堡之间,相对来说是距离希图科姆更近一些,速度并不快的出租马车走了一个多小时便远远看到了跑马场。

    今天天气不错,可场地中的人不多,只能看到有零星两三人在骑着马慢腾腾地散步。

    等到马车驶入跑马场的范围,原本与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某个人影突然拉着缰绳转过身,策马向他们的方向奔来,大声吆喝着让马车停下。

    利昂娜透过窗户看到来人的样貌。

    男人大概四五十岁,肩背宽厚,大概因为出了汗光滑的脑门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比起稀疏的头部毛发,他的脸上留着现在很流行的一种络腮胡,与道格拉斯上校的有些相似。远远看去,胡须的边缘和他的脑袋可以组成一个完美的椭圆形。

    “你们是谁?”走近后,坐在马上的中年男人用嘹亮的声音喊道,“这里是私人领地,不许随便进来!”

    车夫直面男人的怒视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听车门被打开了。

    “日安,先生。我是新搬到希图科姆的兰纳德·约翰斯。”利昂娜跳下马车后走向坐在马上的男人,自我介绍的同时也脱下了帽子表示尊重, “我的邻居道格拉斯上校向我介绍过这里,他说他有位朋友在这里开了家跑马场,还说如果我想要骑马放松一下可以过来试试……”

    听到“道格拉斯上校”,中年男人始终拧在一起的眉心总算松开。

    “是上校推荐你来的?”男人洪亮的声音里带着遮掩不住的喜悦,又看了眼她身后的马车, “上校没跟你一起来?”

    “上校最近家中有些事,不方便过来。”利昂娜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他的妹妹和侄子前来投奔他,他最近都在忙着招待他们。”

    男人闻言却再次皱起眉,粗粝的声音向上拔高:“你说上校的妹妹来了?他还亲自招待他们?”

    利昂娜叹息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已经不请自来了,到底是亲戚……卡明夫人说她老家那边之前一直能听到炮声很不安全,道格拉斯上校再不喜欢他们又不能把人赶回去……”

    听着她说的消息,中年男人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巴向不远处的建筑物扬了下:“既然是上校推荐来的,那就跟我来吧。正好今天没什么人,带你四处转转。”

    马车总算被放行,一路来到附近唯一一处建筑门前。

    利昂娜再次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一块立在不远处的纪念碑。

    黑铁制成的纪念碑的最上方刻着“史蒂芬妮跑马俱乐部,成立于1119年”,凸出的印刷体在阳光的显得格外醒目。

    下面则是一连串人名,目测能有二十几人,最后以“愿你们的灵魂得到安息”为结尾。

    “……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

    不知何时,中年男人站到了她身后。

    直到此刻,利昂娜才看出这人的一只脚其实是假脚……可大概因为他的骑术很好,刚刚她完全没发现。

    “加雷德·辛克,厄森·格兰特,詹姆斯·哈顿,罗伯特·阿瑟……他们都是我在边境战争时结识的战友。”男人指着纪念碑,一一念出上面的名字, “我们约好等战争结束后一起建一个俱乐部,到时候想要聚会也能有个地方说话……”

    他突然止住话头,收回手道:“现在俱乐部建起来了,可惜人没剩下几个。”

    利昂娜看着他凝视着纪念碑的混沌双眸,跟着微微压低声音:“很抱歉让您想到伤心事,尤金少校。”

    男人,也就是尤金少校摇摇头,唇角下绷,严肃道:“他们都是为了国家牺牲的英雄,我看到他们的名字只会感到骄傲。”

    这是个对自己军人的身份感到十分自豪的人,也是个念旧的人。

    利昂娜暂时在心中给尤金少校打上这样的标签。

    两人又在纪念碑前寒暄两句,这才在尤金少校的带领下进入建筑物内。

    尤金少校给利昂娜讲述了俱乐部的入会要求,又介绍了一下他们目前拥有的马匹种类和每年会举办的大型活动。

    只要想认真讨好一个人,利昂娜就从没失败过。

    她一边聊天一边摸着眼前男人的性格,给予他几次明显符合他性格的反馈后,总是表情严肃的尤金少校脸上的线条也慢慢柔和下来。

    “… t…其实我很多战友都还在军队服役。如果我这条腿还好着,我也不用天天窝在这里。”说到兴头上,尤金少校拍着自己的右腿惋惜道,“你知道陆军的安德森准将吗?他也是我们那批人里的,当年还是道格拉斯上校退役前推荐了他,否则以那小子的性格可不容易出头……”

    聊了半天,利昂娜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切入正题:“我听说道格拉斯上校过去在边境战争中作战十分勇猛……他退役时还不到五十岁吧?这么早就退役了实在可惜……”

    提到这个话题,尤金少校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其实当时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但上校偏偏在那个时候选择退役……他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要在战时强行退役,现在做准将的说不定就是他了。结果因为他的固执,帕林将军非常生气,干脆批准让他回家了——”

    这么说着,他还是十分不甘心地拍了下桌子:“哮喘是会影响作战,但那时候已经开始和谈了啊!之后就跟我预料的一样,上校走后我们这队负责冲锋的队伍再也没上过战场,半年后战争就结束了,他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战功也归了其他人!他明明只要再等半年,六个月而已!我有时候都会觉得他那时是在故意激怒帕林将军……”

    利昂娜在心中心算了下时间。

    边境战争是在八年前的夏天结束的,那上校退役的时间大概是在八年前的年初或九年前的年末。

    不知算不算巧合——上校家的那对双胞胎现在也刚好八岁,也就是说上校退役的时间刚好是与双胞胎出生的时间差不多。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尤金少校,对面的男人明显愣了下。

    “大概……可能吧?”男人不确定道,“孩子出生当然是大事,可请几天假也就是了,实在没必要直接申请退役啊。”

    利昂娜跟着点点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不过说到孩子我倒是想起来……最近上校的妹妹不是来了吗?她还说了些不好听的事……”

    她把卡明夫人说双胞胎并非上校亲生的事简单复述了一遍,最近一段时间都没去希图科姆、完全不知情的尤金少校听完气得脖子都红了。

    “胡说八道!”等利昂娜说完,他忍无可忍地拍了下桌子,“那个恶毒又愚蠢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就那里传谣!我一定要去给她一个教训!”

    说罢,竟然是打算直接起身离开,利昂娜赶紧伸手把人拦住。

    “今天一早上校就陪卡明夫人去诺特堡办事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现在去希图科姆也没用。”她赶紧解释道,“不过卡明夫人说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里有证据,还说前道格拉斯夫人怀上孩子的时候上校还在部队里……”

    “她知道个屁!那次将军临时给我们批了几天短假,上校就是在那时候回了趟家!”

    尤金上校大概是气到了极致,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们记得清清楚楚,轮得到她那个黑心肝的家伙乱说!”

    利昂娜:“可当时正是边境战争最激烈的时间段吧?你们的士兵和军官在战时居然也有假期?”

    男人因为她的话动作都顿了下,激昂的表情也慢慢沉静下来。

    “…………”

    “因为那次不一样。”

    他视线上移,似是开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那大概是九年前的初春……我们已经被敌人围困了很久,食物全都吃光了,连马都死了不少,连两人共骑一匹都分不过来,再不突围只会更糟糕……那次敌我人数差太多,又没有支援,突围的伤亡很惨重,我们二百多人最后只活下来了不到八十人……”

    “可如果没有上校一直举着旗,如果没有他一直呐喊着向前冲,我们剩下这些人肯定也活不下来……”

    男人的目光涣散片刻,又很快回归现实:“好在上校当时趁乱杀死了对面的主将,在总指挥那边大概也算胜利……但因为伤亡数太高,大家的精神都在崩溃的边缘,与大部队会合后不久我们被调回了后方休整。”

    “战时我们本不该有假期,可为了奖励那次漂亮的突围帕林将军特批了我们几天短假。可以去附近的城中休息,家离得近的还能回家看看家人。 ”

    “我记得上校就是回到营地后收到了一封家书,急急忙忙回家了……孩子肯定是那次怀上的。”他说道,“这种事部队里都有记录,而且是不是上校的孩子他自己最清楚,还需要别人提醒?”

    利昂娜心说这事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上校确实很清楚那两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而且按照时间看,还是在他放假回家前后怀上的。

    如果第一任道格拉斯夫人是与情夫乱搞怀上了孩子,还是在这种时间点,那对上校来说就不仅仅是妻子出轨了,更是对他本人的一种挑衅。

    这是要拥有多么广阔的胸怀才能毫无芥蒂地接受那两个孩子?反正利昂娜是没见过第二个案例。

    心中的某个假设再次加重,她干脆不再多做掩饰,直接问道:“你们队伍里是不是有一个与上校长得很像的人?”

    见尤金少校见鬼般看过来,金发的小绅士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抱歉,我刚刚说得有些歧义……我是觉得除了发色不太一样,您远远看起来真的和上校长得很像,就想你们这边的军人是不是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

    尤金少校被她的话说得有些晕乎,不过“与上校的气质相似”这句话还是让他很受用,并没有计较她那句堪称突兀的问话。

    “你觉得像可能是我们的胡子差不多。”尤金少校颇有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胡须,转而说道, “不过说到与上校很像的人,当年确实有一个……上校的副官,加雷德·辛克中尉。我进入骑兵队时就听旁人说他们长得很像,说是有一次连帕林将军都认错了,在那之后辛克中尉就每天把胡子刮得很干净,以免大家把他和上校弄混,当时还被人暗地里嘲笑了好久''娘娘腔''。”

    “我之前也不相信他们长得有那么像,直到后来有一次,辛克中尉收到了他舅舅舅母的死讯,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太过低落没刮胡子,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得那么像的人……”

    利昂娜刚想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脑中却突然想到这个名字自己似乎刚刚见过。

    “他是不是已经……”

    尤金少校点点头,叹声道:“加雷德·辛克……最开始他怕上校亲自举旗太惹眼,主动要求与上校共骑一匹马,坐在上校的身前为他当肉盾……结果他却成为那次冲锋中最先阵亡的人……”

    ***

    希图科姆通往诺特堡的火车不少,道格拉斯上校一行人在中午前便到达了诺特堡治安所。

    可多诺万探长并没有像正常办案那样立刻提审“犯人”。

    道格拉斯上校一到治安所就被关进了黑暗狭小的看守室,其间除了有人来给他送了杯水外谁都没见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个只有一个气窗的小房间连个钟表都没有,道格拉斯上校甚至不知道现在过去了多久,积攒在心中的烦躁越来越多,已经在爆发的边缘徘徊。

    他大声责问过巡逻路过的小警员,可小警员隔着门说句探长需要先看到验尸报告才能过来提审他便离开了。

    狭窄的空间让道格拉斯上校感到非常不适。

    他的双腿开始神经质地抖动,已经适应昏暗环境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室内唯一的气窗,看着那道如雨后天光般圣洁的一缕阳光,就算眼睛被刺激到流出眼泪也没有收回视线。

    透过那束光他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张人脸在他眼前闪过……他甚至分不清是他真的看到了,还是自己注视阳光太久产生的幻觉。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那束光从房间的一侧慢慢走到另一侧,连光的颜色都产生了些许变化,直对着他的那扇铁门终于打开了。

    多诺万探长站在门外,可光线太暗,他并看不清对方此时的表情。

    不过道格拉斯上校也不在意这些了。

    知道他这是终于打算提审自己,他忽略了对面投向自己的审视视线,拖着已经戴上手铐的双手走出看守室。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审讯室,谁也没说话。

    只是在审讯室门口他看t到了一位有些让他意外的人——那个从马黎来的麻烦邻居。

    道格拉斯上校皱皱眉,不明白多诺万探长为什么能允许一个外国人进入治安所……但他现在实在提不起精神质问对方,死气沉沉的视线只在“约翰斯先生”的身上扫了下便擦身而过,坐到了审讯椅上。

    他的对面,探长已经打开做笔录的本子,这代表着审讯终于要开始了。

    道格拉斯上校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让自己清醒一点好应对即将开始的审讯,却冷不防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

    他又吸了吸鼻子,确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头不自觉地顺着味道的来源看去。

    “听说您连午饭都没吃,一定饿坏了吧?”

    那位原本站在门口的马黎小绅士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笑着把一杯热可可递到他面前:“现在这里没有吃的,您先喝点这个垫垫肚子。”

    第269章

    269

    道格拉斯上校紧紧盯着那杯正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热饮,一时竟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足足过了好几秒,他的胡须动了动, 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你……是在开玩笑吗?”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那杯热可可,转头看向始终保持沉默的多诺万探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巧克力难道你不知道吗?!”

    面对前上级的厉声训斥,多诺万探长并没有回应,反而一直用一种令上校感到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他。

    “……我当然记得,上校。 1111年的创世节前夜,我们得到了一批特别的物资……”多诺万探长缓缓道,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成块的巧克力。与可可饮料不一样,很甜,只是吃小小一块肚子就不饿了……帕林将军说那种巧克力已经开始量产,以后就是部队中的日常补给之一。”

    “大家都很高兴,一边欢呼一边唱歌,庆祝创世节的到来,但您却在吃下一块巧克力后整张脸都肿起来,军医来了后我们才明白您是不能吃巧克力的。之后大家也很小心,再也没让您接触任何含有巧克力的产品……”

    多诺万探长坐在审讯桌后面,迎着上校的视线看过去,凌厉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我们刚刚接收到了一个举报,举报的内容如果成立便会对案件的走向产生巨大的影响……因此,在审讯正式开始前我必须确认您的身份。”他指了指放置在上校面前的热可可, “您只要喝一小口就可以。医生就在外面,如果您有任何生理不适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进来为您诊治,保证您不会有生命危险。”

    道格拉斯上校盯着面前的杯子,被铐住的双手慢慢紧攥成拳。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审讯室中很安静, 没有人说话,却能听到一道呼吸声愈加粗重。

    突然,原本坐在审讯椅上的上校猛地暴起,一把把利昂娜手中的杯子打落在地。

    咣当————

    随着铁杯落地发出的巨大声响,男人响亮的怒骂声响彻整个审讯室。

    “这简直是侮辱!”他几乎用最大的声音发出怒吼,“举报的人是谁?让他站到我面前!我要与他当面对质!!”

    距离他最近的利昂娜受到的音波攻击最大,只能无奈捂住耳朵,颇有些惋惜地看了眼全部撒到地上的热可可。

    “您不想喝可以不喝,不用这样浪费食物……”

    她等到对方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弯腰捡起那只无辜的杯子。

    “举报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刚刚心中出现的人名,您想要立刻对质的人是谁……”

    利昂娜一点点直起身体,朝上校露出一个笑。

    “是丹尼尔·米切尔先生吗?”

    见上校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有继续说话,她轻笑一声,抬手将空杯放到桌上。

    “昨晚来您家中参加晚会的人不少,可了解您过去的并不多——一个是您的妹妹卡明夫人,一个就是您的律师米切尔先生。”

    “可如果卡明夫人真的怀疑、并有证据证明您并非她的亲兄长,以她的性格一定会立刻闹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排除法就能得出的结论……您说是吗?”

    “加雷德·辛克中尉。”

    铁杯落到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

    明明是很轻微的声音,可落在“道格拉斯上校”耳中却无比响亮。

    像教堂中的钟声,又像裁决锤敲下时发出的声响,沉重又令人战栗。

    加雷德·辛克……上次听到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都变得模糊且难以追忆。

    铐住双手的男人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焦距的双眼盯着前方发愣。

    慢慢地,两行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划过脸颊,很快便消失在他浓密的胡须中。

    “真的是你……辛克中尉?!”

    多诺万探长终于坐不住了,起身绕过桌子,一把揪住“上校”的衣领,咬牙切齿地低吼道:“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我有什么办法……那种时候我有什么办法?!”

    被揪住领子的“上校”,或者说是加雷德·辛克唇上的胡子动了动,同样朝对面的男人吼道:“当时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我们根本承受不起失败的代价!如果我不把那面旗举起来,如果我不继续往前冲,而向其他人宣布上校的死讯,你觉得我们当时真冲得出去吗?!”

    多诺万探长愤怒的表情空白一秒。

    男人的话将他的思绪带回到了九年前,带回了那个时时会让他陷入噩梦的地方。

    那时候他只是一名中士,一个骑兵队中最普通的士兵。

    他们被敌人困住了,困了三周多……这段时间中不但粮草被吃完,他们还损失了近一半的马匹。

    当时的道格拉斯上校他原本是想要等待大部队的支援,可苦苦撑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援军到来,这让他认识到他和他的部下大概是被放弃了。

    他们必须冲出包围圈,而且必须是立刻准备冲锋。再拖下去,再死几匹马,他们恐怕连一次冲锋都做不到了。

    为了鼓舞士气,他从旗手手中接过诺瓦合众国的国旗,高高举起,第一个策马冲在最前面。

    可举着旗还冲在最前面的人实在太显眼了,他没冲去多久就被一枚铅弹击中胸口,所有人都看到那面象征着希望的旗帜就要在他们眼前倒下。

    可一只手接住了那面旗帜,并将它举得更高。

    一位骑马伴在指挥官身边的士兵立刻上前,把那位被子弹击中的伤员接到自己的马背上,俯身听他说了些什么后突然神情一震。

    “……不是上校,被击中的不是道格拉斯上校!”

    那人朝身后的战友们大喊道:“这是辛克中尉!被击中的是加雷德·辛克!”

    “道格拉斯上校就在前面!跟着上校冲啊——”

    士兵们几乎喊破音的嘶吼声似乎近在耳畔,记忆中那道一直立在他们前方的旗帜是那样鲜艳……可谁又能想到,举着旗帜引领他们的人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

    多诺万探长闭闭眼,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情绪。

    “当时确实是特殊情况……可之后又该怎么说?”探长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尽量保持住理智,“既然你是为了士气临时冒充了上校,那回来后为什么还要继续?从那次战役到现在,你有快十年的时间,为什么不向其他人说出真相?!”

    “我当然想过!我一下战场就想要说出真相……你以为我是那么无耻的人,是为了上校的军衔才这么做的吗?”

    保守多年的秘密一朝被揭穿,加雷德·辛克积压了近十年的情绪也跟着爆发出来。

    “上校死后我就想要说出真相的……可我们刚回到后方我就收到了上校母亲的来信,她让上校立刻回家,有非常重要的事……我、我那时想,我必须亲自见她一面,亲口把这件事跟她说清楚……”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加雷德·辛克按照信上的地址来到道格拉斯上校的家乡时,上校家发生的变故让他眼前再次一黑。

    边境战争是诺万合众国向南扩张而引发的战争,主要战场都在南方,距离道格拉斯上校的故乡南克利夫兰州并不远,本身就不算稳定的本地治安在战时变得更加混乱。

    就在不久前,大概是他们被围困的同时,道t格拉斯上校家也发生了一场意外。

    一伙不知从哪儿来的流匪闯入了上校家,不但洗劫了上校家中的财物,杀死仆人,还□□了上校的妻子。

    道格拉斯上校自从参军后就很少回家,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和母亲与妹妹妹夫关系破裂,一直是第一任道格拉斯夫人负责照顾上校的母亲。

    两个女人都是善良随和的人,长时间的相处让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即使道格拉斯夫人与丈夫一直没有孩子,老道格拉斯夫人也从没说过什么,反而埋怨儿子常年不在家,俨然把儿媳当作亲生女儿对待。

    婆媳二人的生活一直是平淡而平静的,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噩梦降临,道格拉斯夫人崩溃了。

    她尝试自杀过,几次被婆婆拦下,可精神不可避免地逐渐变得恍惚。

    在这种女人贞洁与她本身的道德和名誉挂钩的时代,老道格拉斯夫人即使是为了保住儿媳的命也根本不敢将这件事声张出去。只一边向旁人说家中进了强盗,儿媳被吓到了,一方面又赶紧给自己在战场的儿子写信,让他尽快回家一趟。

    于是,当加雷德·辛克终于在一个月后收到信赶回去时,直接碰到最糟糕的情况。

    “……道格拉斯夫人开始不停呕吐,老道格拉斯夫人怀疑她怀孕了……”男人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紧皱到一起,组成了一个悲伤而痛苦的表情,“可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怀孕了,我们甚至不能去找医生确认……否则整个村子和附近的人都会知道,她就真活不下去了……”

    多诺万探长:“……所以你就隐瞒了下来,没有把上校的死讯告诉她们?”

    “不,我说了!我第一时间就说了!”

    加雷德·辛克猛地抬起头,眼白已经因充血的血丝而变得通红:“上校夫人几乎对外界没了反应,我只能把上校牺牲的事告诉了老道格拉斯夫人……可她知道后却只是盯着我的脸看,最后乞求我……求我继续扮演上校……”

    第270章

    270

    刚得知儿子的死讯, 作为母亲的老道格拉斯夫人却连悲伤都来不及悲伤,反而让一个陌生人假扮成自己的儿子……这听上去确实很荒谬, 可如果结合新大陆的环境、从老道格拉斯夫人的视角看待整件事,那并不是很难以理解。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女儿和女婿是两个无法依靠的白眼狼,这个老人身边能被称作“亲人”的只剩下精神崩溃的儿媳。

    可按照儿媳的情况,她想保住自己这唯一的亲人并不是那么容易。

    那时边境战争已经打了两年多,道格拉斯上校在这两年中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回来还是在四个月前,他的妻子不可能在此时怀孕。

    最简单的方法是堕胎。

    可作为一个虔诚的圣教徒, “堕胎等同于杀人”的观念一直根植在所有人的心中,正规的诊所和医生根本不会给人堕胎。

    而且不算是那时还打胎的方法都相当粗暴,不是直接击打孕妇的肚子,就是服用有毒的草药,不管哪一种都不可避免地产生后遗症甚至死亡。

    第二个办法,婆媳二人立刻搬离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家,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或者求助于道格拉斯夫人的父母。

    但那时道格拉斯夫人的父母刚刚随人搬往西部,还没有真正安顿下来,更没有一个固定的地址,老道格拉斯夫人连他们现在走到哪儿都不知道。

    且新大陆的西部还没有修铁路,不管是通讯还是交通都十分不便。等两边通上信,估计道格拉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都要出生了。

    另一方面, 在这种时候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也并不一定能保证安全。

    在这个有很多熟人的村子里,还有多年的老邻居会在平时照顾她们婆媳, 不让旁人欺负她们, 可要是搬到陌生的地方生活情况就又不同了。

    十年前诺瓦合众国内的治安比现在还糟糕。

    当时新伦纳城刚刚建立了整个新大陆上第一个治安所,其他城市虽然也有在跟进, 但起步阶段都是极其混乱的,多数乡镇还是靠各地的居民自发组织起来共同维护本地的治安。

    松散的政府和拥有强烈自主意识的国民组成了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也许年轻力壮的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可对道格拉斯家的两个女人来说,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谨慎小心。

    变化就伴随着危险,而她们已经承担不起任何意外了。

    可就是这么巧,巧合得仿佛圣母都在怜悯她的遭遇,居然在这个时候把与儿子有八分相像的加雷德·辛克带到了她的面前。

    加雷德·辛克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在他的少年时期先后去世,抚养自己长大的舅舅也在半年前病逝……这样的人选,实在太适合扮演她的儿子了。

    只要这次从战场上回来的是“道格拉斯上校”,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就算道格拉斯夫人真的怀孕了,村中看到“道格拉斯上校”回来的人们只会以为那是上校的孩子,道格拉斯夫人也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服用打胎药,她们能够继续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生活下去……

    老道格拉斯夫人一再请求的样子让人十分心酸,再加上神情恍惚的上校夫人将他认成了自己的丈夫,竟是尖叫着想要用剪刀自杀。

    加雷德·辛克没有办法,紧急之下只能承认自己就是上校本人,并表示他不会怪罪或指责她,等到对方情绪稳定下来才找机会夺走她手中的剪刀。

    一个谎言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需要一个又一个谎言来弥补。

    整个村的人都知道上校回来探亲的消息,镇长上门表示之后会着重加大夜巡的力度,绝对不会让他的母亲和妻子再遭遇这种可怕的事。

    回到部队,面对同伴和上司热切的视线,他也没能说出真相。

    真正的道格拉斯上校为了让自己的属下们能够活下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指向了自己的副官,说了一个谁都没有预料的谎言——而这个谎言就此传递了下去,最终成为加雷德·辛克心中的魔咒。

    在经历那场残酷的突围后,人人都觉得“道格拉斯上校”变了。

    过去虽然他也会亲自带着骑兵冲锋,但并不会亲自担任旗手这种太过显眼的工作。

    旗杆的顶端被他安上了刺刀,那面旗帜成为他的武器。

    一次又一次,这个男人仿佛忘记了死亡,每一次都冲在最前线,又每一次都奇迹般安然归来。

    他手下的士兵以成为他的下属为荣,他们敬佩着这个悍不畏死的勇士,却不知道加雷德·辛克那时最想要的就是死在战场上。

    在那次冲锋前上校就与他商量过。到时候两人会骑同一匹马,如果他本人不幸阵亡,那他的副官加雷德·辛克中尉便会继续举着旗帜,带领其他人向前冲。

    加雷德·辛克一开始也确实想要坐在上校的前面但肉盾,可当行动真的开始时,因为他短暂犹豫了几秒,上校还是率先坐到了前面的位置。

    也许从那时起就错了。

    如果他再坚持一点,没有因为胆怯和犹豫而选择妥协,那时候被铅弹射中心脏的是他,事情也不会扭曲到这一步。

    如果自己能死掉就好了。

    真正的道格拉斯上校作为“加雷德·辛克”战死,那用“道格拉斯上校”身份活下来的他也该死在战场上,这样才公平。

    可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

    明明他每一次都站在最危险的位置,每一次都冲在伤亡最多的最前线,可他却每一次都回来了……直到敌我双方开始和谈,他知道自己已然失去了死在战场上的机会。

    正在他陷入迷茫时,老道格拉斯夫人再次给他寄来一封信。

    上校夫人还有两个月就要分娩了,可她的情绪总是不太稳定,老夫人对此感到十分担忧,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回来看望一下他的“妻子”。

    加雷德·辛克再次回到上校的家乡,果然,事情就跟老道格拉斯夫人在信中说的那样,上校夫人的状况变得更差了。

    她有时候甚至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婆婆都认不出来,发起病来就会用剪刀往自己的手臂和肚子上划。镇上曾有人好心想要过来帮着阻拦,却被挥舞着剪刀的女人弄伤。

    这种状态下,想让上校夫人自己照顾孩子已经不太可能了。老道格拉斯夫人本人的身体也并不是那么好,光是t照顾儿媳已经越来越吃力,别说再来照顾刚刚出声的孩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加雷德·辛克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他思考了一夜,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因为去邻居家吃了一顿饭,结果回家后全身都起了红疹,养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恢复健康。

    后来他才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他们家的人似乎都不能吃海鲜。他的父亲年轻时就是因为吃了一只虾差点死掉,之后还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再也干不了重活。

    和谈已经开始,战场不再需要他了。可上校的家人还需要“道格拉斯上校”。

    他们扎营的附近有一条河,平时就有无所事事的士兵去捞鱼摸虾,想要获取一只虾或是鱼肉很容易……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他不知道这次自己会“病”多久。

    也许是吾主终于听到了他的祈祷,这次严重的过敏不但差点要了他的命,还让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患上了哮喘。

    哮喘无法根治,只能疗养。他用这个理由不断向上提出退役申请,终于惹怒了上级,却也如愿以偿地回到了上校的故乡……

    “……道格拉斯夫人生产后身体一直很虚弱,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之后我便留在了老道格拉斯夫人身边,照顾她和那两个孩子,直到她在四年前去世……”

    “她临死前跟我说,在老道格拉斯先生去世后她就当没有了梅丽莎这个女儿,她既然当初选择了自己的丈夫那就不是道格拉斯家的人。”

    “看在她们之间还有血缘关系,她不会看着梅丽莎饿死,那处农场是她唯一肯留给她的东西。除此之外。道格拉斯家的财产全都不会分给她… …老道格拉斯夫人宁可把所有的财产全都留给格温和海蒂也不愿意让她得到……”

    加雷德·辛克长长舒出一口气,后退一步,脚步不稳地跌坐到了审讯椅上。

    “我在她的病床前对她发过誓,我会把格温和海蒂抚养长大……等她们成年,我名下的所有财产都会归她们所有,我的使命也就彻底完成了……”男人看着手上的镣铐,苦笑一声,“可我没想到,我居然看不到她们长大了……”

    多诺万探长看着他的发顶,一时说不出话来。

    理智提醒着他不要相信嫌疑人的一面之词,尤其是在相关知情者都已经去世的情况下,这些话不一定都是真的……可看着他此时的样子,感性让他很难相信他这是在表演。

    加雷德·辛克中尉是上校的副官,也是他的上级。

    在他的印象里,比起脾气较为火爆的上校,辛克中尉是个性格相对温和的人。他对每个士兵都很关心,会耐心与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聊天,疏导对方的情绪,遇到谁家里有困难的向他借钱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也是因为这些,当年众人以为他“牺牲”后,所有人都很悲伤。

    那样一个人,实在很难让人想象他会十年如一日地维持着这么一个天大的谎言。

    “…………”

    “你说的这些,都没有证据……”

    多诺万探长闭闭眼,再次睁开时之前纷乱的情绪已经尽数压到心底:“就算你说的这些如果属实,你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不一定会被判死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为那个凶手顶罪?”

    “因为我该死啊……”

    “不久前米切尔先生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他想杀了我,为他的朋友报仇,却没想到最先杀死了詹姆斯·卡明……”

    被铐住的男人发出一阵惨笑,双手捂住脸:“我欠下的人命够多了,这次就由我自己来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