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年望着她,缓缓站起来。

    很听话。

    沈随安这样想着。他身上应该有其他的伤,可能会疼。所以沈随安伸手扶了他一把,等看他站稳才松开手。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沈随安率先开口,“陆大人也莫要过于苛责。”

    “好、好。”陆守一见沈家人并不计较,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件事对沈家来说当真不痛不痒,提前把陆湫给教训了一顿才拎过来也是为了给人赔个罪卖个惨,陆守一可不知道这沈家人的脾性,要是真的责怪他们家没能教好儿子,污了沈二小姐的名声,陆家怕是有几条命都不够玩。

    现在倒是还好,沈家人起码对此事态度十分宽容。只是陆湫自己闯出的祸,有一些后果还是需要陆家人承担的。

    早在白天,陆湫这出当众表露心迹的事迹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听闻这件事的人无一不是在取笑他痴心妄想。这就算了,更让陆守一头疼的是,原本定好了要去探讨结亲一事的那家人也忽然反悔了,她家女儿直言,没有女人想娶一个在结亲之前就说喜欢别人的男子。

    本来陆湫这小子就不好嫁。他长得不白净,也不是女子们喜欢的柔弱俊美的风格,身上还带着明显的肌肉痕迹,即使一张脸还算可以,也被那些更为浅显的东西给遮了过去。

    更何况,他这小子优点是力气大,擅长的是耍刀弄枪,骑马射箭,还有跟人打架,而寻常男子会的那些刺绣、烹饪,或者诗书礼乐,陆湫是一窍不通。要是把陆湫娶回家去,怕不是娶了只公老虎,闹得后宅日日不得安宁。有些喜欢陆湫那张脸,但武艺比不上陆湫的女人,光看他的身手就歇了心思,哪还敢硬是把人娶回去。

    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实的女人家,结果婚事还黄了,现在这种情况,怕是把陆湫送出去给人当侧室都费劲。

    看来结亲的事短时间急不得了。起码要等这件事的影响完全过去,等所有人都忘记是哪家小子不怕死地想跟沈二小姐求亲之后,才能再慢慢考虑。

    一想到叛逆的儿子还要继续待在家中,陆守一就憋着一肚子火。她们家不缺陆湫一个饭碗,可婚事是越拖越难办的,年纪再大些,男子就不好嫁了。这毕竟也是她的孩子,陆守一还是希望陆湫起码能拿到个正夫,或者二房的位置。

    总不能嫁不出去,就一直养着吧?男孩子家的,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陆湫,”陆守一悄悄叹了口气,疲惫地提醒他一句,“还不快跟沈二小姐道谢。”

    “……陆湫谢过沈二小姐。”少年声音有点哑,但礼数还算周全,给沈随安行了礼道谢,半天才站直身子。

    “无事,”沈随安在面对陆湫的时候,声音会轻一些,表情也缓和了许多,没有对陆守一和武氏那样的生分,“我不介意。”

    “回去好好休息,”沈随安勾起嘴角,对他笑了笑,“有缘再会?”

    陆湫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倔强地想一直看着她,不过没看太久就被武氏连拖带拽地拉走了。三人行了礼之后匆匆从沈府离去,一时间,屋内归于沉寂,过了半晌,才有人出声。

    “真是好一出闹剧,”李侧君放下茶盏,眸光冷然,“也不知那小子是妄想攀高枝,还是真的就如此蠢笨,不计后果。”

    “精神倒是挺好,”沈路撑着头,慵懒地评价,“逸欢,我看你对他印象不错?”

    “嗯,”沈随安没有反驳,“挺有趣的。”

    “呵,”李侧君轻笑,“这等行事莽撞,连外表都不好好打理的粗糙男子,放在你眼中竟是成了有趣?”

    “顾云熙行事稳重,表面端庄,对吧?”沈随安也笑着,“但还不是和离了。有些时候,我觉得外在没那么重要。”

    “但也至少要拿得出手。”李侧君警告道。

    “放心,”沈随安嘴上应着,“我还不至于跟人见上一两面就把人娶回来。”

    “之前说过的,”沈路开口,“这次,你的婚事,家里人不插手。但要是搞出乱子,后果你也要自己承担。”

    “女儿知道。”

    *

    其实李昭一直都很满意顾云熙。

    顾家小公子确实被养得很好。长得漂亮,足以配得上逸欢,擅长琴艺,也擅长刺绣,兴趣足够文雅,不管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而且这孩子在长辈面前虽然冷淡了点,但从来都没犯过错,一向稳重大气,知分寸,除了偶尔会稍微娇气点之外,李昭并不觉得顾云熙有什么问题。

    不如说,以顾家那种程度的溺爱,只是娇气一些,根本就算不得缺点。有些男子本身就是被娇惯着长大的,稍微有些个性很正常,这种情况只需要妻主多多管教就能继续过日子。

    只是李昭也知道,他家逸欢性格好,不会借着自己是妻主就在夫郎面前耍威风,也不会做那些个先给一棒再递甜枣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在稳住顾云熙,只希望逸欢能早点把顾云熙这颗心给捂热,二人也能和和美美地继续下去。

    结果没等顾云熙那边开始软化态度,沈随安就主动提了和离。

    李昭对和离这件事意见很大。

    一来,人家顾云熙只是口头上犯了个小错,只要好好道了歉,这件事未必不能过去,而且那天本身二人就刚吵完架,人在气头上,没控制住言行也正常。

    二来,其实李昭也是有点怜惜顾云熙的。顾家现在情况不好,直接把人给休了,已经被破了身,跟别人有过妻夫之实,还没有家族撑腰的顾云熙,会很难再嫁出去。即使勉强嫁了人,怕不是也会被人在背后指点很久,想找个合适的妻主非常难。

    他觉得,逸欢这事做的有些太过绝情。

    好歹是三年妻夫,怎么也该有点感情,不能说和离就和离,说不要人家了就把人赶走吧。即使真的过不下去,把人养在府中,也并不算是个负担,沈家人又不会拦着沈随安纳其他侍君。

    可沈随安真的连个名头上的位置都不想给他,爽快地起草了一纸和离书,连沟通的机会都没留下,只用了一晚上,就解除了二人的妻夫关系。

    还没等李昭从这件事中缓过神来,仅仅过了一天多,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个什么陆家子。不仅抖出了沈随安和离的消息,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言要与他家逸欢成亲!

    不知好歹!

    他家逸欢是随便一个男子就能觊觎的吗?更何况,这少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男子,整个人灰头土脸,肤色也被晒得偏深色,头发乱糟糟的,跟沈随安那只在路边捡来的流浪狗有的一拼。

    真是晦气。李昭哼了一声,起身离开这里,要回翠乐庭。

    虽说逸欢这次准备自己决定婚事,但李昭也并不想完全放手,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陆家子这种货色进了沈家的门。

    ……看来,他要去找赵岚卿吹吹耳边风了。

    他的话不听就算了,亲爹爹的话,沈随安怎么也得听得进去。

    *

    陆湫趴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大晚上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实在没办法了就起床耍耍棍子,累到没力气也就睡着了。

    他的婚事彻底黄了。现在母亲见了他就头疼,弄得陆湫都不敢出院子,撞见母亲就相当于触了霉头。昨日爹爹来看他,没说几句话就开始自怨自艾,觉得是自己出身不好才害得陆湫变成了现在这样,弄得陆湫烦得要死,草草安慰几句爹爹后就闭门谢客。

    他还不是为了保护爹爹才变成这样……可在爹爹眼中,似乎维持一个男子该有的样子,再嫁一个好妻主,比不受欺负更重要。

    陆湫不喜欢这种想法。他摩挲着手中那只陶制的、小鸟形状的哨子,想起了沈随安扶着他站起身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温热的手。

    她一直都是那样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陆湫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温柔。正因为她会低头,看到陆湫这种低微的人,所以陆湫才会被她吸引。即便这会让陆湫无数次地认清他们之间的差距,他还是会一次一次,毫不犹豫地,靠近她——

    哪怕飞蛾扑火。

    陆湫小时候丢过一次——是被武氏故意弄丢的。

    那个时候,他胆子还很小,还在学着爹爹,努力做个端庄守礼的世家男子。武氏借着出游的机会,把他扔在了林中,或许只是想像往常一样把他找回来,再苛责他怎么自己跑丢了吧。

    可武氏没能预料到,天空忽然落了大雨。

    据陆椿后来说,那次,武氏其实派了人去找他,但找了两次都没找到,一直硬生生从下午拖到了晚上,才极为不情愿地把这件事告诉了陆守一。

    这也是陆湫印象中唯一一次陆守一斥责武氏的事情。因为如果没能找到他,或许他就死在了那里。

    可那个时候,陆湫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找他。

    落雨的夜晚,城郊的树林中,蜷缩在树下的男孩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很冷,可他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漆黑的夜压的他喘不过气,呼呼作响的风声犹如恶鬼在咆哮,吓得小孩连哭泣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惊扰了什么可怕的妖魔。

    头好疼,好难受。

    他觉得自己要失去意识了。

    而在这时,一道隐约的光亮从远处接近。

    一匹马停在了他身侧,而后,那人轻巧地跃下了马,提着灯照亮了小孩哭得多凄惨的一张脸蛋。这人没有立刻询问,而是蹲下身,拿出随身的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才温声开口:“你是陆湫吗?”

    “我、呜……我是……”陆湫声音颤抖,几乎要说不出话了,可他却没有挪开视线,而是用力睁大眼睛。

    眼前被模糊的光与细碎的雨沾染的少女,虽然也被淋湿了发丝,却丝毫不显得狼狈。她带着笑容,像话本子里的故事中,那种从天上来到凡间的神仙一样,温柔又美好。

    陆湫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好好看。

    “那就对了。”

    少女握住了他的手,扶着他起来,然后把他揽入了怀中。一股不知名的、却能让人闻起来很舒服的香气充斥着小孩的鼻腔。陆湫知道自己身上脏,可他忍不住,忍不住去接近这个人,接近温暖的源头。

    他回抱住了这个人,紧紧地与她相贴。

    “啊……”少女轻笑了一声,声音在他的耳边,“也不问问我是谁就抱?要是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

    骗走也愿意。陆湫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那些妖怪都像她这样好看,陆湫是不会害怕的。

    “唔,看来是发了烧,”带着凉意的手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哭了,乖。”

    “给你看个好东西。”

    陆湫失去了刚才的怀抱,很不情愿地跟她分开了。而眼前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陶瓷做的小鸟,稳稳地放在手心。见陆湫的注意力被吸引,那人勾起嘴角,含住陶瓷小鸟的尾部,轻轻吹了一口。

    像鸟儿一般的叫声响起,引得远处的鸟都被这声音惊扰了。

    陆湫愣住了,表情呆呆的。而眼前的少女把这个鸟哨塞在了他的嘴里,他下意识吐出一口气,于是又听到了刚刚的鸟叫声。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半天才继续说话。

    “好玩吧?送你了,本来是给我弟弟带的……”她丝毫不收敛笑意,随手揉揉他的脑袋,“现在,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你母亲都急坏了。”

    他忽然很抗拒母亲,很抗拒那个所谓的家。

    “我不……呜——不要……”

    这个人,对弟弟那么好。可他的家却不一样。姐姐跟弟弟与他很生分,而除了爹爹之外,没有人会喜欢他。回去之后又要被惩罚,又要被针对,每次都是这样。爹爹让他忍让,让他学得乖一点,可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把自己变乖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不喜欢回家?噢……”少女似乎有点疑惑,不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她捏了捏男孩的脸颊,“笨啊。”

    “受欺负了还听话?那别人只会一直欺负你的。”

    “挨了打,那打回去不就好了?被丢在这里,那自己学着走出去不就行了?”

    “多来几次,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可是、我是男孩子……”

    陆湫结结巴巴地想反驳,男孩子不该那样随便打人,可他又怕这个神仙姐姐不高兴,有点委屈地忍不住再度贴近她,抱她。因为埋在姐姐的肩头,他听这个人的声音有点模糊。

    “那又怎么样?不也有手有脚的,缺什么了吗?”

    “好啦……不跟你争了。”

    “先跟我回去,再不走,就要真的烧成傻子了。”

    他被少女抱了起来,放在了马上。而后,自己冰冷的后背被对方的热度包裹住。让人安心,安心到想这样睡过去,想在她的怀抱中一直待下去。

    陆湫紧紧攥着手中的陶瓷哨子。

    在朦胧的记忆中,他听见有人喊了一个名字,她们喊那个神仙姐姐,为“逸欢”。陆湫意识到自己被抱下了马,被送到了母亲手中。周遭的一切都很喧嚣,他失去了那股香气,失去了温暖的怀抱。

    母亲一遍一遍说着,谢谢小姐出手相助。陆湫猜,母亲应该不知道她是谁。但陆湫即便烧到迷迷糊糊,也依旧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味道,她的声音,她的脸庞。

    此后,再也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