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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赌狗的胜利

    第31章

    小书房门口静悄悄的, 宫人深深低着头,尽力缩小自身存在感。

    燕回瞪大眼睛望着夏王,震惊到忘记呼吸。

    只有夏王还沉浸在姜南风提出的要求里, 自顾自在盘算儿女婚事。

    “大王糊涂啊!姜候年轻,大王怎么陪他胡闹。”燕回急得直拍大腿。

    燕回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实在想不明白, 姜南风也没给燕王灌迷魂汤, 怎么他说什么,夏王就信什么!

    “……也是啊。”夏王干笑着回应。

    他拉着燕回走回小书房,挥手示意内侍们把特意摆出来的桌案都抬走。

    没了桌子占地方, 小书房内顿时显得更加宽敞了。

    “都坐近点。”夏王招呼。

    谋士们被内侍伺候着往前挪, 坐到坐到夏王面前。

    夏王好像陷入了什么沉思之中, 眼神没有焦点,他突然问:“你们觉得萧煜如何?”

    “大殿下性格温柔平顺, 不失君子之风。”王椎最先开口。

    陈策往王椎身上瞥了一眼, 想起他们俩住上的大宅,再看夏王面色沉郁, 扣紧双手, 强笑着试探:“大王怎么突然问起我们对大殿下们评价了?”

    夏王仍旧陷在自己的沉思中,根本没听见陈策的试探,自顾自低语:“老大不但性子温和, 相貌也遗传了他母亲, 眉眼阴柔。”

    “对了,他还跟他那个表弟不清不楚的……”

    夏王絮絮叨叨地念着,忽而又改了心思:“可老大有儿女, 姬妾众多,他能愿意吗?老三倒是还没成婚, 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而且老三身量不高,站高个子身边能有小鸟依人的味道吧。”

    夏王想到萧焰的坏脾气,再次摇头:“不,老三刚把人得罪了,强往一块凑是结仇不是结亲。倒是老五和老六一对双胞胎,少见,同时凑在身边讨好时候多稀罕呐,上了榻也……”

    王椎和陈策还没明白夏王在说什么,燕回却已经白了脸。

    他急着拽住夏王摇晃,终于打断了夏王的思考:“大王不可!”

    “啊!”夏王猛地跟燕回对视,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燕回满脸焦急,当着陈策和王椎的面又不好细说,只能不尴不尬地勉强提醒:“大王的儿女都金贵,断没有以他们婚事悦人的道理。”

    夏王倒是不认为结亲的事情有多丢人,实实在在给谋士们算账:“结儿女亲家,自古以来都是为了结盟,咱们关系好,我不也把女儿嫁到你们三个家里当儿媳妇去了。我现在这几个儿子,眼看都没大本事。若能用他们留住一个有大本领的姜南风,你们自己说,难道不划算?”

    直到夏王主动揭破他的谋划和目的,陈策才算放松了精神。

    他心里提醒自己,拿人手短,日后可不敢再接几位殿下送来的好处了。

    陈策用手绢擦擦额角的细汗,赶忙和燕回一同劝阻夏王:“话虽如此,但大王您的脸面也很重要啊。送女儿尚且能说是结两姓之好,但送一位殿下过去,天下读书人必定嘲笑大王。”

    夏王一撇嘴,脸上是对儿子们的不喜:“他们还怕人嘲笑?他们要是真怕人嘲笑就不该做那些出格的事情。”

    燕回埋头政务,没注意夏王家事,听了这话不禁懵了。

    他心里断定夏王诸子这段日子肯定没老实,但燕回自己是个本分人,私生活简单,他实在猜不出夏王诸子玩的有多花。

    燕回只好含混道:“大王的女郎在我们三家过的都是舒坦的好日子,不怕大王笑话,小夫妻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夏王马上反问:“难道玉鹤就能亏着我的儿子们?。”

    燕回苦口婆心地强调:“殿下们再不好,大王配上一套班底,给他们赶出洛阳就是了。等以后掌管王府,他们慢慢总会学明白好歹的;再怎么也不能把他们送出去学婢妾的做派呐。大王,臣不知道殿下们做什么惹您不快了,但您想想,你现在这么做,这皇位传几代之后,真遇上兄弟阋墙的时候,难道要让后人有样学样,把自己兄弟子侄都弄去勾栏瓦舍吗?”

    外人还没这么狠的,亲爹倒是对儿子们下得去手。

    燕回忍不住齿冷,清醒地意识到夏王富有天下之后与过去不同了,再不是笑呵呵地跟他们说“做了儿女亲家,不成功就得一起被砍头”的和善人物了。

    越是身处高位者,越无法放弃千秋万代的诱惑。

    “……伤后代,唉,罢了。”夏王总算在燕回地提醒中清醒过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摆手示意手下离开。

    燕回、陈策、王椎三人一齐起身告退。

    出门后,王椎立刻大步向外走,背影写满了焦急。

    燕回和陈策走在后头,远远看着王椎的背影,燕回眯起眼睛,“王椎打算去见哪位殿下,陈兄知道么?”

    陈策跟吞了黄连似的,从嘴里苦到心上。

    陈策慢吞吞地走在燕回身边,压低声音把萧煜给他们俩挑选大宅的事情照实说了。

    燕回责备:“陈兄糊涂,大王眼看着就要登基,大封群臣,你我常伴大王左右,是大王心腹,少了谁的官职和宅院也少不了你我的。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犯此大错?”

    燕回回忆了刚刚在小书房里王椎和陈策两个的言辞、神色,沉默片刻后,推着陈策往回走:“陈兄,听我一句劝,你还是主动和大王说了吧。咱们又不是圣人,想让家里人住好些,大王都能理解;瞒着大王敛财的不忠才是大错。”

    陈策迟疑地在原地转圈,过了一会,他一咬牙,朝小书房急趋。

    燕回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累了就朝西北面走去。

    他知道东南方的游廊连着贯通上阳宫的河流,视野开阔,坐在游廊里能够看清楚往来扶桑殿的人。

    坐到游廊下,最适合等待陈策归来。

    作为君王居所的扶桑殿在皇宫的中轴线上,后妃的宫殿本该安排在君王寝宫后方两侧,但前朝是仓皇南迁后而建的上阳宫。

    上阳宫的面积与正规宫殿相比多有不如,除了代表了皇后身份的凤栖殿在扶桑殿的正东面,其嫔妃居住的宫殿全部在扶桑殿东北方向,也就是凤栖殿后头。

    燕回陪着夏王在上阳宫巡视过,他清楚皇宫的格局,知道女眷居所。因此,生性谨慎的燕回只要进入上阳宫,绝不往东方向走,生怕引出瓜田李下的误会。

    可今天燕回好似栽在谨慎上了。

    游廊开阔的视野往上阳宫看,能看清往来官员,但换个角度,也可以看清楚春通湖周围的全部动静!

    怀思公主不是最烟雾机卑贱之人么?上阳宫西北角住的都是宫人,她往那跑做什么!

    还有姜南风,照理说,他和大王发生口角之后,应该已经顺着扶桑殿的大路直接出宫了,怎么会反而绕到后面去了!

    燕回顾不得宫廷之类不得高声呼和的规则,提着衣摆一面顺着游廊往西北方向狂奔,一面提声高呼:“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啊!”

    南风轻轻吹拂,燕回的喊声被呛回喉咙,对岸几乎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春通河西北岸,杨柳依依,绿草如茵。

    姜南风笑容可掬的站在原地,任由众人打量。

    怀思公主绕着他转了一圈,嫌弃地撇撇嘴,双手抱胸,绕着姜南风走了一圈,又哼了一声。

    姜南风仍旧是原来那副模样,既不开口,似乎也没有逃走的打算。

    怀思公主绕着姜南风转满一圈,见对方还不开口,更恼火了。

    她仰头怒视姜南风:“父王当面问你婚事,你不想娶我,拒绝就行了,为什么要用我的兄弟们羞辱我!”

    姜南风笑道:“殿下想错了。我没说过。”

    怀思公主气得跺脚:“我听到了,你亲口问父王‘哪位公子’。姜南风,你别想骗我!”

    姜南风两条眉毛微微向内聚拢,仿佛遇上了令他苦恼的事情。

    怀思公主顿时像是取得了胜利一样,把头昂得更高了:“怎么样,被我说中,没办法反驳了吧?!”

    姜南风小幅度摇摇头:“我喜欢男子天下皆知,大王要对我许婚,当然该用公子。殿下,我要说的是,你偷听的地方是小书房,那里是大王与谋臣商议国政的地方。无旨怎么潜入此地?”

    “小书房又怎么了?这天底下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姜南风,你少拿父王扯虎皮做大旗,我才不信……”

    姜南风口气淡漠地说:“殿下,你信与不信都不能去大小书房。如此重地,你潜入偷听已是死罪,竟然还把消息张扬给手下随扈,难道是将大王议政的秘密当成乡野顽童之语了么?”

    说话的同时,姜南风视线从南扫过移动进回廊中的身影。

    “就凭这点小事,你还想威胁我?我就算打了你那张备受父王喜欢的脸,他也不会对大声说一句话的!”怀思公主骄傲地昂起头。

    姜南风看着她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眼底浮现出对愚人的怜悯。

    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姜南风心中,他故意激怒怀思公主:“是么?我不信你敢对我动手。更不信你敢打破我的脸。”

    怀思公主张扬地训斥:“我就让你清楚,你是什么身份!”

    话声落下的同时,“啪!”地一声,怀思公主戴着戒指的手用力划过姜南风的脸。

    那张完美无缺地脸如同被撕破的绝世画卷,雪白的脸颊留下红色的巴掌印和两条血痕。

    鲜红的血色在伤口晕开。

    “殿下!——姜候,你的脸,苍天呐!你脸破了!”跑得几乎断气的燕回终于赶到,却在下一瞬,哀嚎出声。

    他甚至顾不上对怀思公主行礼,急喘着走到姜南风面前,抬起手想要检查伤口又不敢碰。

    姜南风轻轻地“嘶”了,抬手按住伤处,带着点迟疑地问:“破了,严重么?”

    燕回跟着夏王去过前线,见的死人都有上千了。

    要让他说这么浅浅两道伤口“严重”燕回肯定说不出口,但在姜南风脸上的伤无疑是最让燕回感到惊心动魄的,“不严重”这种话,他更没法回答!

    “姜候,先找太医处理伤口吧。千万别留下疤痕。”燕回的心脏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急着把姜南风带离此处。

    燕回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再让姜南风和怀思公主相处下去要出更大的乱子了。

    姜南风倒是很配合,低声答应:“好。”

    怀思公主却趾高气昂地让随扈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姜南风,你说我不敢对你动手?现在别急着走啊。正好燕叔叔在这里,让他当个见证——燕叔叔,我去小书房偷听父王说话,我有罪吗?”

    被燕回那一嗓子引来的夏王站在十几步外,脚下的鞋子都跑丢了,厉声训斥:“你还有脸提你做过的丑事?”

    背对夏王却面对怀思公主地姜南风向怀思公主露出一个笑脸。

    他赌赢了。

    看到燕回时,姜南风就知道,夏王一定会跟着出现。

    第32章 流言蜚语

    第32章

    父母训斥儿女时候, 关系亲近的长辈会怎么做?

    先拉住暴怒的父母,以免他们伤害孩子;再给孩子使眼色,让孩子给父母服个软。之后, 说客相互批评一通,再说说父母和孩子分别的好处,事情就算过去了。

    夏王训斥怀思公主的话刚喊出来, 燕回就向夏王走去, 准备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可姜南风比他更快。

    姜南风放下按住伤口的手,转身向夏王走了几步,直接伸手按住夏王急趋的身体, “大王息怒, 只是一点小矛盾罢了。”

    姜南风抬起另一条手臂, 对怀思公主招手,息事宁人地说:“殿下给大王道个歉。大王海量, 定不与殿下计较潜入小书房偷听国政的事情。”

    怀思公主一把打开姜南风的手掌:“用不着你在这里装好人, 父王本来就不会同我计较。”

    “嘶。”姜南风又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痛楚的痕迹一闪而过。

    他放下手臂, 将手背到身后。

    夏王与姜南风面对面, 把他脸上疼痛神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视线黏在姜南风左腮边两道流血的伤口上,只觉得心里怒火一层层翻涌而上。

    “你别替她找补, 手拿来我看看!”夏王抽空瞪了女儿一眼, 伸手去拉姜南风的手。

    姜南风又后退一步,挤出笑容:“大王,玉鹤无碍。”

    “什么有碍无碍的。”夏王边说边扯过姜南风的手, 看着手背上的一片红,彻底□□脸, 他沉声训斥:“怀思,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伤人了,给玉鹤道歉!”

    “他故意拿您压我,我才不向他道歉!”怀思公主红着眼眶,“我以前做什么您都不会怪我的!现在他在你身边,他是周慧的儿子,他更像周慧,父王你就吼我了!父王你偏心!我和母亲在你心里不如周慧就算了,难道还比不上周慧和其他男人生的孩子吗?”

    怀思公主吼完,不顾场面地嚎啕大哭。

    燕回站在一边,情不自禁以袖掩面,心道:完了。

    许多事情不在于说出口的内容对与错,而是当戳破隐藏于冰面露出真实,事情就会变得无可挽回。

    萧焰和萧怀思的母亲周淑佳是周慧的堂妹。

    说是“堂妹”,但亲属关系已经相隔五代以上,连住处都不在同一州内。

    但血缘实在太奇妙了。

    即便周淑佳和周慧的成长毫不相干,两人的五官却有五成相似。

    天下大乱时早已破落的周淑佳被父母带着逃难进入夏王管理的城池,某些角度与周慧相似的模样被夏王一眼相中,纳入后宅。

    可相似的五官如果没有都在正确的位置,并不能带来同样惊艳的容貌。

    周慧是艳冠群芳的天下第一美人,周淑佳却只能勉强算一位清秀佳人。

    战乱年代能够庇护一方安定、对百姓和善的大王已经是万中选一的英雄。作为英雄,夏王爱慕天下第一美人是美谈,完全不必遮掩。

    夏王对周慧的爱慕天下皆知,周淑佳当然也很清楚自己得到夏王宠爱的根源。

    这些年来为了维持在后院的宠爱,周淑佳尽心扮演着夏王想象中“周慧”的模样,一颦一笑尽心揣摩,还将这身本领传给了一双儿女,以保证他们在夏王众多子女中的能够获取足够的重视。

    周淑佳的做法这些年无疑是有效的,但当夏王来到洛阳却从来无法敲开凤栖宫大门之后,夏王过去对于“周慧”的全部幻想都碎裂成片,被真正的周慧重塑了。

    夏王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周慧不会为了权位屈从于占有洛阳城的男人;那么如果当初流落于灾民中的人是周慧,她也不会为了一口饱饭,委身于年龄足够给自己做父亲的男人做没名没份的妾室。

    假的真不了。

    幻想破灭的夏王自然而然对周淑佳失去了兴趣。

    年老色衰恩爱驰。

    母亲都已经在夏王面前失宠,周淑佳的儿女又能在夏王面前剩下多少脸面?

    当周慧的亲儿子以无比出众的相貌带着过分优越的头脑出现在夏王面前之后,夏王才会连姜南风那糟糕的名声都顾不上,非要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把姜南风从“毫无关系的人”变成他的“半子”。

    怀思公主以为自己吵嚷出姜南风与夏王没有血缘关系,会让夏王站在自己这一边;可现实却等于她反复提醒夏王,他错过了一个好女人,也失去了得到一个优秀后代的可能,这简直是戳到了没有优秀继承人的夏王的肺管子!

    父子之间争执是最不懂界限的,怀思公主不管不顾叫破夏王心思,夏王也忘了给彼此留下脸面,反唇相讥:“你们兄妹还想和玉鹤比?瞅瞅你们兄妹俩都做什么了?一个进了洛阳城就开始在各个高门乱窜,一个大肆收纳美色入门。”

    夏王忽然口吐诛心之语:“如此看来,以其母而观其子,我当初眼光太好了!”

    依附他人而生的弊端在这时候彻底显现出来了。

    怀思公主被夏王骂得几乎站不稳身体,却只能跺跺脚,哭着喊上一句“我讨厌死父王了!”哭着跑开。

    正主都离开了,随扈们只能跟着离开。

    怀思公主新收的随扈们低下头,匆匆跟着转头,准备追着怀思公主一起离开。

    夏王抬手指向他们:“你们别走。你们都是哪家的?”

    脑子再不好的人也知道怀思公主和夏王刚发生争执,夏王现在询问他们的身份,不会是因为看中他们才学能力才搭话的。

    一群随扈都低着头,像害怕的鹌鹑似的挤在一起不敢吭声,生怕成了出头的椽子。

    夏王也没指望他们回答,把在女儿身上憋出来的邪火喷在这群随扈身上:“怀思尚未出宫建府嫁人,她现在住在后宫,你们一群大小伙子和她住在一块不合适——人呢?来人,把人都送去净身。”

    “唰”的一下,夏王面前站着的各色美男随扈全都矮了半截,跪在地上求饶:“大王饶命啊。”

    “大王,我出身张家。”

    “我是水北王家的。”

    “我是西河崔家的。”

    刚刚还像锯嘴葫芦似的随扈们一下子都急着表明身份了。

    夏王垂眸看着跪在地上这群人,眼神鄙薄。

    他心里清楚,能被送来给怀思公主做名为随扈、实则男宠的这群,虽然出身高门,却都是血缘疏远的旁支或是空有一张好脸却没本事的庶出子弟,就算真把他们阉了,只要给各家些许赔礼就足够了。

    夏王决定杀鸡儆猴。

    宫中真正的禁卫赶来,看着夏王,等待他最后的决定。

    夏王依旧沉着脸:“没听见吗?既然是自愿进宫的,那就都送去净身。”

    “草民不是自愿的!”有自觉聪慧的随扈当场改口。

    夏王眯起眼睛:“不愿意净身?那你进宫就是□□后宫了,杀了把头送回家里,让他们知道好歹。”

    “大王,大王饶命!”随扈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想换回一线生机。

    姜南风这时才上前,他神色厌倦地将人一脚踢开,用血痕已经凝固的侧脸对着夏王说:“大王马上要办登基大典了,见血不吉利,不如讨个好彩头,让这些人家里把人赎出去,钱财就当是给大王修缮宫廷的贺礼。”

    他像是怕夏王不明白为什么要修缮宫廷,特意提醒:“上阳宫原本天子驾临陪都时候暂住的,设施不足。大王常住上阳宫,迟早要扩建。这钱不能让百姓出。”

    刚刚安定的朝廷是不能大量收取苛捐杂税的,否则会失去民心。

    皇宫无论如何都要扩建,不能从百姓手里捞钱,就得对有钱的高门富户下手。

    原本还要花费精力找借口让他们出钱想,既然现在高门把机会送到夏王面前了,不用的才是傻子。

    姜南风的提议又一次消解了夏王的痛处。

    夏王依旧抹不开面子。

    姜南风看着他的脸色,对禁卫提醒:“御前失仪,杖十。”

    一群没用的家伙,十廷杖下去,足够要他们半条命了。

    禁卫看向夏王,夏王点头。

    随扈被禁卫们拖下去,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音之后,随扈们被内侍拖死狗似的拽上车,带着要钱的口谕离宫。

    夏王深深叹口气,招呼燕回和姜南风:“走吧,跟我一块回去——去宣太医过来,给姜候看脸。”

    一场意外,让姜南风在同一天之内第二次坐回小书房的座椅之中。

    太医匆匆赶来,为姜南风上药再离去。

    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姜南风主动跪下认错:“今日与殿下冲突是臣之错,臣提及殿下过失是强词夺理,臣不该没得到大王准许就在上阳宫中肆意走动。”

    夏王好奇地打量着姜南风问:“西北角住的都是内侍和宫女,你去见的谁?”

    姜南风面露难色,沉默许久才轻声回答:“臣去见的是前朝末帝生母,灵峰夫人。”

    “谁?!”夏王惊得从座位中站起。

    “灵峰夫人,臣说的正是她。”

    末帝出生颇具传奇色彩,先帝后宫三千,偏偏不管多少后妃有孕,能活着生下来的都是女孩。最后,先帝找到国师一通卜筮,按照卦象当起登徒子,跑去蹲到上阳宫温泉的泉眼旁边等着宫女们洗澡时衣衫尽退,偷偷观察谁有一对饱满胸脯。

    当晚只有一个小宫女不是平胸,被大喜过望的先帝抓起来临幸后才发现,她竟然患有痴傻之症!

    先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能给他生下继承人的是个傻子,丢开小宫女不管,没想到十个月之后瓜熟蒂落,小宫女竟然真的一举得男。

    从此末帝被抱给了正宫皇后抚养,而小宫女被先帝封了个充满羞辱意味的灵峰夫人,在后宫自生自灭,连长大的末帝都以亲娘为耻,不肯给她一个尊位和妥善的照料。

    事情太让人吃惊了,夏王竟然不敢相信:“她怎么可能还在世?这么多人攻占洛阳,居然没人逼她自尽?”

    姜南风摇摇头:“她听不懂逼迫的话,他们又嫌弃杀她丢人,后来就被挪到西北角与宫奴同住了。”

    夏王心里生出几分疑惑:“这些年都是你照顾她的?”

    姜南风实话实说:“灵峰夫人虽痴傻却总惦记着我,见我出现就乖乖吃喝,不吵不闹。末帝既嫌弃生母的存在给他丢人,又嫌弃我活在世上让他不快,就把我丢去灵峰夫人所住的宫殿了。”

    末帝想让一老一小一块死了,没想到相互扶持,倒都好好活下来了。

    事情既然到这一步已经瞒不住了,姜南风索性大胆提要求:“夫人在我年幼时保我平安,我想为灵峰夫人养老送终。请大王恩准。”

    “不行,她不能出宫。”夏王断然拒绝。

    他猛地看回姜南风脸上,慢慢眯起眼睛寻找姜南风与末帝相似的痕迹。

    过去喧嚣于尘上的流言再次浮现在夏王脑海中——“姜南风是前朝末帝的亲儿子”。

    这会不会是真的?

    第33章 你别哭呀!

    第33章

    日头走下天空, 给小书房蒙上温情脉脉地橙色光芒。

    夏王从不是一位雄主,与官员交流的机会没那么多,尚未学会把脸上的表情控制精准。

    他脸上神情的变幻顺势进入姜南风视线。

    姜南风表情没有分毫变化, 好像只是对夏王随口一问,继续询问:“大王若不肯将灵峰夫人托付给我,臣就只能请求大王善待夫人了。”

    姜南风淡笑着摇头:“臣其实对此已经纠结许久了。这次去找灵峰夫人, 就是想问问她, 愿不愿意出席大王的登基大典。”

    如何继承皇位最名正言顺?

    前朝无道,请一个前朝身份高贵的人出面参加新朝皇帝的登基大典,以证明前朝贵胄都愿意归顺新帝, 就足够应付场面。

    前朝出面的人身份越高、血缘与末帝越近, 就越能够证明新君登基的合法性。

    灵峰夫人身为前朝末帝生母, 无论她是否痴傻,只凭这身份, 燕回都不敢想, 她出席登基大典的时候,夏王会被多少人热烈赞颂天命所归!

    燕回激动地插嘴:“大王, 答应姜候吧, 这对大王有大用处。”

    夏王不情不愿地强调:“可灵峰夫人痴痴傻傻的,她要是在登基大典上闹腾起来怎么办?”

    燕回拉着姜南风说:“大王,姜候刚说过, 有他陪伴左右, 灵峰夫人能安静的。姜候有爵位,正合适一块出席。”

    姜南风也笑着补充:“灵峰夫人其实平时也不过是喜欢些零食甜甜嘴罢了,并非外界传言中打人毁物的疯子。”

    真要是做不了工, 患病之后,灵峰夫人早就被送出皇宫了, 根本等不到前朝先帝在宫里找女人时候发现她。

    夏王犹豫再三,到底被“名正言顺”这个巨大的诱惑控制。

    上阳宫已经是夏王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宽大宫殿,比起扩建宫廷,夏王更清楚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是靠着萧燧南征北战而得来的,现在他把萧燧赶走了,就需要更大的名望。

    夏王一咬牙,展臂指向西北角对姜南风承诺:“好,玉鹤你帮我看好灵峰夫人。回收的罚金,我都用来在上阳宫西北为灵峰夫人起一座宫殿。”

    “大王宽厚。”姜南风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向夏王叩首致谢。

    谈过此事,他再把怀思公主婚事摆在明面上,敞开和夏王讨论:“大王,怀思殿下是您的亲生女儿,不止殿下一个,所有的公主婚后都要过的好,皇家才有威严在。臣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夏王当然知道不合适,所以他甚至都把脑筋动到亲生儿子头上了。

    被姜南风主动提及此事,夏王苦着脸答应:“知道了,你走的时候我就没再说,我已经死心了,谁想到她能跟你碰……不对啊,怀思去那儿做什么?”

    夏王总算反应过来,怀思公主出现在上阳宫西北方有多不正常。

    他赶忙催促姜南风:“宫里没事了,我派人送你回去歇着。这几天你不用进宫了,好好在家里修养。登基大典前一日,我再派人接你进宫演练。”

    “多谢大王体恤。”姜南风起身告辞,临行前提醒夏王记得给灵峰夫人准备出席登基大典穿着的礼服。

    姜南风离开,事情却没结束,夏王提声对小书房侧殿喊:“老陈,出来吧。”

    神情尴尬地陈策回到小书房里,跟燕回坐到一块。

    夏王沉下脸,不再伪装出淡定的模样了。

    他用力在桌面上把手掌都拍红了,然后头疼地捏住鼻梁,完全无法理解:“怀思的三个姐姐都温婉柔和,怎么怀思的性子就这么奇怪?你们发现没有?玉鹤是临时起意去探望灵峰夫人的,那他怎么会跟怀思碰到一起的?怀思跑那里去到底要做什么啊?她难道就不能有一天让我省点心。”

    只要不跟姜南风结亲,怀思公主有再多事情都是夏王的家事。

    燕回和陈策作为夏王的姻亲理所当然回答:“大王把殿下叫过来直接问问就是了。”

    夏王难得硬气,挺着胸膛摇头:“不,她今天闹出这么大动静,我还没处罚她呢。就当让她在周氏殿里禁足吧。她还说不想见我,我才不想见她呢,真是想起来就气得我心口疼。”

    “燕回,也别等以后了,玉鹤提过那个由内侍和宫女接管宫务的法子,你查到就用起来吧。”夏王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不给后妃们掌管宫务的权利了。

    体现臣子作用的时候就是满足君主要求的时候。

    听了夏王的命令,燕回和陈策拱手应诺:“是。”

    姜南风只被宝石戒指刮破了脸上一层油皮,但再轻的伤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原状的。

    姜南风能借口无品阶官职躲过了上阳宫的中秋晚宴,却要在五日后的登基大典按时出席。

    提前一天进宫跟着彩排确定流程时,脸上的血痂已经剥落,嫩粉色的新肉盘踞在腮边,像是刻意在他脸上雕琢出一支红梅。把本就出色的相貌又装点出几分不该有的艳色。

    姜南风对着镜子沉默一瞬,然后朝见微伸手:“把母亲剩下的脂粉拿来,给我涂上,遮住伤痕。”

    见微按照吩咐取来妆粉为他涂抹。

    可伤处敷粉之后看着居然比姜南风原本的皮肤色泽暗淡。

    “嘶,奇怪,不是最上等的妆粉么?”见微看了看掌心的妆粉,再次抓起粉扑,小心翼翼地向姜南风致歉,“公子,我没做过这个,铺的不均匀,我再扑一扑,保证让人看不出来擦过粉和没上妆的皮肤有区别。”

    “没事,慢慢弄吧。”姜南风坐在凳子上,闭上眼睛任由见微摆弄自己的脸。

    见微一会用粉扑一会用笔刷,把粉涂上去又扫掉,折腾得自己浑身大汗也没见到成效,反而让敷粉的面积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左侧脸颊。

    知著敲门进来通传:“公子,二殿下求见。”

    “弄完了?”姜南风睁开眼睛,嘴唇几乎不动地询问见微。

    见微羞愧地摇摇头:“公子,奴婢上妆的手艺实在不好。要不然,奴婢去请万妈妈过来?夫人怜惜万妈妈年岁大了,留她在洛阳养老,以前都是万妈妈帮着夫人上妆的。”

    万妈妈是周慧的乳母,如今住在姜宅也是荣养,早已不做活了。

    “那就劳动万妈妈过来一趟。”姜南风吩咐完,才回答一直等着的知著,“我现在不好见人,反正萧燧连我浴房都闯过了,让他直接过来吧。”

    见微和知著各有指令,一起出门去做属于自己的命令。

    万妈妈虽然年纪大了,但她过来到底比萧燧要少走许多路,是万妈妈先到了。

    她一看到姜南风被擦成花猫的脸就乐不可支:“哎呦我的公子谁给你上的粉,奴婢赶紧给你卸了,让人看到您这样出门,姜宅上下都要没脸了。”

    万妈妈说干就干,催着见微打来热水先擦掉妆粉,旋开特意带来的小瓷瓶,从中倒出润肤脂膏细致又轻柔地擦在姜南风全脸,再用毛刷取粉特意顺着愈合的伤痕刷,最后用大粉扑取粉,细细揉开,再从鼻梁到额头,最后擦过脸颊的顺序将粉一点点拍开。

    如此一来,之前还整块黏在姜南风脸上,色彩斑驳的妆粉就被驯服了。

    万妈妈托着姜南风的下巴在光下旋转,自言自语:“擦过粉,嘴唇都发白了,气色不好,我带来的口脂呢,稍微擦一点,提气色。”

    她边说边转身去翻找口脂,姜南风想说不用再擦其他了,一转身看到了萧燧站在自己身后没见过世面的呆愣模样。

    “万妈妈,其他的不用了。”姜南风挥退下人,笑着问,“二殿下应该在忙着整军,准备离开洛阳,怎么有空过来?”

    萧燧已经吃过嘴上得罪姜南风之后被整治的苦头,他直接略过姜南风上妆的事情,指着外头说:“我欠姜候的长袍钱,我给姜候送来了。姜候找人查一查数额,之后跟我签个单子,咱俩把账清了。然后我就该走了。”

    姜南风知道自己吃穿住用的消耗有多奢侈,回洛阳后故意没提被刺杀时候撕破的衣裳,萧燧居然主动带着财物送上门了?

    萧燧要养辽东军,他哪来这么多钱?

    姜南风带着好奇起身,“走吧,带我看看。”

    心里提醒自己一遍了“不要提姜南风私事”的萧燧还是没能管住嘴,脱口而出:“你戴妆出门不怕被人看见么?”

    说完话,萧燧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看着萧燧懊恼地神情,姜南风捉弄人的心思大起,故意说假话哄萧燧:“二殿下与我同行数月,竟然才发现我平日是带妆出门的?”

    萧燧指着双眸,笃定反驳:“我看见了,不可能,你以前绝没擦过粉。”

    “……这样啊,二殿下看来十分关注玉鹤了,竟然连和我擦没擦粉都记得这么清楚。”姜南风把意有所指的视线停在姜南风脸上。

    危险地信号又一次出现在萧燧脑中。

    他迅速结束谈话,一把抓住姜南风,大步朝外走:“姜候,走,去看赔偿!”

    萧燧走得太急,用的力气也太大,姜南风毫无防备被他扯了个趔趄,胸膛猛然贴上萧燧后背。

    “唔。”姜南风捂住被撞疼的鼻子。

    酸痛直冲双眸,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聚集了一汪泪水,摇摇欲坠。

    “喂,我不是故意撞你的,你别哭啊!”萧燧站在江南风面前,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的。

    萧燧心脏高悬,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问:“你小心点,别把鼻血滴在衣服上,我家底都掏空了,真赔不起第二件了!”

    第34章 要命的礼物

    第34章

    伤到姜南风等于破财的公式深深镌刻在萧燧心中。

    萧燧见姜南风那副处理伤口生涩的模样, 着急上前,不管不顾地用力压住姜南风肩膀迫使他弯下腰:“低头,把手放下, 别捂着。”

    没有了手掌地遮掩,两三滴鲜血落在石板地面上。

    “别碰你的鼻子,把右手举高。”话虽如此, 看到姜南风两管鼻腔都流着血, 萧燧拉着姜南风举起双手的时候,还是心虚地不敢与姜南风对视。

    脸上的脂粉和血黏在一块,带着腥气盘桓在唇边, 姜南风厌恶地动了动眉头。

    萧燧赶紧提醒:“先别擦, 等干了再擦, 没多一会就能好。”

    弯腰弓背举起双手的姿势实在滑稽,姜南风索性回房坐下, 对萧燧打趣:“怎么样, 我衣裳脏了吗?”

    萧燧一脸的劫后余生,一瞬都不停顿地摆手回答:“没有, 干净得很, 以后还能穿。”

    万妈妈一辈子见过的“大人物”太多了,萧燧在她面前还排不上号。确定姜南风鼻血真停了,万妈妈迅速用温水拧了手帕, 上前挤开萧燧, 心疼地一点点把姜南风脸上的脂粉和血痕擦掉,嘴里念叨着:“公子最近怎么总被冲撞,都才回来几天, 连着受伤。”

    她回头瞪了萧燧一眼,虽然没明说, 但浑浊地眼睛里写满了对萧家儿女的看不上。

    真不知道夏王怎么教育孩子的,一个个都毛手毛脚,尽把牛力气往她家公子身上使。

    洗尽铅华,姜南风感觉被闷住的脸皮总算能自由呼吸了。

    姜南风吐出一口气,摸着尤带水汽的脸,笑道:“今天是意外。辛苦万妈妈了,万妈妈回去歇着吧。”

    “唉,好,老婆子去厨下让人给公子炖一碗滋补的汤。”万妈妈絮叨着离开。

    等她走了,姜南风重新把视线放回依旧一脸紧张的萧燧身上。

    视线慢慢向上走,停在萧燧头顶的发冠上,定睛看了一会,忽然露出玩味的眼神:“二殿下懂金器造假?”

    萧燧视线不自在地往边上溜。

    萧燧解开发髻,把“金冠”推到萧燧面前,干笑几声试图说谎话遮掩:“怎么可能是假的,我才不用带铜和锌一起烧制的假金。”

    他心虚地强调:“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金冠都卖了筹措赔款!”

    哦~所以,萧燧真把金冠卖了。

    若萧燧不主动说起,姜南风还真想不到萧燧为了筹钱,能下这么大的决心。

    不过既然不是铜锌合金,那么就只能是另一种了。

    辽东铁骑出名,是因为装备好,兵械多用精铁。

    所以……

    姜南风紧盯着萧燧的脸,笑着试探:“辽东产的黄铁很不错。”

    “什么黄铁?没有黄铁!”萧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迅速回答。

    那就是真的用了。

    姜南风从萧燧手里抢过“金冠”仔细观察,发冠沉甸甸的,工艺精巧。

    这样看着簇新的“金冠”戴在名满天下的萧燧头上,肯定不会有人怀疑是真还是假。

    萧燧对他人信守承诺,对自己倒是能省则省。

    真不像出身富贵乡的孩子。

    “二殿下用的‘愚人金’。以后别用这种东西了,淋雨受潮之后会掉头发和头疼的。”姜南风说完就把手里的“金冠”随手丢在地上,对见微吩咐,“见微,把我不喜欢的那些金冠和金丝发网都拿来。”

    见微手脚麻利,很快从后屋把姜南风点名的发饰都取来,黄金挤满直径一尺多长的大盒子,其中不乏看上去精工细作的珍品,但因为用料太过,反而闪烁出富贵到俗气的光。

    姜南风随口说:“二殿下,拿着吧,我用不上这些。你要是也用不着,就把宝石扣下来,金子融了另外打新首饰。”

    萧燧涨红了脸,尴尬不已:“姜候,我不是来找你打秋风的。军中粮草兵械我都有办法筹措,实在不必你找借口补贴我。”

    自尊心还挺强。

    姜南风听得笑了。

    他不在意道:“不是要为张先生打新罗么?我也很仰慕张先生,就当是我给他报仇出的份子钱了。”

    萧燧撇嘴,一脸不认同姜南风话的模样。

    姜南风笑问:“二殿下似乎对我说辞不满意。”

    萧燧居然点头应了:“你去军营一眼都没看张先生,你怎么可能仰慕他。”

    姜南风被揭穿谎言,面不改色道:“其实是我深恨新罗人不讲信义,明明对本朝称臣却屡次扮成海贼进犯。想借二殿下之手给他们教训。这样二殿下就愿意收下这些小玩意了吧?”

    萧燧张嘴,想说他还是在骗人,但低头看到怀里一盒子金饰,想到对姜南风来说确实不值什么。

    于是,萧燧拱手致谢:“等我赢了,给姜候送新罗的土特产。”

    盒盖一扣,萧燧爽快辞别。

    等人走了,姜南风才好奇地问:“知著,二殿下送什么过来的?送来我看看。”

    知著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为难道:“公子,奴婢正要和你说如何处理那些东西呢。”

    姜南风脸上好奇之色越发浓厚了。

    他顾不上未遮掩住的伤痕,情不自禁起身向外走,边走边张望:“萧燧到底送的什么东西,你居然都用上‘处理’了。难不成都是便宜货?”

    “倒也价值连城,就是……”知著似乎找不到形容词,憋了好半天,还是只能低下头把姜南风带去卸货的侧门边上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姜府面积太大,姜南风走了好一会才到侧门。

    看到立在侧门的金灿灿的各种铜器,姜南风笑不出来了。

    这到底是谁家宗庙里抢来的礼器?

    铜器造型古朴,线条优美大气,一看就知道绝非凡品,仔细观察上面的花纹和文字,姜南风辨认出这竟然是古燕国祭祀神明时候使用的礼器。

    看着铜器表面被油脂擦得闪闪发亮,没有留下一丝绿胎。

    如果趁着夏王登基大典,把这些礼器作为礼物送上去,想必能让龙心大悦,可它们现在被萧燧送来了姜南风家里。

    是的,它们。

    姜南风苦笑着问:“一共多少件?”

    “七十六件。”知著回话的声音都比平时更轻了。

    确实是一份厚礼。

    但除了送给国君,谁收这份礼物都不合适。

    知著问:“公子,这些咱们今晚进宫的时候带给大王做礼物么?”

    送给夏王?

    他姜南风从小没离开过洛阳城,所有所得除了姜家先人积攒的,全是几位继父赏赐,他家里有什么恐怕清点过宫廷记录的夏王比姜南风自己还清楚。

    姜南风要是把这些古礼器进献上去,岂不是等于对夏王说,姜家先祖曾有不臣之心?

    姜南风直接否定:“挑六件最小的收进库房,其他七十件……”

    他凑近知著耳畔低语:“在家里融了,铸成铜块,入夜之前给萧燧送回去。”

    知著不明白了:“为什么还送回去啊?”

    姜南风:“只有他拿着才合适。”

    铜、铁、盐、粮、酒,能同时拥有这五种东西的,不是领兵在外的战将,就是图谋江山的逆臣。

    所以,除了萧燧,谁还配得上?

    反正他姜南风不敢在家里存那么多铜。

    “尽快啊。”姜南风不放心地叮嘱。

    入夜前,上妆遮住脸上痕迹的姜南风车里带上万妈妈一起进了上阳宫,陪同灵峰夫人参加夏王的登基彩排。

    车驾直奔上阳宫西北角,一圈宫墙单独围出个院子,新粉刷的朱红色宫墙比别处色泽更耀眼。

    下车时,一个头发花白,眼神却和小女孩没区别的老人扑到姜南风面前。

    “夫人,您慢点跑!”宫女追着灵峰夫人赶来。

    姜南风赶紧接住灵峰夫人,认真打量起对方。

    灵峰夫人头发被整齐地梳理在脑后盘成一个高而圆的发髻,身上也从与宫女没有区别的粗陋衣裳换上了颜色沉郁、料子却上乘的华丽宫装。

    如今的打扮才终于配得上灵峰夫人的身份。

    灵峰夫人笑得欢快,痴儍之症让她记不住阴霾过往。她掰着手指认真计算:“你这一回来的比答应我的时间早。”

    姜南风:“嗯,因为有事要劳动夫人。”

    灵峰夫人一脸热忱:“有我能帮忙的?”

    姜南风笑着点头:“是啊,需要夫人明天出席一个活动,在前排坐一坐。”他柔声补充:“我全程陪着夫人。”

    灵峰夫人问都不问就点头:“好!”

    姜南风扶着她,继续说:“今晚需要彩排一场,夫人也要跟着坐一会,要是累了,就在座位里眯一觉,不用担心流程,我都记着,明天我会提醒夫人的。”

    “我不困。”灵峰夫人回答的飞快,走在姜南风身边脚步轻盈。

    她忽然动了动鼻子:“南风擦脂粉了,好香?”

    不等姜南风回答,灵峰夫人忽然眼眶一红,拉着姜南风地一宿就哭了:“我听说你挨打是为了给我换好院子、好衣裳,我不住了,南风你别受委屈。”

    “没有的事,夫人别听他们胡说。”姜南风给灵峰夫人擦掉眼泪,冷着视线在伺候她的宫女间转了一圈,吓得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宫人喜欢嚼舌根了,夫人最清楚了,别信。”

    灵峰夫人依旧瘪着嘴,小声问:“真不是为了我挨公主打?”

    姜南风:“……她动手了,但不是因为夫人。唔,是因为我不想和她玩。”

    “打人的都是坏孩子,我们南风不和坏孩子玩。”灵峰夫人激烈表态。

    姜南风:“嗯,我不和她玩。”

    姜南风搀扶着灵峰夫人准备上车,有宫人提灯前来,姜南风抬眼,看到夏王带着怀思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站在院门外。

    夏王神色尴尬,怀思公主神情却更加古怪。

    发现姜南风看过来,她飞快转过脸,却在姜南风移开视线之后,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姜南风身上。

    最后,还是夏王主动开□□跃气氛:“我本来想着亲自接灵峰夫人,没想到玉鹤抢先一步,咱们一块走吧。”

    于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姜南风带上灵峰夫人继续向外走,上了夏王的御驾。

    一晚上的彩排确实像姜南风所言,灵峰夫人只要坐在安排给她的位置里头好吃好喝,不要移动便成了。

    姜南风从头到尾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只陪伴着灵峰夫人,尽量说些日常闲事陪她打发时间。

    他低眉敛目、柔声细语的神情被对面萧家儿女们看得清清楚楚。

    萧焰忍不住小声训斥妹妹:“你自己看,这满朝上下,还有谁比姜南风品貌更佳?听到闲话就又去找人家师兄不痛快,又对姜南风动手。现在父王要把你嫁去前朝勋贵家里,保证你的臭脾气别受委屈,以后有你后悔的!”

    过去肯定要和萧焰大吵三百回合地怀思公主居然没反驳兄长的训斥。

    萧焰大惊:“等等,怀思,你怎么不反驳我?”

    怀思公主红着脸反问:“父王心里有别人,母亲心里难受这么些年,我不想要心里有其他人的夫婿有什么不对?”

    “那你现在还……?”

    怀思公主:“我改主意了,他对个傻子都不离不弃的,我要是能嫁过去,就算心里不止我一个,也不会慢待我。”

    喜欢男人就更不用担心会有其他人的子女来争夺自己儿女的权势地位,也不用像她母亲一样,时时刻刻担心不像谁而被厌弃了。

    父王那么重视姜南风,如果姜南风能够成为他的妹婿,对他更进一步只有好处!

    刚刚还在劝说怀思公主别生旁心思的萧焰立即改口:“那你就好好收一收自己的坏脾气,过几日休沐,我出面请姜候赴宴,你,咳,好好打扮一下,给他道个歉。”

    到时候在酒里掺上药,把人迷倒了跟怀思塞一张床上,姜南风同不同意也得认了。

    萧焰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嘴角高高翘起。

    这办法老套粗俗不打紧,有用、好用就行!

    第35章 那就别怪我动手了

    第35章

    夏王登基彩排对姜南风来说只有灵峰夫人一个需要关注的人, 即便看到萧家儿女们各异的目光,姜南风也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回应。

    登基大典上,夏王向众人介绍了灵峰夫人的真实身份, 为灵峰夫人加封品阶,定下赡养标准,再给她现居的庭院赐下名字——宁谷院。

    有了“前朝末帝生母”的身份加持, 原本一场平平无奇的登基大典突然就变得郑重起来。

    许多人不是没听过灵峰夫人身有恶疾的传闻, 可她尚在人间这件事情本身已经足够令朝野震动了。

    灵峰夫人抓着姜南风地手,好奇地视线扫过一张张被官帽压住的脸,小声询问:“南风, 他们怎么都看我们呀?”

    姜南风平静回答:“夫人今天的衣裳好看。”

    灵峰夫人立刻笑了, 开心地对许多人点头, 同时小声和姜南风说:“嗯,我也觉得这身特别好看。”

    灵峰夫人眼神清亮, 笑容明媚, 一看就知道受到了妥善的照顾。

    有心机的臣子已经发现姜南风陪伴在灵峰夫人身旁,心里掂量着到底是姜南风将灵峰夫人引荐给夏王, 还是夏王派姜南风跟在灵峰夫人随行了。

    ——两种可能性看起来相似, 实则代表的意义千差万别。

    前者意味着姜南风手中还有无数底牌支撑他在新朝慢慢站稳脚跟;而后者意味着夏王对姜南风的倚重,姜南风今后依旧会是新朝年轻一代臣子的领头羊。

    彩排结束,姜南风故意把灵峰夫人带到夏王面前, 向夏王致谢。

    已经从“夏王”变成“夏皇”的萧渊满面笑容, 完全体会到了万人臣服的快乐。

    夏皇分外宽容地吩咐左右禁卫:“典礼结束之后忙乱,你们带朕的口谕,陪姜候一同护送灵峰夫人回宫。别让人冲撞了夫人。”

    姜南风看了灵峰夫人一眼, 对她示意道:“多谢陛下。”

    这是姜南风小时候就带着灵峰夫人对其他君主玩过的游戏,灵峰夫人马上熟练地模仿起姜南风的动作, 似模似样地对夏皇行礼:“多谢陛下!”

    “夫人客气了。”夏皇担心一整天了,就怕灵峰夫人在登基大典上掉链子,现在她好好陪着把这场戏唱完,夏皇也给足灵峰夫人体面。

    夏王故意在群臣之前提声宣布:“夫人喜好清净,朕特意让御膳房为夫人单开一桌送进宁谷院。”

    “夫人快谢谢大王体恤。”姜南风提醒。

    灵峰夫人又欢欢喜喜地学着他对夏皇致谢。

    之后,一老一小被禁卫客气恭敬的护送着率先离开,回到上阳宫宁谷院享受了一顿美食,姜南风也成功躲过了所有朝臣都出席的晚宴。

    一直到第二天登基大典结束,都没人骚扰姜南风。

    饭后,姜南风陪着灵峰夫人游湖散步,玩了一会秋千,约定下次见面的时候再给灵峰夫人带好吃好玩的。

    他一直拖到宴会散场,朝臣一一离开宫殿,才踩着最后的时间离开上阳宫。

    上阳宫的宫门外,一辆双马拉的车在外头三丈的路边。

    发现姜南风的马车离宫,双马车立刻凑过来堵住了姜南风出门的路。

    “姜候留步!”三皇子萧焰热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攀着姜南风车窗搭话,“我等姜候许久了,今日真是多亏了姜候,否则父皇的登基大典不会如此顺利。冤家宜解不宜结,怀思已经知道错了,我明晚酉正在嘉兴苑设宴,请姜候赏脸。”

    姜南风坐在车厢里,垂眸看着站在车外仰视自己的萧焰。

    萧焰马上补充:“姜候知道我母亲在后宫的日子……她胆子小,生怕怀思触怒父皇,影响婚嫁,这些日子一直不能安枕,还请姜候看在我母亲一片慈母心的份上出席。”

    只有胆大并且善于为自己谋划的女人才会假扮另一个人许多年,而且她会将自己的生存手段,言传身教给自己的儿女,防止儿女吃亏。

    姜南风绝不相信周淑佳会因为怀思公主把他刮破点皮就吓得数日无法入睡,更不认为萧焰的邀请带有任何善意。

    以前的姜南风绝不会搭理这种明摆着的鸿门宴,不过,最近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朝堂一潭死水,姜南风正愁没事打发时间。

    没鱼虾也好,他确实有点好奇萧焰能玩出什么花样。

    姜南风弯下腰,尽力将视线和萧焰放到同一个高度,配上谦和的笑容:“那明晚就让三殿下破费了。”

    达成目的,萧焰也不堵着路了,和姜南风道别后,他迅速登车离开。

    萧焰亢奋的神情实在太显眼了,姜南风甚至没办法说服自己假装没看到。

    他摇摇头,心里评价了句“蠢货”。

    马车重新启动,走到下一条街又被拦住了。

    这次出现的是萧煜。

    萧煜和萧焰同样热情地跳下车,扒住姜南风的车窗:“姜候今天真是大出风头。”

    姜南风八风不动:“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荣幸。”

    萧煜顿时笑了:“姜候回答的不老实,你要是真一心为父皇打算,他就不会最近才知道灵峰夫人的存在了。”

    萧煜边说边深吸一口气,感慨道:“父皇对姜候真好,你在宁谷院陪着灵峰夫人不用一口接一口灌酒。”他说完故意仰起头,往姜南风脸上吐了一口气。

    浓厚的酒气混着刻意咀嚼过的香料味道冲进姜南风鼻腔,散发出诱惑的味道。

    姜南风对萧煜挑起眉毛:“大殿下醉了。”

    萧煜眯起眼睛,突然就笑了:“姜南风,我二弟今天被封了个燕王就奉旨出京了。他明日启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给他送别?二弟这个人最重情谊了,你只要对他好过一次,不管他有什么规矩,真到你有难的时候,他肯定会出手帮你解决的。”

    姜南风:“大殿下想要在何处设宴了?”

    “当然去最好的,去嘉兴苑!”萧煜意有所指,“都说嘉兴苑不但歌舞出色,也会伺候人。怎么样,定在嘉兴苑,姜候可满意?”

    又是嘉兴苑?

    如果他没记错,萧燧说他会在登基大典之后就会离开,也就是说今晚萧燧已经走了。萧煜得到的回答根本就是萧燧的托词。

    确实,萧燧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又怎么会去嘉兴苑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姜南风迅速想通关节,眼睛一转,计上心来,故意说:“那就定在明晚酉正吧,大殿下到了只管报我的名字,让嘉兴苑的奴婢带你来找我就是。”

    “就这么说定了。”萧煜脸上笑容绽开,突然伸手拉住姜南风的衣领,垫脚凑到姜南风耳畔,暧昧地贴着姜南风的脸蹭了蹭,低语,“明日我让姜候见识点不一样的玩法。”

    “哦,‘不一样的玩法’啊,我明天也会让大殿下见识点不一样的,看看谁的玩法更让对方惊喜吧。”姜南风眸底闪着阴沉的光,嘴角却翘起温柔的弧度。

    他抬起手指,顺着萧煜眉眼勾勒轻声说:“夜深人静,大殿下该回去了,等你出宫开府之后,晚上才是最好玩的。”

    过于耀眼的美貌在很多时候同样拥有难以衡量的压迫感,萧煜完全沉迷于姜南风与他面对面微笑一瞬间的好颜色,直到被姜南风推开也没能从美色中清醒。

    “走了。”姜南风已经收回笑容,拉动车厢内的丝线,示意车夫重新启程。

    萧煜迷迷糊糊地看着姜南风的马车离开,痴痴在原地站了许久。

    萧煜醒过神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高空。

    不眠之夜。

    夏皇醉醺醺地躺在龙床上,满耳朵都是臣子高呼“陛下”的声音;周淑佳和三皇子萧焰一遍遍教导怀思公主如何做娇俏女儿姿态讨男人欢心;皇长子萧煜则胡乱拉了个姬妾上塌,满脑子都是姜南风轻笑的神情。

    只有姜南风如常洗漱、入睡。

    登基大典后的第二天不是大朝会的日子,姜南风不必出席。

    经过昨晚一场狂欢,夏皇和所有朝臣都宿醉未醒,自然也不会传召姜南风入宫议政。

    姜南风索性带着见微、知著一起,把给姜家管理田产、铺面的主事一起召集到客厅里盘账。

    这些人或者是从姜南风父亲时留下照顾幼主的忠仆,要么是姜南风亲自提拔的、有经商头脑的人才,姜南风对他们都信得过。

    算完账目,见微和知著同时从算盘上收手:“公子,账目大面对得上。”

    “账本收起来,回去慢慢核算。”姜南风点头,盘账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他随后吩咐:“今年把江淮地区收上来的米粮往辽东低价卖一批。再看好秦州的粮道,凡是往秦州卖的粮食,不用阻拦,但是价格抬三倍。”

    姜南风补充:“对了,东冠郡、吴郡几处海运商队收敛些,若是有谁张扬收益,就处理了。”

    管事们齐声应答:“是。”

    姜南风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休息,然后看着天色回去换了个身荷花色的长衫坐车前往嘉兴苑。

    三皇子萧焰请客,早早到来,一见姜南风就亲自把他迎进门。

    席间,怀思公主双颊羞红地陪坐在萧焰身侧,萧焰说完一通场面话之后,就亲自执壶走到姜南风面前斟酒:“喝下这一杯,往日不快就一笔勾销了。”

    “本就是小事,是三殿下和怀思殿下太客气了。”姜南风顺势举起酒杯。

    长袖遮蔽下,酒水全洒在姜南风藏在交领中的手绢里。

    放下手臂,姜南风故意“啊”地长叹一声,然后主动起身走上前,抢过三皇子萧焰拿过的酒壶晃了晃。

    萧焰和萧怀思的表情都瞬间凝滞了。

    姜南风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反过来为他们斟满酒杯,再回去给自己倒上:“事情说开就算结束了,玉鹤祝怀思殿下日后婚姻美满。”

    “怎么不等我就先喝上了?”

    皇长子萧煜人未到声先至,他视线扫过在场的环境,故意抢过姜南风手掌中的酒杯抵上自己嘴唇,仰头饮下,再威逼道:“三弟五妹怎么不喝了?喝呀!?”

    萧焰还盼着姜南风被蒙汗药迷晕呢,懒得跟萧煜计较,给了怀思公主一个“不准闹脾气”的眼神,就顺着萧煜的意思,兄妹俩一起仰头把酒饮下。

    姜南风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回席间,萧煜挤到他身边坐下,再次找事地问:“玉鹤邀请我来此,难道是打算当着三弟和五妹的面聊私情么?”

    姜南风笑问:“大殿下与三殿下和五公主兄友弟恭,既然都想今日约我吃饭,不如一起快乐。跟找歌姬、舞姬相比,是不是挺不一样的?”

    萧煜还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亲近姜南风,被他一通抢白,气得满脸通红。

    又坐了片刻,萧家三个儿女同时倒地。

    姜南风举起桌面上的酒壶,对着酒壶展开一抹笑:“这种阴阳壶的把戏,我五岁就玩腻了。”

    姜南风扬声对外吩咐:“把几位殿下都送去内室,找几个人‘好好服侍’——知著,你拿我玉佩进宫,请陛下来‘救命’。”

    吩咐完,姜南风喝了一杯加料的酒,起身故意让自己倒在庭院中。

    想玩是吧?那就玩个大的。

    姜南风真的很想知道夏皇看到准备好的一幕,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夏皇入宫时就是知著带着姜南风的玉佩接驾,这一晚,知著当街纵马,不管不顾地带着玉佩疾驰入宫求救,夏王果然以为出了大事,亲自带上禁卫冲进嘉兴苑。

    “玉鹤?”看到倒在院子里的姜南风,夏皇大惊失色地高喊,“叫太医!”

    随后,夏皇心里更慌了,他从腰间拔出佩剑,对身后禁卫喊:“随朕一起进去!”就带着一群人冲进了内室。

    “啊——!!!”尖利惶恐的叫声响起,明显操持皮肉生意的男男女女衣不蔽体地四处逃窜。

    以为几个不同母兄弟们应该为了皇位撕成一团的夏皇僵在原地。

    他的儿女,居然跟一群操持异色侍人的贱人大被同眠。

    而且,这群贱人还有男有女。

    “当!”佩剑落地。夏皇双眼一翻,被气晕了。

    第36章 示敌以弱

    第36章

    最不能被世人接受的就是不孝。

    夏皇之前一嗓子“找太医”没被辜负, 匆匆赶来的太医被夏皇第一个就用上了。

    太医这种职业说胆小是真,害怕治不好病被君主牵连,说胆大也是真, 他们什么都敢说出口哄骗君王。

    这一回,太医的职业素养就在夏皇身上得到了良好印证。

    水冶宣布夏王是“气急攻心”然后慢吞吞地派人煎药,用苦涩地汤药熏醒夏皇, 没让一滴药液进入夏皇体内;然后在夏皇帝监督下, 皇长子萧煜、三皇子萧焰、五公主萧怀思一人一针,把人扎的疼醒。

    处理完萧家父子,水冶太医再捋着胡须, 频频摇头之后, 在夏皇担忧的目光中低声请示:“陛下, 姜候体虚,不宜用针。不如等到药效过了, 姜候自己醒过来。”

    闻言, 夏皇两条浓眉紧紧挤到一块:“他才多大,平日里锦衣玉食, 怎么会体虚?”

    老太医点点自己的脑子:“耗心血呀。姜候也就是年轻撑着, 否则身体恐怕还要……唉!”

    水冶边说边摇头叹气。

    夏皇一下就对姜南风的身体状况有了新的认知。

    他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语:“我看玉鹤丰神俊朗,没想到他身体亏空的只剩个花架子了。罢了, 让他歇着吧。”

    掌管禁卫的郭恕从外进门, 站在门口停下脚步,胸口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

    夏皇发现郭恕,立刻对他招手, 示意郭恕上前:“盘问出什么了?”

    郭恕拱手,视线左右看了几眼, 低着头不敢直接回禀。

    夏皇摆手:“都下去。”

    人走空了,郭恕才头也不抬地回答:“那群服侍人的都说是姜候昏倒前吩咐他们进去伺候的。”

    “玉鹤怎么会做如此冒失的安排?”夏皇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用力一拍扶手,“还查出什么了?别一句一句往外挤。”

    郭恕从怀里掏出一整套酒具,将其摆在夏王面前:“陛下,这是阴阳壶,一面是正常酒水,另一面混了蒙汗药。在场用过的酒杯,都检查出蒙汗药残留。”

    兄妹三个关系再怎么样也比姜南风这个外人亲近,加上皇长子萧煜男女不忌和五公主萧怀思喜欢玩男宠的恶名,夏皇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可能发生的情况。

    萧煜和萧怀思见色起意,都被姜南风拒绝,之后萧煜、萧焰、萧怀思三兄妹联合做局,打算迷晕姜南风,结果他们头一次用阴阳壶,操作失误,倒出来的酒水全都是掺了迷药的。

    姜南风身体最差,最先中药被拖进床榻,萧煜三兄妹跟着过去之后,意外昏迷。姜南风又因为常年在洛阳城经营,嘉兴苑上下都认识他,发现四人都晕过去之后,又把姜南风带出来,结果姜南风想给自己出气,故意安排了夏皇赶来时候看到的画面。

    夏皇坚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误。

    夏皇心累地叹息道:“把真正不争气都送回宫,跟他们出来的宫奴,杀了。”

    至于嘉兴苑的人……

    夏皇眼里渐渐凝聚出杀意。

    “唔、嗯——陛下!”浅浅的呻吟声伴随着喘息从背后的矮榻上响起。

    夏皇回头,看到姜南风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姜南风竟然就累得抓着衣袖开始擦汗。

    在夏皇给予指示之前,姜南风就这么拖着发白的脸,跌跌撞撞走下睡榻,跪到在夏皇面前:“陛下,臣愿意削爵换一场公平。”

    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姜南风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荷花色的长衫让夏皇情不自禁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周慧跪在街上,不愿意登上进宫王车的模样。

    夏皇的眼神恍惚许久,不知道说出的问题是询问姜南风还是询问二十多年前的周慧:“为什么用爵位交换,而不是向我求救?”

    姜南风语气平静:“陛下难道相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臣从小就没遇上过无条件的善意,臣明白规则——一切优待都需要利益交换。”

    萧煜、萧焰、萧怀思再差劲,他们也是夏皇的亲生儿女,夏皇可以用他们的婚姻和人生交换利益,但不会想要他们的性命。

    姜南风当然也不需要夏皇杀了萧煜三人,但他想要给夏皇营造一种自己受到巨大的、无法对人言说的伤害的错觉。

    “陛下,臣只有爵位了。”姜南风的声音冷淡。

    夏皇耳中却炸开了周慧当年被末帝抱上王车时候的尖利而绝望的喊声——“别碰姜家,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当初,夏皇站在一旁围观了那场闹剧,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现在这一幕仿佛再次轮回,而作恶的人变成了他的子女。

    夏皇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他脸色变得和姜南风一样难看。

    姜南风遭受了类似于周慧的痛苦,而夏王在姜南风看到了当年懦弱无能的自己。

    但不是这样的,他已经是是皇帝了,他能随心所欲处置那些让他不快的人了。

    他有这个权利!

    夏皇急着把姜南风从地上扯起来,双眸燃烧着被权利吞噬的光。

    这份光芒笼罩在姜南风身上,夏王自信地安慰他:“胡说什么,你的爵位好好留着,有朕在谁也不能动你们母子。回去好好歇着,这次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了,朕一定处理到让你满意。”

    姜南风终于抬起头,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可陛下,我也……是我让人进房间的,我知道陛下见到我的玉佩肯定会赶来,我利用陛下对我的爱护之心了。玉鹤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玉鹤有罪。”

    夏王过去不是皇帝,但即便只是一家之主,他见到的所有人里也没有一个对他毫无保留,能把话敞亮说开。

    姜南风如此坦然承认了他的过错,夏王的心情反而放松了。

    这不就是混着信任的恃宠而骄么?

    姜南风敢承认他的小心思,代表姜南风把他当成了可以信任的长辈啊。

    “那就罚你三个月俸禄,回去休息吧。把今晚遇上的污糟事都忘了。”夏王伸手想要拍拍姜南风肩膀,又怕他受不了,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

    姜南风膝行两步上前,竟然伸手抱住夏皇的腿,孩子似的把脸埋在夏皇腿上。

    夏皇腿上一热,发觉竟然有泪水透过长衫。

    哭、哭了?

    夏王僵直身体,心里莫名生出一股驯服了珍贵猛兽的愉悦。

    “陛下为臣做主,臣日后必为您肝脑涂地。”姜南风带着鼻音的声音透过衣料传来。

    夏王控制不住地嘴角向两侧翘起,努力回忆后院女人是怎么安抚孩子的,然后伸手轻拍着姜南风的后背:“嗯咳——私下没人,以后你就叫我伯父。”

    “我失态了,伯父。”姜南风匆匆擦去泪水,鼻尖微红,总是强势的姿态软化下来,变得分外顺服。

    他赶紧起身,双手局促地抓着长衫下摆,好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然后,在离去前,竟然不合时宜地开口:“陛下,请尽快收拢各地兵将,否则会变成心腹大患。”

    “啊?”夏皇等着姜南风的感激,没想到会听到这种东西。

    姜南风脸色一红,低下头,小声说:“我没和伯父这般慈爱的长辈相处过,我只会把政务漏洞说出来讨好人。”

    想到水太医提起姜南风耗损心力太过的诊断,夏皇更心疼姜南风了。

    姜南风似乎想要拯救自己的尴尬处境,硬着头皮继续说:“还有,陛下,这嘉兴苑是末帝留下的侦察暗卫,臣敢在内设计,就是知道他们不会把事情闹出去。嘉兴苑上下都身怀绝技,请陛下用他们日后督查百官。”

    白来的特务机构?

    天呐,这、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姜南风绝对旺他!

    夏王急着收编嘉兴苑上下,急着赶走姜南风:“快别说了,回家休息——郭恕,用御驾送玉鹤回府。”

    “是。”大戏落幕,姜南风退场。

    御驾上,姜南风和郭恕面对面坐着。

    郭恕无声向姜南风行礼致谢,姜南风回礼,主动开口:“多谢将军为我周全。”

    现场多出来的酒杯就是郭恕补上的。

    郭恕摇头:“姜候这一局行的太险了。稍有不慎就会被陛下捉住马脚的。”

    “呵。”姜南风轻笑道,“有你,又有又水太医,还有坐上龙椅就一定会变得多疑的陛下,我的计划不会失败。”

    谋事的时候,参与其中的人就是成败的关键。

    天底下大约没有比从小浸淫朝堂的姜南风更明白这个道理了。

    而且,他还知道如何维持“友谊”。

    姜南风笑道:“郭将军,做禁卫统领不是长久之计,陛下迟早会换心腹接替您。您有其他打算吗?”

    作为亲手杀掉君主的逆臣,夏皇不信任郭恕,郭恕何尝不清楚?他只是没有其他选择。

    郭恕摇头,脸上死气沉沉:“我一个粗人,不懂这些。我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是跟着大王四处征战的时候,要是还有机会,我想回战场上去。”

    姜南风立刻答应:“郭将军稍后,月内,我会帮将军实现愿望。”

    郭恕脸上沉闷的神情消退,终于重新生出希望。

    “郭将军等我好消息。”姜南风承诺后下车。

    推开车门的瞬间,姜南风又捂着心口,用那副病西施的模样。

    他喘着气被人搀扶着才能进门,好似受了重伤。

    第37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第37章

    姜南风相貌出众、身份高贵、受君王器重, 是朝臣之中的佼佼者,他那驾金碧辉煌的马车走到何处都是受到众人瞩目的焦点。

    姜南风前往嘉兴苑时,洛阳城中只要有人关注过街上的车就会知道他的去向, 同样的道理,即便他深夜才回家,也没逃过他人的观望。

    姜南风人到家之后不久, 太医院就派人过来大包小裹的送药。

    姜南风已经让人把今晚穿过的荷花色长衫拿去烧了, 现在换上一身舒适的便服,散开长发坐在餐厅里用饭。

    听到有太医院来人,姜南风直接让厨房再添一张桌子, 把来人请上桌一块吃饭。

    经过接连几任君王的磋磨, 太医院已经没有“新人”, 他们都很明白生存之道。

    来人进门与姜南风相互见礼,然后坐进另一张食案后面主动说:“家父叮嘱我来送几副补虚养神药。这些药选的都是药性温和, 没有毒性的, 姜候先吃五服药,若是身体仍有不适, 派人去水家, 家父再来为姜候品脉。”

    姜南风当场就笑了。

    太医们口中的“药性温和,没有毒性”就等于送来的药品和自家厨房里用来调味的香料功效相同,只管随便喝, 身上的疾病想快点好就能快, 想慢点好也能慢。

    姜南风也想水恒表明自己的态度,把该说的话带到,让水太医以后在夏皇面前有话说, 别露馅了:“多谢水太医照料。我平时耗费太多精神了,确实需要多休息几日。”

    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不用多叮嘱。

    水恒了解后,安静陪着姜南风用了一顿饭,收下管家准备好的礼金离开。

    玩了这一场大的之后,姜南风直接开始说“修养”,派人去太学收集太学生们书就的文章。

    他在中午最暖和的两个时辰里坐进水池边的亭子里,吹着清风、吃着点心,饶有兴致地在品评起太学生的文章,把认为有实行可能的部分都画出来存放在一只精致的大漆匣子里。

    至于那些只会慷慨激昂夸夸其谈的文章,也会被姜南风挑拣出来,单独放在另外放在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竹制匣子里。

    完全平庸的文章则被彻底烧毁气质,灰烬才是这些垃圾应有的归宿。

    几日功夫,姜南风侧脸被怀思公主抓破后愈合的伤痕上新长出的粉色褪去,恢复如常。

    姜南风日子过得清闲,朝堂上却在夏皇的登基大典之后意外迎来了狂风暴雨。

    怀思公主被下嫁给名义上是前朝末帝侄子一辈、实际却早已和皇室血缘疏远至极的一位王爷家中。

    紧随其后,皇长子萧煜和三皇子萧焰也获得了封号和封地,被夏皇下旨就国,此生无诏不得前往国都。

    给皇子封王是寻常事,毕竟前一天萧燧刚刚被册封为燕王;但看到封号就让朝臣们不得不多心了。

    萧燧的“燕王”,封地包括整个燕地,虽然里面包含了许多尚未存在于夏国范围的土地,但凭萧燧的本事,将那些土地打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萧煜和萧焰分别被封为了太康王和舞阳王,这问题就很大了!

    非亲王不可用单字,这也同时意味着不用单字封王的算不上亲王。

    况且太康和舞阳这两个地方都很小,如今在夏国边境线上,只要战事一起,萧煜和萧焰的封地就成了战场最前线。

    况且,夏皇甚至没宣布将当地的军权、政务交托给萧煜和萧焰,看来他们俩的“王”只能领个封地的收益。

    跟萧燧比,他们这能算“王”吗?

    只能算谁都可以踩一脚的王八!

    圣旨离宫不过一个时辰,这个可怕的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洛阳城。

    封王后三日内限时离京,夏皇甚至没给两个儿子进宫求情的时间。

    萧煜母亲当天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烧得直说胡话。

    萧焰的母亲周淑佳得知圣旨的内容后也当场晕倒,但她比萧煜的母亲撑得住,醒过来之后,马上装扮得喜气洋洋地上足了大妆,带着怀思公主去求见夏皇谢恩。

    扶桑宫里,内侍低着头步伐轻盈地上前禀报。

    夏皇听到是周淑佳带着怀思公主来了,当场皱眉:“她们来干什么?”

    内侍道:“夫人似乎带着殿下来谢恩。”

    夏皇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但他实在不想听周淑佳对他哭哭啼啼。听到是来谢恩的,夏皇心下一松,紧锁的眉头散了。

    “行了,让她们母子进来吧。”

    周淑佳进门果然一字不提儿子,只带着女儿在夏王五步外跪下,整个人匍匐在地,深深叩首:“多谢大王为怀思挑选了一个今后都不用妾身为她操心的夫家。”

    “你觉得这桩婚事不错?”夏皇神色怀疑,但心里对怀思公主的气确实消了大半,指着她们母女说,“起来说话吧。”

    周淑佳起身时依旧是往日柔弱的姿态,她慢慢上前,走到夏皇面前仰起脸看着他,扬起笑脸:“怀思那一身臭脾气,妾身从来都管不住。陛下要是给她选个规矩大的人家,妾身每天都得担心怀思和丈夫感情不和、再气坏了公公和婆母,晚上睡觉都不能安枕。前朝末帝血缘疏远的人家要靠着怀思在陛下勉强搏圣宠,哪里会为难咱们女儿。妾身明白大王的一片苦心。”

    周淑佳和夏皇相伴许多年,实在太了解夏皇的脾性了。

    她第一番话,把夏皇的里子和面子都照顾到了。果然,夏皇眼底的寒霜消散了。

    夏王依旧板着脸,对怀思公主训话:“你是朕登基之后第一个出嫁的公主,朕不会在嫁妆上苛责你的。你丈夫家正好在舞阳附近,有萧焰护着你,你也不用担心天高皇帝远,夫家阳奉阴违。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可再如此荒唐行事了!”

    说到最后,夏皇又想起来让怀思公主想要迷晕姜南风,糟蹋他的事情,刚刚散了的怒气重新凝聚,语气又加重了。

    怀思公主紧张地抓着衣裙,扭头去看母亲。

    周淑佳牵住怀思公主的手,带着她一同跪下谢恩:“多谢陛下。嫁妆的事情妾身不懂,陛下能不能多给怀思安排几个能谋事的人,否则他们兄妹都毛毛躁躁的,妾身实在担心两个在一块更会生事了。”

    夏王想到萧焰炮仗似的性子,觉得周淑佳说的有道理,改口道:“朕会把谋士安排到萧焰的班底里,你们回吧。”

    “是。”目的达成,周淑佳不再废话,赶紧带着萧怀思离开扶桑殿。

    等到回去后宫,周淑佳就甩开了女儿衣袖,绷着脸坐上主位。

    怀思公主做到母亲身边,想要争取一下,把婚事取消了:“母妃,父皇依旧能听进去您的话,你为什么不劝劝父皇收回成命啊,我不想去舞阳县那个破地方,穷乡僻壤的,我可怎么活。”

    “再差也是前朝血脉,陛下现在供着灵峰夫人又不知道从哪个穷山沟挖出这么个前朝王爷,为的就是让天下人说他大度能容人,怎么可能为了你毁掉布局。你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周夫人用手指用力戳向女儿脑门。

    怀思公主委屈道:“我一直都对父皇表现的很信任,平日里也够张扬,要什么都对父皇直接要,谁知道怎么对上姜南风就什么都失效了。父皇明明最吃这一套了。”

    周夫人抿紧嘴唇,无奈道:“陛下知道周慧的儿子天下闻名,他当然喜欢生得与周慧有几分相似的孩子也明丽张扬,但你们又不是周慧的儿子,哪敢随便碰他心里的瓷瓶?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着点,别总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怀思公主苦着脸:“难道我以后就真得跟这个不知道长多丑的男人成婚过日子么。”

    “你只要别把他弄死了,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那位王爷也不会管你的。”周淑佳用手指轻轻敲着自己膝盖,心里盘算起怎么给儿子再讨点好处。

    说到底,皇位既然只有儿子能继承,她后半辈子想过得舒坦呃,而不是等夏皇死了之后再天天给其他嫔妃陪笑脸,那就必须把自己儿子推上皇位。

    周夫人命令:“你这几天老老实实在宫里绣花。”

    怀思公主马上尖叫:“母妃,你知道我最讨厌女红了!”

    周夫人冷着脸威胁:“你要是不想要更多的嫁妆过后半辈子,你就闹吧。只要还盼着嫁妆足够,你哥离京之前,必须给陛下做五双鞋出来!”

    “那岂不是让我这三天熬夜?”怀思公主大惊失色。

    周淑佳冷冷地看着自己女儿,目光一动不动,怀思公主在目光下终于低下头,小声答应:“我知道了,母妃,我这就带人去做鞋。”

    怀思公主乖乖离开。

    周淑佳对身旁的侍女低声耳语几句,侍女频频点头,然后悄悄出宫。

    当天,得到周淑佳提醒的萧焰丢开正在忙乱收拾的行李,入宫和夏皇道别。

    萧焰见面不开口就直接磕头认错,额头硬是磕得满头血。

    父子多年,夏皇再生气也没想要儿子的命,他赶紧上前把萧焰扯起来,怒斥:“你这是做什么?”

    萧焰垂着眼帘:“我辜负了父皇的教导,纵容妹妹和兄长,我向父皇道歉。”

    这么多年来,萧焰都是夏皇最喜欢的儿子,看着他额头受伤、一脸愧疚的模样,夏皇不禁心软了。

    垂涎姜南风美色的是萧煜和萧怀思,萧焰夹在里面受和萧煜同样的罪责,确实显得惩罚太重了。

    夏皇拍拍儿子手臂,态度软化了:“陈策是朕最信重的谋士之一,朕把陈策派给你,你倒是跟着他好好学,等我过整寿,叫你回来观礼。”

    “多谢父皇!”萧焰毫无生气的脸重新被触手可及的权利点亮了。

    陈策何止是有本事,他和母亲一样了解父皇!

    只要哄住陈策,到时候让陈策多给父皇写信,将他在舞阳县一份功劳吹嘘成十份,这次离京不但不会成为他的弱点,还能让父皇觉得他是个能脚踏实地做事的。

    “我一定不负父皇期待。”萧焰当场表态。

    随后,他害羞地笑起来,不自信地问:“父皇,我从来没自己管理过什么人,以后去舞阳县管理封地,我什么都不懂,我怕陈先生忙不过来,您能不能多给我几位叔叔伯伯,让孩子跟着好好学啊?”

    勤学上进,夏皇心里对他最后那一口怨气也散尽了。

    于是,夏王默认了萧焰可以亲手处理封地内事物的权利。

    夏皇:“你爹也缺人呢,你去了先等着吧,等来年开春开了恩科,朕多派些人手过去给你帮忙。”

    萧焰离开扶桑殿后,嘴角立刻翘到了天上。

    第38章 执棋天下

    第38章

    三日后, 太康王萧煜和舞阳王萧焰离京。

    萧煜的车队里,几十驾车运着金银细软,又有几十驾马车载着姬妾和儿女;而舞阳王萧焰尚未娶亲, 除了运送银钱的车队与太康王相同之外,他身后载人的马车居然也有几十辆!

    稍一打听,其中奥秘就被舞阳王萧焰亲自解开。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位看似一起被处罚的皇子做“王”的待遇是不平等的。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 萧煜的脸面被所有人丢在地上踩烂了。

    萧煜笑僵了一张脸, 离开洛阳前都没让人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当夜在驿站歇下,萧煜便用当晚侍寝的妾室撒气,把人打得浑身是血, 求饶的哀嚎声足足响了一整晚都没有停歇。

    萧煜和萧焰的动静闹太大了, 成了洛阳城内人人都想跟着讨论几句的闲话。

    姜南风毫不意外地从见微口中知晓了消息。

    当天就有官员上门, 打断了姜南风的逍遥日子。

    看到白发苍苍的孟庆,姜南风不禁笑了:“没想到孟大人还敢登我姜家大门。”

    孟庆人老成精, 早锻炼得没脸没皮了。

    被姜南风调侃, 孟庆笑容不变,照旧行全一套礼节:“姜候人脉广, 肯定知道陛下对几位皇子的安排了。老夫上门是想跟姜候打听打听陛下到底属意哪位殿下。”

    对于打听太子, 孟庆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理所当然地表态:“太子人选未定,国家根基不稳, 老夫夜夜无法安枕呐。”

    姜南风不提立嗣的事情, 反而把话题引向其他方向:“陛下打算再选淑女入宫,泽被隆恩。”

    不立太子,反而要再找高门贵女生孩子?

    孟庆迅速明白姜南风的意思, 从袖中拿出一份谢礼奉上,分外客气地回答:“今日叨扰姜候了, 一点小小赔礼还望姜候不要介意当日在宫中的冒犯。”

    “当时你我各为其主,谈不上冒犯,孟大人不必在意。”姜南风接过信封。

    收钱就意味着事情彻底结束了。

    孟庆的神情更放松了,他又闲谈几句就迅速告辞。

    等人走了,见微送上真正的礼单,姜南风手指撵着纸面,一页页翻过礼单,微笑道:“送的真不少,还有外面传闻中我最喜欢的孤本名著名画,看来孟庆就是个来送礼的掮客。”

    很符合孟庆喜欢做中间人或者确定稳操胜券才出手的行事风格。

    “把礼物都是送进库里把,然后把库里所有的书画和孤本都挑出来,过几日进宫我有用处。”姜南风吩咐。

    片刻后,姜家迎来第二位客人。

    来人居然是程敏材,他面带愁容,脚步迟疑,对姜南风行礼之后,竟然没敢直接坐下。

    姜南风挑眉,心道,看来程敏材察觉到了朝廷官员调度的微妙氛围了。

    对面求人办事,那就不必姜南风先开口维持气氛,他笑盈盈地看着程敏材,好像不清楚程敏材此行目的。

    姜南风好心情地吩咐:“见微,给程大人上茶。”

    见微单独给程敏材端来一杯新茶,程敏材捧着茶碗,用茶盖抹了十几回茶沫依旧没开口。

    一直到见微小声提醒:“主人,下一位客人来问,若是您忙,他明日再来拜会。”

    “谁?”姜南风问。

    见微看了程敏材一眼,低下头小声回答:“是五房的二老爷,来给主人送最近几年海运的分红,需要详细核算收益。二老爷后天一早就得离开洛阳了。”

    连续几年的账目核算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算清楚,这话说出来就是暗示程敏材在姜家浪费时间,耽搁了姜家家族内的正经事,也耽误了姜南风和几年不见的亲人重聚。

    见微的站位太靠近程敏材了,程敏材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程敏材如坐针毡地在位置上扭了扭,见微一退出客厅,他迅速从座位里站起身:“我是来请姜候帮忙与李祛邪消解过去恩怨的。”

    说是消解和李祛邪的恩怨,但明眼人都清楚,李祛邪及其他外调官员的官路是姜南风在夏皇面前走通的。

    现在李祛邪等人外调,京中只剩下跟着夏皇骑兵的官员和他们这群降臣。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两派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拧成一股绳。

    一个月磨合下来,跟着夏皇骑兵的那群官员行事粗鄙,日常政务并不按照规章制度操作,与他们这群叛臣已然产生了摩擦。

    陈会宁身为户部尚书,没有明显大错夏皇不会把他换掉,但等夏皇想明白了,绝不会允许一个部门的尚书和侍郎都是降臣——那就轮到他程敏材不知道被调去何方了!

    程敏材自认出身不差、能力也不差,既然已经看出处境危如累卵,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姜南风与他是旧识,又被夏皇重用,程敏材知道来找姜南风准没错,只是要承认过去的错误,对他来说太丢人了。

    程敏材的托词让姜南风厌倦。

    他不说实话,姜南风也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接把事情推出老远:“我和李大人不熟,程大人恐怕找错说和的人了。这忙我帮不上。”

    程敏材生怕姜南风下一句就是请他离开,迅速改口:“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相求——姜候觉得我调去什么职务更能为陛下分忧?”

    他边说边从怀里捧出一个信封。

    姜南风抬抬眼皮,视线扫过信封。他知道送信封的里头装的肯定是银票,不过银票居然能写出一指厚,也算挺有趣味了。

    姜南风接过信封,开口道:“跟着陛下的文臣稀少,文采不佳,明年春闱正让陛下为难呢。”

    程敏材当年是他那一科的探花,才华横溢,正适合专职去出考题。现在主动换职务,是为夏皇分忧,等到科举结束之后,他自然而然也不用再回户部,而是进入中枢。

    程敏材喜上眉梢,对姜南风连连作揖:“多谢姜候为我指一条明路。”

    他突然觉得那封“信”不够表达心中谢意了,迅速从脖子上接下一枚玉璜,恭恭敬敬地放在姜南风面前桌案上:“姜候,这是我家的信物,你拿着他,二十年内去河西一带,程家可以随时为您提供五万两白银的支持。”

    能给姜南风提供五万白银的支持,就意味着程敏材会从他以后的官职上面捞走超过五万白银的价值。

    姜南风按住程敏材的手,把玉璜推回去,严肃道:“程大人,以前是以前,现在你要是改不掉胡乱伸手的习惯,还是趁早辞官归乡吧,别自己被拖出去砍了还牵连我到扶桑殿外下跪。”

    程敏材狠狠打了个哆嗦,不敢置信地看向姜南风:“陛下看起来没那么暴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拿钱等于从陛下口袋偷钱;拿走了钱,工程不合规,出事死的是陛下的百姓,断的大夏的国祚。陛下虽然性格宽和,却不是不会发怒的泥人。程大人好自为之。”姜南风说完伸手指向门外,示意程敏材可以离开了。

    程敏材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把玉璜留下:“多谢姜候教我。”

    五万白银不少,但比起买他全家性命和未来,那就微乎其微了。

    程敏材刚刚离开,见微就忙不迭将姜家五房的二老爷带进门。

    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亲自背着一个如意灵芝纹的斜挎包。

    一进门他就走到姜南风面前,把挎包卸了,全堆在姜南风面前直接问:“皇帝又换了一个,明年生意还做不做?”

    姜南风点头:“陛下最近几年暂时想不到管理海运,家里生意照常就行。水师拨的薪俸太少,辛苦您找借口帮着拨钱过去。”

    头顶白发秃了不少的老人摸着自己脑门笑开:“好哇,这活儿我喜欢,水师都快管我叫老神仙了。”

    姜家五房常年经营海运生意,对海上的情况知之甚详,水师试探他的时候,肯定不但问不出什么,还会反被他逗得说出许多不该说的话。再加上姜家送来的真金白银,可不就是水师的“老神仙”了。

    姜南风:“十二爷,海上盗匪这几年被治理得如何了?”

    姜家五房二爷双手一摊,一屁股坐进姜南风身边的空位:“朝廷给的钱不够,咱们送去那些也就勉强能让他吃个五成饱,每年零星抓百十来人。海盗跟鱼甩籽似的,一年一茬,哪有杀尽的时候。真想把他们清理干净,那得天降一个英雄,把新罗和倭国全杀一遍——到哪儿弄那么多水师去。”

    姜十二爷嘿嘿笑了几声,然后又叹了口气:“要是真有人能把这群孙子清理了,你十二爷我把家底掏空都不可惜。只怕是闭眼之前看不到了。”

    姜南风凑过去,笑着问:“您真愿意给?”

    姜十二爷点头:“给呀,有什么不舍得的!赚钱这点小事儿难不倒我,打仗我就一点不会了。”

    姜南风合掌笑道:“好,那我给你找个花钱的机会——这一回你开船往青州去,萧燧要打新罗了。”

    姜十二爷从位置上猛地跳起来:“真的?那我现在就走。”

    他走出几步,回头把丢给姜南风的挎包重新抢回来:“就当是十二爷管你借的,过几年再还你!”

    他边朝外走边抹眼泪:“太好了,等明年清明节,给我爹上坟可以说给他报仇了。哎呀,回家再算算,还有多少能变卖了换钱的。”

    姜十二爷边走边絮叨。

    姜南风没留人,目送姜十二爷离开,心里盘算着之前萧燧问他的问题答案其实在这里。

    经营海运生意的姜家和生产烧杀掳掠的海盗的新罗人怎么会没有血仇呢?他姜南风的帮助从来不是无条件的。

    姜南风看着屋檐上织网的蜘蛛,悄然勾起嘴角。

    只是像蜘蛛一样织一张大网还不够,他要做执棋天下的那个人。

    姜南风在家中一口气歇到九九重阳节,终于出门了。

    登高的山上,姜南风不出意外的同跑出来伤心的夏皇不期而遇了。

    第39章 都得死

    第39章

    小山矮趴趴的, 周围栽满绿树,站在山顶向下望,瞧不出什么过人的景色。

    夏皇脚边丢弃了一根沾满泥土的木棍。他蹲在地上, 面前有个土坑,长袍前片下摆粗鲁地随便掖在腰带里,蹲在地上一张接一张的往土坑里烧纸。

    夏皇眼眶红红的, 神色是难得一见的疲乏。

    “玉鹤,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哦,是了,宫里小太监说过, 他知道这地方是听你说的。”与姜南风视线交汇的瞬间, 夏皇收起真实的表情, 喃喃自语。

    “……陛,萧伯父?”姜南风迅速改口。

    下一瞬, 他拧紧眉头, 视线向四周搜寻却没发现禁卫存在,迅速沉下脸, “随扈呢?怎么都不在附近, 让我一个书生都能随意闯入此地。”

    夏皇不在意地摆手:“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把他们留下山脚了,想自己静一静。”

    夏皇说完抬手捏了捏鼻梁, 蹲回土坑前继续烧纸。

    焚烧殆尽的纸灰被风吹得高高的, 消失在两人视线中。

    姜南风背过身不看夏皇的举动,眺望远处,走到山顶的一棵松树边, 将亲手编的祈福袋挂在树梢上。

    夏皇扭头看到姜南风的举动,忽然问:“玉鹤, 你在祭奠父亲么?”

    姜南风转身站定,发现自己是垂眸看着夏皇之后,索性撩起衣摆,坐在夏皇对面的土地上。

    他摇头笑道:“不是,我在遥祝祖父和祖母身体康健。他们年纪大了,我回不去建安郡,族人也不放心我把二老接过来,只能如此了。”

    向来喜欢和人有来有往的姜南风这一回却没有追问夏王为什么独自在山顶给人烧纸。

    可惜,姜南风不想掺合夏皇内心的痛苦经历,夏皇对着姜南风在眼睛里闪烁着家庭温暖的时候,突然想要从姜南风身上寻求一点家庭温暖:“玉鹤,你对父亲,是什么印象?”

    姜南风当场回答:“萧伯父糊涂了,玉鹤是遗腹子,从没见过父亲。”

    夏皇一点都不放弃:“家里人总会跟你说起你爹。”

    “我爹啊……”姜南风语气带着点感慨,“祖父祖母总说父亲除了善良正直别无长处,母亲说父亲虽然体弱,但却难得是个厚道仁义的好人。至于师父,他总夸父亲天妒英才,可我在家里除了父亲年幼时候练字留下的几笔丑字,从没见过他有什么惊世文章。但看师父愿意给师兄也取名‘无病’,想来是真的喜欢父亲。”

    夏皇和姜无病是情敌,姜南风没指望夏皇对自己亲爹有什么好评价,没想到夏皇听到姜南风的话,居然点头赞同:“他确实正直善良、仁义厚道又有大才。你呀,是可着父母的长处长的。”

    这话倒是不假,如同姜南风这种专挑好的遗传的孩子纯粹是投胎来报恩的。

    夏皇想聊天,姜南风就陪着说:“是啊,虽然从没和父亲见过,但听祖母说,我吃饭和父亲一样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碰,穿衣要用最好的料子,否则就浑身起红疹。睡觉的床榻也要上好木料,否则觉得有怪味道,睡不安稳。”

    全是富贵毛病。

    夏皇平日里只看到姜南风心思机敏,善于筹谋,没想到他私底下居然这么多麻烦的小毛病,发现姜南风跟自家养的孩子毛病好像也差不离,不禁觉得他更亲近了。

    夏皇停手听着姜南风说话,回神时堆在他面前的火堆几乎要熄灭了。

    他手忙脚乱地往里添纸,原本还能再烧许久的纸张居然被一股脑塞进去,全都焚烧干净了。

    夏皇突然住手,长叹一声,与姜南风闲谈而放松的眉目重新聚集:“玉鹤啊,你能猜出来我是为谁烧的纸么?”

    “萧伯父祭奠先人不必躲躲闪闪。”姜南风点到为止,没把话说尽。

    夏皇苦笑道:“你还是这么聪慧,是啊,要是烧给萧家祖先,我用不着做贼似的躲到山顶上烧纸。这些纸是我给红琴烧的,太医说,她大概就在这几天了。”

    甄红琴,皇长子萧煜的母亲,乐户出身,色艺双绝。当年是被人送给年少有为的夏皇,两人很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似的生活。夏皇也曾为她不娶正妻。

    一直到夏皇上京,被周慧惊艳变心,甄红琴才在夏皇面前失宠。

    或者说,甄红琴发现夏皇变心就和夏皇决裂了。

    夏皇陷入回忆:“红琴人已经糊涂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几个儿女的名字。可我没办法,我耳根再软也知道当皇帝不能朝令夕改。萧煜已经让我赶去封地了,我不能叫他回来。”

    甄红琴尚在人世的女儿都已经进宫侍疾。

    夏皇明白,她放不下的只有萧煜。

    这孩子曾经是他亲自抱着带大的,感情比后来那些都要深厚,赏赐也丰厚,没想到父子之间如今走到这一步。

    “……红琴不是皇后,我也不可能追封她做皇后。我只能提前亲手给她烧一点纸,盼着为她积阴德了。”

    不是皇后,就不能跟皇帝一起享受皇家供奉,下葬也只能住寒酸的陪陵。

    姜南风心里嘲笑夏皇的伪善,甄红琴心里真正想要的得不到,夏皇烧再多纸有什么用。

    把觊觎自己的人弄出洛阳城是姜南风的目的,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完全不在意在此基础上表现自己的仁慈。

    他闻言便说:“夫人不放心的太康王是因为两位皇子同时封王,太康王待遇却明显不如舞阳王。”

    再说明知道自己快病死了,不一次要个大的,难道还能等死了之后诈尸,再要一回?

    甄红琴的要求明显不过分。

    夏皇原本只想给萧煜更多金银财宝做补偿,突然被姜南风点破重点真正导致甄红琴病情恶化的原因,顿时一阵下不来台。

    他厚着脸皮询问姜南风:“玉鹤,你也对我给舞阳王治理封地的权利不满意么?”

    姜南风垂下眼眸,表现出明显的拘谨姿态。

    夏皇看出来姜南风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候的紧张,只好放轻语气,对他重申:“我是头一回当皇帝,做事没分寸,我要是错了,你只管说。”

    姜南风拱手做臣子礼节,认真地为夏皇分析:“谋算我的事情,是太康王、舞阳王与公主同谋,处置上的偏颇却如此巨大。不但甄夫人多心,其他臣子,想必也觉得大王对舞阳王的不是惩罚而是爱重。至于公主,有舞阳王为她撑腰,日后出家,依旧能够呼朋引伴、男宠常伴。”

    这些话说完,姜南风放下手,语气失落道:“于私,我知道陛下曾经想给两位王爷同样处置,周夫人见过您之后,您却突然改了主意。我躺在病床上,接连几日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辅佐错了君王,应该今早辞官归乡。”

    姜南风是什么人?末帝和前头几位占领洛阳的枭雄对姜南风各有各的不是,他都愿意陪着那群继父奋战到最后。

    可到了夏皇当政,姜南风反而要辞官归乡做田舍翁?

    只怕姜南风前脚刚离开洛阳,天下人就要指着夏皇的鼻子骂昏君了。

    夏皇被姜南风这话吓得冷汗当场就流了一后背。

    他急着解释:“朕没想这么多,周氏带着怀思来向朕致谢,朕一昏头……”

    夏皇果断道:“这事情是朕做错了,朕这就回宫抹了舞阳王自治封地的权利去。”

    姜南风拉住夏皇,摇头道:“陛下,臣说过不可朝令夕改。不可莽撞行事。还是为太康王提一提权势吧——死者为大,眼下重要的是让甄夫人安心。”

    甄红琴还没死,可等到夏王跟她说过给太康王提待遇,就算甄红琴的病能好,她也只能去死了。

    一个已经成年却无所建树的皇子,如果在皇宫里再没了提起他的人,那么将会彻底退出皇位竞争。

    等得到太康的实际掌控权,萧煜的权力看似上升了,实际上却彻底被堵死。

    ——夏皇以为姜南风气的是,他没有公平处置两个儿子,却没想到,对姜南风来说,萧煜和萧焰两个,他谁也不会放过。

    夏皇记住了萧焰还欠了一层处置,萧焰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

    当辅佐萧焰的臣子写下萧焰还能有所提升的政绩时,夏皇只会想到萧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政绩”变成“错漏”,将给出去的权利收回。

    仁慈当然很好,但如果能通仁慈而杀死自己的敌人,就更棒了。

    夏皇没想到姜南风如此大度,感动得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姜南风只把手从夏皇手中退出来,语气平静:“萧伯父,今日是重阳节,你该高兴一点。快回宫吧,别让禁卫和朝臣为您的安危担忧。”

    “好,我这就回去。”夏皇答应得爽快。

    两人结伴下山,却在夏皇回宫时,姜南风以访友为由告辞,答应夏皇明日大朝后会入宫帮他处理政务。

    既不骑马也没乘车的姜南风走在洛阳城大街上,不过片刻功夫,怀里就抱满了路上行人赠送的瓜果和小点心。

    “多谢,多谢,不必了,实在拿不住了。”姜南风好脾气地边笑边拒绝,赶紧钻进易家大门。

    “师兄魅力不减当年,居然敢自己走路出门了。”一个身高与姜南风相近,却瘦的像竹竿似的少年笑嘻嘻地凑过来,探头往他怀中绷着的瓜果点心看。

    第40章 男倌馆

    第40章

    年少总轻狂。

    少年总是志比天高, 自觉比天下人都聪慧清醒,自顾自鄙薄权贵,全不看目下的辛苦和艰难。

    站在姜南风身边的易全祥嬉皮笑脸的。

    他绕到姜南风面前, 在姜南风怀里翻翻找找,挑出个橘子,剥开皮, 把果肉送进嘴里:“甜的, 真不错啊。师兄的命就是好,别人送果子都能捡到甜的。师兄你不吃吧?这些比你府里特意挑选的肯定差多了。”

    短短两句话,夹枪带棒, 没有一丁点对师兄该有的尊重。

    姜南风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好像没听出易全祥口中的古怪, 好声好气道:“伸手。”

    易全祥不明所以地伸出双臂,姜南风一股脑将瓜果全塞进易全祥怀里。

    “唉, 唉!小心点, 掉了——我说掉了,你没听见吗?”易全祥手忙脚乱地调整姿势, 试图把所有瓜果都拢在怀里, 但他的努力却没有太大作用,到底有一颗苹果落在地上,摔烂了果肉。

    “都摔坏了!”易全祥心疼地看着地上的苹果, 想蹲下把苹果捡起来, 却从怀里掉落更多。

    他赶紧稳住身体重新站回原位,转头瞪向姜南风,发怒道:“师兄, 你抱的好好的,往我怀里推什么?现在掉了这么多瓜果, 多可惜。”

    姜南风站在原地,语气平静地反问:“不是你想要的么?你想要,我给了;你接不住,又成我的不是了?”

    易全祥梗着脖子反问:“我什么时候想要了?你别给我扣大帽子。”

    “你亲口说,这是洛阳城百姓送给我的赠礼,未经我准许,却随意取用我拼了性命守卫洛阳而得来的回赠。如此失礼之事都做了,现在有敢做不敢当。”姜南风冷下语气。

    易全祥隐晦地小心思被姜南风挑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低下头,还在嘴硬:“就是一点瓜果,又不值什么,我吃一口怎么了。你给我家每个月送的比这些价值昂贵多了。”

    “礼轻情意重。”姜南风打断易全祥的自说自话,沉下语气,“易全祥,别装傻,师父在天有灵,半夜要抽你手板了。”

    洛阳满城的百姓渡过兵祸才不到半年,他们的家财在之前的围城之中消耗殆尽,如今拥有的只有土地秋日刚刚抵达的馈赠。

    这份回礼远比金银珠玉更能证明姜南风当初尽力保住整个洛阳城百姓的正确,是他能够无愧于天地的证明,也是姜南风不论面对哪一位权贵都能昂首挺胸的底气。

    一同经历过围城的易全祥心里一清二楚,他说的全是狡辩。

    易全祥听完把瓜果往姜南风怀里一塞,面红耳赤地跑了。

    “全祥,你师兄来了,你跑什么?唉,你这孩子。”易夫人楚彤君听到大堂里的动静,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出来,险些被幼子撞倒。

    她扶着廊柱回头呼唤几声,最终无奈叹息一声,站稳后回头对姜南风露出歉意地笑容,客气道:“玉鹤来了。让你见笑了。”

    姜南风对楚彤君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神,丫鬟赶紧找来一个篓子,把姜南风身旁的果子都装起来。

    丫鬟看到几只摔坏的果子,可惜道:“都坏了。”说完就想丢出去。

    姜南风赶忙提醒:“都装起来,我要带回家吃。”

    楚彤君当场笑了:“玉鹤,你也太可惜食物了。现在大战结束,日子松快了,不用再那么节省的。”

    姜南风走过去搀扶着楚彤君,慢慢往正房的厅里走。

    落座后姜南风才笑道:“日常确实没节省,但这些同甘苦、共患难的百姓送的,我不能辜负大家的心意。”

    楚彤君:“你这孩子,还跟以前一样,做什么都要全了所有人的体面。别总委屈自己,不好的就别吃。”

    “师母放心,摔破之前都是新鲜的,带回家去皮切块加上蜜糖熬煮一碗水果汤,都是美味。”姜南风好声好气的回答。

    “那就好。”

    楚彤君对姜南风关怀了一会家里吃穿住用的杂事,姜南风耐心十足的一一回答后,楚彤君松开眉眼,温柔道:“你日子过得顺心,我也就放心了。”

    姜南风还没来得及插话,楚彤君面色又被愁云笼罩,唉声叹气地说:“老爷在的时候,总说让我守着孩子们成家立业。无病虽然不愿意听我絮叨,跑出去游学了,但好歹也算是学他爹年轻时候的行为,奔着立业去了;到全祥这里,他成日不看书,也不做文章,只往茶楼酒肆钻,这东游西逛的轻狂模样,我看着心里没底。”

    楚彤君不知道想起什么,双手抓紧手绢,突然问:“玉鹤,咱们易家也是有些名声的。全祥卜算的本领比他哥还要好些,你不能推荐他进太卜?最小的官职就行,我怕他春闱下场考不中受打击。”

    对此,姜南风只能抱歉了:“师娘,易家的名声在考试破题上,若是突然说还会卜算的本事,也没人信。不过没人信还算好的,要是让人觉得这破题的功夫是靠着卜算知道的,家里名声就彻底坏了。”

    姜南风知道楚彤君是个宠孩子到没什么原则的慈母,生怕她病急乱投医,正色提醒:“师母可千万不要在外提起卜筮的事情,对朝廷来说,这不是好东西。”

    楚彤君愁色不减地点头,改口道:“早知道老爷在的时候,就不让他辞官了,有人在朝好做官,哪怕给儿子荫庇个九品的小官,也不至于让我现在提心吊胆的。”

    师父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就算没辞官回来开班收徒,易家两个儿子也没机会吃余荫。

    姜南风知道楚彤君已经担心得六神无主了,心里好笑之余也替她心酸。

    他沉默片刻之后询问:“全祥现在是不愿意看书,还是师父留下的题目都不会做?”

    楚彤君只是性子软,不是没文化。

    被姜南风问到这样的问题,她连忙替儿子正名:“题目做的还是很不错的,我就是觉得他成日游手好闲的不放心。”

    “那就不必担忧了。虎父无犬子,师弟必不差的。”姜南风继续安抚了楚彤君几句之后,又陪她说了说易全祥如今的备考状态,终于从易家带着果子告辞。

    回去家里,姜南风吩咐厨房把他带回来的果子,再添些新的,然后一起熬成水果汤,做好了之后,再亲自带人提着一罐罐水果汤去赠送瓜果的人家盛出回礼,把送礼的人家乐得眉开眼笑。

    房门里走出一个书生,对着姜南风探头探脑,“章叔,您家亲戚?”

    中年人顿时笑了:“我哪有这福分,这是咱们洛阳的姜候,你们外人好似都喊他‘玉鹤公子’?”

    书生的视线本已经黏在姜南风脸上半晌,一得到提示,当场变色。他迅速提着衣摆下跪,不敢再看了:“学生无状,冒犯玉鹤公子了。”

    “不必多礼。”姜南风一把将人从地上抓起来,顺势打听,“我看你不似本地人,是来赶考的?”

    书生连连点头,脸上虽然努力压抑,依旧遮掩不掉对于洛阳城的憧憬:“是。学生出身青山书院,名周维。老师提醒学生临近开考,洛阳城就没地方住了。学生想着早些安顿,也抽空见识见识国都风光就提前来了。章叔家正好有一间空房向外租,我看到还管一餐,价格实在公道,就一口气租到春闱之后了。”

    青山书院?

    看来是个人才了。

    姜南风绝口不提好好复习这种废话,把洛阳城四周著名山川和寺庙介绍一通后,热情推荐:“明年考完了,可要好好看看洛阳城的牡丹。高中时候看花,就是花最迷人的时候。”

    周维再也遮不住笑脸了:“多谢公子吉言。若学生高中,一定登门给公子送彩头,沾沾喜气。”

    如此轻易接受了恭喜,果然不是无名之辈。

    姜南风顺势打听:“像你一样提前进京的举子多么?”

    周维认真思索一会,谨慎回答:“青山书院提前出行的就我一个,不过我这几日在城中游览,书楼、茶馆、酒肆,总有四五桌聚在一块高弹阔落的,听内容约莫也是考生。总数三十人内,应该不算多。”

    字字句句都带上明确的数字和对数字推断的理由,很不错的苗子啊。

    姜南风认真地多看了周维几眼,记住他的名字。

    姜南风顺势考校:“书院挨着大河,近三年来一直没拨款修缮,也不知河堤是否还稳固。“

    周维:“不是三年,已经四年零五个月没修过了。大河每年都泛滥,不过主要河段情况一直安稳,周遭豪门富户出钱、贫民出力,修修补补,倒也还能用。不过河堤已经出现许多裂缝,再这么凑合下去,应该熬不过两年了。”

    大河确实已经五年没修过了。

    周维居然把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连如何筹钱调人都知道的很清楚,甚至还能根据河堤情况推测大修时间,看来也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闷头读书的。

    捡到宝了!

    姜南风索性从身上携带的银票中分出一张:“银钱俗气,但能解忧。既然投缘算是我提前给周公子高中凑份子,洛阳花销大,你只管先用着。”

    周维果然不是个拘泥的人,看着银票上写的钱数感叹了一句“好多钱”就爽快收下。

    又闲谈几句后,姜南风与周维道别,继续去其他人家送水果汤。

    临回家,姜南风竟然在看到了本该在书房里读书的易全祥,而且,易全祥不是在书楼、茶馆和酒肆,而是在男倌馆。

    姜南风一瞬间沉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