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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知彼

    景平被李爻一句话说得窝在心口里一把甜蜜, 跟着又从“我累了”三个字里,抠出刀子来——晏初他从来惯于强撑,该是有多难捱才肯吐露这三个字;又该是有多亲切, 才对我说。

    真是悲凉又开心。

    而景平素来太聪明。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突然心生更紧迫的压力:他是不是自觉身体撑不久了, 才想留下些时光给我。

    可即便辞官, 若赵晟去江南之事重演,晏初他能忍心不管吗?

    景平焦虑、戾气横生,尚存的些许理智告诉他空想无益。

    他定了定神, 柔声道:“往后无论你想怎么, 我都会陪着你的。但当务之急,你得回府好好休息,伤员。”

    李爻早就累了,到家简单梳洗一番, 躺下片刻睡着了。

    景平则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先回屋换了短打扮,从袖子里抻出块脏手巾。

    正是越王在牢里用过的那块, 他趁人不备,偷出来了。

    他记得自己年少受伤,是滚蛋带着李爻找到他的, 他不确定滚蛋有没有本事顺着气味找到越王, 但他总得试一试。

    想要对辰王“知彼”眼下是绝佳的机会, 景平要看这人到底会把事情做到何种地步。

    夜深了, 康南王府很安静, 景平鸟悄去找他汪兄。

    狗子当然警醒了, 懂事地知道当下不宜吵闹, 钻出狗窝到景平身边腻歪着“呜噜”几声。

    景平揉揉狗头,拿手巾给它闻:“老兄, 你要是能帮我找到这个人,我请你吃大餐。”

    能不能找到不知道,反正滚蛋听明白“吃大餐”了,当场转个圈,就往门外跑。

    景平牵马跟上,一人一狗回到刑部附近。

    当初,不知李爻怎么训练的滚蛋。眼下它煞有介事,俯身低姿不惹眼地跑去“侦查”了。

    一团黑球这闻闻,那嗅嗅,绕完一大圈,跑回景平身边,示意他跟上。

    还真有门?

    狗子从刑部衙门的小侧门出发,一路弯弯绕绕。

    跟着“气味”要出城去。

    城门关卡重重,景平不吝留下踪迹,大大方方拿腰牌出门。

    一人一狗趁着月色在郊外行了一段路。夜幕里影影绰绰现出一座庄园,滚蛋来精神了,大有胜利在望之资。

    这片地方景平知道。

    是片不太大的农庄,养了鸡鸭猪羊,有菜地也有鱼塘。东家是城内一位富户,据说是早年间吃东西吃出了心病,干脆自己开一片地方。

    越王殿下藏在这里了么?

    还是他已经成了尸体,被弃在这里?

    庄园养了看门狗。景平勒马想了想,再次坦荡荡,摸出腰牌,到门房叫门。

    看门大爷早睡死过去了,直到自家狗跟滚蛋隔门对骂过二百回合,他才被 “汪”起来,见门口站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人,问道:“阁下是谁?”

    景平摸出腰牌给老人看:“老人家,公务不便多言,劳烦让我进庄子看看。”

    农庄里没值钱的东西,老人没多问,只打量着景平,觉得这位大人办公,同伴是条狗,很稀奇。

    庄门打开的瞬间,滚蛋闪电似的冲进去了。

    景平没让老人跟,向他借了盏油灯,追滚蛋去。

    月光落在无人的庄园里,凄清过甚,阴恻恻的。偌大一片地方,暗影阑珊,菜地瓜藤被景平手中的光亮惊扰,变成形态各异的影儿,婀娜、狡诈,又或阴森。

    似乎是庄园里味道变得明显了。

    滚蛋目的明确,一路跑到猪圈前,停下狂吠不止。

    猪都被它叫起来了,哼哼噜噜,骂骂咧咧。

    景平提灯照亮。

    在攒动的滚圆影子中,见个人形瑟缩在猪食槽附近。

    很胖。

    越王殿下……避无可避,已经纡尊降贵往猪圈里躲了么?

    可这事稍微定神想,便会发觉蹊跷太多了。景平心里蓦地腾起股不祥的预感。他低唤一声“越王殿下——”。

    那朦胧的人影依旧鬼鬼祟祟,倚在食槽边,藏在猪群中间。

    景平顾不得了,一跃进猪圈。

    刚迈步往食槽近前去,几头猪顿时警觉,抬头恶狠狠地“瞪”他。猪的眼睛被月亮打得冒贼火,不知是不是错觉,景平觉得这眼神,很像他多年前在荒野坟圈子周围见过的野狗的。

    当然,几头畜生景平是不怕的,他径直过去。提灯照亮。

    昏黄的光晕带着侵略性扩散——

    预料之外,似是很多天没人来喂食,猪食槽被舔得比脸干净。

    光晕攀过横条石槽,移至人形上,景平只来及看一眼,头皮便炸了。

    他深吸一口气,自问这些年什么没见过?

    可经多见广的他却顿住脚步,半步不愿再往前。

    他提着灯,定住好半天没动。

    他能确定自己不是眼花,脑子在须臾间分析、消化眼睛收集的信息,跟着他胃里、心里都难以自抑地翻腾起来——油灯半死不活的光亮,照着一张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脸。

    脸歪向一边,脖子似断不断地在肩上折叠出个诡异的角度,苟延残喘地与身子相连。肥胖的身子也是血肉模糊的,堆坐在食槽旁,被猪一拱就随之晃动。

    远远看着像是活的、偶尔会瑟缩一下。

    实则死气满满。

    越王已经死了、正在被吃。一/丝/不/挂,支离破碎。

    景平扭头便走。

    他毫不怜惜赵昆,甚至觉得他这般死法是天道好轮回。这昏王曾经以人饲虎,如今便以己饲猪,公平得很。

    恶人自有恶人磨。让景平心生寒意的是后者的手段。可笑城内现在还在挨户搜查呢。

    不知这主意是辰王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他手下哪个门客想的。

    放肆、恶毒、且处心积虑之意味浓重。

    事情若如他们所愿,越王会被猪吃干净,如黄沙入海,再无踪迹可循;

    即便尸体被发现了,也不要紧——是这死胖子仓惶逃窜,在农庄躲避,藏进猪圈,被猪分食。

    景平回到门房处,将油灯还给守门老人。

    “大人查清想查之事了吗?”老人问。

    景平摸不清这老人是否知情,问道:“这就您一个人看管吗?”

    老人笑了:“怎么可能?我只管看门,也不爱上里面去。里面种菜、养牲口是老陈负责,他刚匆匆来过,似是运了一车饲料进去,出来时跟我说他家有事,活物已给足了吃食,让我不用管,就匆匆走了。”

    好么,更摆明了是拿越王当饲料了,只怕不需两三日,赵昆就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景平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小玉佩,递给老人:“您只管照常生活,若往后风平浪静,您就当我没来过,更不用对旁人提起,若是万一您惹了官非,便将这个交给经手案件的人,说康南王府的贺泠知道来龙去脉。”

    老人不明所以,隐约察觉惹上麻烦了,略有畏惧迟疑。

    景平继续道:“我猜老陈或许不会回来了,拖几日,您发现有此迹象,该找东家说,便如常去说就好。”

    老人挺精明的,寻思片刻,道:“老朽明白了,大人放心。”

    景平辞别老人,带着滚蛋回家。

    行这一路,他满脑子是越王那残破的鬼样子。

    回到王府,依旧觉得晦气死了。

    他生怕身上染着衰气扰了李爻,先奔去浴堂,把自己好好搓了三个来回,再把李爻的香囊贴身带着。

    香气似有似无地缭绕出来,才将无形无尽的死意驱散了。

    景平有一瞬间想冲进李爻房间抱他,撒泼耍赖,挤在他床上一起睡。

    下一刻又唾弃自己:贺景平瞧你这点出息。经芝麻大的事,就想去晏初身边讨乖。

    难怪他总要给你胡撸胡撸毛,吓不着。

    更何况,你活儿干完了么?

    想到这,年轻人叹了口气。

    先悄悄进李爻的卧房,看他一眼。

    李爻已经睡得沉稳了,眉目舒展,呼吸平静,这让景平的眉眼也随之柔和着。他经的、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换眼前人的安稳舒心。他偷偷摸摸站在床前,克制住轻轻亲吻对方的冲动,看人片刻,转身离开,去了书房。

    片刻,书房亮起灯。

    景平依着医书和李爻伤口、伤骨的位置,重新画夹裹的图样,他要把护具改得简易,让那玩意戴上舒服些。

    他一边画,一边想着护具每个地方会贴合李爻身上的何处,隐有描绘爱人腰身的亲密和一点点让人脸红、难言的隐秘快乐。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天边已泛了白。他吹熄书房的灯,趴回桌上。他被李爻平时看的书、写的字围绕着,随手拎起哪支笔都是意中人用过的……

    景平可太喜欢了,他由笔墨纸砚伴着,安心地迷糊了一会儿。

    天光彻底亮起来时,景平换身衣裳拿图样出门去。

    他先找过松钗,之后一脑袋扎进工部衙门,把刚回来上工的陆缓堵个正着。

    一整天,景平都泡在工部,悉心做监工,上赶着做学徒。

    李爻那副新的夹裹是他在陆缓的指导下亲自上手做的。

    完活时,天色彻底黑了。

    景平跟陆缓道过“辛苦”,兴冲冲地往外跑,想赶快拿给李爻试试。

    “哎,贺大人慢走。”陆缓叫他。

    “大人叫我景平便是,今天实在是多费心了。”

    陆缓早跟景平有背着皇上研究炸药的交情,笑了一下:“好,景平兄。王爷那面罩用得还好吗,面罩里是有夹层的,过滤粉尘的绒丝棉估摸着该换了,”他说着,在屉子里拿出个小包递过去,“这里有七八片,面具内侧脸颊边有个暗扣,一按便开,你回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再着人将面罩拿给我。”

    景平接了谢过,笑道:“幸亏无恙大哥周到,知道他咳嗽,他上阵没那面罩帮衬,才真是要了命了。”

    陆缓摆手:“我哪有这么细心,何况我跟康南王不熟,不知道他身体到底如何,这是辰王殿下让做的。”

    景平一愣,先是不屑地想:赵家都是一副用人朝前的嘴脸。

    而紧跟着,他心底冒出另一种猜测,非常可怕——晏初自江南还朝后,身体状况一度变差,会不会是跟这有关。

    第092章 算计

    都城邺阳有条穿城而过的河, 延展至城郊,汪成一片碧水湖。

    湖畔不知何时起了座院子,不太大, 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地方清幽, 常日里没人来, 今天有驾马车行至院子侧门停稳。车帘掀开, 跳下个身穿斗篷的人。

    斗篷兜帽很大,遮了主人的脸,清冷的月色洒在他身上, 把他衬得像个游魂, 飘似的进了院子侧门。

    他只身一人,步速很快,不知是太瘦,还是别的原因, 一半披风看上去缺少支撑,很空。

    这人对院子熟悉, 从小路兜兜转转,连穿好几个月洞门,到了阁楼前, 从盘龙楼梯上二楼, 在门前站了片刻, 推门而入。

    阁楼内一直有琴声传来, 曲名《捣衣》。

    随着斗篷人进屋, 琴声戛然而止。

    “你夫婿在宫里, 怎的还弹这么悲怨的曲子?”来人摘下帽兜, 脱了披风。

    难怪斗篷显得空虚,他少了一条手臂, 是辰王赵晸。

    小阁楼布置得雅致,屏风映着烛火,投出弹琴人的轮廓,玲珑婀娜,是个女子。她站起来了,像屏风上的影画活了。

    下一刻,画中妖仙落了凡间——她自屏风后转出来。

    “那是我夫君吗?我只想要你做夫君。”女子妆容淡雅,分不清是天生丽质,还是粉饰得巧若天成。

    “想我了吗,”辰王对她笑了,“事情快成了,到时候你做我的贵妃,不要‘豫’字,换成皇贵妃,开心吗?”

    美人是豫妃。

    她审视辰王,而后突然哂笑道:“若没有前几日朝上的事,我或许相信你,可如今呢?你利用完我姐妹二人,便要顺着赵晟的意,让我们背离火教的锅。我知道的太多,殿下要灭口了么?”

    辰王愣了一下。

    豫妃又继续道:“你用我妹妹损了嘉王,用我将皇上扯下龙椅,待到大功告成那日,弟弟的豫妃又怎么能变成哥哥的皇贵妃?我妹妹呢,她今日的下场就是我的来日对么!早知如此……”她惨惨地笑了。

    “她……”辰王皱眉,“不是你将她藏起来了吗?早知如此你要如何?后悔替她做皇妃了?”

    豫妃冷笑:“当然不是我藏她!我替她做皇妃?说得好像是我抢了她的,当初明明是你看中我的心思比她深几分,才设计换人,这傻姑娘说不定现在还在怪我。”

    辰王没接茬,只是想:原来不是她藏了人。

    他走到屏风后,指尖随意划过古琴弦,铮铮有声。片刻,他笑道:“这倒真不知该如何自证了。”

    “你放我走,”豫妃道,“解了我身上的毒,能帮你做的我都做完了。”

    她目光追着辰王。

    辰王到窗边,扬手摆弄瓶里的几枝迎春:“你昨晚着人传信予我,原来不是想我,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我心系你,你断臂我替你唏嘘,更……爱慕于你,所以才肯入牵机处,帮你暗中做事,但事到如今,我倦了。”

    辰王折下一枝花,捻在手里。

    豫妃姐妹是他早年救下的一对孤女,当年他意在瓦解牵机处,让姐姐豫妃潜入其中,而后人算不如天算,为国清敌的心念有了变化。牵机处没有瓦解,反而让他搭上了羯人的决策者,他因势利导,依样画葫芦,暗地里建起另一个牵机处。

    这事情做得极为隐秘漂亮。豫妃不知道,就连羯人也不知这世上有另一个组织,顶着他们的名头做着他们安排之外的事。

    辰王殿下这手鱼目混珠,玩得相当高明。

    他叹息道:“可牵机处有规矩,想要脱离,只有捱过登天露的考验。没人熬得过,更有来不及服解药,生生疼死的,”他从怀中摸出两只小瓶放在桌上,“黑的是登天露,白的是你日常的解药。”

    牵机处的人都知道登天露。

    那是种不会致命的毒,据说服下之后五内如焚如穿,要持续剧烈痛苦数日,只有熬过去,才会被准许离开,因为熬得过这样痛苦的人,心意坚决,强留下反而是隐患;更因为没人熬得过,能熬一个时辰的人已经算是硬气的了。

    眼下,辰王的意思是让她选。

    豫妃想都没想,抄手抓起黑瓶子,拔开盖子一口喝下去。

    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晸看着她,眼中悲怜交叠,最后化作个淡笑:“去意已决?那是你的日常解药,”他拿起白瓶推掉盖子,仰头喝下去,“这个才是登天露。”

    “你……”豫妃乍然皱眉困惑,“你这是做什么!”

    她后半句是少有地厉声喝问。

    赵晸深吸一口气:“帮你完成心愿。本就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你想走,我放你走,但规矩就是规矩……”话说到这,他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脸色像被洗褪色了,霎时惨白,“你喝下的解药能保证五弊散五年之内不发作,解药方子……在这里。”他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豫妃,摆摆手——走吧。

    之后,他踉跄到一旁,一跤摔进椅子里。

    豫妃愣住了。

    她想过赵晸不同意她走,也想过赵晸让她服登天露,她甚至想到赵晸会杀了她,却从没想过他替自己熬刑。

    她紧抢两步到辰王身边:“你……”

    她想问“你怎么样”,而并不用问,也能看出来不怎么样。

    辰王四十几岁了,长得不错,素来有尊贵气度,年纪略长,英俊里透出的沉稳更胜,平素里给人的印象平和儒雅,同时又把玩世不恭和端重结合得恰到好处。

    而现在,他在强忍痛苦,紧咬着牙关,冷汗泼了满脸似的往下淌,额头、脖颈青筋暴起。

    他似乎不想让豫妃看他这副模样,仓促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塞在对方手里:“恩义一场……留个念想吧。我从未想过害你。离火教要拉你下水的主意也不是我同阿晟提的。”

    豫妃展开帕子,见正是前些日子她让福禄还回去的。

    这回,手绘的兰叶旁题了字——炽炎屡添,兰催新幄。

    应和着她名字的“炽兰”。

    更甚,后面署了个“晸”。

    王爷再缜密、心硬,也终归有难以自已时,让不该牵织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揉在了一方手帕上。

    眼泪夺眶而出。

    “别哭……”赵晸手在抖,极力地保持平稳,沾干她的眼泪,“没有不散的宴席,走吧。往后……逍遥自在。”

    他无力地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豫妃木讷地挪步子,没魂似的出屋。

    风吹干了泪,她抬眼看天上的星星——它们遥相辉映,彼此看着,又永远不会有相拥的一日,像她与赵晸的心。

    她早爱慕他,但她知道,赵晸对她爱皮相,是利用,没得真情。

    眼下,她若扭头回去,能不能换来他几分真心喜欢……

    赵晸的一系列应对说明他早预判到今日的局面了,处处漏着筹谋的痕迹,看似温情的放手,不过是裹了蜜糖的算计。

    真以为她看不出吗?

    豫妃自嘲笑了笑:自以为活得明白清醒,端着爱意,不做奢求。可到头来,还是陷进去了。头脑清醒地泥足深陷,可能到死,也是个明白的傻子。

    这一刻豫妃心底迸开个口子。

    对方用“真情”算计真情,叫她如何不恨?

    恨意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很多真假便不重要了。比如辰王那句“我从未想过害你”。

    与此同时,李爻刚吃过晚饭,正在府里百无聊赖。

    辰王代政,交代他趁这几日好好养伤。

    但李爻是个忙时想蒙头睡觉,真让他蒙头睡觉,他又觉得没意思的人。

    他在家里待了一天就要发霉,精神稍微缓上来,开始翻箱倒柜。恨不能把王府仓库里的灰都码到院子里,挨粒擦亮。

    今日景平出去一整天,晚饭时间过了还没回来。李爻便顿悟了——世上那么多深宅怨妇,都是圈家里无聊憋的。

    念头划过,他又觉得拿自己与怨妇对比,怪怪的。

    他溜达进书房,随便翻他记录、改良的菜谱,心想:要是哪天穷困潦倒,就把这些都卖了,得是我亲手抄的,能卖不少钱。诶……也不对,真混到那般地步,估计名声也早不行了……

    咳,我想这干嘛?

    胡思乱想间,他听见房门轻响,景平终于回来了!

    “看什么呢?”景平放下手里的东西,到他近前,先拉过他两只手试温度。

    温差不大,略放下心。

    “菜谱,我这些年的心得,”李爻把册子往景平眼前一端,“看看有想吃的吗,我给你做,在家待得我要无聊死了。”

    “我想吃什么都行?”景平熟络地倚在桌沿上,笑着看李爻。

    “嗯……”李爻想了想,“只要你不说吃龙肉馅儿的饺子,喝太岁熬的汤,我就……唔!”

    话没说完,景平贴过来,衔住他上唇,吮了一下。

    李爻瞬间反应过来臭小子刚刚的问话别有用意:你小时候可没这么不要脸。

    他笑着要亲回去。

    可景平偏一触即分,占完便宜就跑,赶在李爻跟他反攻倒算前,直了身子抱住人:“嗯,就好这一口,怎么都不够。”

    他得意得眼睛要笑眯了。

    跟着伸手解李爻的衣裳。

    李爻一巴掌拍开他爪子,笑骂道:“干什么,耍流氓不分地方的?”

    “哟,”景平撅嘴,“太师叔可冤枉人呢,”他回手拿过带回来的东西,“想给你试试这个,我跟陆大人忙活一天的成果。”

    那是副新的夹裹,从前联排的钢筋减了密度,牛皮也有多处改成镂空的了。细看这东西的针脚仔细,但不工整,不似出自老匠人之手。李爻诧异道:“忙活一天……这是你做的?”

    景平有点不好意思,“嗯”一声,乐得傻呵呵的:“我想让它替我时时刻刻护着你。”

    李爻指尖掠过走线,又发现腰围内侧边缘,缝了个六瓣雪花。

    景平说过,他小名叫玉尘,因为他是在下雪天出生的。

    李爻不知第几次被这小冰块暖了心扉:“我都舍不得用了。”

    他解开衣服,由景平帮衬着将旧的取下来,换上新的。

    依旧合适得如同仔细量过。

    “这般合适?不见你量过。”李爻问。

    “量过,”景平轻描淡写,“昨儿下午给你揉腰时,就量清了。”

    李爻一噎,反应过来此话何意,老脸要红。正想给这小流氓一点教训,景平却规规矩矩帮他把中衣和外褂套好,正了颜色:“我想了一天,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昨晚的事。”

    越王死了。

    第093章 恩怨

    虚假的风平浪静中, 转眼数日过去。

    越王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

    只有李爻二人和幕后黑手知道,他早带着秘密入轮回了。比如,死前接触过谁, 为何头脑一热便到都城来请皇上更换封地……

    而抛开越王这个倒霉蛋, 大晋的其他为上者近来也在走背字。

    皇上被当殿气晕之后一病不起, 在后宫半死不活地时昏时醒;太子殿下没比父亲好多少, 文书稍微多看一会儿就流泪不止,若稍欠休息就头痛欲裂。

    这两天就连代为摄政的辰王殿下都恹恹的,脸色惨白, 走路跟踩棉花套子似的。

    也正在这时候, 与搁古军议和之事终于来了消息——对方面上极为在意二王子安危,实际迟迟不交还城池,总在找理由搪塞拖延。

    更甚,花信风发来密函告诉李爻, 说探到搁古军似有后方兵力调动。

    他们或许是将二王子作为缓兵棋子了。

    李爻知道不能再等了,一道奏书递上去, 请求重回鄯庸关,即刻将失地收回来。

    辰王没做反驳,痛快批了。

    这日晚饭后, 景平推门进书房, 见李爻坐在桌前不知看什么文书:“你怎么又坐这了!”他说着把李爻拉到窗边的躺椅上, “别拿腰伤不当回事, 没彻底好呢。腰骨受力太久, 要落下病根的。”

    李爻笑骂他:“啰嗦, 我刚坐那不过一刻钟。”

    他嘴上这么说, 人还是是很听话的,老老实实仰靠在躺椅上, 不再让腰身受力,举着文书,又看上了。

    景平问道:“最近不是歇着么,怎么还有行文事务缠着?”

    “兵部的事,太子殿下拿不定主意,他最近身体也不好。”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景平嘟囔一句,在飘窗边坐下,拉了他一只手,“又要走了。”

    李爻把文书随意放下,双手拢了景平,措辞片刻道:“不会太久我就回来了,你好好看家,嗯?”

    景平俯身将额头贴在李爻手上片刻,起身嫌弃道:“我才不在都城待着呢,他们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才好。而且看眼下的状况,赵晸八成也会去边关的。”

    “为何这样想?”这念头在李爻脑袋里过过,还没来及仔细捋顺。

    景平笑着看他:“他想要这天下,但他手段隐晦,显然是在意名声的。现在他朝权在握,还缺兵权,九枚梼杌符在你手上,他不会生夺,更暂不会与你撕破脸。他想要的,是先帝留下的掌武令,所以他需要一个给你雪中送炭的机会。”景平揉着李爻的手,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他话说一半便把后半段藏了没说——皇上该是已经知道李爻要走,也快“诈尸”了。太医院尚有能人,免了他暗中帮赵晟还魂儿的麻烦。

    赵晟若是没糊涂彻底,便很快会有所动作。

    前不久,景平只想在皇上与辰王的博弈中,弄清旧事;

    近来他更想为李爻谋一片安宁。

    只是算计深沉又糟污,他不想跟李爻说这些。

    他柔了声音问:“文书别看了,早点休息好不好?”

    “马上就好了,明早好给兵部送去,你陪我……”李爻话没说完,突然察觉偏窗外有异动,他一下坐起来,低喝,“什么人!”

    那里确实有人。

    那人没想到被发现,身形一顿。但他应变很快,眨眼的功夫,从窗缝塞进一张纸条,飞身上房跑了。

    景平心道:果然来了么。

    他快步过去,将纸条拿回来递给李爻。

    李爻掀眼皮看他一眼才展开纸,见上面写着:子时先安殿,你与贺泠同来。

    字迹很乱,笔力松散,却能看出是赵晟的手迹。

    “更衣,跟我入宫一趟,”李爻说着起身往门外走,走出几步又顿下,没看景平,问道,“你神机妙算,早知有这一遭?”

    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音。

    景平心里一颤,他复盘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瞬间明白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他没追送信人,更连开窗看一眼都没有。

    他心里一揪,舔了舔嘴唇,不知该如何说。

    李爻依旧没回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松了口吻轻声道:“没有怪你的意思,咱们走吧。”

    说罢,拉门出屋。

    深夜子时,皇宫大内,万籁俱寂。

    先安殿本就是供奉皇家先祖牌位的地方,白天都冷寂。

    这会儿更是半个人都没有。

    丈高的大门开了个缝,隐约看到供桌前的木轮椅上坐了个头发披散的人,那人身子直不起来,松垮地歪成一滩。

    李爻和景平轻声入门,定步持礼道:“微臣给陛下问安。”而后,二人又向台上供的老鬼们拜了拜。

    樊星站在一边,跟李爻还礼,没有帮赵晟把轮椅调转方向的意思。

    李爻听景平说,皇上醒来之后嘴眼歪斜,他前几日入宫探视,对方避而不见,想来是不想被他看到。

    “不必多礼了。”赵晟道。他吐字不兜风,咬字很暧昧。

    李爻直起身子,没有说话。

    赵晟又道:“你将回边关,朕……有东西给你。”

    话音落,樊星上前,呈上个匣子,随着圣旨递过去。

    李爻心中已知盒子里是什么。打开来看,果然见一方令牌静置其中,正面端正刻着“晋”字,背面居中是个铁划银钩的“武”。

    这是掌武令,能调配南晋疆域内所有兵马。

    诏书意思直白:康南王李爻暂管掌武令,全境兵马供其调配。

    辰王再如何手段阴柔,经过这些天的沉淀思虑,皇上也已经明白他的司马昭之心。

    此刻殿内君臣三人心照不宣,皇上此举是迫不得已的保命行为——辰王一日拿不到掌武令,便一日不大可能弑君;而辰王也终会有逼迫皇上交出掌武令的时候,到那时他知道此令早已交予李爻之手,才会有所忌惮,让赵晟得一线喘息之机。

    “晏初……桌面上的算计你定然是懂的,朕今天要告诉你些别的……”

    他语速很慢,话音不大,像个灌了风的破灯笼,缥缈地绕在先安殿的祖宗牌位前,格外鬼气森森。

    李爻面无表情,烛火描着他的眉目轮廓,明暗交叠出一层莫名的晦暗气。一双眸子淡得恍如天神悲悯地垂怜世人命如蜉蝣,却依旧瞎折腾。

    “朕……当着先帝牌位发誓,今日所言之事,全部属实,”赵晟一字一顿地念叨完,问道,“你知道辰王兄为何明知缺弊之人不可承大统,也要豁出断臂去救你吗?”

    他顿了顿:“因为他心里有愧,那是良心替他做的决定。”

    李爻眉头终于收了一下。

    “越王前几日在狱中时,想以秘密换自己一条命,可他将秘密留下,人却失踪了,”赵晟语气别有所指,继续道,“他的母妃是先帝的宠妃,曾经告诉他,那赐你毒酒的主意,是辰王兄出的……辰王兄一面替先帝防备你家,又一面把你看作幼弟看护。两相权衡,他于心有愧,危急时刻,许是对你的珍稀更胜一筹……才与皇位失之交臂……”

    李爻垂着眼睛。

    这话几分真假不好说,从五弊散的诸多细节来想,或许是真的;从赵晟的初衷出发又或许是假的。

    但这不太重要。他只是苦笑着想:从前想着拼了十来年,全叫真心喂了狗。而今又告诉我,拿我真心喂狗的人,是当年救我性命之人。

    果然操控人心,唯利而已。

    而人心是肉长的,李爻终归做不到看上去那般没心没肺。他心里有一丝怨。

    怨老天爷和赵家是一伙的,一直拿他耍着玩,让他恨不干脆,爱不彻底。

    让他的心被恩怨拉扯,撕碎了都不痛快。

    景平在一边听着,他心底早有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果然是他们给晏初下毒!

    这猜测在他脑海里过了太多遍,早在不经意间被当做事实了。

    而今终于得了确认,他心底怒意横生。

    他看向李爻。

    见对方脸色很不好,那模样分明是气息不顺畅、在强忍着咳嗽。

    无奈,他怎么都要狠下心让赵家兄弟在相对平稳的境况下互揭老底。

    他想让李爻看清,效忠之人到底是什么货色。

    辰王在政务上比当今圣上英明果决,依旧藏着一副青面獠牙。

    景平想拉过李爻的手给他压穴位,被躲开了。

    李爻轻咳两声,淡淡向赵晟道:“微臣知道了,也明白陛下告知真相的初衷,若是再无旁的交代,臣便告退了。”

    赵晟身子一僵,似乎没想到他能心平气和如事不关己。

    他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像破皮球被攮了一锥子:“当年御书房的密诏,便是他放下的。”

    “如此这般,倒是说得通。”李爻没语气地道。

    那时起,辰王就已经开始密谋夺位,李爻若一直在朝里,显然是很碍事的。

    “贺爱卿,”赵晟向景平道,“还有几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景平躬身:“臣在,听着呢。”

    “当年信安城惨案,也是辰王兄谋划的,朕近来查到他或与羯人有勾连。是以……这天下万不能落于他手。”

    最后这句话才是他叨念整晚的初衷。

    赵晟口述的事实,与景平的推断高度吻合。

    李爻忍不住看向景平,见他也正看着自己,那双眼睛被大殿里鬼火似的灯烛映出温度,闪过一丝淡然静致,像是给李爻安心用的。

    之后,眼眸瞬间被杀父弑母之仇占据了。

    景平颤声道:“陛下说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他急喘了几口气,想扑上前去,被樊星侧向拦住。

    “贺大人,莫要惊驾了。”樊星皱眉道。

    李爻紧跟上前扶了他:“景平!”

    景平顺势趔趄,站不住了似的,往李爻怀里歪:“太师叔……我暗寻的灭门仇敌……居然……居然……”

    他话音和鼻息都在打颤,抬手按着心口,把衣裳揉成一团。

    眼睛里的晶莹泛起来,是在强压着委屈的模样。

    若非李爻早知这是他剖砖引玉的一套好手段,当真要让他骗过去了。

    可即便知道,李爻依旧是心疼,紧紧搂了他沉声道:“定神。”

    景平失魂落魄,靠着李爻的支撑才站得住。

    “晏初……我南晋,怎可交付于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李爻只是垂眸看着景平,顿挫片刻,定声道:“微臣明白,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赵晟摆摆手,没再说话。

    李爻扶着景平,离开这晦气地方,与他相挟出宫。

    上车安坐片刻,李爻想放开人,景平还在他怀里腻歪着。

    李爻再次垂眼看这臭小子——刚刚他能波澜自如,定是将扎心的事实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了。

    王爷心疼之余,见小混蛋借机装模作样、没完没了,把他往边上一扔:“起开点,别起腻了,贺大人好算计。”

    景平让他掀了个跟头,栽歪一下爬起来,真委屈了:“你……你不是说不生气么,”他心里只挂着李爻,只字不提自家事,“你刚才没难受么,气息……”

    说到这,他瞬间反应过来什么,拉过李爻的手臂。

    李爻皱眉,把手往回收。

    景平则握他更稳更紧了,柔声道:“别动,我看看。”

    他轻轻揭开对方的袖子,果然见手臂上几点寒亮——银针埋在穴位上。

    景平气息陡然重了。

    李爻不想看他这样,趁他失神收回手,两把甩下袖子:“好了,多大点事儿?”他重新把景平搂进怀里,“跟我说实话,你还好吗?”

    他们彼此相爱,才能把破碎的对方一片片捡回来,捧在心尖重新拼好,从此珍藏。

    过程辛苦却也幸福。

    第094章 遂心

    先安殿里, 赵晟没急着走。

    他对着父亲的牌位默默发呆,他从未想过辰王兄的心机这般深沉。

    甚至阴毒。

    他印象里,赵晸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他还记得大皇兄断臂之初, 他要去跪求父皇, 为皇兄改一改祖宗规矩。

    辰王却拦了他——缺弊之人往后或许会心生嗔恶, 确实不该做一国君主。

    而今,皇兄心中的嗔恶真的在经年累月中,破土生芽了么?

    “陛下, ”暗影里, 侍奉过先帝的老太监转出来,“陛下身子会好的,一切会上正轨,莫要过于忧心。”

    时光流逝, 老人更佝偻、更像鬼了,那副尊荣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咽气, 到另一个世界伴驾去。他颤巍巍地在赵晟轮椅前蹲下,缓声道:“老奴私下做了一件事,还未向陛下请罪。”

    赵晟已经累了, 撑着精神道:“阿公做什么事, 朕都不会怪你的。”

    他摆摆手, 不想再说。

    老太监却不依, 从怀里摸出一纸文书:“这是康南王前去西南边域时, 监军铎戌的政令, 是老奴让铎戌身边之人偷出来的……”

    “你!”

    对方把手伸向军务, 赵晟还是生气了。

    他手抖,想接, 又懒得接。

    同时他也明白老太监的意思——李爻从前在军中名声就很好,而今更是声威高涨,将在外没有政令,照样调遣兵力。如今他得掌武令在手……

    老太监是在提醒他防备。

    顺着那点怒意,他心里升起股烦躁,晏初待朕从来赤诚,为何父皇防他、辰王兄防他、阿公也防他!

    是他们错了,还是朕错了?

    “烧了吧。”他冷声道,“阿公的意思朕明白,往后不可再这般。”

    老太监见他冷着脸,没再多说,将政令就着烛台烧了,又转回来,从怀里摸出个白玉瓶子:“这是陛下当年交予老奴的……说是康南王所中之毒的解药。”

    赵晟眼睛一亮,但他现在半张脸动不得,眉目呆滞僵硬,像个被夺舍的呆子:“那快着人给晏初送去!阿公怎么不早拿出来?”

    老太监没动,却道:“如今陛下、太子殿下同时有恙,太过蹊跷,老奴怀疑是辰王殿下以毒谋害,老奴听陛下说过,康南王所中之毒名为五弊散,解药极其难得,若陛下、太子殿下也中此毒,这解药……只有一份。”

    赵晟脑袋发胀,老太监的声音像只苍蝇在他脑袋里环绕,他烦了:“罢了,先找御医看过再说。”

    言罢,他示意樊星推他回去。

    赵晟登基以来,第一次不摆御驾,只凄冷冷地凭月光照亮去路。

    乘着同样的银洒光亮,马车在王府门口停稳。

    刚刚李爻搂了人,低声一句“你还好吗”,把景平心里的不痛快扫没了。

    现在二人下车入院。

    胡伯、孙伯正在当院下棋,等人回来呢。

    “王爷、公子饿不饿,吃点东西再歇息吧?”胡伯迎过来。

    景平看李爻一眼,又溜达过去看看残局,乐呵道:“杀得这么激烈,二位继续,我照顾太师叔就好。”

    李爻再过两天就要走了,乱中的片刻宁静弥足珍贵,他只想和他单独过。

    结果吧,李爻什么也不想吃。

    他日常便不喜欢人伺候,自理洗漱时,心思已经转到掌武令上了。回屋往床上一坐,摸出那块牌子看——为了这破玩意,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死多少人。

    正自出神,景平敲门进来了,也换了衣裳,披散着头发,看模样就是起腻来的:“乏累吗,我帮你行一回针。”

    李爻看他。

    他知道景平心里不可能没波澜。旧事如同一道伤口,不流血了疤也还在,景平经年日久对真相的推演,是一次次对伤口的轻剌慢磨,避得过被骤然告知真相时,如一刀将伤口豁开的疼,是因为痂早已被他自己掀过无数次了。

    都是疼的,疼法有区别而已。

    李爻没拾茬儿,拉他坐下:“你跟我说实话,想不想报仇?或者讨个说法?”

    他问得漫不经心,随手把掌武令撇一边去。

    景平看他这模样有点想笑,忍不住捋了他一把白头发捧在掌心,摇了摇头:“不忍心糟蹋你的心血。”

    白缎子似的发丝绕指柔,很美,是被痛彻心扉染出的颜色。

    他顿了顿,抬眼看李爻:“我总说想护你,终归是将你拉下水了……”

    “拉下水?”李爻抬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景平。

    不知为什么,景平在那双眼里看出别有意味,让他不敢直视,仿佛再继续,就会勾起他心里另外的情愫。

    他别过脸没看他。

    “怎么不看我?”李爻笑着问,“你我本就在泥塘里,何来拉下水之说?”

    景平垂着眼睛苦笑了笑:“掌武令在你手上,不要轻易还回去了。”

    若不能卸甲归田,若有一日,龙椅上那位倒行逆施,你便坐上去,好不好……我一定为你扫开所有算计,只有这样才是真的护你周全。

    这念想不是第一次在景平心里冒出来,却从未如此强烈过。

    李爻不知对方的心思,还是那样看他,心道:他借力打力的算计环环相扣,只怕现在辰王殿下没想到自己阴沟里翻船,想要的东西已经飞了。

    “皇上和太子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但景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晏初……”他展臂搂着李爻裹在怀里,合上眼睛,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

    亲昵让李爻一时恍惚。

    他向来受不得这般奉若珍宝、过于细腻的情,因为经历在他心底埋了一颗种子,让他骨子里觉得感情太牵心,往后总会有巨大的陷阱等着。

    即便他全心全意信景平,意识里的怕也很难被理智轻易消磨下去——小景平眼下再如何算无遗策,不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么。他能以一人之力对抗皇权世族吗?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矫情——他不是还有我么。

    他抬手搂了景平,一下下抚摸对方的头发。

    他想做些什么,让自己安心,也让对方安心。

    心念一变,李爻忽而嫌弃景平发间埋的面罩带子:太影响手感。

    他抽手拽开。

    半片面罩倏然而落。

    景平被吓一跳,在李爻怀里抖了下:“晏初你……”

    端睿之人方寸骤失,巧妙地勾起李爻心底招欠又邪恶的欲/念,他把景平从怀里扶起来,捻着他下巴柔声问:“怎么了?”

    景平戴惯了面罩,脸上突然什么都没有了,一时慌乱,而后他看李爻似笑不笑的表情,知道对方不正经的魂儿醒神了。

    他小坏心眼一转,别过脸:“怕你嫌我。”

    李爻皱眉头笑着看他,像是分辨这句话里几分真假。

    而景平逗闷子似的就是不看他,眉心微蹙,眼神很游移,突然转身要将面罩抢回来。

    李爻有防备时,臭小子是不可能一招得手的,果然那面罩被王爷左手抛、右手接,完美地带出一道幽光,掠过景平头顶。

    景平抢了个空。

    李爻再一甩手,面罩已经稳稳当当飞到桌上去了。

    “晏初你……别闹!”景平似是真的有点急,起身要去拿面罩,没彻底站起来,被李爻一把扯回来,险些跌倒。

    李爻顺势接住他搂进怀里抱了,食指刮过他鼻尖:“往后一辈子,你在我面前都要戴着那玩意?早知道当初就不送你了。”

    刚刚景平一系列行为别有用心,是顺着李爻的恶趣味演戏逗他玩来着。

    现在他则真的惊了。

    他仰在李爻臂弯里,“宁死不屈”地拿一条胳膊肘撑着床,不肯彻底被放躺。

    他怔怔看对方,李爻堪比丹青描摹的精致容貌就在眼前,近得让他恍惚,柔和得让他心醉,在醉里夹着被勾得难耐的心痒痒。

    “你……你……你刚说什么?”景平问。

    李爻更乐了:“想遂你的心,你倒傻了?被小庞传染,怎么还磕巴上了?”

    景平心脏狂跳。

    李爻从前不拒绝他,但多是被动的默许。

    近来对方接二连三给他承诺,刚刚“往后一辈子”之言,不像话里带着郑重,风格非常“李爻”。

    他一时愣神,李爻已经用手指在他唇上描一圈:“怎么长的,这么好看?”他笑,“我尝尝,好不好吃。”

    跟着,流氓真的俯下/身子,用舌尖舔开景平的唇缝,把人缠了一遍。

    从前多次都是景平惹人家,而今李爻一展才华,景平立刻懵了。

    他何曾想过,晏初这么会……招人,这么会调情。吻起初若即若离,带着恰到好处的侵略性和依依不舍,而后便只剩微末的强势,给人一种被引诱了也义无反顾的安全感。

    景平被亲得晕晕乎乎,也不知怎么就让李爻彻底放倒了。那人居高而下撑着身子笑:“喜欢吗?哪只小狗脸这么红?闭眼。”

    声音低沉温柔,蛊惑人心。

    景平下意识听了他的话。

    眼睛闭上,人更加敏感了,他片刻心里一团火起,随着心意搂住李爻,将他腰带抽开,手还不待往衣缝里探……

    李爻突然“嘶”地抽了口气,人定住了。

    跟着不怎么灵便地撑起身子。

    指不定是抻到哪处伤了。

    果不其然,李爻坐直身子,微蹙着眉,满脸败兴的气苦。

    他衣裳已经阑珊,脸颊染着浅淡的红,白发恣意地铺散开,有种谪仙落红尘的败德招惹。

    仙人随手彻底抽开腰带解夹裹,嗔道:“影响发挥。”

    有点气急败坏。

    景平起身问:“哪里疼了?”他不放心,“不行,我得看看你的伤。”

    李爻把夹裹抽/出来:“哪儿也没疼,就是刚才弯着腰,它戳我胸口。”他下意识想把东西撇开,念起这是景平亲手做的,于是压住脾气,好心气儿地把东西折好放一边,随口抱怨,“我都为国效力伤成这样了,该找皇上要些补偿。”

    他说完不当回事,登徒子似的掠起景平颈侧的长发,贴在鼻子边闻了闻:“美人好香啊。”

    景平却皱眉,一脸不高兴地看他:“晏初,你怎么在床上提别的男人?”

    李爻下意识想笑他“乱吃什么飞醋”,但看他神色确实不大对,愣了一下。

    片刻的顿挫,景平会变脸似的,笑眯眯地扑过来,护着他后脑把他放躺下,“伤没好呢,不能太劳神,”他贴着李爻的耳朵,“你刚说遂我心的,我伺候你。”

    而后,他撑开李爻双手,与他十指交握,将他按在床上,俯身吻下去。

    李爻乍没反应过来对方的逻辑,脑袋转好大一圈终于拐过弯了:好啊,小王八蛋!好一番借题发挥的曲转乾坤。

    第095章 痴情

    李爻挡得住刀锋箭雨、顶得住无端算计, 唯独受不了细腻到每根头发丝都被珍视的情感。

    景平的吻落在他额头上,细细密密杂乱地向下,将他吻得忍不住合了眼睛。吻也落在嘴唇上, 没有他撩逗对方的坏心思, 平铺直叙透着欲/望, 欲/望里藏着极深的爱恋。

    李爻很是不知所措。

    若说纯粹的欲/望不过是一场欢愉的交换, 那么景平待他则绝对不止于此——景平爱他,给他的爱意太拿得出手,到了床上反而成了对他的束缚。

    他明知景平刚刚借题发挥, 自有小心思, 却依旧揣着明白,难得糊涂地不忍心将他推开。

    景平的手很轻,吻也很轻,像伤药一样, 逡巡过他身上每一道旧伤痕,与沉默记录着他过往的疤痕共鸣。

    不用言语, 已经通感。

    吻越发向下.

    李爻惊了,托起景平的脸:“你不用这样!”

    景平抬头,伏在他身上挺坏的一笑:“你说要给我聘礼的, 不是只要你有吗?”

    这……是一个意思吗?!

    李爻震惊于这小子张冠李戴的能耐, 被骚话一口噎住。

    景平又道:“伺候太师叔, 天经地义。”

    更怪了。

    “不好意思吗?”景平声音松松散散的, “刚才你要我闭眼的时候, 挺风流自得呀。”

    李爻:……

    景平凑过来, 贴着他的耳朵道:“闭眼。”

    不及李爻反应, 他眼前一晃。

    那坏小子用衣带蒙了他的眼睛,熟练地打了个结。

    深蓝近黑的衣带上勾着银线, 衬得李爻极少有地露出种不知所措的美。

    美到极致,有股妖气。

    李爻下意识想把带子揭开,被景平一把按了手。

    “情趣。”景平指尖自他额头、鼻尖描到嘴唇、下颌。

    而后他重新吻他。

    不再给他多言的机会,用柔情将所有顾虑和拒绝都融化了。

    李爻轻轻抽一口气,像一声叹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景平对这反应满意极了,回手扯落了帐帘。

    贺景平说到做到,确实是“伺候太师叔”,他不让李爻多挪动,直到自己也夙愿得偿,搂了李爻在怀里。

    对方身上依旧半点汗星不见。

    李爻背对他躺着,耳根比平时红很多,被银白衬着,不自知地招人。

    景平忍不住啜他耳朵后面的一片皮肤。

    “还没闹够?”李爻闭着眼睛,听语气有点不乐意。

    他现在的感觉很难评,想他翻手云覆手雨,说一不二,从没想到有落得如此下场的一天——臭小子再如何待他似水柔情,先照顾他不憋屈,那事实也是他被人家得手了。

    可这好像又是他自愿的。

    不对劲。

    心里,身上都不对劲。

    景平被他一声低喝,立刻收嘴,手臂倒更紧了几分。

    “我要被你勒死了……”李爻抱怨。

    景平又赶快松开些:“我……就是太高兴了。”

    李爻嗤笑着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垂眸看见自己身上的斑驳,假嗔道:“你这些招数从哪儿学来的?简直比流氓还流氓。”

    景平笑道:“只是随着心意,对你做了想做的事,还想更浓烈放肆些,怕你……的伤,吃不消。”

    李爻难得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不甘心道:“你还蒙我眼睛,难不成往后每次都不让我看你?”

    他知道景平大约是因为脸上的伤痕自卑。

    美其名曰是情趣。

    我信你个大头鬼。

    而景平的脑回路则是搭在另一个岔口上的。

    “往后每次”被他精准地画了重点,他怕把人惹毛了,没摘出来得瑟,在心里偷偷品味好几个来回,脸上只露出丝不正经的甜笑。

    李爻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子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景平乐得如此,脑壳给戳出个窟窿都能冒出糖来。

    “不困吗?”他傻笑,换话题,“我给你揉揉,你好好睡一觉好吗?”

    问完不等李爻回答,兀自起身,生怕对方骨头还没长好,帮他翻了个身,自他肩颈的肌肉和穴位起手,一路向下揉压。

    这回真的没什么旖旎情欲了,李爻知道,这小混蛋觉得委屈了他,变着花样给他补偿。

    景平的手掠过李爻左边肩胛:“这是刀伤?怎么来的?”

    李爻肩胛骨旁有道极深的疤,皮肤增生的颜色都浅淡了,却依旧厚重。

    当年一定是万般凶险。

    “唔……”李爻懒洋洋的,“我第一次上战场是做前锋营统领,带人冲在最前面,可不会像现在似的,有很多人随护。当时陷进敌军战阵难以突围,死了好多兄弟,我被人一刀扎在后心,眼看不行了。就是这次,辰王殿下亲自带人来救我,我捡了一条命,他丢了一条手臂。”

    九死一生,不过如此。

    辰王这人太复杂了。实在不知该如何评说。

    景平没再说话,专心给李爻舒筋活络,片刻把人按得睡着了。他扯过被子盖了他,轻轻侧卧下看着他。

    李爻行伍惯了,睡觉总留着三分警醒,寻常时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醒了,而现在景平一系列的小动作做过,李爻还是睡得很沉。

    久不释放,累了吗?

    还是你对我早已经彻底放心了?

    景平这么想着,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他借微光看人,李爻没什么表情,安静让他换了一种气质,没防备、很乖巧。

    景平实在忍不住,悄悄掠开对方的碎发,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

    这下把人搅合醒了。

    李爻困劲正上头,皱着眉,没睁眼,抬手把景平按进怀里搂了:“睡觉,不睡滚出去。”

    以景平的聪明才智,当然选择老实缩在他怀里认怂。

    哪怕瞪眼到天亮,给他当一夜搭手抱枕都甘愿。

    李爻一觉睡到晌午,王府里安安静静,没人来吵。

    他睁眼,见景平还在他怀里,不知是早就醒了还是压根没睡,正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他顿时被惊得一阵咳嗽,借势起身,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跟做梦一样。

    景平紧跟着他起来,拿衣裳给他披:“有哪儿难受吗?”

    李爻深吸一口气,瞥一眼景平关切的表情,把“难受也是我自以为是,活该自作自受”咽回去,要翻身下床。脚出被子,晃见脚腕子上一道红。

    他皮肤白,那红艳得像血痕一样扎眼。

    那是条线编的红绳,尺寸很合适地绕在脚踝上,带着个精致的结扣。

    他狐疑地看景平:“这什么?”

    景平抬起自己手腕晃了晃,他也带了一个:“月老的红线,盼你高枕安卧,见事心喜。”

    他本想编个同心结,但想起战阵上的同心索,便默默改了平安结。

    “你编的?”李爻问。

    景平有点不好意思:“编了好多次,总算规整能看了。”

    这行事风格异常小儿女,却让李爻很难不顺从珍稀。

    李爻又笑着问:“那怎么你戴手上,我就得戴脚上?”

    景平更扭捏了:“想让你一直戴着,又怕给你惹麻烦。”

    心思太细腻。

    王爷老大不小、光棍一个,若被发现手腕上凭白出了条红绳,指不定招来多少口舌。

    李爻捋着锦线:“我很喜欢,”他又看景平手腕,“诶?怎么你的有织银线,我的就没有?”

    说着,他拉过景平的手。

    距离近了便看出那哪里是银线?分明是他银白的头发,精细地编在锦线里,在平安结两旁缠得紧密,像两个收尾的小银环。

    这……

    李爻无言以对。

    不知是该说对方痴情,还是癫了。

    他咽了咽,决定战术撤退,穿衣裳下地,转到屏风后洗漱:“我去一趟兵部,晚上回来吃饭,你没事就老实在家等我。”

    这副口吻,让景平心里蓦地一喜。

    李爻则颇有“负心汉”的架势,说走就走。

    但他终归还是被小情人拦住了,半推半搂地请他屈尊移步到厨房,伺候着喝一碗粥,又喂了一角馅饼,才罢休。

    小情人送负心汉到门口:“太师叔,工部给你的面罩呢?”

    李爻不明所以:“和盔甲在一起吧,怎么了?”

    景平掀开车帘,扶瓷器似的送他上车:“无恙兄说那面罩里有滤片,让我给你换一换。”

    “回吧,难不成你要送我去兵部么?”李爻摆摆手。

    那臭小子看着他笑,神色里满是亲昵,像是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李爻终于忍不了这份腻歪了,轰他道:“快走快走。”

    早没发现你这么粘人呢。

    景平转身要下车,突然转头回来,在李爻嘴唇上深深找补了个吻。

    李爻猝不及防,几乎仰过去了,重心不稳要回手撑座椅,须臾间得景平适时在背上一撑,稳了重心。

    色狼得逞笑得更像花儿了,放开他轻声道:“早点回来。”之后掀帘蹦下车,屁颠屁颠回府了。

    事态至此,已经脱离开李爻的预想和控制,一路疯癫走势,难以预估。

    他无处伸冤,没得理说,暗叹一声:自己要宠的人,多没边儿也是自找的。

    “走吧。”他沉声吩咐。

    可能是有火,嗓子有点哑。

    景平从昨天到现在开心得不行,回到府里,看什么都更顺眼了。

    他独自去库房,见武器架上将军的盔甲挂得规整,面罩和头盔擦得锃亮,放在一起。

    景平拿起面罩回屋,借光仔细看,确实见贴近耳根的地方有个极小的卡扣,用巧劲一拨,卡子就开了。

    面罩内层极薄的银乌整片掀起来,夹层里果然有滤片。

    那滤片已经不洁白了,吸附了很多爆/炸/物细粉。

    这面罩李爻其实没戴过几次,滤片却已经污浊成这般,看来是要勤换的。

    景平将面罩内侧精心擦净晾干,换好新滤片。

    跟着,他与那脏污的旧滤片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拿起东西,去了草药房。

    王府的草药房本来是个小仓库,阴存着常用药。景平住进王府之后,心心念念看顾李爻身体,这地方就慢慢被他改造成专属药房了。

    他进门倒一碗开水,将旧滤片放进去。

    精致片刻,水面浮了一层尘。他把浮沉撇掉,拿琉璃小碗架在火上,将水倒进小碗里盖上盖子,小火慢熬。

    琉璃小碗是透明的,景平见碗里的水要熬干了,才灭掉红泥小炉子的火。

    他拿出银针,浸在碗底“被浓缩”的水里,银针果然变色了。

    但药毒同源,这只能说明滤片上有药物残留。

    景平把小碗拿到日光下细看,他缓慢翻转角度,看见碗壁上附着一层蒙膜似的东西,他用指尖沾了丁点,点在舌尖,跟着便皱了眉。

    第096章 行刺

    李爻心心念念早回府, 可出发在即,琐事极多。

    他离开兵部衙门时,天都黑了。

    他坐在马车里, 看车外的人间烟火, 突然开始反省——到现在都不知道景平到底喜欢吃什么。

    这臭小子似乎不挑嘴, 只要是他做的, 对方会一股脑吃个盆干碗净,无论什么菜、什么饭,全部喜欢、并列第一。

    咳, 谁让我做饭好吃呢。

    李爻腆着脸想。

    正这时, 马车路过一拉遛儿小吃摊子。卖蜜饯干果的摊位前,四五岁的小孩正拽着家里大人撒娇耍赖磨吃的。那孩子长得和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好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头上冲天锥绑了截红绳, 支棱得像个鸡毛毽。

    大人果然经不住这可爱孩子的软磨硬泡,乐呵呵地皱眉头妥协, 把他抱起来指着一堆一簇的好吃的,问他想要什么。

    李爻被这画面柔了心思,他不禁想, 救下景平时, 那孩子也不过这么大。

    后来景平跟着花姨婆四下漂泊, 老婆婆不会慢待他, 却会被现实所困, 难以给他足够的童年烂漫。

    所以他才有种超脱年纪的冷淡么?

    没有一蹴而就的成熟, 都是被不知多少残酷现实打磨成那副模样的。

    李爻这么想着, 向小侍吩咐“快一点”,便落下了车帘。

    他进府门, 是孙伯来迎。

    “景平呢?”李爻问着,将外衣脱了,径直往厨房走。

    孙伯接了衣裳跟着他:“公子在药房窝一下午了,现在也没见出来。”

    “先不惊动他,”李爻道,“我去做点吃的,您去忙吧。”

    王爷府上向来没繁文缛节,连滚蛋都知道。

    于是,孙伯本着“再位高权重也是小年轻,不好好吃饭怎么行”的心态,关切道:“您还是先和公子把晚饭吃了吧,这时间不早了。”

    李爻笑道:“很快的,一会儿我找他一起吃。”

    这不听劝劲儿的。

    孙伯知道东家八成在街上看见好吃的,又技痒了。他在江南小院时也会偶尔如此,从集市上回来,一脑袋扎进厨房,然后捣鼓出美味来。

    可那时他闲人一个。

    眼下宵衣旰食的……

    孙伯决定无视东家的意思,找景平告状——全府上下,能治王爷的只有公子了。

    更何况,公子也不好好吃饭,说要等王爷回来。

    凑一对儿的不省心,咳。

    李爻当然不知老家人的腹诽,已经“占灶为王”,把厨子们都打发出去了。

    他洗好手,翻箱倒柜,找出去年洗净晾干的梧桐花,加极少的水煮出香味,再滤去花瓣,加了白糖,熬出一锅薄糖浆。

    端锅下火冷片刻,他将些花生、核桃扔进去,用大铲子无火翻炒。

    糖浆冷得很快,迅速泛白反砂,黏裹在干果外面。

    李爻右肩有伤,左手一通操作依旧干脆利落。

    他很满意,抻出张大油纸铺开,将满锅糖粘子倒在上面,摊成一片等小吃彻底冷却。他随手捻起一颗,刚想尝尝,突然被人搂了腰。

    景平是故意压低脚步和呼吸声猫过来的,厨房灶火声杂乱,李爻真没发现他。

    “怎么回来就钻厨房,”景平蹭着李爻的发鬓,“不想我吗?”

    李爻让他惊了一下,偏头笑骂:“偷袭我,不怕吓坏了老人家?”他随手把糖粘子喂进景平嘴里,“尝尝好吃吗?”

    那是颗花生,被单拎出来彻底凉了,吃进嘴里又酥又甜,更蕴出一缕熟悉的香。

    “怎么样?”李爻问。

    当然好吃了。

    景平又吃了一颗。

    他是不太爱吃甜食的。但眼前这撮糖粘子格外引他垂涎。不知是因为花香和甜度被李爻控制得恰到好处,还是因为这东西出自心上人之手。

    “怎么回来就做这个,连饭都不吃?”景平好奇。

    李爻眼珠一转,自觉说想补偿景平童年欠缺是在戳他心窝子,于是瞎话张嘴就来:“回来路上看见个排长队的小吃摊,本来打算买点给你尝尝,后来一想,我做的肯定比他的好吃啊,”他笑眯眯地在景平腰侧扶着摩挲,亲切顺便揩油,“心意这东西,拿钱买的没意思。”

    景平看他,总觉得对方这话说得不太实在。

    但他知道李爻不想说时,从不会去刨根问底,他笑道:“太好吃了,恨不能一口都吃掉,又舍不得。”

    说这话时,景平轻轻捧了李爻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而后才跟他贴了贴额头。

    分明是在说糖粘子,偏生出股另有所指的意味。

    李爻秀峻的眼眉一挑,心说:果然哄小孩的东西哄不了这小流氓。

    他暗笑自己竟然也有瞎忙活一气,只为博人一笑的一天,清了清嗓子:“我饿啦,糖粘子凉了更好吃,咱们先吃饭去。”说完就要跑。

    “太师叔。”景平突然换了称呼,这让李爻一时恍惚——对方还是那个薄脸皮的小冰块。

    “再让我吃一颗呗。”景平磨他。

    本来就是为了逗他开心的小零嘴,吃就吃呗。

    殊不知景平没拿糖花生,反而看向锅里。

    锅底还有些没挂在坚果上的糖霜,景平伸手捻了:“好像有股香味,用什么熬的糖?”

    李爻笑道:“尝不出来吗?那么熟的味道。”

    “嗯……”景平皱着眉,“所以得再好好尝尝。”

    话音落,他用沾糖的手指在李爻唇峰上一点,跟着凑上去,将那口糖舔个干净。

    顺带在对方嘴唇上撕磨着。

    李爻迎着他尝到半口清甜,心道:越发花样百出。要青出于蓝了么?后生可畏。

    带着蜜糖的吻没持久纠缠。

    “果然是最喜欢、最熟悉的味道,”景平眸色柔和,不等李爻说什么,拥他出了厨房,“身上的伤还疼吗?我先陪你把衣服换了好不好?”

    不提李爻的骨伤,单论肩膀对穿的窟窿就离痊愈远着呢,他自行换衣裳是略有勉强的,可现在他只觉得这臭小子得手之后,像块让他舍不得扔的狗皮膏药,止疼却黏糊。

    他瞥见胡伯正从偏院过来,想把手从对方的搀扶下抽/出来:“又没残废,不用扶着。”

    景平的手反而不大正常地顿了一下,把他拉得更紧了。

    也就在这时,李爻余光晃见院墙上掠过一道不对劲的暗色。

    他惊觉不对——几乎同时,背后蓦地啸起破风声。

    骇人且熟悉。

    景平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措步护住。

    李爻顺着景平的势头闪身,宽袍大袖翻扬,冷箭被他用袖子扫偏,钉在树干上。

    他大喝:“胡伯别过来!”

    跟着,他手在腰间一带——什么也没有。

    ……

    妈的!

    李爻面沉似水,心里暴躁。

    可叹他刚刚在厨房忙活,嫌腰里悬着匕首碍事,把东西卸了!

    “杀鸡焉用牛刀?”景平在李爻腰间轻带,将他送到旁边,扬手两枚钢针。

    被对方欺负到家里了,何须再留手?

    暗器是冲对方眼睛去的。

    杀手一共两人。

    冲在前面那位眼见景平抖腕子,在空中腰身一挺——鹞子翻身,干净利落地躲开冷光。

    而同伴却被他挡住视线,看见星点寒光时已经晚了。

    两枚钢针一起扎进左眼,那人惨呼一声,落地捂眼,踉跄翻倒。

    景平一不做二不休,又几枚钢针补过去,既狠且准地落在那倒霉蛋几处大穴上,对方登时跟自己的胳膊腿生疏起来,在地上翻身数次站起不来。

    另一人没想到,同伴这么快折了,摸出手/弩向景平便射。

    距离很近,机扩的射速比人手打暗器快很多。

    但李爻一直旁观,又不是死的。

    千钧一发之际,他脚尖挫飞一块鹅卵石。

    石头像小炮弹一样,“呼”地冲那人太阳穴砸过去。

    杀手顿时分心,躲闪之余,手/弩角度偏斜,短箭谬以千里地连景平头发丝都没擦到。

    搏命过招,稍有差错便胜负既定。景平匕首出鞘,一斩落在对方手背上。

    平铺直叙的一刀,有削金断玉之力。斩断了对方半只手掌。

    手和手/弩落地分家,血扑洒而出。

    而那杀手忒奇怪。不喊不叫,更似不知道疼地连眉头都不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左手从后腰拽出匕首,又向景平扑过去。

    金石擦错间,李爻已看出那人不是景平的对手,他站定没再插手。

    果然不出三招,杀手的匕首被景平齐根斩断。景平抬脚踹在那人胸前,对方直愣愣摔出去,落地呕出一口血。

    行刺彻底失败了。

    李爻不是武将,府上就没养家将。更因离府五年,之前的家丁也早遣散得七七八八。

    这王府实在是没有王府的排场,完全是几个老少爷们聚在一起过日子。

    而今变故突发,胡伯先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缓过来意识到自己打不动但是能喊,遂敞开嗓门大吼:“快来人呐——有刺客!”

    老人家平时爱玩儿个票,气沉丹田,一嗓子嚎的一里之外都听见了。

    但王府委实太大,家丁抄笤帚、伙夫拎刀,赶来救场时,架已经打完了。他们只得又去拿绳子,把人五花大绑起来。

    “你没痛觉?”景平冷脸问那断手刺客。

    对方与信安城郊袭击李爻的牵机处探子一样。

    “中毒了想解吗?”景平又道,“为什么来行刺?受何人指使?告诉我,我能救你。”

    汉子阴冷的眼里闪过一丝游移。

    也就在这时,王府院墙上另一道黑影陡然起势。

    那影子没往墙下跳,三声连续嘣响,三支弩/箭连发。

    两箭朝向两名刺客,另一箭是直奔李爻去的。

    这箭不同寻常,带着星点火光,“丝丝”冒响。

    须臾间,李爻和景平反应过来了——是湘妃怒!

    弩/箭太快。

    景平大惊失色,已经顾不得刺客死不死了。

    大喝一声“晏初”合身向李爻扑过去,可二人离得远,景平再如何轻功卓绝,又如何能敌得过箭矢流星?

    电光石火间,不知何处一道暗影凌空而起,从半空截住射向李爻的箭,黑旋风似的卷向偏院。

    李爻惊急万分,嘶吼道:“滚蛋松嘴快跑!”

    话音未落,他被景平扑倒在地。

    “轰——”

    连续三声爆响,三颗湘妃怒先后炸了,李爻的喊声被吞得像从未出现过。

    恶魔似的粉色烟尘铺天盖地而来。

    李爻是见了不知多少次生死的将军。

    可这一刻,他的心像被重锤捻过。

    滚蛋在用命救他。

    它从小被他捡回来,毛茸茸,黑溜溜,那么一小团,缩在他掌心里;

    而后,它长大了,爱吃爱闹有点小本事,已经像家人一样……

    李爻从景平怀里窜起来,用衣袖掩住口鼻便要往偏院冲,却被景平拦腰截住,抱起来送进最近的房间:“你受不了那地方,我去找它,听话!”

    景平说罢,猛然关严了房门。

    第097章 内讧

    景平直奔偏院, 他心里也是怕的,怕看见汪兄被炸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他脸毁掉的时候,汪兄天天来陪着他。那时候的无声陪伴胜过一切安慰。他们之间的感情, 不会被地位、财富或相貌左右, 他待它好, 它就会待他好。

    景平冲进粉色烟尘里, 掩住口鼻大喊:“汪兄!”

    他掸清视线。

    幸运的是,他没在爆炸中心点看到狗子。

    院子不算大,树郁郁葱葱, 此时被烟灌满了, 景平犁地似的一圈圈地找,他喊:“汪兄,出一点声音。”

    他不相信,又或者是不愿意相信滚蛋已经死了。

    喊了几遍, 一声轻浅的呜咽传来。

    缥缈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景平立刻寻声找过去——声音源头在一片矮树丛中。

    他轻轻拨开枝叶,见滚蛋窝在其中, 黝黑的皮毛上黏满了血和土,随着它急促的喘息起伏。这狗很聪明,大概知道那玩意会炸开, 听见李爻的喊声, 千钧之际松了嘴, 慌乱间缩进树丛躲起来了。

    树丛帮它挡去了一部分爆风。

    可饶是如此, 它依旧伤痕累累。景平想将它抱起来, 竟无从下手——院内石灯笼里烛火飘忽, 它全身是血, 长毛遮挡,景平看不出伤在何处。

    须臾间, 景平脱下外衣,轻轻翻动狗子滚了半圈,让它落在衣服上,将它一兜而起。

    他知道李爻挂心,快步回屋里去了。

    景平找滚蛋的当口,府上会武家丁来报,逃走的人没抓到,剩下两名刺客已经死得透透的。

    李爻还是被爆烟呛了两口,时不时咳嗽两声,他刚让人找地方暂时安置两具尸身,景平就进屋来了。他迅速腾开桌上一片地方,把灯火挑得极亮:“它怎么样!”

    滚蛋被轻轻放下。

    它右半边脸被血糊涂成一团,耳朵附近一片狼藉,眼睛不知是不是瞎了,前腿扭曲出诡异的角度。胸腹间被爆/炸的破片割到,身上数不清的伤口都在冒血,漾透了景平的衣裳……

    它还有些许意识,闻到主人的气息,勉强睁开左眼睛,眼里汪满了泪水。

    这样的可怜巴巴,李爻只在最初救它时见过,似是祈求,也似是难过。

    很疼吧,一定很疼。

    李爻想抬手揉一揉它,却找不见一片好地方。

    他的手在抖。

    滚蛋或许知道自己不大好,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把半边脸贴在李爻掌心里,温情地蹭了蹭,呜呜咽咽。

    是在告别吗?

    不要告别!

    正这时,景平将药箱拿来了。

    他斜向揉身过来,在李爻手腕上重重一握,很有力,也很稳定。

    跟着,他拿出个白瓷瓶,倒出粒丸药,向滚蛋柔声道:“乖,把它吃了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滚蛋对景平有绝对的信任,歪头将药吃进嘴里,片刻本就涣散的神志彻底懈了。

    景平动作干净利落,将滚蛋无数道伤口附近的毛剃了去。它身上足有二十多处伤,连片的灼伤里埋着爆片,腿骨断了两处。

    但这都不是最严重的。

    滚蛋右边整只耳朵几乎给炸烂了,皮肉破损,森森白骨暴露于外,有两块爆片嵌在其中。

    “它……真医得好吗?”李爻不想这样问,可他不得不问。他见过太多金石外伤,也见过太多爆炸后伤员的惨状。深知那些将士熬多少关卡,终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它挺得过去吗?这样大面积炸伤,太容易感染……”

    “它能活。”景平声音平静,手上工作没停,先将滚蛋大出血的几处地方清理缝合,而后,开始剃它耳边、脑袋上的碎肉。

    李爻只能看着,帮不上忙。

    他还记得自己初次挂帅的战后,他的小护军也被炸伤了,夜夜哀呼。李爻去看他时,他拽着李爻的手臂,只反复说一句话“统帅,求你杀了我……”

    一时迟疑,李爻气息不经意间乱了。

    “你想说什么?”景平聚精会神之余,看了李爻一眼。

    李爻深吸一口气:“若不成了,不如……给它个痛快吧。”

    “没到这地步。”景平依旧很静。

    “这于它而言是在受罪!”李爻声音也在抖,“于你……”

    “才是自我成就”几个字当然没能说出来,这话太残酷。

    景平的手一顿,他满手是血,不好再碰李爻,定定看他的眼睛片刻:“我治它,就要让它好利索,信我,好吗?”

    他很坚定。

    李爻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

    他没说话,留在此处帮不上忙,道一句“我先出去”,便离开了。

    李爻轻轻把门关上,站在门口吹了会儿冷风,看着眼前好歹被收拾过的狼藉,理智复活了。

    刺客看似是辰王派来的,但纠其因果动机,非常说不通——

    辰王再如何野心暴露,想把皇上扯下龙椅,取而代之,都没有必要在他已经表明“两不相帮”的立场之后,把他卷进来。

    是谁?

    这人此刻蹦出来,似乎是知道辰王的底细,在给他下绊子。

    李爻带着刺客的尸首去了刑部衙门。

    康南王府被炸了,这还了得?

    不大一会儿功夫,刑部尚书、三司总捕都来了。

    如今三司通通归辰王管,事情也很快传到赵晸耳朵里。他的反应在李爻预料之内,即刻调派辰王府的一半侍卫,看护康南王府,将李爻府上铜墙铁壁地保护起来了。

    李爻无所谓,没觉得不方便。反正他再有两天就要回鄯庸关,王爷这么帮他看家护院,倒省去他一块心病。

    跟着,辰王亲自到刑部衙门来了。跟李爻大眼瞪小眼片刻,相顾无言。二人心知肚明的话是不能摆到桌面上说的。

    最后,赵晸留下一句“定会彻查”,便劝慰李爻赶快回府休息去了。

    李爻折腾一圈,已经后半夜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终于不胜其烦,让侍卫们周遭戒备,把近身的人都支开了。

    他回到景平医治滚蛋的院子里,见屋里灯火通明,景平的影子打在窗棂上,专心致志。胡伯守在门口,以备景平有什么需要。

    李爻没进去打扰,打发老管家去休息,自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乏累,索性在石阶上坐下,倚着廊柱发呆。

    他看星星,看院子,熟悉的景儿突然陌生起来,被一通忙活压下去的心乱卷土重来。他胸口又闷又疼,经此一遭,他才知早将狗子当成了家人,而他眼看它奄奄一息,无能为力,依着经验评断出些丧气话,更偏激了景平的心意。

    这一刻,他万分矫情地讨厌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李爻听见身后门开了。

    他蓦地回头。

    景平也一愣,没想到李爻在这等着。

    年轻人见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脸上闪过心疼:“更深夜寒,怎么在这坐着?”

    问完不等李爻回答,继续道:“家里条件好、药也足够,它会好好的。”

    李爻大喜,从石阶上起来。

    他身体底子再好,这些年也糟蹋得差不多了,猛一起身,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紧跟着定神。

    景平当然看出来了。

    但手上的血迹没仔细洗净,他用手臂揽住李爻,稳着对方:“动物可比人皮实多了。”

    李爻张了张嘴,想跟景平道歉,又没想好该如何说。

    景平怕脏了李爻的衣裳,握拳搂过他肩膀:“什么都不用说,这不怪你。要不是我医术高明,汪兄确实凶险了。”

    颇有几分李爻不要脸的劲儿。

    李爻让他逗得笑了。

    “晏初,”景平往他身上挂,腻他道,“我好累,你陪我换身衣裳,吃口热饭,然后咱们就在这屋休息,守着它好不好?”

    这回李爻没嫌他腻歪,见他头上还有星点汗水,笑着帮他抹去,回手搂他去换衣裳,然后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面。

    夜太深了,二人垫几口便都不肯再吃。

    收拾一番,回了小屋。

    暗哑的灯烛映出一小片暖光,静谧温馨。

    滚蛋在窗边的小榻上,睡得很安稳。

    “我给它用了药,让它好好睡。”景平说着,也抱了李爻躺下,在对方眉弓上轻轻抚着。

    他也想安抚他好好睡。

    结果李爻一对眼睛瞪得比牛铃铛还圆,他拉过景平的手扣在掌心里:“过两天我就要走了,这事得跟你捋捋。”

    他将去过刑部衙门的事跟景平说了。

    景平一门心思在救滚蛋上,因果细节没来得及捋清,沉吟道:“你是觉得这回来的是真正牵机处的人?”

    李爻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道:“还记得范洪吗?我和你师父当初一直想不通,他身为高官,为何对缨姝那般痴迷,几乎做出自断前途的事。后来事件捋顺了,才知道他不是色迷心窍,而是知道缨姝的身份,而今回溯嘉王之乱,能看出范洪还是辰王的人,是嘉王之乱的推波助澜者……事情至此其实已经很明确了,辰王的人在暗中护着牵机处的人。只是当时咱们已知有限,想不到这么深——最初辰王或许的确和羯人密谋了一些事,而如今,他怕是与羯人分道扬镳了。”

    “嗯,所以羯人来激怒你,能伤你更好,若是伤不了,便给辰王一个教训,”景平冷笑,“我看他是自以为利用了对方,现在要遭反噬,内讧了。”

    景平顿了顿,将李爻面罩的滤片里有药的事情说了。

    “我研究了一下午,只能确定那不是五弊散,但不知到底是什么,你回都城后身体状况不好,或许跟这有关系,滤片我已经换过了,你自己也多在意些。”

    这事李爻没想到,可他觉得蹊跷:“辰王若想害我,大可把事情做得更隐秘些。”

    他回都城之初,对辰王没有防备,对方若是想害他,机会太多了。

    这也是景平没想通的地方。

    他道:“我要跟你一同去鄯州。”

    李爻奇道:“你去作什么妖?”

    景平笑没好笑:“上兵伐谋,身为我大晋的正使,自然是要去和谈了。”

    我不想让你上战场了,我要不费一兵一卒,把城池收回来,还要让那把你伤成这样的二王子得不到好果子吃。

    更不能便宜了赵晸,拿你当枪使。

    李爻正待再说什么,景平突然垂了眼帘看他,眸色里温柔一片:“你该睡了,”他描着李爻脸颊的轮廓过到嘴唇,“还是说,看我这么好,要给我奖励?”

    他笑眯眯的。

    李爻一偏头:“我选赊账,睡觉睡觉。”

    他翻身,又被景平一把揽回来。

    “晏初……”这臭小子别别扭扭地喊他,“你怎么待汪兄那么深情?”

    他附身吻他。

    李爻已经不知多少次,不经意间就被占了便宜。

    随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贺景平,你怎么连狗的醋都吃!

    第098章 实话

    景平睡醒的时候李爻还睡得很熟, 就在他怀里。

    他迷恋地看了人家一会儿,越发觉得对方哪里都好。

    可能是眼神太烫、太痴了,李爻渐而睡得不安稳, 景平在他肩上轻轻按住, 让他知道自己在, 沉声哄他道:“天还没亮, 你再睡一会儿。”

    李爻应该是听见了,很轻地“嗯”一声,翻身把被子抱成一团, 蹭个舒服的姿势, 睡踏实了。

    模样挺可爱。

    景平嘴角弯起一丝笑意,又不甘愿:被子抱得这么顺溜,怎么不抱我呢?

    这货睡前吃狗的醋,睡醒吃被子的醋, 怪忙的。

    醋缸安静片刻,待李爻彻底睡熟, 悄悄翻身起来,把被子给他掖好,掀开床帐下地。

    天光见缝而入地冲进来, 又被景平无情地拦住。

    他将床帐封严实, 想了想, 在桌边燃起一点药香, 抱起还在昏睡的滚蛋, 轻手轻脚出门去——晏初骨子里是个松散性子, 而他还能松散几天呢?

    好好睡一觉吧。

    景平把滚蛋交给胡伯照顾, 自己更衣出门,去了辰王府。

    看见大门觉得晦气。

    他复盘赵晸搞的小动作, 半步不想往里迈腿,因为见了面就想老大耳刮子呼他。

    但纵观如今局面,他又不得不去抢那执棋之位。

    辰王听说他来了,预料之外在眼眸里闪瞬而过。

    二人花厅相见,辰王免去景平的礼数周全,道:“昨夜之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你怎么样,没有损伤吧?晏初消气了没有?”

    景平看不出辰王揣着多少明白装糊涂,但他是打定了主意将糊涂装到底,他躬身行礼道:“下官前来并非为了昨夜的事情。”

    辰王又一次出乎预料。

    他只道对方满腹心思在李爻的安危上,是来催他快点查出结果的。

    “下官心中有一设想,”景平端坐持礼道,“但如今陛下龙体欠佳,事急,来不及行文奏报,只得来找王爷面议。”

    辰王示意他说。

    “如今观搁古政权,搁古王身体不佳,二位王子夺位已入焦灼之境,本该自顾不暇,为何突然与羯人暗通,前来攻我边域?”

    辰王知道这是羯人的挑唆,这挑唆的起因是他与虎谋皮。

    多年来,他一步步削去兄弟手足,将赵晟逼至绝路,如今只差夺得兵权,将所有的不是甩给赵晟,便能触及皇位。

    而他想得军权,是需要一个大乱的,在李爻难以维系抵挡之时挺身而出,顺理成章逼皇上交出掌武令。

    本打算用鄯庸关和谈之事,再次利用羯人挑唆,将这把火烧起来。

    但经昨夜的突发变故,让他察觉到事情走向的陡然失控,他怀疑羯人王上和祭司之间的矛盾已经割裂到难以调和的地步。

    大祭司一直力辩当年信安城惨案不是出自他一手策划,羯人内部也没少因此发生变故。

    如今他年岁大了,是不是自知没有几日好活,为了给自己洗清这盆污水开始不择手段了。

    因为昨夜的刺杀太过儿戏,更像是来给李爻拱火的。

    辰王相信李爻隐约知道他的暗中所为。眼下只差最后一步,他不能与李爻撕破脸。

    可李爻若是往深处想,很快就会意识到,昨夜他若是伤了,辰王便可顺理成章逼迫皇上交出掌武令。

    向来得利者存大疑,辰王不确定李爻是否在怀疑他是幕后黑手。

    好在,李爻昨日前来诉说情况时,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牵机处很是奇怪,为何有些死士齿间无毒,有些则有”,这话没说在点上,却像不经意间暗点辰王——

    我知道你手下有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团伙了。

    杀手是不是你派来的。

    辰王现在焦头烂额。他闹不清景平是否是得李爻授意来试探的。

    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景平笑了笑:“下官要外访搁古,拆了他们与羯人的狼狈为奸。如今我南晋尚才缓过一口气,常态征兵刚上正轨,太师叔的身体也经不得连番征战,我要让他和国力都缓一口气。”

    冠冕堂皇且直指关键,辰王若是反驳便更会让李爻怀疑昨日之事是他做的。

    他心思一转,问道:“晏初知道你这想法吗?”

    景平极少见地一噘嘴:“王爷也总将我当成太师叔身后的小跟屁虫吗?”

    辰王笑着没说话,心下飞快地盘算。

    若能得片刻喘息之机,弄清到底是谁与他暗中较劲也好。

    在他看来,李爻那脾气是恨不能即刻冲到前线,一天之内收复失地。在李爻的刚硬手段之下,想制造让他应接不暇的局面并非易事。

    再想贺景平,以他一人之力拆拨搁古与羯人的边交不大容易,即便真的被他拆开了,事情也未必是坏事——拿掌武令不成,可再寻他法,若让李爻切实察觉到他里通外族,对方便八成不会是眼下“两不相帮”的姿态了。

    杀一个李爻可以用卑劣的手段,但得登帝位那日,要从哪找来第二个兼资文武的好助力呢?

    辰王扪心自问,从始至终,他都当羯人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但他待李爻,终归是惜之敬之,若非当初为了安稳父皇心意,他也断不会提出下毒防备的计策。

    不曾想,一步错,步步错,兜了一大圈,与皇位失之交臂,如今又费力求取,实在是报应。

    辰王道:“也好,使节文书我速速着人备好,你此去危险,保全自己为重。若是不成,毕竟还有晏初给你撑腰,南晋更会举国之力,做你们的后盾。”

    景平起身行礼道:“多谢王爷。”-

    景平回府时,李爻已经起来了,正照顾着萎靡的滚蛋喝米汤。

    那人见他回来,淡然一句“回来了”,就把眸子垂下,安抚似的捋着滚蛋的半边头毛,不说旁的。

    这场景让景平陡然而生一种错觉:李爻像是无声地说“当着孩子的面,不跟你吵架”。

    他甩甩头,把这不靠谱的念想甩飞。

    他太了解李爻了。

    别看李爻十句话里有九句扯闲篇,可偏偏总能不着痕迹地留下半句提点。

    而今他一句不多说,是比寻常时候郑重了——给你个机会老实交代。

    景平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狗腿子劲儿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下去,可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不得不揣着目的“自作主张”。眼下回家了,只得再加紧狗腿几分哄人。

    他凑到滚蛋身边,接过李爻手里的米汤小碗,替人家喂狗:“我去辰王府上了。”

    李爻看他。

    “讨了议和使节的差事,我要和你一道出发。”他扫一眼门窗,见关得好好的,开始起腻往李爻身边靠。

    “唔,这你跟我说过了。”李爻不经意间起身,溜达到桌边倒水喝。

    哎呦呵!

    景平靠了个空,栽歪一下。

    二人交心相付以来,李爻第一次明着让他吃瘪。景平心里一哆嗦,但他打定的主意,不会因此改变。

    他回王府的路上就在想,昨天他跟李爻一带而过议和之事,李爻估计是累了,心里也乱,才没多问。今天他醒了只要稍微细想,就会预想到,二人离开后,辰王为达目的会闹出什么乱局。

    李爻或许会生气,也或许会怪他。

    可箭在弦上,掺和进来了,便不能抽身而退。

    李爻坐在景平身后凳子上喝水,无声无息。

    景平则一勺一勺把米汤给狗子喂完,检查过它的伤口,给它换了药。

    直到事毕,景平把手洗净,到李爻身边坐下,二人一直没说话。

    “晏初,”景平把茶杯从李爻手里接过,放在旁边,他握了对方的手拢在掌心,“你怪我在皇上和辰王之间反复横跳,挑唆事端?”

    李爻突然笑了:“我怪你,你就不这样做了么?”

    景平一噎。

    “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李爻极少有地正色对景平说话,“我想听实话。”

    他将那没溜儿的气质收敛干净,便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是啊,为了什么?

    乍看,景平是在寻当年的一个真相,起初景平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信安城的旧事蹊跷,得知因果才能在乱局中活下去。

    他向李爻信誓旦旦地说,不为报仇,不会糟蹋他的心血,而今李爻骤然一问,他才突然觉得,他参与到和谈中来,看似是为了让双方偃旗息鼓,而其实呢?

    辰王或许不知他的初衷,但李爻知道——他要在不经意间因势利导地针对辰王,他做不到任赵家人打得头破血流、两不相帮。

    他说浑水好摸鱼。

    鱼到底是什么?

    这问题直白、赤裸。

    “为什么让我不要把掌武令还回去?乱事了了,你不想跟我走了吗?”

    “当然不是!”

    景平脱口而出,这之后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心思依旧有九成为了护着李爻,可这般下去,为护他一人,必将掀起血雨腥风。

    他不在乎、做得出,但李爻扛不住。

    晏初他没有理由扛住。

    那二臣贼子之名在这些年被他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伤痛粉饰,好不容易不再那样刺痛扎心,而今,自己却要他背负更大的窃国之名么。

    景平心里一时怯懦,他看着李爻,对方从前合身的文生袍子而今变得宽缓松弛,他形销骨立,他早生华发,他面色苍白……

    独自支撑怎么都太勉强了。

    景平的心便又强硬了——我誓要保护他,从不曾变。

    他握着李爻的手紧了几分:“是我居心叵测。”

    李爻定定地看他片刻,卸了口气。

    景平神色跟着黯淡了,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无言片刻。

    “你呀……”李爻先开口了,他看不得他这样,抽/出被景平握着的手,抚上他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腹摸索脸颊有点痒,又有说不清的暧昧情意,“天下乌鸦一般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看清你想看的,必会污了眼睛脏了手……你我皆是局内人,逆浪淘尽,万劫不复也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你有弄权之心,也知道你是为了我。”

    景平鼻息一沉,他在话语间听出了挣扎。

    李爻与命运无奈纠缠的挣扎。

    他难过又欣喜极了:“晏初……你……什么意思?”

    “我去兵部还有些事,”李爻没顺着情意继续给他打鸡血,“那天在巷子里我与你说的话一直作数,这番乱象平息,你若愿意便跟我一起走吧,若是……”他冷着脸站起来了,没说“若不愿意怎样”。

    他往门边走,换了后半句:“若万不得已,你想推新主,太子赵岐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我爷爷身体力行,即便背负骂名也教我不负苍生百姓,我死也要守住这份坚持,除此之外……我必不负你。”

    景平的心被对方最后半句话击中,声声句句敲得震响。

    李爻扇一巴掌给个枣,言外之意还是提醒他少殃及不相干的人。

    他追上去想拉住李爻,李爻已经推开门了。

    胡伯正好过来,道:“王爷,马上就吃饭了。”

    李爻立时换了一副轻松模样:“今儿有个臭小子点了个破香,放在我脑袋边拿我当蚊子熏,害得我日上三竿才起来,我得出去,中午不在家吃了。”

    他说完回头,方才的冷冽郑重尽数散了,柔声缓语对景平道:“一会儿自己多吃两碗饭。”

    第099章 暗潮

    李爻依旧忙叨叨, 晚上过了饭点儿才回府。

    进门吊儿郎当,见景平迎过来时身边还跟着旁人,索性凑到对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着问:“有没有乖乖等夫君回来?”

    大庭广众之下, 生生整出一股偷情的鬼祟。

    景平被这人的不要脸创了下, 仿佛晌午郑重其事的告诫与誓言都不是出自他口。

    贺大人战术咳嗽两声, 也不再提那茬, 只是将对方的字字句句悉心珍藏起来——只怕这辈子能听到李爻正儿八经、堪比告白的许诺屈指可数。

    沉重、真挚,每个字落在心里,如火焰绽放, 弥足珍贵。

    李爻回来大半个月了, 皇城根已然天翻地覆。

    眼下出发在即,未尽事宜不少。

    用过晚饭,他一脑袋扎进书房。

    太子身体太差了,他须得将东宫积压的军机文书处理完。

    期间, 景平为他奉了一盏茶,到他背后搂着他, 把下巴垫在他肩膀上问:“要忙到什么时候啊?”

    李爻歪头亲他一口,笑着指桌上摞得像小山的文书:“那一堆,我得看完。这会儿实在是没时间陪你。”

    景平叹气, 腻乎地蹭着对方耳边:“那我出去一趟, 你早点睡, 要是我回来你还在这屋耗着, 我就……”

    “你如何?”李爻掀眼皮看人。

    他一双眼睛很好看, 眼角有个极小的上翘角度, 平时眼神里果决和坏水儿居多, 现在不经意间含了情,完美演绎“祸水”撩人, 看得景平立刻不想做正事,只想把他抱走。

    而李爻太熟悉景平了。

    他几分得意、几分惆怅地想:从来不知道我魅力这么大。

    他清嗓子正了颜色,把景平从身后拽过来,摆出装大辈儿的持重,起身随手理好景平衣襟:“有事快去做,”说着手动把景平转了半个圈,在他大腿根扇一巴掌,把人往门口送,“早点回来,过了子时不见人,我就锁大门,不让你进来了。”

    景平被扔出门,撇了撇嘴,走几步咂么出别的滋味,最后那句怎么听都像两口子对话。

    他眉毛一挑又美了,为了快点,步行都换成小跑了。

    现在是春天。

    但近来天气不好,风刮得萧瑟。

    路上行人不多。

    景平只身一人,闷头行至东宫,让门房通报,说临别来看看太子殿下。

    东殿暖阁中,太子赵岐极夸张地披了一袭薄裘氅。

    是有些潮冷,但何至于此?

    景平给他问脉时,摸着他手腕冰得像死人。

    殿下不过十六岁,正该是火力壮的时候。

    “贺大人来找孤,是老师有话要交代吗?”赵岐见景平闷头诊脉,不说话。

    景平晃眼看一圈侍人。

    赵岐会意了,摆手让众人退下。

    “殿下最近没再吃山楂蜜饯,从脉象看药石相克的弊处已经消退不少,但想要根除毛病,非要让弊症从身体某个薄弱的地方爆发出来才行……否则积压久了,会闷出旁的不好。”

    他一直没告诉赵岐真相,依旧假多真少地唬他。

    赵岐问:“从何处?要多久?”

    景平躬身:“殿下近来是否总是视力模糊,看字多了会头疼?”

    赵岐很聪明。

    要说这孩子在看人方面青出于蓝,不知比他爷爷、父亲强多少倍,他一次次听到李爻的二臣的名声,一次次为对方喊冤——老师为江山社稷折损自身,还要担那样的声名,实在太委屈了。

    他对李爻敬重信任,连带着对景平也亲近。景平若只为给他医病,根本用不着让他屏退左右。

    “贺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上次你让孤莫吃山楂,孤觉得大人所知之事另有深意,孤的不适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平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答非所问:“殿下相信下官,便收下这药,若眼睛恶化到一日里有大半时间模糊不清,便吃下它,”他把瓶子放在桌上,“服过之后,殿下的眼睛或许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视物,太医们会束手,但下官回都城,必能让殿下眼睛复明,此后也不会再头痛。”

    李爻看重赵岐,他便看在他家晏初的面子上,给赵岐指一条对辰王瞒天过海的道儿。

    交代完,景平躬身一礼,转身要走,想了想又补充道:“眼盲可以明心,或许此次能让殿下看到许多不曾见的因果。当然,殿下若不信下官,可以不服药,更可将药物拿去验。”

    景平说完,再不停留,果断辞别太子。

    家里那位可说了:子时前不回,就别回来了。

    也正是这个春风萧瑟出秋意的夜晚。

    豫妃没有伴驾。

    她在自己的寝殿对着妆镜愣愣出神。

    福禄来了。

    她宫里的人知道娘娘与内侍庭的福禄公公相熟,福禄出宫方便,常带市面上的新鲜玩意逗娘娘开心。

    深宫大院里的女人,面上如何风光,也注定一辈子孤独。

    更何况,当今圣上博爱——谁都喜欢,便是谁都没有那么喜欢。

    豫妃近来因为离火神君祠的事情闷闷不乐。

    所有人都知道,她差点被赵晟推出去背锅。

    所有人也知道,很多时候女人心寒是眨眼间的事,她近来照应皇上身体不过是面上周到地走过场。

    豫妃平日待宫里人不错,近侍也都希望娘娘能开心。

    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

    值守宫女见是有本事逗娘娘开心的福禄来,识趣地退下去了。

    福禄给豫妃带了酥糖来,奉在桌上。豫妃很喜欢街市上的小吃,她说那是自由的味道。

    左右再无人,福禄低声道:“娘娘,昨夜康南王府的事情办妥了,湘妃怒是小人亲自射进院子的,只小人一个回来了,剩下的两位尸身在刑部衙门。”

    酥糖的香甜让豫妃的表情有一瞬间松欣,她问:“那几位都什么反应?”

    “辰王爷没怀疑到咱们,把矛头指向了祭司大人,小人见他今日让专人送信出去,已经安排人半路截下了;康南王则从事发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不出心里想什么;倒是那贺泠,借机向辰王殿下讨要外使身份,要与康南王一道去鄯州。”

    “李爻镯子的秘密传给大祭司了么?先安殿的老东西会不会说谎?”豫妃问。

    福禄道:“那事是阿公酒后说的,已经传过去了,其实即便是吹嘘,又有何妨?”

    豫妃沉吟片刻,淡淡道:“也是,你下去吧。”

    福禄没动。

    豫妃看他,问道:“还有何话说?”

    福禄突然撩衣袍跪下了,正色道:“辰王殿下既然放您走了,您离开不好吗?您去哪里,小的都会伺候您,侍奉您的!”

    豫妃垂下眼睛,居高看福禄,眸色和善,泛着一点诧异:“你……”

    “小的只是敬重娘娘,别无它意。”福禄俯首。

    豫妃微微一笑,像自言自语:“我和他的关系太玄妙,我是他与祭司大人的牵连,却为他背叛过祭司,又因为私心,挑唆了贺景平去查当年的旧事……我爱他也恨他,帮他又为他埋下隐患,我像一根墙头草左右摇摆,终归难得善终,既然如此……”

    她没有再说:一疯到底不好么?我要让他知道,从前若非是我心甘情愿,事情从来不会顺利,想毁掉他的多年筹谋易如反掌,只是我从来没去做。

    她心事无人说,至此依然只能说半句。

    而那无言的后半句心念却像被福禄听到了,他神色黯淡悲凉极了:“没有全心全意,是因为他给不了您安稳……”

    豫妃的心被掐了一把,不再说什么,把福禄遣下去了。

    景平回到王府,没超过时间。

    当然,李爻更不会真的把门锁上。

    可景平偏生起玩闹之心。

    如今王府森严守卫,他依旧找到空隙翻墙而入,像要用实际行动告诉李爻:冤家,你以为锁了门,我就进不来了吗?

    这二人从晚上开始,就招来逗去像在偷情,还玩上瘾了。

    景平功夫好,对环境又极熟悉,一路摸到书房门口,谁也没惊动。

    屋里依旧亮着灯火,李爻伏案的剪影投在窗棂上,很安静,单手执笔,时不时批注一两处,聚精会神的。

    景平在后窗处压住气息,从窗缝里看人,站了好久也不觉得无聊,仿佛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他都无怨无悔。

    时间不知流走多少,李爻终于撂了笔,捏捏眉心,随意伸懒腰。

    他肋骨的伤正是长骨痂的阶段,寻常时没存在感,非常容易被忽视,如今动作大了,便是一滞。片刻缓缓把手挪到肋下按着伤处,轻轻呼气。

    景平看得眯了眼睛,悄悄掀窗翻进去,压着步子和气息往李爻身后摸过去。

    李爻缓出那口气,正在收拾笔墨,满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眼看下一刻景平便能如愿以偿把人抱个正着,李爻偏恰逢其时地起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王爷轻声笑了,翩然回身,倚在桌边看他:“哟,春宵寂寞,小郎君跳窗来给本王暖被窝吗?”

    他手里捻着毛笔,随意翻转,耍得人眼花缭乱,比玩刀子还利索。

    虚实莫测间,笔锋在景平脸颊一带而过,毛烘烘地有点痒。

    “怎么?被本王看穿心思,不说话啦?”

    模样实在是浪。

    浪得景平一时看呆,又纵容地笑了。

    “王爷这副风流模样,只因对面是我吗?”景平上前一步,把笔从李爻手里抽/出来,把自己的手塞进人家掌心,又觉得还不够,十指相扣地与对方掌心交抵。

    李爻左掌内一道凸起,磨着他。

    是前些日子阵前落下的伤。

    景平捧起他的手,见掌心横断一道像蜿蜒的红色爬虫。

    他看得蹙了眉头,片刻合上眼睛,深情又虔诚地吻了伤痕。

    第100章 赴边

    吻落在掌心、指根、手腕, 像星星碎了跳进汪洋又散开。

    从前李爻觉得景平在情事上是白纸一张,一切是寻着本性而为,小把戏再多到了床上必会原形毕露。

    谁知经上次一回, 这臭小子虽然确实生疏, 但已能看出潜力无限。

    并且, 小流氓总在不经意间摸出让人瞬间上头的鬼把戏, 实在不知他这些招数是从哪儿学来的。

    后来李爻问过。

    景平笑着说是他悟出来的,见李爻顶着一脸不相信,他并不多说什么, 只是笑了笑。

    确实是他悟出来的, 在景平看来,医术、刑罚、还有床上的事儿有共通之处,低能者是折腾人的身子,高手则是要攻心的。论其根基, 由身到心也皆相通。他想让李爻喜欢,自然是要花精力想想的。

    但他不想掰开揉碎给李爻讲他的心得理论, 显得他怪不务正业的。

    李爻不是圣人,身体不好欲/望之说略微浅淡,但顶不住景平的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自己都不知为何, 被小妖精勾得上了瘾。这两天稍闲下来, 他脑子里便是当日种种……

    那天景平不让他看, 可他能感觉到, 景平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努力讨他开心喜欢。

    这实在让人动容。

    正如现在, 对方吻他掌心的伤, 像要把疤痕擦去。

    掌心敏感,吻痒痒的, 却让人觉不出野心。

    每个轻落都在告诉他:我没想攻城略地,只是想你快点好起来。

    李爻最顶不住这个。

    比性/欲更让人上头的,是爱欲。

    这一点,景平当然早就发现了——

    李爻这人在情事上很割裂。他游刃、浪荡、甚至轻挑的调戏话,往往是不过脑子的,仿佛有丁点气氛,就能脱口而出,没气氛自己烘托,也能皮三句。但说完就算完了,这么多年没见谁追他负情债,便是好证明。流氓显然只是在过嘴瘾。

    之后,景平渐渐发觉他是在掩饰。掩饰的东西跟“癖好”、“欲念”甚至“性”都没关系。

    起初那流氓气怕是李爻的保护色,为了让他融入众人想象中的世族门第里。

    装着装着,就成了苦中作乐,成了习惯。

    而其实呢,李爻越是真心想做的事情,花活越少。他不反对蜜里调油的小情趣,但让他真正喜欢的、心动的,是简单到没有粉饰的温吻和拥抱,是把他放在最珍贵的位置去爱。

    最初景平只看到了表象,想不通这人为何有这般反差。

    后来随着他年龄增长,才明白了——把李爻放在心尖上在乎的人,全部早早离他而去,所以纯粹的、无有索取的温情才最让他动容。

    当然,眼下二人都年轻,没到只论悉心陪伴,不论肢体交流的的年纪。

    李爻被景平攻心地吻着实在受不了,捧起对方的脸不让他亲了,指尖勾着对方衣领把人往怀里带:“正使大人近来操劳,深更半夜还不累么?”

    景平坏笑:“不是得看对谁么?”

    “洗澡去,一会儿帮我看看后腰的伤口怎么了,皱吧得很,我又不敢挠。”李爻狎笑,把他往门口推,趁机在人家腰侧掐一把。

    景平轻抽一口气,不甘心,转回来搂他:“只看伤么?”

    李爻被扑得往后仰,看对方欲求不满的小表情,答道:“视乎你洗澡的速度,我去看看你汪兄怎么样了。”说完,他撇下人家,看狗去了。

    可惜,好事多磨,景平刚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一身风尘洗掉,要钻去太师叔屋里行“看伤”大计,被松钗的一封夜半来信拌住了脚。

    他和松钗暗中帮嘉王侧妃脱困后,一直在放双线钓鱼。

    嘉王侧妃被他们藏着,也盘问过,除了问出她与豫妃的身世,没有重要线索。

    而世间之事,多是东边不亮西边亮。

    从前,景平确实以为无夷子是个纯良的修道之人,直到他和松钗听到那货在经阁与嘉王侧妃的对话……

    松钗一直派人坠着他。

    发现老道看押嘉王侧妃不力,跑路之后一路逃去鄯州,一改道士装扮,大大方方在城里住下了。

    景平拿着信心道:好啊,看来孽缘断不了,马上能“他乡遇故知”,正好看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又小忙一遭,给松钗回信,才得以去李爻的卧房。

    李爻给他留了门。

    景平进门见人侧趴在床上,脸朝里,直到他到床边,李爻才鼻息顿挫,转身迷糊着眼睛看他,略带责怪地含糊道:“哎哟,我都睡着了。你在浴池泡豆芽么,这么久……”

    景平:……挑衅?还是我想多了?

    他翻身上床:“来了无夷子的消息,所以耽误了。”

    李爻“唔”一声,没后文了。

    放平时他八成要接下茬的,现在看来是真的很困,恹恹的,已然神游四海了。

    小伙子憋得慌,但看对方的模样,又不忍心跟他计较那疑似的挑衅了。

    景平搂他在怀里:“睡吧,醒了给你看腰伤,今天太晚了……”

    两天后,康南王王驾启程,离开都城这乌漆嘛遭的地方,往鄯庸关去。

    大军一直留在边关,王爷和贺大人的轻骑车马脚程极快,行路六日,已入鄯州境。

    二王子依旧在押,搁古军也还在与晋军对峙。

    常健老将军恢复帅位,主持军务。

    上次他阵前病发,醒来正赶上李爻破釜沉舟地守城,而后大局暂平,他才知昏睡数日,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残了。

    他本就风烛残年,经此一遭皮囊里的灵魂像给抽空了,只靠一口军人的气魄吊着坚持。乍看上去,像个人皮灯笼,空心点着枯灯。

    风一吹怕就灭了。

    他特别盼着李爻回来,嘴上不说,心里顾虑,指不定什么时候身体就支撑不住了。他担心搁古军疯起来,甩开二王子不要,强攻城池。

    虽然城关被轰出来的裂痕已经修补了,但若再来一次,还是不知这破城头子能顶几颗炮弹。

    到时候,又要多少将士结同心索去填炮口?大晋疆域内,又有多少寻常士兵家要塌下半边天?

    眼下李爻回来,主心骨来了。

    边域的日常事务是花信风在帮忙操持。

    他与王爷相熟是私交,场面上的礼待,也向来周到。

    前日他接到行令官的消息,说康南王今日到边关,是以他早早整肃军仪,列队迎驾。

    个把月不见,李爻精神好了太多,只是人更瘦了。

    回到军中,未待接风,李爻先道:“虚礼不必了,近来对方有何动向?”

    “十日前,敌军试探过一次,”常健引着李爻进帐子,“咱们绑了二王子上城,对方撤了。若是……”

    他的顾虑一言难尽。

    李爻点头,表示不用说,问道:“和谈怎么样了?”

    花信风和常健对视一眼。

    花长史是多么温文又内敛的性子啊,翻了好大个白眼,跟着谨慎地扫视帐子里的人,见李爻身边有景平、亲卫小庞、杨徐和一名从没见过的雅致年轻人。

    那人见花信风目光落在身上,折扇一合,倒提在手里行礼:“在下秦松钗,是贺大人的随侍,帮着日常跑个腿儿。”

    花信风不着痕迹地打量人,说不出他哪里违和。

    军中都是糙老爷们,他太精细了?

    好像不是。

    李爻也很好看,穿上文士袍,稍微装模作样便能矜贵出世家公子的矫情。可即便如此,花信风也不觉得李爻格格不入。

    反观眼前这人并不矫情,反而让花信风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一愣神的功夫,景平像是看出师父心里有别样情绪:“师父,松钗先生是很有能耐的人,不必避忌。”

    花信风点头,言归正传:“陛下旨意上派去议和的是监军铎公公……”

    这道旨意来时,李爻已经离开边关了,但眼下他只听开头,就能想到议不出个所以然。

    他离开前交代过,无论最后议和使派谁去,条件都不能提得严丝合缝。这是种你来我往的手段,同不同意是对方的事,提什么条件则是为了表明己方立场。不能过于“贴心”。

    谁知,挺大个事派了铎公公这个囊膪。

    花信风说他每次都是哆嗦着回来的,有一回搁古人使坏,用人骨杯子请他喝酒,快谈正事了才告知真相,把他吓得大吐特吐,堆在场上——当日的结果肯定是“还谈个屁”。

    众将士们在沙场上拼命挣回来的脸面,彻底被甩在地上,和成一滩稀泥。

    景平见花信风说得眉毛倒竖,蔑声笑了。

    “铎公公起码拖住了时间,让太师叔缓一缓,”他又向李爻道,“我想见见二王子。”

    李爻示意花信风安排。

    众人又说了些常务,便散了。

    李爻迈腿往外走,被花信风一把拽住,拉到角落里。

    他莫名奇妙:“想我啦?要叙旧?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花信风看他:能不能正经一点?

    李爻笑眯眯的:“行了,快说到底什么事。我还想跟景平一道看看那倒霉催的阴险小人呢。”

    “景平……”花信风压着声音道,“怎么感觉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咳,就这?”李爻知道花信风待景平格外上心,“他现在平步青云,只待宏图大展,自然不是当年的小屁孩了,你身为师父,该老怀安慰。”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他整个人状态不一样了,好像眼角带桃花,之前生人勿近的冷肃模样浅了好多,”他声音压得更低了,像咬耳朵,“我好像看他手腕子上系了条红绳,怎么回事?是不是跟谁家姑娘……那个什么?咳,他跟你更亲近,有消息吗?真有这么回事咱好着手张罗准备。仗得打,国得护着,日子也得照常过不是么?”

    李爻:……

    “倒也……不必过于忧虑着急。”

    花信风眼睛一亮:“真有了?!什么叫不必过于忧虑着急,当年拜师礼我就被你比下去了,这回他娶媳妇,我这师父不能再那般庸俗。”

    李爻无言以对,没想好说辞打算直接遁走。

    他高深莫测地一笑,要掀帐帘出去,好巧不巧,景平出帐子半天没见他跟上,又回来了。

    眼看俩人要撞满怀。

    李爻反应向来是足够快的,垫步一措,身子往旁边让开。

    可门帘隔档之下,景平视线不好,没看清他是躲开还是没站稳,扬手勾住他的腰,一把带进怀里稳住,笑问:“没事吧?”

    目色柔和,何止带春意,简直花开烂漫、满山遍野花蝴蝶。

    “咳,”李爻不动声色退出对方怀抱,“能有什么事,你太师叔还没老到要平地摔跤。”

    说罢,不经意扫了花信风一眼。

    花信风先看见景平拦腰一抱,又被李爻的欲盖弥彰当头一棒,深呼吸:我的眼睛和脑子,定是有一处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