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四十章苏醒
通天塔底层,孤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间或传来铁索窸窣的细响。
奚长离在这跪了一天一夜。
他白色的长发垂于腰际,苍白的唇瓣亦是紧抿着,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寡淡,呈现出一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其实这缚身的仙链着实没必要,他现在很冷静,神智很清明。
昨日他只是一时激动,行岔了气。
“哥,他林家算什么东西,竟妄图高攀?”小纸人被晏琳琅抓了个正着,也懒得躲藏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心,戳它不动,叫它不理,颇有几分生无可恋的颓丧。
可晏琳琅一旦离开去做别的事情,它又悄悄爬起来粘在她的袖纱上,跟着到处跑。
白妙欢欢畅畅洗了个澡回来,甩着湿漉漉自然卷翘的长发,将记载了傀儡宗周遭路况的水镜呈给晏琳琅看。
待晏琳琅将水镜中的信息览毕,白妙已经抱着枕头在榻上睡着了。
自从殷无渡走后,妙妙一直都是粘着她睡,像是不肯长大的小孩儿。晏琳琅并未唤醒她,抬指解了外衣随意一丢,翻身侧躺在榻沿上,骨肉匀称的长腿自裙纱下隐现,微微屈着。
烛火昏黄,小纸人被压在衣袍褶皱下,艰难地探出头来,见到榻上如海棠醉卧的少女,一顿,缩回衣料中。
过了片刻,它复又探出薄薄扁扁的脑袋,起身一跃,轻飘飘落在了榻边,背对着晏琳琅折身坐下。
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守夜。晏琳琅吃完了柳云螭送来的药,开始进入最后的调养阶段。
入冬后,王都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满目皆白。
以往照夜神女在九天之上,雨雪都是自她脚下很远很远的三重天落下,雾蒙蒙看不真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飞雪自头顶飘落,琼花玉屑似的,漂亮极了。
晏琳琅披衣迈下台阶,刚伸出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就脚下一滑,面朝下扑入绵密的积雪中,咳出一口血来。
“……”
她这具身体已经脆弱到这般地步了吗?
晏琳琅索性翻了个身,仰首看着簌簌的雪化轻柔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睫上,冰冰凉凉的。
她看着自己冻红的指尖,正惊异于自己现在竟能感受到凡人的寒冷了,就听一阵沉且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下一刻,一只瘦长的大手猛地将她从沁凉的雪地里拽起。
“这里的宫人都瞎了吗,让你躺在雪地里作死?”
伴随着李扶光略显急促的声音落下的,还有一件温暖的玄色大氅。
宫婢们闻讯赶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晏琳琅忙道:“是我自己要溜出来赏雪,不怪她们。”
李扶光的视线落在雪地中那个清晰可见的人形压痕上,自然瞧见了那一抹刺目的鲜血,当即眸色微凛,吩咐宫人道:“将她按回床上,禁足三天不许下榻!”
半个时辰后。
晏琳琅拥着被褥坐在榻上,下颌搁在膝头,望着面无表情坐在对面圆几旁剥橘子的李扶光:“陛下唤御医来也查不出病因,因为本……我根本没病。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李扶光剥橘子的指节微不可察地一顿,问:“一直没问,你的家在哪里?”
晏琳琅从锦被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隔空推开窗扇,指了指淡墨染就般的乌云:“那里,星星最多的地方。”
李扶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风雪潇潇,浓云密布,不见银汉迢迢、星河万里。
他的眸色也染上了乌云的晦暗,良久,才敛目淡淡道:“你若能看到星辰,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晏琳琅一怔,道:“近来天阴大雪,看不到星星。”
“孤说行就行。”
李扶光放下那只剥了一半的橘子,以湿棉帕一根根拭净手指,“等着。”
半个月后,一个天朗气清的夜晚,李扶光将晏琳琅带去了后花苑。
积雪未消的隆冬时节,百花凋残,花苑石径旁却摆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银蓝色小花,密密麻麻一簇簇盛放,在朦胧的夜色衬托下尤显美丽。
“这种花,叫做‘天河繁星’①,是若秋和其他农师们培育出的月季变种。”
李扶光今夜罕见地换了身金白色的常服,抱臂觑视了一番晏琳琅的反应,“此花虽美,却不太耐寒,在烧炭的花厅中养了许久,又加了你说的灵气催熟,才养出这么一千盆。”
一阵风拂过,满地花影便星星点点地摇曳起来,当真如星河流转,美不胜收。
晏琳琅在花丛中走过,仿若涉水而来,指尖拂过簇簇摇曳的冰凉花瓣,又找到了过往数千年在天河中捞星星的乐趣。
她问:“这些花能开多久?”
李扶光道:“骤然从温室搬至室外,天寒地冻,明日就败了。”
晏琳琅不免觉得可惜。
晏琳琅慢慢睁开一侧眼眸,抬指一勾,以灵力缚住纸人将它召来面前。
修士的灵力无法与神力抗争,只要殷无渡不愿,随时可以操控纸人挣脱她的桎梏,亦或是自毁。但他并未这样做,而是老老实实地任她抓住。
晏琳琅眼眸一弯,将纸人轻轻压在了枕角下,放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而后懒洋洋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倦怠道:“睡吧,没人伤得了我。”
小纸人挣扎无果,索性不动了,安安静静躺在她沁人的发香中。
翌日,晏琳琅翻身醒来,小纸人仍躺在枕边的位置,袖边被压出了明显的折痕。
晏琳琅散着乌瀑般的长发,捻起纸人轻轻晃了晃,没有半点反应,又置于掌心感应一番,依旧空荡荡察觉不到半点神力气息。
糟糕,莫不是压没了吧?
白云深低声训斥,“朝英,嘴下留情。”
白朝英瞪大了眼睛,“哥,你不会真看上那个什么玉了吧?那女人一看就心思不正,我不同意!”
白云深瞥了眼身后,摇了摇头,“此次出来只为游历,十日后你我便要入玄霄宗,此后只求大道,儿女私情并不在我考虑之内。”
白朝英满意点头,随即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跟前,“哥,道途漫漫,你真不准备找个道侣什么的?”
白云深神情无奈,懒得同弟弟纠缠,孟頫借机调侃他,“怎么,你想找哪个?薛家的三小姐,还是徐家的四小姐,亦或是刚才那位小姑娘?”
哪知他脸上突现一片红霞,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嚷嚷着要把孟頫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你们俩慢点,小心再撞到人!”白云深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他们身后柳树边,露出的大红裙摆一荡,原本隐息藏在此处之人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殷无渡的纸人分-身逐渐黯淡,厚重的墨色袍服慢慢褪成轻盈飘逸的仙衣,高束的发尾化作一丝不苟的垂缨金冠,浅金的柔光笼罩着整片水域。
断裂的红绳坠落在地,黑袍少年已消失不见。
现身于晏琳琅面前的,是那个无悲无喜、戴着半截黑色面甲半跏趺坐于空中的少年神祇,一袭金白的仙衣如朝云出岫,明月流光。
银珠所化的点点银光萦绕在侧,相继融入他的眉心。
圣洁,强悍,不可直视。
额间红纹隐现,少年神明忽而睁目。
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无数蜂拥而至的画面——
他藏在红绳银珠中的,飞升成神前的记忆。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神罚
自从在幻境中看清晏琳琅的脸,殷无渡隐约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并非迟钝之人,甚至早在晏琳琅频频通过他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时,他便有所察觉。
可揣度猜测是一回事,真正全部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回忆争先恐后地闪现,潮水般涌入殷无渡的脑中。
从鬼蜮阴山中那双将他轻轻捧起的柔软小手,到三年无数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救赎;从三十年如一日的相处,到少年每一次情窦初开的心悸与战栗;从奚长离出现后的失望与争执,到昆仑山下飞雪断剑的决裂……
排山倒海的记忆裹挟着尖啸扑来,带着他的痛,他的恨,最终定格在血染昆仑的召神之日——
“少爷!”
晏琳琅眼尖,自人群中一眼看见柳树下身着玉白衣衫的男子,拉着绿漪跑上前,笑着将手中的果子递出去,“少爷尝尝,这个可甜了。”
林墨芝笑着接过,即便白纱覆眼,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润神色,还不忘叮嘱,“阿琅慢点,莫要撞到人。”
绿漪拍了拍身后的许昌,“主子放心,有我和许昌在,没人敢欺负阿琅。”
“怎么,”林墨芝眉头微蹩,“真的撞到人了?”
晏琳琅连忙解释,“无事的,我已经道过歉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们。”
林墨芝闻言,还是不放心道,“你初次出府,又遇上荷灯节这等盛事,一会儿过清泓桥时切记跟紧我,实在不行便拉住我的衣袖,莫要被人群冲散了。”
“我晓得啦。”晏琳琅乖乖点头。
绿漪笑着挽住她,“主子放心,我一定看牢她。”
“好,”林墨芝转头,问站在身侧帮他隔开人流的许昌,“放荷灯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先走,一会儿人会更多。”
“是。”
许昌转身扶着林墨芝先行,晏琳琅和绿漪跟在他们身后,有许昌在前面挡着,恰好帮他们挡开了人流,倒没有方才挤闹了。
晏琳琅到人界之后就在逃荒途中,之后进了林府连松鹤院都甚少出去,更不要说出门逛逛飞琅城了。
她方才在长街挑了一应吃食,这会儿靠近清泓桥,又见两岸尽是叫卖各种荷灯的摊贩,他们将荷灯高高挂起,浮光跃金,如梦似幻。
“绿漪姐姐,”她疑惑道,“为何要在夏至之日放河灯啊?”
绿漪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放就放咯!”
“飞琅城地处极寒之地,夏日短而温暖,故而城中百姓为了怀念夏季的温暖,便会在荷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于濯月河旁放入水中,寄托对来年夏日的期盼,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的荷灯节。”
林墨芝回头解释,末了转向绿漪,“平日让你多读些书,偏说书上的字像小蝌蚪,看得你只想睡觉,如今说出上来了吧。”
“主子,您怎么揭人短啊!”
绿漪放开挽着晏琳琅的手,抬手拍了前面的许昌,“要笑就笑,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晏琳琅见他们四人没有一个拎着荷灯的,疑惑道,“你们不放荷灯吗?”
虽身处人群,她却察觉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绿漪连忙扯起一个笑,拉着晏琳琅向旁边的摊贩走去,“放,咱们去挑一个。”
许昌护着林墨芝停在一处人少些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晏琳琅的笑容上。
“阿琅,”林墨芝今日蒙着眼,只能问许昌,话一出口却顿了顿,“她笑得开心吗?”
“开心。”
“开心便好······”
林墨芝轻轻叹了口气,林家有太多肮脏事,他深陷其中无法逃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身不断沉沦,痛苦万分。
许昌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是师父将他养大,后来师父与人斗法身死,自此孑然一身,因为救命之恩便忠心于他。
绿漪幼时家中遭了天灾,只有她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活了下来,本以为有人相依为命,婴孩脆弱,最终因一场高热没能活下来。
阿琅不懂,他们都是对来年没有期盼的人,放河灯又有什么可写的?
不如不放。
没有期待,才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而一旦有了在意之事,恐怕也活不长了。
晏琳琅扫视她的灵脉变化,眉头轻轻一拧,“你入魔了?”
晏琳琅不喜欢玉凌烟,从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但她心里也清楚,玉凌烟虽然骄矜又恶毒,骨子里却仍带着仙门修士的傲气,以堕魔为耻,这也是她之所以要对“勾结魔修的仙都少主”赶尽杀绝的原因。
这样的人却最终成为了魔修,的确超出晏琳琅的意料之外。
玉凌烟的眼神冰冷得近乎怨毒,召出同样魔化的灵剑道:“晏琳琅,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说罢,手中剑式如毒蛇吐信,锋寒之气震得空气战栗。
晏琳琅只对了一招,便知她如今的修为上涨了不止一个境界,手中的软剑甚至能吸食吞噬对手的灵力。
看来她失踪的这两个月吞了不少人的修为。今日若放走她,必将留下遗害。
晏琳琅不再容情,婆娑万象开到极致,风雷火阵在天际烧出一片瑰丽的红。玉凌烟光顾着吞噬灵力绞杀晏琳琅,却不察对方早已施展五行转换之术,滔天烈火变作纯澈磅礴的水系神力。
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本就有净化之效,与魔气相克,玉凌烟陡然将其吸入体内,顿时引发一阵针扎般的疼痛。
晏琳琅瞧准时机,凝水化刃。
无数冰刃穿过玉凌烟的身躯,她空洞的眼睛骤然一缩,身形晃了晃,如断翅之鸟跌落云端。
晏琳琅下意识自云间跃下,伸手朝玉凌烟抓去。
一切皆出自本能的反应。
她得及时抽出玉凌烟掌管记忆的一魄,作为将来自保的证据。又或者,是因为玉凌烟方才那个释然的眼神。
晏琳琅的的确确在一个将死女魔修的眼中,看到了释然。
风呼呼自耳畔掠过,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不断下坠的玉凌烟。
玉凌烟也看着她,湿红的眼睛不似先前冰冷空洞,透着浓浓的不甘心,但更多的,是解脱般的轻松。
“小心……他……”
在晏琳琅的指尖即将触及到她斗篷的一瞬,她忽而蠕动苍白的唇,吐出带血的三个字。
下一刻,一团魔火自她体内燃烧,从内脏到血肉再到斗篷,烧得干干净净。
晏琳琅握住了一片燃烧的衣角,生平第一次没有生出击杀对手的快意。
玉凌烟入魔是受人操控?
她临死前说的“小心他”,到底暗指谁?
几乎同时,一阵冷风袭来,晏琳琅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无与伦比的厚重杀意……
回身间一道灵力击出,却被对方轻松化解。
晏琳琅看着悬浮在半空中的高大黑影,瞳仁微微一缩,被对方身上释放出来的压迫感刺激得喉咙发痒。
天魔巅峰的实力。
只一眼晏琳琅便判断出,此人就是幕后的主使,是万魔之王、罪恶之源!
……
昆仑仙宗,机关傀儡正在井然有序地重建宗门。
银发银冠的奚长离亲自盯着通天塔的修缮工程,刚从师尊元清道君处拜别,就听到地宫处传来厚重哀绵的钟声——
钟声三响,则说明有同辈青鹤弟子身陨。
一名灰鹤弟子快步而来,禀告道:“少宗主,不好了!玉小师叔的魂灯……灭了!”
他说过,等解决完外人,再与她算旧账。
殷无渡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入脑海,刻进骨髓。
“没关系。”
少年神明的眼里藏着诸多情愫,自顾自低语,“本座既然能抽一次记忆,就能再抽第二次。这一次,我会彻底忘了你。”
“殷无渡……”
晏琳琅飞身向前,却只碰到一片掠过的衣角。
白金的浅光划过,殷无渡已消失眼前,朝仙都以北的弥山飞去。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溯回
弥山位于鬼蜮裂缝与六欲仙都的接壤处,奇峰罗列,高可入云,是一道飞鸟难渡的天然屏障。
此处常年雷云翻滚,飞沙走石,寸草不生,其异象令无数修士望而却步。
然就是这样的恶劣之地,却在山崖之上藏着一处可摘星观月的平台,名为日月台。
日月台上有一座巨大的,陨铁打造的浑天仪,据说是千年前最后一个凡人皇朝大曦朝所打造的观天测时仪器,历经八百年不腐,上面精细的刻度仍然纤毫毕现。
这浑天仪吸收了多年的风雷之力,集日月精华于一身,慢慢的修成了一件法器,修为高深者进入其中便可撷取过往记忆,是以又被称作“溯回仪”。
那边绿漪拉着晏琳琅到摊贩前,挑挑拣拣拎起一个,“阿琅,这盏怎么样?”
晏琳琅看了看眼前的,又看了看其他的,没忍住实话实说,“我觉得,它们都长得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呢!”绿漪无奈,“我拿的是千瓣莲,其他还有碗莲、翠盖华章······”
晏琳琅被她念叨地头晕,随意拎起三盏,又指了指绿漪手中那盏,“要这四个就行!老板,结账。”
绿漪一怔,“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她抬指轻轻一点,澄澈的神力在空气中如涟漪荡开,随即附着在花海之上,原本冻得蔫蔫的花丛瞬间精神抖擞,散发出淡淡的银光。
这下当真成了“天河繁星”,璀璨无比。
李扶光就站在这一片萤虫般的银光中看她,示意她继续往前:“还有一片星辰,在高台之上。”
那高台原是先帝请罪的祭神台,自从国师李暝败北消失后,李扶光就将高台给了司天监夜观天象之用。
而现在,高台之上摆了一尊陨铁打造的巨大浑天仪。
浑天仪高达二丈,四龙环绕,云柱托底,内置中空窥管,六合仪上满是精密的刻度,身处其中如置身浩瀚宇宙,震撼至极。
“陛下又抄了谁的家?”
晏琳琅心想,育出这样美丽的月季变种,打造这样精密的仪器,定然要花不少银钱。
李扶光漫不经心地校准窥管:“没有抄家,用的孤的私库。”
晏琳琅侧首看他,目露怀疑:“陛下不是说,内帑已经没钱了吗。”
李扶光勾起绯色的薄唇:“所以,孤借着发病摔了不少古董瓷器。”
晏琳琅尚未想通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便听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孤早已暗中命人将那些古董换成了赝品,真品则倒卖折算成银钱,交予若秋和司天监做工钱。外人不知道,只当那些古董被孤摔碎了,自然不会去追究。”
晏琳琅明白了:“陛下是何时计划这些的?”
“寒衣节后。”
李扶光瞥了她一眼,挑起一侧眉峰,“你这是什么眼神?孤可不尽是为了你,这浑天仪是做占卜天机之用,大曦数百年来最精湛的技艺全在这上面了。”
晏琳琅知道,这意味着他决定与玄门开战了。
她张了张嘴,还未说什么,就被李扶光打断。
“过来瞧瞧,告诉孤,你来自哪颗星辰?”
俊美挺拔的少年帝王将窥管转过来,敛目示意她凑近。
晏琳琅仰首看着星河万里,只觉茫然。
她找不到她的归处。
见她不动,李扶光眸色一凝:“怎么了?”
晏琳琅回神,摇了摇头:“其实星星一点也不好,冷冰冰的。”
李扶光眸色变得深远起来,看着她柔美而清冷的侧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可曾想过,做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呢?”他轻声问。
晏琳琅有些意外,而后认真设想了一番这种可能,方道:“不行,我有我的责任。不过,若是将来有机会做一个凡人,我还要叫这个名字。”
李扶光唇线动了动:“为何?”
“听闻‘琳琅’二字有美玉之意,我喜欢漂亮的石头。”
“就这?”
“就这。”
想了想,晏琳琅又补充道:“我没有七情,性子也如星辰清冷,若是做凡人,还是要明媚些好。”
李扶光听她刻己自省,这次是真笑出了声。
“谁说的?”
少年抬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眸色远比他的声音认真,“明明暖得很,一点也不冷。”
少年常年握剑的指节十分硬朗,带着温热的暖意。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喉结滚动,薄唇几度翕合。
晏琳琅脑中亦是思绪翻涌。
她分-身已毁,神识若想回到白玉京纠正错误,就只有一个办法……
她正欲开口,却听少年落拓不羁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晏琳琅,你可想做大曦的皇后?”
“放啊,”晏琳琅付过钱,拉着绿漪向林墨芝和许昌走去,“我一个人放多孤单,大家要一起放才热闹。”
绿漪轻晃手里的千瓣莲灯,撇了撇嘴,眨眨眼将泪花压下去,嘟囔道,“小丫头片子还挺会说话。”
林墨芝怀里被塞了一盏灯时,和绿漪、许昌一样,也是有些无措的。
晏琳琅笑着凑近,“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他抱着荷灯的手指紧了紧,“好。”
灯火映照下月白锦衣光华流转,愈发显得他容颜俊美,如空中皎月。
灯下看美人,诚不欺我也。
晏琳琅无端蹦出这个想法,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荷灯,便听他凑近她的耳边,音色不似往常,带有几分紧张的喑哑。
“你便写,‘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晏琳琅眨了眨眼,“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林墨芝尚未教她诗词,她应当是没听过这句的,自然不解其意。
“是美好的祝愿。”他笑了笑,并没有过多解释。
“阿渡,你今日熏的什么香?”
坐在窗边看书的少女走了神,凑过来,鼻尖在他衣襟上嗅了嗅,“好清冽干净的气息,好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少年霜白的指节手持镇纸,替她一寸寸抚平宣纸,不答反问:“好闻吗?”
“我喜欢这个味道。”
少女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握住书卷抵在额角,歪着脑袋看他,“这些日子我被狐狸们的软香熏得头疼,正想换个清淡的口味呢。阿渡,你以后都熏这种香好不好?”
晏琳琅喉间干涩。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究竟有多残忍。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初吻
日月更迭,冬去春来。
晏琳琅拨动浑天仪的刻度,细数无数个飞速掠过的寒夜,一共七千六百三十六次——
殷无渡在涅槃池中沐浴的次数,横跨足有二十余年。
从一开始的黑焰滔天、痛不欲生,到二十年后的白焰纯净,少年的脸上只余习以为常的平静。
二十余年的坚持足以令他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晏琳琅没想到林墨芝会寻到这地方来,是以她也没来得及换上那副天真的面具,甚至连一丝害怕都无。
啧。
林墨芝瞥了眼已经停止呼吸的林墨玉,抬眼问道,“绿漪也是你杀的?”
他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到了这个份上,晏琳琅无从辩驳,索性与他摊牌,点了点头。
“你是如何避过回溯时间法器的?”
晏琳琅没有回答。
她摸不透林墨芝此刻的想法,既然他已经发现自己并非往日表现出来的天真模样,为何还要问这些。
林墨芝叹了口气,抬步绕过林墨玉的尸体,行至她面前,掏出帕子细细擦尽晏琳琅脸上的血迹,放软了声音,“阿琅,我无意深究。”
见晏琳琅神情惊讶,他笑了笑继续道,“你不愿意说便不说,只是避过回溯法器的方法可否再次使用?若是不能,便由我来善后。”
他本想着赠她护身法器,保护她再不受他人伤害,如今发现她有自保之法,他心中却生出些许欣慰。
若将来他出事,她也能好好活下去。
这便好。“唔……别说,还真挺像的,手艺比我好。”
晏琳琅将那糖人对着殷无渡的脸比了比,轻快一笑,“喏,送你的。”
她方才……是在为他捏制神像?
这个纤毫毕现的精巧糖人,是送给他的?
殷无渡迟疑未动,晏琳琅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大大方方将糖人塞到了他手里。
“这是巫觋族的习俗。浴神节这一天,他们会用麦芽糖混合草本染料做很多的神像,等到夜间诸神游街,便会由神官们带着这些饧糖韵果开路,享受世人膜拜,接受香火功德,神谱上得道的正神皆在其列。”
晏琳琅明艳一笑,眼波流转,望向身侧少年道,“诸神游街,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殷无渡那颗沉寂的心脏,仿佛被某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云阁飞灯亮起,暖光点缀在她的眸中,说不出去的绮丽。
“这把剑给你。”
晃神间,似乎有一道脆生生的少女音与她重叠,灵动道,“别人有的东西,我家阿渡也要有!”
模糊不清的画面如流星划过,还未抓住,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无渡捻着糖人神像的竹签,抬指按了按眉心,腕上的红绳鲜红灼目。
“一个哄小孩的东西,就想打发本座。”
他嘴上嫌弃,却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视线久久落在那与自己模样相差无几的漂亮糖人上,指腹捻着糖人转了转,又转了转。
而后轻启薄唇,一口咬掉一片糖人衣袂。
“欸?”
晏琳琅惊异于他竟然真的张嘴去咬。
且不论如此精美的糖人吃掉了多可惜,天底下哪有神明会吃自己的神像?
但转念一想,这饧糖韵果本就是送给他的,他爱吃就吃吧。
晏琳琅遂扑哧一笑,眼底浅光轻漾:“好吃吗?”
殷无渡惬意地撑着下颌,漆眸中染着些许许餍足之色。
片刻,唇畔的弧度轻轻一勾。
真甜。
随着最后一声暮鼓落定,满街花灯浮空,火光如昼。
人群中蓦地传来鼎沸的欢呼声,是游神庆典正式开始了。
巫觋族擅占卜,信奉自然之神。
花灯编织的橙金色光河之下,戴着傩面的大巫起舞祝祷,十二匹雪白骏马所拉的车辇之上,七名少男少女妆扮成七位自然之神——风师摇铃,雨伯洒露,花神起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星宿之神则擂动通灵鼓,分列车辇四周,象征镇守四方。
晏琳琅见夹道欢呼的百姓端着瓷碗、玉盅等器皿,伸长了手臂去争抢“雨伯”洒下的甘露,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仙露琼浆,便好奇地问道:“他们在抢什么呢?”
“抢什么,自然是神仙水呀!”
旁边仙楼的贵女搭话,热忱回答。
“神仙水?”
“就是行宫汤池中的冷泉水!”
贵女以扇遮面,咯咯笑道,“道法高深的半仙沐浴过,可不就是神仙水嘛!百姓们都相信这东西沾了仙气,可驱邪纳福呢。”
晏琳琅没想到林墨芝竟全然不计较,她对上望向自己的温柔双眸,顿了顿说道,“我有办法的,少爷放心。”
“好,”林墨芝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房屋,“我去那边等你,好了便来寻我,好吗?”
见她点头,他才放心离开,拐到房屋另一侧,没有半点窥视之意。
“他居然这么相信你?”
奚长离依旧没有现出身形,只是出声感慨。
晏琳琅盯着拐角处看了一会儿,才转头对着身旁说道,“抹去今夜发生的一切,即刻送林墨玉的魂魄前往归墟,将她的尸体扔进河里,三日后再让她的尸体浮上来,做得像心魔入体自杀而亡,明白吗。”
“遵命,”奚长离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看来你很快就能动手了。”
“暂时不行,”晏琳琅眯了眯眼,“还需要等一个契机。”
说罢,她越过林墨玉的尸体,想林墨芝走去。
他已经重新戴好了白纱,什么也没有问,拉着她快步离开,只叮嘱道,“阿琅,今夜我们放过荷灯便回去了,从未到过此处,明白吗?”
晏琳琅垂眸看着林墨芝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沉默一瞬,“是。”
回去路上遇到了绿漪和许昌,林墨芝只言晏琳琅是被人群挤得迷失了方向,对于林墨玉之死一句话都没有提起。
梦碎,梦醒。
初雪降落时,旁观的晏琳琅感受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有些明白,为何殷无渡拼着神魂受损的剧痛也要再一次遗忘记忆。
如果有人也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烈焰焚身、脱胎换骨的剧痛,如果有人也曾背着心爱之人走过一天一夜的漫长路程,如果有人也曾尝到过一丝甜头、得到一丝温暖的希冀,而后又被人遗忘、被人舍弃……
她就会明白,为何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少年无法释怀。
画面一转,密布的劫云炸开轰鸣的雷音。
晏琳琅再次回到了日月台上,转身一瞧,劲瘦的黑衣少年正立于浑天仪前,腕上的红绳迎风晃动,鲜红若血。
这是六十年前,殷无渡斩断尘缘前的最后画面。
晏琳琅抿了抿唇,大步朝他走去。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雷劫
这是殷无渡第二次踏入日月台的浑天仪中,往事仍历历在目。
【是呀,阿渡于本少主而言就是特别的。】
“撒谎。”
【阿渡,我要赶赴会仙台参与玄谈会,等我给你带手信回来!】
“骗子。”
【在下殷无渡,是晚晚的童养夫。】
三日后。
林家拼命压下了林墨玉心魔入体以致自杀身亡的流言,只说她是失足落水,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悲。
林夫人枯坐屋中,抱着林墨玉的牌位,双眼肿得不像话,林墨梅在旁轻声劝慰。
“母亲,二姐已经、已经去了,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她声音哽咽,眼中却丝毫没有悲伤之意,“若二姐看见您这般不顾自身康健,她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
林夫人干涩无神的眼珠转动,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抓住林墨梅的手,喃喃道,“不对,不对!你二姐刚去不过三日,怎么会召不回魂魄,这其中定有问题!”
“可回溯法器中却只有二姐自己一人身影,”林墨梅眉头轻蹩,转了转被林夫人捏得生疼的手腕,“或许心魔入体之人并无尘世留恋,会尽早前往归墟也不一定呢。”
林夫人摇了摇头,双眼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不,你二姐天资卓然,绝不会心魔入体自杀身亡,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您是说······”
林夫人猛地抬头看向林墨梅,咬牙切齿道,“一定是那个贱人之子!”
林墨梅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母亲的意思是?”
“我要他死。”
语毕,她又垂头摩挲林墨玉的牌位,轻轻啜泣起来。
林墨梅停留了一阵,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这才施施然离开。
母亲猜得没错。酬酢过后,比试正式开始。
按照规矩,参赛的门派可派出三名弟子入迷雾密林,哪家最先降服黄阶妖兽赤毛犼,顺利出关,便可赢得那枚二十年一熟的无尽灯红莲火种。
赤毛犼可大可小,可飞天遁地,踪迹极为难寻,遑论林中妖兽瘴毒无数。
一入密林,生死自负。
所有参赛的队伍共分为四组,分别被投放进迷雾密林的四个入口。密不透风的林木吞噬了一切光亮,没有方向,不见尽头,浓雾涌动间,丝丝沁凉的寒意直往骨缝里钻。
晏琳琅施展术法试图飞出林梢,却只是徒劳,当她上升到一定高度时便会被无形的屏障遮挡回来。
晏琳琅落回原处,鞋底踏碎枯枝的喀嚓声清晰可闻,仿佛碾碎人骨的脆响。
“如此大一片林子,纵使我将婆娑万象施展到最高境,也覆盖不了全部结界。”
说着,她望向身侧少年,似是随口一问,“神主的这具分-身,留有几成神力?”
殷无渡游山玩水似的负手而行,所至之处,身边浓雾皆是以他为中心自行散开,不敢靠近分毫。
“一成。”
“什么?才一成!”
所以那夜在仙都街巷,他仅用一成神力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摧毁一只甲级器灵吗?
无怪乎天道要禁止神明私自下界呢,如此可怖的力量若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只怕会给整个凡境造成弥天大难。
殷无渡似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眼底漾开极浅的笑:“莫指望本座会帮你通关。能陪你走一遭,已是本座最大的善念。”
“呀,哪敢劳神主出手?”
晏琳琅抬手挥散面前迷雾,抛给白妙一颗避毒丸,“妙妙,咱们走,找到赤毛犼给你买好吃的。”
一行人走了片刻,忽见前方浓雾中出现一道黑魆魆的纤细人影。
白妙立即化出长刀,摆出戒备的姿势。
晏琳琅倒是不怕,如若有危险,殷无渡必然第一个察觉。他眼下悠闲如春游踏青,眼都没眨一下,晏琳琅便知对面站的那人不具备攻击性。
果然,那道人影拼命挥手示意,唤道:“是六欲仙都的仙子吗?”
这雌雄莫辩的声音……有些耳熟。
“是我,宫渚!我们在山下客栈见过的!”
公主???
哦,那个宫家的小公子。
晏琳琅脑中浮现出一张白净清秀的脸,扬声问:“小公子为何一个人在此?”
密林危机四伏,不仅有凶兽出没,还要提防对手暗算,也就他这样没心眼子的单纯贵公子敢自爆身份到处瞎逛。
“我……我和随从们走丢了。”
宫渚一路小跑过来,拭了拭额上的薄汗,满身华贵绫罗捂得严严实实,被树枝割得抽了丝,“没想到这么快就碰见熟人,仙子也在这儿。”
“我们也迷路啦,都怪他。”
晏琳琅随手指了指身旁的殷无渡,一本正经地胡诌。
殷无渡挑了挑眉。
宫渚立即道:“无妨,仙子可跟着我走。我带了司南玉盘,可辨方向,亦可感应妖兽之气。”
他的热忱不像作假,晏琳琅有些意外:“哦?公子为何帮我呢?我们可是竞争对手。”
宫渚笑出嘴角一个梨涡,说了实话:“因为仙子是个好人。”
荷灯节当晚,她曾看到一个与林墨芝背影极为相似的人一闪而过,步入暗巷后就没了踪影。
林墨梅抬手轻抚自己的鬓角,唇边露出一抹隐秘的笑意,就算她看到了又怎样。
当年二姐测出天级火灵根,父亲和母亲极为高兴,亦对他们三个格外寄予厚望。
可待她到了年纪,却是个天级金火双灵根,纵然也属天级、金灵根几不可见,却终究是比天级单灵根落了下乘,更不要提林墨兰的地级木灵根和林墨竹的地级木土双灵根。
二姐死了固然可惜,但如今她才是林家天赋最高的孩子,待过两日玄霄宗前来飞琅城收徒,她便能顺理成章进入玄霄宗,她才是最让父亲和母亲骄傲的孩子。
再无人可以压在她的头上了。
殷无渡轻沉纠正她。
他在回忆中看得真切,错的是奚长离,是身不由己的诅咒,以及这个愚弄众生的世道。
少年注视着晏琳琅泛红的眼睛,垂缨发带无风自动,露在黑色面甲外的双眸竟有一种近乎悲伤的错觉。
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是他,虚伪偏执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琅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爱他而已。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面甲
浑天仪中时间凝滞,唯见星河流转,浩瀚无垠。
间或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掠过,仿佛一滴稍纵即逝的清泪,映在晏琳琅的明净剔透的眼中。
“殷无渡,我不为自己的过往辩解什么。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六十年后我出现在这里,和劳什子情花咒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是因为我想见你,只是因为……我担心你。
神明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没了睥睨众生的桀骜,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走下高台的虔诚信徒。
晨光微熹,只见两艘巨大的云舟降落在飞琅城门前,其上十二人玉冠长剑青衣猎猎,身姿气度皆潇洒出尘。
为首者是位气质沉稳的女子,她足下轻点御风而起,翩然落在等候多时的林水御面前,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乃玄霄宗浩渺峰首徒虞芷,奉掌门之命率师弟师妹们来此寻觅资质过人之辈,壮我宗门。”
“辛苦诸位道友,”林水御连忙笑着拱手,“我乃林氏家主林水御,诸位若是不嫌弃,这段时日可到我府中暂住。如何?”
林家在飞琅城中首屈一指,但放眼整个人界却连三流修真世家都不够不上,而玄霄宗虽与碧云宗、赤霞宗并称三宗,但其地位、实力却远高于其它二宗,实乃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单看这千万两灵石一艘的云舟被随意给宗门弟子用作交通工具,便知两相比较之下,林家即便是跪着迎接玄霄宗,那也在意料之内,不过玄霄宗多少还是要给林家些面子。
飞琅城地处偏远,加之冬季漫长且灵气稀薄,城中人自古修行困难,林家作为飞琅城最大的修真世家,各代家主虽说只是金丹上下,但已是城中的最高修为了。
因此处鲜少有好苗子,故而玄霄宗大多数时候是瞧不上这种小地方的。七郎眉眼含笑,宛如雪化春来,挽剑提议道:“这样,姑娘留下来做我的压寨夫人,我便将此剑连同碧海琉璃珠一同双手奉上,如何?”
这算什么?打不过就示爱?
晏琳琅尚未来得及揣摩出此人意图,一旁观战的殷无渡却是悠悠抬眼,眸中淬着危险的寒。
“想要本座的人,也须看你要不要得起。”
殷无渡抬手一抓,一颗浅碧色的胎珠自七郎的灵台飞出,精准落在少年骨节修长的掌心。
他扫了一眼,冷嗤道:“都有家室了,还勾三搭四?”
形势峰回路转。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七郎瞬间变了脸色,清冷的眸色几度翻涌,几欲喷出火来。
“这是……”
晏琳琅讶然观摩殷无渡掌心的那枚珠子,只见其周遭灵力氤氲,形成一道金碧色的柔软外壳,温柔包裹着一团蜷缩的小小长鱼胚胎——
是一枚快要成熟的灵卵,上面附着一丝极淡的菡萏清香。
是小师姐的孩子。
这小东西半人半鱼,形似鲛人,却有着长鱼族的银色龙尾,俨然是长鱼族与魅妖的结合体……
晏琳琅百感交集,扫视面如黑锅的七郎:那面前这个男人,便极有可能是沈青罗那个骗财骗色的魅妖夫君。
难怪避水剑会落入他手,也难怪他会精通水系术法。
“小心点,别弄伤小师姐的孩子。”
晏琳琅刚叮嘱完殷无渡,便见七郎拔剑刺来,剑气带起冰刃无数,显然是动了杀念。
晏琳琅下意识掐诀唤出红莲焰火,将冰刃尽数化解。
七郎眉间凝着戾气,收剑看向横档在殷无渡面前的少女,强忍怒意道:“晏琳琅,你让开!”
听到熟悉的名字,晏琳琅微微一怔。
“你认得我?”
是小师姐告诉他的吗?
可是她早已变幻容貌,小师姐又如何认得她现在的样子?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七郎神情复杂:“六欲仙都相伴多年,没人比我更熟悉你的招式。你一用本宗术法,我便认出是你。”
晏琳琅微微启唇,将信将疑道:“你究竟是谁?”
七郎唇线紧了紧,似有难言之隐。
一旁的殷无渡却是迤迤然道:“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长鱼族世代相守的秘密。”
他了然一笑,视线自掌心灵卵上扫过,落在七郎身上:“久闻长鱼族只会孕育女孩,可一个只有年轻女子的水族注定无法延续自己的后代,所以这些女子成年后,便会有一次改变性别的机会……当然,这个机会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那便是先要有人找个男人借种。一旦借种的长鱼族女子有孕,成功诞育后代,便会蜕变成男儿身,回到族群中开枝散叶。如此逆理违天的本事,也难怪要隐瞒下来。”
这大概就是梅初月撩了长鱼族姑娘就跑,并不断强调“一旦使其有孕,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的原因。
晏琳琅已经僵住了。
她宛如在听天书,每一句话都听得懂,但每一句话都在挑战她百年来的认知极限。
“等等……”
她扶了扶额角,倒吸一口气道,“所以七郎就是沈青罗,沈青罗就是七郎。沈青罗想变成男子,所以去找了个男子借种成功逆转了性别?”
她的小师姐,变成了小师兄???
老天!
这就能说得通,七郎为何能使得动避水剑。
沈青罗见身份被挑破,也不再隐瞒,皱眉盯着那只沦为人质的灵卵,清冷道:“晚晚,让你男人把我的孩儿放下。”
但好苗子各宗门都在争抢,玄霄宗上次没抢过碧云宗,寻到的好苗子太少,今次才增加了几个城,飞琅城便是其中一个。
此次他们前来便是得了信,听说林家出了位天级火灵根,顺便来此看看是否能捡捡其他漏。
若再让他们碰上一个天级单灵根,此次前来的都会在功绩簿上记一笔,往后也能多领些灵石灵丹。
虞芷摆挥手收了云舟,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语气却和缓许多,“有劳林前辈费心,不过我等此次前来,将面向整个飞琅城测试灵根,为了方便行事已在城中客栈订了房间,就不过多叨扰了。”
“不过林前辈放心,”见林水御还要再劝,她出言安抚,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明日我会专门让顾淮师弟和星华师妹前往林家,为您家中人测试灵根。”
如此安排已经算是照顾林家,林水御也不好再劝,只得笑眯眯不再劝了,一路将人送至客栈前才告辞归家。
有殷无渡在的地方,晏琳琅的衣鬓永远鲜亮洁净,鲜少沾染风霜雨雪。
少年像是一道影子,近乎偏执地追随她的步伐。可影子,也最容易被人忽略。
一觉睡得深沉。
晨曦洒入窗棂,晏琳琅终于被一阵细微的,类似于鹁鸽鸣叫的咕咕声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件袍子,面甲仍歪歪扭扭地罩在脸上,透过眼洞望去,身边似乎坐了个人。
一双手平举于眼前,耐心而细致的,替她挡去斜穿入户的晨光。
晏琳琅瞳仁微缩,几乎下意识起身,攥住了那人的腕子。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毁契
面甲滑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被攥住腕子的小姑娘猛然抬头,呆然的眼睛渐渐聚神,俯身凑过来道:“师父醒啦?”
白妙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头发被云辇的风吹得乱糟糟的,粗壮的麻花辫也翘起几缕碎发,脸上还有两道灰扑扑的指痕,看起来活像一只小野猫。
晏琳琅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怔然看着小徒儿半晌,才低声唤道:“妙妙回来了?”
白妙敏锐地察觉到她那一瞬的情绪转变,歪着脑袋看她:“徒儿担心师父,所以很快地跑回来了。师父不开心吗?”
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变故就发生在从收拾铺子出来的一瞬。
无数燃烧的流箭从四面八方朝晏琳琅聚拢,上面附着的术法使得它们如流星疾速,根本不给人以反应的机会,似乎要将她连同整条街的百姓——最好是连同暴君一起,灭杀干净。
能使出这样庞大术法的,唯有玄门中人。
他们并不知晓照夜神女携灭神箭下界时遭遇意外,神识被禁锢在一具极其羸弱的少女病躯里,因晏琳琅屡屡动用术法化解危机,某些不知情的玄门修士便将她划成了暴君同党,欲除之而后快。
晏琳琅方才动用了神力,身体正虚着,无法保证自己能在接住这一杀招的同时,还能护住周遭百姓不受伤害。
她正要动手,却闻身侧一声清澈的剑鸣。
李扶光目如寒星,眉间戾气翻涌,手中的扶光剑迸发出璀璨如日光的剑芒,剑气四荡,将飞来的流箭灭得干干净净。
待扶光剑再次飞回暴君的手中时,雪白的剑刃上已沾染了殷红的血迹。
晏琳琅早听说过,这把扶光剑只斩飞仙,不伤凡人。
扶光剑上的血,便是操控术法者的鲜血。
那是晏琳琅第一次见到李扶光真正的实力,从出鞘到回剑,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当之无愧的凡境人皇。
路边不少百姓认出了扶光剑,自然也认出了私服出行的大曦少帝。
他们俱是伏地跪拜,双肩颤抖,既敬又怕。
李扶光只是沉默着震去剑刃上的污血,收剑回鞘,而后冷着脸转身就走。
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快,晏琳琅下意识跟上,却听暴君低低道:“滚吧,你自由了。”
晏琳琅不解。
“滚,别再跟着孤。”暴君又重复了一遍。
晏琳琅能感觉到暴君的情绪起伏,如阴湿的暗流翻涌,冲散了方才在铺子里的一瞬难得安宁。
李扶光确实心情不佳。
他带晏琳琅出宫,本就是为了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树一个活靶子——
晏琳琅近来风头正盛,已经引起了玄门的注意。将她单独放出来便能很好地引走玄门的眼线,不会再有人留意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明知如此,可真当晏琳琅遇到危险时,他的心中还是涌出了一股难言的燥郁。
“街上的百姓没事,我也没事。”
少女略微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清泉涤荡阴暗,“你在担心什么?”
李扶光仿佛被定住,忽的停下脚步,晏琳琅险些撞上他挺拔的后背。
过了许久,久到晏琳琅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站成一座雕塑时,少年冷戾的声音终于传来。
“孤刚登基那年,也曾想过要做明君,要做你们口中的好人。孤重用司天监以制衡国师,提拔朝中支持仙门不涉朝政的官吏……”
“直到那天晚上,风吹灭了殿中所有的烛火,孤自睡梦中惊醒,摸到了龙床边那一颗颗血淋淋的、尚且温热的头颅。”
“孤将它们捧至眼前,一个个摸索辨别:有孤的老师,孤的伴读,还有朝中那些支持孤改革的拥趸,他们的首级围着龙床摆了一圈,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孤。”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飞天遁地、悄无声息地取人首级,再将其打包送至监守严密的深宫?”
那年,他不过十二岁。
自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不得不疯。
少年暴君回过头来,凛凛寒风中墨发飞舞,癫狂一笑:“你还不明白吗?他们杀不了孤,就会杀光孤身边的人。所以,滚。”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这桩阴暗沉重的过往。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晏琳琅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晏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晏琳琅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晏琳琅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晏琳琅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晏琳琅,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晏琳琅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晏琳琅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晏琳琅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人死契亡,你不配再拥有它。”
少女索性松开剑柄,五指轻拢,掌心灵力迸发。
在奚长离碎裂的目光中,定亲契化作无数金屑飞落。
晏琳琅毫无留恋地转身,纸屑在沾上她裙摆的一刻腾得燃烧,仿若漫天火蝶,转瞬无痕。
碎星剑坠落在地,奚长离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气,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掌。
风一吹,连指间的灰烬也散得干干净净。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鬼蜮
鬼蜮,漫天阴气尖啸。
神明所化的少年慢行其中,金冠垂缨,飘带轻舞,熙攘的恶鬼阴煞如骤见天日的阴沟鼠虫,纷纷朝更阴暗的角落逃窜避让。有几只逃得慢些的,还未来得及哀嚎,便燎作黑烟飘散。
阴山的最底层,有一座白骨积成的溶洞。
洞中黑魆魆一片,唯见四壁符文隐现,巨大的铁索如阴湿的黑蛇交错爬行,间或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时隔近百年再次来到这阴浊之地,殷无渡那双无悲无喜的漂亮眼眸染上幽沉的凉意。
“扑哧——”
长剑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体。
而他所持利剑则被轻巧避开,没能伤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长剑,鲜血瞬间自胸膛处喷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迹,嫌恶地踹开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弑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咳而出,与干涸的血泪混合在一处糊了满面,几乎看不清神情。
身体愈发冷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仅有飘忽的意识还在强撑着。
早已视线模糊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芝,来娘这里,让娘抱抱。”
“儿子,过来,让爹亲一个。”
“阿芝,你娘她疯了,小心伤到你。”“你说什么?”
晏琳琅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疯了吗,奚长离?”
奚长离剑光不减,加重语气:“跟我走!”
“你……”
晏琳琅还欲反抗,眼角却瞥见一道陌生的阵法冷光。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卖了个破绽,假意失手。
一阵刺目的白光过后,晏琳琅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一支金色的神箭坠落在奚长离的脚边,发出叮当的声响。
……
晏琳琅再次睁眼时,已身处一片白色的虚无之中。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目之所及没有一丁点杂余之色,干净得令人眼睛疼。
是结界。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禁闭结界。
晏琳琅抬掌催动灵力,果不其然,掌心没有半点反应。
她无法引气入体——或者说,这片虚无空间里的一切,都不受她术法的控制。
“别浪费力气了。”
身后骤然传来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在这片虚无的白色中撞出空荡的回音。
晏琳琅回头,只见奚长离神情复杂地站在数丈开外,白衣白发几乎要和这片空间融为一体。
……怎么会是他啊?!
晏琳琅心口一紧,强忍异常:一个人不可能凭空出现,以她如今的修为,更加不可能察觉不到奚长离的存在。
除非……
晏琳琅很快反应过来:“此处是你的空间?灵府吗?不像。”
许久,奚长离道:“此处名为芥子空间,这里除你本人之外的所有东西,皆受我意念控制。乃是……专为克你的婆娑万象与五行之术所制,挣不开的。”
晏琳琅的婆娑万象宛若识海外放,可以随意操控幻境覆盖范围内的物件,但有个弊端——
如若她所处的环境已经被别的空间抢先覆盖,婆娑万象便会失效。除非,她的修为高出对方两个大境界以上,足以反侵碾压对方。
奚长离的修为不俗,又借助了气运,难怪她的婆娑万象和五行神力都施展不开呢。
“劳你专门研制对付我的阵法,我该说‘荣幸’吗?”
晏琳琅提了提唇角,问道,“你将我带来这里作甚?”
奚长离似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双目中呈现短暂的茫然之色,而后又化作痛苦。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把我带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奚长离抬手按住了额头,分明的指骨泛出青白,连流泻肩头的白发亦在微微颤动。
晏琳琅是杀害师尊的嫌犯,他应该和那些人一起抓住她、处置她,可是……
可是他却将她带来此处,关了起来,藏了起来。
“阿芝,这是司姨,将来会是你的新娘亲,喜欢吗?”
“失去灵根的滋味好受吗?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头血,我便让你每年春节时去见你娘亲。”
“我这个儿子,听话又好用,也算我这么多年没白生养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冷眼旁观的晏琳琅身上。
她眉尾处那道曾经鲜血淋漓的伤疤,如今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会喊他“少爷”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随着那道疤痕,再也寻不见踪影。
但看着这张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画的脸,他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恍惚间他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再见到娘亲、阿琅、绿漪和许昌了·······
林墨芝断了生息的瞬间,距飞琅城万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内,闭关许久的剑尊睁开了眼睛。
傀儡宗,楼阁之上。
正在对弈的红袍青年感应到动静,指间翻转黑子的动作一顿,侧首望向翠微山的方向。
见他迟迟未曾落子,对面执白子的眼盲男子微微侧耳,问道:“李兄,怎么了?”
姓李的绮丽青年这才收回视线,恹恹半垂清冷的眼皮,慢慢按下一子。
“无甚,偶遇了一只到处乱跑的猫儿。”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芥子
晏琳琅既然决定拜访傀儡宗,少不了要拿出仙都之主的排面。
她随身携带的灵戒中储藏了不少宝物,稍以术法加持,便能派上用场。
香雾缭绕,一顶绚丽华美的青鸾仙辇飘然降落于傀儡宗的宗门前,引来不少路过的炼器师驻足观望。
十数名一模一样的清丽女侍手持掌扇及并蒂莲花银香炉开道,分列两旁,垂首静立,典雅如画中仕女。
呼喊着救火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屋内陷入沉寂。
晏琳琅本就极为厌恶林水御,又听他对发妻之死不仅无动于衷,还极尽嘲讽,卑劣地以此来逼疯一个将死之人。
若非她要入玄霄宗,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今夜也会是他的死期。
“姑娘,咱们不如先出去,”林水御上前两步,面上带笑,极有眼色道,“我唤人来清理了就是,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晏琳琅点了点头,眼神略过那张满是灰败、死亡之气的面容,无论他对她抱有何种情感,都与她无关。
对她来说,这与之前看到过的任意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她毫无留恋之意,抬步向外走去。
晏琳琅撩开门帘,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想要侧身避开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瞬息之间,利刃划过黑暗,再度染血。
她闷哼一声,垂眸看向胸膛处穿出的长剑,皱了皱眉,唇边渗出丝缕血迹。
······林水御!
晏琳琅怒极,猛地向前两步,忍着剧痛挣开插入身体的剑身,林水御被她的动作一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给了她机会踉跄着向门口奔去。
她此刻附身于“晏微琅”,没有半点修为,又受六界盟约所限无法动用自身魔气,若想杀了林水御,必得舍弃这具身体,再想入玄霄宗便麻烦许多。
方才展露出的气势不过是为了引林水御上钩,将他震慑住的同时,免了他对自己的杀心,没想到他还是动手了。
“果然是个虚张声势的。”
林水御哼笑一声,他不过稍稍放出灵力威压,便将她制住不得动弹。
他迈步,刹那间便到了晏琳琅身后,抓住她的长发狠狠向后一扯,将她甩倒在地,随后一剑刺入晏琳琅胸膛,将她硬生生钉在地上。
晏琳琅眼前猛地一黑,豆大的汗珠瞬间流了下来,呼吸间牵动伤口的巨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林水御握住剑柄,左右拧动剑身,搅动撕裂她胸前的伤口,见她痛得面容扭曲、快要昏死过去时才稍稍松了劲。
他笑着轻声说道,“一个连主子都能杀了的人,拿什么让我相信?”紫精指环将留影阵投射于地面,灯影摇曳的小厅中荧光一闪,清晰地浮现出柳云螭风情万种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张东海稀世绿玉打造的小榻上,红衣若火,白发如雪,一手撑在凭几上,一手随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显的男人手掌正捻着一支纤细的鼠须笔,蘸花汁为她勾染指甲。
晏琳琅猝不及防被这暧昧之景糊了一脸,眼尾噙笑,轻轻“呀”了声。
柳云螭一眼就瞧见了晏琳琅身后的红衣少年,也拖长语调,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单刀直入道:“晏晚晚,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环解为师的鳞光咒!你知不知道为了遏制你的情丝,封住你的情窍,为师费了多大的功夫?”
晏琳琅拢袖行了个弟子礼,明媚道:“知道,我在记忆中看到了,师父在我榻前守了一夜。但是师父,您知道我这个人性子倔,宁可清醒地面对,也不愿浑浑噩噩地活着,徒增误会。”
“哼,你这是在抱怨为师?”
“怎么会?师父耗费百年修为剥鳞封咒,又为我种下金蝉丹,意在救我避情劫,徒儿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心生怨怼?”
“算你还有点良心。”
柳云螭慢悠悠扬起红唇,放缓声音道,“罢了,反正情劫已生,再封着那段记忆也无甚用处,解了便解了吧。”
晏琳琅颔首,眼角余光瞥向安静充当背景的少年,大方地介绍:“师父,这是殷无渡,您还记得吗?”
柳云螭慢悠悠抬起目光,嘴角的笑意凉了几分,毫不避讳道:“当然记得。当初若非有人入你灵府,使你早早开了情窍,何至于此?”
晏琳琅反手按住了殷无渡筋络分明的手背,顿时一惊。
他的手好凉!指骨绷紧,让人生出一种他在隐忍紧张的错觉。
“是我要与他神交的,也是我主动打开灵府邀请的他。”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握紧那只修长硬朗的指节,试图给他传递暖意,不偏不倚道,“我太疼了,而阿渡想救我,那时我们只能想到这种方法……谁知道阴差阳错,会触动体内的情花咒。”
话音刚落,少年便翻掌回握住她的指尖,令人心安的力道。
他今日真是乖得离谱。
柳云螭将他们的小动作收归眼底,冷艳的凤眸微微眯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指甲上的花汁染出了界线,也不曾察觉。
捻着鼠须笔的男人见状,淡淡搁笔,以粗粝的指腹为她抹去那点鲜红的花汁。
“徒儿还有一事不明。”
晏琳琅清越的声音将柳云螭的思绪拉回现实,“既然师父已为我封了记忆,遏制了情丝的生长,我为何还会受情咒蛊惑,喜欢上奚长离?”
听到“奚长离”的名字,殷无渡指间一紧,神游的思绪明显归位。
晏琳琅合理怀疑,若非他决心要在师父面前扮演一尊乖乖神明雕像,此刻只怕已将白眼翻至后脑勺。
“此事,是我判断失误。”
柳云螭似乎也想不明白答案,抬起一根冷白的指尖轻触额角,“按理说,你的情劫不该应验在他身上。我也在想他身上到底有何奥妙,可惜我身在东海,鞭长莫及……”
正说着,旁边一道厚重低沉的男音传来:“思虑伤身,不可劳神。”
“啧,真是烦人。”
柳云螭也顾不上指甲上的丹蔻还湿着,抽回手,甩了甩红艳艳的指尖道,“你还有什么话赶紧说,老东西管得严,再过一盏茶就要催我去休息。真是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从前……想当年老娘在六欲仙都时,就没在子时前歇息过,熬夜与晚起才是神仙生活,哪像现在,坐牢似的。”
晏琳琅笑着腹诽:囚徒可没有您老人家这般悠闲自在,睡的是金玉良床,吃的是佳肴美馔,还有东海之主亲自折腰为其涂抹丹蔻。
遂长话短说:“徒儿的确还有一事请教,不知师父有无听说过‘阴灵剑’?”
柳云螭抬眼,片刻,视线落回她身上:“听过,但不曾见过。无妄河源头与鬼蜮毗邻,阴气极重,鲜少有人涉足。你问这个作甚?”
“我在找第五件金系神器,有人提及阴灵剑,故而想了解一二。”
“阴灵剑诞生不过八百年,论上古神器,还远远不够格。”
柳云螭想了想道,“东海这边有不少记载了上古秘术和法器的藏书,你若得空,就自己过来翻阅。”
闻言,晏琳琅眼中划过一抹诧异。
晏琳琅猛地咬紧嘴唇,生生咬出血来都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她痛到恍惚的目光逐渐凝聚,冷笑道,“杀妻弑子,你这渣滓有何脸面说我?”
林水御没有接话,他眼中闪过疯狂神色,握紧剑柄拔出,又猛地刺了进去!
他狞笑着,“他那么喜欢你,我这就送你去归墟陪他,也算是我这个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晏琳琅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不由自主地挣动,撕裂般的痛殷席卷全身,她顾不上手被划破的疼痛,凭着本能咬牙握住剑刃,想要将它拔出去。
林水御挑眉,心头骤然浮起疑惑,一个被卖入府中的流民之女,怎会有此等毅力。
她究竟是谁?
林水御眯了眯眼,想要逼问一二,却又觉得她恐怕不会告诉自己,更何况也没什么深究的必要。
毕竟,晏琳琅的死已成定局。
血流了一地,晏琳琅只觉得寒冷一寸一寸地将她包围,握着剑刃的手也滑落在侧,三道剑伤带来的疼痛似乎随着意识一并远去。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水御俯身试过晏琳琅鼻息,见她彻底没了生息才松了口气,之前那一眼实在太过骇人,让他现下还心有余悸。
他随意捞过旁边的门帘,擦尽剑身血迹,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张管家······扔到城外······”
“是。”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处的尖锐疼痛让晏琳琅的意识再次回笼,她似乎躺在一辆板车上,路不大平,有些颠簸。
“从此你便去玄霄宗做个修真者,别再回来了······大少爷、绿漪和许昌都没了,松鹤院只剩你······是我愧对夫人······”
推车的人正絮絮叨叨,晏琳琅意识还有些混沌,听不太真切,只听得一些破碎的语句,但也足够她搞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板车上,而不是城外的乱葬岗。
推车那人见她恢复了意识,似乎看到了希望,顿时加快步伐,向玄霄宗众人居住的云来客栈奔去。
她没有看错,这一次,芥子并没有消散。
而是乘着风,如萤虫般上下浮远。
意识到什么。
晏琳琅忽而起身,推开门足尖一点,循着功德芥子浮动的方向飞去。
她早就试过了,在没有神明塑像代替承受香火的情况下,功德芥子最多只能感应到二里地内的神明气息!
也就是说——
此刻殷无渡就在这里,就在宗门中!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纸人
微弱的功德芥子飞出廊庑,越过高墙,朝楼阁高耸的夜空飘去。
就在晏琳琅快要追上芥子时,一阵清风拂来,满城灯影摇曳,那几颗尘埃般的芥子晃了晃,随即吧嗒一声碎裂消散——
不是以往超出感应距离那般慢慢淡去,而是仿佛被人捏碎般,骤然散裂。
晏琳琅立即施法追踪,却如竹篮取水,大海捞针,捕捉不到分毫熟悉的神力气息。
功德芥子的感应不可能出问题,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殷无渡自己隐匿了神明气息,不想被人找到。
虽已是深夜,但云来客栈的一间房仍烛火未息。
房内正热闹,好在虞芷设了静音阵法,否则这股吵闹劲儿非得把客栈的顶都掀了。
在外端方的玄霄宗弟子们顾不上仪态,正七嘴八舌谈论着今日的成果,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顾淮和云星华,毫无意外是今日收获最大的。
“快说说,测出天级冰灵根时测灵石发出的是什么颜色?”
“你说你们,怎么没把人领回来,也好与我们熟悉熟悉,日后入了宗门成为敛清峰主亲传弟子,我们可就见得少了。”
“没想到小小飞琅城居然有个冰灵根,还是天级,这回掌门和傅师叔可要高兴坏了。”
“就是,上回他们碧云宗收了个地级冰灵根都那般大肆宣扬,恨不得让整个人界都知晓,那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咱们了,沾沾晏师妹的光,咱也让碧云宗尝尝只能干看着的滋味,哈哈哈!”
众人顿时起哄附和,兴奋地仿佛自己才是天级冰灵根,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虞芷揉了揉眉心,修士什么都好,就是精力过于旺盛,若是疲倦便吃些回灵丹,或是打个坐,灵气运行几周天便能恢复过来,实在有些烦人。
尤其这帮小兔崽子年岁不长,出了宗门就像山间野鹤,个个恨不得插上翅膀游遍六界,管都管不住,只有武力“镇压”才能听话些。
虞芷作为大师姐一路上操碎了心,此刻吵闹些总比被顾淮带着出去喝酒好些。晏琳琅断了共魂之术,五感回到千里之外的躯壳中。
甫一打开眼睫,便见面前一片阴影笼罩。殷无渡不知何时将椅子挪至榻边,正饶有兴致地倾身观摩她。
两人的鼻尖对着鼻尖,仅有一寸之隔。
晏琳琅的心跳扑通一紧。
好在殷无渡已自行退开些许,仰身往圈椅中一靠,凝视她画花的脸庞:“你倒是心宽,就这么舍下肉身施展共魂,也不怕有人趁机偷袭。”
晏琳琅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脸上的墨痕,轻笑一声:“这不是有神主在嘛,等闲不敢轻易近身。”
殷无渡阴恻恻道:“他们不杀你,本座便是最大的危险。”
“你不会的。”
晏琳琅满不在意地抻了抻酸软的腰肢,衣料撑出妙曼的轮廓,像是慵懒的猫儿,“神主不是说过吗,我是你唯一信得过的人。”
“我初入世间,只遇到这么一个信得过的人。”
他随口对奚长离说的一句话,倒成了她有恃无恐的倚仗。
重要的是,他竟无从反驳。
“不过,我还是要谢神主替我善后,助我炼化火种压制情花咒。”
少女含笑的低语传来,这次多了几分认真。
许是春日暖阳太艳,又许是她眼波灵动潋滟,殷无渡莫名生出些许熟稔之感。
熟悉得好像曾有千万个日夜,她曾这样亲近地信赖过他。
“过来。”
殷无渡示意她靠近些,继而抬掌施法,将方才一时兴起给她画花的猫胡须拂去,恢复原本洁净莹白的肤色,生硬道,“本座帮你,可不是因为好心。”
“知道,自然是因为我天生丽质,让神主大人怜香惜玉、心生沉沦。”
少女尾音上扬,无端在殷无渡的眼底掀起波澜,连带着那浓密的眼睫也跟着颤了一颤。
见他不语,晏琳琅收敛了揶揄,正色道:“骗你的。当然是因为我是你唯一的信徒,与你有契约在先,在收割我元神前,神主必定不会让我轻易死去。”
殷无渡薄唇动了动,移开视线道:“你明白就好。”
晏琳琅如今精神正足,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
“可我的元神又有什么稀奇的呢?拿来一点用也没有。”
她拆了微乱的发髻,唇间叼着一根重瓣莲灵玉簪,双手拢起脑后的长发理了理,露出一截纤白的颈项。
殷无渡微挑眼尾,不紧不慢道:“谁说无用?此后千万年,你的元神都要为本座所用,本座让你端茶你便端茶,让你捶肩你便捶肩,再不济,捏扁了做条凳子歇脚也是好的。”
晏琳琅正取下簪子绾发,闻言瞪大眼眸:“这是什么癖好?我这瘦弱的元神做成凳子,也不怕硌坏神主的尊臀。”
“不必过谦。”
殷无渡漫不经意的嗓音传来,“本座倒是觉得少主骨肉匀称,温软得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晏琳琅稀奇道:“我温不温软,你又如何得知?”
殷无渡不语,只是微阖眼睫,望向自己的双掌。
修长若玉的指节微微一拢,似是在回想昨日抱她回房的那段路程……
腰那么细,那么软,吃什么长大的?
她支着下颔听他们胡闹,不由想到,虽说宗门历来被称作三宗之首,天级单灵根是三宗五派十二门中最多的,但变异灵根放眼整个人界都极为稀少。
近百年来,算上晏师妹也只出了两个冰灵根,另一个便是方才他们提到的碧云宗那位,十年前拜入了碧云宗掌门白御章门下。
只可惜是个地级,天资之中一级之差犹如天堑鸿沟,来日成就必然比不上天级冰灵根。
玄霄宗三十六峰峰主中,唯有敛清峰主傅清风是天级冰灵根,八百岁便已修至化神,是掌门之下第一峰主,变异灵根天赋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更不用说身负天级雷灵根的剑尊,十年筑基也就罢了,不足百年凝成金丹,如今不过五百岁已是半步渡劫,恐怕百年后便能悟得大道、飞升成仙。
此等天资和修炼速度,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望洋兴叹,是终生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不知这位即将步入宗门的晏师妹,是否会如剑尊或傅师叔那般耀眼,成为下一个闻名人界的天才。
众人谈论的话题已从天级冰灵根变成了回去后能领到什么奖赏,气氛愈发热烈,不知不觉间天都要亮了。
虞芷起身,“好了。”
众人顿时收声,一看便知这一路上没少被虞芷收拾。
她笑了笑,很满意武力“镇压”的结果,“天快亮了,我们需提前到西城门等候,册子你们都有,届时核实姓名、等人到齐之后再带着他们上云舟,听懂了吗?”
“听懂了!”
虞芷正欲宣布出发,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
只听门外之人语气格外焦急,“小人乃林府管家,恳请众位仙师救人!”
晏琳琅哪里肯让她跑?
当即抓起那只打翻的茶盏,悬腕一击,正中傀儡小婢的后心。
小婢直直的往前扑倒,茶托茶壶摔了一地。
晏琳琅飞身而落,盘坐在傀儡人的腰上,掀开她的青衣短衫一瞧,果见其衣领下贴着一张熟悉的小纸人——
玄溟神主的小纸人。
“果然是你啊……”
晏琳琅伸手揭下那片薄薄的纸人,拎在眼前瞧了瞧,眸底有轻浅促狭的笑意漾开,“殷、无、渡!”
小纸人王八似的扑腾几下袖子,双脚一蹬,不动了。
第 50 章 第五十章艳鬼
小纸人被晏琳琅抓了个正着,也懒得躲藏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心,戳它不动,叫它不理,颇有几分生无可恋的颓丧。
可晏琳琅一旦离开去做别的事情,它又悄悄爬起来粘在她的袖纱上,跟着到处跑。
白妙欢欢畅畅洗了个澡回来,甩着湿漉漉自然卷翘的长发,将记载了傀儡宗周遭路况的水镜呈给晏琳琅看。
待晏琳琅将水镜中的信息览毕,白妙已经抱着枕头在榻上睡着了。
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满头雾水,救人该找医修,他们这一屋子剑修能做什么?
未等他们出声询问,便听门外人又急切地敲了敲门,“恳请众位仙师救救晏微琅!”
晏微琅?
晏微琅!
云星华面色一变,率先反应过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拉开了屋门,“她怎么了?!”
晏琳琅此刻浑身都是血迹,呼吸微弱几不可查,云星华一眼扫过,见她面上竟已隐隐有了死气。
她赶忙侧开身子,将抱着晏琳琅的张佑德让进屋内,方才吵闹不停的众人见到那满身血迹,顿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伤这么重······八成是活不成了。
虞芷看了眼便知不好,眉头紧蹩,指了指床铺,“先将人放下。”
张佑德满头是汗,仍有些气喘,在云星华的帮助下轻轻将晏琳琅放在床上,但还是牵动了她的伤口。
晏琳琅闷哼一声,嘴角渗出鲜血,痛苦地皱起脸,却依旧双眼紧闭,没有醒来的迹象。
虞芷查看一番,眉头越皱越紧,“今阳,给我止血生肌丹。”
接过孟今阳递来的红色丹药,她捏开晏琳琅的嘴就喂了下去,丹药入口即化,几息之间便有了效果。
他们此次只行收徒之事,一路上没什么危险,是以妙清峰修医道的师弟师妹们并未随行,只领了些基础的疗伤丹药便出发了,哪里知道竟会遇上这种事。
思及此处,虞芷心中叹了口气,服下丹药之后,晏琳琅身上其他的细小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是胸前那三道贯穿剑伤却没那么好治。
她的面上已经有了死气,是否能撑过去,还要看她自己。
张佑德见晏琳琅情况好转,这才抹了把头上的汗,微微松了口气,哪知下一瞬便腿一软,若非被站在身旁的顾淮扶住,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顾淮捞过凳子,待张佑德坐好才松手。
他面色黑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是不是林水御干的?”
张佑德一惊,抬头看他,本想摇头否认,最终却又点了点头。
“我若早些察觉到家主要做什么就好了!”他长叹一声,面露悲愤,“我没想到、没想到啊,他竟真会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他看向昏迷不醒的晏琳琅,声含哽咽,“整个松鹤院,如今只剩了她一个。”
云星华面若寒霜,握住腰间剑柄,往日柔和悉数收敛,浑身气势犹如利剑出鞘,“师姐,晏师妹所受之伤,我们要替她讨回来。”
众人当即应声,顾淮喊得尤为大声。
“凭什么?”
虞芷这话问得众人一愣,她盯了云星华一眼,随即环视众人,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凭什么?”
“喊多了晏师妹还当真了?”她神情严厉道,“晏姑娘现下只是通过了测试,待回到宗门她还要通过心性测试,得到诸位峰主认可,再被峰主收为弟子赐玄牌,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玄霄宗弟子。”
“你我现在为她讨回公道,凭的是什么由头?”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虞芷冷笑一声,训斥道,“出发之前掌门说了什么,你们都忘到脑后了是吗?”
她瞥了眼云星华泛白的指节,“星华,你来说。”
云星华咬牙与虞芷对视片刻,紧紧握住剑柄的手最终松了劲,她垂下眼眸,一字一句道,“不触旁支、不惹麻烦、不生波折、不沾······因果。”
她明白虞芷的意思。
林府之事是“晏微琅”的命,也是她的劫数,与林水御之间的生死之仇便是因果。
修士最忌沾染旁人因果,更何况还是她这般天资卓绝之人的因果,她来日必成大能者,而卷入大能的劫数与因果,轻则损伤修为、重则性命不保。
虞芷是在保护他们,也是在保护晏琳琅。
这段劫数所造就的因果,或许会成为晏琳琅的心魔,亦或成为她悟道之路上的磨砺,只能由她亲手了结。
而不是简单地由他们去“讨回公道”。
虞芷见她明了自己深意,也不再多言,转头低声吩咐其他人先去西城门清点人数,留下的几人会直接乘云舟过去与他们汇合。
顾淮见云星华不说话,上前捏了捏她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看向失去意识还眉头紧皱的晏琳琅,眼中不约而同浮现出心疼之色。
其他人甚至虞芷都不知道,他们二人自林府出来后,曾因好奇为晏琳琅算了一卦,卜她十几年间所经历之事。
顾淮的推演之术习自他的师尊,也就是玄霄宗掌门,实力如何自不必说,这也是他们二人更心疼的原因。
幼年家庭和睦,却突遭天灾,颠沛流离之后被家人舍弃,好不容易遇见真正待她好的人,又遭此劫难,一夜之间阴阳两隔,再度孤身一人。
她本该是天之骄子,如今却在尚未踏入道途之际,经历极度惨烈生死劫数,日后也许会因此而诞生心魔,若能克服尚可,若难以放下,便会道途坎坷、饱受折磨。
云星华突然想起,晏琳琅拒绝与他们一同回客栈,反驳说“少爷待我很好”时的神情,她的眼中满是仰慕与欣喜。
她身为女子比顾淮心细许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但这让她心中的担忧更深了。
云星华莫名觉得,一旦晏琳琅滋生心魔,若来日无人拽住她,恐难回头。
他还是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波动,撑着琴弦抬起眼睫,如春水化冰,潜龙苏醒。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一点一点染上晏琳琅熟悉的温度,问她:“拈花惹草,好玩吗?”
还未来得及摆出冷漠绝情的神情,怀中已多了一份温软的暖香——
古琴坠地,纱幔飘飞,轻纱覆面的少女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墨发扬起又落下,丝丝缕缕挂在绮丽青年的臂弯。
殷无渡眸色微动,下意识后退一步站稳,所有的刻薄之言都被堵在了喉中,再不能吐出。
“让我抱抱你吧。”
晏琳琅紧紧揽住青年的脖颈,戴着璀璨连指金手链的十指沿着他宽阔的肩背缓缓而下,收束在革带勒紧的窄瘦腰间,而后用力地抱紧,“早在浑天仪中时,我就想这么做了。”
两颗心隔着陌生的皮囊贴近,一样的急促,一样的有力。
晏琳琅以脸颊熨帖他的心跳。
许久,她听到了头顶传来的,一声极低的轻叹。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桎心
二十丈开外的高楼屋脊上,墨昭昭开了隐身结界,领着傀儡力士和钟离寂,将轩楼周遭的动静尽收眼底。
“嚯,抱在一起了!”
她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咂舌称赞,“不愧是仙都之主呢,金枝玉叶,大大方方,看中了就上手,一点也不忸怩造作!”
钟离寂虽有眼疾,看不见那边的景象,但从墨昭昭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也能猜出是怎样旖旎的画面。
“总感觉李兄不是随便之人,我与他相识这些时日,从未见他耽于女色。”
“笑话,仙都之主能是普通女子吗?男人啊,在没遇见足够优秀的女子前,所有的不近女色都是在故作矜持。”
晏琳琅是被一阵鹤鸣声唤醒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莫急着睁眼,”轻柔温和的女声响起,“你重伤未愈睡了四天,此时突逢光明恐会伤到眼睛。”
晏琳琅听出来这是那日在林府见到的女修士——云星华。
云星华见她没有反抗,继续说道,“如今我们正在回宗门的路上,云舟一日千里,明日我们便能赶到宗门了。”
“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晏琳琅右手捏住又松开,握住剑刃所造成的见骨伤痕连疤都没留下。
她又摸了摸胸前,三道剑伤已全部愈合,身上沾满鲜血的衣服也已被换掉,新衣服软和又舒适,林府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云星华盖住她双眼的手,急声问道,“少爷还好吗?”
云星华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更加温柔几分,语含安慰道,“前几日张管家将你送到我们所住的客栈,师姐喂你吃了丹药,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怕······”
她一番话避重就轻,晏琳琅怎会猜不到,面色骤然一白,顿时气血翻涌,猛地推开云星华喷出一口血来。
“师妹!”
顾淮在门外听见云星华惊叫,“哐”地一声推开门,满脸关心道,“师妹怎么了?!”
云星华伸手扶住晏琳琅,随手掐了净尘诀祛了血迹,又遮住她被光刺得直流泪的双目,急道,“快闭眼。”
晏琳琅咽下喉间血腥,轻声问道,“少爷已不在了,是吗?”
顾淮顿了顿,见云星华不忍心说,便开口回道,“他已魂入归墟了。”
眼泪霎时汹涌而出。“好人?”
“对,好人。实不相瞒,仙子一行人气度不凡,自打你们进客栈的门,我便开始留意你们。仙子暗中出手惩戒那群目中无人的巫修,我亦看在眼里。”
宫渚一边掏出法器罗盘指引方向,一边摆手解释道,“但我绝对没有恶意!”
晏琳琅笑了。
她不过问他一句,他便恨不能把家底抖出来,这样的纯真纨绔能有什么恶意?
见仙子笑得眉眼弯弯,宫渚自告奋勇,拍着胸脯保证道:“诸位若信得过在下,就跟着在下走吧。我带了诸多法器,可保护你们!”
殷无渡抱臂轻笑,看向宫渚的眼神充满了怜爱,仿佛在看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当食人蔓从林中蹿出,晏琳琅佯做娇呼一声:“这什么东西?好可怕呀!”
宫渚立即掏出法器赶跑食人蔓,回首一笑,深藏功与名。
行至密林深处,晏琳琅故作嘤咛:“好黑,不会有妖物藏在暗处吧?”
宫渚随即摸出驱魔灯,刺眼的黄光驱散黑暗,几欲亮瞎人眼。
前方石壁挡路,殷无渡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啧啧感慨:“石壁如此之高,若无高人相助,定然过不去了。”
你怎么也加入进来了?!
晏琳琅很配合地唉声叹气:“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高人能劈开这石壁吧?”
说毕两人齐刷刷扭头,望向宫渚。
宫渚被两位“仙师”捧得飘然欲飞,自信掏出一叠符箓贴于石壁上。
只闻轰的一声,石壁炸开一道豁口。
白妙惊奇地拍掌叫好,晏琳琅则与殷无渡相视一笑。
倒不是他俩有意捉弄宫渚,而是这个凡人姑娘实在太有趣了!
不错——
即便宫渚穿着男装,举手投足学着男子做派,还故意用灵药改了容貌和嗓音,可晏琳琅毕竟是炼化了神女壤的人,所有幻容术在她面前皆是儿戏。
这等高阶的障眼法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四人走了一个时辰,依旧没有觅得赤毛犼的踪迹,倒是撞上另一行人。
殷无渡抬眼望向灌木丛深处,轻嗤道:“一股野兽的味道。”
灌木丛轻轻抖动,一名戴着青红傩面的少年骑着一匹巨大的白狼跃出,身后紧跟着两人:
一个额上贴着朱砂独眼纸符、肩上落着一只灵雀的青发少年。以及一个身量极为娇小、戴着硕大鹿角傩面的少女。
看样子,是凤火族一脉。
此时还未到生死竞争的时候,白狼少年自然要拿出东道主的气度,便朝白妙略一颔首行礼,自报家门道:“凤火族胥风。”
晏琳琅和殷无渡此行皆是隐姓埋名,只报了白妙的名字作为领队,入场的腰牌亦在她身上,故而胥风是向白妙行的礼。
这倒方便晏琳琅暗中打量他。
只见他的脸被傩面遮掩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隐藏在一件绣有火凤图腾的黑色斗篷中,就连手上也戴着黑色的手衣,其颈上挂着一串狼牙所制的项链,左耳上挂着单边的红色珊瑚耳坠,气质神秘至极。
从身形声音上判断,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这匹威风凛凛的白狼应该就是少年的伴生灵兽,如此巨大的体型、罕见的毛色,其实力不容小觑。
晏琳琅记得,按照巫宗的习俗,只有长老才有资格佩双耳耳饰,而功法大成的六境弟子则佩戴单边耳饰,且以左为尊。
胥风便是左耳耳饰,少说也是个“圣子继承人”级别的少年。
凤火族对密林地势极为熟悉,何况又是在对方的地盘,多一个盟友总是好的,万不能得罪了。
“妙妙。”
晏琳琅收回思绪,悄悄唤了声正在状况外的徒弟白妙,示意她回礼。
白妙会意,歪着脑袋打量胥风许久。
然后她乖巧地蹲下-身,朝着胥风和雪狼摊开手掌,掌心朝上勾了勾手指,嘴里还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她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明明伤心到了极点,却哭得极为压抑,让人看着就心疼。
云星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受到晏琳琅因悲伤而颤抖的身躯,迸发自骨血最深处出的哀恸,仿若无声悲鸣。
顾淮沉默地站在原地,与满目疼惜的云星华对视,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但总得让晏琳琅有继续活下去的支撑。
仇恨就再好不过。
他沉声道,“晏师妹,以你的天赋日后刻苦修炼,五十年内或可筑基,百年金丹也不无可能。那林水御虽是金丹,却是用、用淫邪之术堆起来的,自然比不得你刻苦修得的金丹。”
顾淮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眼神愈发坚定,“也就是说,你修成金丹之日,便是为他们报仇之时,也能结了此间因果。此后道途坦荡,任你遨游。”
“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你要好好活着。”
“无论多么痛苦,只有活着,才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一切。”
晏琳琅身子一动,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拉下云星华的手,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哑着嗓子道了声感谢。
晏琳琅侧首看向顾淮,眼中毫无软弱寻死之意,“多谢仙师宽慰,但仙师应是想错了,我并无寻死之意。”
晏琳琅眨了眨眼,浓重的鼻音尚未消退,所言却格外坚韧有力。
“林水御杀了少爷、绿漪姐姐和许大哥,也想杀了我,只是我运气好才能逃过一劫。”
“我身上背着三个人的命,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我自己,我都该好好活下去,直到我有了手刃仇敌的能力。”
“这是我的宿命,”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平静,眼眸却深邃幽寒,其中浓郁杀气一闪而逝,令人望之胆寒,“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屠了林家,为他们报仇。”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从身后掠过,幽淡的花香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铺面而来,无数惨绿的藤蔓裹挟着墨昭昭跃下屋脊,落在癸的身边。
“还有第二只?”
晏琳琅瞳仁微微一缩,阴气太浓,她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人的气息。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流云般银白的长发,银白的衣裳,银色的眼睫静静阖着,眼窝略微凹陷,好似没有眼球的支撑。虽然美极,却也透出浓重的苍白死气,衣领下隐隐可见身体与颈项连接处的淡粉缝合线——
这是用那些少女的五官拼凑出来的,全新的身体。
更惊悚的是,晏琳琅在这具美极诡极的身体里感应到了一丝木系神器的气息。
难道,她是桎心花?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浮生
叫银翎的白发女子宛如精致的木偶跌坐于地上,身后藤蔓如蛇,紧紧缠着已然昏迷的墨昭昭。
晏琳琅望向鬼气森森的少年,眸色微沉道:“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墨昭昭?你看中了她的双手?”
“猜对了呢,还有你的眼睛哦!”
癸踩着桎心花的藤蔓缓缓降落,握住墨昭昭的手掌贴于脸颊上,仿佛在感受那温软的触感,“大小姐的手和银翎的一样温暖,我喜欢她用这双小手给我擦拭脸颊,从她将我当做尸首带回傀儡宗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双手。那个婢女的眼睛也很像银翎,我都准备给银翎安装上了,可是偏偏又见到了你……和仙都之主的眼睛相比,那婢女的眼睛就成了死鱼目,我真是生气,又白干一场,所以,就将她的眼睛还回去了。”
晏琳琅一番话让顾淮和云星华同时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她莫要想不开寻死就成。
“师妹想得开便好,”云星华笑了笑,随即起身叮嘱道,“你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每日餐食会有人送过来,你若觉得不舒服,可随时来乙未房找我。”
晏琳琅乖乖点头,“多谢仙师。”
她并不知晓云星华和顾淮为“晏微琅”卜卦之事,是以颇为疑惑云星华为何对她多加照顾,只当是那位带队女子安排云星华来照顾她,尽尽职责罢了。
待他们二人离去,晏琳琅面上悲戚之意瞬间散去,冷漠再度浮上她的双眸。
林水御其人,她将来必杀之。银尘闪烁的轻纱葳蕤晕散,如蓬云簇拥皎月,萦绕在天道神女的身侧。
神识回归照夜的神明本体后,晏琳琅便施加神力拨动世界天盘,矫正天魔篡改出的错误。
一连试了几次,神力皆如石沉大海。
世界天盘与她的神力相抗,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嚓阻塞声。
怎么回事?
天盘中的命格无法修正,这可是数千年来的头一遭。
晏琳琅望着固执地按照原有轨道运行的天盘,面色微凝。
不该出现在天河中的召神祈愿,莫名劈散她分-身的玄雷,以及限制她神力的凡人肉身……
针对天道神女的种种异常接连浮现脑海,串联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晏琳琅回身看着庄穆肃静的天道之门,眸光如洗净的星子,清冷道:“果然是你。”
照夜的神识被劈进“晏琳琅”的肉身时,她便怀疑是天道出手,只是想不出天道这样做的理由。
直至她在人间待了三个月,见证李扶光和玄门飞仙的尔虞我诈、此消彼长,才恍然大悟——
她身为天道神女,与天道同出一脉、相互制衡,又何尝不是白玉京里的李扶光与李暝?
万年的时间既然可以让补天的曜魄砂觉醒意识,诞生出天道神女照夜,自然也能让天道觉醒意识,诞生出新的秩序。
可一山不容二虎,新秩序的诞生,必定要以旧秩序的消亡为代价。
“所以,你早就知晓天魔篡改了李扶光的命格,却仍将错就错,将玄门的祈愿递至本君手中,意图借本君之手除去人间气运。”
晏琳琅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中,“但要彻底颠覆现有的天道秩序,改变凡境格局,本君便是你最大的阻碍。故而你引玄雷击散本君分-身,将本君的神力削至最弱,最好本君能与李扶光两败俱伤、永坠凡尘,或是死在天魔的手中,可你万万没有想到,本君非但没死,还成功回到了白玉京。本君说得可对?”
事已至此,天道已无需隐瞒。
天道之门光华隐现,一道雄浑而苍老的男音传来,叹息般道:“下界格局万年一变,历来如此。凡人气数已尽,何必执着?”
“天地间既已诞生出气运加身的李扶光,又怎算气数已尽?”
晏琳琅声如落玉,掷地有声,“天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为了万年一变的格局,就要置所有凡人于死地?”
“三万年前,洪荒妖兽纵横下界,自两万年前神灵诞生,则屠尽妖兽异类;神灵统领下界万年,又引得天河倒灌、天火焚世,最终神陨无数,不得已退居九天……哪一次秩序更迭不是死伤无数?天道本是不断的重组与消亡,恰如建一座高楼,便要伐一片林木,而今人皇治世已有万年,覆灭是他的命数。”
“数万年的秩序更迭,就一定是对的吗?”
晏琳琅脑中浮现出一张张或年少、或沉稳的脸庞,沉静的眸底似有焰苗燃烧。
若李扶光真的倒行逆施、致使人间气数已尽,她自然不会阻拦天道变更秩序。可凡人尚且在自救,李扶光即便背负满身骂名也要为百姓争夺一线生机,天道怎能为了可笑的规矩而坐视善者蒙冤、无辜者惨死?
“凡人并非草木,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爱人相伴、亲友在旁,不是你天道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天道沉吟良久,道:“你身为天道神女,当知生灵平等,人与草木并无区别。”
一道流光自天道之门中飞去,越过晏琳琅融入世界天盘中。
世界天盘急速转动,实时折映出人境的画面——
朝廷终究还是和玄门开战了,李扶光剑指苍穹,在法宝的加持下势如破竹,领兵直捣玄门百家的腹地。
“神明有情乃是大忌,你助李扶光假死欺天,已是逆天而行,还不迷途知返?”
晏琳琅心想,她大概是在下界和李扶光待久了,也学会了反叛。
“若大道是以无辜者的白骨筑成,这迷途,本君不返也罢。”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掌心的神光大盛,如浩瀚的江流灌入世界天盘中,竟硬生生穿破天道的意志,为凡境格局注入一抹生机——
天道神女真身连捅破的天洞都能修补,遑论一个小小的凡人命数?
她眯了眯眼,那日林水御违背交易突然动手,这具身体毫无修为,她深知自己打不过他,不如顺势而为。
有她的神魂在,这具身体岂是区区三剑就能轻易杀死的,她故意向门口奔逃也是为了刺激林水御,让他以为杀死了她,待处理“尸体”时她再寻机会离开。
没想到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张管家竟是江月明的人,这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林水御只让他处理尸体,并未透露林墨芝之死是晏琳琅做的,于是他自然而然将林墨芝的死也算在了林水御的头上。
她在客栈时意识尚在听了全程,乐得让林水御替她背黑锅,醒来后恰逢顾淮以为她心存死志,说出那番报仇的话来激她,她也就顺水推舟,为将来杀林水御铺垫一二。
晏琳琅起身下床,人族的身体躺久了有些僵化,她在屋子里随意走了一圈,扫过屋内的普通摆设,兴趣缺缺。
路过梳妆铜镜时却脚步一顿。
铜镜打磨光滑,人影格外清晰,她靠近几步细看,抬手抚上眉梢处的伤疤,眼中闪过惊讶。
服下丹药后,她身上的伤口莫说结痂,连疤都没留下,怎么那时为了林墨芝挡下鞭子的疤痕还在?
她盯着看了片刻,随后不在意地移开目光,许是旧伤难愈、又或是别的什么缘由,这并不重要。
自然也没必要深究。
殷无渡仰首看着头顶翻涌的乌云,因染血而靡艳的薄唇轻轻上扬,勾出几分讥诮。
但很快,他眼底的兴奋淡去,化作如渊般的凝重。
这一次,天雷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一路朝西,向翠微山的方向飞去。
神明能预兆劫难,自然也就能感应得出——
那片能摧毁一切的巨大阴翳,是晏琳琅的劫云。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渡劫
大概因桎心花是唯一一件有着自我意识的神器,晏琳琅吸收其神力的过程漫长而艰险。
她的意识骤然被拉入一片无我之境,看到了一些陌生的画面。
那是属于浮生——或者说,是属于桎心花的记忆。
记忆的最开始,翠微山仍是一派灵气充沛、草木葱茏的景象,拔地而起的无根树郁郁青青,暖光穿透叶缝,宛若点点细碎的金箔,落在翠微山主银色的长发间,落在那片曳地的裙裾上。
翠微山主名唤银翎,真身乃是一只有着三百年修为的萤蝶,得山间灵气滋养,开了灵智,因而幻化出人形。
腥臭的雨水顺着黑子林中的樟树叶缝隙落下,沿着黑色泥土地流下斜坡,形成一个又一个水坑。
一只穿着布鞋的脚突然踏入水坑中,污水飞溅开来。
布鞋主人边胡乱擦拭脸上那发臭的雨水,边抬头看向头顶灰蒙蒙的苍穹。
他张嘴,声音粗哑吆喝。
“河神娶亲,生人勿近!”
如乌鸦垂死前发出来的嘶鸣,在这片寂寂无声的黑子林中显的极其诡异。
“张公,我们真的…真的要这么做吗?”
扛着花轿左前段的中年男人不安又愧疚道。
许是这几日落雨的缘故,明明是充满生机且绿字盎然的山林,此时此刻与灰蒙蒙的苍穹混合为一体。
失去了色彩,充斥着死气。
故此那一顶红色的喜轿在黑子林中显得极为刺眼。
被叫为张公的正是穿着布鞋的主人,他看了眼身后的那顶红色喜轿,咬了咬牙。
“那你说,村里谁舍得把闺女嫁给河神?”
话音落后,抬花轿的四人瞬间陷入沉默。
半响,他们一言不发的抬着花轿朝前方走去。
黑子林的尽头有处断崖,断崖下有一湖泊,因湖水常年呈墨黑色,故被周边村子的人称呼黑潭。
晏琳琅从昏迷中醒来,便见自己身着红色嫁衣,正坐在红色的花轿中时,那双漂亮的葡萄眼中不由露出困惑的神情。
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听轿子外传来声音。
“晏姑娘,你也别怪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晏琳琅刚想出声询问什么被逼无奈,身体失重着随花轿倾斜向下倒去,花轿门帘被凌风卷起的瞬间,她这才看清楚,自己正同轿子坠入崖下。
那悬底是一片墨绿色的湖泊,如颗璀璨的黑宝石。
晏琳琅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一人一轿便将那颗黑宝石狠狠的砸裂开,水花飞溅在半空中,洒落在一起一伏的涟漪处。
在坠入湖底那刻,晏琳琅脑海中想起师傅曾说的话。
水清并且浅,水绿而深,水黑而渊。
冰冷刺骨的湖水如细针扎入骨血之中,肺部因断氧气的供养以及水压缘故,开始胸闷的难受,晏琳琅刚睁开眼,就目睹花轿在面前坠落而下,最终被黑暗所吞噬。
她奋力伸手朝湖面游去,可游至一半,却被一股莫名的吸力给拽入深深的湖底。
晏琳琅没憋住,呛了口水,嘴角处冒出好几个水泡。
也不知是濒死前的幻觉,她瞧见眼前的泡泡正逐渐变大,直至变大的水泡将晏琳琅笼罩其中,她在里头贪婪呼吸新鲜的空气时,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等回过神来,晏琳琅才确信自个吐的水泡正载着她,朝着漆黑的湖底沉去。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难不成我有什么金手指?”
在没穿之前,晏琳琅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半吊子符师,在回山上道观的路上,因边走路边用手机看绿江金榜第一的《诛殇》而分心,踩空摔落山脚。
等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穿到一个陌生的朝代,为填饱肚子,她不得不干起老本行。
不曾想接到第一单生意,这钱没挣到不说,自个的命竟给赔了进来。
晏琳琅边在心里骂黑河村的村长不是个东西,边好奇的伸手戳了戳那水泡,却发现触觉像是气球的胶质感,而越下湖底,头顶的光线便越暗。
眨眼功夫,那最后一抹光也消失殆尽。
四下漆黑的可怕,晏琳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怪物吞入肚中,她盘坐在水泡内,单手撑着下巴自我安慰道。
“书中主角都是化险为夷,坠悬崖拿秘宝,肯定不会有事。”
要知晓,晏琳琅是极其惜命!
不知过了多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冒出如米粒般大小的光芒,那抹光在逐渐扩大,等靠近才清晰的瞥见,正前方是一水下洞穴,那些光芒正是从洞穴内散发出来的。
承载她的水泡似是有自主意识,朝着洞穴内飞去。
只见洞穴石壁的周边生长无数一株白色长须的菌子,菌子顶部生有圆形的果实,正微微朝下垂摆,点点的莹白色光芒也正是从此处散发出来。
这洞穴内墙壁已被这种菌子全都占据,晏琳琅还从未瞧见这般美轮美奂的景致,忍不住贴近想近距离打量。
只见那圆形果实中间裂开一条细小的缝隙,隐隐约约瞥见一抹红。
水泡并没给晏琳琅观赏的机会,载着她继续朝洞穴深处,若晏琳琅回头的话,定会发现那细小的缝隙在慢慢扩大,一朵朵红色的花儿从果实中挣扎着绽放开来。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洞穴尽头竟藏有乾坤。
越朝里,洞穴中的水位也逐渐减低,在露出地面的瞬间,水泡轻声“嘭”的炸开,晏琳琅直接以脸落地,摔了个狗吃屎。
她连忙爬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泥,在抬头时却发现远处的巨石后竟伫立一棵树,那双漂亮葡萄眼中瞬间露出一抹错愕。
那树并不普通。
从身干到树枝皆呈羊脂玉色,看样子是以一块巨大玉石所雕刻而出,在生长石壁处的菌子所散发的光芒下,显的更加栩栩若生,晶莹剔透。
光一根树枝,怕都是价值连城。
晏琳琅嘴角疯狂向上扬起,嘴里忍不住发出“嘿嘿”的笑声。
此时此刻,她所有的心神皆被那棵玉树给深深的吸引住。
晏琳琅也顾不得全身湿透正滴着水的衣衫,更顾不得散落在身后的湿漉漉长发,她压抑自个要暴富的狂喜,朝着那棵玉树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来自己真是小说中主角,死里逃生不说,这般好事竟还让她碰到。
晏琳琅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这棵玉树换成银子后,她将会过上怎么样的好日子。
上好的黄纸,上好的朱砂。
画多少废符都不心疼。
重要的是,能过上买豪宅,左手搂着小奶狗,右手搂着小狼狗的幸福生活。
可等小跑到那棵玉树前,晏琳琅的眼底的狂喜变成错愕,后又转变成惊恐。
半响。
晏琳琅僵硬的身子准备折回去,正小心翼翼抬腿准备离去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道清润又低醇的声音。
“你是谁?”
在晏琳琅的身后,一名身着黑衣的男人坐靠在那棵玉树下。
男人生的极其好看,白皙的肌肤在玉树的衬托下显的有些病态,一对狭长却不狭窄的丹凤眼,正盯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尤其见那女子那红色的嫁衣时,眼尾上挑,那如黑玉般的眼眸中迅速闪过一丝琢磨。
可最为显眼的还是男人额间的那抹红纹,那是两根荆棘纠缠一起的图案。
如果有后悔药的话。
晏琳琅打死都不会边走路边玩手机,更不会去看那本《诛殇》。
在穿来的三天里,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穿到书世界中。
直至刚刚晏琳琅瞥见那黑衣男子额间那荆棘的红纹时,脑海里猛的蹦出《诛殇》中的那一段描述。
“殷无渡额间那抹艳红如雪的荆棘红纹,乃是罪仙的标志,也是天道对殷无渡的惩罚,明明是被关押在黑潭中,可他如今却出现在北冥沧海之上。”
而在文中也曾一笔带过,十几年前黑河村因连下七日大雨,黑河村的村长不得已,听从云游道士的建议,将一名少女连人带花轿一起推入黑湖中,献给湖中的河神当新娘。
晏琳琅低头看了眼身上所穿的嫁衣,显然,她就是那名被推入黑河中的少女。
一个不值一提的炮灰。
可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身后的男人,那可是殷无渡,是《诛殇》中杀人如麻的大反派,是关押在黑河千年的罪仙,更是害男女BE的罪魁祸首。
晏琳琅只觉得脑袋上顶着一个鲜红的“危”字。
“姑娘?”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晏琳琅思绪瞬间回拢,她压抑内心的不安,缓缓转过身来,虽刚才是匆匆瞥了一眼,但还是被殷无渡的相貌给深深的吸引住。
这大反派长的真好看呀!
殷无渡在察觉有陌生气息时,便想动手将其除掉,可突然想起这地方可是罪仙囚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抱着好奇的心态,便耐心的坐在琼玉树旁守株待兔。
但这只闯进来的小老鼠在瞥见他一眼后就准备逃跑。
可真是有意思!
殷无渡一脸无害的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女子极其狼狈,全身湿漉漉的似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生的也并不是很好看,巴掌大的小脸,肤色不是很白,最吸引人的是弯眉下那双灵动的葡萄眼。
晏琳琅生怕装聋作哑惹怒这大反派,连忙开口“欸”了声回应。
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殷无渡那没穿鞋的双脚上,只见一条黑色的铁链正拴在右脚脚踝处,隐隐约约可瞧见金色的梵文闪过,而黑色铁链的源头正是那棵玉树。
怪不得方才有听见铁链声。
殷无渡不由眯起眼,露出几分危险的神色:“你瞧的见?”
晏琳琅没有任何一丝犹豫:“我瞧不见!”
殷无渡并未拆穿这只小老鼠的谎言,他缓缓走上前,只是还未靠,晏琳琅便吓的脚软摔坐在地上。
“你是谁?”
殷无渡半蹲俯视着眼前的女子,因身上黑色衣袍过于宽松,在蹲下身的同时,两侧大敞开来,露出雪白的胸肌,那如绸缎的黑色长发更是凌乱的垂落而下。
这哪是罪仙,分明是勾人心魄的狐狸精。
坐在地上的晏琳琅几乎是一览无遗黑色衣袍下的风景,然后极其没有出息的流出了鼻血。
可真白呀!
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晏琳琅立马涨红着老脸,她慌张的伸手擦拭鼻子下的血迹,随即双手撑地准备爬站起身,不曾想那只带沾有鼻血的手触碰到黑色的锁链上。
只听“咔嚓”一声。
晏琳琅疑惑的低头看去,只见那条束缚在殷无渡右脚脚踝的铁链出现了裂痕,眨眼的功夫便裂成碎片,在触碰到地面瞬间,化成无数的金色粉末,漂浮在半空之中。
当下晏琳琅只觉得完了!
她又不傻,怎会猜不出那铁链的重要性,那分明是用来镇压殷无渡的重要物件,眼下没了铁链,殷无渡就是刚出笼的疯狗,怕是逮谁咬谁。
晏琳琅脑子一热,几乎是颤着声道。
“我是你刚过门的娘子。”
他献祭了他的心、他的身躯,供她采补渡劫。
紫电怒吼,满目皆白。
长长的一吻毕,殷无渡托着她的后颈,垂首与她额头相抵、释放神识。
晏琳琅仿佛看到眼前炸开一片柔和的白光,殷无渡的神魂气息宛若深厚澎湃的海浪侵袭而来,将她温柔地托举,包裹。
她仿佛躺在静谧的深海里,雷声远去,疼痛消弭,现实里的一切声响动静都仿佛被隔在名为“殷无渡”的防护罩外,只余意识的颤栗、神魂的交融如此清晰,清晰到每一根神经都泛起过电般的酥麻……
晏琳琅险些被一股接着一股的潮汐淹没,过了半晌,才从混沌中反应过来。
要命,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神交”。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解封
如果一定要让晏琳琅用一句话形容殷无渡,她想,那多半是:“此子美丽却实在疯狂。”
殷无渡是个极致的人,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
即便是飞升前他刻意装乖卖惨的阿渡时期,也能眼也不眨地揍翻所有碍事之人,忍着销骨洗髓之痛泡二十余年的涅槃池。
飞升之后,他更是所向披靡,没了半分的顾忌。昆仑群山说烧就烧,天道正神说打就打,满脸写着“只管今日痛快不顾明日死活”的张狂。
他的神魂应该也是强势而锋寒的,一如识海中那片漆黑刺骨的无尽虚空。
可在神魂交融之际,晏琳琅感受到的却只有轻柔,温暖,耐心试探,将刺激控制在一个极致愉悦却又不灼伤她的范围。
四盏荷灯顺着濯月河顺流而下,与万千荷灯汇聚一处,最终身影难辨,带着期盼与希望一同流入百川大海。
“时间不早了,”四周的人越来越多,许昌出声,“主子,咱们回吧。”
林墨芝点头,再次叮嘱,“你们跟牢,迷路了回不去、露宿街头可没人来找。”
“绿漪姐姐之前迷过路吗?”晏琳琅敏锐察觉。
“阿琅真聪明,”许昌此时心情放松,难得说笑,“你绿漪姐姐前年便迷路了,害得我找了大半个夜。”
绿漪生气叉腰,“你们今儿怎么回事,尽挑我的倒霉事儿说,不如我也与阿琅说说你们的?”
“咳,”许昌咳嗽一声,正色道,“该回了,主子,咱们走吧。”
林墨芝应了一声,拿着竹杖转身便走,许昌挥手,“快跟上啊。”
绿漪跺了跺脚,拉着晏琳琅跟了上去,“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别跑啊!”
四人笑闹着向清泓桥而去,他们是返回,原本看着过桥的人不算多,待行至桥中间时却被涌上此处的人群堵个正着。
此时人群正要去对面放灯,他们却是返程,不得已逆着人流行进,但四人难抵众人,不经意间便散开了。
晏琳琅被推挤着向后,绿漪突然被一波推挤逼离她身边,伸手去抓却又被挤着错过。
眼见晏琳琅被越推越远,不由惊呼一声,“阿琅!”
林墨芝在前面听见声音回头,白纱之下的双眼睁开,他忍住灯火刺眼,眯起眼仔细看去,那抹水蓝色身影已然淹没在人群中。
“许昌,阿琅不见了,我们回去!”
说罢,他当即顺着人流向前而去,许昌伸出的手臂被人群一挤没能抓住他,连忙跟了上去。
再说晏琳琅这边。
几日后,妆扮华美的照夜——
也就是晏琳琅,乘着轿辇进了宫。
七年后的大曦皇宫一如既往地庄严宏大,只不过眼下已入秋,万物枯槁,更添几分萧瑟。
晏琳琅每过一道宫门,便可见上空的符文一闪而过,那是大曦国师留下的阵法,是保护,也是监视,偌大的皇宫中哪怕是飞进一只苍蝇、响起一声鸟啼,都瞒不过仙师们的耳目。
据说前任国师退隐,现在的国师乃是他的弟子——今上的同胞兄长,李暝。
然世人皆知,李暝从小便是皇室放在玄门中的质子,未有实权,只是空顶着国师头衔的吉祥傀儡罢了。
至于皇帝李扶光,那就更荒诞了。
听说他生性暴虐、反复无常,好美人且男女不忌,后宫中妖童美妾不计其数,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稍有不悦便动辄打骂杀人。那些美人鲜少有能活过半个月的,每日都有血淋淋的尸首被抬出寝殿,成为地宫下的巨兽磨牙的口粮。
即便如此,各方势力也还是会出于这种目的争相进献美人,以求能在乱世中分一杯羹。
天道神女早在入宫之前,便将曦朝上下的现状调查得清清楚楚。
下轿辇步行,晏琳琅与其他两位官家秀女一同朝饮光殿走去。
迈着小碎步的宦官在前方领路,不时回头叮嘱:“前两拨秀女已经面过圣了,没一个能入陛下之眼。待会你们进去,千万要谨言慎行,能不能活着迈出这道门槛,就看诸位娘子自个儿的造化了。”
几人刚行至丹陛前,就听殿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笛声。
那笛声原是极美的,晏琳琅一听便知吹奏者绝非普通乐伎,而是颇有修为的音修。只不过一首曲子吹得断断续续,似是内海空虚。
忽而笛管似被什么黏腻的液体堵住,发出一声走调嘶鸣后,笛音戛然而止。
不稍片刻,几名内侍抬着一个口鼻溢血、面色纸白的女修出来,沉默而熟稔地处理现场。
音修奏乐或惑人,或清心,但无一例外会消耗自身灵力,演奏的曲目才会如仙乐优美动听。
这名倒霉的漂亮音修,便是生生耗尽灵力而亡。
同行的两位贵女已是面如菜色,胆小的那位更是抖如筛糠。
“此女略会些九流幻术,昨儿便在陛下面前吹嘘自己能吹出太平盛世,于是陛下便让她吹了一整夜的‘太平盛世’。”
带路的宦官压低声音,“万望几位娘子引以为鉴,在陛下面前可要懂得藏拙啊!”
“人呢?!”
殿中传来一声年轻而不耐的男音。
宦官立即使眼色,将三名秀女带入殿中。
见到高坐龙椅中的那道玄衣身影,照夜神女有一瞬的怔神。
天下之主,凡境人皇,天命魔种……竟是一个尚未及冠的俊美少年。
以凡人的年纪来看,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眉发极黑,肤色极白,衬得那薄唇也像是吸足了鲜血似的绯红。
少年帝王玄色鎏金的大袖厚重铺展开,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一手撑着脑袋,霜白而瘦长的食指轻轻敲点额角,浓密的眼睫落下厚重的阴翳,似是精神不济,又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俊美之余更添几分生人勿进的阴鸷狠戾。
然而当他缓缓打开眼睫时,满身阴郁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眼型很美,美到近乎危险。
“又来几个不怕死的。”
暴君心情不好,连带着语气也喑哑凉薄,抬手朝其中一名秀女一指,“说说看,你都擅长些什么?”
那名秀女吸取了前车之鉴,咽了咽嗓子谨慎回答:“回、回陛下,民女自幼幽居深闺,鲜涉世事,除了认识几个字,未曾习得什么技艺……”
暴君冷冷道:“拖出去。”
那女子顿时花容失色:“陛、陛下!”
不是说要藏拙吗?为何还是要被处理掉!
哭得梨花带雨的秀女被侍从强行拖出去了,不稍片刻,声音消失在丹陛下。
暴君又看向第二名秀女:“你呢?”
面若艳鬼的红衣青年定定回望,视线落在少女未着鞋履的双足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拢,心不在焉道:“不知道,许是飞回来的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阵香息扑鼻,衣裳单薄的瑰丽少女已飞身扑至眼前。
袖纱如烟霞扬起,晏琳琅也不管旁人是和目光,一把攥住殷无渡的腕子,不容反驳的语气:“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殷无渡眉梢微挑,一时忘了自己还顶着“李曦”的身份,就这么手长腿长的,任凭她拽着自己朝客房走去。
砰地一声,房门紧闭。
墨昭昭张着嘴,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过了老半晌,她一把拉住钟离寂的手臂猛烈摇晃,压低语气兴奋道:“我就说他们肯定有故事吧!”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真相
晏琳琅将殷无渡拽入客房,朝迷迷糊糊惊醒的白妙道:“妙妙乖,自己出去玩一会儿。”
白妙一眼就看到了晏琳琅牵着的男人,红衣乌发,身量极高,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颇为忌惮地看了男人一眼,这才炸着毛起身,翻窗跃出。“不知道,”晏琳琅拽了拽长短刚好的袖子,“衣服没小,应当没长吧。”
“这衣服我专门叮嘱让做大了些,”绿漪无奈又好笑,拉过旁边四处张望的许昌,打趣道,“咱们阿琅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稻苗,只要勤浇水勤施肥,就能一天一个样。”
许昌瞥了眼刚到他耳垂处的绿漪,又看向到他下颔处的晏琳琅,“阿琅兴许会超过你。”
晏琳琅听懂了许昌的言外之意,没心没肺哈哈一笑,“那绿漪姐姐就是咱们院里最矮的啦!”
“胆儿肥了敢取笑我。”
绿漪笑着要去拧晏琳琅的耳朵,嬉笑打闹间,晏琳琅后退着快跑几步,全然没注意身后也有人背对着走路,一转头便听“砰——”地一声,撞了个眼冒金星。
“你的头是铁做的吗?这么硬!”半大少年张牙舞爪,边揉脑袋边先发制人地骂道,“走路看路啊,你当大街上是你家吗?!”
他身旁还跟着两名男子,瞧着都比他年长些,其中一个已经捂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另一个文质彬彬低声劝他,“孟頫,莫要笑了。”
随后又转过身来拱手,“这位姑娘,在下白云深,代家弟白朝英向您赔罪,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晏琳琅还没说什么,白朝英先跳了脚,“哥!明明是她撞的我,你同她道什么歉。”
绿漪眼尖,一眼便看出这三人虽穿着朴素,但用料和绣纹却极为讲究,她将晏琳琅拉至身后,许昌趁机上前拱手,“是我妹妹的不是,在此向三位公子赔个不是,还请三位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晏琳琅从许昌身后探出头来,看向白朝英,“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烛映照下格外明亮,似天上星水中月,瞧着便让人心中一动。
陡然见此景,白朝英禁不住一愣,直直盯着晏琳琅,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的东西掉了。”谁能想到以女子闻名逍遥境的沧浪地界,会隐藏着如此美男呢?
是魅妖吗?
那可就麻烦了,毕竟魅妖是出了名的美貌妖冶,还精通惑人幻术……
心跳蓦然加快,晏琳琅忙转身捧住殷无渡的脸颊,忽的贴近。
少女温软的掌心贴着少年紧致的脸颊,宛若柔风暖化凌寒的冬雪。殷无渡微微睁大眼眸,漆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晏琳琅近在咫尺的秀美容色。
“要本座帮忙?”
殷无渡凝视她,嗓音低沉了些。
晏琳琅眼眸缓缓弯起,笑道:“是呢,要劳烦神主帮一个小忙。”
说话间,她已伸手取下殷无渡脑后的墨色发带,蒙于眼上利落地系了个结。
“这个,借我一用。”
那双明媚的眼眸一经蒙住,殷无渡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一张一合的柔唇吸引。
绯色的唇瓣泛着柔润的光泽,像是诱人采撷的花朵。
汹涌的水系灵力侵袭而来,青袍男子率先出招。
殷无渡目光微寒,正要运转神力,却反被晏琳琅旋身护在身后。
少女洒金的烟霞仙裙如流云散开,臂挽绫罗,听声辨位,竟以火攻水,操控火种烈焰迎上对方那条张牙舞爪的巨大水龙。
滋啦一声响,水汽四漫,青袍男子被灼热的气息逼得连连倒退几步,眼底流露出几分讶然。
火克水,闻所未闻。
这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晏琳琅蒙了双眼,再不被男色和情咒影响,只觉自己此时强得可怕。
“郎君生得貌若潘安,怎么杀性这么大?潮音镇的幻术是你布置的?”
晏琳琅眼上黑色发带飘舞,更衬得她面如璞玉,莹白若雪,“是不是和碧海琉璃珠有关?”
闻言,青袍男子眼底划过一丝厉色。
“好得很,你也是为碧海琉璃珠而来。”
青袍男子见她灵力卓绝,便调整策略,舍术法而选近攻,竖起食中二指召出灵剑。
一声熟悉的铮鸣,避水剑出鞘现形,握在男子手中。
晏琳琅听过上千次避水剑的铮鸣声,哪怕是她蒙着眼,也能从一千把出鞘的灵剑中准确地辨认出避水剑。
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身形一顿,倏地扯下蒙眼的发带。
银白剑鞘,水精嵌石,浪花卷纹……
不错,是小师姐的灵剑!
晏琳琅伸出手,将一枚刻有祥云图案的令牌递至他面前,见他傻愣愣地盯着自己,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白朝英神思回笼,瞬间涨了个大红脸,这下谁都能看明白,合着是害羞了。
“关、关你什么事!”
他大吼一声,本来想撑撑气势,但脸红得像抹了胭脂,实在没有说服力。
孟頫没忍住,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同人家姑娘话都没讲一句,脸便先红了,云深啊,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弟弟这么纯情。”
“你少说两句吧。”白云深无奈。
晏琳琅眨了眨眼,将令牌塞进白朝英手里,奇怪道,“你害羞什么?掉东西不丢人的。”
半大少年面皮薄,哪经得起孟頫这般调笑,耳尖都红了,凶巴巴地瞪了晏琳琅一眼,气呼呼地跑走了。
也不知道生得哪门子气。
两边都是客气懂礼的人,你来我往几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见晏琳琅满脸无辜,孟頫轻咳一声止住笑意,白云深担心白朝英,拉着他匆匆道别后离去。
剩下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扑哧”笑出了声。
“走吧,快到放荷灯的吉时了,”绿漪拉着晏琳琅向清泓桥走去,“主子说他在那边的歪脖子柳树下等我们。”
“少爷也要来?”晏琳琅立时拉着绿漪快走几步,“那咱们快去吧。”
她微微侧脸,不经意间瞥向不远处灯火通明、酒宴宾客的玉京楼,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玉京楼之所以能成为飞琅城最大的酒楼,皆因它最高处那座飞仙阁,阁楼以一根柱子为中心围绕而建,夜色之中亮起灯火,远远望去犹如空中阁楼,恍若飞仙居所。
至高处,林墨玉阴沉着脸,视线紧紧锁住不远处的长街,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朱红漆栏。
身旁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随之望去,却只见来往行人,并无特别之处,奇怪道,“二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看见一个熟人罢了。”
林墨玉眉头蹩起,不满道,“林墨梅,你唤我什么?”
“姐姐,”林墨梅讨好地笑了笑,“这不是在外面嘛,总需要多注意些。”
林墨玉轻哼一声,以示不满,但毕竟是在外面,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往阁楼里面去了。
她们本该有个大姐的,是那位疯了的原配夫人所生,虽然早夭,却也占了个“大小姐”的位置。
林墨玉样样都要最好的,甚至不满一个死人顶了她“大小姐”的名头,面上也就罢了,私底下特别叮嘱过林墨梅,不要叫她“二姐”。
林墨梅褪去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的背影,“熟人”这说法可有趣。
她这位亲姐姐,仗着天资与美貌,高傲得不可一世,即便是她这个妹妹都不放在眼里,好友一个也无,跟班倒是有几个,却也算不得“熟人”。
究竟是谁呢?
她巡睃长街,也没辩得有哪个亮眼的,直至林墨兰过来,柔声唤道,“三姐,父亲让我们进去,贵客到了。”
“知道了,”林墨梅打发下人一般挥了挥手,“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林墨兰似乎还想说什么,手中帕子绞了又绞,最终缩了回去。
林墨梅心中不屑,姨娘生的东西就是上不得台面。
反正也是给林墨玉择夫婿,她去不去又有何干。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晏琳琅转身将殷无渡抵在了门扉上。
殷无渡垂眼看着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柔软手掌,极轻地挑了一下眼尾。以往只有他按住别人的肩摧毁碾压的份儿,倒是头一次被人掌控,新奇之余,又有种风雨欲来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