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觉得一个人做不到的时候,应该很勇敢地说‘算了’。”
乌列尔望向爱洛斯,难得地挑了挑眉。
爱洛斯很买账地点头回应,“说得对。但我的骑士无所不能,对吧?”
“那么,你想我换哪一件?”
乌列尔的指尖飘摇在那排“奇装异服”之间,等待他的“裁决”。
爱洛斯早就丢开了那本笔记,那本字迹凌乱到,读顺半行字都堪称考验的笔记。
他撑着衣柜的木门,看向乌列尔。红发的身影和窗格分割成的方块形光斑,一齐映在他眼睛里,显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找不到合适的衣裳就跑到楼下厨房借一件吧,爱洛斯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结果才打开自己的第二只衣柜,就发现了如此丰富的内容。
但他没看错的话,乌列尔的嘴角好像抽了抽。
爱洛斯心情很好地欣赏着乌列尔露出和刚才不同的表情。
他终于不是一只静静等待着阳光将他融化的雪人,也变得生动起来。
爱洛斯面对那排衣服,思前想后。
首先,将他装扮成铁匠不行。
虽然这个身份包裹头巾,但宫里哪有铁匠。
养马人?
他穿上这件一定好看,这里还有一条鞭子可以别在腰间。
只是掩盖不住他本身的特点。尤其是那头红发,不行。
花匠?
草编的帽子,还有靴子和手套都能轻易拿到,陶土盆只要想要也多得是。
但现在是冬季,王宫并不雇佣花匠。不行。
异国使臣?钟表商人?爱洛斯一件件看过去。
最终从衣柜中拎出一件挂着白色花边围裙的黑色长裙,递到乌列尔面前。
这条裙子和旁边的鹿皮猎装、补丁长袍,还有送信人缀满口袋的马甲格格不入。
正是他房间外缺少的仆人的装束,还是女仆。
“我怎么不记得这是哪儿来的了?”他半真半假地问。
“这件?”乌列尔几不可闻哼了声,“是你漂亮的仆人说她漏雨的卧室放不下第二套新衣,那个雨夜,你特意允准她放在你这里。”
那我还挺善解人意的,这回可要赔给她一件了。爱洛斯想。
接着他又拎出一顶棕色的假发套。
“那这个呢?”
打量着他手里的假发套,乌列尔观察着爱洛斯的表情,像是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忘了。
爱洛斯毫不心虚地望晚回去。
乌列尔:“你说伯爵小姐喜欢吃焦糖脆饼,非要戴着这个去参加她的婚礼。”
嗯?好迷惑的举动,爱洛斯有点想笑。
我其实根本是不想去,但又非去不可,才给自己找点乐子吧。他想。
嘴里却感叹道:“你都替我记得很清楚啊。”
这回,乌列尔不说话了。
他等了半天,见爱洛斯都没有提出新的意见。
这套的确最合适,在找到了假发的情况下,扮成仆人是最方便的。
只可惜王子的衣柜里没有能让他假扮成男仆的装束。
他盯着那衣服半天,向爱洛斯确认了要他穿这套。也没什么抵触的情绪,伸手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当爱洛斯合上衣柜,转过头时。
看到的就是红发男人赤裸着脚,一身铠甲落在脚边的地毯上。
乌列尔正侧仰着脖颈方便解掉自己上衣领口的系带。另外一只手已经扣着裤子边沿扯开,露出紧实的腰腹与流畅深邃的线条。
爱洛斯愣愣地盯着他。
吸引着爱洛斯目光的不是他半遮半掩的人鱼线,也不是漂亮的脖颈锁骨,是绵延在他肌肤上的大小伤痕。
新的旧的都有,刀伤与烧伤也都有。
他不禁会想象,那些尖锐的、滚烫的、凶戾的伤害,穿破皮肤,落在身体的上的时候带来的疼痛。是怎样一点点被他消化的?
心里有一片地方忽然觉得酸涩,他被这感觉催促着,想伸手去触碰他的伤疤。
乌列尔觉察到爱洛斯的视线,表情从迷惑变成惊讶。
他微微张口,松开了咬在嘴里的衣带。他怔怔地望着爱洛斯,像是忽然意识到在爱洛斯卧室里换衣服有多不合适。
放下手,却找不到能迅速遮掩住自己的衣物,他只能后退一步,结果被自己的铠甲小小绊了一下。
爱洛斯被铠甲刮擦地板的声音惊醒。
看乌列尔无措的样子,不禁反思起来。
他又不是陌生少女,一个成年男人在自己房间换衣服而已,我盯着人家做什么?
至于看到伤痕时的沉闷心情。
爱洛斯努力去想象庭院中完美的雕塑,想它若哪天被风雨蚕食,被战火折断,也一定让人心碎。大概就是与爱惜一件珍宝相同的感受,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爱洛斯不仅没有收回视线,反而若无其事走近他。
“需要我帮忙么?”他自若地拢好他丢下的靴子,放在一旁。
“我自己来。”乌列尔答得飞快,只是动作变得无比迟缓。
刚才恣肆地想甩掉一身衣物的气势瞬间变了,不再放松,不再旁若无人。
他低头,沉默而端正地解开衣带。
一举一动平静不带任何挑逗的意味,仿佛爱洛斯是他的礼仪考官。
好不容易轻快些的气氛,又显得有点沉闷。
爱洛斯还是决定伸手帮帮他,好证明他们俩都坦坦荡荡。
爱洛斯打量了一下,战士的衣装比起他的要简单太多,似乎没有插手的余地。
他只好伸手绕到乌列尔背部,想去帮忙解开腰后的绑带。
爱洛斯靠近乌列尔时,感觉他的身体绷直了。
但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再次拒绝。
就在爱洛斯打算帮他扯掉上衣的时候。
“啪嗒”
从衣摆的布料褶皱下掉出一样沉重的东西来。
爱洛斯跟乌列尔面面相觑,心想:我是不小心弄掉了他别在腰间的武器么?不会既危险又秘密吧。
然而爱洛斯低头看去,沉默了一下,捡起那本《月光海岸故事集》。
居然是一本书。
皮革封面上用鲜艳的颜料绘制着细密的花饰,植物与动物蹙拥着中间手写的书名。
固定书脊的金属扣钉也雕刻了花纹,看起来古朴又独特。
爱洛斯对书籍很感兴趣,尤其是传说故事。
这本书从外观到书名都是他熟悉的风格,会有什么秘密之处呢?
在乌列尔默许的目光下,爱洛斯翻开书。
他看到华丽插图边,抄写着这样的字迹:
【雪地里有一只白色的鸟在叫,
它的爪子是白色的,
它的羽毛的白色的,
它的鸟喙是白色的,
它的眼珠是白色的。
它站在躺倒在雪地上的人胸口,
男人的头发也是白色的。
“我好像看到了珍珠!”
男人和鸟儿对视着,
惊喜地发出他人生中最后的声音。
他闭上了眼睛,
听见遥远的海风吹过耳边,
头顶传来海鸥的鸣叫,
那时的他不似今天落魄、苍老,
他年轻、稚气,
爱上一条幼小的人鱼。
他用一颗沙砾,藏进贝壳里,
期待着,
期待它变成珍珠,送给他的爱人。
他等啊,等,
人鱼在某个冬天游进大海,
再也没有回来。
他让潮水将贝壳带进海里,
独自离开家乡,
孤独地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很远,
又走了很久很久,
一直走到,
长发褪了色,
从黑变白,
走到眼前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在那一个饥寒交迫的,
白色的雪夜,
他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人们看到一个躺在花园里落魄老者,
他已经冻僵,
寒气在他眉毛上结了霜。
一身雪白的少年站在他身边,
唱着一首谁也没听过的歌,
人们问他,
你从哪儿来?
他说他从海上来。
人们嗤笑,
那时世上还没有船。】
是一则故事。
封面并没有骗人,这就是一本故事书。
再翻两页,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爱洛斯没从这些故事中找到熟悉的感觉,他扫过自己的书架,也还没有收集到这个地域的书籍。
实不相瞒,他有点儿喜欢。
如果现在问乌列尔能否割爱,是不是太仗势欺人了?
还是先问问他从哪里买到的比较好。
不过在爱洛斯的印象中,这种故事书的用途都是哄不睡觉的小孩子。乌列尔随身携带这个做什么?
爱洛斯望向乌列尔的目光带上一点探究。
乌列尔迎上他的目光,回答道:
“我路过看到,猜想你会喜欢。”
爱洛斯一愣,他的意思是,这是给我的?
“可惜我要入城,多余的东西没处放,保险起见只好藏进衣服里。”乌列尔解释。
“那这本书,送我的?”爱洛斯确认了一下。
乌列尔缓缓点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还我。”
“特别喜欢。”爱洛斯这次是实话实说。
想到乌列尔披星戴月赶回王城,路上看到这本书,还要藏好了给他带回来。
他有些不理解。
但确定的是,收到这个的他,心情不错。
他抚摸过它泛着镀金光泽的蘸花切口,这本书看上去价格不菲。
“从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爱洛斯好奇道。
他不想占骑士的便宜。
但话问出口,爱洛斯惊觉,以乌列尔的出身手头不太可能宽裕。为了接管军团他暂时舍弃了封地,事实上得到的只有骑士的名头。
他当然也可能在别处经营了财富,但贪权、爱财总是联系在一起。
让爱洛斯忍不住对他多了一份猜测。
乌列尔倒是表情如常:“一个海上商人,没花金币。”
见爱洛斯露出迷惑的表情,他解释道:“是用短剑换的。”
爱洛斯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确实没佩戴短剑。
地上有他的长剑、匕首和银丝钱袋,只是透过钱袋的网兜看去,里面装的似乎是日用品而非钱币。
爱洛斯莫名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没有骑士不喜欢剑,乌列尔换掉自己的短剑为他带来喜欢的故事书,到头来还要遭他误会。
这有些太不应该了。
但乌列尔毫无所觉,躲避着守卫入城时的乌列尔还满怀期待,得意过自己将礼物藏得很好。
不过走进王子的卧室后,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想过,不如就悄悄将这本书塞进王子满满一书架的故事书里。
哪怕爱洛斯不喜欢,自己也不必听见。
不过恰好爱洛斯看到了,并且高兴。这实在太好了,如果他真的喜欢它的话。
乌列尔本打算不再多想,他用一板一眼的方式换好那身裙子,系上围裙。
又走到镜子面前戴上假发。
这顶假发精细而轻便,棕色的发卷贴合着他的脸颊,让他远看上去确实有几分乖巧女仆的样子。
“在你之前,这种东西我只在那些学究稀疏的头顶见过。”
乌列尔开口还是成年男子的嗓音,他摆弄着长发,用一半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
宫中的女官和女仆大都将头发梳理得整齐,奈何假发终究有自己的厚度,无法将头发全部盘起来。
“如果我的脸被认出来怎么办?是不是也需要遮挡一下?”
乌列尔没有再去关心那本书,不过语气听着轻快了一些。
爱洛斯仍感觉意外,送礼物的人表现出的小心翼翼,甚至压过了期待。
爱洛斯想着,至少要在乌列尔面前认真将书放好,好让人更安心些。
回过头,却发现书架里没有位置了。
紧接着又听到乌列尔的问题,爱洛斯只好先将手上的故事书放进一只空木盒。
他倒不记得这个盒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它看起来珠光宝气,暂时存放一本喜欢的书应该也足够妥帖。
爱洛斯放好它,才转去关心乌列尔的装扮。
他想了想,将自己的眼镜摘下来,尝试给乌列尔戴上。
爱洛斯偶尔才会用一下眼镜这东西。
还是因为手里的笔记历经多代,上面都是细小的字,爱洛斯自己写上去的东西更是龙飞凤舞,记性不好根本辨认不清。
见乌列尔戴上眼镜时垂下眼睛,看起来不太舒服。
爱洛斯想到如果只做装饰,就不需要放大的镜片。
他找出眼镜盒子里两片四周没有打磨过的水晶片,镶在框架里面,重新帮乌列尔架在鼻梁上。
现在,他看上去像一位高挑、严肃,又学识渊博的女仆。
爱洛斯想起刚才阿尼亚的话,心想要是这样的礼仪课老师拍我手心两下,我想必也不会生气。
乌列尔则全程沉默着,第一副镜片让他的眼睛有些酸胀。
也或许是因为,他眼看着爱洛斯将他的书放进那只盒子里。
那种空盒子在王子的库房里还有不少,上面有着玫瑰徽记。
他怎么会认错呢,爱洛斯打造它们只有一个用途,盛放送给别人的礼物。
爱洛斯向来大方,他以后会将这本书随手送给谁,是在生日、庆典还是当做还礼?
收的人会喜欢它吗,会感谢爱洛斯吗?
会在往后时光,分别后,每当抚摸它的纸页,读到内里的故事,就想起送它的人吗?
爱洛斯会记得它吗……
爱洛斯。
会记得自己么。
乌列尔惊觉自己过于沉浸这情绪,他捏了捏手掌,些微的痛觉让人冷静。
他也不费什么事就想通了,自己其实没什么可不高兴的。
他只是想看爱洛斯收到它那一瞬的开心。
书是他要献给爱洛斯的。
怎么使用随他喜欢。
自己也是。
一无所觉的爱洛斯,还在微微倾身帮乌列尔调整着眼镜。
他身量比乌列尔高出一些,在乌列尔不穿战靴的时候——为方便骑兵作战,战靴都做了高跟。
乌列尔本就挺拔,穿上那双鞋,几乎可以睥睨王宫中的所有人。
爱洛斯近距离观察着他的骑士,眼镜是有了,可看着他光洁的额头,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
想了想,他将镜子和剪刀塞到乌列尔手里。
“来,给自己剪剪。”爱洛斯将一片头发翻拨到他前额,“能挡多少是多少。”
乌列尔生疏地握住剪刀,去看镜子里的人。刚才的轻快已经不见。
爱洛斯则不再管他,坐回椅子上。票选会议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但他现在很发愁。
他需要能让人盲目的草药,以配合他的催眠。
即便他水平精湛,但无论是魔法,还是催眠,都不像故事中说的那样神奇。
魔法的效力大多数时候微乎其微,它不会一步就帮你挪动物品,实现心愿。
你得格外努力,才能筛选出正确的书籍、正确的仪式、正确的咒语,在这之前,还需要调用你自己的灵性。
像他的老师阿方索学士,就觉得朝中诸如财政大臣之流,格外愚钝浑浊,根本没有链接神秘力量的能力。
但除了这些,材料才是大部分仪式成功的基础。
力量存在于世间万物,包括你自己。借用浓度格外高的花草树木、山石动物的某部分,是最普遍的方法。即便再强大的法师,也不会拒绝这些珍稀材料。
更何况爱洛斯。
当他清点了自己的所有材料,发现柜子里空荡得可怜。
他也不记得最后一点材料被他用作什么,反正他找遍卧室,都没找出和一柜子材料相匹配的药水。
最终他盯上柜子里一只装着蓝色液体的瓶子。
在爱洛斯所需材料的那一格,已经空空如也。异域材料,一时半会儿他根本买不到新的,更别说如此紧急的情况。
刚刚好,这瓶蓝色药水的配料表里有种材料,他可以选用它做基底。
爱洛斯纠结的是,这一人份的蓝色药水,它的作用是吐真。
它是众人皆知的,能让人说出真话的药水。
爱洛斯本打算之后一旦有人污蔑他弑君,就拿出药水解释自己的清白。
这在审判中可以算数。
它只有一人的量了,如果现在非要用它配置其他药水,将会一滴不剩。
笔记里的制作仪式也不是必定成功,如果出了差错,一瓶都要损失掉。
可他想短时间说服一个人,配置新药水出来是最保险的方法。事实上,他本还想着越多越好。
爱洛斯没犹豫太久,黄昏之后就要票选了。
他将乌列尔晾在一边,时钟的指针转了四分之一圈,他的坩埚里也诞生了新的药水。
爱洛斯揣上那只小玻璃瓶。
“走吧,去见我哥哥。”
乌列尔已经剪好了额前的碎发,将他漂亮的额头遮盖得严严实实。
此刻正在尝试将他的剑不露痕迹藏在宽大的裙摆里,闻言问了一句。
“大王子?”
“不,歌加林。”爱洛斯说着,拨弄起乌列尔额前好笑的碎发,他的头发一边剪得太长了,几乎遮盖住眼眸,一边则刚好盖过眉骨,让那张美丽的脸看起来有些阴郁,“对了,乌列尔,坊间传闻你和三王子曾经两情相悦,你说他不会认出你吧?”
骑士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抬起眼眸。
“殿下,你认得出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