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横滨某区的一栋不起眼的公寓,兰波带着果果悄然来到了这里,他们需要停留会儿。
宽敞明亮的浴室,果果独自一人站在镜子面前,他漫不经心地打量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己。
皮破血流、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前所未有的糟糕状态!
果果随手地捻起一缕变红的淡金色长发在指尖反复揉搓,细小的红色粉尘从发丝脱落,那是盐和血凝固的结晶,也是刺痛他的罪魁祸首之一。
兰波抱着一堆东西推开磨砂玻璃门走进来,他就看着果果站在镜子面前无所事事把玩自己的头发后没有惊扰小孩的忧思,一点点将手里的东西摆放好,全是医疗用品。
兰波知道这太粗糙了,语气低沉地说道:“你的伤口暂时只能在这里处理,抱歉,你要受些苦了。”
果果身上过重的伤势让他们必须驻足停歇,因为要躲避追查,还不能去正规医院。保险起见,连私人诊所也不能去。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足够好的医疗资源,有些事情就只能自己来。
最糟糕的,麻药不能随便用,因为没有专业的医师监护,擅自使用麻醉药物反而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果果抬头看向将头发绑了起来的青年,对方已将身上的厚重衣物换下,这也彻底地暴露出他的真实数据。
高高瘦瘦的身体,宽肩瘦腰长腿,虽然有肌肉存在,但只是薄薄一层,瞧上一眼就知道近战的战斗力不高。
总结:忽略异能力加持,承受能力有限。
也不知青年是抗服了心灵上的冷,还是强行忍耐着自己的畏寒,总之,兰波暂时性褪下了自己对外界的保护壳。
能感觉困倦,很想睡觉的果果此刻视线有点模糊,不急不缓地和兰波说道:“足够了,我也只是皮肉伤。”
那双清澈见底的浅蓝眸子没有什么焦点,精神状态看起来有些恍惚,这种情况说放心是不可能放心的。
兰波很担忧,他很少为别人而担惊受怕,上一次的对象是他亲友。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你这种程度的皮肉伤已经足够判施暴者无期徒刑了。”
“无期徒刑算什么?对牧神而言,死刑都不放在眼里。”吐槽几句后,果果指了指自己黏糊成结的金色长发,“我需要费点时间。”
兰波挽起衣袖,动手开始放热水调温度,“会很痛啊!”
“不清理干净,你可处理不了伤口。”果果不再看他,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能出去吗?我自己不会有问题的。”
兰波摇头,拒绝道:“不行,我得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他补充道:“你的伤想要好得快,光吃消炎药是不行的,要好好上药、包扎,还要打针。”
面对如此繁琐的工序,果果几次欲言又止,他总不能告诉对方,牧神就不会这么麻烦。
一般把他随便一丢,给点药和绷带就完事了。
“真的不需要止疼吗?”兰波问道。
果果盯着身上一片狼藉的衣服犹豫着,告诉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不了,止疼药不会有用的,我的身体有点特殊。”
有这样特殊的问题,大多是因为创造人造人躯体的造物主有意为之。
兰波即使再想搞清楚这特殊体质的原因,也不会在他的面前提及。他不能再次用不被尊重的话题伤害一个小孩子本就残破的心灵,也不能容忍和亲友如出一辙的人不把自己当回事。
不论是心灵上,还是□□上,果果都无惧二次伤害的痛苦。他直接用异能力撕开身上挂着的衣服扔在地上,长发披散着,凝聚成一撮一条的发丝垂在背后、胸前、手臂这些地方,他用手做梳,收拢起本就接触不到伤口的头发,将背后完整地暴露在外人面前。
这毫不介意粗放的架势有点吓到严丝合缝保暖了八年的兰波,更触目惊心的还是他的伤。
幼小的身躯布满密集的伤痕,青、紫、黑的淤青是底色,撕裂的伤口也不在少数,裂口处还有血肉模糊的,发黑发暗像是坏死了……重头再看,身体上不容乐观的情况,和那张苍白无力却完好无损的精致脸蛋对比,简直天差地别。
造成这一切的人该多么冷血。兰波紧紧握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果果背对着他一步一走向着淋浴头下前进,躯体上可怖的伤口,也在一步一动之间继续流淌出暗红色的血,瘦小纤细的背影如同阴森丑陋诡谲的画作,上面爬着一条条正在分泌汁液的血色长虫。
这些伤就像是刻意倾泻怒火所为,兰波不忍直视,偏过头。
他既感到心寒,又感到无能为力。他的亲友最糟糕的时候也比现在好几倍不止。
“都说了让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听呢?”果果忽视后背的视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因为我不听他的话,总是想着离开。”自问自答,果果伸着手感受花洒下落下水珠的温度,“他其实恨极了我,只是他无法舍弃我的力量。从一开始,他就想好了,一直在用欺骗的手段来控制我的想法。我拒绝他一次,逃跑两次,被他狠狠地教训三次,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离开了那个地方,但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牧神的期望将彻底落空。”
幼嫩又没有情绪波动的声音讲述着不幸的遭遇,兰波难以想象那两次教训是什么样的教训。
他也疑惑,牧神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仔细算来,差不多十二年了,十二年的时间里难道有人又使用了这个代号吗。
他从哪里得到的魏尔伦的数据,又从哪里得到了可以控制的无限矛盾的特异点。
所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啊!
长痛不如短痛,下定决心果果走到花洒下,任由头顶下坠的细小水流从头发上、皮肤上、伤口上流淌而过,刺痛。
污血和灰尘在重力引导下跟着水流渐渐被带走,污浊的血水流到瓷砖上汇聚成红色水滩,最后从地漏滑进下水道。
这样的痛苦,说到底都是因为牧神的存在导致的。
什么父亲,什么造物主,他就是个魔鬼。
果果咬着食指的指关节,带着怨恨浑身颤抖起来,忍受着这样的酷刑就是在告诉他自己,清醒点,别信任人。
不远处的兰波明明没有受伤,却好像感同身受一般打起了寒颤,他的脸白得不能看,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头,圆钝的指甲在掌心印出红色的月牙。
可这点痛怎么能和对方相比啊!
兰波强迫自己不去看,竭尽全力抑制住愤怒,安抚着说道:“牧神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不用害怕恐惧他会重新出现了。疼…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不痛了。”
果果松开牙,食指关节留下一个见血的牙印。
又怎么可能会不疼呢,果果的身心都在疼,疼得恨不得立刻去死,疼得他现在恨不得咬碎牧神的骨头和血肉。
果果轻轻地拢起长发拨到脖颈一侧,微微低头开始搓洗头发上残留的血色和盐粉,红色的血一直在稀释,在流淌,就像他流淌热血的心脏在渐渐冰冷。
这样沉默又折磨的过程,烦躁不可避免,唯独不会哭。
兰波解开扯着头皮发疼的发带,双手穿过发缝揉搓着紧绷的大脑皮层,焦躁状态下嘴唇的皮被牙齿一点点撕裂开,直到他品尝着铁锈味才回过神来。
兰波重新绑起松散抓狂的长发,一点点平复下浮躁不宁的心情。他不能失控,他必须冷静地将一切都弄明白……他需要很多的钱,很多的钱。
兰波意识到自己目前不足的地方,开始思考如何改变现状,再次面对果果遍体鳞伤的身体,他已经不再回避闪躲,心里涌现出身为成年人的责任感,坚定有力地告诉他:“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流淌着鲜血的果果暂时将仇恨的火焰熄灭,他关掉花洒开关,小声喃语着,“如果你也骗我,我就是死,也会拉你下地狱。”
他转过头看向一脸坚毅的兰波,对方没有胆怯,反而露出狂妄的笑容,“好啊!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的命就任你处置。”
得到这样沉甸甸的承诺后,果果也没有放心,他最后试探一下,转身对着兰波低声吟诵地念着解封的咒语,“你将仇恨、麻木、衰弱,和你往昔遭受的种种蹂躏,全部归还了我们”
红黑色瘢痕就像活着的一样从果果受损的身体表面生长出来,凶猛残暴的力量在一点点苏醒妄图取代他清醒状态的理智。
这让兰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解放词就像爆炸的引线,一旦念完,那炸弹就会在顷刻之间吞噬周围的一切。
兰波顾不得思考,快步冲上去,展开一个亚空间,大声地呵斥道:“不要念下去了!”
果果咬了咬牙停下,“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得承受这份危险,现在!你还想继续之前的约定吗?”
小孩的神情冷静得不行,但他安静的外表包裹着的疯狂远超兰波想象。
多么激烈的自我啊!兰波跳动的心脏这一刻彻底活跃起来,“只要我没有违约,那么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会失效,除非你想跑开了。”
果果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明亮的蓝色眼睛撞进青年燃烧的金绿色瞳孔,他像是终于安心了下来,缓和的语调轻松地应答道:“好!你记住你说的话。”
兰波笑了笑,他知道自己被接纳了。
……
处理伤口也是件麻烦的事情。
果果自己已经疼习惯了,他对自己下手,那手上动作没有一点轻重,兰波看不过去摁住他自己胡作非为。
光擦还是不行的,伤口不能碰,要靠热量尽可能蒸发掉多余的水汽,还要不停地将渗出的各类组织液处理干净,然后是缝合需要愈合的伤口。
在不用麻醉药的情况下,果果咬牙硬挺着任由兰波这个无证行医的家伙来治疗自己,哪怕已经动上针线活,他也不吭声。
兰波一直皱着眉头,下手尽量轻,可缝合本来就是二次伤害,再如何也是疼的。
小心翼翼地折腾了几个小时才处理好这一切。兰波大汗淋漓,握钳的手酸胀疼痛,嘴唇干裂。结束后,他对着水杯灌水,连吃了好几块糖缓解紧绷的神经。
而果果幼小的身躯几乎缠满绷带,为了不影响恢复只能穿宽大的衣服。此刻,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成年人尺码的白衬衫,乖乖地吃着兰波煮的粥。
慢吞吞地吃完粥后,果果转头躺床上开始补觉,实际上就是陷入黑暗中昏睡不醒。
夜晚,兰波和果果躺在一张床上,他却压根不敢睡。
即使再小心,一开始就吃了消炎药和预防发烧的药,还输液消炎补充能量,可还是不出意外地发烧了,从低烧变高烧,十分快速。
果果的体温开始上升,脸颊嫣红,破破烂烂的嘴唇一片不正常的艳红起来。
兰波稳住心态,当即就给他挂吊瓶输液,冰袋隔着毛巾敷额头,药物加物理双重降温。
好的是他唤了人,是能叫醒的状态。坏的是一句话不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看着看着又闭上眼,不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醒过来了,还是又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
晚上十点,距离发烧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依旧高热状态。
就算是再好的医生,也会感到无能为力,因为高烧本就是身体自救导致的疾病,想摆脱困境的更多是靠他自己。
异能者没有那么脆弱,可兰波又是害怕又是茫然,可这时也没有人能帮他,甚至只有靠果果自己挺过去。
兰波想起缝合伤口时小孩嘟囔,“你说我能活下去吗?”
当时他还故作轻松地说:“没问题的。”
现在看来这真是一个巨大且艰巨的工程。
凌晨一点多,果果的体温开始下降。
兰波换冰袋时亲吻果果冰凉的额头,他这个不虔诚的信徒无助地向上帝祈祷,“主,请您保佑他活下来吧!求您救救他吧!他好不容易才从魔鬼手中逃离,他的人生不该就这样不幸的……”
如果醒不过来,那么他就不得不读取才能知道对方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是兰波不能想象的恐怖。
凌晨三点多,注射葡萄糖快结束时,兰波握住果果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嘴角,“要挺过去啊!要醒来啊!未来和幸福都等着你呢……你期待再次相见的中原中也还在等你。”
睡梦中的果果迷迷糊糊地握住兰波的手,微微睁着眼看着床边的人影,“你……是谁?”
兰波伏到他耳边轻柔地回复道:“我是兰波,阿尔蒂尔·兰波。你呢?你是谁啊?”
“兰……波,阿尔蒂尔……阿尔…蒂尔”迟缓地重复着姓名,果果闭上眼,声音若不可闻,“我是……果果,糖果的…果,我…不要做……黑”正说着突然戛然而止。
不要做什么?黑!兰波满头问号,虽然着急,可一时急也没用。
他摸了摸昏睡中小孩降温的额头,确定退烧后松了一口气,因为刚才那番话的疑惑不解重新掀出来,“果果,是汉语。为什么是果果呢?”
兰波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能当他是黑之十二号的替代品之一,名字大概是自己私下取得。
他将那滑手的金发整理好,反复说:“果果,果果……”
睡梦中的人儿像是被惊醒了,迷糊中看向他,轻轻地应了一声,“阿尔蒂尔?别闹,我好累。”说完,又闭眼了去。
均匀的呼吸显示他已经睡着了,见状兰波哑然失笑,再次双手握住那小小一只的手。
已经能对话了,那就算渡过难关了。
兰波神色温柔下来,他看着果果美好安静的睡颜,答应道:“我在,阿尔蒂尔·兰波就在果果身边,会一直陪着你。果果…就果果吧!也挺好听的,像糖果一样甜的果果,以后会有很多好吃的糖果等着果果……尽快好起来吧!”
在他们住所外的屋顶,耳朵里长着带圆环翅膀的大尾巴白色猫咪蹲在屋檐处,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高高在上的月亮:“果果?此次你叫果果呀。现在他不在了,我们好久没见了,期待已久的重逢要来了,果果。”
*
深夜,首领办公室。
森鸥外问太宰治:“还是没有兰堂的线索吗?”
太宰治立马拨打情报部尾崎红叶的电话,然后聊了没两句就挂断了。
他撑着自己的眼皮子看着黑发紫眸的中年男人:“红叶大姐说没有。森先生!你还在执着什么?兰堂先生可是超越者,我们搞不定的,他不来找你麻烦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何必自讨没趣。知不知道我快困死了——”怨念极大,鸢瞳幽深不见底。
森鸥外扶着近一年快速退后的发际线,这个结果不意外呢!他现在还对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所说的事情经过特别头疼。
特别是下午,太宰治对着他说“merde”时,森鸥外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打死这个小兔崽子的心思。
要不是太宰治最后解释清楚,他只是想知道兰堂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森鸥外真的会把他挂到大楼外面自生自灭。
现在,森鸥外一想到所有事情都是兰堂搞的鬼就后怕不已。
他逐条分析,尽可能还原过去种种。八年前,两个来自法国的超越者来到横滨执行任务,他们找寻并且要得到中原中也。镭钵街因他们而诞生,任务失败,原因待查,中原中也流落贫民窟成为羊之王,兰堂失去记忆加入黑手党,近期又恢复记忆寻找搭档。
兰堂那个搭档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森鸥外脑洞大开想难道也失忆了。
目前,中原中也和兰堂的搭档魏尔伦都是封印活性能量体的人格符号,未知的是现在兰堂带着不知道哪里出现的疑似他亲友弟弟的孩子失踪了。
最后!他要解决所有问题。
森鸥外摇头叹气,“稍微有些不爽!横滨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危险的异能者啦?”
太宰治已经趴在沙发上假寐了,“明明横滨的黑暗世界才是最危险的,森先生,你还是想想怎么堵住其他人的嘴巴吧!先代首领复活可需要一个真凶来承受怒火,你,还是兰堂?”
森鸥外脸色阴沉地将手术刀“呲”的一声插进桌面,冷酷无情地说:“我绝对不替人背锅!”
“不过!我就是愁这件事,兰堂是凶手,可他是超越者,我要是把矛头对准他,港口黑手党会被灭了的。”辗转反侧,语气起伏,森鸥外拔出手术刀反复插着桌子,故作无奈地说道:“算了,就把矛头推到gss组织好了,准干部兰堂也是因为gss行踪不明。”
太宰治用手盖住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笑道:“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划,gss的罪证刚好就有,他们不承认也无所谓,然后就是兰堂被gss迁怒,gss肯定也会找人,那么……gss都死翘翘啦~”
被戳穿后,森鸥外甩手抱怨道:“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柔弱又可怜的医生啊!要养一个巨亏钱的大组织,而且这些人我谁也不好得罪,只能艰难求生麻烦丢给其他人啦!”
太宰治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森鸥外撑着下巴瞧着似乎睡着的黑发少年,说:“羊之王必须加入港口黑手党,太宰君,这件事就麻烦你行动。”不容置疑的姿态。
“知道了。讨厌的大叔,这次我成功你就要给我药哦!”太宰治回忆着脑海中金发小孩的与中原中也的关系暗自嘲笑。
森鸥外起身准备离开,“当然!”
*
镭钵街,「羊」组织因为中原中也的事情再次召开会议,最终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