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提前三日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先是在侯府闷头大睡了两天,最后一天提着两坛淞花酿,一脚踹开了裴钰的房门,灿然笑着朝里面大喝了一声。

    “裴怜之,出来吃酒!”

    屋里点着温吞的灯火,把墙上照得影影绰绰,裴钰正站在桌前看着手中的密诏,头也不回地说了句:“锦衣卫的狗链子也拴不住你么?”

    那可怜的门被萧楚踹成了木条子,像是赞同裴钰的话语,无力地互相拍打抗议着。

    萧楚还是笑,说:“拴不住,这链条还是挂你身上合适。”

    裴钰悄无声息地捏碎了密诏,回身看向萧楚,这人显然没少喝,脸泛红晕衣衫半开,头发也挽得随意,那两枚银坠在耳上佻达地晃荡不止。

    萧楚也盯着裴钰看,眼里闪着异样的神采。

    咱们的恩恩怨怨今儿个一并算了,萧楚想。

    萧楚他爹吃了场败仗,带着边军在敌阵前归降了,这消息提前三天就送到了萧楚手中,他闻声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去和裴钰睡了一觉。

    所有人都感慨了句:有病。

    裴钰知道萧楚今日要来破釜沉舟,便提前备了把剑在桌上。

    他悄无声息地去摸身后的剑柄,一边冷嘲热讽地周旋着:“叛党之子,叫得倒欢快,我按律要生擒你,可你这脑袋削下来也是黄金万两,不吃亏。”

    “说得真好听,你要拿什么擒我?”萧楚倚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些小动作,“这把剑恐怕不行吧?”

    在这一声里,裴钰猛然握紧了剑柄。

    “能杀你的,就是好剑。”

    萧楚稍抬起头,眼神都有点儿缠绵了:“手段选错了,你该用你这皮相来擒了我的心肝,就跟咱们昨夜那样,热汗淋漓,娇声吟吟——”

    话没说完,裴钰的剑就已经抢到了跟前,半点情分都不留,迎着萧楚的面门就是疾刺,他只好摔了酒偏身掠过。

    或许是赶了个巧,裴钰的剑势来不及收,整个身侧就暴露在了他眼前。

    在大内高手眼里,这和投怀送抱没什么区别。

    萧楚不急不缓地圈握住裴钰的手腕,顺势上滑,那袍袖就被掀起了大半,指腹从腕心一路攀上,挟着细细的痒,在手臂的肤肉上轻捻了一下。

    他不怀好意地挑衅这个人:“在床榻上更主动些,没准我能从了你。”

    萧楚几乎与裴钰胸背相贴,那声音就带着温热的吐息扑在颈后,令人发痒。

    裴钰轻轻颤栗了一下,不去应他的荤话,又发火似地屈臂向后一打,萧楚就躲,躲过了他的肘不算,手还不安分地去扶人家腰,从腰窝蹭到小腹,行云流水般地,仿佛是个天生的流氓。

    而正是这流氓打法,几招下来把裴钰身上一处不落地摸了个遍,裴钰身子一激,头皮发麻。

    萧楚知道他怕痒,这动作于他而言就是明晃晃的侵略。

    裴钰忍耐了会儿,终于说道:“别碰我。”

    “好狠的心,”萧楚故作委屈,随后又恶劣地说了句,“那我偏要碰。”

    裴钰反应也是不慢,一踢剑,旋身送掌而来,萧楚笑嘻嘻地扣住了他的手,可这掌风是虚,剑击是实,左手接了下落的剑后,裴钰极快地上挑过来。

    这一挑,削断了萧楚脸侧一根细细的发辫。

    他躲都不躲,任由一缕发丝被剑刃拂落,飘进了裴钰惊愕的神色里,随后信手接住了那根发辫。

    “离了雁州十年,”萧楚攥了攥这头发,慨然道,“留给我的惦念,就只有这把青丝了。”

    他转而看向裴钰,忽然嗤笑了一声。

    “看来你是真想要我的命。”

    说罢,他终于慢条斯理地抽了雁翎刀出来,刀刃贴着鞘刮出噌噌声,上前几步,俯首端详着裴钰,横过刀抬起了他的下巴。

    “怜之啊,我寻你来论风月,你就别穿得这般雅正了。”

    “现在不是谈风论月的时候!”裴钰收回眼神,拨开雁翎刀,用尽了力扬剑劈下,咬牙道,“死局未定,尚有生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自暴自弃?”

    “你也有资格问这话?”

    萧楚的刀压根不停,张口闭口皆是讽刺。

    “我爹归降的信儿是你亲手送给天子的,你不会又要说,是不小心的吧?这理由已经用过一回了,小裴大人。”

    几招刀势,裴钰身上的衣袍被划得惨不忍睹,他毕竟是半道学武,吃尽下风,萧楚的刀法又缠人无比,他一时间思绪纷乱,下意识斥声了一句:

    “萧承礼,你不信我,还来寻我做什么!”

    “我寻你吃酒呀,”萧楚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你不愿意,就莫要怪我泼皮了。”

    不陪他喝酒就要耍无赖,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醉意不浅,这面皮也愈发厚起来,还是不管不顾地上下乱摸一通,连锐利的锋刃都柔成了缱绻的触摸,轻慢无礼地挑逗着裴钰。

    裴钰被他惹得恼恨,干脆甩手扔了剑,冲上前揪住萧楚的衣襟,寒声道:“你别疯了,能不能听懂人话?!”

    “我在听啊,怜之。”萧楚不正经地说。

    “我知道,阿姐的事情你一直恨我。”

    裴钰进一步,萧楚就退一步,耳上的银坠就响一声,跟他颤抖的音色混杂在一起。

    “可这些年你给我的折磨,难道还不够……还不够让你清醒一点吗?”

    “我只求你听我的,哪怕一次!”

    他们靠得这般近,连鼻尖都快凑上了,在裴钰的亦步亦趋里,他把萧楚压到了墙面,让他退无可退,让他只能垂首与自己目光交融。

    裴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辨清哪怕一点求存的渴望,他想抓住这一念,就算他再恨萧楚,他也不想让这个人死。

    可裴钰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

    他愈看愈失落,愈寻愈急躁,用尽万法,从萧楚淡漠的双目也里窥不出一星半点的希望。

    他心急如焚,心乱如麻,也终于心知肚明。

    萧楚去意已绝。

    攥紧的手也随着这个答案渐渐松了力道。

    萧楚轻叹口气,转了转手上的刀,语气总算平和了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给我个苟活的办法,让我滚出京州。”

    “可是怜之啊……”

    他眼里忽然涌上无尽的沉痛,用这目光注视着裴钰,像把刀子割进了他心里。

    “雁州已经烧成灰了,我回不去了,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凉凉地说完了这句话,把裴钰的手给拨开了。

    萧楚替他捡起了那把剑,随手扔回了裴钰掌中,在这个动作之后,方才那痛心疾首的萧承礼好像忽然消失了,他重新换回那副轻佻的笑容,冲裴钰抬了抬头。

    “怎么样,我在你手里输了两次,爽不爽?”

    裴钰喉咙一阵酸涩,自知多言无用,于是不再应声了,提剑又上,剑刃压上了萧楚的雁翎刀,二人双目相对,相互较力。

    裴钰咬牙道:“打赢你,你就听我的,对不对?”

    “这倒是新鲜,”萧楚笑他,“你这么想让我听你的做什么?”

    裴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凝神专注地对付着雁翎刀。

    可不论是刀品还是力道,这差距都是悬殊,萧楚的雁翎刀打得漂亮,花铁如饮寒露,和其主相互帮衬着,他只需单手就能拦住裴钰的剑势。

    “我有点记不清了,阿怜。”

    他还有闲情和裴钰逗闷,轻佻地讲了好几句诨话。

    “昨夜我们是绣被红浪,共赴瑶池,还是……自解罗带,独弄笙歌呀?”

    “……下流!”

    这诨言说得既含蓄又露骨,裴钰一听就懂了,饶是定力再好,此刻也没法装作两耳不闻,脸色更是绯红,只好稍低了些眼神,不再去和萧楚对视。

    这一低,就挑起了旖念。

    裴钰这双眸子没什么攻击性,总像是覆着层薄雾,霭霭若泣,垂下眼时又柔又顺,让人无端生怜。

    从萧楚这个角度看去,更是如此。

    眉眼到薄唇,都是潮湿的煽动。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里更用了几分力,裴钰的剑已经有些齿裂。

    萧楚心里暗骂他狡猾,分明是裴怜之要他的命,却好像是他萧承礼欺辱在先了。

    正僵持间,萧楚倏地收了力,裴钰的剑顺势向前滑去,落到了他脖颈上,他不要命似地任由那剑刃在颈上滑下一道血痕,把裴钰揽进了臂弯里。

    好在裴钰收剑及时,萧楚才没有立刻丧命,他拧起眉,怒斥道:“你想死吗?!”

    萧楚讪笑道:“我早就不在乎了。”

    指节贴着背脊上下滑动。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在乎。”

    这回带着一丝不甘心。

    裴钰强忍着火,说道:“萧楚,我没想到天子的目的是你,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

    没等裴钰说完,萧楚就往他腕心一打,他顿时手掌发麻,长剑“哐当”滑落在地,那只离了剑的手立刻被萧楚擒住了。

    顺着腕,他的指腹擦过裴钰的皮肤,摁住了掌下的位置,似有若无地磨蹭着。

    “疼不疼?”

    分明是关怀的话语,却浸淫着狎昵的意味。

    裴钰的话被噎在了喉口,难以置信地望着萧楚,喃喃道:“疯狗……”

    “这是想疼还是不想?”

    萧楚眼里忽然闪着兴奋的光,手里捏得更紧,身子贴得更近,就隔着薄薄的衣料,几乎气息可闻,他手中一甩,雁翎刀把烛焰熄断后“哐当”一声跟裴钰的剑砸到了一起。

    裴钰的背撞上了床板,萧楚把他抬上了榻,气息微重,强劲的力道捉了他胡乱挥动的手,指稍瞬间传来躁动的烫意。

    裴钰立刻像触了电一般收回手,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你疯了吗?!方才我说的话,你可有听进去!”

    “……是疯了。”

    萧楚把裴钰的手足都锁得很紧,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燥热逐渐攀了上来。

    他抵着裴钰的额头,低低地笑着:“我逃不掉了,左右都是一抔黃土,不如让我死在红帐里。”

    旖旎的气氛混杂着一点血的腥甜,萧楚脖子上的血淌了下来,在裴钰胸前砸出一朵猩红的花。

    他拉过裴钰的手送到唇边,从小臂到腕部,再到手心,贴着脸落下细密又令人发痒的亲吻,方才的狠戾统统化成了温情的春水,柔柔地淌在他的肌肤上。

    裴钰受不住热,面上绯色难消,眼尾薄红一片,萧楚就毫无保留地看着他,像是下一刻就要双目俱渺一般,贪恋着这幅光景。

    看着那双眸子,越看越失神,心里的火愈烧愈燥。

    萧楚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曲了一下,他深喘一口气,笑道:“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不就是为的今日么?你赢了裴怜之,那咱们就斗这最后一次吧。”

    侯府外的院落里跳来一只毛色皎白的兔子,翕动着鼻子正四下嗅探着,它身后跟着虎视眈眈的狐狸。

    “噌”地一声,萧楚从腰后极快抽出了一把短匕,抵着裴钰攥紧的手心,强硬地塞到他手里。

    裴钰瞪着眼睛,喝道:“你干什么?”

    “杀了我,今夜之后,大祁一日不亡,裴家就一日不倒。”

    他的语气变得寸步不让。

    狐狸迈着谨小慎微的步子,低伏下身,做好了扑杀的准备。

    “既然你想要,那我就把命给你铺路,我成全你吧,裴怜之,但你可千万别忘了我——”

    “以后你往上爬的每一步,都要踩着我的血,你别想干净。”

    萧楚的瞳仁颤抖着,凶戾和疯狂混杂在其中,他像是期待着裴钰的回答,又饶有兴致地把剩下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扎在他心上。

    “你知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恨你,我好爱你,我爱死你了。”

    裴钰瞳孔骤然缩紧,他捏紧了短匕,捏得指节发白,青筋直突,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萧楚的力道太大,那匕首对准了他的心脏,平稳地向前刺去。

    他的话真的让裴钰开始仓皇无措起来,急喘着气说道:“我不信你,萧楚……放手!你疯了!”

    狡兔还在寻窟,狐狸还在蛰伏。

    裴钰冷汗涔涔,还拼了命地和他较力,匕首的寒尖已经划破了胸膛,他干脆闭上眼睛乱骂一通。

    “我不要你的命……我不稀罕你的命!萧楚,萧承礼我求你了,放手……我不想要……”

    裴钰的声音越说越乱,到最后几乎是在央求,可萧楚的手掌覆着他,像是团温热的火,却绵里藏针。

    他满浸着恶意,却又话语温柔地低吟了一句。

    “咱们下辈子也纠缠,永远都别分开,要脏一块儿脏,裴怜之。”

    “噗嗤”一声,狐狸的利齿终于啃上了兔子的脖颈,咬破喉管,将血肉生生撕扯了下来,它在这一口狠绝的啃咬中悄无声息地栽倒了下去,四肢抽搐几下,断了气息。

    白色的皮毛下渗出殷红的浊血,随着狐狸浑浊的低吟慢慢干涸,直到一双黑靴踏到了跟前,这只狐狸才慌不择路地丢下残躯逃入深林。

    来人是个锦衣卫小旗,他从血泊里单手拎了兔耳,冲一边坐着的千户傻笑。

    “大人,这只兔子我能不能带回去?炖了吃的。”

    “随便随便,”千户倚在桌边,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裴怜之还不愿意出来吗?”

    小旗摊手道:“小裴大人把门锁死了,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进去。”

    千户冷笑道:“他都把萧楚杀了,大功一件,怎么这关头突然不开窍了?”

    话语至此,千户忍不住又骂了一声:“妈的,要是来早点,萧楚的命就是老子的了。”

    “大人,”小旗挠了挠脸,赧然道,“神武侯……好像是自己要去寻小裴大人的。”

    “也真是有病。”千户摇着扇子,埋怨道,“死前还惦记着风流事儿,真他妈是个奇人。”

    在这声里,兵马司的火兵拉倒了神武侯府最后一间厢房,烧成炭黑的雕梁砸到地上,轰然断裂成好几截碎木。

    火灼得人热汗直淌,千户的脸也涨得通红,像是被气的,却又耐不住好奇心多问了一句。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死到临头还不跑,还要去找自个儿的死对头?”

    小旗搁下兔子,心不在焉地踢了踢地上散落的骨牌,随口答了一句。

    “……可能,想恶心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