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立秋
裴钰大概是竭尽全力才推拒了萧楚的请求,这人压根就不能纵容,越玩越过火,他不想平白无故地就成了露水情缘,于是后来几日裴钰又干脆躲在屋里避着不见人了,短暂的温存也再没延续下去。
他一直躲到立秋这日,终于躲不下去了,因为萧楚已经带着人叩响了他的家门。
裴钰在西一长街的雅居很僻静,若非主人家相邀,平日里鲜有人至,萧楚今日请了李寅替裴钰诊脉,顺道做了个茶局。
三人围坐在小院里,桌上铺了张竹茶席和几盏杯。
生火炉上烧着一壶水,热气把古陶壶盖蒸得“哒哒”直响,旁侍的仆从见水烧开了,拿巾帕包住了壶把,往桌上的主人杯里倒了去。
茶叶被冲得滚起,萧楚边拿茶盖刮了沫,边说道:“我读过的书虽不如小裴大人多,但这些年在京州,喝茶吃酒还摸得些门道。”
李寅的医术冠绝天下,又不是板正的人,所以心气儿不低,若是对他吆五喝六肯定是请不上来的,萧楚今日特地借了裴钰这座宅子请他喝茶,顺道再叫他给裴钰诊一脉。
他替李寅斟上了茶,笑说道:“《茶笺》有云,山泉为上,江水次之,江南的虎跑泉水,又采了江南今年第一撮的龙井,不算亏待您了吧?”
萧楚平素待客不会这么谦和,今日有求于人,连点儿架子都没摆上。
“难得见你这么费心,我说不喜欢都要成恶人了。”
李寅面色和缓着,抚须打量了下裴钰,冲萧楚问道:“这位就是裴公子吧。”
裴钰柔和地应声:“李先生,久仰大名了。”
“毋叫先生,听着像教书的,”李寅笑着摆了摆手,说,“承礼这几日同我说过你的热疾。”
仆从在一边的铁网上烤了橘子和干果,萧楚随手拣了个橘子,剥开后放到了裴钰面前的果碟子里。
裴钰低头看了一眼,没动作,认真回答着:“劳烦您了,这病随我数年,逢夏就发得严重,请过许多大夫也一直看不好,您能替我解忧,便是我的恩公了。”
李寅摸了摸胡须,说道:“裴公子家中,从前是做什么的?”
裴钰道:“祖上在陵州做过一段时间冰户。”
“哈哈哈,那就不奇怪了。”李寅爽朗地笑了两声,说,“这体热的毛病,是祖上的福德呀,为御寒而生得纯阳之躯,你们家的人,恐怕大多都是如此。”
裴钰正色道:“只是祖上基业已废,这份福德后世享不上了,不知您可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热疾稍稍压下去些?”
李寅道:“如此也不是不行,我替你开个方子,你按月吃就好了。”
萧楚这时候打上岔了:“只听过按时喝的药,按月吃也能起效?”
李寅笑得很和蔼,说:“老夫用药喜欢的是以毒攻毒,身子易热大多是脾胃虚寒的问题,我的方子催相火效力强,每月只需服用一帖就好,它能平衡体内的阴阳二气,只是需要依仗天地阴气,所以服下后当日不可外出,子时前也不可入睡。”
裴钰闻言立刻起身相礼,正欲开口,却见李寅也站了起来,还抬起他的手,出声打断道:“裴公子,你既和承礼相熟,诊金就免了,老夫在世野行医多年,最放心不下这小子,我看得出来,你在京州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萧承礼行事莽撞,若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裴公子就当帮老夫顺个人情,多劝解他。”
萧楚坐在竹椅上,手中颠弄着空杯,若有所思。
不知是不是客套话,总而言之,裴钰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李寅说完了这些便拱手作别了,萧楚也跟着起身相送。
待二人走得远了些,李寅才停下来看向萧楚,压低了声问道:“萧四,这人模样生得也忒端正了,一看就是正人君子,怎么和你混上一道的?”
萧楚嘴角抽了抽,说:“这说得……我就不是正人君子了么?”
李寅冷哼了一声,说:“你什么德性,难道我不晓得?”
他没缠问萧楚,回头朝裴钰看了一眼,最后说了一句:“像他这类人,你招惹不起,别作弄人家。”
萧楚这回没应声,低头踩了踩地上的碎石子。
李寅语气柔和了些,叮嘱道:“我明日便走了,你在京州别惹是生非,有什么不痛快的,等你大姐来了再说。”
萧楚点了点头,脸上也泛起了些不舍,说:“早些回去,我爹那边离不了您太久。”
漂泊在京州太久,见到故乡的人难免伤情,他有些眷恋不舍,但也很快就收起了情绪。
一顿茶吃到了日暮,送走李寅后萧楚又提脚回了院里,眼下就剩了裴钰和萧楚两个人,在昏光里相对而坐。
单说这一世,这是萧楚第一回来这宅子,他装作新鲜的模样左右扫了一圈,说道:“怜之,闲情雅致啊,西一长街多的是朱门绣户,大概没人想到这里还别有洞天。”
裴钰抿了口茶,说:“这位医师听口音也像雁州人。”
“是啊。”萧楚见裴钰面前的橘子没动过,于是拿起来掰开了往他嘴里送,边问道,“甜不甜?”
裴钰猝不及防就被塞了瓣橘子,下意识就咬破了,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把方才茶的涩苦冲淡了些。
他喜欢这味道,但还是故意默不作声,冷着萧楚。
萧楚盯了他一会儿,上前去捧他的脸,问道,“今夜留不留我?”
裴钰淡淡地说:“念你给我个人情,我送你回去。”
“这人情得我说怎么还吧?”
萧楚笑了笑,凑近了他,闻到股淡淡的橘子香气。
他说:“好香。”
裴钰勉强没挪开视线,脸上已经有点儿烫了,朝那果碟子抬了抬头。
“自己取了吃。”
“我说你。”
萧楚垂下眼看裴钰的唇,又在这似是而非的距离间徘徊了会儿,叫裴钰心里头悬着,琢磨着他要做什么。
他大概是想接吻。
气息挠在脸上痒痒的,裴钰认定了心里这个猜想,于是闭上眼睛,听候发落似地等他的吻落下来。
等了会儿,没有动静。
裴钰重新睁开眼,发现萧楚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才知道自己又被调戏了,他皱起眉,刚准备开口斥声时,萧楚立刻按住他的后颈,趁势吻了上去。
薄暮沉沉,梧桐新黄,铁网上的果皮被烤得太久,水汽儿都被蒸干,已经层层皱起了,但这处的人急着唇齿相依,他们比这橘果更渴。
从这个吻里,萧楚也尝到了点儿立秋的味道。
他今夜想留在这温柔乡里,不想再离开了。
***
明夷说得很对,火伞高张的苦夏已经过去了,入秋后日子越来越凉,连夜里吹的风都要叫人哆嗦几下,尤其在京州,满城的银杏都落黄了,裴钰这雅居也不例外,房檐上堆了几小撮的落叶,像是在此处筑巢的鸟儿,依偎到一起。
屋内温吞的烛焰颤动着映出了案卷上的笔墨,裴钰添了些灯油后捧起案卷继续夜读,他今日照李寅写的方子服了药,夜里不能再睡,便想着把白日的公务给处理了。
还没看了多久,就听身后格门响动,惊落了屋外的秋叶,是萧楚从浴堂回来了。
裴钰稀里糊涂就默许了他今夜一起睡的请求,如今想来又分外懊悔,可人已经赶不走了,只好装作不搭理,没看到。
“困不困?”
萧楚拿巾帕揉着头发,走到了裴钰边上,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下,狐疑道:“你这眼下的乌青怎么又重了些?”
这就不大对劲了,上辈子他和裴钰经常同榻而眠,裴钰的作息是雷打不动的亥时息卯时作,哪怕是公务再忙,到了时间也会去睡觉,没道理会这么一副八辈子没睡过觉的模样。
裴钰神情恹恹,答道:“不困,你去睡。”
听到这话,萧楚很快揉干了头发,将那巾帕扔到了铜盆里,抬手熄了灯,探身把人给抱回了榻上。
裴钰的背脊靠着他的胸膛,腰上也被环得紧,两人都只穿了里衣,又这般相贴,连心跳都数得清晰。
萧楚抵在他颈窝里,小声说:“本侯宠着你,抱你睡,别人可没这福分。”
裴钰冷哼了一声:“自作多情。”
但他没挣扎,他躲在这怀抱里,被包裹得安心。
“这是咱们第二回一起睡了,”萧楚贴上他的耳背,低语道,“你抱着好舒服。”
他的话里就透着不安分,放在腰上的手开始去摸那根衣带。
裴钰心跳快了些,屈臂推了推他,埋怨道:“不要乱碰。”
“引狼入室啊,怜之。”萧楚不听他的,反而起身压到了裴钰上面,撑着臂看他,说,“既然睡不着,那做点别的?”
裴钰也看他,回答得果断:“不做。”
想也是这么个答话。
“好,”萧楚应了一声,抬手把床帐放下了,小声道,“那听你的。”
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不可信。
萧楚像是不经意地在那层薄纱之间试探,俯上前去吻他的唇,一边抵开了他一只手,十指紧扣着,话语被沾着水汽的呼吸声打碎了。
“前些日子在神机营忙着,司礼监还惦记着京营的兵权,不好不敲打。”
从交领滑到腰封,弧度和触感都叫人惊心动魄,裴钰受着这些撩拨,不禁挺起了些腰,声音有些软了:“你不要在天子脚下打兵权的主意。”
“是么?”萧楚往他颈上落下几个吻痕,说,“那我想打你的主意,好不好?”
他身子暖暖的,像个小火炉。
掌间的温度很熟悉,不禁让人想到前世俯看自己的那双眸子,它们会在起落间近乎失神。
但那个时候萧楚更像是在发泄,在报复,他只想撕烂这个人,像掠食的豺狼拆吃嚼碎他,让他不得不俯伏讨饶甘心沉沦。
借着皓月的流萤,他又看向裴钰的眼睛,那里总是浸着薄雾,叫人想入非非,但不知怎地,这次他好像没那么狠戾的破坏欲,反倒是有点记不清,前世那些纠缠到死的怨憎,到底是如何滋长出来的呢?
萧楚眸中浑浊了些,轻轻替他拨开了衣物,玩笑似地说:“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我对你说,你的腰好细。”
第32章 烂柯
泷水桥上,银鞍白马,哪怕是后来萧楚声名狼藉,裴钰对萧楚最深的印象依然是这两句话。
这的确不是虚名,萧楚进京那日,京州几乎一半的人都拥在了梦华门前的长街上,只为了一睹这位年轻将军的英容。
五年前的萧楚跟现在有些不一样,虽然也是肆意张扬,但不大像纨绔,身上有着股北境的自由潇洒,当然,做事也比现在要莽撞得多。
梦华门外停着一支银鞍轻骑,马上坐着的都是这回天秋关一战有战功的雁军部将。
在门外候了太久,实在无聊难耐,明夷搭着腿盘坐在地上昏昏欲睡,磕了两下头才猛然惊醒过来,疾呼一声:“什么时辰了!”
他望了一圈,只见一旁的范府尹正冲自己和弈非不住地点头哈腰,连连道歉,说:“实在对不住,将军今日进京的消息不知怎地走了风声,梦华街如今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烦请诸位在此等候片刻,兵马司和锦衣卫都到了,待他们开完道就能进京了。”
听到这话,明夷倒地仰天长叹了一声:“弈非啊——咱们凯旋之师不该走德胜门直接进皇城么,怎么天子的旨意,要我们走梦华门啊?”
弈非倒是颇有耐心,他挽起缰绳,笑道:“走哪个门都好,走德胜门僻静,走梦华门热闹。天子下的旨意,我们听就是了。”
明夷仰起头看他,问道:“那主子什么时候回来?要是等开完道,他人还没影怎么办?”
弈非望了一眼紧闭的梦华门,道:“城门开之前,应该会回来的吧。”
萧楚跑了。
他一入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面圣,而是报个私仇。
天秋关一战赢得险,后方的粮草供给跟不上,差一点就要在大漠里全军覆灭,萧楚领的那支军队硬是吊着一口气捱了过去,才把北狄人给熬死在了黄沙里。
但军粮没跟上,雁军也损伤不少,萧楚这回进京是铁了心要找人算账的。
军粮是户部拨给,缺斤少两,自然要找户部的人拿罪,萧楚趁范府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溜进了宫闱里。
不过,他还没有进皇城的腰牌。
没办法,抢吧。
萧楚贴在文宣门的墙根观察着里边的动静,今日兵马司的卫兵大多调去了梦华街,皇城守备不严,潜入一下挟持个人还是方便。
他透过石墙缝,盯准了一个看着好欺负的,时值深秋,宫中个别怕冷的都穿了毛氅,那人不一样,只有薄薄的一件长衫,很是奇怪。
那人正往文宣门的偏门走来,步子踩得飞快,身后跟着位个子矮的小太监,正对他连声哭道:“诶诶诶,小裴大人,小裴大人,您别生气啊,周大人他讲话就是稍稍难听了些,您别往心里去!”
听那太监叫“小裴大人”,看来是个权位不低的官,萧楚磨搓了下刀柄,心下思量着。
不好下手啊。
“我往心里去?”
那人停下脚步,怒火好像被太监挑得更高了,面色也是难看,一张秀气的脸都是薄红。
他说:“这种趋炎附势无皮无耻之人,我有什么必要和他争,他在梅党面前……”
“小裴大人!”太监一听顿时心急火燎,赶紧出声阻止道,“小裴大人,奴婢求您别说了,这宫闱里都是为天子办事的人啊,哪有此党彼党的,您就饶了奴婢这条小命吧!今日消消气,再不然您……您就打奴婢一顿!您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小太监说着就要给自己掌嘴,那人就赶忙抬了扇子拦他,斥道:“你打自己做什么用?还有,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小太监顿时委屈了,说;“啊,小裴大人,是您自己让奴婢滚过来的呀……”
有意思。
萧楚倚到墙边,乐呵呵地听这人跟一个太监掰扯不清,他初来京州,早闻这儿的人望尘俯伏的本事最是了得,原来竟也是有硬骨头的。
可惜了,今天要借你的腰牌用一用。
一直走到偏门前,太监才终于放过了裴钰,叹了口气转身小步紧走离开了,裴钰此时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黑着脸往门外走去。
萧楚看他这漂亮的脸上满是苦色就觉得好笑,裴钰一走近,下一刻就被捂了嘴拖进了墙缝里。
“唔!”
只听耳边银坠击节脆响,裴钰瞳孔骤缩,刚想挣扎,人就已经被萧楚的臂弯圈着了,完全动弹不得,身后人的气息包裹着他。
萧楚压低了嗓恶声道:“小裴大人,是吧,麻烦您给我指指路,六部怎么走?”
可裴钰哪是坐以待毙的主,眼见挣扎不成,他一口就往萧楚手上咬下去,萧楚反应及时,手掌一滑,护腕卡在了他脖颈前。
萧楚极力地扮演了一个地痞流氓,说道:“对不住啊,但本公子是真讨厌京州人,你告诉我户部在哪,我去把人打一顿解解气,否则往后在京州怕是大家都不得好过!”
说罢,他手就往裴钰腰上去摸,想找找腰牌在哪,动作也没收敛着,简直痒得要人命,裴钰以为他这是要来硬的,咬着牙去推他,边推边骂:“你是哪来的盲流,做这等下作之事!”
萧楚边摸索边信口胡吹:“我啊,我是蜀州人,小裴大人,听你口音不大像京州人,你来宫中办事不带腰牌么?而且你一个男人,腰怎么这么细。”
他说话压根不过脑子,就为了套裴钰嘴里的话,但说及腰细却是真的,边军基本上都是些不拘小节的糙汉子,他领兵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男人的腰会这般纤细顺滑。
而且隔着衣衫,竟觉得他身子好暖。
裴钰眉头锁得更紧,去踩萧楚的脚,骂道:“关你什么事!”
萧楚灵活地躲开了,上下摸了好几回,总算是确认腰牌不在他身上,只好叹了口气松手了。
裴钰立刻挣脱了开去,回过身来抬手就去打了萧楚一巴掌,怒斥道:“你有病吗!”
萧楚猝不及防被抽了一脸,顿时蹙眉,转念一想又的确是自己理屈在先,只好不计较,改问道:“你是宫里当官的吧,你认不认得户部尚书?带我去找他。”
裴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我带你去见?你是谁?!”
萧楚恬不知耻地说:“我?我叫明夷。”
裴钰瞪着他,立刻抓起他的手腕,厉声说:“我管你叫什么,现在你必须随我去一趟衙门,青天白日敢在文宣门挟持官员,要按律法查办!”
萧楚也有些不耐烦:“好啊,但你先告诉我,户部尚书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要杀了他,”萧楚目光中带了些怒意,甩开了裴钰的手,说道,“然后拿他的脑袋在阵前祭旗。”
“祭旗?你是蜀州来的部将?”裴钰扯住了萧楚的衣襟,压低了声威胁道,“尚书是内阁次辅,你敢轻举妄动,就是杀头的大罪,你家就算有世代的军功也难辞其咎!”
“是么?”
萧楚扼过裴钰的手腕把他压上了墙,高大的身躯遮出一道阴影。
他寒声道:“那倘若我真的有这般能力,我就是把他杀了,把他抽筋剥皮,剔骨剜肉,天子也奈何不了我呢?”
他显然是心中不悦,眼神阴鸷凶戾,将裴钰的手腕都掐出了红印,裴钰看他的目光也没好到哪去,像是要拿刀子把人生生捅死,
裴钰咬牙道:“你有这胆子,那就去试试,我看你连这道文宣门都迈不进去,还想要户部尚书的命,痴人说梦!”
萧楚干笑了两声,凑近他,恶狠狠地说:“我今日进不去,迟早有一天能进去,我今日取不走他的命,迟早有一天我要他碎尸万段。”
他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像是空口胡扯,裴钰急促地呼吸着,目光寸步不移地和他对视。
他浑身都在紧绷,心跳得极快,直到目光停留在了萧楚耳朵上的那对银坠,这才思量出了一些事情,缓缓调整了呼吸。
他沉声道:“你不是蜀州人,对吧?”
萧楚掌心的力道松了松,没答话。
裴钰继续说:“你这银坠上的纹路是雁州才会有的手笔,还有这条长生辫,也是雁州人的风俗,今日是神武将军进京受封的日子,你是他的亲卫,是么?”
萧楚盯着裴钰看了半晌,这才缓缓退开了身,眸中的阴冷淡去了些,搭起臂,说道:“你倒是挺聪明。”
“聪明谈不上,奇闻逸事见多了。”裴钰阴阳怪气了一句,捋直了袍子,正色道,“你既然是神武将军的亲卫,这个时间应该在梦华门等着,为何会跑来此处?”
萧楚随意地编瞎话:“玩儿呗,我们将军不管我,我来逗逗闷子,小裴大人。”
裴钰见他一股子肆意妄为的劲,便知道此人说话真假掺半,冷声道:“你方才那番话歹心不小,我还是有理由拿罪。”
“小裴大人,我今天是来杀人的,就不怕你拿罪,你不告诉我,我自然去寻别人问。”
萧楚眯起眼睛,身子前倾了些,又把裴钰逼退到墙根处,俯视着他。
“你这么守口如瓶的,这户部尚书难不成,是你爹啊?”
第33章 涤尘
裴钰嘴角抽了抽,心说这人不知是心思单纯还是愚不可及,张口闭口说要杀人,杀的谁?连名字都不晓得。
裴钰压着火问道:“你可知道户部尚书姓甚名谁?”
萧楚调侃了一句:“他无情无义,我猜他叫张无心。”
“你既不知道名字,若我现在说我是户部尚书,你岂不是要杀我?”
“杀你,”萧楚搭着手臂,眼里有点儿特别的意味,“也可以,但本公子一向不碰身子娇弱的,要叫人耻笑。”
裴钰想到了方才腰上绵密的触感。
他冷冷啐道:“下流。”
萧楚朝他嬉皮笑脸,说道:“说话挺狠啊,我既然自报家门了,那你叫什么名儿?同我说说。”
裴钰本不想同他说话,可萧楚耐着性子等他,弄得他有些局促,只好无奈道:“裴怜之。”
“哦——裴、怜、之。”
萧楚把这三个字放在齿间颠弄了会儿,盯着他看,说:“的确我见犹怜,不过好看的东西就像狐狸精,要坏人心神。”
这还是头回被人说“狐狸精”三个字,裴钰觉得这人简直堪称鄙陋,再也不想搭理他一个字,回身就走,靴子刚踏出去一步,就觉得腰上一紧,人竟直接腾空了起来。
萧楚随意地把他扔回了原地,继续缠着他说东说西:“你急着去哪?我听闻大祁没有朝会,你看着也就是个芝麻蚁子官,应该没多少要紧的公务吧?”
裴钰正色道:“我有没有公务,和你有多大的关系?况且大祁百官在职期间,毋论朝会与否都要事有专行,否则年关都察院和六部考评纠偏时……”
萧楚被他叽里咕噜一通说,顿时头晕目眩,赶紧出声阻止道:“停停停,莫要念经。”
裴钰冷哼一声,大概是觉得对牛弹琴,果然不说了。
萧楚朝他抬了抬头,说:“既然你不让我杀人,那你陪我走走,就到梦华大街那处,好不好?”
裴钰简直莫名其妙:“我与你不曾相熟,为何要陪你?”
萧楚冲他笑,说:“那我夸夸你,你长得好漂亮。”
“你!”
萧楚扬了扬手,径直往前走去,随性地说道:“走吧,再不走,你那什么年关考成都要泡汤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裴钰觉得自己往后出门都得卜个卦看看黄历,今日实在是霉运连连,先是被那周学汝的无耻行径恶心到,又是被眼前这个盲流气得心肝脾胃肾都要炸开来了,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裴钰在心里骂了一万遍萧楚,可惜人听不见,还双手背在脑后,乐在其中地哼着曲,俩人走在梦华街的另一端,他们对面阗街塞巷,已经密密麻麻聚了不少人,都是在等城门开了之后去迎接神武将军的。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不少人开始怨天骂地,冲梦华门砸起了东西,漫起了一阵抱怨声。
“都等了多久了,城门怎么还不开?!”
“神武将军人呢!”
“我不等了,我家铺子还空着没人看呢!”
在漩涡之外的萧楚步子踩得慢悠悠,似乎完全不着急,还自顾自地跟裴钰说着话。
“方才我在那偏门就觉着奇怪,你这人好像不怕寒,整个人都冒青烟,不过现在我可就明白了,你这性子跟那枪火一样,一点就炸……”
裴钰觉得耳根子不清净,烦躁地暗啧一声。
二人路过一个书画摊,那边坐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正替人题着字,萧楚凑过去看了眼,说道:“诶,你替我画幅像,好不好?”
那书生轻声细语地答道:“这位公子,可以的。”
他题完了最后一个字,将那副漂亮的墨宝呈给了客人,随后看向萧楚,问道:“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画像?”
“你画得好看就成,要是不好看了,有些人要红了脸生气的。”
裴钰白了他一眼,说:“我没那么多功夫陪你,麻烦你快一点。”
“那好吧。”萧楚直接把人揽了过来,冲书生露齿而笑,说,“把我俩画一块儿,用不了多久吧?”
两个男人之间能有什么,他本打算再去揽腰,可鬼使神差地竟是不敢再去摸他的腰,于是改揽了肩膀。
裴钰猝不及防被人捞了过去,又被按着肩硬是坐下了,还没反应过来,于是瞪着萧楚,正要开口去骂,却发现这人笑得好开心,梨涡深深,与方才那些虚与委蛇完全不同,裴钰的骂辞竟也一时间被噎在了喉口。
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裴钰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回过头,正对了那书画摊,忽然说道:“明夷,你想见的人不是户部尚书,而是天子吧。”
萧楚的笑忽然僵住了一瞬。
“不对,我该叫你神武将军,萧承礼。”
裴钰的目光寒冽起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知道这次来京州,就再也回不去了,是么?”
萧楚的嘴角逐渐冷了下去,揽着裴钰肩膀的那只手不免用了些力气,像是要示意他住口。
但裴钰还是接着说:“雁军打赢了北狄,你却被圈养在了京师,天子还以恩宠的名义让你们这支凯旋之师走了一条满是勾栏瓦肆的梦华大街,你觉得这是羞辱,所以想直接去见天子。”
说完这句,萧楚没有立刻应声,捏着裴钰肩膀的手却稍稍松了点力气。
沉默了须臾,他轻叹了口气,说:“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裴钰说:“你已经对我构不成威胁了,萧承礼,你是神武将军,未来也是京州的神武侯,你身上挂着雁州数十万边军的性命,杀人,你要付出更多代价。”
听完这些,萧楚的手从裴钰肩上滑了下来,目光还是直视着前方。
“那——”
裴钰出声打断了他,说道:“但我作为祁国的百姓,知道北境连年烽火,白骨露野,若是可以,我比你更想砍下赃官污吏的头颅。”
他的这段话说得平淡如水,却又赤心相待,萧楚听了这话后,脸上的神色一变,好像有那么一瞬被裴钰的话所说动了。
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宽慰似地一笑,说:“若是早些说了这一句,我便不缠你了。”
裴钰猜得一点儿都没错,他就是在逃避。
他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天子要圈禁他,叫他在京州醉生梦死一辈子。
他想过很多办法逃避这件事,甚至想到了推拒皇恩,但他最后发现,无路可走。
这一仗赢得太漂亮了,以至于功高盖主,让天子对雁州的忌惮更深,他只有付出自己的自由,才能挽回这步错棋。
他还很年轻,心气不可能不高,让他一辈子远离故乡无异于自断双腿,可他又不得不为了家人和故乡肝脑涂地,壁虎断尾。入京后又接到圣旨说只能走梦华门进京,萧楚腹中的愤懑已经逼到了极点,他很想直接策马返程,可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而连累雁州的任何一个同伴。
所以最后,他决定逃避,他认不下这口羞辱,他想直接进宫面见天子。
那副画像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画完了,萧楚将它卷起来塞到了裴钰手中,号称是神武侯的见面礼,裴钰实在推诿不过,只好将就着拿下了。
往梦华街的另一边眺望去,昔日繁闹的东一长街今日竟是万人空巷,神武侯进京的消息像拽脱了缰绳的野马,街头巷尾地疾走奔呼,天子一道恩旨下来,令这支凯旋的将帅之师从梦华门入京,这无疑是默许了他们可以享受百姓的击节称庆。
萧楚和裴钰二人站在梦华大街的尽头,他们面前就是一座泷水桥,桥对岸远远能瞧见人头攒动,京州富庶,百姓大多锦衣华服,从他们这处看去,竟是流光溢彩。
萧楚手搭在雁翎刀上,目光定定看着远处,说:“裴怜之,我猜你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今天京城的风雨是为萧楚而来的,可他看着这些金枝玉叶,心里的烦闷更甚,只想找人出气。
裴钰也没任由着给他当出气包,答得不客气:“萧将军,对一个人评头论足之前,最好先把人的名字给认明白了。”
“我知道裴怜之三个字怎么写,但你知道天子脚下,遍地生疮这几个字怎么写吗?”
萧楚抬臂伸展了下身子,朝那些流光溢彩的奢靡抬了抬头。
“就这么写。”
有人拿性命守护疆土却苟延残喘,有人挥挥衣袖就是黄金万两。
裴钰沉默了会儿,目光扫向萧楚,说:“我以为雁州人都不爱拐着弯讲话。”
萧楚也回头看他,玩似地说了句:“我以为京州人都油光水滑,没想到也有聪明的。”
裴钰撇了撇嘴,说:“我不是京州人,我是江南人。”
萧楚讽刺他:“那我也不是蜀州人,我是腰细身软的裴怜之。”
裴钰顿时被说得满脸绯红。
“请你自重,萧将军!”
他们在桥边等了会儿,一直等到卯时日头高悬,城门终于开了。
借着金轮红日,裴钰才看清了这人的相貌,他的眸子漆黑清亮,眉宇散发着英气和几分矜傲,似乎对一切都慨然无惧,这是京州这堵宫墙里鲜少能见到的鲜活。
裴钰挪开眼神,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梦华街如今围堵得水泄不通,你想从这条路走回去,恐怕难如登天。”
“怕什么。”
萧楚粲然笑了笑,打了一声哨,不多片刻,只见从那遍地的珠光宝气中疾驰而来一道白影,凝神一看,那是一匹银鞍的白马,正带着一杆长枪踏地而来。
眼看就要冲到跟前之际,萧楚抬手勒了缰绳,翻身上马,踩脚将那银枪挑起到手中。
“裴怜之,希望你记住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萧楚高喝了一声,翻腕一转,银枪闪着熠熠寒光,割风疾停到裴钰的眉心,如同歃血的红缨顺着枪头滑落下来,将那明晃晃的威胁送到了他的面前。
“不要和光同尘。”
第34章 醒春
萧楚的态度很轻慢,他像是料定了裴钰绝不可能是京州浊流的那个例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兵刃对准了裴钰。
二人对峙间,在萧楚的身后,明夷和弈非衣袍猎猎,在锦衣卫开出的道上策马而来,掠起一阵飞沙,裴钰往后退了退才勉强没被扬到。
明夷勒马急停到萧楚跟前,随后长舒一口气,身子往马背上一摊,惊魂未定地呼道:“太恐怖了,太可怕了!京州人全是疯子吗?他们是不是有病?!”
弈非有些无奈地劝道:“明夷,你别这么……”
明夷情绪还是很激动,直起身指着身后那群黑压压的脑袋,说道:“真的很可怕啊,有些不要命的人直接往我们快马前面拦着,要是被踩死了怎么办!我不想第一次进京就背负人命啊!”
他连珠炮似地吐了一堆话,随后强喘一口气,又接着说:“剩下的人全被堵在了城门前边了!主子,赶紧跑,腰牌范大人已经给了,咱们直接进宫里吧!”
弈非提醒道:“皇城里不可随意跑马的。”
萧楚倒是神色很轻松,答道:“今儿个卫兵都在梦华街,何况天子不是说了么?叫我们在京州,随性些。”
他刻意把最后三个字顿着说开。
“是啊,在雁州四处都能跑马,要是总用走的,我的宝驹都要吃胖了。”明夷怜惜地摸了摸马鬃,说,“咱们慢点儿,不撞到人就好了。”
弈非不应声,看向萧楚。
萧楚的目光停留在裴钰身上,或许是方才萧楚的行为太傲慢,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回身坐上了一辆马车。
哪里都不爽,萧楚想。
明夷看着裴钰乘马车离去的背影,狐疑道:“主子,方才那人是谁啊?你来京州这才多久,就已经认得人了?”
脸上的红掌印还在发烫,萧楚这才觉得疼,上手去揉了揉,说:“不算认得,这人脾气忒差了,讲两句就搓火儿,受不了。”
说罢,他也看了两眼那马车,自言自语了一句:“模样倒是出挑。”
明夷凑过来问道:“主子,咱们现在怎么说?”
萧楚舔了舔齿,说:“走。”
***
刚面完圣,萧楚就吃了一夜的酒,躲进侯府闷头大睡了三天。
他还没做好在京州待一辈子的准备,也并不打算按天子所说的那样颐养天年,京州的乱花迷眼,太容易沉沦进去了,所以他干脆闭门不出好省事。
在边境潇洒肆意了二十余年,打了一场翻身仗后被圈在了天子脚下,萧楚心里窝着天大的火气。
最后实在是忍不了,这天夜里他就打马出了内城,想着在外城找点乐子。
夜里跑马很考验目力,但在边境的很多年都需要长夜行军,对萧楚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儿,然而出了内城不多时,他就遥遥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村落正红光遍地。
这村落的模样甚是怪异,分明已是夜三时,竟比内城燃的灯还要多,远远看去像是起了火一般,萧楚勒马驻足,刚想细看,却听身后又传来车轮碾动的声音,一辆马车停在了萧楚身前。
这个点,竟还有人从内城出来?
萧楚目光盯着车帘,只见一柄翠绿的折扇从厢内伸出挑开了帘子,从里边走出个气韵出尘的人,披了件青色道袍,正对车夫交代些事情,声音听着沉冷。
“麻烦您了,今夜我要留宿于此。”
待到萧楚终于认清那人的模样后,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
“裴怜之?”
裴钰应声看来,神色也是僵硬了一瞬,随后有些不情不愿地说了句:“侯爷。”
这声叫得萧楚心里头有些别扭,他的确已经受封了,不过年纪尚轻就被叫声爷,叫人不大习惯。
萧楚翻身下了马,将马鞭随手递给了裴钰身后的车夫,那车夫满脸疑惑地接了过去。
他说:“小裴大人还有点野趣,肯跑来这荒僻之地赏月?”
裴钰不理睬他,回身跟车夫说了两句,随后便往那处村庄的窄路上走。
萧楚见状赶紧跟了上去,纠缠道:“怎么不理人?”
裴钰冷漠地说:“侯爷,你我二人不过一面之缘,我不喜欢同生人来往,麻烦您多担待了。”
“别叫爷啊,”萧楚还是跟在他边上,兴致挺高的模样,“我在京州待得烦闷,好不容易出来走走还遇着个面熟的,你做什么去,咱们一道呀?”
裴钰干脆不答话,自顾自往前走,萧楚见状直接拦在了人身前,抱着臂看他,蛮不讲理的模样。
“你必须告诉我。”
裴钰不理他,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觉得一股失重袭来,随后要命的勒感拽痛了他的胃,萧楚竟把他直接捞起扛上了肩头,嘴里还说着“不告诉我就算了”,一边兀自往前走着。
裴钰感觉自己快被颠吐了,使劲拍了两下萧楚的肩背,怒道:“放我下来!”
萧楚不管不顾,还是往前走,手箍着人的腰不放。
“说,你要去干什么?”
“不说!”
“不说我就这么带你跑两圈。”
他真的说干就干,准备顺坡往下跑,裴钰喉咙都有些反酸了,掐紧了萧楚的上臂,待到实在忍受不了了才梗着喉咙吐出一句。
“你……放我下来……我再说!”
萧楚停了动作:“真的?”
裴钰急喘着气答道:“对,真的。”
萧楚这才心满意足,抓着他的腰准备把人放下,在这个动作间,手滑过了劲瘦的小腹,触感相当新奇。
裴钰站稳到地上了,萧楚心虚地看了他两眼。
他不大敢细想方才箍着裴钰时候的细节,只劝慰自己,要么那道袍的做工别有匠心,要么裴怜之真的是个小狐狸精。
否则他怎么会下意识觉得——
好舒服,还想再摸。
裴钰有点儿狼狈地整了整袍子,咽了下喉咙,方才那股反上来的胃酸烧得他喉口又涩又疼。
被萧楚挑了火气,他瞪了这人一眼,说:“秋祀将近,望仙台的天坛要引泷河的水,这几日水质出了问题害了疫病,我来这地方查案子。”
萧楚道:“就你一个人?忒寒碜了。”
“人手不够,况且这案子的动静不能太大。”
萧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就往人腰上搭,像是为了再确认一次,手掌又摸到那块弧度惊人的凹陷处。
他不禁问道:“裴怜之,你怎么这么瘦?”
裴钰被他摸得痒,动动身子逃开了。
萧楚见状无奈道:“都是男人,你不会以为我要图谋不轨吧?”
裴钰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但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就顾着警惕他。
二人一路往下走,就到了那庄子的牌坊前,那里站了位佝偻着背的垂暮老者和一个青年,青年正朝裴钰招着手。
“小裴大人!”
“来迟了。”裴钰朝二人颔首,随后看了眼他们身后灯火通明的村落,问道,“村里怎么都点着灯?”
那青年正是孟秋,他没穿官袍,只一身粗布衣衫,脖子上挂着串辣椒干,正朝裴钰灿烂地笑,说道:“小裴大人,今夜乡里有灯会,老人家说明日再带你去见里长。”
孟秋的目光又转而看向萧楚,犹豫着说:“这位是……”
虽然萧楚名气响,但那日他压根没出现在梦华门前,见过他真容的人少之又少,孟秋这几日都在这村里查案,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萧楚于是随口胡诌道:“我是小裴大人的贴身护卫。”
孟秋愣愣地点了点头,心说这护卫看着比主人家还像主人。
裴钰对孟秋说:“观生,这几日辛苦了。”
孟秋羞赧了一下,说:“应该的,天坛还没修缮完,这也是工部的事情嘛。”
萧楚看不惯他们打官腔,打了个呵欠说道:“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家大人还要休息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杨伯顿时面露愧色,小声道:“这位大人,咱们村里也没准备多的被褥……”
“不打紧,”萧楚冲二人摆手,指了下裴钰说道,“我跟小裴大人住一间。”
***
这村子在泷河的上游地带,靠着祁禄天山,依水而居,夜里能听到河水拍石的声音。
裴钰扫了一圈屋内,陈设破旧灯火温吞,只有一张狭窄的床,压根容不得两人同睡,他叹了口气,对萧楚说:“你睡床。”
萧楚哪管他,直接就往地上那草席上坐,说:“算了吧,你看着像个病秧子,我怕你睡一夜死过去了,我还不想刚来京州就被人扣个辣手摧花的帽子。”
裴钰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便坐到床上去了。
屋里点了一支线香,气味并不好闻。
萧楚喜欢找人侃天,单臂撑着脑袋,笑嘻嘻地问道:“户部尚书真是你爹呀?”
他叫明夷把裴钰仔细查了一遍,才后知后觉那天对裴钰说的话的确是大不敬,他抽自己一巴掌已经算好的了。
裴钰乜了他一眼,说:“你查我?”
“嗯,”萧楚不怀好意地笑,说,“你里里外外我都摸清楚了。”
裴钰没听出来这弦外之音,抬手灭了灯,脱了靴往床上躺下了。
他说:“明日你就自个儿回去。”
萧楚应道:“行。”
裴钰本就被线香的味道熏得困顿,见他答应便不再说什么,合衣而睡了。
他刻意背过了身,不想对上萧楚的目光,但这大概不是什么好决定。
月光从窗缝里泄下,映在裴钰的身上,柔软的衣料贴合着身体的曲线,把人近乎赤.裸地描绘了出来,萧楚盯着他的腰看,那道弧度简直像一眼甘洌的泉水,毫无破绽地连接起了臀胯。
一起一伏,仿佛是纵横的山水,而那些衣物成了迷蒙的晨雾,欲拒还迎地拦住了萧楚的目光。
萧楚看得胆战心惊,赶紧也背过了身去。
他虽然爱说荤话,但那都是从小和边军那帮五大三粗的人学来的,他自个儿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不过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去牵哪个姑娘的手,也没对谁产生过怦然心动的感觉,可偏偏那天遇见裴怜之以后,他掌心里的触感怎么也抹不掉,总想着再去人的腰上试探一下,确认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这腰肢怎么会如此摄人心魄。
这晚上萧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突然后知后觉了一件事情,还被这灵光一现炸得五雷轰顶,在悄寂的夜里猛然坐起了身。
完了,他好像是个断袖。
第35章 遐思
萧楚一整夜都没睡。
裴钰的呼吸声很浅,他听了一整晚,偶尔觉得他好像要死了,但又很快有了些动静。
大概是三天睡太饱了,他想。
丑时听到屋外鸡鸣后,萧楚翻起身打了个坐,他倒是不困,从前在外行军打仗时常有连着好几夜不睡的状况,还需要高度保持着警惕,防止敌军夜里来犯。
天秋关一战中,他甚至带着那支边骑夜行半月,靠着屈指可数的粮草捱过了黄沙中要命的日子,最后一把火烧光了北狄后方的辎重,刺入北狄军营的腹里,将那铜墙铁壁捅了个对穿。
但这都无所谓,他只觉得爽,他不在乎一战成名,也不在乎封狼居胥,他只想赢,只想把北狄人打得满地找牙。
裴钰很快就醒转过来了,他意识还有些迷蒙,见萧楚正襟危坐着,下意识问了句:“你睡过了?”
问完才觉得有些不妥,清咳了声,说:“我是说,你怎么还不走?”
“不走了,”萧楚阖眼兀自打着坐,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裴怜之,我听闻京州多好男风,你也是如此么?”
裴钰已经清醒过来了,皱眉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句,萧楚睁了眼睛去看他,神色有些复杂。
“若真是如此,那咱们得保持距离了,我真的怕你对我图谋不轨。”
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才来京州不过几日,这阵妖风就吹到自己头上了。
说完这句,萧楚果然没再继续纠缠,心里反复念叨了四个字。
保持距离。
他还不想跟他爹说,自己以后要娶个男人回家。
二人这就没话说了,在屋里待了不多时辰,就听到一阵叩门声,屋外传来孟秋的声音:“小裴大人,您醒了吗?”
裴钰起身去开门,发现孟秋和杨伯已经在外边等着了,杨伯这人不大爱说话,但他盛了两碗姜汤过来,递给了裴钰和萧楚,眼里闪着些期待的神色。
孟秋的声音清亮明朗,眼中带着笑,解释道:“老人家说村里晨间冷,喝点儿姜汤暖暖身子再走。”
裴钰刚要张口道谢时,萧楚就替他接过两碗姜汤,冲杨伯抬了抬头,说话很不客气:“上午咱们办事就三个人吧,你可以走了。”
孟秋听他出言不逊,神色顿时沉了些,说:“这位兄弟,请你注意下言辞。”
“哦,”萧楚随手放到了桌上,敷衍道,“那麻烦这位,叫什么?杨老人家,先离开吧。”
杨伯听萧楚直白地赶人走,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多留一刻,冲三人歉声连连,狼狈地转身匆匆离开了。
孟秋见萧楚如此无礼,心中大怒,可他又是裴钰的贴身护卫,指着他鼻子骂岂非驳了裴钰的面子?于是只好瞪着萧楚,不满道:“这位兄弟,你既领了别人的情,就莫要如此待人。”
萧楚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说:“下毒了怎么办?我家主子可金贵,受不了这委屈。”
裴钰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白了他一眼。
“师父,这……”孟秋一时情急,竟唤错了称谓,“这老人家人很好的,我来村里这几日都是他带我熟悉,他只是不善言辞,不能就为此,要叫人如此欺辱!”
“哦,师父。”萧楚耐人寻味地重复了一声。
裴钰倒是没拉偏架,拍了拍孟秋的肩,语重心长道:“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公务中。”
孟秋自知犯错,顿时愧赧,点了点头,却也没给萧楚好脸色看,趁裴钰转身之际,狠狠地剜了萧楚一眼。
萧楚不搭理他,只顾着去逗裴钰:“小裴大人,等等我呀。”
清晨的薄雾很浓,从山间一直缭绕蔓延到山下的村庄,连路都迷蒙不清,颇有些寒气逼人的意味。
萧楚跟在裴钰身后,目光流转在他墨色一般披下的长发上,每根头发丝都井井有条,一点儿杂乱的蛛丝马迹都捕捉不到。
萧楚是雁州人,相貌和中原、江南人有些差别,头发不像裴钰那么直顺,反倒带着卷儿有些蜷曲,见到裴钰这样的,就忍不住要上手去摸一摸那顺滑的头发。
会不会比他的腰碰上去还要舒服,还要柔软?
裴钰背对着他,哪里知道他这些狭昵的心思,还在跟孟秋说着:“这几日都查到些什么?”
孟秋道:“回师父,这地方叫槽岭村,住的百姓大多是农民,我这几日在泷河上游勘察水质,发现不少问题。”
裴钰问道:“这里去泷河上游大概多少户人家,多少亩田地?”
“大约是一百余户,二百五十亩田地。”
三人边走边说,一路走到村后的一处山脚,从那处远远地就传来一股腥臭味,萧楚嗅觉灵敏,立刻皱起了眉。
他沉声一句:“死了不少。”
“死人了?”
裴钰神色一凛,立刻快步上前去,那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面门,他抬袖捂了口鼻往河水里看去,果然有猩红的血丝漂浮在水面上,顺着血水的来源往上,那里层叠地堆积了一群尸体。
只是,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群断尾残躯的死鱼。
裴钰回头瞪了萧楚一眼。
萧楚摊了摊手,说:“我没说死了什么。”
“师父,带您来就是为了给您看这个,”孟秋也捏着鼻子跟过去,说道,“泷河这几日水质出的问题,就是因为上游不停地出现一些死鱼,而且哪怕今日清理掉了,明日还会出现。”
萧楚在稍远些的地方伸手进河水探了探,是温的。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说:“虽说雁州赤地千里,但我大概知道,这温度,大概鱼成精了才能不翻肚皮吧。”
裴钰也想下手去探,被萧楚给拦住了。
他笑着看裴钰,说:“小裴大人,我替你试过了,这水太脏,别碰。”
他下意识覆住了裴钰的手,又忍不住滑了一下才抽走。
没关系,不曾过界。萧楚想。
孟秋没察觉出来这二人有些旖旎的氛围,从袖口拿了一包油纸出来,呈到他们面前展开,里边是一小撮灰白的粉末。
裴钰撵了一些在指腹,嗅了下,皱眉道:“石灰?”
“是。”孟秋正色道,“在这岸边发现了不少。”
“那就好说了。”
裴钰将那石灰撒去河里一些,不多片刻河水便开始泛泡,时不时地发出些微小的滋滋声,很快,河里又浮上来了几条鱼肚白。
“石灰遇水则热,河水温度太高,鱼类活不下去。”
孟秋继续说:“还有一点十分蹊跷,槽岭村的黄册我遍历过一遍,从前两年开始多了不少的灰户。可官府前年就禁止烧灰了,这处地方怎么还会有灰户在开采石灰?”[1]
萧楚道:“赚钱呗,边军的枪火投入大,还需要定期固防,一年要从各地运来不少石灰,京州紧贴着雁北,从这处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运送,都方便得很。”
说罢,他手肘抵了下裴钰,在他耳边小声调侃了句:“你带出来的徒弟怎么像是不如我,要不你改收我当弟子吧,好师父。”
他这声“师父”和孟秋尊师重道的那声可不大一样,萧楚说得暧昧又缠绵,仿佛是存了以下犯上的坏心思。
裴钰听出来了,心跳竟有一瞬的坠落。
孟秋是满脑子的疑惑,又问道:“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顶着官府的压力,非要去做石灰的营生呢?”
裴钰站得离萧楚远了些,说道:“方才我问了你,这村子的田亩和人口,这些年地主豪绅兼并土地的问题严重,这村子的田亩均摊下来,每户人家不过半亩,生活尚且是苟延残喘,更何况是京州的赋税增高,他们活不下去,只能另辟蹊径。”
他们说着继续往祁禄山的方向走,绕着山脚下转了半圈,终于找到了个窑洞,这里门口被一些碎石块虚掩着,像是不想叫人发现。
萧楚抬脚往中心一踹,石壁瞬间塌陷下去,落石滚滚而下,显露出了里边的光景。
“小裴大人,看来京州不听话人的还挺多啊。”萧楚看着几乎要把山体凿穿的窑洞,讥讽了一句,“这村子,没准过几天就要埋了。”
裴钰跟着探进去,面色极沉:“挖得太深,把上游和窑洞连通了,冗余的石灰倾泻进泷河水里,把整条护城河都给污染了。”
“难怪害了这么多疫病!”孟秋愤愤道,“师父,我们这就去叫衙门来拿人吧!”
裴钰刚要回答,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随后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他捂住头,喃喃道:“怎么……”
裴钰浑身的血气仿佛一瞬之间被煮沸了,开始滚烫烧灼着他,连胃里都是翻江倒海,几欲呕吐,整个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孟秋注意到了裴钰的异状,赶紧上前关切道:“师父,怎么了?”
裴钰强忍着不适,低声说道:“村里知道我们今日要来泷河上游勘察,他们不可能没有准备。你们待在此处,不要再让人靠近。”
“可是……”
裴钰喝道:“少废话!”
孟秋被他这一声吓得身子一凛,赶紧说道:“我我我知道了,师父您不舒服就先去休息吧,这边我们俩也可以。”
萧楚可不乐意待这儿:“诶,小裴大人,我陪陪你吧?”
裴钰身子越来越烫,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他咽了咽喉咙,瞥了眼萧楚,随后疾步就往来时的浓雾里走去,身影很快就没入其中,藏匿不见了。
“这是……”
萧楚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钰匆匆而去的背影,自语道。
“要我做什么呢?”
第36章 强吻
萧楚是真怕裴钰突然暴死。
他就跟在裴钰身后,看着他穿过晨雾,跌跌撞撞钻进了一户无人的房屋。
他停下来犹豫了会儿到底要不要继续跟上去。
照理来说,他压根没必要管裴钰,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来外城跑马玩儿两圈,正巧遇上了裴钰而已。
萧楚搭起臂,在原地撵了撵靴底的泥。
不过,他不觉得裴钰是个烦闷的人,他很有意思,要是这人突然死了,他还没准真要去刑部挨几句审,来京之前大姐交代过最多次的事情,就是要他安分,他自己非要跟来的,就得把“裴钰的护卫”这份假差给办到底。
萧楚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会帮你,真是纯凭良心了”,提脚就往裴钰那座屋子里走。
老旧的格窗被打开时发出了沉闷的嘎吱声,萧楚没直接进屋来,而是撑着脸在窗外看着里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小裴大人,一声不吭就跑了算怎么回事?属下要担心的,大人要办什么事,我替您……”
他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裴钰原本把所有的门户都给关紧了,屋内昏光一片,几乎目不视物,但借着萧楚开的这窗,他看得却很清楚,这人瘫软在地上,袖口都被卷起,正微张着口喘息着。
萧楚见他状况不大对,脸上的笑意顿时冷下些,快步上前开了门,到裴钰跟前半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
裴钰勉强抬眼看了一下他。
“……中毒了。”
“裴怜之,那姜汤你喝了?”他晃了晃裴钰的肩,蹙眉道,“你是蠢货吗?”
“没喝……”裴钰喃喃了一声,说,“昨夜……是昨夜的那熏香,被动了手脚。”
“这毒效发得竟如此之慢?”萧楚狐疑道,“况且我与你同住一间,怎地你就中毒了?”
“也许真是身子不行,不及雁州人这般百毒不侵,”裴钰有些没力气地自嘲了句,“你跟上来,做什么?”
“这会儿你倒是谦虚了,我怕你死了,连累我下诏狱,”萧楚正抓着他的肩,温度隔着衣料烫到了手上,他心跳一失,赶紧收了回去,转而说道,“看你这样子,这公务恐怕办不成了,我让孟秋送你回去?”
裴钰强撑起身子,摇头说:“不行。”
萧楚见他不肯,知道和这人说不通话,于是改口道:“小裴大人,人还是不能逞强,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给你下了什么药呢,办个事儿都不正经的。”
裴钰眉间皱了皱,看了他一眼,说:“……你也出去。”
萧楚眨了眨眼睛,琢磨了片刻他这句话的意思,这才反应过来。
“真是……?”
“差不多吧,碾碎在香粉里的,没内服药性那么大,我尚且能自制,”裴钰往自己手臂上拧了一把,掐出一个暗红的印子,有些恨恨地说,“这么下作的手段,只可能是梅渡川。”
“梅渡川?”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有些耳熟的名字,这才恍然道,“哦,我有印象,前几日一直往我府上送东西的商人。”
裴钰又去掐自己另一块皮肤,似乎这样就能保持些清醒,萧楚实在看不下去他给自己那细嫩的皮肤上掐得青青紫紫,赶紧抬手拦住。
“京州的党争激烈,这人与我对立,想踩着我出头。”裴钰觉得他靠得太近了,挪了挪身子,“你离我远一点。”
萧楚哪里管他心里有多焦灼,还临危不乱地笑,说道:“踩着你出头,给你下春.药啊?”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副模样,心里被催发的情意折磨得相当痛苦,需要有什么办法缓下来。
如此一联想,萧楚顿时有点儿心不在焉,不自觉地跟他找着话茬,想继续留在屋里。
他眼神飘着,有些心虚地问:“小裴大人,那你这回来槽岭查案子,就没事先做好准备?不知道有人要害你?”
“是我没思虑到。”
裴钰神识不大清明,没看出他的小心思,他头靠上了墙面,呼吸声很重,几乎说一句话就要喘个气。
“我本意是来借水质调查一事,去……去抓梅党的把柄,没想到……槽岭村的官民这些年里,已经发展得盘根错节,这里的地方官不愿见我,是有原因的。”
他们自进这村庄以来,自始至终都没见过村里长的身影,按照礼数,裴钰这种朝廷官来乡里办事,地方官是必须要出来接待的,可别说裴钰了,连来了好几日的孟秋,也愣是没见到这人的身影。
相反,他接触到的一直都是村里的百姓。
裴钰深喘了一下,继续吊着半口气说:“槽岭村的政事已经是官民共同涉政了,大祁的税收工作分配到了各个地方,这里的官员为了政绩,默许村民开山凿石,随挖随用,所以才多了这么多的灰户,石灰的营生比起务农而言,要方便得……”
他说着说着,身体里就开始出现些更强烈的反应,浑身的血气都开始激荡,身子也变得酥麻无力,裴钰皱紧了眉,不禁有些粗鲁地扯开了衣襟,胸膛大片的薄粉暴露在了萧楚面前。
看得萧楚也有点儿热,佯装无意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
裴钰没有回答,垂着眼忽然开始发愣。
“裴怜之?”
萧楚晃了晃他。
“被药毒傻了?”
他凑近了些想去看裴钰的状态,这人的皮肤变得很粉,嘴唇干涩,身上还出了些细汗,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
这落魄的模样倒是没见过,和这两日裴钰的清高自持完全不同,反而有些狼狈。
和说不出来的诱惑。
萧楚咽了咽喉咙,强行定住神。
保、持、距、离。
他还不想因为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就彻底染上断袖之癖,况且他素来最瞧不起被些个漂亮皮相给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这能有什么出息?他第一回跟裴钰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好看的东西就像狐狸精,要坏人心神,一眼即过便好了,绝不能眷恋,裴怜之他……
萧楚越想越乱,都没发觉裴钰已经重新抬起眼望他,他们二人靠得太近了,只保持了咫尺之距,连气息都是彼此错杂交缠在一起的。
他心里都快念上清心咒了,哪里顾得上裴钰在干什么,这只发了春的小猫儿就顺着他的气息找过去,眼睫下都是雾蒙蒙的,像是半梦半醒的醉态。
待到萧楚和他对上目光时,只觉得唇上忽然一软。
裴钰蜻蜓点水般地吻在了他唇上。
萧楚还在兵荒马乱的时刻,裴钰这个突如其来的吻直接往他脑袋里扔了一记闷雷,把人震得“轰隆”巨响。
他被亲了?
待裴钰退开后,萧楚呆滞地摸了摸唇。
他被一个……男人亲了?
萧楚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觉得胸口被一个力道推着,竟然是直接跌坐在了墙角,裴钰双目都是浑浊的,看着意识早就不清醒了,他跨坐到萧楚身上,继续亲吻上来,他的唇有些干燥,好像很希望从萧楚这儿得到一些滋润,可无奈技巧烂得可怜,只会咬得人疼。
萧楚虽然被咬着,头脑还是一片空白,他被裴钰胡乱堵着吻了好几回后还动也不动,可渐渐地,唇上都沾满了裴钰的气息,他软下的身子也紧贴着自己,像是欲求不满的勾引,直接撬动了他的意志力。
“保持距离”四个字忽然被他给扯得稀碎。
萧楚心里的一点儿小别扭在这个吻里,被他给彻底掐死了,在裴钰无声的邀请中,他认命一般,手插进了裴钰的发间,托着人的身子,主动迎合了上去。
大概自己也被京州的疯子给带疯了,成天耳边被念叨的都是花天酒地,今儿个去哪个风月场烟花路,裴钰这点勾人的地方就轻而易举地迷晃了他眼睛。
但好歹人长得好看,没准他爹也能允了自己和一个男人成婚?
不对,他为什么会想到成婚!
他们都吻得很深,却也很笨拙,交缠间发出了些错乱的水渍声,好几次唇齿的磕碰甚至出了血,连舌腔里都有些腥甜的气味,但接吻这种事情萧楚就好像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简直一点就通,他很快就掌握了主动权,跟着裴钰呼吸的节奏,耐心地引导着他将那些被药物催出的情.欲发泄出来。
直到裴钰好像终于被浇灌得满足了,他才缓缓地离开了萧楚的唇,双目朦胧地望着他。
萧楚呼吸有些短促,手埋进了他日思夜想的腰窝里,笑着说:“小裴大人……你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我们才认识了多久,你就这般亲昵?”
听到萧楚这话,裴钰的神智这才猛然被唤醒过来,他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都快被萧楚给剥干净了,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坐在人的腰胯上,方才的情意热灼显而易见。
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盯着萧楚看。
“你干什么!”
萧楚无辜道:“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干,是你自己突然亲我的。”
“我自己?”裴钰像是不信,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惊愕,“我自己?亲你?”
萧楚冲他露齿笑:“是啊,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裴钰被惊得只会重复萧楚的话:“看上你?”
萧楚指节在他后脊滑了滑,宽慰道:“没关系的,虽然咱们都是男人,你爱慕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被他死乞白赖地一通说,裴钰的脸红得都快滴血了,愤怒和羞耻心全都杂糅在一起,混着这声“你爱慕我”狠狠地砸到了裴钰脸上。
萧楚见他不答话,这才有点儿慌了,他意识到方才裴钰压根是被这身体里的情毒冲昏了头,刚想张口解释些什么,下一刻,裴钰就猛然爬起身,像是存了死志一般,只听“咚”的一声,他朝着旁边的墙面上一头撞了过去。
一道殷红的血顿时从发间流淌而下,他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一仰头栽倒,昏死过去了。
萧楚:“……?”
第37章 相成
“师父!”
萧楚还没想明白裴钰如此应激的原因,就听见屋外传来孟秋的声音,下一刻,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格门被人“啪”地摔裂开来了。
萧楚起身刚要解释,就听到孟秋大喝了一声。
“你到底是谁!”
孟秋拦到了裴钰身前,满目惊怒地看着萧楚,“若不是我心中生疑跟上来瞧了眼,难道你竟要对副宪大人痛下杀手?”
裴钰这反应弄得萧楚烦闷,又听孟秋这么咋咋呼呼一通说,脸色更是阴冷,把裴钰从地上给提溜了起来,指着人的额头说道:“你能不能看看清楚再说话?他这伤分明是他自己搞的,你觉得谁会愚蠢到这般地步,要特地跟你知会一声再下手?
他又顺口讽刺了句:“原来京州官只要高坐庙堂,就可以不分黑白乱泼脏水了么?”
孟秋顿时被他噎住了,他护人心切,但不是不讲理之人,盯着裴钰磕破的额头嗫嚅了片刻,发现的确是自己莽撞了,于是说:“……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护着你师父,我能理解。”
萧楚也不为难他,从襟口拿了张巾帕出来,替裴钰把额心的鲜血给擦去了。
他真诚地说:“放心,我待小裴大人,是真心实意的。”
孟秋挠了挠脸,觉得他这句“真心实意”说得有些不大妥帖,但还是点了点头,上前把裴钰扶着靠在了墙边,手覆到裴钰的腕上探了探脉息。
孟秋皱眉道:“中毒了?”
这下换萧楚心虚了,他抿了抿唇上的伤口,说:“是啊,突然就发疯了,自己往墙上撞。”
“发疯?”孟秋一本正经地低头思考着,“从未听闻,有能叫人性情突然暴躁的毒。”
萧楚苦笑了两声,腹诽着他性情暴躁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么?
还没等二人继续说话,就见门口一个佝偻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过来,是晨间给他们送姜汤的杨伯。
孟秋喜道:“老人家,您怎么在这儿?”
他刚要上前迎去,就听萧楚提醒了句“当心点儿”,不禁顿住了步子。
萧楚小声添上一句:“早晨那姜汤有问题。”
孟秋顿时眉间一蹙,往后稍了几步,朝杨伯道:“老人家,我们是朝廷下派来替村子里解决问题的,可小裴大人现在身体不大舒服,麻烦您和里长说一声,我们跟上面呈报一下,择日另派人下来。”
杨伯慢吞吞地朝几人致了个礼,缓缓道:“这位大人,是不是中毒了?”
萧楚收了声,扯下衣片替裴钰包住了额头的伤口,安静地听着。
方才情急,如今冷静思索,裴钰倒确实不大像突然发疯,他这么做的确是有考虑的,槽岭的案子查清后理应按律法办事,可是槽岭的官民一心,铁了心要阳奉阴违,裴钰的身份并不受待见。
村里人知道事情败露,惶惶不安,梅渡川便借此机会挑动民怨,让他们从裴钰身上打主意,或许能保住槽岭的石灰营生。
他是个新任的朝官,清白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没准就要被人拿来做文章,一时间没法解毒,只好出此下策,昏死过去再行自救。
孟秋心里头并不全信萧楚说的话,但他是个谨慎的人,不想再让裴钰身陷危局之中了,他于是试探道:“老人家,您怎么寻到此处的?”
“我一直跟着你们,”杨伯的眼睛半垂着,不去看他们,口中喃喃地说,“早些的时候。”
萧楚挑眉道:“跟着我们?送了姜汤时候?”
杨伯一脸愧怍:“村里有人要害大人,我……我不敢跟他们作对,只能在姜汤里放了解药,可今日二位大人没喝,我心里担心就……就跟了。”
孟秋一听,顿时松了口气,说道:“那您怎么不早些说?”
“孟大人,”杨伯从怀中拿了个小瓷瓶出来,说道,“这药能解毒,请给这位大人服下吧。”
孟秋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瓷瓶,连连道谢:“老人家,太谢谢您了!”
可他回过身,就朝萧楚使了个眼色。
这人在说谎。
晨间雾气浓重,十里之内根本看不清人形,山路又崎岖复杂,他若是要跟着,必然会靠得极近,那这一路上不可能不会被发现。
孟秋拔开了塞子,将里边的丹药倒进了手心里,托着裴钰的下巴,正做出要喂进去的动作。
眼看那枚铅色的丹药就要送入裴钰口中,萧楚忽然一打孟秋的手,震开了丹药,随后抬掌往杨伯下颌一掐,把那药弹进了他的嗓子眼。
杨伯哪里反应得过来,顿时被丹药卡住喉咙,拱着腰捂住脖子,朝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试图想把它给吐出来。
萧楚冲杨伯森然笑道:“你一个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若是真的一路跟着我们,你觉得我会不晓得?”
“你……!咳咳!”
杨伯一张皱脸憋得通红,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屋外,吃力地去抠嗓子眼,呕吐了两声,总算把药给吐出来了。
孟秋随着往屋外一探,晨雾把槽岭笼得灰蒙蒙,浊云遮蔽了旭日,像是把穹顶压得很低,叫人喘不过气来,而外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手里还把着明火,从一片灰雾里点亮了猩红的光点。
梅渡川买通了杨伯从中挑拨,槽岭的官民又上下一心,民怨被挑得很高,在这个节点爆发了。
孟秋还是想和平解决,冲众人高声劝阻道:“各位乡亲,我们是朝廷派来替大家解决问题的,切不可破格行事啊!”
“朝廷从来没管过我们!”一个村民指着孟秋,满脸的悲愤之色,“一户人家半亩田,能养得活谁?若是不做这石灰的营生,大家都得饿死!”
另一人附和道:“土地不在我们手里,都在权贵手里,你们当然不知道!”
说罢便有些人开始朝孟秋砸东西,一筐蔬菜鸡蛋全往他身上碰,孟秋抬手去挡,却还是被扔得满身狼藉,狼狈不堪。
孟秋一边顾着躲,一边打着圆场:“各位先冷静些,大家是被有心之人蒙骗了,朝廷怎会不管百姓死活,咱们把问题说开了,自然就能解决!”
屋内,萧楚替孟秋搀住了裴钰的身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怪不得昨日说开了灯会,原来是在讨论着,怎么陷害别人呢。”
说罢他就去轻拍了拍裴钰的脸,说道:“小裴大人,你再不醒,你的小徒弟就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裴钰听见这句,眉间蹙了蹙,稍稍晃了下头,终于被唤回了些神识,低声絮语了一句,萧楚没大听清。
“这红口白牙的,说着什么?再说一次。”
裴钰半睁开眼,不情不愿道:“……是我疏忽了。”
“不打紧,”萧楚这回没嘲笑他,而是揉了揉裴钰的头发,说,“朝廷的事不归我管,但既然领了护卫这份闲差,今日我会让你安然无恙地回家。”
算是回馈你这两日陪着我解闷了,萧楚想。
***
旧屋外围的都是槽岭的村民,眼见杨伯害人不成,便开始动刀动枪地逼宫。
“小裴大人,今天您不能走!”
“小裴大人,咱们村就靠这窑洞维持生计了,您不能把我们的命都给拿去啊!”
孟秋见民怨声愈涨愈高,不禁也后退了半步,额头冒了点细汗出来。
他知道裴钰的性子,和乡官同流合污是不可能的,可如今这境地,恐怕是要动手,搞不好还会出人命。
他正快速地思量着对策,只听身后悠悠传来一个声音。
萧楚抬臂搭上孟秋的肩,对着众人讪笑道:“这一口一个小裴大人的,他是你们爹还是你们娘啊?”
他们见萧楚面生,便有人问道:“杨伯,这又是谁?”
杨伯还蜷缩在地上呕吐着,答不上来话。
一个性子急的说:“管他的,他就一个人,怕个屁!”
他这么一说,几个村民顿时来了信心。
“就一个?那那那……”
“那什么那,你们打不过我,”萧楚随手从孟秋头上拣了片白菜扔到说话那人脸上,说,“不信就试试。”
那人临头挨了一下,顿时恼火,破口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
“问得好,我大概是你爷。”
萧楚从背后抽出刀,剜了地上一块碎石出来挑起,刀面一横,直接冲那人额头打去,这一下力道不小,锐利的石块边缘割破皮肉,鲜血顿时从他眉心渗透出来。
萧楚苦着脸,啧啧道:“哎哟,疼死了。”
那人捂着额头,看了看掌心满手的血迹,一阵头晕目眩起来,仰头就是栽倒。槽岭的村民世代务农,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场面,不过是被挑唆了才来充个人场,不少人见萧楚实力不俗,便有退意。
有个别眼睛尖的立刻认出了他的刀,喊道:“直刃花铁,这是雁翎刀,他是雁州人!”
“雁州来的,不会是神武侯的人吧?”
退后的人更多了。
萧楚称赞了一句:“眼神挺好啊,再猜猜。”
“你是雁州人?”孟秋看向萧楚,面色有些惊愕,“你真的不是小裴大人的护卫?”
“我是啊,”萧楚还搭着他的肩,调笑道,“只不过昨天刚上任的,小裴大人宠着我呢。”
见众人退后,杨伯顿时按捺不住了,梗着脖子喊道:“怕什么?他再厉害能以一敌百吗!你们再不拼一拼,一家老小都得饿死,槽岭都要没了!”
京州虽是富庶之地,城外依然遍地饿殍,槽岭村正是其中之一,这群村民身体孱弱无力,便只有一颗玉石俱焚的狠心了,被杨伯这么一挑唆,不少人又重新抬起了刀。
萧楚皱眉朝杨伯啐了一句:“上了年纪的就是啰嗦。”
说罢,他将孟秋往身后一推,抬刀拦下身前就要冲来的那村民,随后往人膝上一踢,那人顿时跌跪在地,萧楚一翻刀,用那刀背狠打了一下那人的手腕,打得人手掌发麻,不得不松开手,砍刀“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想也知道,能当亲卫的人都是京州一顶一的高手,挨个打怎么可能打得过,但这群人多多少少也是穷途末路了,铆足了劲要上来拼个死活。
萧楚见人群扑来,翻腕背手拿刀在前,说道:“孟秋,你问问小裴大人,到底有没有法子解决这儿的事情?若是没有,我就挨个敲打过去了。”
孟秋喊道:“你先保全自己吧,这群人不要命!”
萧楚随口说:“我觉着我也不大要命。”
话说了半句,人就朝他砍过来,这群村民也是挨饿久了,个个都是干瘦的,萧楚压根不用任何巧招,徒用力道一拦一推就能把人掀翻。
雁翎刀刀身不长且狭窄,用起来灵活多变,他顾念着裴钰的情面,没下杀手,但动作也是不轻,刀背净往人要害处打,把经脉震得又痛又麻,没多久一群人倒的倒昏的昏,被萧楚挥挥手就打散了,遍地哀嚎。
“痛死了!”
“我的手好像断了……”
等人都倒了一片,槽岭的里长才姗姗来迟,看到这场面,立刻故作惊诧,指着萧楚道:“谁让你在此处伤人!”
“有人买凶杀人,”萧楚掸了掸身上的落灰,抬脚踩上杨伯的肩,叫人跪了下去,又冲里长抬了抬头,道,“你是这儿的官吧?说说,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现在就去报官,让衙门来拿你!”
“好啊。”
萧楚足下用力了些,把人踩伏在地后从襟口拿了块腰牌出来,随手扔给了里长。
“本侯还没去过京州衙门呢,指指路?”
孟秋听完这句,倒吸了口凉气。
里长仓促地接过腰牌一看,神武侯府的鎏金大字明晃晃地扎进眼里,话还没说出来,额头就磕上地了。
他冷汗涔涔,颤声道:“侯爷,下官、下官……”
萧楚最烦望尘俯伏的草包,厌恶道:“下什么官啊,说吧,人我已经打了,这事儿打算怎么处理?”
里长揪了下官袍,正嗫嚅着说不出话,汗水直滴入地面,染深了一小圈泥土。
叫人不耐烦地等了半天,他才冒出来一句:“下官什么都没看见……”
萧楚喝道:“你是纸糊的脑袋?我问你的是这事儿么?槽岭村屡次犯禁,你打算怎么办?辞官归乡,还是自刎谢罪?”
早闻雁州人杀心重,动不动就要人命,里长一听萧楚这话,浑身都开始战栗起来,哭丧着说:“下官也是没办法啊,槽岭的百姓吃不饱饭,只能偷偷做这营生,侯爷要杀我就好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我有办法。”
不等他答话,冷不丁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众人循声回头看去,裴钰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了,他头上缠着白色的绢帛,隐隐透血,手还扶在额角,像是头脑依旧昏沉着。
萧楚一眼就注意到他手臂上又多了几道淤青,恐怕又是他自己掐出来的。
他不禁皱眉。
孟秋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他,却被裴钰晃了晃手推开了。
“改种。”
裴钰喉间干涩无比,但先前的情热已经被萧楚缓下来了不少,意识还算清醒,只是身子发软无力,只能借力靠在门边。
“槽岭的二百五十亩田地来年春季全部改种棉花,产出悉数卖给各地织造局,每户收入都能多上七成,用这笔钱去买粮,每户每年开支还有余量,比开采石灰的利润更高。”
里长一听顿时急道:“大人为何不想想,不让我们种稻子,那今年我们该吃什么!”
“那就借。”裴钰咽了咽喉咙,抬高声音道,“朝廷看重纺织贸易,槽岭若是主动提出改稻谷为种棉,今年先问别村调粮不是难事,只要过了今年,槽岭就再也不会有冻死骨。”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我办得到。”
裴钰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楚觉得他好像正盯着自己看。
他在报复自己的那句“不要和光同尘”吗?还是在证明,天子脚下,犹有清流呢?
掷地有声的话语穿越倒伏一片的人群没入萧楚耳中,他的目光停在那薄纸一样脆弱的人身上,好像突然挪不开了。
萧楚对他们初次相遇的记忆,大概就停留到“我办得到”这句话语里了,往后在京州飘风苦雨的许多日子,他总能记起裴钰那时候的铮铮铁骨,分明是个不大的小官,却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天下,一句话就承诺了数百人的一生。
他想说裴钰装腔作势,他分明薄如蝉翼,可偏偏就让萧楚想起了雁州的许多同袍,他心里头深刻地明白,这种魄力靠伪装是万不能就的,就像裴钰自己说的那样,不论京州是谁在水中濯缨,谁在水中濯足,裴怜之自始至终都是濯水之人,他要挽大厦之将倾。
其实仔细一想想,分歧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槽岭的村民被萧楚一通揍,往后也不敢再勾结地方官行霸凌新官之事,而且如此一来,裴钰安抚民生的工作反而效果倍增,大家都对这位新任的朝官赞不绝口。
槽岭村的事情很快就落下了帷幕,裴钰也借这个机会,以清流党的身份正式迈入了京州的朝局之中。
萧楚夜里才打马回府,心情好得很,连弈非都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声:“主子昨日可是遇着开心事了?”
“不算开心。”
萧楚摸了摸唇,上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今天留下的温度好像还残存着。
“就是觉得,京州倒也不是处处烦闷。”
第38章 靡靡
“讲完了?”
“讲完了。”
裴钰听得恍恍惚惚,萧楚在他耳边讲完了这段快忘了个干净的故事,把每个细节都描绘得分外清晰,就像他在内里勾画出来的那些险要之处一样。
他的呼吸有些混乱,喉口发涩,时不时地要停下来吞咽一下。
裴钰声音都带着气儿:“说这些,想告诉我什么?”
“想告诉你……”
萧楚俯身去亲吻他,一边把外袍给解下了,随手往帘外一扔,两人褪下的衣衫交叠覆盖到一起。
他在裴钰耳边低声呢喃着。
“你吻我那次,叫我记了好多年。”
他的指尖带着人慢慢地深入回忆的流水,从岁月里探出了一些被人遗忘的细节,但这一夜,它们都会浸着汗和水,被回忆得分外清晰。
裴钰好像被这些琐碎的片段搅得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吃力地想辨清萧楚说的每一个字。
他低吟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用记得。”
萧楚抽出手,指尖沾了些水泽,他有点不怀好意地往裴钰交领里的两侧去涂抹揉捻,在他耳边吐出温烫的气息。
“不用记得了,怜之,我记得就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会给你。”
他边说边去含裴钰的耳垂,轻咬着他的耳肉,一边呢喃低语:“医师说了,今夜不让你睡,我叫你清醒些。”
裴钰觉察到他的弦外之音,眼里闪起了波澜。
“萧承礼,不要总是花言巧语,我不听你的……”
萧楚瞧他这眼神,好像楚楚可怜,却有意无意地煽动人心,有时候他真的辨认不清,到底是自己想多了,还是裴钰在无害地勾着人。
“何来的花言巧语,怜之?”萧楚亲昵地唤着,和他耳鬓厮磨,“我分明什么都想给你。”
他话语温柔,却还是不停地欺负裴钰,把人都揉红了,揉得声音都哑了才肯松开怀抱,重新撑起了臂。
萧楚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沾的都是沉沦后的欲,裴钰看一眼就要胆战心惊。
静静听着彼此急躁的心跳声,萧楚感觉到裴钰已经有些发烫起来了,于是短促地笑了两声,说道:“好浪.荡啊。”
说得狭昵,却仿佛在夸奖。
他宽慰似地说着:“别有负担,怜之,欢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钰幽怨地看着他:“那才叫负担。”
萧楚不去看他这可怜的表情了,转而开始亲吻裴钰的颈侧,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殷红的痕,裴钰稍稍抬起头,努力压抑着,可最后还是没被唇齿关住而逃出生天了,逸到萧楚的耳朵里简直如同烈性的情.毒,把人的靡靡之思都给挑拨了起来。
裴钰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被萧楚吻得方寸大乱,但他又分外地诚实,萧楚的气息让他着迷得有些失神,混着淡淡的梅花香气,这气味也浸润着自己,随着方才的唇舌相抵和自己骨血交融。
这一吻结束后,裴钰用手背遮上了眼睛,他感觉眼角都是湿润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不想以这个姿态看着萧楚,他也不想要光。
萧楚知道他的意思,把方才抽走的那根腰带缠到了裴钰的双目上。
它不能完全遮挡视线,依然能看到些朦胧的场面,反而令人遐想联翩,所以裴钰干脆阖目。
但闭上眼,听觉就会变得愈发敏.感。
裴钰以前总是不明白,萧承礼整日整夜地待在梨园里,到底是爱听什么,他自己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风月场上的玩闹事儿,不管是唱戏的倌儿,还是奏乐的人。
前世的时候,裴钰常常自我反思,是不是他太过沉闷无趣了,所以萧楚宁肯去梨园寻乐子,也不愿意在床榻缠绵之后多温存一段时间。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萧楚今夜很耐心地开解他,他遮去裴钰的双眼后就不停地和他说话,哪怕人只是低低地嘟囔着应了一声,他也乐意说,他像是在和一位故人絮絮耳语,把曾经被他们都忽视的细节都翻找出来品了个遍。
他动作缓着,小心地抵开他的手掌,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会娶一个像我三姐那样温柔的女人回家。”
裴钰眼前影影绰绰的,搞得他自己也好困,只好胡乱“嗯”了一声。
“如今想来也是幼稚,现在不一样了,裴怜之。”
才堪堪過半,某些人就开始疼了。
裴钰伸手想去摸索些什么,却被萧楚抓住了,和他十指紧扣着,在这种紧要关头,反而细水长流地开始告白。
“裴怜之,你听我说……”
“我好像,每天都在想你。”
他越是说,裴钰就越紧张,萧楚被他拦在了半道上,也不大好受,两人僵持着,呼吸都浓重了起来。
“嗯……放松些,”萧楚又去揉他,温声道,“我有点受不住。”
受不住的到底是谁呢?
裴钰抗议似地拿脚跟去敲萧楚的背。
“疼死了,快滚……”
“好,都听你的。”萧楚笑着应道,可又是另一套做法,“方才对你说的,你都明白了么?”
裴钰还是紧绷着,努力地摇了摇头。
“怎么这么坏,怜之。”
萧楚这句说得很用力,没耐心似地一蹴而就。
“我对你说,我想你,分开的这几日,我好想你,我满脑子都是你,想得我烧心烧肝。”
“……骗人!”裴钰再也不信他了,他才是最坏的人。
“没有骗你,怜之,要不然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么清楚,那天你亲了我之后的感觉?”
“和现在一样,又热又燥。”
“你还把自己一头撞晕了,今天还晕不晕?”
……
裴钰话都要听不真切了,只记得到后来,那对银坠晃动得很剧烈,发出珠玉相撞般的脆响,忽近忽远,恍若丝竹之乐,又有些仓促和焦躁的感觉,好像生怕这曲奏不完,听客就要意兴阑珊地离座。
他被这声音干扰得意乱神迷,莫名其妙就开始眼冒泪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手胡乱地去抓萧楚的手臂,摸到一层热汗,一触就滑。
大概是屋里太热了。
“怎么了?”萧楚注意到了他这反应,喘着气低声问道,“想要什么?”
“亲了就……”
萧楚连血气都是滚烫的,被热得心头焦躁,但还是替他拨开额前的湿发,耐着性子又问一遍:“听不清楚,怜之,再说一次。”
“亲了就……好了……”
他好无私,对待喜欢的人这般包容,把他的狠戾和热切都納\進來了,而自己只求一个更亲昵的爱抚,一个简单的亲吻。
萧楚当然要给,他什么都要给。
这般自持的人要如何才能放下身段去乞求什么东西?总有人说裴钰是个身无欲求的人,可偏偏在萧楚眼里,这个人满眼、满身都是欲,他用自己口中的推拒诉说着渴求,他都听得懂。
裴钰“萧楚”“萧承礼”地喊,喊得人好喜欢,于是更卖力地催他多喊几声,由他攥皱了被褥也不肯放过,由他开始软了声讨饶也不罢休。
“真好听,”萧楚在他耳边的话语都是潮.湿的,“真好听宝贝,再多唤我。”
“萧承礼,不要得寸进尺,已经可以了!”裴钰声音都带着哭腔,泄气一般地唤着。
“不可以,谁说可以了,”萧楚恶劣地笑他,拉过他的手反扣到他背后,说,“亏欠我多少次了,怜之,我要讨回来的。”
“我没亏欠你,萧楚,疼死了萧承礼!”
“勾了我就算亏欠,”萧楚伏到他背后,贴着耳背絮絮低语,“你住在我府上,知道我每天都想了些什么,但你装作什么都不懂,怜之,这还不算亏欠么?”
裴钰被他说得心中羞耻不堪,可萧楚甚至没给他自欺欺人的空间,他藏起来的爱意随着渐渐抖落了出来,连声音都沾满了缱绻的情思,再也掩盖不住。
裴钰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里只有隔着绢帛的影影绰绰,他心中不安着,被悬吊着,可又发自心底地享受这种强烈的不安感,那些曾几何时熟悉的感觉叫人无比怀念,虽然尚且生疏着,可在那些岁月流长里,他们有多少次都这般亲昵地痴缠。
这些记忆刻在脊骨里,稍稍一点拨就要叫人战栗不止,他们谁也逃不掉前世今生的牵扯,谁也忘不掉红帐春暖,谁也离不开彼此。
萧楚的话语越说越狠戾,把那些恶劣的想法都揉碎了,慢慢吐露到裴钰的耳边:“求我也没用,我最爱看你脏兮兮的样子,裴怜之,我都要……上瘾了。”
可即便如此,他又在这些躁动、攀升和淋漓尽致中彻底溃败了。
萧楚觉得兴奋,又觉得困惑。
前世他也这么对待裴钰,他哭得越动听,萧楚就越会被取悦到。
然而今时今刻,他却陡然生出一种疼惜的情绪来,他依稀觉得裴钰变了,他的暴躁成了羞赧,内敛成了温柔,无时不刻都像在讨求自己的爱意和垂怜。
这是裴钰吗?
萧楚爱听靡靡之音,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在乎,这种俗到骨子里的恶薄之事不会叫他上瘾,那不过是些自暴自弃的手段,所以他从前总是觉得,他和裴钰不过是互相满足,在困囿于宫闱中放任一下欢愉,纵情一下长夜,第二日醒来依旧相看两厌。
可是今天他掬起了泷河的一捧水,浇透了干涸许久的海棠枝,他好像看清了些裴钰这个人。
那些莹莹的水珠挂到花苞上,竟然是温烫的,它沉寂了一整个盛夏,送走了过客匆匆,总有人不明白它为什么不愿意在热烈的季节盛开。
但有人心里跟明镜似地,悄悄揣着秘密,其实只要被有情人悉心浇灌,它就悄无声息地绽开了。
第39章 蛰伏
裴钰难得过了卯时还没醒转,萧楚吻了下他的眉心,替他掖好了被子,自个儿起身去洗漱了。
他倒是精神得很,可裴钰就有点儿不大好了,昨夜折腾到最后,这可怜的美人嗓声都是哑的,身子不停地打颤,泪花直往外冒,看得萧楚又心疼又兴奋,喜欢死了。
萧楚只穿了身中衣,打着呵欠走到小院里,这才发现明夷正在外头喂着马,像是在等他。
明夷见萧楚出来后就朝他喊了声“主子”,瞄到他脖颈上的吻痕后立刻挪开了眼神。
“得亏你能找着。”萧楚披了件外袍,说道,“饿着呢,边吃边说。”
俩人往西一长街附近寻了个馄饨摊子,时候不大早了,摊子上的竹篾已经放满了好几排雪白浑圆的馄饨,萧楚提脚勾了张小条凳来,往摊口的桌前坐下。
这摊子小,除了摊主正下着馄饨,只有个小伙计四处上菜,他见有来客,便用腰裙擦了擦面上沾的白粉,冲二人堆笑。
“二位客官,吃点儿什么?”
“一碗馄饨,”萧楚朝明夷侧了侧脸,说道,“他给钱。”
京州跟雁州隔得颇近,俩地方的口味也差不多,摊主动作麻利着,见锅里的水滚了便抬起竹篾一倾,生馄饨一溜儿往水里跑,打转了没多久就漂浮起来。
他撑着脸看那摊主的动作,说:“什么着急事儿,特地跑来说?”
“主子,”明夷坐在萧楚对过,正满脸忧心地看着他,说道,“您还管不管我们了。”
萧楚心不在焉地说:“我是你爹还是你娘啊?不过一晚上没回府,天塌不下来。”
“那主子你!”明夷说到一半,意识到声音太高,压低了些凑过来说,“你怎么还来裴钰的宅子里住了?你不是说,跟他,跟他就逢场作戏吗,那梅小鸟都死了,你们怎么还纠缠在一块儿?”
萧楚无所谓道:“我正好住这儿,不行么?”
明夷看着萧楚手臂上的抓痕和脖子上的红印,冷漠地说:“主子,能不能别老把我当蠢货?”
那馄饨煮得快,剔透的白皮儿裹着隐隐透粉的肉馅被盛进了海碗里,摊主随手撒了把葱进去,便唤伙计给端来了,热气混着鲜汤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
萧楚提筷子搅了搅汤,说道:“有事说事,家里头有人等呢。”
明夷眼见劝不动,只好叹了口气,继续说:“主子,前些日子司礼监和礼部的人一起来了,说是要问神机营借一批枪火。”
“礼部管我们借枪火干什么?”萧楚皱了皱眉,说道,“秋祀要用?”
明夷颔首道:“是啊,听宫里的消息,天子前些日子占了一卦,卦象说秋祀那日五行金旺,需要火来压一压,司礼监的那帮狗阉人就开始望风献媚了,要找神机营来挑苦担子。”
萧楚咬了口馄饨,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明夷倾了些身子,小声道:“阉人说什么金火冲煞怕会有损天子的修为,于是在御前提议祭祀时搞个秋猎,杀一杀这邪气,可以破局。”
“神神叨叨的,那跟神机营有什么关系,他们打算用枪火代替弓箭来打猎?”
明夷点了点头,说:“是啊,管神机营借了一百支鸟铳,一百支三眼铳,一百支掣电铳,竟然还要七十支铳刀,这是把京营当自个儿财库了啊,一场秋猎犯得着借这么多吗?关键是天子还大笔一挥,允了!”
萧楚吃了两口就搁筷子了,蹙眉思索起来:“不大对劲。”
“我也觉得不对劲,”明夷双手托脸,说,“主子,借走了这些枪火,神机营可就空了,还保不齐那群太监还不还呢,咱们要借吗?”
“天子下了口谕,还能不借么?”萧楚漫不经心地答了句,心下思量起了别的东西。
他说的不大对劲,指的还有另一回事,那就是上辈子他在京州的时候,压根没发生过什么春猎秋猎,也没有人问神机营借过这么多把火器。
萧楚又想到了白樊楼被烧毁的那一夜,他试探了裴钰一个问题。
他让这个人杀了自己。
虽然这多多少少是当时死到临头的抓瞎了,但萧楚心里始终都揣着一些困惑,为什么他会侥幸重生?裴钰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前世逃脱的魂灵呢?
上辈子他们为朝局之事吵过很多回,好几次差点要刀剑相向,也为此镜破钗分情断义绝,以至于刚重生时,他都忘不了恨海难填,甚至想直接杀了裴钰。
这一世,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和裴钰不再剑拔弩张,反而隐约有了些缠绵悱恻,他陷在这柔情里无法自拔,于是劝慰自己放下仇恨,他们二人只是彼此都走错了路,这辈子若能相安无事,便当作前尘嗔恨都是大梦一场吧。
可他不安着,他很不安。
他总是能想到一个问题,万一裴钰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他压根没改变过,依然是前世那个刻薄寡思淡漠无情的裴钰,依然是那个视自己为鄙流和脏污的裴钰,那他又该怎么对待这个人?
这个上辈子一直把自己算计到死的人,他还能继续恨吗?
萧楚面色沉郁了些。
他还要……斩草除根吗?
明夷又开口打断了他的这些思索:“主子,你这几日不是让我在神机营多待待么,我就每天在那边蹲着,时间久了之后,我就发觉一件事情,神机营的腰牌被分了两种。”
“说下去。”
明夷道:“平日里神机营出入的士卒,腰上别的一般都是黑檀木腰牌,但这几日我在神机营做听记,发现这里偶尔还会出现一种沉香木腰牌,纹样和黑檀木腰牌别无二致,只是鲜少在神机营当中被使用,但即便如此,门口的士卒依然会放行,就像是……对这腰牌司空见惯了似地。”
“看来,陈喜也不是坐以待毙么,”萧楚讽刺般地笑了声,说道,“恐怕他这几日,已经在神机营养了私兵。”
他看向明夷,继续说道:“记不记得我前几日说,陈喜名义上是借枪火,实则是要用兵?”
明夷愣愣地点了点头。
萧楚道:“我起初以为他想用神机营自己的兵,但你这么一说,我便发现我想错了,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把他这些私养的兵名正言顺地编入神机营内。”
明夷道:“可他干嘛要这样?神机营咱们本就没有实权,他要用兵,直接吩咐不就行了。”
“因为他想把这盆脏水,扣到我头上。”萧楚嗤笑了声,说,“狗胆包天。”
明夷拍了拍桌,惊道:“这么说,陈喜要用神机营的兵来搅混水!”
“不错,”萧楚说,“虽然不晓得他具体要做些什么,但有一点错不了,这批枪火是个关键,他们借的这个数目全超出秋猎出席的人数,剩下的那些枪火就是给他养的私兵用的。”
明夷追问道:“他们特地在天子耳边吹风,说什么冲煞什么风水,就是为了办成这事情,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目前还思量不出来。”
萧楚重新拿了筷子吃那碗馄饨,边说道:“不过我估计着,会和裴钰的新政有关。”
“那咱们有什么对策?”
“司礼监是天子的鹰犬,自然不会做背主的事情,但他们也想在天子面前博些好处。我是边境来的人,原本也是天子的鹰犬,合该跟司礼监一道。而白樊楼一事后,阉党便觉得我要爬到他们头上,所以他们怕了,想一石二鸟,泼我脏水。”
萧楚敲了敲桌,压低了些声说道:“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司礼监的人想把我踩下去,让天子专心只用他们的人,我们就得将计就计,反扑他们,在京州的兵权,只能由天子亲手交给我,他必须要知道,司礼监养的全是一帮废物,他的内帑会因为这群阉人的不作为,而被梅党和清流党拆吃干净,分文不留。”
说完这些,明夷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萧楚又问道:“我让弈非接手白樊楼有些时日了,那边怎么样了?他打算怎么安排?”
明夷道:“弈非已经打点起来了,这几日正在重整,他说是可以在原先的地皮上改做个钱庄,问问主子什么想法。”
“钱庄?”萧楚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会儿,说,“倒是不错,只是京州的权贵如云,明着搞有些树大招风了,你同弈非说,让他跟许观的靖台书院合谋合谋,不要让京州的地头蛇趁虚而入,其余的事儿就放开手脚做吧,我给他兜着底呢。”
明夷点了点头:“是,主子。”
萧楚见他没有后话了,继续吃那碗馄饨,明夷的目光重新挪到了萧楚手臂上的几道抓痕上,那一看就是被人给划的。
他盯着那些抓痕犹豫了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主子,你是不是想和裴钰成亲?”
萧楚正吃着呢,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直接呛了一口,把筷子都给摔了,猛咳嗽两声。
“你在说什么??”
明夷不理会他这反应,认真地说:“虽然我不大看好这个人,但主子,你不记得了吗?以前萧三姐姐还在的时候不是总和我们说,喜欢的人往后就是要成亲的,不喜欢的人呢,那就不要成亲,也不要做成亲了以后才能做的事情。”
明夷动了动身子,往前坐了些,一只手掩在嘴边,悄摸着说。
“主子,你不会不喜欢人家,还……还睡了他吧?”
第40章 宝贝
待萧楚吃完后,二人又逛回了裴钰的那宅子门口,明夷往庭院里的桌前一坐,和萧楚心照不宣地没再讲话,萧楚也不稀得再摆什么谱了,直接就往裴钰房里跑。
明夷今日问他的话分明没有夹枪带棍,却好像往他脸上抽了一巴掌,抽得他生疼。
从前他可以因为恨而恬不知耻地去报复裴钰,把那些过了界的亲昵行为视作恶心他的手段,可后来他的恨站不住脚跟了,他便劝告自己,这些对裴钰的情感不过是流于欲望的索求,并没有真心的成分在其中。
那现在呢?
他们牵手、拥抱,他们接吻、上床,他对裴钰诉说着思念和心底的幽思,那些情话几乎没有经过考量就说了出来。
现在再说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裴钰?
他敢吗?
萧楚进屋后发现裴钰已经醒了,正掀开被褥打算下床。
“大人公务时间怎么睡大觉?”
萧楚笑了他一句,坐到榻边,把人刚要下地的一条腿抓了回去。
他端了杯热茶过来,塞进裴钰的手里,问道:“昨日那药喝了,觉得怎么样?”
“像是有些效果,说不上来。”
裴钰抿了口茶就放到一边,他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被萧楚搀起了身抱在怀里,声音闷闷的。
“你做什么去了?”
“明夷寻我说了点儿事。”萧楚替他揉了揉腰,小声说,“累不累?”
裴钰摇了摇头说:“又不是纸人儿。”
萧楚于是靠在他颈侧蹭了蹭,笑着说:“小裴大人,我昨夜表现得好不好,该上缴的全都缴了。”
裴钰一想到昨晚的不眠不休,就觉得腰更疼了,上手去推开萧楚坐到了榻边,嗔怪道:“离我远一点。”
“还顾着赶我呢?”萧楚边说着,指节贴着他的耳后刮过,动作轻柔着,却像是有侵略性,“好像缠着我不放的人也是你。”
裴钰红着脸不去看他,自顾自地低头在榻边晃着脚。
萧楚去抚弄他的头发,问道:“饿不饿?”
裴钰道:“不饿。”
“也是,昨天都吃饱了。”
萧楚笑他,见人一直低着头,干脆去把他的下巴抬着,指腹顺着耳垂滑到了下颌。
“我们怜之是个贪心的狐狸精,把人的魂勾了还要吃干抹净。”
裴钰仰着头,被他按到了颈上的穴道,只能小口地送气,眼里的倔色还是不改,像是不服输。
萧楚垂眸看他,把裴钰的下巴捏在掌心里,指节去蹭了蹭他的唇,随后顺着柔软的唇瓣滑了进去,指背抵着裴钰的齿把人的嘴给撬开了。
他喘息得急促,水汽把萧楚的手上的皮肤都给弄潮湿了些。
“这几天你不是要去监察礼部么,明夷同我说礼部要问神机营借一批枪火,我们等会儿一道去?”
手指按着柔软的舌,在口腔里滑动挑.弄着,指上很快就被濡湿了,裴钰被迫张着口,只能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听上去像小猫的哼哼。
“怎么不说话呀怜之,”萧楚捏着人不放,还故意去逗他,“要不要跟我一起?”
裴钰有点儿喘不上气,把脖颈仰得更高,整个人就要往床上倾倒下去了,萧楚托着他的背,手指往舌.腔里探得更深,那里又烫又湿,勾得萧楚心痒痒。
裴钰感觉要晕过去了,开始使劲扒拉萧楚的手臂,恰巧就碰到了昨夜留下的伤口上,萧楚“嘶”了声,这才抽出手来,放过了他。
萧楚皱起眉抱怨道:“挠得疼死了。”
裴钰不大高兴地看他,小声说了句:“……活该。”
“我活该受你欺负,怜之。”
萧楚凑近了些,鼻尖去蹭了蹭他的脸颊,两人就隔了那么些微不足道的距离,随时都要彼此触碰到一起,屋里的气氛也旖旎了起来,像是被人的呼吸给蒸暖了。
裴钰被他蹭得有些受不了,低低抱怨了句。
“这么近干什么?”
“想亲你。”
“不准。”
萧楚不听他的,捧着裴钰的脸就亲上去,方才那口金银花茶的涩味儿还弥漫在口腔里,难怪裴钰尝了一口就不愿再喝了。
他的手掌滑进柔顺的头发里,颇有技巧地舔吻他的唇舌,经过昨夜之后,裴钰好像变得乖顺了很多,也没怎么抵抗,两个人认真地亲吻着彼此,萧楚每回接吻都很热烈,他很懂裴钰喜欢什么,给予起来也很慷慨。
萧楚这时候反而想到了床榻间水汽盈盈的一些记忆了,裴钰叫了好多次疼,最后只有向自己讨要亲吻的那一回,萧楚才肯柔和些待他,其余时候都在狠心地欺负着,非要见到人梨花带雨的模样才肯罢休。
这是上辈子他留下的坏习惯,冷静下来想想,裴钰大概真的很疼,大概真的想要他温柔一些。
这深吻结束后,萧楚埋在裴钰的颈间又轻吻了几下,湿润的唇贴到皮肤上,带着热气儿的声音绕在耳边。
“怜之……我好想你。”
裴钰脸都烧红了,又反复劝诫自己,萧楚这张嘴就是专门说甜言蜜语来哄人的,万不能轻信,可是脖颈上的触感又舒服得让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虽然萧楚总说自己勾他的魂,但对于裴钰来讲,真正勾人的分明是他。
吻得人好舒服,抱得人好安心,说的话也叫人听了还想听,连……
连在床上的时候,都那么懂得自己的一切。
萧楚又去含他的耳垂,那对坠子放在了榻边还没戴上,私下里的时候他不大喜欢裴钰戴耳坠,他更想看到这个人的全部,哪怕是一点朱砂也不准被遮掩掉。
都是属于他的,都不准藏起来。
萧楚贴着他的耳边,那些短促的亲吻声就分外强烈地传入耳中,伴随着人亲昵的呼唤:“怜之怎么这么暖和?”
“不要贴那么近……”
“是吗?”萧楚又从他的耳鬓顺着摸索到了唇角,落下几个浅吻,“昨天晚上你好像对我说,亲了就不疼了。”
裴钰赶紧侧过了脸去,逃避回答。
不过这才让萧楚发现裴钰的肩颈上有很多昨夜留下的咬痕,放下帷帐后就看不大清晰,如今才发现咬得有些狠了,七零八落地散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受了不少委屈。
他心里愧怍,但一想到这是自己留下的痕迹,萧楚又忍不住去触摸它们,心跳都有些加快了。
他的想法不大入流,只是心底隐隐升着一股恶劣的满足感,觉得这暧昧的痕迹像是把昨夜的春潮谱写下来的笔墨,惊心动魄又活色生香。
但他明明也可以轻盈一些,不叫人疼。
“怜之啊,”萧楚抿了抿唇,和他额头相抵,“以后我再不听你的,你就打我好了。”
裴钰不知道他又哪根筋搭错了,脸上摆出不大高兴的模样,说道:“我打你也没用,你皮好厚。”
萧楚被他逗笑了,覆上他的手背,调侃道:“宝贝,你要是把我打死了,往后谁跟你快活?”
“宝贝”这声称呼唤得太狡猾了,裴钰心跳一失速,真的往他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惊道:“你不准这么叫!”
“为什么?”萧楚侧了侧头,一脸疑惑的模样,“雁州人叫自己喜欢的物件儿,都叫宝贝。”
萧楚特意说了“喜欢”这个词儿。
说来惭愧,风流天下闻的四公子竟然是个感情愚钝的人,前世今生一次也不曾对人说过“喜欢”这两个字,他心里头其实也不大懂,喜欢一个人和喜欢吃块糖有什么区别?
他告诉裴钰,小时候他以为自己会娶一个温柔的女人回家,因为家中的长辈都是这么说的,在他的三位姐姐中,他最喜欢温柔体贴的萧三,便以为这就是往后要成亲的那种“喜欢”。
来到京州以后,他遇到了裴钰,才发现自己压根不喜欢女人。
可是对于裴钰本人呢?他好像从没仔细思考过。
跟他上床很爽,跟他接吻很舒服,在这些关于性的情事上,萧楚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好喜欢跟他做”。
但除此之外呢?
他好像也很喜欢裴钰的眼睛,乖顺可爱,眼波流转,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要人心软下来,他也很喜欢裴钰的声音,正经的时候沉冷有力,不正经的时候楚楚可怜,连那暴躁倔强的性子他都是喜欢的,逗起来像小猫,哪怕给人挠了点血出来也无伤大雅。
裴钰听他这么一解释,脸顿时染得更红了,赶紧避开萧楚的眼神。
“我又不是……”
“不是什么?”
“没什么,反正不准叫!”裴钰去掐他,有些恼恨地说,“只有流氓才会这样称呼别人!”
萧楚无奈地去捉他的爪子,把人给拦了下来,叹口气道:“你第一天认识我么?我本来就是流氓。”
他这回没给裴钰逃避的机会,把人的脸捧回来,二人就这么对望着。
“裴怜之,总是这么躲着人不大好,要叫人心里乱猜,猜你是害羞呢,还是嫌弃我呢。”
裴钰只能往他眼底里看,一看就陷落了进去。
外边分明已经日上三竿了,可在这雅居的小小一隅里,萧楚的眼睛里好像闪着星辰点点,他真诚地凝望着自己,和从前那些狡黠的笑容不大一样,有点像……有点像那夜他喝多了酒,拉着自己叫“阿怜”的模样。
“还有一句话。”
萧楚这么看着他,声音柔情缓缓。
“雁州人叫喜欢的人,也叫宝贝。”
裴钰的心脏狠狠地震颤了一下,那双漂亮的、霭霭若泣的眸子沾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想推开萧楚的手,想从床榻上落荒而逃,也想再去打他的脸斥骂一声“不知羞耻”或是“虚情假意”,可他心里分明欣喜若狂地想着——
他的话好像发自肺腑,好像真诚无比,好像动人心弦。
他张了张口想追问,但萧楚没再继续解释,他摘下了头上的发带,有点儿卷曲的头发披散下来。
他往发间摸了摸,摸到了那根裴钰悄悄替他编的辫子,说道:“怜之,还记不记得这个?”
裴钰都不大会说话了,眨了眨眼睛。
“你编的地方不对,该要往前编,”萧楚摸起自己另一根辫子,说道,“像这样,再来一次,两边各自一根。”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裴钰想。
自己悄悄留下的痕迹,那些羞赧的情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萧楚耐心地等着裴钰,弄得人局促起来,只好应允,他的手指穿行在那几缕发丝中间,将曾经不敢叫人直面的情思当着萧楚的面重新留存了下来。
裴钰心里乱糟糟的,很潦草地替他编完了一根,萧楚看着那根毛毛糙糙惨不忍睹的长生辫,轻笑出了声。
“一点也不好看。”
裴钰怒道:“你自己非要我编的,不喜欢,那就拆了。”
“那可不行,这是你替我编的,”萧楚笑着把人抱在怀里,缓缓地抚弄着裴钰的背脊,小声问道,“知不知道,这在雁州意味着什么?”
裴钰的心跳强烈地跃动着,脸颊越来越烫,他听见萧楚的声音逐渐变轻,却像是悠悠长鸣的暮钟,在自己的心腔留下震颤许久的余韵。
“意味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