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能求饶,绝对不能求……

    从凌湙收编了“叛民残军”, 聚拢了也炎余部,掌握了驻扎小镇的防卫权后,萧婵便不大敢使唤他了, 尤其见他说到做到的,将姜天磊打到了她面前后, 那动不动就爱指着人鼻子说话的架势, 再不敢摆出来。

    至少, 在对上凌湙的脸时,会下意识的露出性格里最温顺的一面。

    不具名的求生欲在心里涌动, 潜意识在提醒她, 别惹塬日铉。

    没有人知道她的震惊!

    当前两天还衣冠楚楚坐上首位,对人不冷不热, 一副金尊玉贵高傲不得了的人, 眨眼如落荒而逃的狗般,跌跌撞撞朝她布下的网里投过来时,那一刻的沉默直接将她小鹿乱撞的心,给卸成了八瓣, 要不是还记得自己守在坑边的目地, 怕要当场扭头走人。

    太拉了, 原来是纸老虎,亏她还踌躇满志的等着,虏获一个优质的上位者的心, 呕~!个死糟老头。

    慕强心一碎, 被强者滤镜糊住的少女心也随之清醒, 尔后,眉色冷凝,将准备做样子随便抽两下的鞭子, 运足了劲,实实在在的将人抽了个皮肉开花。

    养尊处优的身体,万一抵不住这伤,吧唧一下子死了,是不是就能换他儿子上位了?

    那一刻,萧婵竟很期望的盼着姜天磊一命呜呼,这样她就可以换个人去攻略了。

    “咳,那个……塬日铉,城里来消息了么?怎么样了?”

    拖着那么重的伤,还调兵谴将的,好大的年纪,身体肯定是不如年轻人扛造的,该不行了吧?该再换个人来了吧?最好换他儿子来。

    萧婵抱着手,期待的看着凌湙,不知情的人以为她有多么关心对方的身体,竟然这般三天两头的问。

    凌湙微笑,“他带了上好的医师,更有许多皇宫都没有的珍贵药材,这一时半刻的,怕是死不掉。”

    萧婵失落的垂了肩,喃喃道,“哈?命竟然这么硬嘛!早知道该多抽几鞭子的。”

    凌湙抿唇未作声,便是他也没闹明白萧婵的心理,明明去埋伏之前,眼里还带着对男人的向往,那副憧憬爱情的样子,他绝对没看错,按理这一出“英雄救美”该生出涟漪的花火才对,怎么倒还熄了呢?

    女人可真善变呐!

    凌湙忍住吐槽讲道理,“郡主该庆幸他有一副好身体,若然他死了,你的机会也无了,江州那边不会要一个杀人凶手,你更有可能会成为联姻示好的诚意,被绑了送出去抵命,郡主,有些性子不该乱使,有些奇想也不该乱发,会要命!”

    他现在的话,萧婵不敢不信,顿时就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上直冲脑门,不自觉的用胳膊抱紧了自己,小声秃噜道,“是真的临时起意,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那个样子的小老头,我还要去讨好他,求他娶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感觉有被侮辱到,然后才忍不住下了重手。”

    凌湙摇了摇头,将手中周边新绘制的地形图折好,淡声宽慰,“这样也好,至少你不会陷入小女儿的情情爱爱里了,搞男人哪有搞事业香?郡主,想想日后你坐拥凉王帐的一天,会有很多健壮英武的男儿等着你宠幸,那年近半百的糟老头,身份再贵,也终将成为黄土一捧,先于你入土的,守住真心,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回报,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萧婵被凌湙说的频频点头,只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顿了顿,抬眼直直的盯向凌湙,“……你呢?你也是男人,那你靠不靠得住?”

    “呃……”凌湙正襟危坐于案几后,抬眼对上堂中望过来的少女眼眸,“……那要看是哪方面,作为合作伙伴,我自然是靠得住的……”

    萧婵抿唇坚定而小声的打断他,“作为男人……我问的是,你作为男人,靠不靠得住?”

    从西炎城到南川府,中间还经历了东线叛民城、南线武家军,一步步一点点成就了他现在的地位,不花一分一毫的便收拢了一支军,其间所用的谋略,以及她从旁人口中听到的武力值,都让她起了一种奇异的探究欲,甚至在经过了姜天磊那样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后,陡然间,她竟觉得眼前这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塬日铉顺眼了起来。

    若能……

    萧婵眨着小鹿般的眼睛,静静的等待着凌湙的回答。

    凌湙愣了一下,抬眼扫了过去,声音无波无绪,“萧郡主,别在我身上动心思,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对人生的规划,我说过,我理想的生活,是远离漠北草原,远离所谓的族人亲群,我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改变初衷,成为你置于凉王帐的内应,你最好另挑人选,木序就很不错,他应当很乐意成为你的裙下臣。”

    从他成年起,就有前仆后继的女孩子堵他,论拒绝人的经验,他可谓十足,只不过以前还知道委婉些,可面对萧婵这种带着目地的试探算计,凌湙根本懒得顾及她的颜面,直接点明厉害。

    想用所谓的感情栓住他,要他为了她去到凉王帐,为她以后的目标出生入死、殚精竭虑。

    这种恋爱脑才能干出来的蠢事,她何德何能,能让他如此付出?

    真白日作梦!

    别说他不是真的塬日铉,便是真的原主在此,有过那样惨烈的欺骗前例在,也不可能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示好。

    萧婵叫这直白的回旋镖打中,一时气的脸上红白相交,牙齿咬的咯噔响,“塬日铉,你……”继尔红了眼眶,“我不够美么?本郡主……”一咬牙,“本郡主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提……”

    凌湙上上下下扫了她一遍,眼神如凌迟般刮过她每一寸,淡然又冷漠道,“我劝郡主最好还是守好贞操,本族男子对女人是没那么多要求,可江州不同,他们那里的男人,非常讲究这个,甚有专门的婆子做婚前检查,郡主,你可以放浪,但别浪的掉了落红,江州嫡系,绝对不会因为你是郡主身份,就轻忽了你身体的贞洁,除非那个男人是姜天磊,否则,你最好守住底线,也免最后功亏一篑。”

    萧婵张了张嘴,对上凌湙不带半点情绪的眼睛,低声喃喃,“塬日铉,你真残忍,你便是不喜欢我,也没必要如此羞辱我……”说着便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身,“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放心,不会有下次了,也不会有除了你以外的人,得到我这样的祈怜……”头一歪,一侧泪珠便滚了下来,哽咽声随之而起,“真是天道好轮回,没料我萧婵头一回认真,竟遇上了你这样铁石心肠之人,塬日铉,终有一日待我站上高处时,我要你自己跪下求我收你。”

    凌湙点头,从始至终表情不变,连声线也未有起伏,“你努力,本……咳,我等着那天。”

    门旁守着的掣电冷汗都冒出来了,生怕凌湙一不小心就秃噜嘴,将剩下的“城主”两个字吐出来,还好凌湙及时咬住了,没漏馅。

    至于突然表露心意的萧婵,掣电竟没感觉意外或惊讶,就说他家城主这英武睿智之人,有女子受不住诱惑来表白的,每年都能排成队,真不差这一个,只可惜,他家城主无心情爱,面对各路鲜花都心如止水,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冲动,日子过的犹如出家的僧人,连老夫人都劝不动的那种寡。

    孤家寡人,勘破红尘。

    表白他,还不如表白他身边的幺鸡呢!

    那至少能得到个憨憨的微笑,给个相互了解的时限,成不成的总有个过程,主打一个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

    刀头就是刀头,人傻情根深,虽然至今一个没成,但人家身边桃花多,从来没有空窗期啊!

    若没有城主给他下的死令,婚前不许越线,恐怕那生的小鸡崽子都成串了。

    羡慕,搁谁眼里都只有羡慕。

    鳄鱼的眼泪,凌湙直接端了茶,“送郡主出去!”是一眼也没往亭亭玉立在厅堂当中,泪落的楚楚可怜的美人看。

    萧婵咬唇站了好一会儿,末了一跺脚扭头自己跑了,掣电跟了两步便退回了门边,显然是没有送的意思了。

    凌湙半分不受影响,沉吟着喝了一盏茶后,道,“酉五近来有消息么?”

    酉五是第一个被他派去武大帅身边的,后来武景同和酉二也到了南线后,他就接了掣电原本的位子,伏进了南川府,专门摸江州兵船的事。

    掣电拱手作答,“前日飞了条,画出了江州藏粮船,他知道主子对江州战船感兴趣,近几日便领着兄弟们描船样,条上说要想法子给主子弄一艘当游船。”

    凌湙顿了一下,摇头道,“让他当心,随时注意着姜大公子的动向,和京城那边的联系,看都有哪些朝臣参与进来了。”

    几个头部大佬各有目地,不一定就是站队了,五皇子出京的事,二三等的朝臣出力更大,他需要知道更详细的名单,以备日后可能有的暗潮。

    此后几日,萧婵再没来凌湙面前晃,带着她自己的人,天天出小镇跑马,至日落方回。

    凌湙只让人告诉她小心戒备,出行把人带足,不许往南川府方向靠近,便再没与她接触。

    小姑娘心血来潮,被他伤了自尊心,有意无意的躲着他,连一惯颐指气使的架势,也收敛不见。

    如此三五日,在大家已经习惯了她出行日程后,却忽有一日人就没了,只回了她身边零星几名亲卫,个个带伤沾血,杵着刀跪在凌湙面前,细一问之下,竟是遇上了出府城巡逻的姜大公子。

    人被姜天磊捉走了。

    萧婵本欲假做顽抗,再一副力不能敌的被擒,好能顺理成章的近到姜天磊身边,哪知道姜大公子玩真的,根本不顾及她的身份,下令身边人将她的亲卫杀了个干净。

    当时她就傻眼了,有一种好的不灵坏的灵的应验感,果然,人被捉后的第一时刻,就被丢进了水牢,一洼浑浊恶臭,里面飘荡着耗子蛇蚁的地方。

    也是姜天磊特意为她准备的回礼。

    萧婵当时就麻了,骇的缩在水牢的墙角边,用劈裂的嗓子求饶,并高声祭出了凌湙的存在,“我表哥陈兵南川府外,他不会放过你的,还有我堂兄,他若知道你这么待我,也绝不会饶恕你的,姜天磊,本郡主和你势不两立。”

    却只换来姜天磊畅意的嘲笑,半点不惧她口中的两个人,挑了一抹邪佞的狠,“那郡主最好能活着等他们来救你,这之前……”

    说着便提了一根鞭子在手里,沿着水牢周边漫步挪动,在快靠近人时,立刻抬臂挥动,长长的鞭影在空中飞舞,驱赶着缩在边沿不动的人,往水牢中心躲避,而那正中心处,正是蛇虫鼠蚁聚集最多,密密排列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

    萧婵当即就被骇了个魂飞魄散,硬沿着周边腾挪,不肯往水中心去,身上不可避免的挨了鞭尾的抽打,道道伤痕显现,红皮白肉越发刺激人的施虐欲,更招得姜天磊疯狂甩鞭。

    而凌湙在细细盘问后,沉着脸得出结论,冷哼道,“他一个坐镇府城的大公子,什么时候要干巡逻这样的小事了?明显就是得到了她跑马的线路,专等着逮她呢!”

    这个结果本来就在他的预设内,只不过超出计划外的是,姜天磊会毫无顾忌的对兵卫动手。

    萧婵跑马,每次都不下三百铁骑跟随,纯论武力值,想围剿到她,至少得用翻倍的人马,想杀她兵卫,那至少要准备超出三倍的兵力,而从逃回来的兵卫嘴里得知,姜天磊足足带了上千众,约近一千五百骑的人马,去逮的萧婵。

    很明显的蓄谋已久。

    木序伤已痊愈,只不过因为失血过多,人还显得有些虚弱,近日一直在休养,没有跟在萧婵身边侍候,听得她出事,忙奔了出来,焦急聚兵,“集合,叫他们集合。”

    没有人动,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凌湙,连萧婵的余部,都没乱动,独显得木序自作主张,慌张可笑。

    凌湙默等了一瞬,直等木序冷静下来,才缓缓吩咐左右,“去递拜帖,说我要见姜天磊。”

    木序跑的有点急,这会便有点头晕,要扶着身边人才能站稳,盯着凌湙质问,“郡主身处险境,如何等得你与人交涉?塬日铉,我凉骑所向披靡,不具大徵任何兵将,他敢犯我族郡主,大可挥兵教训,拜帖?岂不是长了他的脸?”

    凌湙垂下眼帘,轻轻捻着手指,淡声道,“乌崈王孙不日将到,你应当清楚他的目地,若我等挥兵堵城,惹恼了姜大公子,木序,你猜后果会如何发展?”

    木序呆愣,一时竟无法接话,却又听上首处有声音传来,不快不慢般陈述事实,“听闻沂阳山族部有不受宠或犯了错的公主郡主,长成年便会送予别部联姻。”

    说好听了是联姻,说难听了就是废物利用,成为用来笼络人的工具,只有真正受宠的王女,才有资格挑男人。

    木序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再吐不出半个反对的字眼。

    不用怀疑,若萧婵真挡了乌崈王孙的大计,她会被直接当做礼物送给姜天磊,届时别说名分,恐连郡主的身份都要被剥夺。

    萧婵所能依靠的,从来不是她身为凉王孙女的出生,而是其背后的母族萧氏,可萧氏也只是通过她,来维持与凉王部的亲密合作,当利益发生冲突时,一个外女,是不值得他们倾力解救的。

    有用时,她便是亲人、自己人,无用时,她便成了废棋、弃子。

    道理不清楚么?

    清楚。

    可萧婵还没练达到弃情绝爱的地步,她舍不得那些所谓的亲人,给予的虚假的关怀,她对这个人世间还存在着情感幻想,并牢牢抓着这点温情,全力以赴的为达到他们的期许努力。

    典型的因为缺爱,而陷入感情被拿捏的精神控制里,也就是pua。

    木序跟她时间最长,也是最知道她与母族之间事情的人,曾数次因提醒她小心母族别有用心之言,而遭到她的惩罚毒打,最终能让他留下,伴随左右的决心,大概因为爱?

    凌湙不太了解这样的心理,可接触日久,木序那眼神骗不了人。

    不理解,但可以利用。

    凌湙,“木序,你带人去接一接乌崈王孙,我先去南川府会一会姜大公子。”

    早先说了,在叛民城内留着木序的命,没让他像也炎和鄂鲁一样身死,为的就是回西炎城时,有他为自己作证,证明他在南线武家军驻地的所为,未有一丝一毫有损西炎城之举。

    木序抬头与凌湙对视,半晌才点头作答,“那郡主便拜托你了,塬日铉,我会为你向王孙请功。”

    凌湙眯了眼,审视的上下打量着他,沉吟道,“也有你的功劳在,别忘了替自己要赏,小小亲卫长到不了你想要的人身边,只有站的高了,有用的价值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比如……女人!”

    木序身体微震,迅速低了头,潦草的拱了个手,“那我去了。”

    掣电立刻心领神会的放了斥候,让把守东线的酉二开一道口子出来,藏好从南线那边调过来的武家军,准备放乌崈图霆过南川府来。

    幺鸡在西炎城领着鄂鲁旧部,与乌崈图霆对峙,杜漪数次发信来问,要不要将留驻在大营内的兵将偷运进西炎城,为下一步的夺城做准备。

    凌湙让他暗兵不动,大规模引兵入城,极有可能会打破现时的平衡,在江州与凉羌的联姻未坐实之前,西炎城不能乱,得用这座城的稳定,让姜天磊放松警惕。

    只他万事在握,却独漏了一层关键,杜漪再有脑子,却没有挟制住幺鸡的本事,当育奴帐里隔三差五往外抬尸体的时候,凌嫚的处境愈发危险,杜漪根本拦不住幺鸡,让他将凌嫚从育奴帐里带了出来,平添了一个把柄给乌崈。

    果然,在百密一疏的间漏里,凌嫚被人掳了去,那样小的幼孩,为了不暴露来处,愣是遏制住了反抗的本能,将自己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真孩童,被乌崈令人绑在旗杆上,用以嘲讽幺鸡的无能。

    连自己的喜爱之物都保不住,你又有什么资格统领羌部剩余兵将?赶紧束手投降,滚出城去。

    凌湙收到消息时,乌崈图霆已经带兵出了西炎城,同时也带走了凌嫚,并放话给幺鸡,若敢趁他不在时,夺城防清凉骑,他就将小姑娘剁成肉泥做成饼送给他。

    杜漪在信中自责,“是末将未能把好门户,叫乌崈图霆的人探知嫚嫚小姐对刀头的重要性,他们不见得能猜中刀头如此喜爱嫚嫚姑娘的原由,却能肯定刀头绝对不会无视嫚嫚姑娘的生命,正是因为拿准了这个,乌崈图霆才有恃无恐的对刀头张开了獠牙。”

    幺鸡气疯了,当场提了刀就追,若非杜漪用了个百人队缠他,并料定他不敢对自己人下死手,这才成功捉了人回转,没叫幺鸡真的追到乌崈图霆。

    可凌嫚的命,却当真悬成了一线。

    彼时,凌湙正带兵列阵在南川府城门前,拜帖递进城一个时辰,都未有府城的人来请他入城,姜天磊在用下马威的方式告诉他,这座府城,若没我首肯,就不能进。

    他同样也捏准了凉羌的脉门,正如凌湙所说,有联姻合作的前提下,谁先动了刀兵,谁便是撕毁协议一方,届时大不了互相伤害,让大徵朝廷来捡漏。

    拼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谁先让步。

    凌湙收兵,当天并未见到萧婵,只在离开时让人带话,“郡主金贵,便是一时不察,得罪了姜大公子,也请看在两族即将联姻的份上,好好款待,王孙大人不日将到,望姜大公子看在他的面上,宽宥郡主的小过失。”

    等第二日陈兵城外,例行往里再送一贴,主打以礼相待,以诚相交。

    萧婵已经被抽的体无完肤,无力的沉了底,若不是一直有人看守,可能淹死了都不知道。

    姜天磊提着鞭子站在她瘫软的身体旁边,垂眼望着这个被他抽的痛哭流涕,却始终一声饶也没讨的女人,半晌缓缓蹲下,试探着伸手拨开她脏乱到盖了脸的长发,又一点点揭开她破裂成烂布条的衣裳。

    只见雪白健康的肌肤上面,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趴在上面,破的渗了血,丝丝往外冒,肿的渗了虫蚁啃咬,按之飙血流脓。

    “疼么?”他奇诡的语调,说着事不关己的话,边说甚至边拿手往伤口上抠压碾挤。

    萧婵疼的浑身麻木,却记着凌湙的话,不能求饶,不能求饶,绝对不能求饶。

    “呸~!姜天磊,你最好杀了本郡主,否则待本郡主出去,定要你命。”

    姜天磊沉寂的眸子渐渐染上兴奋,继尔笑意从眼底深处渗出,黑黝黝的犹如深渊,轻而飘的声音反问,“你不是想嫁给我么?乖,你跟本公子求个饶,本公子便答应带你回江州。”

    萧婵冻住的脑子立刻被兴奋占据,张嘴便要秃噜出求饶的话语,却突然被眼前男人眼底的残暴骇醒,凌湙的声音又窜进脑海,“但要叫他那样的人失去挑战性,你便也无用了,因此,在没有把握能令他为你色令智昏前,千万不能顺着他。”

    一个冷颤,直激的她不自觉的打了个抖,眼神集中到男人身上,张嘴缓慢而坚定的说道,“休想,本郡主但能从这里出去,定要叫人杀了你。”

    姜天磊的手一寸一寸的滑过眼前伤痕累累的身体,兴奋窜入大脑,眼神幽幽的泛着光,摇臂将人全挥了出去。

    整个牢内,顿时只余他二人在。

    嘶拉一声响,本就破裂成条的衣裳彻底报废,露出一具年轻的带着鞭伤肿胀的,血淋淋的身体。

    萧婵惊吓瞪眼,挣扎着意图往后退,却哪里是个健康男人的对手,直接被人提脚拉了回来,阴森裹着寒意的声音抵在耳边,“你这样真美……美味可口!本公子甚是心动呐!”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掀了袍角就覆上了她的身体,骇的萧婵都忘了发声,全程瞪眼上下起伏,根本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直到事情结束,这衣冠楚楚的男人,除了袍角微有褶皱,全身上下依然整洁,对比地上女人的狼狈不堪,颓靡如碾落尘埃的花朵,他就跟简单吃了一蝶小菜般,云淡风轻的擦干净了手。

    没有任何一种羞辱,会比这种情况更打击人,更叫人悲痛愤恨,哪怕一向将贞操不当回事的萧婵,也被这上下对比反差给激的失了理智,发疯般的要爬起来咬人。

    她光了,衣裳尽解,他却连腰带都没乱,侮辱,这绝对是最伤人自尊的一种侮辱。

    “姜天磊,我跟你拼了,我要杀了你。”

    “啪”一声脆响,凌湙将手中的砚台砸了出去,面容里渗着阴戾的冰棱子,“走到哪了?点人。”

    他终于收到了杜漪紧急发来的飞信,知晓了凌嫚现在的危机。

    得去救她!

    222.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本王劝你下马叩头,否……

    凌湙行事向来缜密, 便是心里着急,面上也不会叫人看出上火冒烟之举。

    他两辈子练的最稳的,就是心态了, 没有人在他脸上看到过类似的慌张之色,再天大的变故, 报到他面前, 也有种会被稳稳拿捏的安全感。

    所有的突发事件与危机, 都不可能让他崩塌,再紧急,他都有能迅速解决,和安排后续事宜的能力。

    主上如此, 他身边的人也便练稳了心,个个都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强大心理, 便是做着瞒天过海之事,也搞的煞有介事一般, 明目张胆的点人调兵。

    避嫌, 亦或是找理由开溜?不存在的。

    凌湙做事, 向来阳谋就阳的光明正大, 阴谋就阴的防不胜防, 他从来不会在一件事情没有结果之前, 用断尾求生之法脱困。

    两难之境, 亦有可解之法, 单看做事之人的手段了。

    掣电毫不怀疑他有能协调目前困局的能力, 出门之后立刻招手整兵,不带半点质疑。

    他们这一批斥候,都是凌湙从万人军阵里严格挑出来的, 并且是接受了非常严酷的十项铁人训练,才闯关成了顶尖探马,派往江州与京畿两处执行任务的,更是顶尖里的顶尖,别的不说,就他兄弟掣云,前日来密信说他已经入了江州密枢院,虽然只是个守外门的巡卫,可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入内门指日可待。

    江州密枢院,是江州顶尖豪门成立的一个联盟组织,类似一个地方小朝廷样的非公门办事处,所有大小富甲商户,想要开船入海,做舶来品生意,都得上这个院里申请报备,拿通海文牒,是江州一处重要财库,若能搞到内门里隐藏的账目,也就能搞清楚江州三分之一的财富金额。

    因为朝廷不给力,对江州一向给予的宽容政策,导致财政税收这一块,常年赤字,偶有几次平帐也只是做来给人看的,大徵朝廷从建立起,就没能完完整整的收到过来自江州的税收。

    直到有皇子降生,才会有所谓的岁贡,整个天下都知道,只要皇宫内有江州皇子,江州的税收赤字就会平。

    江州密枢院,在凌湙看来,就是一处摆在明面上的偷漏税机关,那里面应当有江州历年最完整的财报,只要搞到了它,就能以国朝律法逼吐税务,届时,江州要么反,要么就乖乖把历年逃掉的税额补齐。

    就目前得到的估算值,那将是一批巨大到全民震惊的财富。

    掣云能通过考核,被挑选进那地方,也是凌湙事先没预料到的,就连江州密枢院这地方的职能,也是凌湙在这之前不知道的,或者说,除了江州本地豪贾,没有人对外宣扬过密枢院真正的功用,一切的一切,都从他用自身经验培养了一批人开始。

    论斥候的重要性,论卧底的成功率,论信息传输的决胜度,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正如他现在的身份一样,也没有人清楚里面的局限性,说束手束脚都不为过,更别提想当然的办事手法。

    一个不注意,是会漏底的,只不过被他一直表现的游刃有余给骗过了而已,实际大家都在走钢丝。

    比如,木序前脚刚走,领的还是迎接乌崈王孙之令,按理凌湙是必须守在南川府门前,与姜天磊来回掰扯的,便是给萧婵留下的兵马一个说法,也得做出对他们郡主上心忠义样,没有事做一半就撂挑子,人消失完不见影的例子。

    除非是不打算回来了,除非是要挑了自己是个冒牌的果。

    但凡杜漪的信能早来一天,凌湙都有能令木序回转的时间,可惜没有但凡。

    凌湙边为自己套护甲,边思考着几条路线能截糊木序,早他一步将乌崈堵住。

    他在木序面前露了两次身手,一次是进南线武家军大营,与武景同过招,一次是杀鄂鲁,夺东线叛民城,木序再眼瞎心盲,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不会丢,他当有记下凌湙杀招的能力。

    凌湙是去救人,不是去秀身手,出招定然是往命上走,打至激烈时难免会暴露习惯,有木序在,便会增加他曝光的概率,在南川府事未了之前,凌湙不能让他对自己起疑。

    除非……连他一起杀了。

    可木序,是他准备留给萧婵的情感羁绊,一个年将过百的老头子,一个情意深重的热血男儿,萧婵若当真有心回归沂阳山,她就必须得培植一个绝对忠心自己的内应。

    凌湙知道萧婵有心自己,前情举止都有这意思,可惜他的冒牌身份不允许,而正好,木序有心,他默默守护的样子,让凌湙起了助推之想,只要他能带着乌崈将萧婵搭救出来,就有一半可能,能打动那个女人的心。

    他不知道英雄救美的威力有多大,却知道烈女怕缠男的结果,现在他只要把这两层buff全叠在木序身上,无论萧婵有没有在姜天磊手上吃苦,都该逃不脱这样的魅力围攻。

    除非姜天磊逮她的目的是告白,是给予她想要的爱意,否则一旦两人针尖对麦芒的杠上,木序的温柔与勇武,将迅速笼络到她的好感。

    凌湙细回想了一遍姜天磊派出来应付他的副将,那连面都不露的傲慢,明显是在给他难堪的作法,都不是应对爱屋及乌的正确解释,也就是说,萧婵没有得到他的热情款待,甚至连最基本的礼仪都没给,那么剩下且唯一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就只有萧婵最担忧的后果发生了。

    姜天磊正如萧婵所猜测的那般,蓄意抓人是为了报复,唯一不明朗的是,谁也不知道她落进姜天磊手中,会遭遇什么样的慢待。

    但愿姜天磊在下手时,还能顾及一下她大凉郡主的身份。

    如此一来,木序便杀不得了,得留着他来安抚萧婵可能受创的心灵。

    掣电在凉羌铁骑的眼皮子底下点好了人,全部都是他李代桃僵串进来的自己人,而尽管两边目前说是统一归了凌湙管,但属于凉羌骨子里的傲慢,仍是瞧不起这后投来的“叛民军”,虽碍于军纪不敢挑事,可围拢一处指指点点,满眼鄙视味冲鼻的模样,叫人看了特想砍人,一个个板着脸作无声对峙。

    嗞啦炸响的空气里,全是一片“等爷们恢复身份,就是尔等死期”的无声宣誓。

    凌湙在所有人的注视里上了马,目光在萧婵余部,与收编来的也炎部中移动,尔后落在掣电一边,启唇吩咐,“谒勇、锣丰,带上你们的人随我再去南川府敲城门,刘一,领着你的人往木序侧向去接一接王孙大人,前头是我疏忽,没让木序分兵前去,来往南川府的道路多条,指望他们别走岔了才好。”

    刘一是掣电用在这里的化名,非常符合叛民军的人名格调,也是之前统计了许多王一、李三之类的名字得到的启发。

    掣电之名太过炸耳,在平庸到多由文盲组成的叛民军中,这样的名字容易引人追索。

    被点到名的人上前接令,谒勇是萧婵母族给的人,锣丰则是凌湙从也炎部里挑出来的副领将,一人这些日子对凌湙颇为敬服,听凌湙如此安排并无异议,只掣电微愣了一瞬,在凌湙瞟过来的目光中,低头拱手,“属下领命!”

    他根本不会去问,这转脸就改军令的原由,因为相信凌湙肯定有他的道理。

    听令就是,毋庸置疑。

    谒勇和锣丰一前一后离开,冲着他们各自所住的屋舍而去,凌湙便是趁着这个空挡,低声招手,“往东南向有一处密林,你领了人往里躲两个时辰,瞅着天色派人去南川府门前求援,就说是遭遇了伏兵,届时我便能借此暂离城门口,可明白了?”

    东南向有武家军出没,东北向偶有叛民军出巡,凌湙料想木序会走的道,决定绕开他。

    东南、东北都能通往西炎城,前者近,后者需绕一截远路,凌湙沉吟着再次吩咐,“让人快马通知酉一,叫他领人去东北向阻一阻,除了木序,其他人不必留手。”

    掣电一点头,满脸敬服,“是,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凌湙没让他领人先走,是因为他不可能孤身脱离众人眼,有人来求援,他能揽下差事,却不可能单枪匹马出动,必要带上一波人当掩护的,届时,掣电等留在密林里埋伏的人手,将会配合他一起,剪除这些跟来的碍事家伙。

    之所以,凌湙能确定这求援信只他能接,也是基于谒勇和锣丰一人,对于这支叛民军的不屑,他们才不会顾念这批人的死活,而凌湙作为招揽这批“叛民军”来效力的主将,却不可能过河拆桥,所以,这救援令只他有理由接。

    双方分道,先后出小镇,一个往南川府方向去,一个往北向西炎城方向走,而在凌湙不知道的地方,武景同却误打误撞的摸得了乌崈图霆的行踪,并且在那一行人的马背上,发现了凌嫚。

    按理那样小的人,裹在高大的马屁股后头,又有壮硕的士兵挡着,很不可能叫人一眼认出的,可乌崈图霆就是有意激幺鸡来追,他不在城内,就也不想让幺鸡在城内,便一行走一行停的等人赶上来,奈何幺鸡身后有杜漪牵制,又有凌湙的名头压顶,使得他根本出不了城。

    乌崈图霆两日里走走停停,也没离出西炎城几里,便以为这掳来的小破孩没用,本想一刀宰了了事,可想起临出城时放的话,若回头没了这孩子当信物,就等于给了幺鸡夺南城门的由头,这才压下了弄死凌嫚的心,只一路带着也不顺眼,便着人绑了挂在马屁股后头,遇上草甸子就放下来当陀螺拖一拖,遇上崎岖山道就抛出去当引禽的诱饵,有收获便当加餐,没收获就当逗趣,反正只要留一口气就行。

    武景同遇上这一队人时,小小的孩童刚被人倒栽葱似的提起,一张脸上血糊糊的,只余两只大眼睛泛着冰凉如水的光,身上衣裳尽破,露出的皮肤上也道道血痕,可稀奇的是,就这么伤上加伤,她也没变成血葫芦,许多地方要不是割的深了,可能连血丝都不会渗出。

    只亲近之人才清楚她这情况,是因为身体蛊变,炼成小人僵那一刻起,她浑身的血便凝了,心脏不再参与造血,只有她在用药蛊上身那一刻的血量,成为之后维持她生命体征的保障,一旦出血过多,低至一定量时,整个人便会失去理智,陷入无差别攻击状态,直至心脏里积留的血耗尽,方死方休。

    所以,凌湙从来不让她参与征战,便是需要她与幺鸡打配合,也有一身精钢护甲作盔,没有人能真的伤害到她。

    武景同发现她时,吓的头毛炸起,只见小丫头凉凉的眼神里,转动着森冷的死气,脑袋挂在马后头,垂落的小手里攥着一根枯树枝。

    那幽幽转动的眼睛,也不知看没看见他,流光一样划过他的藏身地,尔后诡异的翘了一下嘴角。

    凌湙对这个小妹妹的上心程度,那是整个凉州和边城尽知的好,武景同的儿子武涛都时常吃醋,觉得自己有被怠慢到,可他嘴上一套行为上又一套,遇上凌嫚时,又吧嗒吧嗒凑上去讨好人家,想跟人家玩。

    故此,武景同自然也跟凌嫚混了个半生不熟,偶尔逗儿子时,还得将这小姑娘的辈分往上抬,让儿子喊她小姑姑。

    两人因为凌湙,算是亲近又陌生的亲属。

    武景同立刻让人去叛民城通知酉一,自己则带着人坠在乌崈图霆的骑兵后头,想要觑着间隙的将小姑娘救出来。

    他努力往东南线上增添兵力,造成这边不容易过的假像,酉一则撤了东北线上的巡逻兵,故意放开一条口子,想让乌崈图霆他们一行人往叛民城的方向进,只要将这群人控在城中,就能瓮中捉鳖的将凌嫚抢回来。

    此时此刻,一人都顾不及派人往凌湙处禀告,作为悉知凌嫚身体状况的知情者,眼见小姑娘已经克制到了极限,近乎随时陷入暴走行列,为免她耗尽心头血而亡,两人只能凭着现有的形势,造局救人。

    他们没有往幺鸡可能会暴露的方向想,也以为凌嫚如此克制药僵冲动,是因为势单力孤,在凌湙不能及时出现之时,先把人救下来,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方式。

    于是这么一个前后脚,掣电派来的人,便没能第一时间找着酉一,更没能及时放出兵力上东北线,去阻截木序,等到信送到酉一手上时,木序便因为酉一撤了巡逻兵的巧机,提前一路顺遂的找到了乌崈图霆。

    彼时凌湙跟掣电刚汇合不久,正打马往东线叛民城的方向来,而那个藏身的小密林里,则稀疏的躺着五六十的凉羌骑兵。

    就果如凌湙所预料的那般,当掣电让人送出求援信报时,谒勇和锣丰两人并不打算救,一人将兵布排在了南川府城门外,吹着他们凉羌铁骑特质的冲锋号角,一字一句的喊着萧婵的名字,誓一副今天就要把人逼出来的样子。

    掣电派去的那个,灰头土脸,身上带伤,脚还坡了一只的令兵,丝毫没得到那一人的怜悯,若非凌湙阻拦,这人就要被以败兵之罪当场砍杀。

    凌湙做这一出两难之局,当然不可能被裹挟着放弃,见谒勇与锣丰一人不听调动,便抽刀立逼一人出兵,南川府门前一时三方对峙,城上城下雅雀无声,锣丰自认为与凌湙关系更近,便好声相劝,以掣电那批叛民军死不足惜为由,想让凌湙放弃他们,专心与姜天磊对抗要人。

    “今天,我若放任他们去死,那以后谁还敢来投靠我?便是赶不及救下他们,我也当往那边走一趟,装也要装个有求必应样,你们可以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不配与你们同行为伍,可我需要他们,看看你们一个个不听调令的样子,呵,我真是白与你们相交,白为你们郡主谋划了,行,不想出兵是吧?那本公子一人往。”

    凌湙打马放言,掉转马头就走,直走出老远,才有陆续的五六十骑跟上来,一问之下,却非自愿跟随,而是受谒勇和锣丰驱动,跟上来虚张声势的。

    他们也怕萧婵出来后找不到凌湙,无法交差,便派了些人权做保护。

    目标一致时,他们愿意听令凌湙调遣,当目标出现分歧,他们当然以自己的贵主为先,凌湙再有能力,说白了也只是一届白丁,不是真经官方认证过的将领,他的令可听亦可不听,尤其在郡主生死不明的时候,这种冲突尤其明显。

    东线叛民城的危机过了半月余,他们于心慌意乱里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渐渐的又介意起了凌湙的身份,私底下开始各种不服,有萧婵在还好,没了郡主身份的站边,这些个白眼狼又开始用军衔论高低。

    好在,凌湙对与他们这一段的所谓袍泽之情,并未真情实感过,刀锋始终知道对着谁,如此,之后杀起来才能免于负疚感的侵蚀。

    这样挺好!

    凌湙一路冷脸打马,那丢在小密林里的尸体,也算是为他们的轻忽买了单,被他们最看不起的“叛民军”一顿围剿,终落得个身首异处。

    按照前两次兵逼南川府门前的经验,这一次凌湙更事先做了准备,带上了三五天的干粮,并在出发前就宣了誓,若然姜天磊不开城门交出郡主,那他们就一直围困在城门处,谁也别想出此门一步。

    为的就是挣取他离开的天数,好能有往返的间隙,跑马往东线城一个来回,差不多也要四五天的样子,届时只要说追伐上头,一时没控制好时间就行,哪怕他们怀疑,在没有证据之前,都无法判定凌湙的立场。

    算是为之后有可能的回归,留一条退路,毕竟萧婵还未成功搭上姜天磊,他在这边的目地还未达成,塬日铉的身份仍然有用,如非到不得已之时,他是不想这么早暴露自己的身份的。

    至于姜天磊会不会在他刚走,就将萧婵放出来,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凌湙在让木序去接应乌崈图霆之时,也第一时间将消息漏给了他,只要他不蠢,当然就该知道,握着萧婵谈判,会比空手与人攀交要有主动权。

    当然,布这一手后计的时候,并没有能事先料到会有凌嫚这一出,完全就是为了促进他一人有话题开展,而准备的由头。

    双方都有合作意向,可看姜天磊那矜持傲慢样,不可能让他主动给乌崈递梯子,乌崈那个大老粗,一言不合就砍人,遇上姜天磊,有可能会收着,但绝不会那么快进入正题,陌生的双方定然需要有一个精进关系的过程,而凌湙并不耐烦给他们相互熟稔的时间。

    没有比中间夹着一个共同相关的女人,更容易当开场的了,萧婵就是他留给两人调和关系的润滑剂。

    凌湙在马上换了装束,要去劫人,又要保留塬日铉的身份不戳穿,他只能恢复原身,好在卸除缚面的药水随身带,他一边跑马,一边腾出手来涂药水,常年驭马的能力,早让他能够在马上脱缰而跑,并不会因为路途颠簸而掉落。

    只一头小辫子麻烦,胡乱拆了几个后便烦了,干脆从掣电处要了一只头盔来,至于身上非常具有凉羌族风格的衣饰,也只能用一件大氅裹着。

    马跑如风,带起一阵烟尘,到东线叛民城遥遥在望时,凌湙便知道他们这一队人,是真的与木序走岔了边,且掣电派出去联络酉一的人迟迟未返,后续派去探情况的人则往反回复,却是将武景同与酉一联合,困了乌崈图霆万人军在叛民城外的消息送来。

    凌湙勒马急停,皱眉质疑,“武少帅缘何会遇上乌崈他们?我不是让酉一一直伏在去南川府的道上,等待时机截江州兵么?他什么时候擅自离守的?”

    那跪在马前的斥候道,“武少帅原打算往南川府寻您的,可走半道上却遇上了凉王孙骑兵阵,更在那阵队列中发现了嫚嫚姑娘,为了抢回她,就往东线城里找了酉一统领,自己也紧急从南线大营调了万余兵,本待联合酉一统领将凉王孙诱进东线城伏杀,却不料从东北向转出一行人,拦了凉王孙的马,使他们绕离了东线城,上了往南川府去的东北线,少帅和酉一统领一看计划失败,只能陈兵城外,逼凉王孙放人。”

    凌湙越听脸越黑,攥着马鞭子的手紧的青筋直冒。

    很好,这下子嫚嫚的身份不爆也爆了,凉王孙即便不知道她的来处,但有武景同和酉一的紧张度作比,他再蠢,也该知道嫚嫚非西炎城育奴帐出生的厌奴了。

    幺鸡那样紧张她,很难叫人不怀疑他的身份,乌崈正愁的找不到幺鸡短处,这下子只要把凌嫚带回城,他就能置幺鸡于死地。

    乌崈图霆本身就是个嚣张的人,他能舍了东北安全线,挑东南线踩着武家军的地盘走,本身就没有惧战的意思,武景同撞上他,直接开打还好,可为了个孩子列阵相逼,这就叫人不得不往深里想了。

    还有就是木序,他是知道东线叛民城的情况的,能拼命拦下乌崈骑兵入城,便极有可能是看破了这个陷井,那么酉一从东北线撤回来的兵,做的什么用途,也很有可能被他知晓,整个对南川府的口袋计划,算在他眼里,已没了秘密可言。

    凌湙脸阴沉沉的如滴墨,声线紧绷压抑,“乌崈图霆出西炎城带了万余铁骑,武少帅和酉一统领就没想过己方兵力不足,根本打不过?”

    有鄂鲁和也炎的前车之鉴,乌崈图霆直接拉出了支万人队,说他嚣张吧?敢往武家军地盘上踩,说他怕死吧?竟然将西炎城内的凉王铁骑拉出了一万,如此一来,他留在城内的兵力已不足三万,加上羌族余部,整个西炎城兵备数,当不到五万。

    凌湙心中一动,眼神凉凉的望了眼西炎城方向。

    那斥候将头埋的更低,小声道,“少帅和酉一统领旨在抢人,并没打算硬拼,南线大营那边还在陆续往东线补兵,只要再拖个半日……”

    凌湙一夹马腹,人已蹿出老远,只留下一句冷冷的荒谬一字。

    他不能当着众部属斥责武景同,包括酉一擅离伏击地的举动,都是因为他们清楚凌嫚的重量,可这不顾虑大局之举,仍叫人听了生气,更有那不自量力的围困,完全不顾后果。

    凌嫚是重要,可那成千上万的将士也同样重要,本来能以偷袭等出其不意之举干成的事,被他们搞成这般大阵仗,说出去便是私心作祟,论公理都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可以站住脚,凌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次的战事,起的如此突然,理由又如此没有说服力。

    一个孩子,就为了抢一个孩子,战报都不知道怎么起草。

    如此大规模战争,万余铁骑入境,不同于东线叛民城可以就地掩埋,那凉羌铁骑向来被视为洪水猛兽,但有冲撞,都是要全线燃狼烟的警戒。

    这个南川府,乌崈图霆怕是去不成了,至少不能从武景同手上跳至南川府,可凌湙又不能放他回西炎城,有了凌嫚的异常事故,幺鸡在城内就危险了,所以,得找个不显眼的方式,把乌崈图霆往北曲长廊上赶。

    真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前日才得知五皇子出了京,按脚程,再两三日就能上北曲长廊,转道荆北去南线武家军驻地歇脚,尔后取道东南线往南川府与姜天磊汇合。

    五皇子极有可能秘密得知,武家表姐与姜天磊的联姻之举,否则,他不敢在太子的紧迫盯人下,半途找地方歇脚,该一路马不停蹄的去与姜天磊汇合才对,肯往武家军驻地去,大半可能是在向太子宣威。

    监国太子又怎样?你看将在外,军令有人听么!

    你颁了也白颁。

    凌湙伏在马背上一路疾驰,绕着长长的东线城城墙角狂奔,身后跟着掣电等人,而乌压压的前方,则陈兵列阵围成圆,正与内里被困的兵马对峙。

    凌嫚小小的身影被挑在旗杆上,隔老远都能看见她在风中摇曳,险之又险的有将落之危,而空旷的野地上,则嚣张的传来一把子笑声,张狂的指着一个方向叫喊,“来啊!上啊!本王可真没想到,这个小娃儿竟然能引来武家军,哈哈哈,武景同,想要她活么?跪下求本王。”

    他身后是刀击鞘壁的呼喝声,万人兵马举刀盾应和,气势一时无两,倒衬了武景同这方落寞了许多,光看人数不相上下,可气势上,武景同的兵全是挑出来给朝廷看的老弱残啊!

    这也是凌湙着急生气的原因,武景同自己可能都忘了,他带的不是精兵强将。

    酉一瞪着眼睛专注的看着旗杆上的凌嫚,小姑娘脸色已白至透明,她撑不了多时了。

    武景同举着刀,挥臂往前,大喝向乌崈挑战,“有种你就出列,别躲在人堆里叫嚣,凉王孙,你既敢带兵入境,就该知道遇上我等的后果,便是不为了这杆上的小人,本少帅也不会允许你过东线的。”

    难得他竟知道往回找补,想弱化真实的目地,可惜他一开始的目标太明显,哪怕这样说了,乌崈图霆也不会相信,他是完全无意杆上小人的。

    他让人用箭去戳杆上小人,得意的眉毛直跳,声震周遭,“本王劝你下马叩头,否则……”

    没有否则,凌嫚的血量终于低到了警戒线,在又一次被箭头戳中身体时,她缓缓的睁开了眼,并竖起了手中一直抓着的枯树枝。

    在乌崈图霆试图亲自上手,用箭去戳一戳,激一激武景同时,一根带有尖刺的枯枝子到了他眼前,然后以不及所有人反应之机,一把扎进了他的左眼内。

    一声不似人的惨烈嚎叫冲上天,乌崈图霆疼的从马背上翻落,骇的他身周的亲卫副将们齐齐上前搭救,而本应挂在旗杆上的小人,则单腿稳稳的站在马头上,手中断成两截的枯树枝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血。

    乌崈图霆捂着瞎掉的一只眼,被左右亲卫护着爬起来,然后便对上了一双非人的竖瞳,野兽猎食般的盯着他,与破破烂烂的衣物相比,更似噬腐肉而生的豺狼。

    “怪物、怪物……快上、快杀了她。”

    酉一也跟着吓的头皮发麻,挥着刀正待发动进攻指令,却只身后有风扫过,最熟悉的人声递进耳里,“酉一,让马,上刀。”

    凌湙的坐骑自然不可能带进这里,他座下的马匹也只是凉羌骑里的一等马,若要与人相撞,特别是与乌崈兵刃相接,在马力上必然要吃亏,掣电紧紧跟在凌湙身后,一看场中变故,就知道凌湙要开杀了。

    武景同也在这变故里惊了魂,呆呆的望着僵变的小姑娘,耳中回忆起凌湙的解释,知道这是生命线见底的征兆。

    完了,这小姑娘要是死在这里,他都无法想像小五会怎样发飙。

    正当他举了刀锋喊出,“全体都有,拔刀……杀!”

    己方万余兵马,直接冲着对面就撞了过去,等听见掣电叫让马的声响,愕然回头,却在人堆里一眼瞧见了,刚还想的人,顿时惊喜交加,“小五。”

    酉一身随形动,立刻跳至身边副卫马背上,凌湙提气一脚踩了自己马背飘至酉一让出来的坐骑上,抽出他拴于马腹处的长刀,匆忙扫过武景同,沉声道,“回头再找你算账,好好打。”

    围拢在乌崈图霆身边的亲卫近千,车轮战一样的对阵上下翻飞的小人影,可那飘荡在空中的鬼魅身影,根本不及捕捉就闪到了眼前,许多来不及躲避的亲卫,都被她戳瞎了眼,好像专跟眼珠子有仇一样的,手中的断枝上串了一溜血淋淋的眼珠,滴的满身鲜血,糊的如修罗恶鬼。

    凌湙拍马扫清眼前障碍,两侧跟着掣电和酉一清道,武景同指挥着兵阵往凉王铁骑里对冲,数万兵马如泥流如海,又如搁浅的鱼,拥挤一处,你戳我一刀,我砍你一臂,极其混乱,极度无章无法。

    越靠近,凌湙越能看清凌嫚的情况,那从身体上蔓延至颈上的黑色青筋,一点点爬上额,扭动着往她眼珠上走,一旦眼珠子全染了黑,便再也回天乏术,会成为真正的僵尸药人。

    “嫚儿,回来。”

    凌湙一出声,他周围聚拢的东线“叛民军”便喧嚣轰动了,纷纷在战斗间隙往凌湙处望来,一望之下战意陡升,冲破喉咙的高兴与自豪,一叠声的高叫,“城主,是城主来了。”

    轰一声如水波中泛起了涟漪,己方兵马自觉的为凌湙让出一条道,拍马催动着清理出一片空隙,举刀举鞘的冲天嚎呼,“城主威武、城主威武。”

    凌湙一眼就扫见了后方的木序,直接对着掣电和酉一起了个手势,那是砍翻不杀的意思。

    一人忙催动马匹往木序处靠拢,武景同在努力清理着周围多如蚁的敌骑,因为没能用上骑兵优势,这一场混战更像步骑战,拼的是蚁多咬死象,双方近乎赤膊撕咬。

    凌嫚依然紧紧的追着乌崈图霆打杀,身上渐渐被刀锋伤见骨,可她早就失了痛觉,此时也没了理智,纵算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只知道杀,要杀,要把眼前所有人全都杀掉。

    凌湙裹着大氅一把从马背上飞落,挡了她的又一次无差别攻击,用厚厚的大氅将人裹住困死,手中的长刀来回翻转着,将近前的乌崈亲卫砍翻,眸色冰冷,吐字肃杀,“滚开!”

    小小的人即便裹在怀里,也还在挣扎不断,凌湙蹲下身捂着她的眼睛安抚,“嫚儿,闭眼,安静。”

    失了血色的脸上,皮肉翻开的胳膊,一身皮肉近乎脱皮,裹在大氅内巨烈翻腾,又颤抖不已,凌湙使了好大的劲才压制住她的挣扎,抱在怀里轻拍,“不怕、不怕,哥哥来了,哥哥在这里,嫚儿,哥哥在呢!”

    “杀……凉王孙,替哥哥……杀凉王孙……”她便是失去理智,也还记得进西炎城的目地,那是薛维灌输给她的任务目标。

    凌湙抱着她轻拍,声音极轻,“好、好,哥哥会亲自杀了凉王孙,嫚儿不用担心,哥哥亲自来杀。”

    酉一和掣电慢慢靠近了木序,一点点清理掉他身边的护卫,在他震惊的眼神中举起了刀,木序手指着掣电,哑然失声,“你……你……”

    正此时,乌崈那边终于止住了后撤的脚步,开始有组织的反攻,他本人更匆匆包了眼睛,举了弯刀便拍马往凌湙处来,一脸狠戾咬牙大喊,“受死去吧!”

    城主、凌城主,那不就是边城的恶魔么?杀了他,边城和凉州尽可得。

    此刻,乌崈图霆想要立功的心,战胜了他所受的伤,甩开了要护持他逃离的亲卫,举着自己特制的重刃弯刀,奔腾着就往凌湙处撞,想要一举将他踏死在马下。

    凌湙护着怀里的凌嫚连跃数步,躲过了袭腰腹而来的刀尖,避开了砍向肩颈处的刀芒,却因为凌嫚的不配合,身形微顿一息,叫乌崈的弯刀擦着他头上的铁盔划过,危险之境骇翻了众人,武景同更失声惊叫,“小五。”

    头盔从侧边裂开,带飘出一屡头发,凌湙趁势翻身上马,将小人按放在马前,方异常冷静的摘了破损了头盔,淡声道,“无事。”

    散乱的头发里夹着零星的小辫子,别人或许不清楚这头装扮的由来,可木序看看掣电,又扭头仔细的从大氅边沿辨出了熟悉的衣料,瞬时电光闪过,隐隐明白了什么,下一刻,人就被砍翻了地,失去了意识。

    凌湙不在意的将头盔扔掉,望着且战且退的乌崈等人,缓缓举刀,“我前日逮了个人,听说了件趣事,乌崈王孙,江州皇子要去南川府与姜大公子汇合,如今应当是上了北曲长廊……”

    打斗渐渐止息,众人静静的听着凌湙说话,“想活么?想活的话,就按本城主的话去做,否则,这里将成为你们的埋骨地,乌崈王孙,你当清楚,我有能让你回不去凉王帐的实力。”

    要不是他还有用武之地,就凭他伤了凌嫚的举动,现在凌湙就想杀了他,因此,在说话时,那身上止不住的杀意往外冒,并丝毫不觉得有虚张声势之感,“你抬头往北向上看,我的兵超你十倍。”

    狼烟渐渐燃起,沿着北方一直往东南向,跃过西炎城,直往南川府去,让以兵多起倚仗心的乌崈瞬间凉了一半心,握着弯刀的手不住垂落又抬起,显示内心里的矛盾点。

    而武景同一直等待的南线补兵,终于到位,整两万兵齐齐整整,跟着来的副将拱手禀告,“大帅的车马在后头,他听闻少帅堵到了凉王孙的兵马,是直接下令拔营快马催促着属下们赶来的。”

    三万所谓的老弱残,便是对上乌崈精骑,也有蚁多咬死象的威力,更何况东线城内,还有凌湙放进去的几千精骑,加起来完全有实力留下乌崈等人。

    凌湙挥手,让后增的补兵全部填堵在返回西炎城的官道上,只放开了通往北曲长廊的小路,一副要么配合要么死的冷淡样。

    乌崈脾气暴烈,扬刀就想硬拼,然而,他身边的副将却拼死拦住了他,拖着他一阵耳语嘀咕,又用手往南川府方向指了指。

    凌湙抽刀拍马,缓缓站至马阵头列,含冰淬血的声音里,是对乌崈最后的忍耐,“既然不愿意,那就看最后鹿死谁手吧!全体听令,刀锋所指,随我冲杀!”

    怀里的小人早被他砍晕,无人看见的衣裳内里,浸湿了一片血渍,那是挣扎不断的凌嫚,无意识的将断成截的枯枝戳进了他的肉里,因为衣裳颜色偏深,又有大氅遮挡,这才没叫人发觉。

    “给我杀!”凌湙举刀发令。

    不能再等了,凌嫚等不了了,随着怀里小人身上的温度渐渐流失,凌湙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进东线城内为凌嫚催蛊。

    大氅裹着凌嫚破损的身体,露出他身上的凉羌服饰,却再顾不上遮掩这截破绽,在乌崈图霆惊异的眼神下,冷酷又断然的指挥军阵,“除开北曲长廊线,余路道口敢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武景同立即举刀跟上,下令左右,“开北曲长廊线,闭各方向道路口,敢违逆此意者,格杀勿论!”

    狼烟越燃越烈,很快便惊动了各条线上的兵马,而八百里加急军报,也在同一时刻传进京。

    凉羌铁骑入境了。

    东线叛民城被凉羌铁骑扫光杀清,他们要挥兵入京,夺城称帝。

    北曲长廊线因着荆北民乱,已知的萧条和寥无人烟,所有消息,无有真假探寻的由头,真要查清,也是需要时间的。

    让流言先飞一会儿!

    223.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大征国破,干他屁事!……

    北面烽烟乍然而起, 分秒连成线,滚滚直冲向天,让本就因战乱而惊惶躲避的百姓, 更绝望的迁家带小,沿路鸟兽绝迹, 夜深悲鸣四起,而加急的驿马更踏着擂鼓般的心跳, 将噩信呈进京, 一时间京畿四门紧闭, 夜中笙歌顿停,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等待着确凿战报。

    像死囚等待着刽子手落刀闸颈,像等待着悬于头顶的利剑骤然掉落,更像等待小楼上的最后一只鞋,满京勋贵百姓, 满朝文武官员,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 无头苍蝇一般的奔走打听。

    怎么突然就入关了呢?

    不是说好了割地让城,就不打关内主意,有战斗需求就去找北境的麻烦, 随便你们怎么比划, 与我不得一点关系, 你丫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朕连你们趁机抢走的马, 都栽脏到了那群叛民头上, 不敢往你们头上泼一点脏,在满朝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给你们洗白,完了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诚信呢?默契呢?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国与国之间的邦交,咋地?说翻脸就不认了?

    老皇帝又气又急,本就因为太子蓄谋弑父篡位的事,生怒发气,这一烽火连天的入关之战,直接炸的他心梗痰塞,一口气没倒过来,就陷入了昏迷。

    压根不知自己已经暴露的太子:咦?哎?

    拍烂大腿的机会,捡,必须捡!

    本来他就领着监国职,这下更名正言顺了,直接把自己的私兵调进了宫,抢班夺权,一夜宫门紧闭,火光照亮了半个皇城,御花园里的土松了埋,暗红色的草皮子沾湿了半个鞋面,太液池里的水分了阴阳界,半边清半边浊,而若定晴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浊的一半殷红如血,泛着腥甜。

    一夜宫门千众,不见伏尸半颗头。

    太子动作太快了,快的连老皇帝的亲信都没反应过来,等樊域和杜曜坚匆忙赶到,宫门御麟卫已不见一个熟人,朱漆铜铸的御门前,全太子府麾下执将,而高高的墙头上,太子府詹事抄手肃立,垂眼淡淡的询问他们的来意。

    那副胜券在握的得意倨傲样,全不似往常的谦卑,招手叫出早已待命的弓箭手,以威逼命令之语气,勒令他们弃兵下马,卸甲俯首。

    皇帝太点背了,那一口痰卡的正是亲信换岗时,彼时杜曜坚正悠悠打马往宫门口来,樊域下衙则要先回京郊大营检兵,二人就这么前后脚的错了不到半刻钟,搁往常也就一个呼吸间,况且老皇帝身边还有数百御麟卫,和上千太监小黄门。

    他被痰噎住的时候,瞬息脸青紫发黑,太子一只脚正待往门里跨,就眼睁睁看着人倒出了御座,往地上滚,左右侍者骇的惊叫连连,却无一人敢上前,望见太子跟见了救星般,让了条道给他,等太子腿软脚软的爬到老皇帝面前,那憋紫的脸上竟有斑黑之色。

    丹毒入肺腑。

    天佑十四年冬,监国太子发动宫变,一夜之间血洗皇城内宫,将老皇帝身边侍候的太监宫人全数斩杀,并以妖言惑众之罪,推平了问天阁,削掉了阁内数百炼丹术士,以戕害老皇帝身体为由,杀了太医署专门负责替皇帝诊脉的太医令和太医丞,一时间内外宫集体噤声,谁都不敢过问老皇帝的真实病案。

    太子说老皇帝是中毒昏迷,在问天阁道士和太医院医官人头排排坐的恐惧里,满朝无有质疑,只知道天变了,该改朝换代了。

    樊域在太子的道手书里,用手中的兵权换得入宫见老皇帝一面的旨意,尔后迫于现实压力,颓然卸刀。

    太子为显自己宽容大肚,竟未收没他京畿总督职,仍叫他戍卫京郊大营,只慢了一步的杜曜坚,成了太子杀鸡儆猴的鸡,又知他与樊域一向不对付,为收拢樊域更效忠于他,直接令人扒了杜曜坚官服,夺了他虎烈将军的爵位,收了他西云线的管辖权,尔后光板子的将人撵出了京,辱至尘泥,至于杜府老宅,则在杜曜坚被一撸到底时,就被抄没收公了。

    凌彦培很幸运,因为被遗忘,被丢在僻静的冷宫里无人问津,更因为老皇帝有瞒着太子留后手的想法,没让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在太子杀光了宫内大半服侍的太监宫人后,他的来历出身成了谜。

    剩下唯一知情的樊域,却不知何原因闭了嘴。

    狼烟还未燃尽,京畿已然变天,消息传到荆北各处时,所有人都惊了,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太子派了礼部官员出京,携一道求和旨意,要与跑进关内的凉羌骑将领谈判,不管内情怎样,也不管犯境的凉羌骑将领是谁,只要兵马能退出关内不打仗,整个荆北全送。

    对,全送,不要了,这糟心的引来灾祸,收个税都能搞出民乱的破地,不要了,送你们跑马,随意。

    朝臣悉数成了哑巴,文殊阁安静如鸡,只要太子没登基,就一切皆有可能,等。

    等京畿危机尽解,等凉羌铁骑尽去,等五皇子过江成王,等……等来了六皇子要清君侧的消息。

    六皇子母家在西南一角,他与五皇子前后脚出京,不同的是皇子仪仗,一个宣车大马,前后绵延十里的车阵,驮满了绫罗,一个百人兵队,包袱一裹跟出门游猎般轻车简从。

    敢把清君侧名号打出来,是因为他收留了落魄潦倒的杜曜坚,及其全族受了牵连的老小。

    杜家与其母家相隔两个府镇,圣旨来抄家的时候,六皇子便着人暗中收留了这帮惊惶无依的杜氏族人,等杜曜坚带着寥寥无几的亲信赶回家,迎接他的便是六皇子的礼贤下士。

    百足之虫死未僵,破船尚有寸钉,杜曜坚只要没死,杜氏就不会真的落寞,况还有杜漪,父子二人虽做了老死不往来样,可杜氏落难消息一传开,再铁石心肠之人,也不会真的忍心不闻不问,何况据说杜漪每年都有往府中,给其祖母和母亲送年节寿礼等物。

    杜曜坚当然不会隐瞒京中形势,把看到的,听说的,以及临被撵出京时,从樊域明贬暗保的言语里,拆分出来的真实情况,一并给六皇子说了一遍。

    若非樊域拦了一下,说想看着他活如猪狗般受践踏磋磨,按太子原本那意思,是要杀了他给樊域解气开心的。

    两人为争老皇帝宠信,斗了大半辈子,没料到头来竟也有这么暗通款曲之日,杜曜坚直到被亲信搀扶着赤脚走出京畿地界,才陡然悟出了樊域指着他鼻子羞辱的话语里,藏了怎样的惊天隐秘。

    帝有痰咳之症,作为亲信,他二人是知道的,这是老皇帝的痼疾,太医院脉案记载的非常清楚,也有相对应的治疗之法,可现在整个太医院死了泰半的医官,往年的诊脉记录更一把火烧成了灰。

    太子说皇帝是中了毒才昏迷不醒的,如今派去照顾的全是陌生,不懂其症状的小医官,用的药更有助眠之效,主打一个让人醒不来的症状。

    且,皇帝确实也有丹毒在身,却不至于让人到昏迷不醒的地步,奈何那些炼丹的术士全部被杀,也再没了可申辩之机。

    杜曜坚没见着老皇帝,可他不吝于将最大的恶意安置在太子身上,早之前太子也拉拢过他,可他有儿子在边城,又有之前认回旧主的把柄,每天侍候在老皇帝身边,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揭穿,凌湙是不在京城,可宁公子却在,迫的他根本不敢再去攀别的高枝,能安安稳稳的做到老皇帝下线,就算是他此生功德圆满,可全须全尾的回老家颐养天年了。

    六皇子出手相助,虽意外,一深想,却也不意外,作为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他实际上的优势近乎于无,没钱没人没兵,能唬人的也只有一个皇子身份。

    杜曜坚灰头土脸的躲回老家,就没想往边城去找幼子,也自觉失去爵位兵权后,对凌湙也失去了利用价值,现有六皇子愿引为朋己,也就顺势而为的应了他的邀请,成为其招兵买马中的先驱。

    势微之人只要有大义傍身,也未尝没有翻身之日,他倒也想过去追一追五皇子,可一想到五皇子要途径的地盘,那妥妥的要往凌湙脚下撞,光想一想就社死。

    凉羌铁骑能入关,东线叛民城必定是开了闸道,或再大胆想深一些,那出北境来剿匪的万武家军,搞不好都死没了,这才会守不住荆北最后一道南线口,放了敌骑脚踏北曲长廊线。

    京畿众人为什么那样惊慌?

    为的就是在有武家军陈兵荆北,本该是最有保障的一道屏障,却突然狼烟四起,那是比在北境开战更为可怕的消息。

    武家军都挡不住的敌骑,若真叫他们入了京畿道,国将安在?民能存焉?

    所以,当礼部车马带着长达十里的绫罗宝珠,和割地赔偿的旨意,踏上求和之路时,没有人觉得这有辱国体。

    但凡能被震惊到的,都还对大徵朝堂存有幻想,或是不了解现时朝堂基本格局的,反正凌湙在惊讶过后,便平静的如收普通信息一样,未作何表态和意见。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之战,等礼部官员来后,自然会真相大白,他与其担心荆北会不会被送出去,不如担心武大帅那边会不会因此被气出个好歹。

    当时逼迫乌崈图霆走北曲长廊线,一是想将武景同摘出此战关联,只要明面里显示他与乌崈图霆没遇上,那纵敌深入的罪名就扯不到他,另一个就是想保幺鸡在西炎城的安全,不能叫乌崈图霆有折返回西炎城清内鬼的时间,等到帅帐迁移至东线叛民城后,凌湙一直埋在潜意识里的规划,才破土而出,如早便拉满的弦般,终于在续满了张力后,射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箭。

    他一直让武景同隐瞒,入驻南川府的江州新任将领名号,可最终还是让挂名监军的凌誉捅破了窗户纸,导致武大帅病情加急,等他收到消息时,正是乌崈图霆出西炎城,往南川府来谈合作的信报。

    他明知道东线叛民城内的情况有可能暴露,更清楚放木序去接乌崈图霆,只会加速置酉二等人于危机里,却选择安耐住那一点隐忧,用南川府走不开,更需要他斡旋的理由,放任了这次安排的种种不合理之处。

    仗的,不过就是武景同放在东南线上的巡逻兵。

    东线城门可以关,武景同只要收到攻城讯报,就一定会带兵驰援,只要将乌崈图霆拖住一两天,就能用他将五皇子吓出南线武家军驻地,那样的贵人肯定不可能在险地停留,定然要加快行程往南川府赶。

    他潜意识里,一直在想着怎样才能阻挠五皇子落脚南线驻地,他一直在为替武大帅避开与五皇子见面做准备,更或者说,最真相的目地,就是不想让武大帅在亲情和大义之间,作出最割裂的伤心之选。

    武大帅已然命途无几,他不想让这样一个老人,在生命的终点,还要面对所谓的道德绑架,只要不让五皇子踏进武家军大营,后续一切的发展,或变幻出怎样的结果,都与武大帅无干。

    要另立山头、要分裂国土,要如何如何,随便你们怎样,但只别来牵扯一个命在旦夕的老人。

    这就是凌湙自从得知江州姜氏,与武家姑姑联姻,想要索取背后价值时,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要怎样避免武大帅被被动牵连,被道德绑架,被亲人裹挟,被众口铄金的为难。

    凌嫚被重伤,比扎进他肉里的枯枝更心疼,然而这一切的起始,认真追究起来,却不能完全怪到武景同身上,若他真想放乌崈图霆过东线往南,无论他走哪条线,他都有能力让哪条线上人迹无踪。

    整个东线别人不知道,可他却清楚,那是已经完全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只要他想,一只鸟雀都别想飞过。

    唯一漏算的,就是凌嫚会出现在乌崈图霆的军骑里。

    局势之外,他可以冷静的筹划抢夺人质的步骤,可局势之内,尤其武景同那样的性子,是要求不了他能面面俱到的,所以,他气的不是武景同擅发争战,暴露弱点,而是怒己太存侥幸,对自己以为的布局缜密太自信。

    没有严丝合缝的周祥,只有事在人为的弥补。

    在替凌嫚治伤,催心蛊保命的过程里,凌湙一点点剥晰,展开对自己内心的审视,是否一直以来,都因为对自己太自信,坚信并深信自己无所不能,而忽视了身边人的意见,从来都按着自己的计划安排,少有攫取旁人意见的时候,便是偶尔采纳了,也会加上更多的补充,圆成带有自己个人鲜明风格的行事方式。

    他一直处于顶峰,可身边的人,似乎都成了只会跟风应承的附庸,这样的发展是不利的,长此以往,他将没有伙伴。

    独占鳌头的领导者,固然可以打造一支以他为主的势力,以他的精神意志为治理方针,可万一哪天他滑铁卢了呢?有没有人能顶替他?或暂时代替他引领众人向前?就是不向前,能稳住他打下的局势也行。

    或者不单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部门,一群人,能让他安心的撒手歇一歇缓一缓,有么?

    答案是没有。

    他总把最周密的计划抓在自己手中,没与任何人排兵布线的习惯,说出的话便是成型的安排,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思维参与其中,久而久之,属下习惯了听吩咐办事,左右习惯了仰望他做下的成果,他呢?则因为一把抓的行为习惯,全然忽视了跟随者们的脚步,能不能跟上,有没有跟上的问题。

    他没有等别人的习惯,可他忘了,别人也没有他两辈子历练成长的过程和机遇,没有谁生来便是大佬,大佬也是从低谷中蹚出来的能力,他该给别人成长的机会,该容许别人因为跟不上而暂歇的脚步,他该能忍下包办一切的冲动,让别人有努力汲取经验教训的时间。

    就说,武帅府的那群幕僚为什么防备他?原本他们对自己也是和善礼待的。

    就是因为他在用朋友的名目交好武景同,却渐渐的将武景同驯变成了他的附庸和从属,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整个北境都知道,能叫武景同听话的只有两人,一为其父,二便是他。

    凌湙从未想要将武景同变成自己的从属,他以诚相交,是以朋己为先,没有像要收服殷齐二人那样,要收武景同为麾下,可他的言行,在两人之间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武景同在他面前没有发挥能力的空间,永远都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就武景同心粗,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违和,换成别的家世背景都在上,且钱势俱全的,怕早要跳脚和不服他了,就是武大帅那边,搁一般为人父的,都要为了替儿子谋划,而对他有所牵制或打压。

    武家没有,包括武景瑟在内,没有人觉得他有鹊巢鸠占之嫌,也正因为他们的态度在,才使得帅府那些对他有意见的幕僚,不敢明面上与他起龃龉,更不敢搞搬弄是非离间陷害这一套。

    武景同不该承担他计策有失后的怒火,更不该承受他随情势而变动的策略走向,导致的一切后果。

    武大帅罚他跪在府城门外已经超过了十二个时辰,而这十二个时辰里,凌湙一直在为抢救凌嫚尽心竭力,无暇分心他顾,等他得知武景同一直跪在门前阶下,受风雪浸淋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的就来替他求情。

    父子二人隔着厚重的门庭,一个自觉有错,愧领受罚,一个为漫天飞传的流言,伤脑筋想后辄。

    京畿皇城里坐着的那位,是什么样的性子,武大帅便是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他的反应,他也就是慢了一步,否则凌湙根本不可能成功打开北曲长廊线,放乌崈图霆进关。

    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阻止流言与燃放的狼烟,更恨不得立即找来凌湙当面斥责,谎报军情是欺君大罪,前有东线叛民城的事,他已经睁眼闭眼的过了,可放敌骑入关之事,真兹事体大,万一没控制好,叫凉王孙真的冲进西云线,直逼京畿,届时,他作为北境统帅,凌湙作为大徵子民,要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山河百姓?

    过北曲长廊线后便是直通京畿的西云线,那里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沿途府镇各市经贸,都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真若让凉王孙觑机进去了,他要如何面对这满天下,对北境武家军充满信心的百姓?又要怎样面对纵敌深入,故意为之的愧疚?这与卖国无异的罪名,不止能压垮他们武氏,更会让凌湙成为千夫所指的存在。

    大是大非、大是大非,哪怕朝廷对他再不公,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他仍不能放任自己为了一己私欲,而纵敌骑入关去戕害国家百姓。

    武大帅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因了这一事陷入心急焦虑里,到处找凌湙不着后,方得知他正在为抢救其妹而焦心,于是这一腔怒火,直接全冲着武景同撒了出去,饬令他去消除流言,降低影响,更要指挥手中所有兵力去阻拦乌崈图霆的骑兵。

    可武景同却拒绝了,因为凌湙在布置出这一着险棋时,曾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摘出他父亲,也就是武大帅跟江州的联系,不让他因为姜氏和其表姐的联姻,而损伤到武大帅的名声和立场。

    他相信凌湙,哪怕会背上欺君叛国之名,所以,他选择了跪在东线城内的府门台阶下,与武大帅僵持。

    武大帅催不动他,指挥剩余的兵将去阻截乌崈一行人,得到的却是武景同封了回撤的道口,根本不许他们踏上北曲长廊线。

    凌湙当然清楚放一群狼入关的危险性,可整个北曲长廊上有大小十二卫,便是非满员状态下,也有万余兵力常备,更别提杜曜坚在西云线上拥有的兵备,那是仅次于京云线官道的总督戍卫。

    一万凉羌铁骑,还被他和武景同打没了至少两千,连伤兵带丢马弃盔者,总共也就中千的战力,若连这点敌骑都阻拦不住,那这大徵也该亡了。

    凌湙根本就没有忠君爱国这一套,现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没有享受到祖上荣光,没有获得过国家培养,更没有因为年纪小小,而拥有理当所得的特赦,所以,这样一个陌生的,对他没有释放过任何善意的国朝,他该要怎么长出忠心耿耿的一颗心?

    愚忠愚孝的事情,他干不来,否则,他就该按世人标准,去选择原谅弃掉他的父兄,乖乖当个大孝子。

    可惜,他生就一身反骨。

    武大帅见他从门外进来,直接挥落了一地瓷盘,将刚刚煎好的药汤尽数砸碎,声音嘶哑,怒意崩腾,“跪下……”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不带喘的咳嗽。

    凌湙直走至他近前步远,见他身边侍候的人在帮他抚胸顺气,这才撩了袍角曲膝跪下,“父亲息怒,有什么气直管朝我来就好,景同兄再跪下去腿就废了,还望父亲允他起身去医治。”

    武大帅拿手颤颤巍巍的指着他,哆嗦着嘴唇道,“他废便废了,一个没有主见的将军,北境不需要他,武氏不需要他,天下更不要他……”

    凌湙眼睛直视着武大帅,轻声反问,“父亲是在怪我,将景同兄视作了下属,随意驱使?还是父亲觉得,这些年的纵容和放任,让我成了整个北境的后患,或武氏尾大不掉的势力?”

    武大帅一顿,昏花的眼睛嗖的直冲向凌湙,与之对视,低沉带着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满满的疲惫,“凌湙,我知你桀骜不驯,我也知你凌云壮志,我更知你张狂自傲,目下无尘,你玩弄的那些计谋,我承认,满天下数数,没有人是你对手,并非我要自贬,或低看了景同,而是从一开始他带了你来见我时,我就知道,他在你眼里,不算个人物,你瞧上他,肯带他玩,只是因为他是我武帅府的少帅,若他没有以诚相交,你可能就也当他是一段入北境的跳板,用之抛之,可偏偏景同是个赤诚性子,你七分相交,他回以十分真心,结成的果便是,你愿意继续带他,让他产生可以与你把臂言欢、旗鼓相当的假象……可事实是……咳咳咳……”

    凌湙垂眸聆听,这是他头一次从武大帅的嘴里,听到的最不假掩饰的话语,武大帅用茶压住了气,才又继续道,“……你让他渐渐依赖于你,凡事以你意志为先,做什么事前先要问一问你的意见,凌湙,他是我儿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有独立成事的能力,可从遇上你之后,他便失去了长进……咳咳咳……”

    武大帅的脸一半红一半惨白,仰倒在靠背上喘息,“我知他本性莽撞,行事冲动,又不擅谋略,便指望有人能带一带他,可巧你出现了,我惊喜于你的能力,和走一算十的心计,更因了你是宁公后人,而惜才爱才,哪怕帅府僚属千百次提醒,我也未有对你多设防备,只因我坚信宁公后人的品质,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更期望为自己儿子留一个,可互相交托后背的靠山……湙儿,为父真是……对你又喜又恨,每次看见景同唯你是从,任你差遣时,就尝尽了无比的心酸和厌弃,可我内心里又知道,你太不可多得了,狂妄却赤诚,有怜心懂爱民,助弱扶幼,体恤百姓,虽看着凉薄,行事却总透着温情血性……咳咳咳……我、我一直以为我没看错人,便是待我百年归天,整个帅府归于你治下,我也认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君爱民的心……”

    凌湙心中微动,下一刻便听见了武大帅悲痛到极点的指责,“凉羌铁骑过境屠戮,从来哀民国破,我领北境统帅几十年,为的就是阻他们入关伤民,你呢?凌湙,你呢?你干了什么?你竟然主动开了北曲长廊线,放他们入关……湙儿,你怎能如此置百姓于危难里?大徵百姓何辜?你要引敌骑去踩踏他们的家园,屠杀他们的家小,湙儿,你心里可有忠君二字?可有家国大义?可有……咳咳咳~噗~!”

    左右侍者惊叫,忙扑上去扶人,拿药的拿药,打水的打水,却是武大帅一时心绪过于波动,而吐了血,呛着满室腥味,更溅了几滴落于地上,刚好滚附到了凌湙铺于地的袍角上。

    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统统都没有,这里不是他的故土,没有教养了他几十年的党章规范,能让他有守护意愿的,只是以那凉州为界的一地百姓。

    大徵国破,干他屁事!

    那样庸碌无为的君王,有什么资格要他忠肝义胆?

    他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保证他身边人,可以有能对不公不平事说不的权利,就像他不能允许武家姑姑利用武大帅,为姜氏和五皇子开道一样,他也不能让这污水沾半滴在他身上。

    他体恤的百姓,那是他眼之所及处的百姓,他救死扶伤的怜悯心,也是基于人倒在了他的脚下不能无视,这都是身为子弟兵练就的素养,真要往上追究道德高度,他不可能为一个陌生的君主,就奉献掉自己的一切。

    论忠,那得看是谁。

    武大帅眼神直直的望着他,喃喃低声道,“我从未料到,你尽然会对今上毫无敬畏之心,皇权至上,为臣子尽忠本分,凌湙,你怎可置今上于险境,让他忧患于外敌入侵?便是无多少崇敬之心,也当有生为子民的自觉,有为君父解忧的义务,有……”

    凌湙抬眼,一眨不眨的打断了武大帅的话,“没有,父亲,没有,在我眼里,坐在皇城里的那位,远没有你未了的心愿重要,从他卡着景同兄的世子爵,迟迟不愿封赏开始,他就不配为君,从他逼你带病剿匪开始,他就与我……有仇……”

    武大帅惊的瞪大了眼睛,撑着卧榻的手微用力起身,嘴唇涌动着什么似要出口的话,却叫凌湙打断,“……民是他乱征税赋逼上的绝路,西炎城是他允许凉羌铁骑进驻建立的,即便没有你武家军坐镇,终有一日,凉羌铁骑也会踏破北曲长廊线冲入关,我、只不过是帮他加快了这个速度而已,父亲,扪心自问,你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一个英明的有治之君么?百姓的苦难,出让的国土,全都出自他手,

    他有什么资格安享富贵?享受万民的供养?就因为他投胎技术好?就因为他生来就是皇族?我为什么一定就要效忠他?我从心、从己,就是不生反心,也不会从他,父亲,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凭的什么他尊我卑?凭的什么就一定要我无条件的对他忠诚?我又不是属狗的,看到个人就要上前摇尾巴,若非他硬要逼你出北境,我此刻还悠闲的呆在边城跑马,凉州查账数钱,造成今天这一切的,都是因为他的步步紧逼和贪得无厌,景同兄为什么宁愿受罚,也不听您指令?

    就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皇权不公,是,他是习惯了听我令行事,这点您指责的对,是我没给他太多的独立行事权,太过包办了他的大小事,让他失去了成长空间,我以后会注意的,可是,这一次,他没有错,他坚持了己见,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他也跟我一样,不希望您做太多吃力不讨好的事,以往的教训您忘了?几回了?君王无信,而臣可谏议,您谏了么?您只会逆来顺受,还美其名曰忠肝义胆,您跟他忠义了一辈子,他可顾及您的身体与性命,肝胆相照过?但凡相照过一次,在帅府继承人一事上,就不会让您尴尬半辈子,置成天下的笑柄。”

    两个人的理念,隔着上下银河系那么长,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便是这样沟通一次,也要了传统而保守的老人半条命,若非旁边一直有医官看护,凌湙也不敢这么一气将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结果就如他所料的那般,把老人家气的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没倒回来,好在凌湙手中有左姬燐给的大把的保命药丸,直接给他灌了小半瓶。

    可没等人将怒气平息,府门外就传来了令兵急报,人也不是找大帅的,而是找的凌湙,直接递了个信筒,却是设在京内的丐点加急送来的。

    凌湙展开指长的信纸一看,嘴角微挑,那是一抹极深的嘲讽,混带着果然如此的预料,尔后,微伸长的手臂将纸条递给卧榻上的老人,“父亲,看看吧!”

    武大帅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定睛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一时间整个人都呆愣住了,良久良久,久到一声也发不出来。

    小纸条上清楚的写道:陛下令太子下旨,派礼部官员带上赔礼与赠仪,与来犯的敌骑将军商谈出让荆北一地的割地事宜,沿路众将不得为难,礼退荆北城防之外,另,武家军若全军覆灭便罢,若存生者,即刻擒拿归京问罪。

    此时,宫变的消息还未传出,六皇子清君侧的名号也还未打出,太子还在用皇帝的名义下旨,割地赔款讨好来犯敌将的黑锅,自然得由皇帝来背。

    武大帅颓然倒回榻间,捏着小纸条失神的望着房梁上的椽木,低声苦笑,“割地,割让荆北一地,怎么……这样轻松的就割让出去了?那一地的百姓子民呢?那我们苦苦守在这里的意义呢?陛下,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您的子民呢?可有想过他们今后的日子?可有想过大徵……”

    凌湙见情况不好,立刻起身托住了他的后颈子,没叫他涌出口的血呛进喉咙眼,又扭头对着外面喊,“武景同,快进来,进来!”

    武景同立刻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见武大帅这样,立时魂魄俱裂,嘶声惊叫,“父亲……爹、爹……”

    武大帅气息微弱的扭头看他,一时间眼眶俱红,喃喃道,“为父这些年的坚持……好像都成了笑话,呵呵、呵呵,人家根本不在乎,不在乎民,不在乎国,不在乎我们年少时的情分……所以,我在坚持什么呢?一辈子了,我守在这风沙漫天之地,谨守着曾经的诺言,一次又一次的将他的苛待,用让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原谅,为哪般呢?到底……为哪般呢!”

    呵!

    武景同泪如雨下,握着武大帅的手哽咽失声,“爹,儿并不在乎那所谓的继承人爵位,无论名分正不正,我都是武氏子,我们帅府不需要靠旨意生存,无论他封不封,我在武氏在,小五在北境在,他插不进北境,弄不了北境的权柄,父亲,我们回北境吧?我们回府!”

    边说边叩头,本就因为跪的久了有腿伤,这一叩头根本就跪不稳,好几次都歪倒进了卧榻下,要不是凌湙拉着,他非得嗑个头破血流。

    武大帅却将眼神直直的定在凌湙脸上,气息微弱道,“你放了凉王孙入关,按他们的脚程,肯定已经上了长廊,湙儿,你收到消息了对不对?告诉为父,你到底存了什么心?”

    凌湙抿了下嘴唇,在数双望过来的目光下开口,“五皇子车队正巧撞上这波敌骑,半个时辰前被乌崈图霆掳走,连带着他的护卫亲随和财物……”

    武大帅一把抓紧了身下的床褥,气息急喘,“堂堂皇子怎能落入他人之手?大徵的体统,皇族的颜面,天下百姓的……”

    突然,他的声音顿住了,无他,他同时从亲儿和义子的脸上,看见了深刻的嘲讽,那是对他口中所谓的国体,最深的一种蔑视。

    再联想刚刚收到的京中消息,武大帅顿如卡了壳般,委顿不语。

    凌湙见他状况较之之前要好,才又继续道,“因为我一直在为嫚嫚疗伤,又有父亲派去的兵将堵路,景同兄因为受罚,也没能及时打开往南川府去的道口,迫的凉王孙带着精骑,和掳劫来的五皇子一行人,绕道冲向了东越线,如无意外,明后天,他们将抵达旬扬驿,从那边过北干线回西炎城。”

    等于是绕了一个圆。

    武景同突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戳了一下,便听耳边传来凌湙的声音,问他,“旬扬驿周遭的地形,所处的位置,与南川府可以连接的道口,你在舆图上可有研究?”

    武大帅的眼睛望过来,凌湙低声引导,“现在不清楚没关系,你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琢磨,景同兄,五皇子是江州的腰牌,他活着才能打出牌面,换成任何一个江州勋贵进南川府,他的死活都属两可之间,可这次来的是姜天磊,人若叫敌骑弄死了,他姜氏的颜面可就完了,所以……姜天磊那边,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将人赎回来。”

    武景同听的似懂非懂,可在迎上武大帅的目光后,猛然似明白了什么,又转脸望向凌湙,在他鼓励的眼神下,骤然湿了眼眶,低头保证,“好,我今晚回去就看舆图。”

    武大帅却用极轻的语调念叨,“西炎城。”

    西炎城就不该是凉羌的,从割让出去开始,就乱了国本朝纲。

    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这样朝廷就没有借口将整个荆北割让出去了。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床内侧,武大帅紧紧的攥紧了拳。

    224. 第二百二十四章 非死不入蛊之地~……

    武景同怼着大徵舆图瞅了半晚上, 除了看出东越线往荆南区的官道上,多崎岖小道,密林山坳外, 就中间一个可供驿马暂休驻脚的旬扬驿,可以陈兵列阵打一波攻坚战。

    四面开阔的旬扬驿, 连狙击偷袭都搞不起来,一面直通荆南区, 也就是左姬燐的老家, 一面上北干线, 沿北曲长廊外周横扫一圈回荆北,中间的东越线只有一条小道,可抵达南川府,而从东线叛民城东南线出兵,则正好能截到东越线往南川府去的岔口, 那里本来应该是打开的,然而因为武景同受罚, 凌湙救治凌嫚,武大帅兵力抢不过前两人布下的兵防,导致这条道没能及时疏通, 让受阻的乌崈图霆转而掉头, 准备取道旬扬驿回西炎城。

    但凌湙本来的目地, 是引他去南川府的, 因为阴差阳错, 导致他放弃去南川府,返回西炎城又会致幺鸡他们陷入险境,所以,他们现在就得想办法, 让乌崈图霆继续走东越线去南川,且不能引诱的太明显,让他发觉其中有诈。

    旬扬驿不是个驻脚的好地方,乌崈图霆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那里不好搞偷袭,恰也说明了那里非是藏身的好去处,四面无遮,就容易陷入四面楚歌,乌崈图霆再不长脑子,凭他打仗多年的经验,也知道身陷包围圈的危险,哪怕他手中有五皇子这个人质在,也不能叫他心大到真无所畏惧。

    可荆南区也不是他能去的,那里是整个大徵最神秘之地,族中祭司曾有告诫,非死不入蛊之地。

    老家荆南区的左姬燐,生长在盆地山林密集,多毒虫鼠蚁,连通外界的东越线,前有保川府,后连旬扬驿,中间就算敞开了门户,没有内里熟人引路,多少兵马进去,都得埋去一多半,甚有出不来的风险,因此,整个荆南区,自来贫瘠少管辖,朝廷旨意压根降不住内里的祭司,和大土司,国土税收也根本没有,说是归于大徵版图,也有往里派的大徵官员,然不过是聋子耳朵摆式,与自治无异,只不过因为一向安生,里面人不出来,外面人不进去,达成了所谓的平衡,这才相安无事的圆融成一个国家的安泰样。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整个荆南区人口不丰足,非常不丰足,杳无人烟的荒山密林里,走半天都找不着一个庄落,有效的能组织起一支队伍的,据左姬燐估算,不会超出五万数,还分属好几十个不同大小的族群,因此,也便渐渐与外界形成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条例。

    早前凌湙遇上他们外出寻药人,其暗中走的门路也是各地官署默认的潜规则,荆南秘药天下闻名,想从他们手里拿药的勋贵年头排年尾,用这一点小小的恩惠结交他们,管谁都不会摆明面上来较真,因此,各地药堂都有他们的分舵,隔不多时便会贡上一批药人入川线,便是凌湙与左姬燐结了如此深厚情分,在药人一事上,也左右不了这种决定性局面。

    左姬燐只是一个部的右持节,相当于护法的位置,在他之上有祭司,有大土司,整个部族的治理方式,和生存走向,都不是他能左右的,哪怕他受了凌湙的劝谏,不再用小孩炼药,制药人,可有些需要试药性的临床实验,仍需有人帮忙,这个时候,那些来扰边的敌骑将士,就成了凌湙逮人的主要目标。

    荆南区,是凌湙了解,却未曾踏足过的一块神秘之地。

    他身上的本命蛊,是左姬燐从族中圣蛊里接出来的子卵,已经养上身有八年之久,但想要像左姬燐那样一身养两蛊,仍需要很多年,就目前的子蛊息气,左姬燐说了,可保他横行于荆南区,而不被毒虫鼠蚁上身啃噬。

    而最令凌湙感兴趣的是,左姬燐透露的圣蛊召令。

    所谓圣蛊召令,就是每一代圣蛊所产的子卵中,会有且只有一只,会成为下一任圣蛊王,所有直、亲系弟子都有接子卵上身的资格,但能不能养成,就要看个人资质了,左姬燐身为族中护法类人物,当然有资格为唯一弟子要一枚子卵,哪怕凌湙并非荆南本族人,也因了左姬燐的关系,得到这么一只珍贵的圣子卵。

    圣子卵上身有五年适应期,纯靠养蛊人的自身血气供养,一旦血气无法供足,子卵便会反噬供主,将寄身的供主吸成人干,凌湙养了八年,也是在左姬燐替他彻底调养好身体后,才敢放圣子卵上身的,截止目前为止,他身上的圣子卵仍属幼年期。

    圣蛊本身的寿命可达百年,与它同命的宿主只要不是非自然死亡,按理来说也有百年寿命,可人的生命很脆弱,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于是便衍生出了替命蛊,也就是像左姬燐身上的黑背与花甲,花甲就是替命蛊,可以替命蛊黑背挡一次灾。

    下一任蛊王的遴选,便是在那些长至成年的子卵中竞争,所有养了子王蛊的弟子,会在族中特定的仪式里,放出本命蛊进行比斗,而替命蛊的出现,很大一部分用意,便是为了减少这个时候的弟子伤亡。

    族人本就稀少,正统血脉的弟子就更少,哪个都舍不得送去死,但又不能破坏蛊王遴选机制,于是,便有个大聪明想出了替命蛊的妙招,百年不到,就挽回了这个族群人口下滑的颓势。

    而圣蛊召令,便是在决胜出下一任圣蛊王后,具有的统御资格,一蛊抵万兵,拥有蛊王资质的宿体,能号令族中所有蛊兵。

    唯一令凌湙心有顾虑的,便是获得蛊王资质的弟子,其婚配权会被定死,成为族中圣女唯一,且命定的丈夫。

    左姬燐早便渲染过他族中圣女的可爱、美丽,以及聪慧等夸赞语,并对凌湙身上的子蛊充满信心,早不止一次说过,等子蛊成年后,就带凌湙回荆南参加蛊王遴选,昭然之心明确坚定。

    话扯远了,也就是说,凌湙日后若想要兵不血刃的拿下荆南区,最好的一条道,便是将自己的本命蛊养成圣蛊王,否则荆南区便只他一人能进,他的兵和他的属下,一个也靠近不了。

    圣蛊召令,可让所有身怀蛊虫的荆南族人,听从召令,遵循指挥,而整个荆南族人,八成都养了本命蛊,剩下的两成,一为未成年幼儿,二为外嫁进来的媳妇。

    这样一个地方,除非把人逼到尽头,否则是没人肯踏足一步的,所以,凌湙只要掌握好度,就不用担心乌崈图霆会狗急跳墙,带着手下兵马和人质五皇子往里钻。

    他手上有更细致的地舆图,那是酉二领着手下探马一点点的绘出来的,在仔细检查了凌嫚的伤势后,方拿了去找武景同,正遇上人瘫倒在地,一副两眼空茫样。

    凌湙轻脚走近,守门的亲卫见是他来,便默默的退去两边,剩下内室光着腿的武景同,因为跪的膝盖肿大,在上了药后便只能晾着,嘴中喃喃有词,“不然还是用兵逼吧?反正只留出往南川府去的道,老子就不信他不走。”

    武大帅的药性上来,由不得他自主的睡了,武景同膝行那一截路时,肿胀的膝头是破了的,凌湙倒还好,只在说出埋了心头许久的话后,不免有些懊恼,自觉是对一个病入膏肓老人的残忍打击,现时唯一能弥补的,便是对武景同自主指挥权的培养,希望他多少能长进到让老人放心的地步,至少在遇事时,能有属于自己的主见,而不是唯自己命是从。

    “怎么?还看不出关键?”

    凌湙垂眼看向瘫成饼状的武景同,手在他受伤的膝上戳了一下,将将把人戳的如虾般跳起,又一掌将人摁住了不让动,看着人龇牙咧嘴瞪眼忍疼,“活该,也不知道派人去叫我。”

    武景同吸气深咽了两口唾沫后,声音显得有些颓败,“我好心办坏事,跪也是该的,再说你那时候急的要吃人,我也不敢呐~哎哟,那都过去了,不说了,就……咱就说旬扬驿,那鬼地方一马平川,就很适合跑马冲锋硬碰硬,我压三倍于他的骑兵阵,定能迫得他们退去南川府……”只这样一来,便是心大如筛的,也要疑惑他此举的用意了。

    凌湙随便拉了张条凳靠着坐,长腿抻直松散筋骨,声音里透着些懒懒的疲态,在焦心凌嫚的伤势和武大帅的病情之间,他还要控制着乌崈图霆一行人的走向,精神一刻不得放松,也只当得到旬扬驿那边暂时驻营扎脚的消息后,才略微能放宽些心。

    武景同求助的望着他,复又将塞进他手上的舆图拿起来细看,看着看着便坐直了身体,头凑的更近,最后干脆趴到了地上,用一根手指一点点描摹丈量,尔后似想通了什么激动的抬眼望着凌湙,“这……这处小道?能过?”

    凌湙捻着他旁边茶几上的糕点吃了两口,又灌了一口茶,方抹嘴点头,“能,那条羊肠小道百年前就是过山峰,因为世事变迁,山峰渐平,草木成荫,遮蔽了那处人走马淌的小路,酉二带人走过一回,厚厚的腐叶枯草,能消掉重铁马蹄音,人只要不跌出侧峰,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淌出去,那也是整个旬扬驿唯一能出奇兵之地,整丛齐腰高的蒿草能藏至少两千兵……”

    两千的兵力,当然不可能打着歼敌的目标去,但搞一波出其不意,把人吓进他们的目标圈还是可以的。

    武景同听兴奋了,一下子忘了膝上的疼痛,蹭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虎目圆瞪,“那还等什么?敢紧的,我立刻招集人马,怎么的也得把这窟窿给补上,万不能叫他们绕一圈再回城里去。”

    他也知道自己这边的行动,给凌湙原本的计划造成了怎样的破坏,这会儿更恨不得立即给圆回来,更有一点,他想让病中的父亲放心,至少对于他在领兵的能力上给予肯定,至于智计上的脑力担当,讲实话,他并不觉得能有多大的长进,三十几的人了,要聪明不会等到这时候,况他心里非常坚定的一个念头,跟紧小五,他就吃不了亏,再说,小五已经答应了教他儿子,武帅府下一任继承人已经在培养当中,他只要守好府门,使得武氏屹立不倒就行,等他儿子起来了,不愁没有扛顶之人,操他心的,怕他失了武氏门楣地位的,纯属瞎想,他自己觉得现如今过的就挺美,谁来问,都是挺美的回答。

    凌湙坐着没动,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坐下说,也不急于这一时,那边有人盯着,且跑不了他们。”

    武景同只能按耐着性子坐回去,也捻着盘子里的糕点吃,两人从战场上下来,都没怎么休息加吃喝,身上的衣服要不是天冷,怕早馊出味了,此时互相看着这邋遢样,一时俱都有些失笑无语。

    凌湙抚着腰腹处随意包扎好的伤处,武景同眼睛随他动作移过去,小声问,“疼么?刺的深不深?嫚嫚她……”

    “无事,只是一截枯枝,破了点皮而已,嫚嫚的外伤好治,内息却是得等回边城找她师傅了,我用自己的本命蛊稳住了她的心蛊,至少目前不会有破体反噬的危险。”

    凌湙的本命蛊来自圣蛊王,对比普通的蛊而言,有着压制性的作用,凌嫚是被当药人炼制的傀儡,于蛊虫的上下级从属上,他的蛊可以平息凌嫚身上的蛊虫狂躁反噬,但想让她恢复,还得要她师傅身上的命蛊助一笔力。

    武景同舒一口气,一时竟不知起什么话题,许多时候,因为思想认知上面的差异,他并不太爱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与凌湙相处越久,便越发觉得自己渺小蠢钝,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凌湙这么另眼相待,若非碍于出身姓氏,他其实并不介意同幺鸡他们一样奉凌湙为主的,甚至有时候他都羡慕那些人,至少在做错事后,会得到鞭笞处罚,不会像他似的,有过多的宽容,和不疼不痒的说教。

    只是这份心思并不能轻易的诉出于他之口,毕竟他身后站着武氏全族,以及门下许多的幕僚客卿,他姓武,在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出现之前,背在身上的家门责任,不能让他任意挥霍,和肆意妄为。

    凌湙擅猜人心,但却很少将心眼子用在自己人身边,武景同一向开朗疏阔,便是近年随着年纪增长变得沉默了许多,也只当他是成熟了稳重了,并没有往他愿居卑下的方向想,只当他是当了爹,年纪到了之后的自然转变。

    一如既往的,开始以闲聊开场,尔后才渐渐讲到战事部署的方面上,凌湙循循善诱,问他,“你总不能大咧咧的就把底牌全亮出来,旬扬驿在东越线上,哪怕北曲长廊上一兵一卒也无,但东越线那边是常有荆南区的人进出往来的,武家军的兵出现在那里,叫人报到京里,你要怎么说?再有,乌崈图霆又不是傻子,你的兵一出现,不杀绝了他,还放他进南川,想也知道里面有诈啊!”

    武景同低头沉思,不多时才小心翼翼道,“那咱们还改装成叛民军?”又不是没易装改帜过,扮叛民打鄂鲁那会儿,就这么干过。

    凌湙摇头,“东线城的情况,从你们将人往城里引入失败时起,就当知晓里面的事,是瞒不住乌崈图霆的了,伪装成叛民军也无疑跟不打自招一样,骗不了他。”

    武景同无奈了,挠头告饶,“小五,给条明路成不?哥没那脑子跟上你,真的,你太为难我了。”

    凌湙叹气,点着舆图上的一处地方,问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武景同看了看,犹豫着开口,“临江渡?”

    凌湙点头,“废弃的临江渡,前朝江州过船停靠的码头,后来才转移到了南川府那边,这里便渐渐成了少有人烟的荒落,可是少有人,不代表没有人……”

    说着点了点一处空白地,“北曲长廊线上十年前兴起的马匪,追其根源,便是此处,当年他们趁荒灾而起,掳劫过往灾民,跑上北曲长廊时,不巧撞上了我刚从京里出来,也是他们倒霉,叫我灭了一部分,后来我让酉二摸这条线上时,才串起了他们的关联,整个临江渡口,马匪窝点有六处,人数都不多,但加起来也过了千,东线那边起乱时,他们趁机也去捞了一笔,有一部分御马就在他们手上……”

    武景同抬头,眼神亮晶晶,“我们假扮成马匪?”

    凌湙点头笑赞道,“对,你可带人假扮成马匪,以巡地盘为由,正面去撞一撞乌崈图霆。”

    武景同搓了搓手,“那我就不能带太多兵了啊?若超出马匪总数,也得漏馅。”

    凌湙再次点头,“这帮马匪远近闻名,左右卫所也知道他们,可能相安无事这许多年,必然与之有内里勾连,你要假充他们,就不能漏的太明显叫人猜出来,所以最好……”

    武景同一捶手掌,“我派别人去领头,我当个小兵跟后头监督,放心,我指定不会叫人发现我的身份的。”

    凌湙垂眼,轻声道,“你也可以借刀杀人,这帮马匪祸害左右乡里已有十多年,往南川府去的道就靠着那边,你若操作得当,乌崈图霆的铁骑当能为你所用,武景同,事因利导,局因地变,你当学会灵活运用。”

    武景同:……我努力!

    凌湙看他那副没学会走,就被要求飞的颓然表情,一时也觉得自己有些要求过高,于是只好笑着另外开口,“我会在后头给你压阵,放心去冲,不用担心会有腹背受敌的危险,我保证你能把这次的事情办的漂亮,好给大帅一个满意的答案。”

    武景同并不知道,在凌湙帮他梳理战局的时候,木序已经带着口信往南川府去了。

    被俘的木序,如凌湙所料那般,在族人和萧郡主之间,仍然坚定的选择了萧郡主,带着凌湙交待给他的口信,往南川府去求助。

    因为凌湙需要他,去将姜天磊引出南川府,在武景同使套将乌崈图霆引去马匪窝时,恰如其分的出现,并救下那样一群丧家之犬。

    木序红着眼被绑着匍匐于地,努力昂起脑袋望着凌湙,口鼻喷血,声音含混,“你……你、你到底是谁?塬日铉,边城城主,你到底是谁?”

    225.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这是欺君欺上瘾了么?……

    乌崈图霆于慌乱里, 并没有将木序带走。

    想也清楚,一个陷入昏迷的累赘,又不是顶重要的人, 丢也就丢了。

    凌湙打晕他的目地破产,身份在东线城内传开,令打着破釜沉舟, 气势轩昂又带着决绝的武家军,瞬时挺直了腰杆, 每到换防的时辰,那整齐的步伐都比平时更振奋坚定了几分。

    从一支奋不畏死,怀揣殉主悲情的决意之军,到对生的展望有了分秒争斗的希翼,只需要边城之主的一个名号而已。

    武大帅的身体状况全北境皆知,病痛缠体多年, 且也因此未披挂多年, 但只有亲近之人才清楚, 他其实真撑不了多久,此次出征, 可想见的当属最后的征途, 挑选从属时,便是已知的有去无回。

    可以这么理解, 能跟着出北境征这么一次的兵士将官, 都抱着陪葬的心态,那是众志成城要帮着老帅完成人生最后心愿, 怀揣必死决心的。

    没有人能预测整个荆北战局走势,具体叛民城内的情况,只知道朝廷发来旨意时, 那边已经乱的民不聊生,御马监与衙门官署全员覆灭,周围卫所缩头不出,出逃百姓哀声遍布。

    把一个由匪类牵头,继而发展成势的所谓义军,吹嘘宣扬的所向披靡,糊弄的所有人都对那地方裹足不前,龙潭虎穴般叫人畏惧,也是朝野鲜见的一桩奇事。

    流言传播范围之广,或有多严峻,本当憾不动武家军分毫,所有穷凶极恶的匪类囚徒,与凉羌铁骑一对比,就弱的近乎单指能捻的地步,可路途当中病损昏倒的武大帅,却着实动摇了军心,让所有人都陷入沉甸甸的忧心当中。

    武景同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微渺的希望,不是打匪的胜率,而是能让大帅留一口气回到北境,落叶归根的希望,可这点子欣喜,在朝廷派来的监军到后,也湮灭了。

    固执的武大帅不会允许儿子对朝廷监军不敬,其下属便是有着一颗弄死人的心,也没那个熊胆敢违逆主公意愿,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放一只眼睛在这里的原因,可所有人又都没办法拆了这双眼睛,自这“宁大人”来后,整个军伍的气氛一度低迷,让本就对外多呈弱相的军队,更有着有去无回的气质,正暗合了凌湙与武大帅商议好的,向朝廷“示弱”的目地。

    可大多数人是不知道有暗渡陈仓这条计的,武景同的能力摆在那,有勇无谋,他对付不了朝廷赋予的最年轻状元的脑子,再有武大帅内心对于宁公的崇敬,可以说,朝廷派“小宁大人”来,简直跟捏准了武大帅的软肋般,肯定知道他不会对这个监军动杀念。

    哪怕后来武景同突然将“小宁大人”关押,也没能改变追随而来的将士们的悲观之念,监军一日不除,北境安宁不复。

    监军宁大人的真实身份,与边城之主凌湙的关联,只有大帅近亲幕僚知道,武将班底皆不知,倒也不是武大帅不信自己人,而是武人鲁直,藏不住话,为保凌湙在边城安逸,也为了牵制幕僚暗中手脚,他很费了心思的平衡其中关窍,让凌湙既成他的助力,也成他的把柄。

    凉州财务可以反哺武帅府,而凌湙的真实身份,却能让他本不受帝王喜爱度上雪上加霜,但凡对帅府尽忠执守的,都不敢轻易揭穿凌湙真身。

    这就是明晃晃的阳谋!用他及整个武帅府作赌,也正因此,才叫凌湙感念铭心,甚而为了报答他的维护之情,愿意殚精竭虑替其周祥。

    而凌湙的声名,讲真,在某一程度上,是超了武景同的,整个凉州自交由他主理后,光财务这块,就没用过帅府负担,更别提每年为整个北境,抵御掉凉羌铁骑来打草谷的掳掠危机了,整个帅府都知道,这个义子的分量不比武景同轻。

    行武之人少弄权,大多的糙老爷们对这个帅府的义子,还是呈喜爱敬佩状的,便是帅府里那些文事幕僚斤斤计较,也不影响这群老爷们对凌城主的敬服。

    说句僭越之言,若大帅无嗣可承,那凌湙这个义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帅府继承人,这在行武之家并非无例可循,很多光顾着打仗,没来得及留下子嗣的军功之人,最后都会择个优秀义子传宗接代的。

    凌湙的智计是得到过武大帅公开夸赞过的,且这许多年的行为规律告诉他们,能安抚大帅情绪,顶着压力办大事的,唯他能矣!

    连看押“小宁大人”的兵卫都松了眉头,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对着阶下囚露出副来日无多的狞笑,再看守着木序的士兵,当然不会有更多的愁绪,个个喜上眉梢,得到救赎般的互相击掌。

    凌城主从不打无把握之战,他能出现在东线战场,就说明他有足够的能力,接大帅回府,以及应付朝廷派来的监军。

    怪道武景同来来回回拉兵离营,怪道东线叛民城怎么会这样安分,许多兵将直到进了东线城后,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叛民义军,那些所谓的凶悍匪徒,早没了,一早便被打散收编了。

    我去,一场所谓的叛乱,竟然就这样消弭殆尽了,一问细节,借力打力,人根本也没用几个自己人,就让敌对两方狗咬狗的自相消耗掉了。

    撇开实际战力不提,就这份策中策,谋中谋的本事,往前十年里大小事情上数数,似乎、仿佛,应属正常发挥?

    反正,出北境前种种顾虑忧心,都在凌湙现身之后得到了缓解,不管旁人信不信,他们就是以最小的损耗,完成了对东线叛民城的清点收缴。

    一时间军伍欢欣,直接将准备的军需清点发放,救济给了城内留置的灾民,反正匪患已清,算计多出的嚼用再拉回去,也徒耗人力,不如当做大帅施恩,放予百姓存活。

    军中气氛很明显的松快,也给了木序和关押中的“小宁大人”一个信号,定然有了不得的变故发生了,再联想战至中途时,那突然暴发的意志和高呼,根本无须再猜,能引出如此震动的,只有那个人。

    凌湙先见的自然是木序,计划打乱,他不得不重新部署,而pua木序就成了重要一环,要怎样才能令他顺着自己的意思行事,便成了接下去的关键步骤。

    南川府那边,想见的不可能直接回去,至少在木序没替自己圆回缺漏之前,他不能自投罗网。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留在城门那处的兵力,除了后投的部分叛民军,混杂在内里的自己人,都被掣电挑了出来带走,自己没能按时回去,除开暴露的风险,便是被俘的几率,这个就需要木序帮自己证实了,但在之前,凌湙得先用他更关心的事半引导半要挟。

    木序目龇俱裂,根本想不通凌湙是怎么混淆身份,进入西炎城的,而凌湙也不可能详尽的解释自己的计策,再与木序同过路共过事,他也始终记得自己与对方的立场。

    凌湙,“你有两条路,要么死路,要么生门,木序,看在你我同行一段路的份上,我予你选择的权利。”

    木序挣动着身体,头脸尽是灰尘,他并不擅谋略,可有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他能够猜到,嘶哑的声音里透着绝望,“西炎城里是不是已经驻满了你的人?塬日铉,不,不对,凌城主,你好计谋!”

    凌湙坐在堂正中的椅子上,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平淡的望着地上扭动的躯体,“木序,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卫长,凉羌的生死存亡很轮不到你操心,当然,你也许会说,那是身为每个凉羌族子民的义务或责任,但是,木序,你得承认一个事实,在贵族上位者们的眼中,凉羌的走向与发展,都与你们这等下贱之民无干,在没有成为勋戚之前,你没有资格替族内的未来操心,他们反而会嘲笑你的多此一举,木序,我若是你,当牢牢把握住现有的,而你手中现有的,便是萧郡主,抓住她,你才有未来,她是你接近勋戚身份的捷径。”

    木序瞪眼狰狞的望向凌湙,脏污沾了血的脸上露出嘲讽,“凌城主的威名响彻北境三山,我部族多少勇士死于你手?能劳动凌城主在此与我闲话,想来想去,便是我仍有用处了,凌城主,我受你欺骗过一次,又怎能再上当?你杀了我吧!”

    凌湙垂眼一言不发,直将人看的面露慌张惨白,方开口道,“好,我成全你,来人……”

    守门的掣电和酉二立刻扶刀现身,只听稳坐不动的上位之人淡声吩咐,“拉出去,当众枭首。”

    木序的身体悚然快速的抖动一下,却没开口求饶,被掣电和酉二各拽着一边胳膊往外拖时,便听得凌湙轻声开口,“可惜了萧婵,一个两个的靠不住,呵,她大概率是没有以后了,不会成为江州姜氏的女主人,不会有重回部族夺权弄势的机会,要么死,要么沦为江州权贵的玩物,呵,要本城来看,她倒是死了干净,至少能少遭些罪,多可爱美丽的姑娘啊!”

    说完摆了摆手,一撩袍角从椅子上起身,转攸间便要消失在屋角屏风后。

    木序垂下去的头颅攸而抬起,在凌湙身影即将消失的当口,嘶声嚎叫,粗哑的嗓音如磨刀石般透着砂砾般的嗞裂,“等等,站住,你站住!……”

    却见离开之人一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木序瞬间挣扎惊怒,声音叫嚷近霹裂,“塬日铉,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回来……”

    凌湙脚步顿在门槛之间,挑眉转身,复而慢慢踱步回头,掣电和酉二立即懂眼色的将人又拖回屋中,“你叫我什么?”

    木序苍白却透红的眼里,哀哀的望着凌湙,“她那么依赖你、信任你,真心待你,塬日铉,你不可以抛弃她……我、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骗她有什么目地,但我要你保证,保证她能达成所愿,就算是死,也不可以遭受那些苦难再死,她……她其实没人可依,那些所谓的亲人,对她并无多少真心,塬日铉,你说能帮她,你是第一个在她的面前,说能帮到她的人,你不可以背叛她。”

    凌湙静静的垂眼站立,对上木序通红的眼睛,半晌才淡淡开口,“你呢?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真就不求回报?木序,她未必不懂你的心思,可你知道她为什么当看不见么?”

    木序抬头,又飞快的低下了脑袋,声音极轻极快,“我知道,因为我只是个小小的亲卫,没有权势背景,什么都没有。”

    凌湙捏着手指来回磨搓,点头,“你看,人都是向利而生的,我之前也什么都没有,她不也视我如草芥?你说她依赖信任我,若我没有收服也炎与鄂鲁部残军的能力,没有迅速拥有一支叛民军的支持,你猜她待我会怎样?呵,不过是看我有利用价值罢了,人呢?都是以身价论高低的,木序,你想在她心里占一席之地,就得让自己有利用价值,而不是来指望我的知恩图报,或以她的情来打动我,木序,我们立场本就不一致,现在以为朋,是因为前面有共同的目标待捕捉,等此间事了,为敌再所难免,届时,你当以为她,或者我,会顾及这一段过往,而罢战或止戈?除非你们不来打草谷,能做到草木一春自给自足,可是……可能么?”

    木序不说话了,良久才涩声张嘴,“凌城主,你真是……冷酷的叫人心寒,难怪我族骑兵抽签到你凉州草谷区,会面露绝望,你的心……太硬了!”

    凌湙很短促的笑了一声,抬头望向门庭之外,“……同室尚且操戈,何况非我族类……木序,我再教你一句话,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更不要指望别人的良心未泯,想要什么,只有争取握在手里,才是你的,看在同行一场,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本城的萧郡主表哥身份还在,我当保她性命无忧,且有资格有能力得到她想要的。”

    这就够了,木序也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本钱讨价还价的,能得到凌湙这样的承诺,便算是替萧婵要了一层保障,至于一个西炎城的管辖权,有或没有,并影响不到部族的存亡,只能说有妨碍部族挥兵关内的部署,并妨碍不到真正的族内兴衰,大徵将领除了北境,没一个能打的,敢挥兵往沂阳山打他们老巢的,更不可能有。

    大徵兵将在他们眼里,就是弱鸡,地图画给他们都不用担心来犯,至于这边城之主,将兵数目加起来顶多他们部族的十分之一,又哪来的胆气敢挥兵北上?

    反而若能说动他帮扶萧婵,会比嫁予姜天磊更有利,木序转动着心里的小九九,终在萧婵与部族之间,优先选择了萧婵。

    因为萧婵身陷险境,随时有灾殃或身死,部族却兵力雄厚,便是折损整个西炎城,也只惜乎皮毛般损毁,迫在眉睫与可缓兵之间,无疑萧婵更需要襄助。

    凌湙给了他一封信,告诉他,“五皇子被乌崈图霆掳劫,整个东南线被武家军把持,若姜天磊不想花大价钱向凉王孙赎人,最好出兵支援,路线我都替你选好了,从南川府出西城,有一条小道连着废弃的临江渡,木序,告诉姜天磊,若想成功救出五皇子,便带着他用来联姻的江州贵女去交换,至于此意出自谁想,你当知道怎么说!”

    木序埋头接过信封,手背青筋攥的直冒,声音嘶哑暗沉,“凌城主智计无双,我凉王孙的联姻之策,两姓之好,怕是毁了。”

    凌湙轻笑一声,暗含深意,“他若与江州交了好,成了姻亲,你家郡主不是白忙了?木序,我是在帮你家郡主,说到底,我是希望你家郡主有成为你们部族掌权人的一日的,就冲她敢想,有先于其他女人不敢的勇气,我就高看她。”

    能力可以培养,勇气可不是说生就能生的,有多少人在成事之前,就败在了失勇止步之上。

    木序惊讶的抬头,竟在凌湙的脸上看见了真诚,竟是与之前冷酷之态不同的模样,那是发自内心的赞赏。

    尔后不久,凌湙便安排了武景同往临江渡一探,前后发兵共两千,一千与武景同共行,全员扮作落魄逃荒的马匪,一千守在东越线退居荆南区的官道上,以防乌崈图霆狗急跳墙,真往左姬燐的老家里钻。

    他们死不足惜,可五皇子不能死,他得保证姜天磊能顺利接到五皇子。

    等送了武景同带队离开,凌湙这才有空去见了被绑在木桩上,不给动弹的“小宁大人”。

    之前在南线大营的时候,他是被下了监牢的,后尔进了东线城,本也该下到地牢里去,可这人约莫在京中养的娇贵,一路行来竟发了烧,武景同怕人真死了,便没敢将人往地牢里送,只嘱咐人将他绑好,找了军医给开药灌了一两顿。

    凌湙逆着光一步步走近,在暗淡漆黑的屋子里,显出一副高大的身形,直至透窗而过的微芒打在他脸上,才叫人看清来者的年岁,再添上扑面而来的气势,名头呼之欲出。

    凌誉仰脸目光直视,眼中光芒直闪,他生的文气,又养的娇贵,无论肩宽还是个头,都不及凌湙,整个人似小了一圈,在高大壮实的凌湙面前,竟显得过分孱弱,可明明他年长凌湙两岁,如今看着竟显弟相。

    两人一时谁也没出声,良久,凌誉才似熬不住般低头自嘲,“五爷的待客之道,本官领教了,咳咳咳,就说……武少帅当没有那样警觉,在接连被押被看管后,本官终于认知到了一件事,凌城主,您在北境真是如鱼得水,甚至比十年前更得势,且实力雄厚。”

    凌湙定定的注视着他张口,在他说话时挪动脚步左右观察,渐渐移近,直抵到其人面部,盯着他的眼睛细细观察,攸而趁其咳喘之时,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提着他的整个脖颈向上拧,迫的人垫脚纵身,为呼吸艰难吞咽喉头气息。

    “大徵最年轻的状元郎?凌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让你来作犬,你就真当自己是只犬,嗅着味的往京里传信,呵,我还是太低估你了,早前见你的时候,我就该卸了你的胳膊……”

    凌誉被掐的眼前发黑,挣扎着扭动身体,眼角禁不住流出生理泪水,整个人因疼痛而颤抖,本就孱弱的身体如风中飘零的落叶,让人感觉再使一点劲就要掐断了气般,看着可怜又无助。

    凌湙并没有心软,要不是受南川府事务缠身,他早便杀回南线大营宰了此人。

    凌誉脸色更显惨白,眼看气息渐弱,手软脚软,到这时,凌湙才一把甩了人,将手放下,若非被绑着,凌誉这一下得趴到地上去。

    一阵急促的呛咳和粗喘声,响彻屋内,凌湙的身影笼罩着他,垂眼不带半分动容的看着人狼狈争命,直过了许久,久到周围的烛火被允许点亮,刺眼的火光更彰显满地狼藉,这才听见一道微弱的人声响起,“我没有选择,我必须那么做,本官从来没有……”

    啪一声响,凌湙甩手将人的脑袋抽的偏过一边,声冷人更冷,“跟谁本官?你以为考了个功名,就有资格称官了?凌誉,你是不是被他们教傻了?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科举?亏你竟然听话的去考了?他们在羞辱你、驯化你,考验你的服从性,你竟然……还美滋滋的以本官自称,你知不知道,从你下考场那刻起,你便失去了身份的加持,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别太服从他们的那些,所谓为你好的狗屁话?除非,你也在觊觎那个位置。”

    凌誉嘴角渗出血丝,眼泪根本止不住,被绑着的手脚磨的失去知觉,整个人抖如筛糠,声音也破碎不堪,“是,我就是觊觎那个位置,哪怕当个傀儡,我也要站到高处去……咳咳咳,你真是说的轻巧,不服从、不听话、不配合,那我能怎样?我活不活了?他活不活了?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你在北境挥洒自如,有上万兵将任你调令,我呢?我什么人都没有,他更身陷冷宫日日苦捱,我们不是你,撑不过去的,但有能得半刻喘息,我都愿意付任何代价,哪怕知道会惹你生气,遭受酷刑,五爷,我和他手无缚鸡之力,凭的什么脱离苦海?你真是……没有半分能与我们感同身受的心,呵,你其实与他们一样,都只为了利用我们而已……”

    凌湙冷冷的望着他,半晌启唇轻斥,“别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找借口,我给过你们建议,早便告诉过你们,最大的倚仗便是你们自己,只要他们还想用你获得天大的利益,便不敢拿你怎样,你尽可活的肆意妄为,甚至可以任性的对他们予取予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懂不懂?是你自己豁不出去,捏不准他们的用心,便是我给了你再多的建议,你也依然把自己活成了个卑微的性子,你真是……被他们养的将少时的灵性全部丢失,太让人失望了!”

    凌誉瞪着两只大眼睛,气的胸膛直喘,愤恨的吼道,“那个人知道我的存在,却不认我,看着我在那些人手里挣扎求生,养着凌彦培准备随时戳穿取代我,他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我为什么不能配合那些人拉他下位?我当然知道听从他们的安排去科考,有失尊卑,并会留下永远的把柄,成为他们拿捏我的手段,可我不在乎,只要最后我能站在那个位置上,他们自然会拜服在我的脚下,包括你……只要我继承皇位,你也要拜我跪我,凌湙,我不比你差,我只是运气没你好而已。”

    “运气?你当一个三岁就被父兄裹了一身孝布,抵出去给人还债的小儿运气好?凌誉,若这当真算是好运气的话,你父亲,哦,养父家,会那般不遗余力的去祸害别人家的孩儿么?呵,说到底,你只是眼谗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却不知我这一切是怎么来的而已。”

    凌誉禁不住抖了一下,并不敢将眼神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就在他以为带偏了话题时,却听一道声音兜头传来,“别以为扯这些闲篇,我就能饶了你往外传递消息的罪责,凌誉,我不杀你,但我可以将你身上的无相蛊催出来,我倒要看看,在时机不成熟之时,露出你形似前太子的面容时,会有怎样的结果展现,呵,你不是要归宗继位么?我成全你。”

    说着便将一只大掌伸到了凌誉眼前,那养在身上的圣子蛊顺着经脉露头,凌誉本还镇定的表情,瞬间崩不住的抖了起来,整个人直往后退,着力避开眼前透明如白玉般的小蛊虫,骇的差点晕过去。

    “没有,消息没有传出去,人被武大帅扣下了,我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了,凌湙,宁五爷,我只是怕死,但我并不笨,你能在武大帅的眼皮子底下活的肆意,就等于是告诉我,你的底细武大帅全盘皆知,而正如你所言,我的生父闵仁太子有那样的好名声,他也定然会护我一护,武大帅如我猜测的那般,对我生父也心怀怜悯,他愿意庇佑我一程。”

    凌湙顿了一下,握掌将本命蛊收回。

    他其实是吓凌誉的,无相蛊只有在两个同时种了蛊的人一起时,才能被催召出来,否则强行催出一个,另一个会立即死亡,而他不可能在此时,就弄死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凌湙也没有兴致与他掰扯,直接将软的挂在木桩上的人提起,怼着对方的眼睛道,“写奏报,将武家军与东线叛民城的战役,以极为惨烈的方式报上去,尽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抢夺回了失去的城镇,以及被掳劫的受灾百姓,告知朝廷要抚恤银,以及因寡不敌众,闭东线城而不得已让来犯的凉羌铁骑闯进北曲长廊线的事实……”

    凌誉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所获知的消息,正好与凌湙口述相反,战事根本与他说的呈反转态势。

    这是欺君欺上瘾了么?

    凌湙看他的模样,便知道战事上的消息没瞒住他,一时倒生出看好戏心态,闲闲解释道,“监国太子已经派了和谈的使臣,要将整个荆北割让出去……凌誉,我要你的奏报,卡着点的送进京,若满天下尽知武大帅拼尽全力抢夺回的城池,又被朝廷轻而易举的让了出去,你说……会有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

    凌誉倒吸一口凉气。

    本就失去了民心的朝廷,将雪上加霜的更加让人失去信心,百姓会更加不信任当朝官宦皇族,而朝廷若想要挽回民心,就必须大奖特奖武大帅。

    凌湙手掌抵着木桩之上人的颈侧,轻声细语,“一地百姓、数万将士,甚至连同整个北境,没有人在乎荆北给出去的后果,很好,非常好,这样的朝廷,便该沦为满天下的笑柄,而所谓的皇族尊严,呵,在不给出足够大的嘉奖旨意之前,我要他们颜面扫地。”

    凌誉狠狠的打了个冷颤,竟不敢将眼神放在眼前人身上,细弱的声音低若蚊蝇,“我……我写,我一定按着您的意思,一字不差的将情况表达清楚,我保证能让朝廷意识到割让城池的严重性,我保证……”

    凌湙摇头,笑的一脸和煦,“不是的,我不是想让朝廷知道割让城池的严重性,我是想让朝廷知道,辜负大帅和整个北境军民意志的严重性,凌誉,少帅的爵位已经成了大帅的心病,他没有时间了,你懂么?”

    割让出去的土地城池,他能夺回来,可武大帅的命,他抢不过阎罗王。

    凌誉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你这样逼吓朝廷,大帅知道了会气晕的。”

    凌湙顿了一下,攸尔肆意颔首,“他不会知道的,有我在,不会有人敢把实情报到他耳里,所以凌誉,你也别想以此作文章,但敢犯禁,我要你命,我保证会不计后果的捏死你。”

    说完一招手,掣电闪身而入,“主子?”

    凌湙吩咐,“取笔墨,着快马,比着和谈使臣的脚程,将宁大人的奏报送进京。”

    酉二轻声在门外禀告,“主子,人已招集齐备,可以出发了。”

    凌湙扭头,转身,摆手冲着凌誉挥了挥,“五皇子受惊受累,想来也该到了极限,我去送他一程。”

    说的好像要去斩草除根一样,至此时,凌誉也体会出了武大帅一样的观感。

    凌湙委实对皇族毫无敬畏之心。

    而就在凌誉的奏报往京里递出不多时,六皇子清君侧的队伍也拉至天下人眼前。

    前有割地赔款,中间窜出武家军拼死夺城,侥幸获胜的事,后尔六皇子大旗一竖,瞬间便热闹了整个天下,满朝文武都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搅的慌张忙乱,手足无措。

    等到五皇子被江州兵船接走,事端更朝着无可顾及处发展,太子临朝也压不住混乱的纲常,正愁的一脑袋白毛汗之际,文殊阁三位阁老借着状元郎宁大人的奏报,一举将凌湙给提到了众人眼前。

    凌誉奏报末尾如此写道,“大帅义子武景湙,在战中表现优异,堪称冠军之勇……”

    他纯是为了讨好凌湙,却哪知正撞了阚衡的意,联合段高彦和袁芨,翻出以往凉州拒凉羌铁骑的战报,要为凌湙请封爵位。

    第二百二十六章

    凌湙清点完兵将, 交待好了东线城里的事务,特别是武大帅亲卫守门户的那一波, 叮嘱他们万万注意武大帅行止,但有异常便派令兵去寻他,纵被十万火急之事拖累,他也会立刻赶回。

    为让武景同全意立功,他特意解释了此战的重要性,让正副两位亲卫长以大局为重,勿扰了武景同的心绪,使之前功尽弃。

    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实现大帅之多年愿望, 就看这一战了,身为亲卫,两人都知道轻重缓急,再有凌湙一直以来的态度,便是有违亲卫条例, 也顶着处分应了下来。

    亲卫守则条例之一:除主上之令, 勿任人唯亲, 这个亲其实也包括了少主, 也就是说,武景同其实也呼不动他们,凌湙按理就更不该张口, 可如今情势须臾万变,再捏着分寸死磕,便显出了不合时宜的僵化秩序。

    二人随侍大帅身边多年, 各领一班,分明暗桩, 都属能殉葬的那种死忠,自然也清楚凌湙与武帅父子之间,更真实的相处细节,有比旁人更信任凌湙的基础,对比这亲儿与义子之间,从心而论,有时候会更相信凌湙的可靠度。

    能力是一方面,十年如一日般敬爱他们的主上,奉之为父,孝义有时更胜亲子般诚意满满,他们跟在身边,陪着看了听了许多年,早不被离间之言左右,会有属于自己更中肯的评价,因此,偶尔凌湙叮嘱个什么事,只要不背主之意,都能点头应承,更况乎主上康泰之事,俱都沉缅于前次昏迷期惊险,忙不迭拱手接令。

    大帅的固执,与对皇权的忠诚,在被凌湙鲜血淋漓的一番深扒后,竟破天荒的得到了这帮亲卫的拥拓,便是武景同都不敢当他老子面,揭露朝廷对北境对帅府的不公,却叫凌湙一番锥心之言说的正中靶心,很是戳中了这帮亲卫埋在心底最隐秘的牢骚,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凌湙充当了一回他们的嘴替,说了他们不敢说之言,如此意会神交之朋,又以他们的主上身体为先,吩咐个事,交待个话,那定然是要满口答应的,哪怕事后可能会以背主之罪处罚,但在一切为了主上安危为前提下,他们也愿意顶这个所谓的“悖逆”之罪。

    亲卫的使命是护主,哪怕主上一意找死,在还有可能寻一线生机之前,亲卫都不可能真的躺平陪主上等死,总要挣扎着护到最后。

    凌湙知道他们不能违逆或阻止武帅言行,但往外递个消息送个口信,只算是最轻的一种破律,事后只要坐实了护主的名头,连罚都不用罚,因此,倒也不用担心会背上个,收买串联大帅亲卫的罪责。

    他自被大帅府那帮幕僚忌惮后,便一直规律着自己在帅府众人面前的行事,轻易是不会越界指挥大帅,或吩咐武景同身边人做事的,能叫他开口叮上一句,可见他心里的担忧。

    速去速回,便是他此次的要诀宗旨。

    因此,他并未等凌誉将信写好,而是让酉二守着凌誉,将他写好的信看过之后直接送出。

    酉二是凌湙的忠实追随者,他并不觉得,且真心的认为凌誉写在奏报上的,夸讲凌湙的话句句属实,字字为真,甚至对于凌誉的“懂事”,还给予了眼神嘉奖。

    就该让朝廷知道他家主子的功绩,再如何辞藻华丽,都不足以形容他家主子的伟岸。

    夸,就该狠狠夸!

    以往有关北境战事的奏报里,大帅都按凌湙的意思,刻意弱化了他的存在,只在最近五六年,让武氏义子武景湙冒了头。

    因为凉州发展太好了,近乎以一己之力克尽凉羌来犯,令境内整体民生都跟着上浮,人口增长不说迅速,至少很强过关内数地,来往商贾四通八达,根本封不住内里贫瘠的口,堵不如疏,越瞒越容易引人深究,况且就纪立春那能力,倒吊着他抽,也抽不出个经济繁荣,满朝文武不会有人信他的“治理之功”。

    这时候就得有人担一个协助之名,又有武大帅也不愿埋没了凌湙的名头,于是商量来商量去,终让武景湙以凉州副守之名,在朝廷众人眼里挂了号。

    北境是武家的地盘,担着整个境内安危,除了三州大将有朝廷任免权,余下副职以外的位置,武大帅就能以帅印封赏,他任用自己义子为凉州副守,道理人情都有的说,如此一来,便连知情者都选择性的闭了嘴,更揭不出凌湙的真身了。

    有勇有谋还有治世之才,与凌湙打过交道的数人,无不扼腕震惊,不知是恨自己手段不够,没弄死人,还是后悔自己眼光不行,竟看漏了人才,反正从凉州开始蒸蒸日上后,那一波当年动手脚之徒,就没几个能睡安稳的。

    可现实又迫的他们不敢动,凌湙深刻运用了光脚不怕穿鞋的道理,握着他们的把柄,和己方的秘密相互制衡,又有阴测测随时等着收渔翁之利的陛下在,整个头部大佬只能咬碎了牙的将忌惮咽下,还要兜着一脸无事人般的模样,配合武大帅的奏报夸一波虎父无犬子。

    就这么说,在凌誉这封明晃晃透着替武景湙表功的奏报前,他们是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扭转这种被动局势的,都在等着最后的翻牌时刻,然后算总账。

    凌湙给他们的信号,就是甘为武氏助力,扶武氏据北境为王,行为轨迹里都透着要将北境,彻底武氏化,明明能力在武氏继承人之上,也有了义子名分,足有一争之力,却愿意让功让绩,推武氏少帅上前,一副不慕恋权势之举,让人搞不清他的真实意思。

    整整十年,他都以武氏为先,共融为一个整体般的,将自己隐匿在各种名望之下,没有人能从中觑到好法子,离间他与武氏的关系,便是暗暗将他独大的隐患透给帅府幕僚,得到的结果也不理想,人家武氏父子信任他的程度,比外人想像的更深。

    北境奏报里,从来没有出现这么高的赞誉之词,便是凌誉自己写的时候,也未意识到这封奏报将会引起怎样的波动,他是在被凌湙诘问、惊吓过后的自我保护,启动了应对长年监管他的两位师长的谄媚功能,以极尽讨好之能的,将东线城的收服之功归在了凌湙身上。

    尽管这是事实,可按往年报功之奏,是不会出现这么真实的报表,功绩点定然是要归到武景同身上的,便是凌湙走前交待的意思,也是主推武景同来领这份功。

    这是他在意识到朝廷,是有意卡着武景同世子爵不给的时候,想到的最高明谋,要用一份足以功高震主的功绩,逼迫朝廷表态,在民心与刻薄有功之臣间,不得不妥协给赏。

    为此,他甚至铺设好了后续一切事宜,将所有的风头和露脸机遇,全往武景同头上戴,引导他分析战局,预先设伏等有关于明面上,能在众将面前有言有据的书面和理论功夫,连武大帅都在武景同出兵之前,给予了刮目相看的赞许,不管武景同是不是真的成长了,但于此战而言,他到底是清楚了前后牵扯,以及打好这一战的全局走向和重要关联,这就奠定了武景同获得认可的基础,也令凌湙放心了许多,至少这次的战功,会有足够的说服力,完完全全将武景同推上位。

    他唯一的疏忽,就是未算上酉二对他的崇敬,对于凌誉写在奏报里的赞誉之言,全然未提警醒,以及未察不对,因为在酉二心里,他家主子当得起这样的夸赞,况且那么长长的一封奏报,才在结尾处提了那么一小段“武景湙”的功绩,根本也不足以引起被捧杀的戒心,连书写人凌誉,也未往捧杀上想,视为很平常的巴结之举。

    毕竟自己的命现在是在别人手里么,讨好巴结上只言片语,亦属官场正常社交。

    写的人未觉有异,审的人未觉有诈,送的人更不会知道这一封手书会引来什么后果,在凌湙忙着替武景同压阵脚的时候,历史的拐点就这么悄然出现了。

    搞政事的,心思都贼多,且敏锐,以往的奏报上顶多缀个武帅义子的名号,不会有夸言,亦不可能出现其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的给人一种他始终在的信号。

    在,却不争功,表述出自己与武氏同进退的意思。

    凌湙防备着京中背刺,远隔千里也要控制着文殊阁三分之一的议事权,与阚衡、袁芨,以及掌控在手的段高彦,达成同制闻、关、莫、黄四位阁臣的同进退协议,基本能控制住朝议走向,而让他意识到阚衡有小心思的关节点,便是出在了武景同世子爵的册封上。

    袁芨对北境是没有敌意的,甚至清醒的知道武帅府对于北境,对于大徵而言的重要意义,他不会在武景同的事上卡附议章,黄铭焦属于墙头草,有保川府的盐井收益在手,他也不敢卡附议章,段高彦是自己人,更没有理由卡,所以,当请封的折子一而再的被打回来后,凌湙便知道了阚衡的态度。

    闻、关、莫三人是一体的,他们反对有站住脚的理由,因为本身就与武大帅有隙,卡他儿子的请封,实属正常敌对之举,但阚衡出其意料的也跟着卡,就属别有用心了,为此,凌湙直接解退了他荐来凉州,辅佐他公务的几名僚属作为警告,并从此予他留置心眼应对,否了他更进一步的合作交好,与之渐行隔阂。

    阚衡的心思自此暴露,同时也代表着他身后麓山书院的态度,他们想簇拥着凌湙反客为主,尤其在看到凌湙在凉州发展上起到的作用,就更加坚定的想要推其上位,恢复宁公坐镇北境时的威名,一时间坊间所谓名门之后的吹捧之言,盖过了武景同这个帅府继承人的名头,若非武氏父子心性宽忍,有容人之量,这波离间计就成了。

    凌湙再不肯与麓山书院苟同,虽未明面上撕破脸,可凉州官场渐渐清理了麓山所出之僚属,便是胡济安也未能避免被边缘化,凌湙在用人上,颇有点揉不进沙子的严苛。

    最先从奏报上看出机遇的是阚衡,他承担着麓山书院与凌湙交好沟通的重任,结果因为手伸的太长惹毛了凌湙,而让他与麓山书院渐行渐远,虽本人表面平静和泰,内心却燃成焦油,同时心里还有深深的恼怒,认为自己一腔真诚没得到应有的回报。

    他自负的认为,所有男儿都有一颗称王霸天下的心,但有机会送到眼前,没有谁能受得起诱惑,雄心壮志才是男儿本色。

    可他忘了,雄心壮志也分人,不代表所有人都会为了这个雄心,去独霸天下,或称王占地,起码凌湙并不鸟这套理论,他安于的现状,是所拥有的地界战火失灼,百姓安康,周遭孩童天真欢乐,触之所及民生富态,身边有亲长,马侧能呼朋,劳心却不焦灼的随心过一世。

    够了,这就够了,这已经能弥补上一辈子泥里打滚,生命线上常蹦跶的失眠惊心,没睡过整囫囵觉的遗憾了。

    打天下,成为别人证道工具,真想都别想,他才不干。

    凌湙很果决的,单方面掐了对方妄念,一意要走自己认定的道路,谁来游说都只会得到他喷成筛子的冷待。

    双方关系就这么僵持了下来,好在除了这方面的争议,其他时候大家立场都一致,对着闻、关、莫狙击仍有握手合作的间隙,如此种种,便也不冷不淡的维持着基本平静。

    可平静不代表无波,尤其是阚衡这样的政客,但闻有一丝腥味,是不可能放漏机会的,凌誉的奏报一进文殊阁,他就意识到了机会来临,吊着书袋的将武帅义子夸上了天,无视闻关一脉投过来的讶异眼光,先联合到了段高彦与袁芨,言语中透着对凌湙诸多付出的疼惜,暗示二人可视时机替凌湙在朝中发一道音,以宣告他的存在,不至于一直默默无闻下去。

    段高彦本身就是凌湙的人,一荣俱荣,他自然是希望能跟个前程远大的主子,袁芨呢?一直以为阚衡拜了凌湙为主,并不太清楚二人相处的细节,见段高彦频频点头,阚衡极力推荐,便也顺水推舟的以沉默表达附从之意。

    再之后,阚衡便以舌灿莲花之姿,暗示闻关一脉,分离北境整体局势的机会来临,只要推了凌湙上位,北境山头另立,一山不容二虎,纷争迟早从内部渗透瓦解,如此一来,武氏不足为患。

    奏报是闻关二人的高徒写的,状元郎的背景满京皆知,按原本的交待,他们是要凌誉拆武家台的,可看这捎回来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与出京前的吩咐相悖论,这很难不让人多想,再一沉思,就不免往阴谋论上想。

    拆武家台,不一定就要拆武氏血脉的,义子也是子,且人心隔肚皮,若有人从中推上一手,翻脸尽乎可行,凌誉捎这么一封奏报回来,难不成就是有暗示他们有文章可做?再联系阚衡的热切,难不成是武帅病危,终于让那小子生了取而代之的野心?

    扶还是不扶?会不会前刚驱狼,后又引虎?

    可不管凌湙能不能成虎,北境那一块地方,势必要催生一场乱的,不用内斗拖住他们,等到京中夺位的权力交迭一起,擒王军会立举大义之旗,那整体实力太可怕了,整个关内恐没有可挡之军,因此,北境得乱,必须得搅得他们自顾不暇,无有可腾挪之力。

    双方一拍即合,趁着悉知内情的陛下昏迷,鼓动蒙在鼓里的监国太子,拟议对武帅义子的表彰,找的借口都是现成的,有奏表,有硬摁着世子不封的前情,一个巴掌一个枣的,用赏义子这样的小恩惠,向世人展现朝廷对武氏的重视。

    这招可太恶心了,百姓并分不清这道赏的用意,只知道武帅府得到了应有的厚待,算是给了武大帅高规格的尊荣和尊重,连义子都得到了封赏,亲儿顺利袭爵还有问题么?

    没有问题,顺理成章。

    朝议几乎不受阻碍的进行了下去,却在给凌湙的官职上产生了分歧,按阚衡的设想,直接一步到位,以义子之身,承帅府爵位,又不是没有先例,且能更迅速的分裂北境局势,武景同但有不甘,北境必乱。

    可闻关一脉心惊肉跳,下意识否决了此议,提凉州大将上头,认为纪立春不堪大用,倒不如让出位置给凌湙,让他名正言顺卡上一州之主位,如鲠在喉般刺着武帅府众人神经。

    阚衡不同意,搬出凉州实际掌权人就是凌湙的证据,言此封赏于实质无用,并挑拨不动他们之间的信任危机,反会打草惊蛇,让以后的谋策失去应用效益。

    双方争执不下,直接暂摆了封赏议程,因为有更严峻的事端出现了,凌湙让人卡着奏报送进京的另一目地达到了。

    朝廷天使一入荆北就傻了。

    说好的荆北一地尽失,武家军尽殁,满城哀嚎,全线尽数落入凉羌铁骑,正等着大徵来议和,卑微讨好的局面呢?

    哪呢?凉羌铁骑呢?以及半道乍闻五皇子被掳的噩耗,真假当中,哪个为真,哪个当假,实情呢?

    实情就是只有五皇子被掳为真,其余消息均为假,礼部官员和宣旨的朝廷天使,被引着进入东线城,见到了面容苍白,却仍活的有生气的武大帅。

    咕咚一声,全数人尽皆受到大帅威仪的逼迫,膝都不带直的跪了,而因为有凌湙事前的预防针在,武大帅在看到割地赔款旨意后,并没有出现晕厥泪崩之相,只面无表情的捧着旨意看了许久许久,久到所有人跪的膝盖都麻了,才听到上首处的老帅一声悲痛愤呼,“君要自亡,臣当死谏,呜呼哀我臣民百姓,无有可靠君父,无有青天官署,国持不久,衰日可见,痛哉悲哉,陛下啊!……”

    近身亲卫立刻上前,狂往大帅嘴里塞药,那是凌湙临行前留下的,为着就是防这一刻的悲痛。

    武大帅摔了旨意,按着胸口让亲卫将这一行人绑了押走,并勒令不许将朝廷旨意宣扬出去,想要按下这道耻辱之旨。

    然而,凌湙正等这旨行事呢!

    一行人刚进东线城,酉二就将消息传给了他,尔后不出半个日头,朝廷割让整个荆北,以求和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徵,再半个日头后,替武家军报功的奏报也从京中传了出来,满天下百姓这才从中体味出了忠义之后的背刺,而且是来自朝廷百官君王的背刺。

    人家武家军拼死守住的城池,你方朝臣都不调查清楚,就认定了地失人亡,颁发的旨意里,连抚恤安慰之语都无,未有一声问候,轻轻松松略过了数万军民,寒心,真是太寒心了。

    满殿朝臣傻了,监国太子也傻了,这才记起己方在收到状元郎奏报之前,都干了什么蠢事,那一队派出去谄媚议和的使臣,根本没想起来召回,等引起满天议论,宣扬的天下尽知时,所有辩解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监国太子本身粗枝大叶,不会想到这样的巧合存在人为的痕迹,可文殊阁里的几个老狐狸,却私下碰头算计了一把时间差,悚然而惊的意识到,这里面可能着了某人的道。

    阚衡更脸色难看,将觑到的机遇,解读成了某人故意放开的漏洞,就是故意引发他联合其他人搞事,从而疏忽那一行天使的行动轨迹,造成比议他功更盛大的非议。

    他应该想到,依某人行事的缜密性,不该漏出这样的破绽让自己抓,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人算准了他的急不可耐,闻腥而动。

    可怕,太可怕了。

    试问,满天下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武帅府的赤胆忠心上,热烈谈论着父子同袍披挂,为国尽忠执守的惨烈战事里,谁还记得一名义子的“寸许之功”?

    他故意扩大奏报尾端上的赞许之言,一时竟显得那样可笑,在武大帅咳血拖病体上阵,在武少帅身先士卒,力抗凉羌铁骑而不退的大义里,武帅义子坐镇后方调度的安逸指挥,显然不够劲爆夺人眼,风头根本敌不上血染风采后的武景同。

    朝廷必须得给武帅府一个交待了,天下民心尽等着朝廷表决,哪怕向来不在乎风评的太子殿下,也意识到了民心的动荡,急诏文武上殿议事。

    这个世子爵不给不行了啊!

    阚衡不甘心,非常不甘心,而那些自认为被某人摆了一道的阁臣们,更气自己上了圈套,竟叫一个千里之外的小子算了心,一时间各方思量,眼神交汇。

    封,一起封。

    世子爵按常规给武景同,武帅义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定要给他个大大的惊喜。

    凌湙收到计划成功的信报时,人正守在南川府往临江渡的过道上,正与武景同背向而驰。

    武景同卡着临江渡,正对乌崈图霆一行人,凌湙也卡着临江渡,对的却是从南川府出来的姜天磊一行人。

    他仍做着塬日铉的装扮,手下带的都是之前的叛民装,只要遇不到乌崈图霆,按木序走前的隐晦语境,他当不会在姜天磊面前拆了自己的台,那这假身份的戏眼,仍能唱上一出。

    至近日落时分,他才从远处听见了成列,急促奔来的马蹄声,阵阵踢踏着脚下土地,发出连天的震动,他挥手让一多半人马藏好,自己则只领着掣电等区区数十人,守在道口边。

    远远的,便见一身着精致银光铠甲的将军领头奔来,其身后跟着数千众精骑,俱都铠甲崭新精致,武备锋利闪耀寒光,在残阳的映照下,颇显威风凛凛,声势阵阵。

    而在队伍的尽头,则勉力跟着一辆精致小车,华盖罩顶,玉珰叮咚,偶尔内间惊闻娇呼,短促中带着泣音,惧怕与惶然同步,似揪紧了脖颈的雀鸟,脆的恍惚魂断。

    想来,应当就是江州抛出来,准备用予凉王孙结亲的贵女了。

    凌湙显出半个身形拦路,惊的迎面而来的马队人立而起,一声紧凑的呼哨声顿起,停脚的众人这才看清了一行人的面目,掣电领着数十人在凌湙身后默默抽刀出半寸,以防身份泄漏后兜头而来的杀招。

    姜天磊被亲卫护持在正当中,定睛往凌湙脸上看,沉默片刻方道,“你在此作甚?贵主日前已经出城,正休憩在你等先前驻扎的小镇里,那个叫木序的是授你意给本公子带信的吧?哼,倒是条挺忠心护主的狗。”

    掣电刀出鞘,脸现怒容,他身边的手下亦个个抽刀拔鞘,一副杀气腾腾样。

    凌湙勒着马缰绳来回晃荡,满头小辫上的玉穗子在风中叮当,眸光沉沉的盯着队伍之后的车驾,笑意不达眼底,“欺负了我们郡主,还想越过她与凉王孙结亲?姜大公子,你是否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呵,缩在南川府里,我不能拿你怎样,可出了南川府,就由不得你了。”

    说完一招手,那些隐在暗处的手下便冒了头,人数上没有对方的多,装备看着也参差不齐,可胜在浸过血的胆魄上,那是只在战场中淬炼过的老兵,才有的凶狠气势,非是一群养尊处优的江州兵可比。

    姜天磊严肃了表情,攥紧了手中缰绳,冷声诘问,“什么意思?你们郡主与凉王孙不是一起的?”

    凌湙昂起下巴,蔑视般的看着姜天磊,“是一起的,但代表着不同意义。”

    话过两句,凌湙便肯定了木序的暗中协助,他确实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这让凌湙接下来的计划更顺利了几分。

    “我萧氏的郡主,自然比那无父无母的孤孙贵重,姜大公子,你可能不太清楚凉王帐目前的形势,老凉王余下尚有数名实力雄厚的王子,乌崈图霆是其中实力最弱的一方,他尚需要依持我萧氏稳住局势,又怎能无视我萧氏郡主受欺辱?哼,你当我拦在此地为何?他说了,让你把江州贵女交予我等处置,我部郡主遭受了怎样的欺辱,你江州贵女便要十倍偿还,且他……并不介意收容你江州的这等残花败柳……”

    极嚣张之情态,说出极恶劣之言词,微表情里透出极具挑衅之意,全一副江州不过尔尔的蔑视。

    前次的江州兵报里就有具象的描述,言江州兵将对出生优势相当在意,万分受不得一点激将,尤其门阀间的攀比,辱及贵门比辱及自身还难忍,而此次出江州议亲的贵女,无论其出身如何,但有背负了一个结亲的使命,其门庭身世便代表了整个江州。

    隔山打牛,打的便是江州的脸。

    凌湙也知女子在这世间的艰难,本不欲为难一素未谋面之人,奈何此间男子总爱以女为货币,偿以身价值交换,找借口都绕不开三板斧,前有萧婵,后有江州贵女,再显贵的出身,一旦沦为交易物,便也失了生为人的基本尊严。

    他知此女无辜,那从队尾马车箱里传出的哭泣就未停过,可若不以她开局,他拦道的理由便站不住了,毕竟从始至终,在姜天磊的眼里,他脑门上就刻着萧氏字样,替萧婵出头也乃应有之义。

    凌湙之前在与姜天磊打交道时就发现,此人相当要脸,尤其注重出身排场,你看他出个门,都还要配备相应的仪仗,就能知此人极以门楣出身为荣,是个容不得门第沾灰之徒,辱他或能挑起怒气,却也有可能因为情势,而按捺脾气,忍而不动,辱及他身后女眷,但凡是个男人,为情为面或为给人看的胆魄,都得跳炸出来开干。

    有关男人的情面,以及在雌性面前撑开的雄胆,古今皆同,不然怎么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呢!哪怕是个要送出去的红颜,那也是经了他手的颜。

    车箱内女子掀开帘一角,露出小荷尖尖的惨白下巴,细语轻斥,“狂徒,休要以我为质,来要挟大公子,本姑娘便是死,也绝不受尔欺辱,大公子,请赐窈娘一把匕首,窈娘绝不会使江州蒙羞。”

    咦?

    凌湙歪头顺着马骑间隙往发声处看,瘦瘦小小的一截皓腕,上竟有青黑斑驳,看着就跟被绑缚后的伤痕相似,再往发声之人脸上看,眼睛里透着的,与嘴上说着的,正呈反向。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并无死志,反而透着满满的求生意志,小小红唇紧张轻抿,紧紧的盯着姜天磊的反应,扣着车帘角的指尖掐出红痕,显示出她内心的焦灼。

    这是一个有自救意识的姑娘,且外表与性格很不相符,懂示弱,更懂见机行事。

    凌湙轻捻手指,收回眼神转向姜天磊,昂着脑袋继续嚣张,“姜大公子若舍不得美人,自己献身也行,听闻江州好南风,刚巧,我乌崈王孙亦好,似姜大公子这样色儿的……虽年纪上去了,身形却柔弱似柳,倒也未……”

    隔着车帘都能看清内里之人快速捂嘴的动作,整个身体呈前仰后翻状,戴头上的金钗玉坠更叮当乱晃,至此,凌湙便肯定了心里的猜测,这车内的女子,定然是被迫来和亲的,也许是碍于亲情家人的捆绑,她来了,但过了江却似要逃,尔后被发现,被捆,到这会儿,似已经与姜天磊翻脸无疑,否则就解释不清那透帘而出,似压未压得住的闷笑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比单纯送一个逆来顺受,被教化的三从四德之人,好劝服多了。

    姜天磊面色漆黑,怒容挡都挡不住,一把抽了镶金嵌玉的宝剑出鞘,“你找死,我江州门楣岂容你等玷污?今日便是与萧氏撕破脸,也定不饶你。”

    凌湙挑眉,提刀比划,一副恍然大悟样,“哦,姜大公子这是选择弃我萧氏,而就乌崈王孙了?也是,谁叫他先我一步绑了大徵的五皇子呢!姜大公子,不如咱们打个赌,那大徵的五皇子没有我萧氏的同意,你带不走,乌崈王孙不替我萧郡主出掉恶气,绝不敢轻易与你换人,呵,届时你便是贡上十倍的贵女,也赎不回你要的人,姜大公子,我萧氏的郡主,可不是好欺的。”

    车帘缝里露出一只好奇的眼睛,偷偷观察着异服异发式样的少年,攥紧的手里捏着一枚玉勾,那是临行前她祖母给的。

    “窈娘,祖母知你心思细腻,从小便比别的姐妹聪颖,你现在记下祖母的话,切记,或可救你一命。”

    窈娘跪在族中祠堂的地板上,这里从前是不准女子进入的,可她却被允许进来了,因为她知道,过几日出了这个地方,她或许再无可归家的一日,又或者这个地方,都将成为别人的地盘。

    “此勾玉是当年祖母嫁来江州时,与兄长,也就是你的舅公,一对半分的其中之一,窈娘,你族中兄弟尽皆受制于人,姜氏欺人太甚,挟了我族全数男子作质,使我不得不放信予你舅公,却一言片语求救无能,如今只能舍了你去以身伺虎,但求有幸能得遇一二北境兵将,传一息半点我族的求援信息,多年隔阂,我与你舅公信不通,言不和,他收了我要与姜氏联姻的信后,定然要气恨恼我,窈娘,祖母别无所求,但有时机,你要将祖母的心意告知你舅公,联姻非我情愿,我出身北境,视之为生命的归处,又怎忍心陷北境于绝地?只情势逼人,祖母身不由己,望你舅公看在姐弟一场的情分上,救一救你的兄弟姐妹,孩子,若求救无门,天下之大,便跑吧!随便去哪里,只别落于敌手,那是江州豪族对于我武氏的污辱和玷污,死,也不能落入凉王帐……

    窈娘,你身体里流有武氏的血,江州要自立,却惧于天下人之悠悠众口,推我族子女予异族联姻,为的就是拉北境一起蹚浑水,他姜氏故意娶你寡居的大姑为续弦,本就存了不予她子嗣的心,不过一个虚空名头而已,其真实目地,就是要用我族女子去构陷北境武氏通敌,儿,祖母约莫是见不到你舅公了,你万万要替祖母去你舅公面前陈情剥析,祖母虽是外嫁女,但离家几十年,从未敢忘本,祖母从未有一日敢忘记自己的姓氏,和亲长的教诲……”

    打起来,打起来,窈娘双手攥于胸前祈祷,身上长长的裙摆打结系于膝上部位,宽大的笼袖紧紧系缚在身上,整一副做好了随时跳起来跑路的态势。

    凌湙拔刀逼迫,拧眉催促,“姜大公子,前次拒于城门外的仇,今天便一并报了吧!”

    说完手一挥,整兵列阵全员战意燃起,掣电带头呼和,“把人交出来,或者姜大公子舍己为人,自己出列?哈哈哈……我们乌崈王孙可是谗江州美人很久了,无论男女,他来者不拒,都能行。”

    姜天磊再忍不住,仗着此次出行人多,挥动手中长剑,怒声发令,“杀了他们,我要用他们的头给凉王孙当见面礼。”

    而另一边武景同正扮作走岔路的马匪,巧遇上乌崈一行人,双方俱都惊讶戒备的持刀迎敌,打头的扮成马匪头子模样的副将,一声怪调叫出,“哎呀娘喂,敌骑怎地入关了?兄弟们,来活了,捞一个敌骑人头回去,咱就能上岸当良民了。”

    早前的军功兑换方式,十个敌骑人头就可以换个小伍长,百姓间流传一句话,就是杀人犯事者,若能偷一个凉羌人头来,就能抵死罪,换而言之,入了草寇窝的,若想重入良户籍,也可照这规矩来。

    送上门的机遇,这一声吼出去,立刻就得到了响应,“杀,杀完下山娶媳妇。”

    有了良籍,当然就有姑娘嫁了,一帮年轻力壮的小子,立刻真情实感的喊上了,喊的比真金还真,“杀,杀完下山娶媳妇。”

    武景同跟后头脸颊直抽,看着自己的部下提着刀就往前冲,根本无须催战,个个杀气腾腾。

    乌崈图霆仓促应战,边战边退,带着挟持住的五皇子,一点点的往临江渡里退,他也不敢将全部兵力压上去,以保留最大实力为前提,且战且走,而武景同他们就跟一群工兵蚁似的,跟后头一点点叼走落队的敌骑,主打一个狗皮膏药甩不掉的态势。

    临江渡里的马匪群落被惊动,岗哨登高一看,哎哟不得了,咋进来这么多人?还异装异服的,再定睛一看,嘿,里面似乎还有自己人,立马一嘬口哨,叫人,抄家伙。

    乌崈图霆本想忍出这块狭小地,等上了南川道与姜天磊汇合,再反手将这帮烦人的家伙收拾了,结果没想到,人不仅不见少,还有更多的往外冒,拿枪拿棒,甚至拿叉的,赤脚光膀子敞撩怀,特别是看到他队伍里的财物,那见钱眼开的谗样,直接炸起了他的头皮,猛然间意识到,这土疙瘩窝的山匪有吃人的本事,再这么退下去,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杀,统统杀光。”乌崈图霆不忍了,也忍不了了,双腿一夹马腹,挥刀就将靠近他的一个马匪给劈成了两半,撒血上天,声震五内。

    临江渡里立刻刀兵四起,冲杀叫喊声漫天,武景同带人混在里面,这边戳两刀,那边推两把,一会将敌骑往东边引,等烧了东边的寨子,又跑去西边,那隐在临江渡里多年的马匪,猝不及防之下,根本连情况都没弄清楚,就叫这帮不知道哪来的外贼,给打的四散奔逃,抱头鼠窜。

    凌湙横起长刀,一举将近前人劈开,避开兜脸而下的血雨,指挥掣电等人往姜天磊方向冲,那些江州所谓的精骑,哪见过这么猛的冲撞?根本不敌一回合之力,数千人被切割成了几小块,分而杀之,姜天磊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惊惧惊骇,被身边亲卫团团围着往旁边撤。

    马车上的女子静悄悄溜了出来,仗着车轮的掩护,转身就钻进了旁边的草丛里,然后就慌不择路的开跑,也分不清什么方向,只往林深草密处藏,好在事前早捆好了衣裳,这一跑动可节省了不少事,没受袍袖拖累,不大一会儿,就跑出了战圈。

    凌湙坐在马上看的清楚,那小姑娘跑的连头都没回,去往的方向正是武景同的埋伏点,他本意也要驱使着姜天磊往那个方向去,便笑着指向跑走的人,好意相告,“美人落跑了,姜大公子,你们江州这诚意很有待商榷啊!”

    姜天磊气的直喘粗气,咆哮吼道,“周氏窈娘,跑了你,跑不了你家,你不去,你姐姐妹妹总得有人去。”

    凌湙眯眼,周氏?过巧了吧?

    远处的周窈娘身形只略顿了一息,便立刻又头也不回的跑了,小身形灵活几转便不见了影,气的姜天磊更冲天狂怒,“武氏老妇,本公子就知道你不老实,原来竟让你孙女搁这摆我呢!”

    他全然不知道对面所谓塬日铉的真身,握着剑策马就要去追人,可凌湙何其聪颖,只言片语就能串联一切,几个字就能推敲内情。

    周氏,武氏!

    武景同的姑姑,嫁的夫家就姓周,他恍然明白自己看那车厢内露出来的眼睛,为何如此生动有灵气了,那是一双与武景瑟极像的眼,七八年前的武景瑟就似这姑娘般,一个眼珠子一个主意悠的人团团转。

    好家伙,这姜家是捏了武氏姑姑一族人,为自己家的大业铺路,掐了武家姑姑的咽喉,令她发不出半个字的求救信号,迫的他们这边以为武家姑姑慕恋权势,变心变节,让大帅跟后头伤心呕血。

    很好,本来还要考虑放不放你回江州呢,这下好了,不捉了你,都对不起武家姑姑受的气。

    凌湙一个手势打出去,刚还佯作疲软,半打半退,以将人拱入临江渡为先的队伍,瞬间气息凛烈,变了表情,刀营骑兵阵瞬间成型,个个伏低了身体,如待进攻的虎狼之师,怼着姜天磊所带的江州兵方向就冲了过去,期间不带半个字的拖沓,甚至凌湙都没有像之前那样开腔忽悠,说打就没有空吆喝的。

    姜天磊所在部,连同他招揽的所谓高手,在真正的精骑面前,不够一顿冲刷的,凌湙指挥着骑兵阵,如尖刀般劈开了他左右的防护,以迅雷不及耳之势,把姜天磊从团团包裹着他的亲卫堆里提溜了出来,宽厚的刀背一举将人砸晕了头,然后拖死狗般的将人甩在了马后背上,眨眼功夫,那群江州兵便失了主将,立刻如散沙般轰然而退,又被掣电带人全往临江渡里赶,赶鸡鸭似的往武景同的圈里送。

    武景同那边顾及着五皇子的性命,都不敢大开大合的杀,乌崈图霆也意识到了五皇子是张性命保护牌,时不时的提溜着五皇子挡箭挡刀,五皇子吓的仓惶抱头,对着“马匪”叫他们让道,并报出自己的身份,要“马匪”乖乖站好束手就擒。

    两方正疑窦着相持不下,江州兵便横冲直撞闯了进来,这骚乱一起,又立刻混成了一锅粥,掣电勒着马满地找武景同,从一堆人后头找到了他,贴耳将凌湙逮了姜天磊的事告诉他,然后指着乌崈图霆道,“主子说了,他已无用,少帅可杀之捞功。”

    武景同捏紧了手中的刀,沉声问,“五皇子呢?接回去?”

    掣电摇头,“放一小半残余江州兵,送五皇子去南川府。”

    凌湙没有去与武景同汇合,说了给他压阵脚,如今将人杀残了一半,且已全进圈,剩下的事就当归了武景同,他等着最后结果就行。

    姜天磊被他那一刀背砸的不轻,就算身着厚铠,也嘴角渗血陷入昏迷,一张脸擦伤严重,闭眼躺地上无知无觉。

    “你……你把他杀了?”

    凌湙转头,就见返回的掣电手里拎着一人,却正是跑走的周家姑娘,正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又骇然的望着地上的姜天磊,手指在两人间划来划去。

    “搁哪捉的?不是跑了么?”凌湙问,边擦刀边漫不经心。

    掣电将人安置在地上,闷声回答,“那边有个捕兽洞,她掉坑里了,我回头时正听见她在里面哭,就顺手给提回来了。”

    周窈娘抱着摔伤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近姜天磊,夺了他手里的长剑就要往他身上戳,却叫凌湙拿刀背格开,道,“他还不能死,留着有用。”

    他一开口,就吓的周窈娘后退避开,倒退着连跌出几步远,显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惊慌茫然,“你……你要带我去漠北么?我可以不去么?”

    凌湙顿了一下,抬头飞快的与掣电对视了下,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掣电没向这姑娘透露己方身份,一时便顺嘴接了下去,“你有选择么?”

    周窈娘低头想了想,将身上的所有首饰拔了下来,全推到凌湙面前,认真道,“很值钱的,真的,全是我祖母的陪嫁,给你,听说你们那边不产粮食,这些可以买很多很多,比捉我有用,我能吃,很费粮,且我也不是江州第一等的贵女,是个徒有其表的假货,姜氏就没真心与你们结交,他骗你们的,他的目地是要让你们与北境为敌,互相消耗,他们可以坐镇江州渔翁得利,姜氏很鬼的,全族没有好人,你们跟他合作,被吃干抹净都是轻的,他太坏了,你算不过他,我发誓,我所言句句为真,没有骗人。”

    凌湙挑眉,被勾起了奇心,“姜氏在江州很厉害?姜大公子在江州很有名?”

    周窈娘点头如捣蒜,细声细气道,“姜氏在江州是第一等大豪族,姜大公子有一个堪比皇宫的院墙,里面网罗了各地美人,全部都是绝色,他若真心与你们交好,不会选我这等蒲柳之姿,他就是没安好心,小王孙,他这人诡计多端,整个江州都怕他,心性残暴,阴晴不定,非常非常的人面兽心……”

    凌湙失笑的望着她绞尽脑汁的,往姜天磊身上叠贬毁之词,一副生怕他不相信的样子,且很明显的,她错将他认成了凉王孙。

    “我并非……”

    凌湙话刚起头,就见远处飞驰过来一匹马,眨眼便到了近前,一骨碌翻滚下来后,就跪到了他面前,急促禀报道,“五爷,大帅拔营了,他要往西炎城中去,说要趁着城中无主,一举将失地收回,两位亲卫长拦不住,特派了属下来报,问五爷有什么主意?”

    西炎城中无主,确实是时候收回来了,大帅时机把握的挺好,然手中兵力并不足,可现调却来不及,他是打着有去无回的主意,拼死一搏了。

    凌湙垂眼望着昏迷不醒的姜天磊,踢了踢他,道,“江州兵放着也是放着,叛民不用你打了,那就拉去打个真正的外敌吧!”

    来都来了,那几万兵总不能白拉出来溜一圈,总得打一战吧!

    “掣电,去看看少帅那边收拾完了没有?告诉他速度加快点,这里有人等着他去收兵。”

    凌湙吹哨上马,用刀拨了拨地上的姜天磊,继续吩咐,“让武景同押着他去南川府要兵,我先去追大帅,争取缓一下脚程,西炎城三十里外汇合,让他别忘了把乌崈的人头带上。”

    第二百二十七章

    姜天磊的亲卫拼死护主, 乌崈图霆那边也不遑多让,身与主子性命同担的亲卫队而言, 便是己方将士全死光,护不下主子的安危,也谈不及忠勇。

    主死从安,算全殉,只有主安,从纵全死也为荣,因此,当姜天磊被凌湙打落马生擒时,围拢在他身边的亲卫亲随, 其实已拼死抵抗的不剩几个能站的了。

    主子丢了,回去也是死,还有可能被迁怒到累及家人。

    凌湙与武景同,都有能过千军取敌首的本事,前者领百人队, 就能杀穿一个卫, 后者有千众, 就能保万无一失。

    二人领阵, 实打实的与敌干战,还有要顾及己方将士,走位兵阵什么的大局观, 但凡叫他们脱了阵势,走急先锋路线,那基本落子无空, 指哪打哪。

    攻防战里,讲究的是平衡, 是配合,但有哪一部分脱离或拔尖,都有可能痛失胜率,而攻坚战里,只有进攻,无需防守,对于擅勇而不畏死者而言,只要眼睛盯着目标,无视防御只为进攻,专注进攻,最后当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单兵实力悍勇者,胜率更高。

    凌湙之所以放心武景同用千余兵去狙击乌崈图霆,一是因为临江渡整个地形蜂窝煤般复杂,能够借力打力,引不明所以的另一方,也就是老窝突然被踩的马匪下意识举兵迎敌,搅乱视线,二是五皇子这颗头还甚为有用。

    甫一开打,武景同就竖起了己方大旗,叫嚷着抢夺五皇子回銮的目地,而凌湙这边则也“很不小心”的“泄露”了五皇子的踪迹,让丢了主子的江州兵,不再抵死反抗,转而从五皇子身上寻找生机。

    他们本就是为了迎五皇子而来的,若能从乱局里抢到五皇子,并带回江州,那痛失姜大公子的罪责,会因此减免,再有之前的联姻战略,只要人不死,就有能赎回的概率,这样的后路一打开,殉主就显得非必要可行,且战且退的开始往有五皇子的方向撤。

    凌湙带兵佯做阻拦,奈何人数不敌,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州余兵潮水般退去,去与他争抢五皇子的归属权,等所有人都进了临江渡,如赶鸭入圈般,他立马箍紧了袋口,将堵在荆南区的兵力调进去支援武景同,他则领着剩余少数的兵守在外围,作查漏补缺的后手。

    姜大公子出城公办,除了自己的亲卫排场,整兵卫戍足拉了五千众,凌湙后手在道口只扎了三千,连同堵着荆南区的也没五千,武景同那边就更短促了,明里一千暗里一千,为的都是不打草惊蛇。

    就这一点点明面上能亮出来的兵力,能顶什么用?不提姜天磊,就乌崈图霆那边还有六千多的铁骑,一个冲锋就能把临江渡平了,如此,不想点阴招根本打不动。

    等到凌湙趁姜天磊不备,利用地形和自身武力抢人成功,并撵了他的残兵入圈后,武景同那边也利用头一波马匪的兵荒马乱,将乌崈图霆的队伍打散分割,以点对点的方式分而击之,箭雨借着火攻,再加上马匪们本身在各地头设置的陷阱,一举以擒贼先擒王的方式,让这一股敌骑失去了反抗力,等到凌湙将他的兵,和守荆南区的兵全部压上来后,乌崈图霆领着所剩无几的残兵,已经没了退路。

    一马平川的漠北黄沙,才是他们骑兵的天下,林深草长,道路崎岖的关内山峦,只能折断他们的马腿,埋没他们锋利的爪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飞上天。

    凌湙自己领区区百十卫,骑马挡道,却让武景同一行人皆卸马裹足,背着刀踽踽独行于坑洼凹地,便是后面补进去的兵力,也没有直接驱马冲撞的,都裹了马足,把自己包装成夜行使者,咬着刀柄偷袭了一波之后,才亮出身形正式开战。

    等江州兵从一地死人堆里扒拉出吓懵逼的五皇子,那剩余的凉羌铁骑也拎着他们没了头的王孙身体欲哭无泪,两方残兵面面相觑,人数一整合,竟还有小五千,然而,士气已散,头领已失,再聚不起有效的抗力,溃泄千里,只想奔逃。

    没有人去深究暗林密处,那影影绰绰的旗子底下是不是兵,更没有人有心情去细观,那硝烟弥漫处有没有万马汇聚,呼啸的低吠里真有猛兽噬人?混乱,人踩人的混乱里,只余夺命惊呼。

    故布疑阵起到了作用!

    万兵大合围的诈举惊走了残军!

    武景同照着凌湙的计划,放开往南川府去的小口子,也始终没拉下面上的黑巾,叫五皇子认出来,怂着败兵将五皇子夺在手里,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退逃回南川据点。

    临行前凌湙叮嘱:不叫你露面,是怕五皇子以主之名,勒令你收手放行。

    放行是最后结果,但这中间的过程不能由他说了算,如此,你一个北境的少帅便不好露面了,便是事后找茬治罪,也治不到你头上,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马匪”,谁理他是什么身份呢!

    本来就要找机会,将武帅府从此次的纠葛中摘出来,让姜氏与武家姑姑结亲的目地落空,这万一当着五皇子的面露了脸,掉了马甲,你救是不救?听不听调?

    所以,都老老实实给我扮马匪吧!

    所有人,从头到尾都给我把嘴闭紧了,一个武字都不准秃噜,哪怕叫常与武家军打惯阵战的凉羌铁骑认出来,也别承认,哪怕被人揭穿真正的马匪,就不可能有这样实力的话,也不许张口,哑巴,当哑巴,闷头干就好,闷头先打完再说。

    说、怎么说?

    掣电埋头,将凌湙交待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

    凌湙,“捡漏,所有人就地改装,露出你们武家军的标识,作一副巡查到此地,刚巧碰到一股逃兵,慌不择路、溃不成军,闷头如丧家之犬般逃窜,然后叫你们逮了个把腿脚慢的,这才得知此地竟发生了如此大规模战斗,并且惊闻被挟持走的五皇子也在其中的喜讯,于是立刻整兵来救,奈何仍然慢了一步,没能找见五皇子,却偶遇另一队凉羌骑兵,也就是塬日铉部,正驮了半死不活的姜大公子要走,出于同僚道义,也有打外敌的责任在,你们悍不畏死的跟随你们的主将,也就是武少帅,一起奋力从敌骑手中,将姜大公子抢了回来,其中痛失兵将数人,财物数车,括弧(这里加上战后清点事宜,抄马匪财物为已用)一一列明清单,向苏醒后的姜大公子讨回……。”

    诸将沉默,眼神交汇,各人心中暗叹,早听凌城主雁过拔毛,路过的野鸡都得留下两个蛋,这回总算见识了。

    贼喊捉贼?不是,圈套圈中套?也不是,反正这好人坏人全当,黑白脸全唱,完了再叫受害者感恩戴德有偿相报之事,就没见人能玩这么溜。

    太厉害了!

    我方少帅不够他一个点子转的,愁!

    武景同挠着脑袋将话记下,他身边的副将更默默拢齐人手,将凌湙的交待一一吩咐下去,再尔后,便见掣电从自己的马上面扯下一名女子,都不甚温柔的将人推到武景同面前,虎着脸继续,“主子说了,此人于你有用,等姜大公子醒后,拿她上去对质。”

    畏畏缩缩,再不复机警的小姑娘,揪着手偷偷往近前人的脸上望,声如蚊蝇,“表叔,我叫周窈娘,父亲是家中行四,我是姐妹中倒数第二个刚及笄还未婚的,此次是被姜氏硬掐着来联姻的……”

    凌湙,“姜大公子醒后,未必肯承认自己有胁迫周家结亲联姻之举,景同兄也不可能空口白话指认他,把小姑娘送去他跟前,以受害者的名义控诉姜氏之举,正好可助景同兄与姜大公子撕开面具,以最真实的脾性应对,无需陪这伪君子客套应付,尔后便可顺理成章的拿捏他,迫他交出南川府内里余兵,助力攻打西炎城之战。”

    只要把姜氏与周氏的姻亲关系,定为逼迫,再有周窈娘一路被绑来联姻的实锤,可直接令武景同立于不败之地,完全省了会有的所谓亲戚攀交,更有了挟制姜大公子要兵要钱粮的理由。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非但我要你在南川府一行上,损兵折将,丢人失财,我还要让你在天下人面前承认,是你自己厚颜无耻强娶武家表姐,强嫁武家孙小姐于凉羌王族,以谋害国之栋梁,欲构陷忠君爱民之将,里通外敌,阴谋判国。

    姜天磊,出了江州,就别回去了。

    周窈娘抱臂瑟瑟发抖,望着淡泊说话的少年,突的一股子寒意从脚底窜起,先前她不过是想趁机捅姜天磊一剑解气,被凌湙阻止后,还颇有点不乐,现在往回再一想,受她一剑竟是最小的惩罚,相对比之后替他安排的下场,竟是连死都带着罪人身。

    通敌判国,形同谋逆,姜氏在未举事之前,就不可能承认这项指证,落在姜大公子身上的结果,只能是他一人之想,轻则剥夺他的继承人资格,重则除族摘姓。

    这简直是杀人诛心的伎俩,却叫眼前少年轻描淡写的安排了下去,骇的周窈娘立刻缩成了鹌鹑,恨不能连喘气都暂停。

    掣电垂手只管说的平淡,一字不落的将凌湙的意思交待完,最后方一拱手,沉声将凌湙的去处告之,“主子说,他在西炎城三十里外的平板坡等待少帅好消息,姜大公子务必得抓在手里,无论什么人来游说,甚至是命令,都不能放他归巢。”

    武景同点头,望着一脸血闭目不动的姜天磊,脸色阴沉,目露凶光,“回去禀告你主子,我懂他的意思,让他放心,我指定不会因为五皇子谕令,就轻松放人,他这个人和这条命,我指定给捏到平板坡。”

    说白了,就是凌湙在担心武景同与其父一样,忠君刻入骨,对着五皇子说不出拒绝的话,南川府肯定有姜天磊留守的谋士,若拱着五皇子以皇权谕令,强夺人质,他怕武景同会抵不住几十年来的臣子教化,而失了手中筹码。

    这也是他要把周窈娘,给武景同送来的原因。

    小丫头眼神都不敢往姜天磊脸上望,自我介绍完,又说了会出现在此的原因后,忙躲离了尸堆成山处,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瞧着胆小又可怜。

    武景同弄明白了她的身份后,以为她是被血腥场面吓的,忙上前两步小声劝护,“别怕,表叔这里很安全,回头等事情了结了,跟表叔回帅府住些日子。”

    掣电走前瞭了一眼,想了想终还是留下一句,“周姑娘人小气弱,腿脚却利,敢趁乱从马车上跳来来独自奔逃,于一般女子而言,胆色还是不错的。”

    武景同愕然回头,他是知道掣电脾气的,作为凌湙贴身近卫,嘴有多严,行有多矩,可以想见的律己,除了禀事,真甚少能听他与人闲话,更不会有类提点之语发生。

    一低头,他便将眼神定在了畏缩近乎成一团的小姑娘身上。

    “周窈娘,你很聪颖,却把劲使过了头,想活是人之求生本能,但玩心眼愚弄别人,就显得恶劣了,你应该是认出了我的身份,又何故硬要将我与乌崈图霆联系上?便是盲猜,也不该对着我这样的年纪,去猜凉王孙,我就不信你没从姜大公子嘴里,套过凉王孙的年纪,依你跑的那样决绝的姿态来看,你不仅知道凉王孙的大概年纪,还当知道其肥硕如牛的体格,你看我……像么?”

    凌湙再急赶着去追武大帅,但有些事仍需他亲自安排,比如武景同之后的南川府之行,所持姜天磊这个人质时的行事举动,再比如脚下鬼祟扒着他队尾,转着眼珠子打主意的小姑娘。

    也是大帅亲卫长,派来报信的令兵到后的一刹那,让凌湙回过味来,这小丫头根本就是故意喋喋不休那一摊子话的,为的就是察言观色,探以虚实。

    凌湙点着她冷哼,“你一句话把姜大公子在江州的地位架上高台,处处彰显他在江州的风雨得势,更点明了他奢靡生活下的不臣之心,若我真如身上打扮这样是外族,定不会受你这番话影响,不拔刀也该拿人,可偏偏我来自北境,出自帅府,所以,我无比关注姜氏在江州的权势,更想知道姜氏到底有没有做成只手遮天的规模……”

    周窈娘张大嘴,眼睛瞪的溜圆,又听凌湙道,“我听住了,并且非常感兴趣,于是你趁热打铁,以破除两族联姻之由,顺理成章的将我认作凉王孙……用自作聪明的方式,探出我的真实来处或身份,周窈娘,言多必失,行多必过,你太刻意了!”

    凌湙挥手,让人将周窈娘架离他的马腿之外,在她惊恐的眼神中张口,“我不会带你走,我会让人将你送回南川府。”

    周窈娘都吓懵了,汪一声再维持不住小闺秀样,挣扎着要脱离架着她的兵卫之手,楚楚可怜的望着凌湙,哀求道,“我错了五爷,我不该在听出你们的北境音时,还戏谑试探你们,我只是想要确信心里的猜测,没太敢直接相认,我不是有意的,而且我说的话句句属实,绝没有扩大之言,姜氏在江州说不上只手遮天,却也着实是排第一等的世家豪门,便与各地豪强,也有暗通款曲,就是北境帅府,也有与之交好的通信之人,临行前祖母有交待,没有十成把握,不得暴露我知道的东西,我也是为了自保……呜~!”

    凌湙挑眉,却只关心一句话,“你怎知帅府之内,有与之交好可通信之人?”

    周窈娘哭的鼻头通红,声音戚戚,“祖母写过信给舅公,可信进了帅府后再无消息,后来姜天磊闯进家门,以此嘲讽我祖母,并表示无论祖母再送多少进帅府,他都有能力让信到不了舅公案前,呜……我不骗你,祖母为此还大病了一场,忧心急躁,却苦无通信门路……”

    帅府幕僚不像帅府兵将,那一帮文士都来自大徵四处,皆受大帅忠义人品感怀而自请入府的,当然,也不是谁来都收,有过遴选和考核,最短的年限都超了三年有余,姜天磊能将手伸到这些人身上,想来也花了不少功夫。

    凌湙点着手指细想那些人的来处,将有可能受贿变节的几人勾了出来,准备回头写信叫武景瑟排查。

    周窈娘以为凌湙要丢下她,尽乎手脚并用的去扒他脚,险些叫马踢中,若非凌湙手长且身手敏捷,她指定要遭点罪,等人被拎起来安全落地,种种吩咐安排下去后再来看她,就见这小姑娘已然惊骇成了个瑟缩的小鹌鹑。

    武景同则不同,身上悍勇气里透着世家公子的涵养,看着凶眼神却温善,不似凌湙,一双温润的眼睛直透人心,叫心中怀诡者肉跳胆寒,除非心理能强过他,否则基本逃不过那罩顶的凝目审视。

    周窈娘咬着唇迎上武景同的目光,小声解释,“我是怕再落入恶人之手,才不小心使了点心眼子,表叔,我没有恶意,真的,祖母教我要对人留点心眼,出门在外不可轻信他人,我不知道那是舅公义子,祖母只告诉我说舅公家只有表叔一人,我按年纪推测,以为……以为,以为他是帅府孙辈……”

    知道要被送来武景同身边,而不是如凌湙吓唬的那般,再将她送回南川府,周窈娘多少松了口气,说话都轻松了不少,尤其对着武景同,都敢开口替自己辩解了,“我从小耐受力就好,特别能跑,表叔别看我长的瘦弱,我可能藏了,家里人经常找不到我,每次我不想学女工,我就跑,一院的护卫都抓不着……”

    说着说着声音就矮了下去,“家中只我和三房的韵娘刚及笄,她向来走道慢吞吞的,靠她往北境方向跑,打死她也跑不动,祖母最后就指了我,交待我无论如何都要寻机跑帅府去,若是没机会跑成功,就在成亲当晚……自缢保清白。”

    武景同叹了口气,拍着小姑娘的肩膀道,“别怕,你现在安全了,回头我让你景瑟姑姑教你两招,不止让你能跑,还让你有自保的能力,还有小五,你别怕他,以后你就知道了,整个北境没有比他再好的儿郎了,多少姑娘排着队的想嫁他,呵呵,等你呆久了,我保证你也想!”

    周窈娘脸色爆红,剁脚娇嗔,“表叔……”

    这也太不着调了,谁要嫁那个心思比海深的凶神啊!

    两人正说着话,躺地上晕迷许久的姜大公子终于醒了,睁开眼睛腥红一片,一撩一手血,这才回过味般想起现状,怒焰与痛苦交炽,当场就嘶叫了出来,“……放肆!”

    ……

    “放肆!我这帅帐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了?说停就停,叫扎营就扎营,你可有将本帅放眼里?”

    呼哧带喘的老将军,气的连连拍桌,却根本叫不动左右戍卫,以及帐内听令的部属,个个把头埋在胸前,扶着腰间长刀贴在帐壁,将正中央好大一块地方腾出来,给他们父子二人掰手腕,可很明显,老的弄不动小的。

    小的笔直的立于帐中,拧眉规劝,“父亲且少激动,对身体不好,您也别搁我面前摆主帅的威风,这……那……哦,还有外面一整个武家军,现在都归我管了,至少在景同兄没到之前,这里就是我说了算。”

    老将军拿手指着小将,气的眼前阵阵发黑,被左右连连灌了几口茶后,才再次开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懂不懂战机的重要性?为父便要趁着城中无主,一举收复失地,万一……”

    小将转身往旁边的食案走,长袍带出一阵风,潇洒铺陈于几案旁,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倒了杯酒,抿唇轻沾,尔后才断然发声,“没有万一,父亲,咱们今天既然扎营此地,这个城……咱们收了,这方失地,定会回归!”

    帐内明明几十人,却在这小将断言之后,齐齐摒了呼吸,仿有一股震荡心怀的情绪,填充了赴死而来的悲壮心。

    是那样的霸道,却透着无比强劲的信念!

    胜的信念!

    而且是稳胜的信念!

    就连发怒的老将军都怔怔的呆住了,望着面容坚毅的义子,阖动嘴唇,“湙儿……”

    竟不是来阻止他的。

    竟这样的支持他,在明显寡不敌众的前提下。

    这个儿,没白认!

    老将军欣慰的笑了,病未愈,还显殃殃之色的脸上,露出动容温润之色,连连点头,“好、好、好啊!”

    “好,就这么定了,全军就地扎营、休整、等人。”

    凌湙举杯,隔空与老将军碰杯,并一饮而尽。

    武大帅:……

    第二百二十八章

    凌湙几日连轴转, 终于将武大帅摁在了平板坡,数万武家军就地扎营, 后勤连同俘获的叛匪,仍以东线城为据点,东瞭京中形势,南观江州兵动,内以弧射三线往返平板坡,形成不定时循环卫戍,保障着前后军信息畅通,和补给线运营。

    武景同那边的进展有酉二跟进,掣电回到他身边, 歇一日又领密函出走,因为营中渗了朝廷的眼睛,再行事时,便不如之前随意,连派出去的令兵探马, 都要迂回前往目的地。

    凌湙要动西炎城北线驻兵, 又不能让朝廷的人知道, 他早将兵力驻扎进了北防线, 掣电此去便是带着他的印信,去与薛维交接,准备调兵策应武家军。

    只要武景同那边不出错, 顺利谋到江州兵来助,开个西炎城南门并不足虑,在有幺鸡和杜猗作内应的前提下, 他只需要考虑如何能让这几万江州兵,合情合理的“反水”, 在天下人面前“投奔”凉羌。

    与姜天磊一样,他并不准备放这批人回去,鬼雾碑林那边长年需要开采矿石,有现成的免费劳动力送上门,他为何不要?

    兵随将主,坐实了这个,姜天磊,甚至连同整个姜氏,都将洗不脱勾联外敌的罪名,届时,哪怕五皇子真的在江州自立,他这声名不会因为皇族身份而消,便要称王称霸,也不会有理直气壮的拿顺应天命来糊弄人。

    古人搞事,总爱举感召天命的大旗,凌湙此举就等于是扯了这层皮,让他之后的所有言行,都冠以立身不正的危石上,阻隔了他在江州以外招兵买马的可能,连眼光长远,或稍微睿智点的合作者,都可能招不到。

    掐死了江州以财动人,向外扩张的美梦,便要招,也让他只能在歪瓜劣枣里挑。

    凌湙的未雨绸缪永远让人招架不住,当然,五皇子若是聪明,弃江州一地回京畿,实打实的与太子争斗,他的声名非但不会受江州拖累,反会得读书人好感,便是最后败了,亦死尤容,就看他在声与势之间如何选择了。

    回京畿他不一定会死,尤其在这个时间点,哪怕回去做做样子,都能搏一个孝廉之名,太子再想要他死,都会因为他此时身后的江州势力,而生忌惮之心,但他若一定要先去江州,不顾皇父安危,又有凌湙为他准备的反水大礼包,局势便来到了成王败寇身死道消的抉择里。

    总之,前面的坦途里藏着杀机,后面的坑洞里埋着荆棘。

    “唉!”武大帅一声叹息,“……五殿下终究走了急功近利的道,十年幽禁也没能让他学会隐忍,以为江州那么好进的,岂不知人家正等着用他当出头鸟呢!”

    为消磨武大帅等待的焦虑,凌湙休息好之后,便来与他喝茶下棋消磨时间,闲话家常之后,不可避免的又绕到了军政布局上。

    二人思维不尽同,在忠君与忠己之间争执不下,便是武大帅逮着契机,想要将忠君保皇的理念种植入凌湙脑中,也禁不住凌湙会用天下大势当棋盘,与他分说目前朝局,宏观与细节方面往往过于惊骇,而让武大帅断于劝导之间,进一步听迷了心,沉浸于凌湙所推导营造的假设当中。

    “湙儿与五殿下有隙?”

    对于凌湙从五皇子出京开始,就挖坑的行为,武大帅想来想去,不理解他的行为意图,最后只能往有私仇上想,否则不能解释他将要在,后续埋雷的一系列举动根本。

    凌湙顿了一下,亲自上手往小红炉中添炭,往吊手铜壶内添水,等壶坐炉上之后,才沉吟着道,“也非什么大仇深隙,不过是站在大是大非面前,为私己讨一点利息而已。”

    武大帅目露疑惑,捻须一想,方恍然大悟,“湙儿是在替令兄嫂讨债?”

    凌湙并未否认,反而声音平平道,“当年我三哥被押天牢,嫂嫂在去搭救的宫门前遇上他,先是遭奚落嘲讽,后皇帝突然要以腐刑惩治我兄,究因追本,里面都有他搅弄事端的手笔,我呢,也非什么宽仁大义的,但能夹着大义之名讨一点私利,也是不吝出手的,怪只怪他非要一意往我枪口上撞。”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当年他令人在宫道上抽的他三嫂鞭痕遍布,就该接受自己也有落毛凤凰不如鸡的一天,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当然,如此解释,便显得格局略小,可凌湙又不是个一味喜吹自己高尚的角,武大帅既然这么问了,他也不会装不懂,带点私心才不会显得他过于孤高。

    人情俗世之欲,铸造肉体凡胎,若事事都高吼口号,冠以无私高义之言,那不仅活的像个假人,也让亲近之人心生疏离,事事无绝对,人且无完人,装过了头,反而会令自己曲高和寡,无可交心之朋。

    且这大帐里,虽只有他与武大帅两人,可卫戍左右帐帘根角处,都是帅府亲卫,不定谁就跟帅府幕僚有私交,凌湙放大自己的人性私欲,反而会令他们安心,至少他的行为举止,仍在正常人之间,没到铜皮铁骨叫人无处下嘴的可怕境地。

    他需要让自己活的有人气,世俗人情上不免俗,这样才能有向下兼容的梯子,比如,不会因为自己能力强悍,就生凌驾于人之心。

    凌驾于人,这个人,在他们看来便是武景同了,放大自己人性的弱点,也是保护武景同不受他们的骚扰和道德绑架,让一点小小的瑕疵上身,也能换得自己部分安逸。

    这种坦然连武大帅都很意外,怔眼看了他好一会后,才有感而发,“北境有你,势必固若金汤、稳如磐石,为父……甚安!”

    皇帝病危昏迷的消息,连同割让荆北一地的旨意,同天到达,意外的,武大帅并未提要率兵入京请见陛下,兵逼太子行保皇之事,反而加快了对西炎城的收取脚步,或许在他心里,忠君与爱民的天秤已经倾斜,在保皇与保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失望吧?对于皇族视百姓为粪土的举动,在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教育里,他选择用人生最后一阶段,保国土完整,任内部怎么分裂,肉要烂就得烂在一个锅里一样,绝不允许别人往里伸筷子,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举了。

    凌湙的分析里,已经帮他预见了未来皇朝的走向,从江州财税归不进户部财报开始,或早或晚那边都得出事,若有压得住的太子即位还好,可惜从上到下扒拉,没有可令朝野赞誉的继承人出现。

    也有,闵仁太子,只是过早的被他们扼杀了,而掌控在手里的那个,时间上并来不及他成长,若无凌湙横插一杠子,或者他也能被赶鸭子上架,可惜没有如果。

    从换子的那一刻开始,命运的齿轮就偏了道,成龙的入了沟渠,让潜伏在暗河里的食人鲨,一口咬掉了角。

    龙丢了角成蛟,鲨上了岸则是要称霸一方的。

    武大帅突然就乐了,眼神湛湛的望着凌湙,“当年宁公盘据北境,满朝官宦都怕他举旗谋反,又是宣他妻儿进京,又是封他后人为妃,一步步蚕食他在北境的威信,直至他到了致仕之龄,才算放回了一半心进肚子,又用了许多年,才让北境改姓,却不料兜兜转转,我也走到了当年宁公的处境里,呵,如今想想,宁公从未有反心,却叫猜忌寒了心,他老人家豁达,上交兵权,移居京畿,从此未再过问北境事务,做到了兵解的极致,而我……不如他老人家多矣!”

    凌湙抬眼与其对视,却未接口,武大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道,“宁氏从一等公府没落成三等侯爵,连先太后都默认了衰没,没有阻止今上的打压,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家降等失爵,归于平民之身,便是我,早前也未觉得陛下行为有偏差……”

    似是说的口干,武大帅端了凌湙为他倒的茶抿了一口,“现在想想,这与过河拆桥之行有何异?又与猜测堤防我有何异?都做的是无情无义之举,先太后可能就是看透了陛下的本性,才没有替侯府求情,反而以此保了宁氏最后的底蕴,没叫陛下和朝官一举查抄了宁氏,也让你家得以苟延残喘到了今朝,最终等得了你这样的麒麟子,呵呵,这是不是轮回报应?”

    该你宁家的江山,终归是要还的。

    武大帅磨搓着手中杯盏,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当今先祖与宁公兵伐天下时,论整体兵将实力,是不及宁公的,只不过后来二人的走向分了上下,概因了性格决定命运,前者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兵指前朝京畿,不计代价抢登为皇,后者却又在中间考虑到了领土完整,是失北境五州之地成就自己的霸业,还是救百姓于水火保证国民安定。

    在有外敌入侵的当口,在成王败寇的抉择里,后者坚定的选择了驱外敌而保国民,当年年轻气盛,读那一段史时,总觉得宁公的选择过于妇人之心,国土有失可以追回,称王称霸的时机一旦错过,可就没了,换谁来都不会指责当今的开国先祖行事有差,可当自己也站在北境的这片土地上,看着生活在这里的平民百姓,便是假设有外敌进犯,肆虐国民,那一股锥心之痛就不能忍受,于是,再去看宁公当年的选择,便也不难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

    人是活的,高位却是固定死的,他能举兵反前朝,也能举兵反今上,而叫他就此罢手的唯一原由,便是开国高祖后来的一系列治国方针,没有空口大话的辜负百姓,做到了世态安稳,给百姓一口休生养息之地,或许,这也是他后来愿意兵解的基础。

    损一人之利而安天下之心,其品行高洁无有可比,有多少人暗地里笑他蠢,就有多少人并不懂他内心的丘壑。

    武大帅豁然开朗,就像挥去了眼前的迷瘴,猛然便吃透了忠君爱民这四个字的真谛。

    忠君,忠仁义之君!

    爱民,又何止辖下百姓?

    “陛下……有愧于臣民啊!”

    凌湙则挑眉有些惊奇,他竟从武大帅的嘴里,听见了他对陛下的埋怨,那种撂于心底从不敢对外人透的,深沉的愤懑。

    “父亲,为何如此感慨?祖上的陈年往事,总归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多提无意,是人都该着眼当下,走我们自己的路,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真若算起来,能在这人丁不足,食之不丰的世道延绵子嗣姓氏,谁家祖上还没出过皇亲贵戚?不过就是一时的得意,一世的苦难而已,谁又能预料到以后的日子是苦是甜呢!努力对得起自己,上敬先人,下抚后代,到闭眼时说一句无愧于心,便是莫大的荣耀了,想太多不利于长寿。”

    武大帅叫凌湙说的恍然,怔愣的看了他半晌,喃喃道,“你是不是读过令先祖宁公手扎?”

    不然怎地能说出与他意思如此相似的言语?

    兵解回京的饮宴之上,宁公的这段话连翰林御史都有记录。

    凌湙愣了一瞬,继而摇头,“未读,我在家那会还没桌高,且没到入书塾的时候,再有家中母亲爱惜,从来不叫看伤眼睛的东西,看多一刻就要叫人挪走,书本之类的,都放在最高处。”

    陈氏知道府中形势,那时的愿望,便是想将幺儿养的健康就行,根本没指望让儿子考科,能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完了,根本就没起过鞭策幺儿念书夺魁,更别提领兵打仗了,若有可能,一辈做个混世小纨绔,幸幸福福过这一辈子。

    武大帅失笑,“令堂之溺纵,换个人都得废,偏你跟生而知之般优秀不凡,湙儿,帅府和景同,以后就托你多顾些了,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们兄弟能同心同德,好好走完这一世。”

    凌湙心中一沉,试探着问,“父亲缘何如此交待?我跟景同兄自然会好好的,帅府也永远会是景同的,我……”

    武大帅疲累的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父子相处至今,若此时还添怀疑,岂非玷污了我们这份感情?不是的,我是说,以后无论你站在什么位置,请一定要永远相信景同,保持兄弟一心,勿生互相猜忌,永远都要守望相助。”

    凌湙立即起身拱手,宣誓般的对着武大帅道,“父亲放心,我永远不会对景同兄生隔阂猜疑之心,也不会渐行渐远之举,我和他会是永远的兄弟。”

    武大帅欣慰的倾身拉着他坐下,抚着他坚实的肩头,像透过他看见相知的故人,头一直点,“好、好、好,我信你!”

    老人言,人将死之时,会看见许多从前觉得迷瘴之事,这一刻,武缙信了。

    他从这半路认来的义子身上,看见了宫廷密扎里描述的宁公魂影,当时他与还是太子的今上一起看,还觉得是太常老儿描述太过,过于夸大了鬼魂说,就太常寺那般装神弄鬼,搞祭祀仪式的官,从来都喜欢行蒙骗之举,为的肯定是升官发财。

    可是刚才,他看见了,就在凌湙说出与宁公同意之言辞,那一刻他内里散发出来的魂弧之光,与那密扎里形容的一样,金辉耀眼,隐有龙吟。

    少时觉得皇家因为这八个字,就对宁氏心生忌惮过于可笑,现在再想,一切竟在冥冥之中。

    宁公,已轮回入毂,天下将重新认主。

    那般雄鹰之主,也合该还他一方霸主之位。

    武大帅握着凌湙的手,对上他不明所以的目光,边笑边点头,直至喘息着躺倒,仍旧拉着凌湙的手不放,眼睛牢牢盯着他,瞬间老泪纵横,抖着唇道,“缙,窃北境之帅位久矣,今愿归还宁公之手,望宁公看在缙数年艰守北境之寸功之上,宽待我武氏一族,缙,涕泞感激,俯首顿地。”

    凌湙根本听不清他开合的嘴里,嘟囔之言,托着他的身体平放到榻上,又扭头往帐外叫人,守门的亲卫立刻跑了进来,一见武大帅模样,忙夺命去寻医师,又有人赶着去拿药,一时间,整个帅帐里便嘈杂了起来,脚步人声不断,就更听不清武大帅嘴里的话了。

    医师一来,便替武大帅施针顺气,又摸了半晌脉后,方脸色沉痛的摇了摇头,使得守在榻旁的众人心头一紧,齐齐将眼神聚焦在已经睡过去的武大帅身上。

    凌湙皱眉轻声询问,“还有几日?”

    须发花白,走路都需要人搀的老军医眼中含泪,“至多七日,大帅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无回天之力了。”

    凌湙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痰似的,久久发不出声,“命蛊,也不能延长他的寿数?”

    老军医垂头饮泣,扶着身旁的小徒儿,哽声道,“若非凌城主的命蛊,大帅早便……已经到极限了。”

    帐内的声气几尽窒息,凌湙狠狠长吸一口气,叫了帐中一亲卫长,“派人速去催一催景同,告诉他,无论江州兵出不出,回,立刻回!”

    那亲卫长立马转身,显然是要亲自去传信,凌湙却又叫住了人,“等等,我予你一封手书,你带着。”

    说罢立刻来到武大帅办公的桌案前,执笔就着桌上的纸张写道,“无需攀谈,三息不出,砍姜天磊人头以警示之,速回!”

    再完美的规划,都不及让他们父子有最后的相处时间好,事不圆满可以补救,人若没了,那就没了,是任何补救都补不回来的损失,所以凌湙,宁愿修改策略,都要换武景同回来。

    亲卫长带着信离开,凌湙自这日起便一直守在武大帅榻边,整个营地陷入悲伤里,那些能跟来的兵将都是与大帅有着同袍情的老人,从军医处获悉大帅身体状况后,便每日趁着换防时来帐前张望,得听到今日食水无恙后,方放心离去,这样的气氛蔓延至整个平板坡,士气陷入低迷。

    朝廷准备出使西炎城谈割地事宜的那队礼部官,一直被羁押在东线城,让作为监军的凌誉招待,两边都算得上是朝廷中央官,见了面就开始互相打探消息,凌誉前遭刚受过惊吓捶打,有些话便不敢说,只捡着能讲的虚客套,那领头的礼部侍郎捏着圣旨无所适从,只好发了加急快马回京询问,结果得到一个见机行事的回复,愣没接到回京复命,撤销旨意的话。

    凌誉这里却收到了闻关二人的信息,两人就捷报和噩耗在时间上打卡,结果让朝廷搞了乌龙的事询问细节,言语里颇有斥责之意,尔后又在信的末尾让他去与凌湙结交,竟有争取其为臂膀之意。

    便是自觉脸厚心黑之人,此刻都禁不住为这封信上透露的意思脸红。

    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皮,才能想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拉拢、争取,是发生在双方互无龃龉,或无利害之争的前提上,而他与凌湙,从掉换身份那日起,便成了永远不可能把臂言欢之人,别说与之套交,就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一条道走到黑,才算是有骨气。

    凌誉跟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直接将信丢进了火盆,气的一张脸煞白,咬牙切齿的咒骂,“早前怎么不想着化干戈为玉帛?呵,现在看人厉害了,有本事了,掌兵权了,就知道上杆子扒了,可也不想想,人家凭什么要理你?结仇的是你,要建交的也是你,合着天下的理都该站你?什么东西?你们的脸是脸,我的脸就不是了?叫我去套交情攀关系,想屁!”

    他气的当天连那群礼官都没见,心情梗塞的只觉前途灰暗,连凌湙派人来叫他,都恍若未闻,硬是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一时心慌的以为信中内容被窥,现在人家来找他问罪嘲讽来了。

    等到了凌湙面前,才悠然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找他来,是想通过他劝解那队礼部出使官员,让他们配合一下他的攻城计划。

    “我……不能保证他们肯答应,但我可以试试,我愿意试试……”生怕错失了讨好的机会,哪怕心里明明很害怕,脸色也已惊吓至惨白,凌誉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在主帐侧案搭了个桌面办公的凌湙,甚至连头都未抬,“他们本来就是朝廷派来与西炎城谈割地讲和的团队,入西炎城就是他们此行的差事,无关东线城以外的地有没有陷落,这个西炎城他们必须进,我让你劝他们,只是不想派兵逼着他们进,同朝为官,那样弄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他们若识趣,就该懂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至于你……做好你监军的职责,适时的往京里送信就成,凌誉,想恢复身份摆脱控制,就努力不让自己陷入他们为你营造的假象当中,看看当今的三位皇子,你还想要往那个囚笼里钻么?”

    凌誉张了张嘴不说话,好半晌才道,“陛下被太子送去行宫了,说是那边宜修身养病。”

    这是之前那封信上的内容,凌誉觉得应该给眼前的男子说一声。

    却不料上首之人并无意外之色,只抬眼瞅了他一下,点头,“我也刚收到消息,太子孝行感天动地啊!”

    陛下没死,太子就没法登大宝,留在宫中,又必须日日去请安作样子,于是,咱们的这位太子殿下,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直接将人移出宫,以养病之名,将堂堂的万岁搬到了北郊行宫,

    这下子,整个皇宫终于唯他独尊了。

    凌湙叹息,“蠢,竟世所罕见,也不知他身边都招的什么酒囊饭袋,竟不知将人饵控在手里,移出宫放去北郊,嗤,亏他们怎么想出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你暗搓搓弑父上位,都比将人撵出宫叫人刮目相看,有雄心没雄胆,活该等着翻车。

    见凌誉一副懵懂样,凌湙便将桌上刚收到的线报递给了他,“看清楚,记下来,回头当做自己窥探到的情报往京里送。”

    凌誉疑惑的将信纸接过来,只见上面一行小字清楚写道,“六皇子聚本族乡里,以及周边两区富绅,同被贬回宗的杜将军一起,将举清君侧之旗,向京中讨伐。”

    ……

    ……

    凌誉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手中的信纸真实存在,他甚至往前贴近,恨不能将眼睛钻进信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抠,最后终于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六皇子这是旗帜鲜明的开干了。

    他哑然望向凌湙,“您……叫我泄露消息?这么做的目地呢?”

    凌誉并不意外眼前人有另外的消息渠道,连凌彦培在冷宫中的行止,他都能知道,可以想见这人的消息网已经可怕到了什么程度。

    凌湙伏案处理了半天公务,此时方得舒展,伸直了腰背倚在靠枕上,闲适的放松自己的肩臂,“你那两位老师不是一直在为你的事寻找机会么?喏,这就是了。”

    凌誉低头,对着信纸上的内容,再回想凌湙之前的话语,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震惊抬头,“您是想通过我,向六皇子泄密?”

    或者说,是想通过闻关二人,间接与六皇子接驳。

    皇帝在宫外,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好抢人的时机了,太子走了一步昏招,却正好送了闻关一招好棋,只要让六皇子将皇帝“偷偷”接走,这个清君侧的大旗就更理直气壮了。

    凌湙当然也可以通过手段往六皇子耳中递消息,别的不说,就杜曜坚就是现成的人脉,可如此一来,就让闻关二人白得了这份便宜,事后若曝光出来,二人直接能摘的清清白白。

    所以,凭什么呢?该惹一身骚的就该往水里跳。

    凌誉想通了关节,眼皮子嗖嗖直蹦跶,不自觉的便垂了手站直,低声应道,“是,回去我就往京里送信,您……还有什么吩咐?”

    凌湙抬眼直直的盯着他,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透过他在看向背后推手,“弄权弄到我头上,也是时候该尝尝反噬之威了。”

    等我做成你们与六皇子内外勾通的证据,我倒要看看,你们要如何在太子的屠刀下狡辩。

    凌誉一身冷汗的回去了,待到他将凌湙的意思转达给那群礼部使官,想当然的遭到了他们的反抗。

    而清醒过来的武大帅,也知道自己身体已尽末路,望着守在榻边的凌湙叹息,“叫你为难了,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是我父子二人拖累了你。”

    凌湙替他掖好被角,捧着药汤侍疾,脸上并看不出重新规划策略的烦闷,似随手捻来般开口,“没有拖累,一计不成有二计,二计不成仍有三计,不过就是交换着使罢了,一个小小的西炎城,父亲无需太担忧,等景同兄回来,至多三五日,咱们就进城归府,便宜的很。”

    武大帅望着他,张嘴咽下送到唇边的药汤,眉眼舒展,似真被宽解了般问,“哦?那说说,怎么的二计、三计?”

    凌湙将空了的药碗放好,又招手让人将食案搬上榻,“厨下做了些好消化的东西,父亲想听,咱们就边吃边聊?”

    武大帅笑了一下,点头说好。

    凌湙盛了碗汤陪坐,见他吃的尚香,也没有军医嘱咐叫观察的反刍现象出现,一时将心放回了肚子。

    “也不是什么多惊人的计策,朝廷给的现成的由头,那些使臣来的目地是什么,现在不过是叫他们接着干罢了。”

    武大帅抬头,眸光连闪,悠尔笑着点头,“好计,确实也更顺理成章些。”

    凌湙便笑,眉眼里是真的没将攻克西炎城,当个烦恼事对待的模样,就连武大帅阴霾的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割地赔偿之事闹的天下皆知,西炎城内的守将定然也已经听闻,前次扣押他们在东线城内,并未透出我们有反对之意,现在再叫他们去敲城门,以和谈之名诱开,自然会比我们强攻来的便宜,即便江州兵补不进来,以我们现有的兵力,里应外合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父亲只管放宽心,此一战必是景同兄的闻名之战。”

    闻名才可以要赏,这个世子爵,凌湙是无论如何都要在武大帅闭眼之前,替武景同要到手的。

    哪知武大帅这一次却没了迫切之心,反而望着凌湙道,“不重要,湙儿,为父看开了,不重要,什么爵位,帅权,都不重要了,景同不需要活在我对他的高要求里,你也无需为完成我的心愿劳碌操心,听天由命,都各凭本事挣前途,帅府不该成为你的局促之地,北境也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湙儿,我会下令解散帅府幕僚班子,除了亲卫队仍旧归属帅府外,余部及所属政务厅,全部移交凉州衙署,以后,北境就交托给你了。”

    凌湙未及接话,左右侍候的亲卫却个个震惊的张大了眼,在榻上的武大帅和凌湙之间来回张望,似在观察武大帅有没有受制,凌湙有没有暗下黑手。

    太意外了,在这之前,谁也没料到武大帅会说出、做出这样的决定,尽管谁都看得到凌湙的能力,可总归武景同才是帅府正统。

    武大帅说完后,便又陷入了精疲力尽状态,凌湙忙侍候他躺平,看着他虚虚的半眯着眼,半晌方接口道,“这事不急,等景同兄回来再说,父亲也不忙作出决定,咱有时间细说,不用如此匆促。”

    武大帅轻摇了下脑袋,虚弱的声音低低传来,“没有时间了,为父……没有时间了,湙儿,我那嫁到江州的大妹妹,也……也一并托你代为照护,你也不用瞒我,你发往帅府的信件我看了,从那些幕僚开始针对你时起,我就该散了他们,只是看在多年主从的份上,一直没舍得,可现在也到了不得不作出决定的时候了,他们能截我大妹妹发来的信,就能蛊惑脑子不聪明的景同跟你离心,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事,他们……留不得了。”

    凌湙惊讶,继而沉默不语,便又听武大帅低喃,“北境不是武氏的,北境是境内所有百姓的,武氏能依托百姓的信任,坐稳位置,便不该妄自尊大,以为这位置就该世袭罔替,任何时候,任何事,都该是有能者居之……”

    声音渐弱之后,凌湙再探其鼻息,便发现人已经又陷入了昏睡。

    至半夜子时左右,营地外传来阵阵马蹄声,轰隆隆的炸响了整个平板坡,从亲卫长拿着信出发,两天一夜,武景同终于回来了。

    凌湙站在满是火把的照明堆里,望着满脸髯须,眼神焦急红肿奔过来的武景同,拉着他制止道,“父亲已经歇了,你先去洗漱,别这副模样去见他,收息、敛气、莫慌。”

    武景同一把捂了眼睛,杵着长刀就弯下了脊梁,双腿虽然还能站立,却抖动哆嗦的厉害,“我……我、小五……”后面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吞咽了满喉的泣鸣。

    在等待武景同整理衣冠之时,凌湙叫来了酉二。

    酉二低头将武景同在南川府的作为说了一遍,“少帅按着主子的策略,挟姜天磊逼江州兵出列,期间五皇子有在城门楼上威胁过少帅,双方相持不下时,主子的信到了,少帅本想按主子信上所说,直接砍了姜天磊,可他怕真要不来江州兵,会打乱您之前定下的计划,便……便改了刑罚,将姜天磊绑到了十字桩上,以四肢头颅作饵,逼城内副将投降。”

    凌湙意外的抬了眼,酉二见此,硬着头皮道,“姜天磊被卸了一只胳膊一条腿……”

    城门楼上的五皇子吓的当场晕倒,而守城的副将则在姜天磊的惨嚎里,终于开了城门,点了城中尽乎所有的兵。

    谁也不曾想到,一向最不屑以酷刑折磨人的武景同,这次居然会下这样的狠手,那腥红嗜血的眼神,到现在酉二都看的心惊肉跳,对武景同的印象更大为改观。

    这一次的武少帅,真的是半点链子没掉,江州兵被他顺利拿到了手。

    “姜天磊呢?可还活着?”凌湙问。

    酉二点头,“那城里有他自己的医师,这次一并跟了过来,就守着他身边照看。”

    正好说完,武景同便顶着一身雾气走了过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望着凌湙身后的帐帘眼巴巴的渴望,凌湙点头侧了半边身,刚要张口,就见武景同已经迫不及待的冲了进去,虽身形急切,却还记得放轻脚步。

    武大帅陷在一团柔软的寝被里,两鬓已白,面无血色,武景同一下子便腿软的跪了下去,“父亲!”

    凌湙并未入内,这个时候应当给予他们父子两人独处的空间,他只在帐帘外看了片刻,便回了自己的帐中。

    “通知东线城后勤补给,准备战时粮道方案,招集将士整合队伍,要开干了!”

    有江州兵打底,这仗就更好打了。

    翌日巳时三刻,一队身着大徵官服的车马,遥遥往西炎城南门驶来,尚未靠近,就被驻守南门的士兵发现,并报予了守门将军知晓,至离城门还剩十来米之时,一阵泼天箭雨兜头袭来,并伴随着怒声高喝,“什么人?再敢往前半步,立杀不赦。”

    那被逼来敲门的礼部官员,哆嗦着腿从马车里冒头,想尽量稳住声线,奈何因恐惧太过,出来的声音抖碎一地,“我……我、我等乃、乃大……大徵礼部侍郎官,今日……今日特、特来与……”

    城门楼上轰然的叫嚷声陡起,“将军、将军,来了哎!真来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从东线城落入凌湙之手, 西炎城往南,深入大徵内部的消息渠道就瞎了。

    凌湙利用塬日铉的身份, 一举端了城内外的探马通信,模仿他们的传令火漆,又有从鄂鲁身上搜来的小印,搭配着萧婵的郡主令,直接把控了除西炎城以外的荆北各线,扼断了他们平时获取信息的渠道,再有城内诸凉羌将领对掌控在,眼皮子底下的弱民贫瘠地的蔑视,向来也不把探马带回来的消息当回事。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 谁要是对西炎城心怀不敬或恶意,开了城门去杀就是,一纵马的事情,要什么狗屁理由或动态口信?潜意识里他们就不认为,除了北境武家军, 有敢往他们西炎城进犯的大徵兵。

    喝多了撒酒疯, 兴兴头上带一队人出西炎城南门打野的又不是没有, 可你看大徵皇帝敢吱声不?从来也没有大徵官员敢到西炎城来找他们讨公道。

    特别是在抢了皇帝的御马场后, 那股子不屑和看蝼蚁的鄙夷,简直浸透了城内每一个战意横生的将领,简直巴不得有人找上门来干架, 从武家军出北境时开始,守南城门的那一波将士,就在时刻准备着战斗。

    以往是他们骑着马在北境各州城墙楼下挑衅叫阵, 现在形势反转,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体验一把居高临下, 看武家军在城墙楼下叫阵的憋屈。

    哈,想不到吧?老子们如今也有城墙可依,有拒马挡阵,而更令老子们得意的是,这城是你最忠心的陛下所赠,这地连同哀嚎哭泣的百姓,都是你的同胞你的疆域。

    以往我们用厌民当战阵敢死队,逼着他们当顶冲锋箭雨的炮灰,现在我们有大半城的大徵百姓,纯血的大徵百姓,挨着个的去堵城墙凹口,你们要是不舍得箭雨攻击,我们亲自动手杀了祭旗也行,呵呵,主打一个不浪费!

    武家军还没来,西炎城这一处没打过守城战的将士,已经都规划好了战斗序列,赶新鲜似的个个争抢头阵。

    多新鲜呐~他们一个连城池都没有的游牧民族,如今居然还打上守城战了,等回头换防回了沂阳山,可不就是吹逼的资本么?婆娘都能跟着长脸,小伙子更不愁娶小媳妇了。

    眼巴巴的等啊等的,可终于等来了一队人。

    从乌崈图霆出西炎城,那往来查探的令兵斥候,就在两者之间奔跑,城内的将领虽然不太重视大徵境内信息,可对他们的凉王孙动态还是比较关注的,各种事务报表也都需要乌崈图霆捺印签字,又因为刚与鄂鲁部发生摩擦,暂时夺下了城主令控制权,很多城防布局其实都需要乌崈图霆安排。

    奈何乌崈图霆很不耐这样的“小事”,趁鄂鲁与突峪不在的间隙夺下城主令,就已经自觉圆满的干成了大事,仗着身份,他非常自信的认为,即便他不在城内,也不会有人敢反他,于是,很乐意并且非常兴奋的接了木序带来的信件,点兵点卯往南川府去会姜大公子去了。

    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他与江州的联姻,更何况鄂鲁都死了,突峪根本不足为惧,而城内留存的鄂鲁部余兵,再愤怒不甘,再叫嚣着要替鄂鲁报仇,只要他搬出老凉王,再大的怨愤也压下来了。

    在他与武景同的大部队撞上之前,凌湙并没有切断他与西炎城的联系,等他被逼走上北曲长廊,掳走五皇子,至天下哗然监国太子对于荆北一地的处置方式,这期间漫天飞舞的消息,他也一个没拦的,全放了消息进西炎城。

    同时令幺鸡隔三差五的领着鄂鲁余部闹一闹,为了增加他在羌兵里头的话语权,那城中心的角斗台,许他上去泄火。

    有杜猗看着他,凌湙并不担心他会瞎搞胡为。

    直至乌崈图霆被诱进临江渡,被武景同斩杀,他才用从乌崈图霆尸体上摘下来的印信,开始假冒人还活着的样子,与西炎城内继续沟通,力图在兵临城下之前,稳住内里的异族铁骑。

    也就是说,西炎城内的诸将,还没有得到乌崈图霆死亡的消息,他们只知道之前凌湙故意放给朝廷的捷报,以为乌崈图霆正在大徵内部的土地上,大杀四方春风得意。

    城楼上替乌崈图霆庆贺的酒宴,甚至喧嚣了三日,更压制住了羌骑余兵,想要偷偷替鄂鲁报仇的脚步,也让幺鸡更轻松的获得了这支兵的认可。

    连武大帅偶尔清醒,父子闲聊时都在感叹,感叹萧郡主将扮作塬日铉的凌湙带入王孙帐,是步臭棋,正好给了凌湙接触乌崈图霆那落了半寸灰的案牍机会。

    不然谁又能想到,他们的探马斥候所用的火漆图腾,居然是一只黄金蚁,而根据蚁类的分级构造,凌湙很容易就推导出了一支信息传递渠道,不费什么功夫的就揪出了收信的蚁后,而他作为拿到乌崈图霆印信的蚁王,一层层的筛杀了整一条线上的工蚁,然后再填上自己人,弄虚作假的开始给城内的蚁后传递假消息,并且通知了杜猗,随时准备剪除察觉有异的收信蚁后,延长西炎城得到乌崈图霆死亡的真相。

    至少,在武景同没从南川府回来前,这战就不许开。

    没有领兵的将军不在,换一帮小罗罗叫阵的道理,回头军报上都不好描述,邀功都邀的挺不直身板。

    所以,一切的战场节奏,都早在凌湙的安排里,什么时候该上什么人,什么时候该叫阵,就连腌了石灰粉保头颅不腐的乌崈图霆,都有着压轴出场的最后一次亮相。

    总归是要对得起,他身为凉王孙的地位才行。

    至于断了手脚的姜大公子,凌湙只在他昏睡的时候去逛了逛,人虽然因失血憔悴苍老了许多,可生命力看起来非常强,硬挺着伤重的身体呆在囚帐里,有他的专属大夫在贴身照顾,想来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

    周窈娘被带去见了武大帅,将藏在贴身衣物里的私信拿了出来,又诱发了武大帅的伤心,捧着武家姑姑泣血祈求搭救夫家的绝笔,一时间陷入难以抉择的焦灼。

    理智告诉他放虎归山的危害,可情感上对于这个远嫁的大妹妹有颇多的亏欠,眼看她夫家将受没顶之灾,若真不伸手拉一把,约莫死了到地底下,都无颜见父母先辈。

    凌湙也在权衡利弊,这人到底能不能放?

    引出他这样大的仇恨,其人本身又是个冷戾腹黑的,但有叫他归龙入海的机会,日后真若要与江州撕裂开打,恐将是一场血肉横飞的鏖战。

    按他一惯的作法,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

    武景同看过了父亲的情况,知道一切无可挽回,只有拼命想做成父亲所期待的结果,又知道自己没能按凌湙吩咐的那样弄死姜天磊,一时间也是矛盾至惴惴不安的望着凌湙。

    父子三人趁天光晴朗,巡着营地慢慢散步,让那些因为武大帅身体的原因,而陷入低迷战意的将士们,又生了向好的勇气,觉得大帅既然能出帐散步,定然是有了好的期望,浑然忘了军医下的决断,只愿意相信自己潜意识里希望的。

    凌湙看着大帅难掩悲切的目光,一一扫过营地里熟悉的陈设,熟悉的人脸,带着深深的眷恋,深深的不舍,每遇到左右巡营而过的卫戍,都要停下来用鼓舞的眼神望一望,用亲切和蔼的语调激励激励,与所遇部下熟稔的说一些家常,唠一唠近况。

    没有严格的尊卑分阶,没有威凛不可侵的上位者之气,所过之处、举手投足,都透着对待亲人战友般的温暖,依依惜别之情充斥了这一路的闲话家常,弄的武景同好几次都忍不住借口撒尿,才没有在武大帅面前淌下泪来,便是凌湙扶着人一路走过,都好几次忍了眼中酸涩,强笑着跟武大帅分析一波将要到来的战场布局。

    这一日的平板坡,士气一扫前几日的悲伤,所有将兵的脸上,又带上了锋锐无匹的勇气,因为大帅说了,亲口说了,不日就带他们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就意味的战事胜利,那么也就意味着大帅的身体足有能披挂上阵,带领他们像往年一般与敌骑厮杀的能力,这是非健康身体能办到的,所以军医那日的诊断,果然就是危言耸听了。

    嗯,回头就去给那庸医套麻袋,害他们偷偷流了不少眼泪,这个仇必须报。

    庸碌军医:……

    直至逛累了回到帐中,凌湙才半是责怪半是玩笑的开口,“父亲是怕我与景同兄布阵的战局失利,这是特意出去鼓舞士气的么?看您这一路各角落不拉的样子,看来还是我们做的不够,让您这样拖着病体的跟着操心,真是不孝啊!嗯,非常大不孝。”

    武景同此时还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爹今天兴致怎么这样高,原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攻城战,去鼓舞士气去了。

    武大帅因为逛了一圈,气血上头,导致红晕上脸,这会看着倒不显得苍白,气色竟难得的好,被凌湙这样调侃也不尴尬,捧着温热的药碗轻抿,笑的一脸慈爱,“这本也是战前调兵的应有之意,士气高昂则事半功倍,我身为主帅,便有这个义务为战事提升勇武之气,再说,他们情绪陷入低落,也是因为我导致的,总不能所有事务都你们俩做完了,最后这临门一脚还要因我拖后腿,为父征战一生,是不能允许犯这种错误的,呵呵,倒也不是全因为不信你们督导战事的能力,只是多少以我之名出的北境,丁点微末细节做一做,也才不会在后面的捷报上,生出有愧之心,好歹让为父捞个名副其实的荣誉吧!”

    话说完,他自己便先笑了,望着凌湙眼神湛湛,又惊又叹,“没料为父如今也能享受一把坐享其成的快乐了,战未开,为父就敢先想捷报之事,哈哈哈,看来你这小十年的常胜之名还是影响到为父了,竟生出这样的膨胀之心,不过……感觉很好!”

    武景同伺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咧嘴笑,除了眼中的伤感实在掩饰不住,整体看来就跟平常一样,昂扬着一身战意拍胸脯保证,“父亲放心,小五的计策向来未失,儿的勇武冠盖三军,此战必无往不利,父亲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吧!”

    武大帅伸手敲他,笑着嗔骂,“瞎用词,叫你平日多看些书不看,什么渔翁之利?……明明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武景同愣了一瞬,瞪着眼睛望向一生古板严肃的老父亲,突然就扬起了嘴角直点头,“对,天上掉馅饼,老皇帝做梦都没想到,坑我北境之战,竟平白送了我们个收复失地的机会,可不就是天上掉的大馅饼么?哈哈哈!”

    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猝不及防的掉了下来,一下子趴到了武大帅的膝头嚎啕大哭,武大帅则怔怔的抚上了他的大脑袋,半晌才叹道,“这孩子,都人到中年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呵呵,小五啊,你可别嫌弃他,还有我们涛涛,总归是不能教的跟他爹一样粗鄙不识文,以后这家啊,就交给你了。”

    凌湙敛了脸上笑意,温声保证,“父亲放心,涛涛便如我自己孩儿般,我会用心教导他的,景同兄日益长进,手腕也趋于老炼,家主之职足能胜任,我会在后面永远撑着他,督促他,助他成为帅府里众人的依靠。”

    武大帅点头,欣慰道,“好,为父信你。”

    之后又问了战事具体开在哪一天,什么时辰,什么部署,又安排了什么人做后勤保障,以及配合南门攻城的北门将领。

    凌湙陈兵北防线的事有告诉过他,因此,他以大局的眼力劲,断定凌湙必定对北防线的兵力有安排。

    等得到详细的解答,具体将要开战的时辰,以及策应军队的将领名单,这才躺在榻上陷入昏睡,一双大掌始终未离武景同头顶,被病魔折腾的枯瘦身躯,瞧着更有种即将失去的冲击感,令人不忍再看。

    凌湙知道,这是时间不等人了。

    而赶着时间要以正当名义回京的六皇子,也有种迫在眉睫的紧张感,他首先招来了杜曜坚,将京中形势告诉给了他,末了一副交托重任的悲壮,礼贤下士的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郑重嘱托道,“杜将军,父皇能不能脱离危险,就靠你了,此次回京,望多小心,本皇子静待佳音。”

    可杜曜坚自从被夺了爵,卸了职,手上的私兵加起来也不足百,原任上的兵将虽有旧情,可在新任太子亲信面前,并不敢太明目张胆维护他,能睁眼闭眼的放他离京,都算是往日情分没白交的了,这要是北郊行宫的皇帝丢了,以他手上这丁点人,在那样势众的包围圈里,根本没可能顺利走脱。

    除非老皇帝半途能醒过来,可据探子的回复,连太医都摇了头,就等着那一口龙气熄火了。

    望着殷殷关切的六皇子,杜曜坚扯了扯嘴角,将到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他想说,这么孝顺,想在天下人面前做个孝子的表率,为何自己不亲自前去呢?嘱托他去以营救的名义,施抢人的事实,连支军马都不安排,敢情是想空手套白狼啊!

    这时候他又不免想起了,早年凌湙安排他干的事,那是一条条的对他的生命前途,做了保障的情况下,才指使他去做的,哪怕他当时心怀怨愤,也不得不承认,人家那有的放矢的布局,才是干大事的态度。

    光凭嘴说的承诺,怕只能唬一唬初出茅庐的莽撞青年了。

    但此时人在屋檐下的杜曜坚,不得不与六皇子把臂泪眼相对,出口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就差竖指对天发誓了,“六殿下放心,末将定当全力营救陛下出囹圄,万死不辞。”

    敢紧写信跟主子报告六皇子的动向,顺便将自己要进京搭救老皇帝的行动透露出去,看能不能从主子那边讨一两分计较。

    若是刚出京那会儿,还讲究颜面自尊什么的,不敢跟凌湙求助,可到了这会儿,杜曜坚已经顾不得了,好在自身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不是已经打入六皇子阵营了么?主子若有抱负,应当有培养暗中势力之举,有他深入此处,等真到了那一朝一日,定保证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杜曜坚回头就将,六皇子这条新建产业链的内部组成,一一写于密函当中,并在不惹人注意的情况下,令人送出了门。

    希望主子能看在他儿子的份上,救他一救。

    凌湙却在收到他的密函之前,收到了来自江州的信报。

    进入江州几大豪族联袂修建的,枢密院外围巡卫营任职的掣云,在信报里夹送了外围建筑的布局图,以及顶尖五大豪族的联姻关系网。

    姜大公子的身上,竟然牵着三门豪族血脉,其本家、外祖家暂且不提,真正令他尊贵无匹的血源,竟能追溯到前朝哀帝的皇子身上。

    掣云在信报里这样写道:哀帝深知自己命无可追,恰爱妃有孕,不忍其受牵连,便一旨圣裁将之撵入冷宫,后安排心腹亲信将其送归本家,后此女便在江州诞下一子,秘密抚养于本宅亲属名下。

    姜天磊是纯正的前朝皇族血脉。

    凌湙捏着信报来回思量,又回想了一遍数次与姜天磊碰面的场景,喃喃发问,“若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有那样庞大的家业可继承,我会不会涉险?想不想要那些人承认的,所谓下一任家主的资格?”

    有没有这趟差,按着他的真实血脉根本就不影响,只要他健康的活着,五大顶尖豪门为了相互制约,就得供着他,出让一个有话语权的位置给他。

    除非……

    除非姜天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凌湙又顺着信报上错踪复杂的亲戚网顺了一遍,发现以往的前朝皇族血脉,都没占到过嫡长位。

    乱家之本,莫过于嫡长位叫个外来人窃取掉。

    我可以帮别人养孩子,但我不能养着养着就把家业也葬送了,特别是我自己还有儿子的情况下,这叫人怎么甘心?

    凌湙眼神连闪,突然就想明白了姜天磊的续弦,怎么会落到往二三等门阀里挑的地步,且挑的还是个和离的女子。

    啧,就跟女大不中留,越养越成仇一样,姜天磊这个前朝余脉,已经叫人养厌烦了。

    百余年前的皇朝,已经没有了复辟的必要,那百余年前的皇室血脉,也当然没了存在的理由,而刚好,就拿他去更换一下当朝的新鲜血液,也不枉大家养他一场。

    姜天磊就这么被人忽悠着出了江州,以委以家主考核的重任为名,让他甘心情愿的踏出了安全区。

    几大豪族谁也不愿意沾染,杀死前朝皇族血脉的罪孽,干脆把他送出江州听天由命,就算他能完全任务接到五皇子,那回江州的船帆浪急漏底,淹个把人也是天命不济。

    凌湙捏着信暗叹,武景同这一把也是命运交织,差一点就成了那些豪族的帮手。

    姜天磊这命啊,确实不能丢,至少暂时得留着。

    这样一想,凌湙突然就有了搭救武家姑姑的门路。

    正想着,酉二掀帘进来了,“主子,东线城向北十里处,我们的人探到了一行人马,经再三确认,是萧郡主和突峪,他们似乎有回西炎城之意。”

    凌湙坐在帐中桌案前,有些意外的挑眉,“她怎么会和突峪合一处的?不对,突峪怎么会出南川府的?”

    他从进了南川府就一直被关押着,没听姜天磊有见过他消息。

    酉二拱手回复,“队伍里有数名江州兵武,其中有一副将是姜大公子的亲信。”

    咦?这是准备做什么!

    凌湙坐直了身体,“有注意萧郡主与他们相处的细节么?”

    按理应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依萧婵那女人的脾气,指定是趁他病要他命,知道姜天磊废了,必要再拔刀送一程的。

    酉二低头,“双方相处平和,未见有剑拔弩张之势,而且……”在凌湙眯眼看过来的瞬间,更弯了腰道,“那一队人数不多的江州兵卫,对突峪相当客套礼遇。”

    帐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灯烛燃烧时的噼啪声,当外面巡逻的兵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继而远去后,酉二终于听到了凌湙的吩咐,“去将随我出入过南川府的兵卫招集齐,让大家着旧甲破刃,做一副兵溃窜逃样,唔……我那身异族装扮还在么?”

    酉二答,“在的主子,都收拾整齐叠在箱笼里。”

    凌湙点头,思考片刻道,“塬日铉需要在城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既然有了更好更合理的途径进城,那明日假作胁迫礼部官员带入城的计划便改动改动。”

    西炎城无主,不是突然来个大徵官队就能叫开的,那一队礼部使臣只是先去打个前哨,给城内守门的将领一个信号,真正能叫开城门的,还得用他们自己人。

    凌湙便是打算恢复塬日铉的身份,然后假做半途偶遇礼部使臣队,然后为了逃脱“武家军的追捕”,以刀逼颈的混进了和谈特使队,等如之前一样到了城门楼下后,再亮出身形,让守墙楼的将领开门放行。

    只这样一来,他必将受到多方盘查和询问,想要立刻与幺鸡他们汇合,得费一点功夫,若是跟着萧婵等人进城,则那些将领盘问的焦点便不会在他身上,他也便能用最快的速度联络到城中暗藏的队伍。

    凌湙最后将手指定格在桌几上,对着酉二道,“撤销之前的部署,将我们的人从出使队里清理出来,明日安排他们以原有的队形规制,再去敲城门,如不出意外,城门当开。”

    尔后,他去找了武景同,将他从掣云的信报里,推测出来的部分情况一一告知,最后望着武景同道,“我现在不方便在他面前露脸,而刚好你有充分的理由去探看他,可以打着搭救你姑姑的话题展开,去探一探他的反应。”

    姜天磊定然不会想死,这从他即使断了一手一脚,也咬牙活着的坚韧中就可以看出,他非常惜命。

    凌湙道,“他离开后,姜家二公子便暂接了他的事务,短短数日便赢得了不少夸赞,这对明面上表示,从未接触过家族事务的人来说,明显不太合理,便是从试错的成本上反应,也不似一个生手能办到的,代入己身,咱们也没有刚掌事就各方处理圆润的本事,都是一步步从错误里摸索总结出来的经验,是不是?所以,那姜二公子绝对有问题,或者说,背地里,他绝对不是如表面上那样的,是个只会书画品鉴的贵公子。”

    武景同还陷在姜天磊可能的真实血脉里,听凌湙如此说,一个激灵就醒过神来,定定的注视着凌湙,“需要公开么?这样的话就鱼死网破了。”

    凌湙摇了摇头,“对姜大公子可以公开,对外不能,咱们得争取他的合作,得告诉他不合作就死的真相,即便他恨极了你,在残酷的真相面前,也会选择与你合作。”

    一面是想借刀杀人,灭了他的亲人友朋,一方则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死对头,跟哪方合作的生存率最大,相信姜大公子自有思量。

    武景同揣着沉重的心思进了关押姜天磊的帐子,正碰上大夫在给他换药,苍白的脸上全是忍疼的汗水,早不复之前的尊贵骄傲样,望见他进帐,一双眼内迸射出怨毒之色,咬着牙才堪堪忍住了谩骂。

    大夫手快脚快的迅速撤离,留下一碗熬好的药汤。

    二人一时谁都没开口,寂静的帐内连空气都开始变的稀薄,最终,还是武景同先张了口,“考虑的怎么样了?写不写?”

    姜天磊冷笑,“本公子受的伤,会一分不落的受在周家公子身上,武少帅放心,不日你们就将收到我江州的馈赠,会有一整箱子的断手断脚送来,且全部都来自周家男子身上,哼!”

    武景同望着他,神情倒是难得的平静,“你太自信了,以为背靠高门就可以肆无忌惮,姜天磊,你一个弃子,有什么价值能让江州那边拼着得罪我帅府的结果,只为了替你出这一口气?你太可悲了,活到如今,都没看明白身周的虚妄。”

    凌湙靠着帐帘处点头,武景同这些年是真没白跟着他,学起他说话的架势还挺像样,至少就能唬住姜天磊这样不熟悉他性情的人。

    姜天磊不明所以的望着武景同,尔后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大秘辛。

    武景同不紧不慢的,将藏在江州枢密院内的文献记载复述了一遍,末了望着震惊到忘了调动面部表情的姜天磊,问道,“你说这前朝转移进江州豪族里的小皇子,若是被保护起来繁衍生息,到你这一代,该有多少人了?哎,你有亲兄弟姐妹么?”

    姜天磊脑中一阵天悬地转,眼前发黑,呼吸急促,脸色又红又白,眼睛凸起充满血丝,咬牙驳斥,“你胡说,简直……简直一派胡言……”

    凌湙隔着帐帘间隙观察到姜天磊的反应,对望过来的武景同点头。

    试探成功,这姜天磊确实不清楚自身血脉的渊源,却因为被武景同戳穿了自己这一支永远独脉单传的内里,所蕴含的大阴谋,拨云见雾,这才是他接受不了的现实。

    武景同一直等到姜天磊压下了愤怒,这才说出来此的目地,“我可以放你回江州,等战事结束后,我立刻安排人送你回去,并且帮你得到与凉羌合作的目地,而相应的,你得解除与周家的联姻,并在合适的时机,送周家过江。”

    姜天磊眼神瞟到了被火光映射在帐帘上的人影,虽不清楚那是什么人,可从武景同的反应上来看,定然是帅帐旗下的重要人物,有着能左右武家父子思想行事的能力,若有机会应当尝试招揽一二。

    到了这会儿,他也反应过来,武景同一开始开口说话时,语气里带着的试探之意,显然,他并捏不清自己处境的真实情况,若非初听真相时心神失守,且沦落不到这样被动,而这种种背后推手,显然就跟那隐在帐帘后的人有关。

    姜天磊是颇有几分才智的,若然也不可能掌控住那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在有能活着回去求证的前提下,做些让步他能接受。

    这世上,比死还痛苦的是生不如死,比生不如死还难受的,是不明不白的被坑死。

    堂堂武少帅会拿这种事来自己面前说,就证明了他话里至少有一多半的真实性,否则一旦放他回江州,真假一查便知,那将是对双方合作的基础,是一个毁灭性打击,在有周氏全族捏在手里的当口,姜天磊左思右想,也编不出武景同会蒙骗他的理由。

    如此一来,他话里的真实性,就显得更高了,这也就是引出他内心痛苦的根源。

    被亲人背叛,如同受凌迟之刑,姜天磊若非有着强大的求生意志,怕要受不住的这样的冲击,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重伤,死对他来说并不难。

    好在,他仍然坚定的想活。

    凌湙没能再与武大帅见面,他再次装扮成塬日铉的模样,带着一队破破烂烂的兵卫出了营。

    往北的一条崎岖山道上,数匹快马带起飞扬的尘土,萧婵打马领头往前,一双美眸晦涩难辩,向着西炎城所在的方向打马狂奔。

    突然,领头的几匹快马叫人拦腿砍翻,引起的骚动阻断了队伍的速度,令紧跟在后面的骑兵个个拔刀警戒,“什么人?出来!”

    凌湙散着一头小辫,领着身后兵勇冒头,眼神直直穿透数人,与高坐在马背上的萧婵对上。

    萧婵惊讶惊呼,“塬日铉,你没死啊!”

    她旁边的木序却默默靠前了两步,戒备的看着凌湙。

    他是知道凌湙真实身份的,只是不清楚他拦在此处的用意。

    凌湙笑的一口白牙,揪着头上的乱草往下扫,“没死,只是到手的姜大公子叫人夺了,又被追兵追的东躲西藏,最后被逼到了此处,没料竟然会遇到郡主,郡主这是要回城?”

    一番寒暄后,凌湙也加入了回城的队伍,被萧婵高兴的拉到身边说了半天话,主要讲的还是姜大公子虎落平阳的糗事。

    萧郡主爱听,虽然听说他断手又断脚,可那都没亲眼见过,凌湙至少是真实的抓到过他,所以,她对着塬日铉很有话聊。

    好半晌,凌湙终于获得了自由,被犯了困的萧婵打发出了帐子,只一出帐门,就被一只大掌给拉到了旁边,并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怒声质问,“你要干什么?凌城主,你是当真不怕我揭了你的底么?”

    “乌崈图霆死了,西炎城无主,若是不想白白去送死,我劝你最好带着萧郡主绕道。”凌湙如是说。

    木序大惊,凌湙却是心中一动,他正愁怎么能不惹人怀疑的放归姜天磊,并完成武景同许下的承诺,帮助他与凉羌结交,得到助力的事。

    萧婵可以在回西炎城的路上,转个弯去将姜天磊劫走啊!

    萧婵是个你不让,她越要上的性格,木序只要阻拦萧婵回城的话一说,凌湙就有十成把握激的她偏向虎山行。

    姜天磊现在虽然成了个残废,可一个救命之恩绝对能俘获他的青眼,届时萧婵再提嫁他的话,想来也不会有被拒的可能,只要成了这桩亲,姜天磊回到江州,便等于有了一层保护壳,不会有人再敢轻易的动他命。

    只是不知,现在的他,萧婵还看不看得上。

    凌湙打了个手势,得到消息的武景同立刻安排人,将姜天磊的帐子移到了营地边缘,一个看似受排斥不受待见的孤僻角落,也正方便了人来劫囚的最佳位置。

    西炎城的南门开了,正如凌湙推测的那般,没有主的城内,由几位守城将领主事,经过一日夜的争执,最终,他们决定将这队大徵官员先放进城,看看大徵皇帝到底给开了怎样的惠利。

    而姜天磊,则怔愕的看着偷摸进帐的萧婵几人,强做了许久的稳定心态,终于裂了一条缝,陡然如有阳光洒进般,明知故问道,“你来做什么?”

    萧婵手持长鞭,望着裹的一层层细白棉布的残废人,白眼翻天,表情不耐,“来杀你。”

    阴戾冷漠了好些天的姜天磊,陡然便咧了唇无声发笑,轻轻点头又仰颈,“来!”

    砰一声响,迎面就受到了一拳重击,萧婵捏着嫩白的小拳头冷哼,“这是你上次虐打我的利息,回头等你伤好了,我要让你连本带利的一起还我,现在,闭紧嘴,跟本郡主走。”

    单腿人肯定是走不了的,最后是木序上前背了他离开,凌湙全程守在帐帘边望风。

    一行人趁着夜色,偷偷的将人带出了武家军营地,还自觉做的悄无声息,天衣无缝。

    西炎城的门又开了一次。

    武景同望着昏睡不醒的武大帅,边替他按摩手脚,边报告近两日近况,“父亲,小五顺利进入西炎城了,姜大公子也被顺利偷走了,那些被强征来的江州兵,已经有了反水的理由,父亲,我们就快成功了。”

    第二百三十章

    萧婵入了城之后, 立刻便找了暂领守城之职的将领来问情况,得到的信息是, 近日只有大徵礼部官员一行人来敲了城门,其余未见有行踪诡秘者,又或萧婵特意提到的武家军等众,末了似嘲带讽的内涵萧婵,说她到底是女子心性,过于小心和警惕,太看得起大徵官兵的胆量等等。

    那将领被萧婵问的又奇怪又不屑,挺着胸膛一副极傲样,口口声声的替乌崈图霆作保, 说他正在大徵国境内大杀四方,最近日子过的应该非常得意,透露的宗旨就是,没有人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他们的凉王孙。

    荆北一地现在就是他们的狩猎场, 连大徵皇帝都把默认改成了明旨, 割地送赔款, 所以, 现在当然就算是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那话说的相当张狂和傲慢,恨不得把鼻孔昂到天上去。

    萧婵张着嘴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一句话浇灭了他的得意,“他那数千人的队伍,已经叫武家军打散了, 溃逃退走的骑兵根本没找着他人,现在便是连尸体都不见, 你们竟然以为……以为……你们知不知道,武家军现在就陈兵三十里外的平板坡?”

    敌军都潜到喉咙口了,还特么在这里做春秋大梦,气的萧婵当即甩手走人,整个城防现在岌岌可危,争夺就是上去堵武家军枪眼的,她才不干,至少目前的城主令就像烫手山芋,谁拿谁就要和武家军对上,她傻了要现在争话语权?

    敢紧带人去堵你们的南门口吧,一群煞笔!

    萧婵被这一群看不清形势的将领气的要死,却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其实,是被人有意蒙蔽了消息渠道,这才造成了眼下的盲目自信。

    武家军兵临城下的这个消息,顿时拉满了城中警戒,也让刚入城,话都没来得及谈两句的,大徵那队礼部使臣,瞬间从上宾沦为阶下囚。

    且不说那将领,如何气急败坏的去拷问那队礼部来使,萧婵这里其实也不确定乌崈图霆到底死没死,只听后来与她汇合的一小撮人描述,剩余的亲卫护着他往另一边奔逃,最后是逃掉了,还是被捉了,都没消息透出来。

    按理,在大徵境内发生如此规模的战斗,是要上报朝廷的,若其中牵扯了别国王孙,无论是杀是俘,都该有个说法才对,便是与武家军生死仇敌,依此时的局势,逮着乌崈图霆,就能要挟西炎城,算着时间也该挥兵来开打了才对。

    然而,城下无事发生,平静无波一如往常。

    可这,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攻城手段,像一头张着嘴的巨兽,就等着人自动往里钻了,萧婵一边气一边觉得心慌,忙忙的聚拢了自己的人手,将屋前院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姜天磊被安置在了萧婵的院内疗伤,见萧婵气呼呼回屋,砸了杯子后又自言自语,那副盲猜人哪里去了的样子,有种嚣张底下摸不着头绪的可爱,一时竟看直了眼,手掌麻痒难耐,恨不能立刻拿上自己趁手的鞭子去鞭笞几下。

    自从断了手脚之后,他憋在心里的魔鬼蠢蠢欲动,极需要找人发泄出来,可同时又清楚现在形势不由人,更压抑的眼神晦暗,看人如织网似的密密缠缠泛着恶念,若神经敏感的人在,定会被他的眼神吓死,可萧婵只顾自己发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察觉背后的危险。

    但有人在背后那样大刺刺的上下打量,她还是有所感的,于是,一扭头,就看见那被她从武家军营地冒险救出来的人,正眯眼漫不经心的望着她。

    她本来就被那不称职的守门将气到了,结果姜天磊还用这种眼神打量她,若搁早前她还要得意得意,毕竟美人都自信的认为,无人能忍住不膜拜她的目光,可落了地的鸡是没有资格挑菜的,之前有多希望被姜天磊瞧上,现在就有多厌恶他的打量。

    尤其在发生那样的虐待□□之后。

    “看什么看?再不把眼珠子收起来,小心我替你挖了,哼,反正已经断了手脚,再没个眼珠子也能行,都是残废。”

    姜天磊瞬间收回了目光,脸上一闪而过的狠戾,声音中透着黏稠的嗜血之意,“萧郡主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救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么羞辱我的?哼,不是千方百计想要嫁给我么?你这样子,便是有救命之恩在,也顶多得我些许金银馈赠,可达不成你想要的结果,萧郡主,除非想要鱼死网破,否则你最好还是对我客气些。”

    尽管背后的身世秘密可能要了他的命,可多年尊贵的处境和教养,仍能使他在如此境况里,从容的对不知情者施以高位者蔑视,作为早前被仰望巴结的一方,哪怕现在的形态落魄,或命在别人手中,也不妨碍他强势摆出对等的合作者姿态。

    他是受到了伤害,成了别人嘴里的废人,可只要胸口的气还在,就谁也不能否定他身上自带的光环,只要姜氏的名头一日不被摘,他就是人人畏惧又渴望接触的豪族嫡公子。

    一个小小的异族女子,再有身份又怎么样?不还得依靠着男人,才能得到她想要的。

    萧婵瞬间就被他气成了蛙,但诚如他所说,冒了那样大的危险把他弄出来,不是为了杀的,塬日铉说了,可以帮她从这个人身上找回丢失的尊严,以及千百倍的赔偿。

    可在这之前,她可以先从他身上讨回点利息。

    鞭子、勾针、琵琶锁,她的帐内从不缺,这之前也有旁人“配合”着练过手,所以,保证在他伤重的基础上,留一条命的手段还是有的。

    萧婵立即喊了人来,让熬了一碗浓浓的渗了人参雪莲的大补汤来,在姜天磊满怀警惕的抗拒里,一把掐了他的下颔骨,给强行灌了进去。

    保命绝对够了。

    木序守在屋外,扶着刀立的笔直,一侧耳朵听着内中痛苦餍足的喘息,一颗心则分成了几瓣,在掰扯拉据中犹豫。

    塬日铉太危险了,就算他手中一点证据也无,可一路走来的种种,光看结果就能反推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鄂鲁、也炎、姜大公子,再加上莫名失去消息的乌崈图霆,木序光想就想麻了后背心,有种羊落了虎口的危机感。

    不行,不管他之前做过什么保,现在、必须、马上得让郡主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能再帮着他隐瞒了。

    屋内萧婵正骑在姜天磊身上,一条腿压着他的断肢,一只手在他的断臂上扭拧,使得好容易止了血的伤处,又开始往外渗血,殷红的颜色染潮了二人的衣袖,空气中也渐渐带上了铁腥味。

    姜天磊隐忍的额头青筋毕露,腥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咬牙切齿的问,“你在药汤里放了什么?”

    倾身依偎在他怀里的萧婵咯咯发笑,笑的花枝乱颤眉眼飞扬,另一只手环在他的脖颈上,压的他身子身后倒,却又被身后的倚背阻拦,二人便呈现出上下翻飞之旖旎感,近的连呼吸都交缠到了一起,“你猜?”

    其实不用猜,姜天磊这样的人,就算自己没用过,也肯定有用在别人身上过,那处不正常的勃动告诉他,那碗药汤里被下入的量绝对不低,再加上身上的女人故意使的劲,把一个男人折磨成失心疯,只是时间问题。

    要而不得那种感觉,姜天磊算是体验到了,明明女体近在咫尺,却如隔靴搔痒般不得中,不予纾解,还要被掐着脖子仰起脸来,被人欣赏那股子受到欲望操控,失神难耐的狼狈样,而这样的惩罚,绝对是对一个男人自尊的践踏,哪怕心性一向残暴酷烈的人,在面对这样的□□和侮辱时,也不免有一种立即想死的感觉。

    男人那可笑的征服欲,在反作用到自己身上后,便觉得十分难以忍受,甚至连断手断脚都断不掉的求生欲,也在这样伤自尊的情况里,一举崩溃。

    萧婵发现他那想死的眼神时,再也绷不住的大笑出声,另一只膝盖顶着中间那点狠狠压着,在姜天磊终于忍不住的痛苦叫声中,获得了解恨般的快乐,脸上带笑,嘴中却捻着血,含悲怒斥,“我现在便是废了你,又怎样?你真敢死么?姜大公子,去了势的男人不是没有用处的,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似女俯于男子身下,江州不是很盛行么?怎么样,要不要我助你一把?”说完又狠狠的一用力。

    她这丝毫不想留余地的狠样,让痛苦中曲了身体的姜天磊,无端竟生出欣赏之意,好似才发现她与众不同似的,定定的用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一颗想死的心竟奇异的停了下来,嘴里悠然冒出一句,“上回享受到了么?没有的话,本公子这回还可以成全你,好歹也做了一日夫妻,怎么的我也能最后满足你一回。”

    说的极尽色气,像上次没亵玩够一样的,眼珠子开始上下打量描摩着萧婵的身体,而这一举又惹怒了萧婵,只见她头一低,张嘴就往他脖子上咬去,狠狠叼住一小撮肉嘶咬,眨眼功夫就咬出了一个血洞,再往伤口处一看,赫然少了一块皮肉。

    姜天磊这下再也忍不住疼痛,再有断了的手脚伤处失血过多,一下子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二人这么互相折磨着闹了一场,也算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为之后的合作共赢,意外的奠定了同为一路人的变态知交心理。

    也就是,大家都别装,撕开了内里都有一副黑心肝。

    木序直等她将沾了满手的血擦干净,唤人将昏死过去的姜天磊抬走后,这才拧眉吞吞吐吐的说有事要报。

    萧婵却望着房门院落,有些怅然的问道,“他人呢?怎么自回了城后就不见了?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木序哑然,知道她问的人是塬日铉,可到了嘴边的话却真的再也吞不了,一鼓作气的将凌湙的身份爆了出去,“他不是塬日铉,他是……他是……”

    在萧婵转眼看过来的当口,一咬牙便低声道,“他是北境武大帅的义子,边城里的那位鬼煞。”

    因为凉羌骑兵死在边城军手中太多了,凌湙在他们军里就有了鬼煞的名头,近乎是每个抽签到他辖区内,打草谷的骑兵恶梦。

    便是木序在咬出这个称呼时,都有种喘不上气之感,压抑的生怕正说着话时撞上人来。

    萧婵足愣了好几息,只觉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胸腔有种喘不上气之感,一屁股倒坐回身后的扁榻上,“谁?这……这不可能,我调查过他……”

    木序半膝跪于地,埋头道,“郡主,属下不敢说谎,他……确实是……那位城主,凌城主!”

    接着,将自己在东线城遭遇乌崈图霆被围时那一战情境说了一遍,声音低哑暗沉,“属下本不该替他隐瞒的,可他说能帮助郡主达成所愿,并成为郡主在江州背后的支撑,我这才一时鬼迷心窍的没将之供述出来,可是,郡主,与虎谋皮太危险了,他只用武家军那三万老兵残将,就歼了我们这边的鄂鲁将军、也炎将军,如今恐怕连乌崈王孙也凶多吉少,他此回利用郡主入城,而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处的武家军来意……郡主,西炎城一旦有失,就算您能顺利嫁去江州,凉王帐那边也要对您追责的,大单于他,绝对不会坐视王孙死的不明不白的……”

    萧婵狠狠的打了个冷颤,想起老迈阴鸷的祖父,突然就有种即将受到连坐酷刑的惧怕感,急怒攻心之余一脚踹翻了木序,厉声斥问,“你怎么不早说?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敢隐瞒?你怎么敢?”

    木序歪斜的身体又迅速跪正,低着头哽心哽肺道,“他太会游说了,用郡主的心愿裹挟,属下一时被绕了进去,没考虑太多,而且那时乌崈王孙也未有失,属下真的没料他能真的将乌崈王孙弄没,等反应过来时,都晚了,郡主,那人太可怕了,不是我们能应付得来的,属下真的怕再这样隐瞒下去,也会拖累的郡主像两位将军和王孙一样,不明不白的就死于他手,边城之主真的……不愧为鬼煞之名。”

    萧婵狠狠哆嗦了下,她就是没跟着军队打过草谷,也看过那些抽到边城有去无回的士兵家眷,哭死哭昏过去的场景。

    边城之主在他们那个部族里,真的是恶梦一般的存在。

    木序看她半晌没出声,以为她不信,只得埋头道,“郡主如若不信,不如属下把他叫来,当面对峙。”

    说完就欲起身去叫人,然而却叫陡然回过神的萧婵止了脚步,“等等,你别去,你先别去,让我想想,我想想!”

    木序知道她受凌湙多日蛊惑,生怕她也犯了和自己一样的侥幸,又急又小心道,“郡主,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咱们现在不趁机把他抓了,一旦叫他逃出城,再想抓他就难了,郡主,西炎城是我们的地盘,就算那些将军百般瞧不起你,可只要你有足够的理由,定能令得动他们发兵捉人,他们当比我们更知道边城之主的价值,郡主……”

    手握兵权的将领,并瞧不起空有尊贵身份的女人,哪怕嘴上客气,眼神和举止都会透出不客气的内里,所以才会有言语上的内涵,来表示对于女人弄兵涉权的不满。

    萧婵手里的兵,满打满算能用不过五千众。

    其实捉一个人是够的,不够的是她心里没底,咬着唇反问,“他敢孤身入城,你觉得这城里还安全么?万一……我是说万一城里乱了,我们得有实力逃出去吧?那些将军不会在逃命的时候拉上我们的。”

    木序愕然,未出兵便言败,可见萧婵现在的思绪有多乱,“郡主……先发制人!”

    萧婵扶着有些发软的膝起身,望着祈阳山方向喃喃道,“武家军陈兵城外,乌崈王兄指定是落了网,如果万一真如猜测那般没了,我更不能损耗手中半点兵力了,木序,祖父会生剐了我的,不是,是会剐了从西炎城回到王帐中的每一个……我必须得有自保的能力,否则连我的母族都帮不了我。”

    木序哑然,一时竟不知如何辩解。

    族群的实力,向来以武见长,萧婵手中的这点人,是她过世的父母留下的,也是她唯一能拥有的保命倚仗,若真都葬送在了西炎城,那后果简直跟死没两样。

    萧婵惨然一笑,“我同辈的兄弟姐妹,光羡慕我有自己的武备,却从未深入想过我的穷途末路只此一条,别无选择,他们有叔伯当靠山,当然不用考虑太多,只管逍遥度日就好,木序,我无法靠手里这点人,在王帐拥有话语权,一旦有失,我恐怕……”会成为那些叔伯们攀交结友的工具。

    所以,她真的半点损耗都不能承担。

    木序还试图找点其他理由劝她,“若您能捉了边城之主,带回王帐呢?这岂不是将功赎罪的一件大功?”

    萧婵回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这话你信么?便是那能在我身边潜伏了多日的凌城主,你当他会站着等我抓?木序,这趟西炎城之行,我们真不该来。”

    可再懊悔也不能改变现实,萧婵望着屋外的天空,神色几经变幻,最后道,“你让人将塬日铉的真实身份透给那几位将军,我们等等看。”

    若是没人动,她会即刻出城,若是有人信了,并派兵去捉凌湙,那她就跟后头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趁乱截胡。

    总之,损兵折将她不干,但立功之事她也不愿意放手,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捉到人,她的名声会在族内迅速传开并攀升。

    木序顿了顿,只得拱手出去办事,然而,他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城内各处都有持武的兵将跑过,慌张里带着愤怒,悲痛中又有着炽火高涨的战意。

    他忙就近拦了一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把着手中弯刀,皮革做的箭囊里塞满了箭矢,扶着戴歪了的帽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被拦后刚要发火,就见一身铁制兵甲入了眼帘,忙立刻规矩行礼,恭敬作答,“王孙遇险,武家军逼城,我们夫长喊我们集合,准备与武家军开战。”

    铁制兵甲的规格都在千户之上,木序便是不报姓名,靠这身甲服就能问到想要知道的消息,在连续拦了几个小兵后,木序就返回了萧婵的住处。

    “郡主,城内流言四起,几位将军招了人往南城门集合,似是要出城与武家军一战了。”

    萧婵惊起坐直,“什么流言?”

    悠而想到是自己透了武家军的踪迹,那帮人指定是探到了什么,“有乌崈王兄的消息了?”

    木序摇头又点头,“那队大徵礼部官们也说不出个所以,只肯定了武家军陈兵的事,并说不出王孙大人的具体下落,那几位将军认为其中定是武家军的人在捣鬼,现集了兵要出城讨伐,众军义愤,士气高昂。”

    萧婵搅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道,“叫塬日铉来……”

    木序板着一张脸,木然的望着她道,“属下没有找着他,他的住所里没人,且看痕迹判断,他根本没在那里留过宿。”

    也就是一入城,与他们分开后,打着回房休息的名义,却失了踪迹。

    那么人呢?

    城就这么点大,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是的,不可能,但总有灯下黑的地方,能令人下意识忽视。

    凌湙望着黑瘦了不少的幺鸡,对终于等来他,激动的正咧嘴笑的杜猗点头,“办的不错,记了你的功,回头有奖。”

    幺鸡束着手脚,期艾艾的问,“嫚嫚怎么样了?”

    说完又突现一脸怒气,揪了杜猗上前,“要不是他硬拦我,我非得砍了那孙子不可,主子,我没有要放弃嫚嫚,我宁愿被挂在旗杆上被带走的人是我。”

    杜猗伸手使劲拍他,大声道,“刀头,你冷静,主子来了,就证明嫚嫚姑娘肯定没事了,我不给你说了么?嫚嫚姑娘若出事,我给她抵命。”

    凌湙冷眼淡淡的望着幺鸡,轻吐两个字,“放手。”

    幺鸡立刻松了抓着杜猗的手,犯了错般低下头,就听凌湙的声音又起,“她没事,等回去找她师傅就行,幺鸡,在任务和个人感情之间,我希望你能分清楚孰轻孰重,这次也当是个教训,以后再遇到此事,我希望你记住今次的选择,哪怕面对的是我被胁迫,你也不能因个己之私,而乱了分寸,坏了计策,明白么?”

    “我不……”声音被掐的卡在了喉咙里,杜猗一脸汗的拧着他的腰眼肉,低声提醒,“刀头,孰轻孰重、孰轻孰重……!”

    幺鸡张了张嘴,在凌湙的注视,和杜猗玩命的死掐下,只得改了腔调,“我明白了,我懂的主子,只是……”

    杜猗简直恨不得封了他的口,忙替他圆场,“没有只是,明白和懂,清清楚楚。”

    凌湙摆了摆手,转身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让他说,只是什么?”

    幺鸡梗着脖子,一把挣开了杜猗的钳制,“道理我懂,但情感不允许,如果嫚嫚的变故,还能遏制不让我坏了主子的计划,但换成主子的话,拼死我也是不会按计策走的,哪怕事后遭受更严厉的惩罚,我也绝对不会理智的,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在我面前胁迫主子,绝对不能。”

    最后几个字喊的身体都跟着发抖,两只铁拳攥的死紧,似极力忍着情绪,瞪的眼眶发红。

    凌湙没出声,直等他平复好心情后才道,“我体谅你因为嫚嫚出的意外难受,但绝不是因为听了你表死忠的决心而高兴,幺鸡,你跟了我也十几年了,可以说是第一个跟着我的人,我不希望你因为完不成我的交待,而逐渐远离我身边的中心圈,蛇爷去之前我答应了他,不会因为你犯错而伤你命,但我不保证不会罚你和幽禁你,我希望你记着,安逸的日子从这一战开始就没了,以后的奔忙里,我不可能事事提点照顾你,但凡你有了错处,便不会再有轻易谅解的时候了,你记下了么?”

    蛇爷身体太老了,哪怕有好药调理,也终抵不住油尽灯枯之势,于前年病逝于边城府中,去时还惦念着替幺鸡娶媳妇的事。

    因为提起了蛇爷,场面一时显得沉默了许多,幺鸡也终于收敛了情绪,低头缓缓给凌湙跪下,主动认了错,“对不起主子,是属下又感情用事了。”

    凌湙拍了拍他,望着杜猗,尔后又垂眼看他,“我都听杜猗说了,你在角力台上击杀了好几个凉族勇士,现被羌兵奉为新的巴图,很有效的激发了双边对立,两方将领多次在城中起龃龉,都有你的功劳,不错,干的漂亮,这正是本城要的效果,就是要让他们对打、不合。”

    幺鸡抬眼迅速瞄了杜猗一眼,点头,“是杜副刀的提点,说这样能帮到主子,而且,我们现在住的地方,都在羌族中心圈,凉兵那边有人不服,曾半夜来搞过偷袭,都叫我们事先安排的羌兵,给一举歼了,特别是鄂鲁部,对那边的仇恨特别大,从城防被夺后,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给他们添堵,两边已经势同水火了。”

    刀营扩大后,一个副刀显然不够了,后经过比斗考核,凌湙便将杜猗提了上来,与秋扎图一起分左右副刀,共同辅佐幺鸡管理整个刀营部众。

    基本事务是不需要幺鸡处理的,秋扎图办事细心,杜猗做事有章法,二人配合着就能处理营内大部分锁事,幺鸡掌全营武力集训,整体的兵力提升都是他在管,因为也算得心应手,没出过什么反军纪的错漏。

    凌湙边听边点头,并示意二人坐下说,“如今突峪回归,他会顺理成章的接走鄂鲁部,羌兵认他的概率不用提,你们也不用与他发生冲突,只要揪着替鄂鲁讨说法,讨要对方趁乱夺城防的事就行,突峪若想彻底掌控这支军,就必定要与凉将那边接触,让他们将城中局势搅乱,也方便我们的人救人。”

    鄂鲁被也炎趁乱所杀,这是一条铁定的“事实”,当初凌湙就是有意将这条消息传进城的,为的就是激发双方为城防的归属大打出手事件,如今看来幺鸡和杜猗在城内策应的不错,两边已经到了见面就拔刀的地步。

    而突峪则是凌湙没料到会回来的意外,他不是萧婵去救的,而是姜天磊留下的私兵带出城的,后来凌湙才知道,姜天磊也为自救出过计,想让他最后剩下的私兵,带着突峪回西炎城搬兵来救,条件便是等救了他之后,便与突峪达成两姓之好。

    突峪想联姻是真,想保命也是真,可回了西炎城后,想立即带人归族之心更真,在城中乱相勃发,两方不死不休的争斗局里,他似乎预感了危机临头,招兵整马的想要先将兵撤出北城。

    凌湙点着膝头道,“想办法让他走不了,逼也要逼的他去与萧婵对峙。”

    萧婵现在才是凉骑那边身份最高的,两人同为王族,有议事的资格,何况中间还夹着个姜天磊,必须把他们的矛盾再激化大一点。

    正说着,就有守门的亲卫进来报告,说是城中正在聚兵往南城门赶,凉王孙落入武家军之手的流言在城中传开,所有凉骑要出城去与武家军交涉,要他们放了乌崈图霆。

    凌湙瞬间就乐了,叹道,“萧郡主还真是不令人失望,半刻都没有藏下话来。”

    他有料到萧婵会将三十里外武家军的动态说出来,却没成想她会半点不考虑自己的处境立刻说,如此一来,她根本沾不到半分兵权,拿不着实际好处啊!

    看来,实力是配不上野心,野心中还没有一颗决绝赴死的心。

    遇难而退,太审时度势的人干不成大事,他还是高估了她。

    如果没预料错,她现在该急着找自己了。

    木序不会再替自己隐瞒了,他那闪烁的眼神,就差告诉凌湙,想在西炎城瓮中捉鳖他了,可他既敢进,就也不怕他这里的一点漏洞。

    凌湙拍板吩咐,“幺鸡带人去与突峪接触,阻拦他趁机开溜的打算,鼓动其他人裹挟他去南门,我需要他们自己先在南门聚兵处乱一乱。”

    战前兵乱,还是上位者之前起龌龊之乱,很打击士气有没有?

    接着又道,“杜猗领人去救人,育奴营里的孩子,和旁边帐子里的女人,尽量全接走,给她们围一处安全区出来,至于那些被奴役的厌奴营,给他们刀枪,允许他们在此战中以功获赏,换一个永久自由身。”

    幺鸡欣然领命,杜猗却有些犹豫,抬眼望向凌湙,“可是主子,这样一分,咱们的人手就不够了,您这里……不留人警戒么?”

    直接开打他们是不怕的,刀营做为尖兵营,哪怕不能歼灭敌军,自保走脱还是容易的,所有的兵团,最怕的一种战役,那就是以救人为目地,胜利为指标的双重重任。

    因为救出来的人,会跟一个大灯般,成为整个兵团的弱点,只要稍微会用兵的,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定会举全力往有弱点的地方攻,届时,他们要护着身后被救的百姓,要助力策应主上行动,还要尽量保全自身和队友安危,捉襟见肘是肯定的,就怕一个不察反会坏了主上安排,那就万死莫辞了。

    凌湙摇头,起身走至门前,望着渐黑的天色道,“无须担心我,有掣电他们就够了。”

    悠尔转身交待幺鸡,“明日的角力台尽量拖延时间,让对方伤死率别太高,免得他们退却不敢上,杜猗注意南城门锋火,一旦那边起了骚乱,你就带人往育奴营集合,先将人转移走,放厌奴营的人去北门引火,只要骚乱一起,薛先生那边就知道发兵来援了,我已经联系上了韩崝和酉一,他们会即刻带兵攻打北门的。”

    那几万人趴在北防线上好些日子了,该现身动动筋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