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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顾修远从楼上跑下来时, 心还在狂跳。

    他一眼就看到了姜遗光和他身边明显不太一般的男子,想来应该也是同行人,心慢慢定下来,往二人所在方向走去。

    没等裴远鸿问, 顾修远就直说了。

    他们从自个儿住的阁楼上逃出来后莫名就跑散了, 他和程浩轩不知怎么又汇合了。二人一商量, 决定先去卫善元住处打探打探,谁知卫善元那人口风滴水不漏,什么也没问出来, 反倒是他一时口快,差点把人激怒。

    出来后,程浩轩有些不快,就同他起了些口角。谁知道正说着话呢,他就……

    顾修远亲眼看见他跌下去摔断了脖子, 那声音清脆的,跟他自己脖子折了似的。他指天发誓:“真不是我推的,我没做手脚。”

    那姓元的看着就叫人发怵,手里指不定沾过多少人命, 这姓姜的小兄弟也着实令人发毛得紧, 他可不想被怀疑。

    青天白日下摔死个人,其他人都愣了, 紧接着就是呼啦啦围上去一大圈,倒把他们给挤在外面。

    裴远鸿道:“没有便罢了,我们又不会冤枉了你, 何必做此妇人之态?”

    顾修远这才一抹脸, 恢复平静。

    其实算起来,他们登上船也不过一个时辰, 这就死了一个人,实在让他惊讶。

    当然,这还是顾修远不知道徐魁和余宝儿也死了的情况。否则他非得更受惊吓不可。

    “现在就要看,是意外还是……”后面闹鬼那俩字儿他没说,只仰头看那栏杆。

    裴远鸿冷嗤一声:“哪有那么多意外?”

    破开的栏杆那里走来一个人,逆着光看不清。裴远鸿微微眯起眼,看出那个人就是卫善元。

    他在笑……

    “ 他很高兴么?”姜遗光问出这句话。

    “你说,这艘船上这么多人,会不会就是为了把我们分散开?”顾修远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这样一来,我们只能被冲散,又因聚在一起惹眼,即便没出事,我们也可能提出分开行事的要求。”

    “聚在一起一样会死。”姜遗光认真道。

    顾修远一噎。

    这三个人死的原因都有些不一样。

    据裴远鸿说,他在楼梯口看见了死去的徐魁。逃跑前,徐魁应当没做什么。只不过他排在第一位而已。第一位……会不会是那时候看见了什么?例如那个侍童?

    余宝儿,先提议去搜寻客房,又疑似在看江时被杀,死因和死法都格外离奇。

    至于程浩轩……

    姜遗光抬头去看那断开的栏杆,隔着有些远,能隐约看清栏杆破口处隐约的锈迹。

    裴远鸿这才小声说:“若我是个商人,船上平白死了个贵客,我决计笑不出来。”

    所以卫善元的笑,又是在笑什么呢?

    不料,姜遗光也笑了起来。

    这就让裴远鸿有点疑惑了。

    就听姜遗光笑着说了句话:“如果我是卫善元,我现在也该高兴的。”

    一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说的平淡,裴远鸿起初没察觉,想明白后,却陡然生出一股寒气来。

    ……

    方府。

    乳娘伺候方夫人睡下,给她擦手擦脸,又去摸她额头,没有发热,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瑛娘那副模样,看着叫她心疼。

    她退出里间后,就看见伺候二姑娘的大丫头愁眉苦脸等在那儿,见她出来跟见着恩人似的急忙迎上来行礼,瞧着都要哭了。

    这一看就是有事儿。

    乳娘没耽误,把人叫一旁角房里,厉声问:“可是二姑娘有什么事?”

    大丫头当即跪下磕头,丢下一颗大雷:“二姑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

    大丫头死死伏在地面不敢抬头,口齿却很清楚,道:“昨日二姑娘从佛堂回来后就自己坐在屋里,不要人伺候。到该用膳时也没叫膳。奴婢就进去了,谁知推门进去后,房间里根本没人。”

    “奴婢以为二姑娘是想静静,就使了院子里几个小丫头去寻,找了一圈没找着。奴婢又问了门房,二姑娘根本没出去过。”大丫头最是忠心,哭倒在地上,“但是,大姑娘留给二姑娘的那尊瓷娃娃被带走了。”

    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不清楚?

    二姑娘离家出走了。

    乳娘在房间里来会走了几步,那婢女跪在地上也不敢大声哭叫,要是惊动了夫人,她才真是没有活路。

    “你没声张吧?”乳娘问。

    大丫头连连摇头:“奴婢怎么敢?那几个小丫头我也只说二姑娘在夫人这儿。”

    夫人的两个姑娘都在替贵人做些什么事,这点乳娘心里也清楚,就是不知做的什么。前些日子更是连府里都不住了,去庄子上住了大半年。

    也正是在庄子上,大姑娘夜里受寒,去了,抬回府里办丧事,否则指不定还要继续住下去。

    如此一来……

    乳娘已经平静了下来,从荷包里取出两颗金瓜子塞进大丫头手里,顺势把她拉了起来,慈爱笑道:“好孩子,瞧把你吓得,把脸上擦擦。”

    大丫头呆了,一脸不知所措。

    乳娘笑道:“也是我没想起来,二姑娘现在确实有事要忙,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没几日二姑娘就回来了。”

    见大丫头还要说什么,乳娘连哄带骗把人劝了回去,这才心有余悸地双手合十念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二姑娘平平安安……”

    她不放心进屋看了眼,却发现方夫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看床帐,又流下泪来。

    坏了,那帐子是大姑娘生前绣的,给夫人的生辰礼。

    好在这回夫人没再闹了,只淡淡吩咐:“备车,今日再去趟兰庭寺吧。”

    乳娘有心想劝,那兰庭寺的大师前前后后来了三趟,夫人又是捐金身又是点长生灯,日日还要抄经捡佛豆,尽够了,可看她那样,又说不出来。

    劝不通,乳娘便不劝了,叫来手下人们也跟着吩咐下去,让他们把马洗刷好,套上车,丫鬟们要收拾好夫人的衣物、妆奁、点心、打赏的荷包碎银等,要素净,又不能失了排面。

    整个院子都忙碌起来了,乳娘就很顺理成章地把二姑娘在夫人房里明日一起去上香这件事宣扬出去。

    兰庭寺就在京中偏南角的一座山里,靠近京南大门,现下赶紧收拾了去,一个时辰总能到了,也不晚。收拾好后,带上了十几位仆从,男女皆有,一大帮子人丝毫不拖延地往兰庭寺去。

    路上还凑巧碰见了程家人,方夫人心里本不愿意同这等商人打交道,但听程夫人说她也是为了自己被魇住的儿子上香,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两家人合成一家人往兰庭寺去,到了后,小沙弥出来迎接,一路引了女客往厢房去,以免有男子冲撞。

    大堂中,方夫人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祷。

    都道兰庭寺灵验,她平生再无他愿,只求我的月儿平安归来。

    只求月儿归来。

    许下愿后,方夫人恭恭敬敬拜下去。

    第32章

    金身佛像庄严慈悲, 垂眸看她。

    和高大的佛像一比,跪在蒲团上的妇人格外渺小。方夫人摒弃一切杂念,恭恭敬敬拜下去。

    佛门净地,不好喧哗, 她往功德箱里放了一大笔钱后, 这才离开。

    当晚, 她就在满是香烛味的厢房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方映月盈盈笑着在月光下走来,她的脸很白, 白得像羊脂玉一样,她笑起来那样温柔高贵,她的仪态完美无缺,方家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比得上她。

    方夫人抱住她,边掉眼泪边心肝儿肉儿念着, 害怕一松手,她的月儿就又没了。

    方映月任由她动作,待方夫人冷静后,叹口气:“我心中也十分想念娘亲, 只是我现下被困住, 实在出不来。”

    方夫人连忙说:“谁?是谁困住你?”

    方映月几度不愿说,只面露愁色, 在不断追问下,她才开口:“娘,您忘了?您把我放在那口棺里, 我躺在里头又黑又冷, 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方夫人怎么都没想到是自己的缘故,忙道:“是娘不好, 娘对不起你。我只是想叫你……”她想说投个好胎,可她更想自己的月儿活过来。

    方映月高兴地笑了,拉拉方夫人的手:“娘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娘,娘亲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这才给我们一个母女团聚的机会。娘,明日你把我放在房间里,就在我生前的那张床上,给我擦干净身子,房间里四个角折一根带叶的柳枝,日日更换,七天七夜后,我就能回家了。”

    方夫人复述了一遍,大喜,连声道:“好,好,娘记住了,娘一定把你迎回家。”

    方映月又柔柔一笑,握了握母亲的手,道:“娘,我该回去了。”

    方夫人不舍地让女儿松开自己的手,她想握住,想追上去,可却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看着自己的女儿飘远去。

    “娘回去吧,回去了,才能接女儿回家。”她的声音逐渐空灵,浩大飘渺,从四面八方传来。

    “月儿!!”方夫人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入目是暗黄色床帐,耳畔传来寺庙远处僧人隐约的诵经声。

    本坐在桌边打盹的乳娘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夫人?夫人可是做梦了?”

    方夫人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才对上,像是终于落在了实处。令乳娘忧心的是,她这会儿眼角含泪,嘴边却带着喜悦的笑。

    “夫人?”乳娘疑心她出了事。

    方夫人挥开乳娘的手,高兴道:“兰庭寺果真名不虚传,真能让人如愿……我们快些回家去。”

    她面上的喜悦那样纯粹,原本憔悴的面容都散发着光似的,倒叫乳娘愣了愣:“可是……现在天已经晚了,不如在这寺里住一晚再走。”

    “我说,今日就回去!”方夫人瞬间沉下脸,冷冰冰道,“不要误了我的大事。”

    乳娘无奈,不得不出去吩咐。那些本都要歇下的下人们心里头抱怨,也不敢说出来,各自胡乱收拾一通,草草吃了几个点心,又把夫人迎上轿子,抬轿往山下去。

    乳娘一直跟在轿边,有心想问,可方夫人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满心的欢喜中,根本不搭理她。

    走下一大截台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阴沉沉天空下,寺庙大开的门竟有些像野兽张大的口,择人而噬。

    她打了个寒颤,赶紧打消了这个大不敬的念头。

    ……

    方映荷尚不知自己母亲做了什么,她被打晕前就觉得不妙,这会儿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勉强睁开眼来,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她的眼睛上蒙了布,手脚也被捆着了,寻常人根本挣脱不开。周身阴森森的,感觉不到光照,只有阵阵阴冷寒意只往皮肉里钻。

    她听到了水一滴滴往下落的声音。

    方映荷掐了一把手心,确定自己还活着。

    方才是……妙妙袭击了自己?

    她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竟被一个小女孩打晕了,更何况妙妙才多大?踮起脚都不到她肩膀,她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

    应当是鬼吧?

    她的小蝶去哪儿了?那是姐姐留下的,要是被弄碎了……方映荷咬咬牙,动弹了一下身子,就僵在了原地。

    她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身侧。

    那是个冰冷、僵硬的什么东西。方映荷一动,就连带着那个东西在潮湿地面拖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它……还在靠近着自己。

    那个东西,要过来了!

    方映荷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清楚,要是……要是被它碰到。

    她一定会死!

    方映荷头皮发麻,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来。她手脚都捆住了身子蜷在一起,时间久了僵得厉害,依旧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她想把被捆住的手解开,可那绳结不知怎么打的,越解越紧,挣扎中不慎碰到了什么,哗啦啦一大片东西倒落下去。

    糟了!

    门被砰地一声打开,方映荷下意识顺着那声音扭过头去。

    ……

    程浩轩的死,让分散的三人总算暂时聚在了一起。裴远鸿才为姜遗光的话心惊,就见上头卫善元身边来了个侍从,附耳说了句什么,卫善元打了个手势后,又匆匆进去了。

    “元兄,不如跟上去看看?”姜遗光道。

    顾修远问:“那程兄的尸首就放在这儿不管了?”

    话音未落,从楼上下来两个穿着卫家侍从衣服的人,周围人自觉给他们让开,叫他们顺利来到程浩轩尸体前,一人抬一边就要走。

    见状,顾修远更急了。

    姜遗光冷不丁道:“你想要,可以去抢过来。”

    顾修远急道:“什么叫我想要?这群人指不定怎么糟蹋程兄的尸首,说不定等会儿直接抛江里毁尸灭迹了。”

    他怒道:“好歹大家都是同行之人,你何必如此冷情?当心日后你遭了不测,其他人也落井下石。”

    这句话就说得诛心了,顾修远若不是气急了,也不敢这么指责姜遗光,他平日都有些怵对方的。

    裴远鸿听不下去,一眼瞪过去,手搭在剑柄上,顾修远这才闭上嘴。

    姜遗光面对他谴责的目光,无动于衷。

    想了想,他往那两个抬尸人方向跑去。

    那两人没走多远,很快就被人追上。他本就惹人注意,这会儿,更多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聚在二人身上了。

    “劳驾,这是我朋友。”姜遗光目露哀伤,“把他交给我吧,我要带他回乡。”

    两位仆从哪里听过这种话?认出他是甲号房贵客,其中一人迟疑道:“可是公子说了,叫我们带下去好好存着,才好上岸后下葬。这天气热,放不了多久就该臭了。”

    另一人也说:“贵人请放心,我等一定仔细着。”

    姜遗光道:“还是交给我吧,我在房里放了炭和冰,到了下次靠岸我便上岸去,不会污了你们的房间。”

    裴远鸿和顾修远也跟过来了。顾修远目瞪口呆,裴远鸿根本不知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但他看出卫善元似乎想要这具尸首,便也加入了争抢的行列。

    “他是我们的好友,在卫家船上出了事,我等本不打算追究了,怎么现在还要把尸身一块儿带走?莫非是想不认账?”

    侍从哪里敢认?连连摇头。

    双方僵持不下,被裴远鸿趁那两人不注意,一把将尸体夺了过来,扛在肩头。

    老实说,他心里也有些发怵。

    每次死劫幻境,除了入镜活人外,其他的人都不能称得上是人。也就是说,他在和两个鬼抢夺尸体!

    更何况,程浩轩也很有可能变成厉鬼!

    程浩轩的尸身瘫软着趴在裴远鸿肩头,他脖子里的骨头断了,往后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睛还瞪得大大的,能看出生前惊惧的模样。

    那两位侍从没奈何,其他旁观的船客们也不好说话,只敢三三两两议论几声。裴远鸿扛着具尸体,颇觉不适,带着另两人拨开人群就往外走。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有些没好气地问姜遗光。

    姜遗光反问顾修远:“难道不是你很想要这具尸首吗?”

    顾修远忙道:“你别胡说,我只是想带程兄回乡下葬。”

    “是吗?”姜遗光又莫名问了句。

    他分明感觉对方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渴望。

    应当没错。

    “既然他说你想要就是想要吧,不管你要带回去下葬还是什么。”裴远鸿可没这么好心,沉着脸把尸体从肩头放下来,靠在栏杆处,对顾修远说,“他就交给你了。”

    他必须去探一探,这艘船上所谓的货物,到底是什么。

    两人把程浩轩一放就走了,完全不见方才为了他和侍从争执的模样,只有顾修远站在原地,守着具还温热的尸体气急败坏。

    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33章

    裴远鸿也不是无故带姜遗光来探寻的, 方才附耳在卫善元身边说话的那个侍从明显有要事,叫他读了一二唇语。

    他立刻明白过来,卫善元这是要去看看货了。

    那头,卫善元也不痛快。

    当初他鬼使神差下才把甲号房船票售出去, 谁知这些客人竟一个个都这么多事儿, 叫他连第一个探访的姓姜的那位也怀疑了起来。

    现在想想, 他当初为什么要售甲号房船票?简直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为了一点小钱,惹来一堆麻烦。

    卫善元大步往船舱下走, 袍角都要飞起来,侍从紧跟着,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一行人从阁楼上层层往下,折过好几道楼梯口,过好几道门, 越往船舱底越阴凉,江水在外头涌动,隔着墙发出古怪的汩汩涌涌水流声。

    在这片古怪的水流声中,还有隐隐约约女子痛苦的闷哼声。

    这让卫善元心情好了些。

    厚重大门慢慢推开, 刮擦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 这一层摆放了不少厚实木箱子,还有两边看守的侍从连忙跪下:“主子, 那人醒了。”

    “嗯。”卫善元脚步不停,继续往前。两边堆得不高的箱子中间开了条道儿,守在路尽头的侍从把最后一道堆起的箱子搬开, 露出后面又一道不甚明显的小门。

    小门打开, 更加阴冷透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女子闷哼的声音更加清晰。

    方映荷憋着股气。

    来的是“人”, 至少此刻是人,那就还有活路。

    最怕这群人突然想起来自己是鬼,连层画皮都不挂了,到那时她才叫无路可走。

    “还不肯招?”卫善元问。

    墙面上挂着个人,头发散乱,身上深一条浅一条伤疤,十指的指甲都叫拔了,红红地滴着血。

    “主子,她死活不认,至今没说自己是哪家的。”施刑的人也无奈了。

    “她起先说自己就是想回乡看看的客人,后面又随便编了个李家,对不上来后,又扯谎说自己从京城来……”说着他都想笑。

    京城来的?哈哈哈,能在京城稳住脚跟的商人还用的着贪图打听南边?还专门派个女人登船打听?

    卫善元又嗯了一声,命令:“让她说话,我亲自问。”

    那人就连忙把堵嘴的粗布巾撤了。

    没办法啊,骨头这么硬的女人还真是头回见,他心里还有点佩服。

    方映荷这才感觉松快了点。

    她自小习武,习武起初就是学会怎么挨打,先是挨,然后躲,再慢慢会反击,真说起来,她也有十几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但她还清醒着,没晕死过去。

    此刻,她一听就听出来,来了个能做主的人。

    “卫家能做主的来了?”方映荷决定扯虎皮拉大旗。

    卫善元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笑问:“方姑娘?”

    方映荷道:“没想到卫家就是这么待贵客的。”她模仿着方映月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你猜猜,我回去后,我身后主子能不能容你们卫家。”

    “方姑娘,这种时候还嘴硬?”卫善元也要给她气笑了。

    卫家在闽省一带靠炒茶生意发家,后来包了茶园,生意越做越大,可惜来了个洪家横插一脚,两家人争贡茶之名,卫家惜败,差点被打得七零八落。

    之后,卫家就做起了别的生意,什么都沾点儿,南货运往北,但到底是不如别家家底子厚,这才想了歪点子。

    从那以后,卫家就一点点起来了。同时,也越来越多人打着各种名号想学独门手艺,想打听个中关窍。但卫家一律只用家生子,或签了死契的一家老小,坚决不许家中机密外流。

    利字半边刀,有些人为了银子能杀自己亲爹娘。卫善元见多了这种人,只觉得方映荷说话可笑。

    方映荷喘着气道:“我本和其他几人一道儿上船,原就是想做些生意,至于你的货,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打听一两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算是我的过错,多了句嘴,放在别家当时拉下去打板子也是有的。”

    她抬起被蒙住的眼,卫善元却觉得她好似隔了层布也瞪着自己。

    “但我劝你,最好别动其他心思。否则……区区一个卫家算什么?”方映荷冷笑一声,高高扬起下巴。

    这些人虽然还是人,可他们手上早就沾了人命!方才她不慎跌倒时,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跌在了一具骸骨上!

    那具尸骨不知死了有多久,就这么放在船舱底,而她更是感知到,这整间屋子里……远远不止一具骸骨!

    下面尸骨堆积,上头的人们权当做不知,依旧享乐。

    这才是方映荷要把姜遗光等人一并拖下水的缘故。

    这样一来,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人,必须要救她。

    她穿着本就华贵,从头脸到手脚都不像是干活的样子,骤然发威,倒真的让卫善元顿了顿,有些忌惮。

    方映荷也是无奈之举。

    说软话?这些人铁定不信。倒不如把其他几人一并带下来,卫家人现在还是“人”,他们敢偷摸杀一个人,但应当不敢杀好几人,尤其是一口气能派出这么多看着就不一般的探子的人家。

    那可真得罪人了。

    方映荷能感觉到他在犹豫,当即又继续说:“不如这样,下回靠岸你就放我走,左右我什么都没见到,也不会说出去。”

    卫善元的脸顿时阴得可怕。

    如果放在之前,他还能做主把她放走。

    现在嘛……

    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

    “你确定这样真能听见?”裴远鸿和姜遗光两人躲在船舱下房间里,裴远鸿低声问。

    姜遗光点点头:“我能听清。”

    他们顺着卫善元进去的路线盘算了一圈走路的时间、速度等,在外头听他开开关关过了好几道门,那开关门声又越来越低闷,就料到他是往底下走的。

    估摸着从进门处往下折了四重楼梯,更深层他们就听不见了。卫善元所在阁楼靠船尾。

    趁着人大部分被卫善元带走,甲板上那群人又被顾修远吸引去了目光,姜遗光借着贵客身份——以及裴远鸿手中的刀,一路打晕人半走半闯,顺利从船头另一边的门下去船舱底。

    哪怕会惊动那些人,也顾不得了。

    人已经死了一半,再拖下去,他们也会死在这里。

    真正下去了才发现,船舱下分四层,最底层堆积着压舱石,那层是决计不让他们进去的,第三层放着物资,都是船上需要的淡水、肉、米、鸡蛋、果蔬等物。

    第二层也不让进,都是船工们的住处,摆了好几条大通铺。

    裴远鸿和姜遗光此刻就在第三层,前者打晕了不少人,守在门口等着,一有消息他们就得离开。姜遗光在另一头,贴着墙去听动静。

    他听到了隐约的争执声,就是听不大清具体在吵什么。

    而后,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那是属于女子的声音。

    第34章

    姜遗光生来耳力惊人, 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子惨叫声格外响亮,加上距离不算太远,相当于他们在同一层的两边,只是隔了道墙, 于是裴远鸿也听见了, 当即拧眉, 悄声问:“方映荷?”

    姜遗光:“是她。”

    裴远鸿就觉得这人真有几分门道,所有人都料定方映荷死了,偏他觉得活着。只是现在……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都是趁卫善元忙才突然杀进来的, 一路只敢打晕人,不敢真杀。现在要用同一招杀进另一头库房所在?

    难。

    三层的库房,底下就是压舱石,箱子堆了大半个屋子,一股股闷湿潮气不断涌来, 为了不暴露,他俩也不能点火,黑咕隆咚地,只能靠上头透下的一点点光打量。

    “依你之见, 要不要现在……”裴远鸿指了指那面墙。

    他们如果从上面过, 又要登好几层楼梯,再穿过那群船上闲人到另一头的阁楼里, 再同卫善元的侍从们起冲突。

    这艘船上的侍从守卫少说几十号人,大半都在那头了,否则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打晕侍从们下来。

    若要救方映荷, 只能趁现在。否则等用晚膳时小厮们来库房拿餐, 发现这帮人居然被打晕,他们就暴露了。

    姜遗光反问:“你想救她吗?”

    老实说, 裴远鸿是不想的。

    他们现在赶紧出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群打晕的人也当做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还能敷衍一阵子。真要闯过去救人,就算知道了货物是什么,也不代表能破此死劫。

    相反,他们会最大程度地激怒船上所有的人。

    江上孤舟,他们再难逃离。

    姜遗光听了:“既救不了,那就走吧。”

    他说得干脆,好像刚才提议救方映荷的不是他一样,毫不犹豫地从尽头走来,轻悄无声地踩上楼梯。

    裴远鸿心里叹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从驿站那儿姜遗光救了自己一命后,从他命令着对方,到现在慢慢反了过来,自己竟下意识遇事前先问过对方的意思了。

    是偶然……还是他刻意为之?

    但不得不承认,在死劫幻境中,姜遗光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他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跟着从楼梯上去。

    船夫们都在甲板上晒太阳吃瓜果捉虱子,二层无人。两人一起将几个被打晕的人都塞进了二层的大通铺里,盖上被子拉过头顶装作睡觉。

    幻境里的人不知自己已不是人,他们就不能暴露这件事,要把一切诡异都按下去。

    “你之前对他说的话,何意?”裴远鸿拖了两个人往通铺尽头走,要让人睡里边一点。他听出外头没有人守,便放心地把说话声提响了些。

    他还惦记着方才事。

    程浩轩突然坠楼本就怪异,姜遗光把尸体强抢了塞给顾修远,更是怪异。

    “何意?”姜遗光也拖了个人往里走,“他想要那具尸体,便给他了。”

    “你怎知他想要?”裴远鸿已经发现了,姜遗光看似没什么脾气,有时直白得可怕,但如果不追着问,他永远只会回答表面上的话。

    姜遗光把人放在床上,他人并不高大,还在长身体,瘦瘦高高一个,拖着足有两个他宽的船工都不觉得累。

    他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你看不出?”

    裴远鸿一噎:“我怎么会知道他会……又想要尸体?”

    想到这儿,方才还没觉得寒意又再度席卷而来。

    顾修远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鬼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既早已死了,程浩轩就定是他下的手。只是现在,它才杀死一个程浩轩,无法赶尽杀绝罢了。

    还有,厉鬼要尸体作甚?

    姜遗光又为什么会发现顾修远是鬼?

    这种自己走了一步抬头看另一人已经走了百步的感觉,叫他难免生出无力感。

    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当初审案时从各处得来对此人的评价中,他的夫子曾夸过一句多智近妖,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不怎么喜欢说话,但现在又必须说话。据说直呼其名,会惊动鬼神,他不得不开口:“他曾说自己在江水中看见过诡异,而我和余姑娘同行时,她正是望着江面,突然面色恐惧无法行走,而后死去。”

    姜遗光重新拖起一个人,由远及近走来:“那时我便怀疑他了。况且,他的确很想要那具骸骨。”

    裴远鸿想不明白姜遗光是怎么从那张小白脸上看出来的,他跟着往前走,捡起地上的人往里带:“我没看出来。”

    姜遗光的动作顿了顿。

    他速度加快了些,一把将被子拉上去,往外走,那里还有一个被打晕的人。

    在和裴远鸿交错时,手肘状似不经意地一击对方。

    裴远鸿下意识要抵抗,硬生生忍住了,而后想到什么,和他飞快地在昏暗中眼神交汇一瞬。

    有危险了!

    他直接把人往旁边床位上一放,连被子也顾不得拉起,口中说道:“一趟趟走麻烦,不如一次将人全部带过来。”说罢,调转方向,和姜遗光并行往外走去。

    在他们身后,本来空荡荡的床铺,一个个慢慢鼓起。

    两人走得飞快,一前一后跑上了楼梯,狭窄木梯顶端有一道门,通往第一层,拿石头抵住了半开合着,透进一丝光亮来。

    就在他们只差几步,就要逃离时……

    一只惨白枯瘦的手轻轻一推,将门关上。

    整个第二层顿时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糟糕!来不及了!

    裴远鸿顾不得那么多,凭借方才记忆越过姜遗光就要飞身上去,一脚踢开门。

    他们只差一点点了!只有两三步而已!

    裴远鸿运气就往上跑,可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跑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摸到那堵墙,也没有触碰到门。

    他感觉自己仍旧站在那条狭窄的楼梯上,两边扶手低矮冷硬,但那楼梯又变得不一样了,好似长到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脚下触感黏黏糊糊,有什么柔软、黏湿的东西,一团又一团滩在楼梯上。每踩一步,都会发出那种恶心又黏糊的声响。

    裴远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问:“姜小兄弟?”

    没有人回应他。

    不远处,忽地亮起一点明火光,火苗悠悠,他看见姜遗光站在楼梯下,仰头看着自己。

    他带了火折子。

    裴远鸿也带了,只是怕打草惊蛇才不敢点火。见姜遗光比个嘘声,挥手叫他下来,他便同样从荷包里取出火折子,打开盖儿使劲吹,一边往下走去。

    只是这火折子不知怎的,又冷又潮,没法点燃。裴远鸿不得不先去同姜遗光汇合,借他一点火试试。

    越往下走,越发浸在带着霉味的潮冷气息中,腐臭连同血腥味一道涌上来。渐渐往光处去了,裴远鸿才勉强看清了自己踩着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暗红色,黏稠细碎的,带点儿黄白色,黏在楼梯木板上,大约经过的人多,已经踩实了,中间还夹杂着被血糊透的乱糟糟的头发丝,两旁扶手也叫鲜血浸透了。

    他猜出了这是什么,饶是以他的经历也不免觉得恶心,三步并作两步快行到姜遗光身前:“我这火折子点不着了,借你的使使。”

    说罢,他掏出火折子就要往那火苗上凑。

    而当他看清后,整个人浑身血液好似都在此刻凝固了一瞬,寒毛倒竖起来。

    他拿的哪里是火折子?分明是一根人的断指!

    他刚才就是一直对着这根断指不断吹,又怎么可能点燃?

    再一看,姜遗光手中举着的也不是火折子。

    那竟也是一根指骨!

    硬生生点燃了火,火烧着骨头和血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一滴滴血和着油脂往下淌。

    裴远鸿触电般把那根断指甩了出去,猛地后退一大步就转身拼命跑起来。

    这个姜遗光,也是假的!

    在他身后,举着小火苗的少年微微一笑,慢慢跟上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皮肉就往下掉一块,很快,那张俊秀的脸就变得无比恐怖,他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却比之前每一步都要更加靠近拼命逃跑的裴远鸿。

    第35章

    更黑暗了。

    什么都看不清……

    裴远鸿本专门习过如何夜间视物, 此刻,那双能在深夜里射五十步箭的招子却好似被人蒙上了,入目只有一片漆黑。

    有东西在附近,它在一点点接近自己。

    裴远鸿听到了古怪的叹息。那是从残破的喉咙里挤出的喟叹, 和奇怪的好似喘不过气时的“嗬嗬”作响。

    一滴水, 啪嗒落在地面。

    裴远鸿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但他很确定,这根本不是他方才所在的船舱底层。

    水滴声更急促了,从滴答小雨连成了串, 由远及近,一点点往这边来。

    裴远鸿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飞快闪身往后退,又拐了几道弯往别的方向去。他知道,在厉鬼的领地中, 什么东南西北的方位都是没有用的,你以为自己在往前逃,说不定其实是倒退着往厉鬼的方向去。

    他索性不去想自己之前的方位,只拼命地跑, 可是, 地面不知什么时候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一只又一只软绵绵的手从原本平坦的地面凸显出来,先是浅浅一层轮廓, 好似被不断在地面攀爬、抓着他的脚不许他走。一眼望过去,四面八方全是那惨白手掌,失去了骨头般蠕动着。

    厉鬼要大开杀戒了!

    都是因为他们打探到了存货处, 可即便他们到现在还不知货物是什么, 也要面对厉鬼的追杀么?

    裴远鸿不断去踢开那些东西,可遍地都是白花花手掌, 根本无处可逃,每踢开一只,就有五六只又爬上他的腿。地面开始变得柔软,每踏出一步都开始陷落下去。

    他拼命咬牙要逃跑,可很快,塌陷就到了他的小腿处,如沼泽般死死吸附住了他的腿。

    逃不了了么?

    但凡死劫,必有一线生机,可现在,那一线生机到底是什么?

    身后,一点烛光亮起。

    裴远鸿正在挣扎着,猛地回头看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顶着姜遗光面容的鬼缓缓走来。

    他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一大半腐烂的脸。手上的皮肉几乎掉光了,软软地握着半截手指,指尖点着火。它的步伐慢吞吞的,可速度却丝毫不慢。

    裴远鸿几乎要惊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那种极为强烈的危险感,让他根本无法平静。

    一定要逃走!

    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裴远鸿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一蹬,大力一下,整个人竟从软烂腐肉堆里挣脱了出来,他来不及喜悦,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往前奔逃。

    等等,这些鬼,没有猜错的话,它们似乎都……

    裴远鸿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厉鬼仍旧慢吞吞走着,姿势格外怪异扭曲。

    应该没有错吧,他的猜测。

    如果是真的话……

    ……

    另一头,姜遗光站在楼梯中间。

    那只手把门关上后,裴远鸿就要冲出去。可他刚从自己身侧经过,就消失了。

    他也陷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和夜晚的昏暗不一样,夜间再怎么黑,总是能视物的。然而这片深沉的黑暗却没有一点点光亮,即便把手伸在眼前,都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姜遗光等待了很久,四周依旧寂静无声。

    没有人,没有鬼,没有江水流淌声,连一丝风也没有。他被一片纯粹的黑暗完全包裹在其中。

    姜遗光终于决定迈出一步。

    他踩在了奇怪的东西上。

    脚下的触感不像是木梯,原来的木梯因长年踩踏,中间平滑地凹下了一些。可现在他踩住的地方崎岖不平,好似几根倒下的横栏。

    低头看,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没有再走,蹲下身,停顿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去触碰。

    触手冰冷微湿,坚硬平滑,姜遗光从这头摸到那头,终于确定,自己踩着的,正是一块块白骨!

    眼前不知怎么的又有光了,隐隐约约的微光,叫他看清了眼前景象。

    虚空,无尽的黑暗,在这样广袤的黑暗中,已经没有了方位的概念。姜遗光就站在一条森冷惨白的、由白骨搭建成的长长阶梯上。无论向上或向下看去,都看不到尽头。

    不知死了多少人,才能堆起这样高的阶梯。

    姜遗光站起身。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白骨长梯不堪重负,从最底下一层层崩塌。白骨拼接的缝隙中,也渐渐涌出鲜血。

    他本该往上逃的,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下方塌陷不断蔓延,最后蔓延到了自己脚下。姜遗光连同那些骨头哗啦一声跌落下去,不断下坠。

    好像下落了很久……很久……或许是一天,又或许只有一刻钟,终于掉落在实地后,天光骤亮。

    姜遗光发觉自己竟还没有死,他站起身,往四周看去。

    什么白骨、什么鲜血,全都消失了,他站在巨大船只的甲板上,四周是徐徐的海风。

    原来船上装载了许多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热闹的,可现在,这艘巨大的船只上,没有一个人。

    甲板表面四处散落着那些人用过的草席、草垫,吃剩的碗筷堆在一边,船舷处挂着渔网,里头还有活鱼被捞住噼啪甩尾动弹。就连这艘船也正向前行进着,江水徐徐后退。

    唯独没有了人。

    更准确来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奇怪的幻境。姜遗光如此评价。

    他左右一张望,干脆往白日他们打探到的真正库房所在地走去,想弄清楚,货物到底是什么。

    每次死劫中,厉鬼的幻境大多会因其诡异扭曲的逻辑而具有迷惑性,从而制造出种种人完全难以想象的怪异场景。

    姜遗光猜测,即便曾经真有卫善元这号人物,他也曾真的带着这样一艘船回南方,他船上的货物也未必真和幻境中一样,或许替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也不一定。

    两栋阁楼一左一右,卫善元住处在另一间略矮些的楼中。姜遗光忆起之前他的行走路线,先来到了最高层,而后,从最高层的另一头楼梯往下走。

    就在姜遗光往下走出第一步的同时……

    一只惨白肿胀的手,扒住了船舷边缘。

    第36章

    灵慧师太走在栏杆边缘, 潮湿的风忽地大起来,将她的衣袍吹得簌簌作响。

    用过午食后,原本明亮的蓝天略微黯淡下去,太阳被云遮住。风更大了, 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鸟鸣。

    本该是闲适的午后, 此刻, 灵慧心里却涌起一股浓浓的不详预感。她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可不论她怎么看, 都找不到正在看自己的是谁。

    甲板上或坐或躺消食的那群人没有看她,各自聊天说笑,有的坐在一块儿掷骰子赌钱,身边人大声叫好。

    没有人看她,那会是谁?

    谁在看她?!

    一片热闹喧嚣中, 灵慧却只觉得寒气如附骨之疽从心底攀爬上全身,她知道,有东西在看着自己。

    它还在叫自己,一声又一声。

    到底是什么?其他人去哪儿了?

    “阿弥陀佛……佛祖慈悲, 叫我渡一切苦厄……”灵慧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她脚边突然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事物,吓得她往前一跳, 猛地回头看去,就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了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一直低着头,穿着简单的粗布衫子, 红头绳扎起两个小髻。她蹲坐在地上, 捡起了一个瓷娃娃。

    原来,方才碰到她的是这个东西。

    灵慧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她刚才真被吓坏了,可对一个小孩儿又凶不出口,一看周围没什么人,她问:“你是谁?你家里人呢?”

    小女孩把那个瓷娃娃抱在怀里,不说话。

    说实话,那个瓷娃娃有些奇怪。灵慧见过一些富家小姐的玩器,皆做得极精致可爱。可这小女孩儿抱着的瓷娃娃……右边脸颊倒是完美无缺,连眼睛也灵动,左边脸颊上,却好似摔碎了一般,布满细细密密的裂纹。

    看上去……着实诡异。

    灵慧被瓷娃娃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看得有些发毛,小女孩不说话,她便不管了。反正这艘船都是幻境,她还能出事不成?灵慧想明白后就要走,一转身,又看见前方熟悉的人。

    她心里暗骂一声晦气。

    碰上谁都好,怎么碰上这个夯货?

    没奈何,其他人都不在,只有这个姓顾的夯货。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人,程施主看起来倒可靠些。灵慧叹口气,朝他们走去。

    “程施主,顾施主。”灵慧还未到身前便施了一礼。

    顾修远和程浩轩都靠在栏杆上看江景。灵慧开口后,顾修远笑着回过头来:“是你啊。”

    程浩轩没动静,头也不回。

    灵慧不想搭理顾修远,又主动询问:“程施主?”

    程浩轩依旧一动不动。

    灵慧感觉不对,后退了小半步,黯淡日光下,顾修远的面容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

    海风忽地刮大了,原本直立靠着栏杆的男人被风一吹,往后软绵绵地跌落下去。他早就被摔断了颈骨,此刻连外面那层皮肉也断了,脑袋骨碌碌滚到灵慧身前,带出一条血迹。

    那双尤带震惊的混浊眼睛,死死地盯住灵慧。

    过于惊吓之下,灵慧反而迅速冷静下来,第一时间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叫声,而后转身拔腿就跑。

    船上还有这么多人,厉鬼就算要杀,也不应该杀她才对。

    这些人,现在还是人呢。不应该杀她的!

    她拼命往船头跑,那里的人更多一些,奇怪的是,躺在甲板上休息的那群人照旧聊天消遣,皆对她竟然不顾仪态狂奔的模样吃惊,还有人盯着她说些什么。

    可他们脸上没有一丝恐惧。

    就好像……他们都没看见身后的诡异似的。

    可顾修远分明就跟在她身后!

    每走一步,他的身体就软一分,好似身上的骨头被一寸寸抽走。不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一滩绵软的东西倒下去。没了骨头支撑,活似一条巨大的蛆虫在地面飞快向她爬来。

    在他身后,程浩轩用同样的姿势蠕动爬行着,只是,他的躯体少了一颗头颅。

    “不!你别追我!”灵慧大叫起来,往人群中跑去。

    快跑!快点!

    可是在这艘船上,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灵慧目眦欲裂。

    那两人,不,两个厉鬼,离她越来越近了!

    甲板上其他人目光怪异,悄声讨论起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来。

    “她疯了吧?要不要告诉船工?”

    “她好像是甲号房的客人,真想不到,甲号房里头的贵人竟也有得了失心疯的……”

    “还是要看管好,万一伤了卫少爷怎么办?”

    其他人深以为然。

    灵慧顾不得那么多,拼命往人群中钻去,她心想这群说风凉话的人自个儿碰见就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了。

    可令她更加恐惧的是,凡是那两个厉鬼触碰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和被抽走骨头了一般瘫软下去。

    从远处一层层往里塌陷,他们嘴里还在议论着怎么处置疯女人,绵软的手脚飞快攀爬着,要过来捉住她。

    一张张纯白好似白纸的脸抬起,露出黑黢黢怨毒阴冷的眼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在盯着灵慧。

    灵慧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那些人,也变成鬼了!

    她急忙往人群外挤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提起袍子边不断地跑,连鞋子被踩掉一只也顾不上捡,只拼命往另一栋阁楼跑去。

    他们住的阁楼第三层甲号房,那里也藏着一个厉鬼!

    要是把这群“人”引过去,纵使厉鬼间可能会厮杀,但她也完全不可能活下来。不如去试试找这艘船的主人。

    “卫家人在吗?”灵慧边跑边大喊,“卫家的人出来!”

    在她身后的甲板上,密密麻麻一群抽走了骨头的厉鬼向她飞快爬来,好似一群蠕动的肉虫。

    没有人回应她。

    灵慧拼命奔逃着,也不顾礼仪了,大喊同行人的名字。

    “徐魁?徐魁你在吗?”

    “姜遗光?!”

    “余宝儿?”

    还好,那栋阁楼里暂时没有鬼魂,门外一直守着的侍卫也不知去了何处。灵慧冲进门后找着楼梯就往楼上跑,心砰砰直跳。

    只是她跑着跑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怎么她跑了这么久,这条楼梯还没有到尽头?

    灵慧暗道不妙,一跃从楼梯扶手处翻身跳下去。

    只是,这一跳……也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她跌入了无尽黑暗中。

    “不!救我!!”

    “谁来救我?!”

    灵慧几乎要绝望了。

    入目只有黑暗。

    无尽的黑暗,没有了方位,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她不断往下坠落,一直坠落……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声音都被那团黑暗包裹住了,根本传不出去。

    就在灵慧几乎要失去意识时,她一直浮空的脚,突然碰到了实地。

    紧接着,她步子一歪,跌倒在地。骤然亮起的刺眼的光让她忍不住眯起眼流下泪来。

    这是哪儿?

    她没死?

    她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甲板上,只是这回,甲板上空无一人。

    “有人在吗?”左右都可能会死,灵慧决定拼一拼,边叫边往前走。

    刚才她没有看见其他人,自己却掉进了这么个古怪的地方。说不定其他人也会掉进了。

    真是怪,幻境中竟又有一重幻境。

    那头,姜遗光已经走下了四折楼梯。

    他来到了自己方才和裴远鸿偷听到动静的那一层,长长楼梯尽头,一道厚重大门紧紧封闭着。

    那扇门格外老旧,上面布满了划痕与斑驳漆彩,一看就知道它在船上用了很久很久。出乎意料的是,门外没有上锁,只用三道人臂粗的门栓栓住了大门。

    要打开吗?

    姜遗光想了想。

    不打开也会死,可以打开看看。

    他慢慢往下走去,步子很轻,踩在老旧木梯上依旧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越往前走,眼前景象越破旧,黄白色蛛网垂落下来,鞋底带起厚厚一层灰。

    姜遗光终于来到了那扇门前。

    他伸出手,用力推开了第一道门栓。

    门栓不知扣在那儿多久了,干涩无比,每移动一下,就带出更加酸涩的擦响。

    饶是姜遗光力气极大,也用了小半柱香时间才抽掉第一根门栓。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极轻微的脚步声,目光如电往上看去。

    声音是从上面来的。

    有人进入了这座阁楼。

    阁楼上方,灵慧慢慢走着。

    她方才就是闯进了卫家主人住的阁楼才逃脱一劫,现在掉落进同样的游船后,她思索了一番,决定还是先来这里找一找。

    灵慧在楼上不断搜寻翻找,总算找到了一间摆放了书架,看样子充做书房的房间。

    她小心地走进去,发现房间内无人。

    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齐,多是些书生需看的四书及各类注解,还有一些话本、游记、乃至佛经等。

    灵慧随意看了看,来到窗边的书桌前。

    书桌上,放了一本账册。

    灵慧伸出手去,翻开了第一页。

    就在此时,她浑身一凉,猛地抬起头,窗户纸上破了一个小洞,此刻,一只怨毒的眼睛,从那个洞里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与此同时,姜遗光终于抽走了最后一根门栓,双手一用力,推开了大门。

    第37章

    大门推开的刹那, 厚重灰尘夹着阴风鬼哭扑面而来,漾起遍地尘灰。

    姜遗光扑开灰尘,往里看去。

    偌大平层中整齐码了两堆厚重高大木箱,塞得极高, 中间分开一条狭长走道, 一直通往更黑暗处。

    箱子里有什么?

    另一头, 轻轻脚步声逐渐近了。

    姜遗光回头望过去。

    他站在门边,以这扇大门为界,来时的楼道依旧洒满阳光, 只是无端阴冷了几分。身后的库房中则是无尽的黑暗。

    终于,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没有人,甚至连一丝影子也没有。

    只有不断接近的脚步声,以及老旧木梯再次被踩踏时发出的吱呀响。

    长长楼梯木板上自己留下的脚印边,多了一只小小的脚印。

    一只又一只脚印落下, 格外畸形,好似那双脚曾被活活拧成一团后又展开一般古怪。

    想说服自己那是人都不行。

    姜遗光不再迟疑,立刻踏入库房,他发觉门背后也有三道插销, 又退回门外将三根门栓一并抱进去, 用力地一点点将大门推上。

    推开大门时就无比艰辛,更不用说现在匆忙下关上, 更是吃力。姜遗光额头都渗出了汗水,依旧咬着牙用力推。

    它在不断接近着这里,每近一尺, 彻骨的阴寒便更渗入一分。即便姜遗光心中并不畏惧, 也明白一旦让它站在身前,自己一定会死。

    这艘奇怪的船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古怪之处, 在这艘船上死去的所有的厉鬼,也终于放开了限制。而他们甚至还没有摸到事情真相。

    脚印更接近了。

    十丈……

    九丈……

    八……

    姜遗光一边拼命推,一边从门缝中往外看去。

    还差一点点。

    他深吸口气,再度用出浑身力气不断往前推。

    而方才还离自己数丈远的畸形脚印,已经只有一丈了。

    再快些。

    否则,他真会死在这里。

    终于,那脚步声来到了门前。

    而姜遗光,也在此刻关上了最后一丝门缝,支着门大口喘气。

    还真是没有这么累过,姜遗光暗叹。

    不过,即便他逃了进来,也不代表安全。

    就在此时,大门被轻轻敲响了。

    “咚咚咚。”

    一共三下,不疾不徐。

    姜遗光拖着有些发酸的胳膊,又将那三根门栓一根一根按进插销中,再使劲往里推,权当自己没有听见敲门声。

    不过这也验证了他的想法,这间仓库至少能略微隔绝一些诡异。否则,鬼魂早就冲进来将自己杀死了。

    敲门声没有得到回应,门外的东西停了一会儿,再度叩响。

    接着,原本轻缓的敲门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简直是某种庞然大物在砸门一般,门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这样厚重高大的一扇门,他方才光是开合都费了好大劲,门背后的东西却轻易地将它砸得不断震颤。

    姜遗光不顾大门的轻微晃动,硬是将三根门栓全部封死住,任由那东西擂门。

    门关上以后,整间仓库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线。姜遗光还记得仓库的布局,快步往里走了些,一面走,一面去敲两侧的箱子。

    声音闷闷的,塞满了东西。

    这条狭窄的过道格外漫长,姜遗光一路走来,随机敲响的箱子里全都装满了物品。他不确定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便没有轻举妄动。只不断在越来越剧烈的擂门声中往前跑。

    这间仓库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跑了许久才跑到尽头。姜遗光伸手去摸,只能摸到冰冷的墙面。

    没有路了,该怎么办?

    两侧堆叠的箱子从那头一直堆到这头墙壁,从地板塞到房顶,满满当当的。姜遗光身量本就未长成,跳起来都够不着最顶上的箱子,更不用说取下一个看看了。

    “太矮了啊。”姜遗光毫无意义地嘟囔一声。

    幸亏他从裴远鸿那儿拿来了一把匕首。

    长久的黑暗让他适应了几分,姜遗光不断敲击,摸索着找了个最薄的口小心地把匕首捅进去。

    裴远鸿的匕首格外锋利,几乎可以用削铁如泥形容。木头箱子很快被挖出了一个大洞。

    擂门声还在继续,听上去大门坚持不了多久。

    姜遗光割下一块木板后,先用匕首试探着戳了戳,感觉像是戳进了稻草里,这才伸手去摸索。

    果然是稻草,还有稻谷壳什么的。

    用这些东西填充,是怕里面的东西摔碎吧。

    姜遗光继续伸手去摸索,总算摸到箱子中央那点冰冷平滑的事物。

    瓷瓶?

    姜遗光想把瓷瓶取出来看看,隔着稻草摸索半天,才发现瓷瓶有些大,里头应当做了些关窍,无法取出,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用这个方法一连又开了好几个箱子,无一例外全是瓷瓶。

    卫家的货物就是瓷?既是瓷,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一定还有别的秘密。

    门外的擂门声也逐渐消下去,声音渐低,直至无声。

    门背后的东西走了么?

    姜遗光把削下来的木板、稻草等物原样塞回去,边塞边思索。

    他方才总觉隐隐有些不对,自己疏忽了什么。

    自己和裴远鸿算过距离后,走另一条道往下去另一间相邻的库房,在那里隔着墙听到了方映荷的声音。

    但如果再倒退过来算,这间库房虽然极宽阔,但并未真正与那间库房相邻。

    在这后面,应当还有密室。那密室里,才是方映荷真正被关押之处。

    姜遗光伸手敲了敲眼前的墙壁。

    “咚咚咚。”带点儿空旷的闷响。

    同时,身后也传来“咚咚咚”三声敲门响。门背后的东西好似平静了下来。

    姜遗光却在此刻心跳快了一拍,猛地扭头看去。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

    那敲门声是从里面传来的!

    背后依旧一片漆黑,两边是堆得满满当当的木箱子,根本无处躲避!

    姜遗光不断伸手去敲,他能听出这背后确实有一间密室,可不论怎么摸都没有摸到机关,连门缝也不见摸不着。

    这样看来,密室的门很有可能是被箱子遮挡住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

    如果此刻仓库里能亮一些,姜遗光就能看清楚,从门缝下一点点渗进来的浓黑的血滩开一大片,一些往里面涌,还有些门上贴,发出“咚咚咚”的敲门声。

    而两侧高高堆起的箱子顶端,全都都贴着黄底红字的符条。只是因为姜遗光打开的是箱子侧面,才没有发现罢了。

    姜遗光揉了把眼睛,心里叹气。

    明知后面有密室却打不开,身后又有鬼。

    该做什么呢?

    用来迷惑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姜遗光干脆重新把方才割开的其中一个木箱木板移开,用力把稻草挤压出一个空间。而后,他钻了进去,团在一堆稻草中,又伸手把木板合上。

    身后的瓷瓶冰凉无比。

    赌一赌吧。

    姜遗光睁着眼,仔细去听外面的动静。

    敲门声还在继续,姜遗光知道,那不过是鬼在迷惑自己罢了。

    第38章

    被困在箱子里, 箱子中还有不知做什么用的瓷瓶,稻草带着毛刺格外扎人。姜遗光反而有闲心去想些别的事。

    两艘一样又不一样的船、卫家、船上那群人、箱子里的瓷瓶……

    江水里的古怪、看了一眼江水后就死去的余宝儿和顾修远、第三层阁楼守在楼梯口的侍童、拿走方映荷瓷娃娃的女孩……

    不知不觉间,敲门声低了下去。

    姜遗光听见了吚吚呜呜的声响,隔着箱子和一面墙, 小女孩嘻嘻笑, 间或尖叫挣扎着, 还有瓷器清脆的碎裂声。

    他蜷缩在箱子里,好似自己也变成了货物。

    鬼进来了。

    姜遗光把呼吸声放得更轻,往后靠了靠, 背脊贴上了那尊足有半人高的瓷瓶,凉意从背后渗进来。

    姜遗光伸手摸了摸瓷瓶,瓷器表面光滑细腻,努力扭过头去看,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之中, 依旧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莫非是官窑?

    他本就缩在箱子边缘贴着墙壁那一面,伸出手去摸瓷瓶的底部。

    官窑的瓷器底都有印章,有名的民窑也有。可这瓷瓶的底部却有些异常,格外平滑。

    外头声音更响了, 嘈杂一片, 闭上眼去听,还以为是在热闹的大街上。小孩的声音多了起来, 隔着厚帘子,街道上热闹的叫卖传入耳中。

    骡车碾过石板路吱呀作响,十来个小孩缩在车里嘻嘻哈哈笑, 风噗噗往厚重窗帘上吹, 有女人尖叫着扑过来,又被拉走了, 发出响亮的哭声。

    姜遗光静静蜷缩成一团,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些声音一直往耳朵里钻,不想听也不行。

    此刻,他好像也变成了缩在昏暗马车里的小孩子,团成一团不能动,只能靠耳朵去听外面的吆喝声。

    他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唇刚刚扬起,立刻想到了什么,又捏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在哪儿?

    在骡车、不对,在箱子里。

    他在箱子里,箱子里有瓷瓶。箱子放在仓库里,仓库在船里,船在江水里。

    他在……镜子里。

    在镜子里。

    姜遗光心里默念着。

    外面的鬼不知有没有离开,他还不能出去。

    他在骡车里,在瓶子里……

    其他几人生死不明,裴远鸿不知落到了何处,这艘船已不是原来的船,仓库后的密室,要想办法进去。

    贵人要买瓷瓶儿,要看好戏……

    那个不像寻常出家人的灵慧不知去了何处。

    穿了长长袖子衫子的人脸上抹得发白,跟瓷碗似的,脸颊上涂了两块圆红,踩在高高的拐子上从街头列队走过来。喇叭唢呐声儿不断,往外抛纸钱……

    戏台子搭好了,眼前厚门帘被一只手掀开,要把它们其中一人带下来……

    姜遗光狠狠一咬自己手腕,又去掐自己身上穴位。稻草上带刺,又痒又闷,他不去挠,反而又狠命在自己身上掐了几块。

    掐着掐着,他反而笑了起来。

    缩在稻草里,无声地大笑。

    他刚才很想吃从骡车外飘进来的糖炒栗子,那种甜香味儿让他生平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做馋。

    原来馋是这种感觉啊。

    清醒过后,他还记得那股味道,可方才那股抓心挠肝般的渴望已经消失了。他该高兴的,也该怀念的,可现在那两种感觉都没了。

    嘻嘻。

    他心里笑了两声。

    声音渐渐消下去,小孩儿清脆的脚步声蹦蹦跳跳,在外面打转,在仓库里回荡。

    它们还没走。

    没有走,既不来捉自己,也不进那间密室,它们在想什么?

    姜遗光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怪异的,他亦清楚在活人眼中鬼的行为也是怪异的。

    同为怪异……

    ……

    在发现窗户纸上那只眼睛的时候,灵慧就吓了一大跳。她飞快把账本往自己怀里一塞,打开另一边窗户跳出去。

    快点逃!逃到哪里都好!

    快跑!

    巨大的游船上空无一人,只有灵慧急促的脚步声回荡。

    灵慧边跑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既叫她意外又提心吊胆的是,身后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古怪。就好像方才看见的眼睛不过是自己看错了。

    不会的,没有看错。

    那只眼睛……怎么有些眼熟?

    灵慧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只眼睛的古怪,她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走路声更低了些。

    现在她有些为难了。

    方才匆忙跳窗从背面逃走,楼梯在另一边,她想离开的话,要么从阁楼上跳下去,要么……就得绕路过另一侧。

    后者她不敢想,谁知道眼睛的主人还在不在?

    前者她也有些担忧,她就是从楼梯上跳下来才落入这么个鬼地方的。

    还要再跳吗?

    灵慧深吸口气,到了回廊角落的栏杆处,警惕打量一眼四周后,就掏出账簿翻阅起来。

    她虽识字,却没学过记账,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入、出、余等字样看的她头昏眼花。干脆不去看那些,只去看是入哪家、出哪家。

    这本账簿乍看格外简单,仿佛是哪个大户人家专门记厨房花销用,某月某日,采买盘子碗碟多少只用银多少两,某月某日卖出花瓶多少只得来多少两等等。灵慧粗粗翻几页,又发现了不对。

    账簿上怎么没有年份?

    且……这买卖得也太贵了,一只碗碟竟能卖出十五两,细细一翻竟不止,后头一翻还有更高价。

    卖的是什么珍宝么?莫非是走私官窑?或是前朝遗物?

    灵慧不解,匆匆又翻看几眼后塞进衣襟中,她到底不敢去回廊另一边,探出栏杆外半个身子发现不算太高,一条腿跨了出去,准备往下跳。

    就在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双脚,惊得她抬头看去。

    顾修远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在她面前。

    他张开嘴,浑身好似都没了骨头,软趴趴的,越张越大,甚至撑到了腹部,露出没有牙的嘴。

    一瞬间,灵慧浑身都僵住了,猛地往后一退。她本就两只脚踩在了栏杆外圈,这一退,整个人往后翻落,年久失修的栏杆坍塌小半截,同她一块坠落下去。

    糟了!她竟是头朝地向下落的……

    “咔嚓”一声。

    灵慧听见了一声格外清晰的脆响。

    生命最后一息,她看见阁楼上惊慌失措的顾修远,还有周围迅速涌上来的人群,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意识归于黑暗。

    裴远鸿就在不远处,目睹了一切,顾修远慌慌张张从楼上跑下来,指天画地发誓:“真不是我推的,我没做手脚……”

    裴远鸿拧起眉:“没有便罢了,我们又不会冤枉了你,何必做此妇人之态?”

    话音刚落,他再度皱眉。

    为什么,眼前一切似曾相识?

    第39章

    “好像是个出家人。”

    “阿弥陀佛, 这位师太实在是……”

    甲板上的人们都凑过来了,围了一圈儿看,啧啧称奇。

    闹得这样大,卫家的侍从也来了, 要奉少爷之命带走灵慧, 裴远鸿急忙上前去拦。

    不能让他们带走, 要自己带走。

    裴远鸿拦在侍从们身前,诡异地冒出这个念头。

    顾修远不明所以,跟着他拦住侍从不让他们把尸体带走。

    船上其他人本来都要散开了, 一起冲突,又聚了过来。

    “卫家会处置好的,你们俩后生就放心吧。”

    “抢一个死人做什么?再抢下去她的头都要断了。”

    ……

    几个小孩害怕,扎进母亲怀里大哭不敢看,七嘴八舌吵闹声, 正午时分的阳光晒在甲板上,热气蒸腾混杂了死人身上血腥味……一切好似扭曲模糊了,裴远鸿踉跄了一下,还是顾修远扶着他才没有倒下。

    “你怎么了?”顾修远担心地问, “绝不能让他们把灵慧带走, 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裴远鸿甩开了他的手,脸色难看, 没有说话。

    他感觉眼前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连刺眼的阳光都觉得虚假。

    顾修远还在说话:“我们一定要把灵慧带走。”

    “不能让他们带走,我们要带走。”

    “我要带走……是我的……”

    “不对, 是我的。”

    “我的!是我的!”

    两个侍从和顾修远争吵起来, 原本围观的人也跟着吵闹不断。

    他们在抢什么?为什么要抢尸体?

    裴远鸿的头更疼了,鼓鼓胀胀的几乎要炸开一般痛, 他想睁开眼看清楚那些人,只能看到一张张无法辨认的白如纸的脸,还有脸上一张一合叫嚷的嘴巴。

    “滚!”他用力一咬舌尖,怒喝道。

    正在叫嚷的那些东西突然停滞住了,一个接一个扭头盯住他。

    裴远鸿看也不看这些鬼东西,拔腿就跑,逃跑时还带上了那具尸体。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带,只隐约感知这很重要。

    灵慧被他扛在肩头,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她也摔断了脖子,没跑几步,脑袋就晃荡的掉了下来。裴远鸿回身一把抄起那颗头颅继续跑。

    身后那帮东西慢吞吞追逐,追着追着就跟骨头被抽走了似的,软趴趴耷拉下去,在地面伸出手爬行。

    这些没有骨头的东西……

    没有骨头……

    既然是人,为什么没有骨头?它们的骨头去哪儿了?

    它们想要灵慧的尸首,是不是为了她的骨头?

    跑着跑着,一本书从灵慧身上掉了出来。

    裴远鸿原本已甩开那些东西几丈远,又不得不返回去捡起,拾起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为什么灵慧要藏起这么一本书了。

    竟是一本账簿。

    他心里大喜,有了这账簿,总能知道卫家在做什么买卖,船上又卖的是哪门子货。

    只可惜他现在一手揽着肩上的灵慧,另一手抱着她的头,根本没法翻。身后那些东西紧追不舍。而他已经跑到了自己等人要居住的阁楼附近。

    此刻,一颗属于小孩的脑袋,从阁楼后伸了出来。

    极白的一张圆圆小脸,脸颊上涂了两块圆圆的红脂,红头绳扎两个小髻,那小女孩站在楼后面冲他探头笑。

    其他人都软趴趴地在地上扭曲爬行,她却站得直,头颅位置距离地面五六尺高,根本不是小孩能长到的个头。

    正要往前冲的裴远鸿紧急停下了脚步,往身后看一眼,可身后的那些东西还在地面飞快蠕动,好似长了手脚的大肉蛆虫。

    他狠狠心,一头冲进了有鬼的阁楼一层。

    静悄悄的,又潮又冷。裴远鸿一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又扯下灵慧的外袍兜住她的头包进去,背在背后,袖子绕到身前打了个结做包袱。

    而后,他便背着灵慧的尸体往楼上跑去,取出塞在胸前的账簿单手翻看起来。

    徐魁死在这里,自己看到的时候,他没了骨头。

    船上这些人都没了骨头。

    他带着一具骨头,必要时可以用这具骨头逃走。

    骨头……用骨头做什么?即便要寻新的身体,也该有骨有肉才是,为什么单单要骨头?

    果然,人是没有办法同鬼讲道理的,鬼的道理人也不可能理解。

    裴远鸿勉强看清了账簿的一部分。

    都是瓷制器物,专记录碗碟瓶罐花费多少,又卖了多少。只这价高得过分,瓷碗瓷碟,一不镶金镶银二非古董珍宝,动辄数十两起步。有一些花瓶特地用单独一页标注开,更更是贵得无法想象。

    裴远鸿没有再听到脚步声。

    这间阁楼里安静得可怕,他坐在楼梯上,大略把账簿翻了一遍。

    真的全是瓷,这本账簿里没有记载其他物件。

    买入时价格已算昂贵,卖出时更是天价。

    骨头……瓷……

    裴远鸿一个激灵。

    他在京中听闻过一种瓷,名为骨瓷,从西洋人那儿传过来的,听说在制陶土坯时加入一些动物骨粉,如牛骨、羊骨等,烧出的瓷器便会光滑细腻,洁白如玉。

    只是这骨瓷的名头听上去到底有些不吉,京中的贵族们并不很热衷。时下官窑、钧窑、汝窑等更受追捧,骨瓷兴盛过一时后,因当今天子重道教,又渐渐没落下去。

    如果真是骨瓷的话……如果这卫家真是用人骨制成骨瓷再贩卖……

    若他是卫家,一开始应当用死人骨。是什么让他用船上活人的骨头?货出了事?

    一瞬间,裴远鸿想了许多,他心跳得很快,合起账簿重新塞回衣襟,继续扛起了灵慧的尸首往前走。

    不会错的,他必须立刻去找到卫家的那批货物。

    只要找到那批骨瓷就好,那批骨瓷很可能就是厉鬼的托身所在,也是它们的执念。

    找到它们,然后……全部毁掉!

    裴远鸿踏上了楼梯。

    滴答水声响起,无处不在,不知从何处来。

    裴远鸿起先心惊,左右看看没发现异样后,继续小心地往楼上走。

    这间阁楼的厉鬼要比外面那些更厉害,他想把三楼那个东西引出来。

    只是,他没有看见,灵慧搭下来的手指尖上,正一滴滴往下流血。

    “滴答。”

    “滴答。”

    ……

    另一边,姜遗光仍旧静静地蜷缩在箱子里。

    和以前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时一样,他只能不断去想,头脑一刻不停地琢磨。

    卫家的货物绝不止这些箱子里的瓷瓶。

    那间密室感觉不大,里面会是什么不得见光之物?

    他背对着冰凉光滑的瓷瓶,触感渐渐有些不对,伸手摸索两下。

    瓷瓶表面,逐渐凸出一张人的脸来。姜遗光伸手摸上去时,那张脸的唇角动了动,勾出一个笑。

    第40章

    “又来了又来了……”沈氏听着前院传来的诵经声, 手里帕子拧成了团。

    方映霞一听就知道自己母亲要发火,急忙溜出门去,坐在院子里假装绣花。

    唯有这时候,母亲才不会训她。

    沈氏在堂屋里没见着人, 恨恨地让丫鬟上莲心茶, 去去火气, 只是前头的诵经、木鱼、哭丧声依旧吵得她心头火起。

    侄女儿去了她不是不难过,可妯娌严氏这样兴师动众,又是请人做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 又是给慈幼局、漏泽园等处捐银子,天天闹腾,叫她心里难免不舒服。

    她又不敢说什么,老太爷看着呢。对这个孙女儿,老太爷比谁都疼, 甚至从公中又拨了几百两银子给孙女儿放长生灯。

    方二老爷坐在窗边逗蛐蛐儿,听妻子这么抱怨,拧起眉,不想同她争辩, 起身离开。

    沈氏从窗边看到他拎着竹笼扬长而去的背影, 更是肝火旺盛。

    “小囡,还不快点进来!”男人不见了, 沈氏瞥见自己小女儿坐在院子里头绣花,绣了半天也没动一针,坐那儿发呆, 气不打一出来。

    方映霞一哆嗦, 回头一见自己母亲怒视模样,脸更白了, 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头站在沈氏面前不敢说话。

    “你绣了半天,绣出个什么了?”沈氏扯过她手上帕子一看,怒极,“不想绣就给我滚去你大姐姐灵堂前跪着!也好过在这里碍我的眼。”

    方映荷是小辈,长辈着素净些尽个意思就好,同辈才需尽心些。沈氏都替她打算好了,方映荷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家,方映霞替她的位置满四十九日去里头转转,到时候传出去也只会说,方家的女儿姐妹情深、有贤名。

    谁知这个死妮子这样不争气?去了没几天就不去了?

    方映霞顿时哆嗦得更厉害,眼皮一眨,豆大的泪水便掉下来:“娘,娘我不要去……我不去……”

    沈氏一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就烦,上手打了一下:“棺材里头躺着的又不是你,你哭个什么?”

    方映霞不敢说话,大着胆子跪在沈氏膝边抱上去,默默流泪。

    她怎么敢去?

    那天她看到的……

    想到这儿,方映霞再次一哆嗦,抱紧沈氏膝盖:“娘,别叫我去……我怕……”

    “真个儿老鼠大的胆子!”沈氏戳她。

    红指甲在眼前一晃,方映霞呆了一瞬,突然尖叫着跳起来往外跑,反倒吓了沈氏一跳。

    “这鬼丫头。”还好前院的诵经声响亮,能盖过这声,否则她还真不知怎么说。

    有那么怕吗?

    沈氏不解。

    方映霞一口气直接跑回自己房间,直接翻身上床拉下了床帐。

    丫鬟要进来服侍也被她喝了回去,命她在外头守着。

    她只觉得这被窝都是冷的。

    还有,那些丫鬟,那些丫鬟是不是在笑她?肯定以为她疯了吧?

    她也希望是自己疯了,没看见那些东西。

    假的,都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

    一片寂静中,丫鬟的声音响起:“三姑娘,夫人说……”

    “滚!走开!!”方映霞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随手从枕抓了个什么东西扔出去。

    刚砸出去她就后悔了。

    那是大姐姐送她的一个瓷娃娃。

    二姐在大姐生辰时送了个瓷娃娃做礼物,她也想要,不敢说,许是被大姐看出来了,隔一个月,她也得了一个,被她一直放在枕头边。

    大姐姐……

    方映霞在被窝里无声落泪。

    她哭了许久,想起该去把碎片拾起来,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心猛地一跳。

    一尊白皙漂亮的瓷娃娃卧在被窝里,圆黑的眼睛看着她笑。

    方映霞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看看被窝里,又看看门边,门脚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啊!!”

    ……

    “那个疯子,又在叫。”方二老爷往嘴里丢颗花生米,叫来一旁的漂亮侍女,“跟夫人说一声,把她嘴堵上,吵的人烦。”

    侍女娇笑领命而去,方二老爷才感觉舒心了些。

    娶了个妻子,半点助力也无,只会拈风吃醋,生了个女儿更是没有半点用,好不容易养大了,前几年不知怎么就被吓疯了,变成了个傻子,天天抱着枕头说是什么娃娃。

    黄花大闺女天天念叨着娃娃,像话吗?方家几个女儿,就属她疯疯癫癫,嫁不出去。

    前院的那群和尚还在念经,念念念,念个屁!

    沈氏那边,送走传话的侍女后,脸色逐渐有些难看。

    可丈夫的话,她不得不听。再怎么不情愿,沈氏也只能起身,带着自己的陪嫁侍女往后院去。

    方映霞一直被关在屋子里,屋里任何危险的东西都不敢放,连根针都没有,茶杯都是木头的。

    唯有一点,她依旧睡着瓷枕。

    那瓷枕她倒护得好,这么久过去了也没有一点磕碰,完好无损。

    沈氏一进来,就看见她躲在角落里发抖。

    她哆嗦得厉害,头发散落,恐惧地盯着那个瓷枕。

    沈氏知道她怕,却不知她在怕什么,看她这幅发抖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可怜,到底慈母心占上风,走过去弯腰抱住她。

    “小囡囡,别怕了,娘在这儿……”沈氏拉起自家姑娘的手,看她慢慢跟着自己往前走,好像小孩儿刚学会走路似的。

    “囡囡,上床歇一歇,娘在这儿。”沈氏把瓷枕头放好。想哄她睡觉。

    一见到那个枕头,还算乖顺的方映霞忽然拼命挣扎起来,浑身扭曲痉挛。沈氏和侍女两个人竟都拖不动她,叫她狠狠挣脱甩在了墙上。

    “不要!啊……啊啊啊……”方映霞啊啊大叫。

    朦胧间,沈氏看见方映霞抱着瓷枕走了过来。

    她抱着瓷枕的姿势,好像当娘的抱着自家孩子。

    只是,方映霞盯着枕头的眼神丝毫没有慈爱,混乱的眼里满是厌恶。

    她摇摇晃晃往墙边走,眼神逐渐变得疯狂。

    “大姐姐,你回去……你回去!”

    “我听到了,你想回来……你不要来!!”

    方映霞高高举起了瓷枕,用力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