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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一句话说出, 黎三娘顺了顺气。

    她想,兰姑说的恐怕也没错。

    大黑狗的执念是什么?

    他改不了自己的命运,也完全不想改,她原以为大黑狗创造这么个幻境是为了报复给他披上狗皮的人, 但既是这样, 为什么又要让一切变成一幅画?还让姜遗光踩死了画中绝大多数活物。

    最可怕的就是, 他的执念,已经变成了对入镜人的执念,他只想报复他们, 让他们自相残杀而死。

    到现在,甚至还把凌烛等人送来了。

    挑明了他们藏在和睦表皮下的最深的暗潮汹涌。

    黎三娘冷冷道:“凌烛,你最好把你的小心思收起来。否则,即便是我现在的状态,我要杀了你, 也易如反掌。”

    凌烛一怔,忙摆摆手,略有些无奈地笑:“放心吧,我哪里敢, 我不过随口一说。”

    黎三娘觉得不过一会儿不见, 凌烛竟变得令人讨厌了不少。

    说话间,他们离位于王宫最中心的宫殿又近了不少。

    一路上的气氛都不算太好。

    秦素问怕得罪他们, 一句话都不敢说。景麒死气沉沉,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见到那大开的宫殿门, 也不过抬了抬眼睛, 一双满是死寂暮气的眼睛注视着那扇门。

    “到了。”九公子道。

    真到了,他们反而停在门外, 踟蹰不前。

    里面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们本以为里面住着毛虫国的王,谁知里面竟是画卷外的另一个世界。

    “走吧。”黎三娘道,“慎之,还要麻烦你们了。”

    一行人渐渐靠近,来到门槛下,你拉我我拉你,一个接一个,翻过了门槛。

    几人都愣住了。

    “怎么会……三娘不是说,这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吗?”黎恪皱眉。

    “的确,怎么会是坟地……”黎三娘面色一白,“我们总不可能走错了吧?”

    在她眼中,翻过门槛后,入目皆是漫山遍野密密麻麻隆起的坟包,惨白刻鲜红扭曲红字的坟碑一个接一个挨挨挤挤,不知有多少数。

    “坟地?”九公子一怔,“我看见的,是一座荒废的宫殿……”

    蛛网密布,厚厚尘灰覆盖住鲜亮的器具,金亮色青铜鼎生了绿色铜锈,艳丽纱幔重重叠叠,覆住一殿荒凉。

    他甚至掩住口咳嗽几声,挥挥眼前灰尘,不叫自己呛住。

    “我看见的,是一片花田。”黎恪同样怔怔说道。

    是他在家中见过的花,层层叠叠开了满满一大殿。

    妖娆、艳丽、血红的花,叫他忍不住去想,这些花如果拔起,是不是底下都缠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我们看的都不一样。”黎恪很快反省过来,“或许,这和我们自身有关,我们心里念着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他忍不住去想,姜遗光在这殿里,会看见什么?

    他回头去,刚想问黎三娘,扭过头的瞬间便生了一背冷汗。

    方才和他站在一起的几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背上的兰姑也不见了。

    “九公子?三娘?”黎恪高声叫他们。

    没有任何回应。

    一片静悄悄,漫山红花轻晃,甜得发腻的香气扑来,如丝如绵,勾勾缠缠,绵软又汹涌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阴冷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万花丛中,藏着冷厉杀机。

    黎恪很快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渡过这片花海,走到正中,去找兰姑说的那棵树。

    但是……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蕙娘之事,是他一生之痛,他能忍受自己为奴仆为人犬,但他到现在都无法释怀妻儿出事。

    现在,他又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的孩子,是怎么被蚂蚁啃食了内里,只剩一层皮的。

    “乔儿……”

    黎恪仰头望望,下定决心,往花丛中走去。

    他小心地试探地踏出脚,踩下去,踩在了柔软的有些滑腻的泥土地上,微微下陷,却也站稳了,没有落下去。

    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片花海,好似无尽头。

    浓郁的花香中,有种形容不上来的糜烂气味。像是花香,又像是埋在泥土下那些尸骨腐烂的尸骨的气味。黎恪只觉自己头脑有些发晕了。

    树……树在哪儿?

    不是说,那棵树很大很大吗?为什么没有?

    黎恪走了很远很远,他自己都不知走到了何处。眼前一大片鲜红似血的花被风一吹,卷起柔绵红雾,几欲迷人眼。

    黎恪恍惚间,看到遥远之处,那儿似乎真的有一棵巨大榕树,繁茂枝叶不知有多广阔,自己隔着这样远,也能感受其遮天蔽日的气势。

    他连忙向榕树跑去。

    脚下淤泥逐渐软黏湿烂,那股腐臭甜香混合的糜烂的气味更浓郁,浓到黎恪几乎以为自己的鼻子要废了,再闻不出什么气味。他以为在榕树下会好些,远远看过去,榕树下可没有花丛。

    但他到了花丛边缘,渐渐走近榕树遮挡下平整土地后,那股浓甜的香气也不过消散了一点点罢了。

    和黎三娘的转述一样。

    榕树生有无数“根须”,又细又长,几十根上百根一缕缕垂落,好似榕树也生了须发似的。

    而现在,那些须发顶端,都吊着皮囊。

    空荡干瘪的皮,有人的,有兽的,风仍在吹,那些人的脚尖、走兽的蹄爪便跟着晃动起来。一簇一簇扎堆吊着,属于人的头发也跟着飘。

    何其诡异可怖的一幕。

    若放在镜外,只怕寻常人看一眼就要吓晕了。

    黎恪也心跳得很快,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去找兰姑说的树下的人。

    和那些画。

    若不出意外,他现在也踩在其他城池上,说不定,他脚下也有几十上百条人命。

    不光如此,他每走一步,死在他脚下的性命就更多。

    他低头看去,果然看到了地上跑来跑去的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再仔细看,才能隐约辨认出来那些是什么走兽。

    至于更小的人,他完全看不清了。

    他忽然有点诡异地想明白了。

    正如他很难把那些看都看不清的人当做自己的同类那般,那些野兽、他们猜测的作画人,又怎么会把他们当做同类?怎么会顾忌他们的性命?

    就像……此刻的他一样。

    黎恪看到了树下的人,他心一横,大步向那人跑去。

    越跑近,越觉那人眼熟。

    那人垂着头,散乱长发遮住了面庞,他的手脚都是不正常的诡异的瘦长,简直像有谁硬生生拉长了他的手脚似的,他坐在榕树下,看不清模样。

    模糊的……

    一切都是模糊的。

    黎恪甚至看不出他穿了什么衣裳样式,但他就是觉得这是个男人,还是个自己熟悉的男人。

    “你——”他伸手去触碰这个男人。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心,竟就这么直接触碰了。

    手指碰上那人的脸,那人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黎恪看清了他的脸。

    还是难以形容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五官模糊,好似被人用力擦去,或是融了水化开,在惨白的脸上晕开一大团。

    可黎恪就是觉得他眼熟!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又是谁?

    蓦地,有人拍了拍他肩。

    黎恪正在沉思,被这一拍吓一大跳,猛地扭过头去,就见一个熟悉的少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换皮后苍白诡异的面上平静无波。

    “善多?”他不免惊喜,“你还在这儿没走?”

    少年点点头:“我走不了。”

    “为何走不了?是找不着出口吗?”黎恪说,“我方才来时看见了一片花田,九公子和三娘他们却说看到了荒宅和坟地,想必每个人在殿中境遇都不一样。善多,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缓缓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但是,我在这棵树下,看到了将来。”

    黎恪问:“看到了将来?是何意?”

    姜遗光道:“我的将来。”他的目光有些扭曲,诡异又可怕,绿荧荧、黑漆漆的瞳仁直视着黎恪。

    黎恪脑海一片眩晕,他隐约觉得好像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问:“未必可信,恐怕又是障眼法,或是骗局。”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真正的将来。”

    “你不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你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缓缓露出微笑。

    狼的口本就比人的嘴大许多,换皮后,他的唇又长又薄,好似在脸上硬生生撕开一道长口子似的,这么一笑,咧开得更大,嘴角一直咧开到耳根,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我梦见,我因为你死了,是你害死了我。”

    黎恪一怔:“怎么会?我……我不会害你。”

    姜遗光道:“的确是你害死我,自然,你也不是诚心害死我,你只不过想为我好而已。你一心要我向善,要我能通世情,你一直在心里认为我不正常,对不对?”

    黎恪没来由地有些慌:“我私心希望你能过得好些,是我做错了么?”

    “自然是错了。”姜遗光脸上的笑意更大,“你一心为我好,希望我懂世间人情冷暖,我如你所愿,真的懂了,可我宁愿不懂。”

    “你明明知道,我们都要入镜渡死劫。从前我无畏无惧,没有一切能阻止我。可在我懂以后,我会害怕,会恐惧,我会心软,会感到寂寞而交好友,我会对朋友推心置腹却遭受背叛,我还会因为他们的背叛而痛苦……”

    姜遗光一步步走近他,那双绿荧荧的眼睛和从前少年漆黑无光的眸子重叠在一起。

    “黎恪,是你给我安上了弱点,没有弱点,我不会死。”

    “是你害死了我。”

    “我因你而死。”

    他一步步前进,黎恪一步步后退,终是腿一软,跌落在地。

    心神大震,哆嗦着嘴唇,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我……我竟是在害你么?我……”

    “你当然是在害我。”姜遗光没有停下脚步,蹲下去,双手捧起黎恪的头,逼迫他和自己对视,直勾勾地盯住他,他还在笑,唇角扬到了耳垂下,他继续说,“你自认为要替我好,却害死了我。你自认为要保护妻儿,却还是连累了他们。”

    “黎兄,倒真不如……你不要对我们好。我固然是灾星,你又好到哪里去?”

    黎恪完全说不出话来。

    若他真的再恶毒几分,或是再笨几分,要么再心硬些,像此刻姜遗光口中那个苦心孤诣害死他的形象那般,他也不会痛苦。唯有善人才会用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让自己痛苦。

    正如此刻,他的心软、善良、温柔,和他的聪慧,都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卑劣不堪。

    实在是再虚伪不过的小人行径,他却毫不自知。

    还有比他更虚伪的人了吗?不会有了。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是我愚蠢……是我……”

    黎恪很少落泪,此刻却再也受不住,大滴大滴眼泪落下,他痛苦极了,只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来,连心肝肺都跟着一块儿痛得厉害?

    “是我对不住你……都是因我之过……”

    朦胧间,他看到眼前的姜遗光笑容更大。

    他站了起来,四肢诡异地扭曲着,那张薄长好似被撕开的口一点点张开,张得很大很大。

    露出里面一片空洞,黑漆漆,深不见底。

    “如果觉得对不起我,就把你的命赔给我吧?”

    黎恪两眼发直,还带着泪,直愣愣地看着姜遗光。

    他似乎没看出眼前的“姜遗光”有多么不对劲,点点头。

    “……好。”

    眼看着就要说出那个字,在刚吐出半个因时,他被人狠狠拽了一下,这一下拽得格外用力,直接让他后脑撞在了树干上,咚一声巨响。

    黎恪捂着后脑,还有些没能清醒。

    他眼前的“姜遗光”,化为一缕青烟,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身后,同样冷淡的声音叫他:“黎兄?”

    黎恪晃晃头,转身回去看。

    身后也是姜遗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姜遗光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理智逐渐回笼,黎恪想起了自己刚才所见到的一切,背脊一凉,一阵后怕。

    那恶灵竟装成了姜遗光的模样!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答应那个恶灵了。

    谁知道答应之后会发生什么?

    “善多,真的是你吗?”他想起自己方才看见的恶鬼所扮的人,又不确定了,“你为什么一直在这儿?”

    姜遗光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我出不去了。”

    他的语气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褪去厉鬼给黎恪强加的那层迷惑认识,他觉得眼前这人不像是假的,连忙追问:“为什么出不去了?大殿门就在那边。”黎恪替他指路。

    姜遗光摇摇头:“大殿在画里,我们在画外。我们要是想离开,就必须回到画里,可一旦回到画里,又破不了死劫。”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姜遗光说话时,黎恪就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自己的眼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他心中仍然在后怕,不是因为自己差点丧命,而是为那厉鬼所说的话。

    他知道,那厉鬼所说的很有可能会成为现实。

    他早该认识到的,既入山海镜,要渡死劫,该心中无畏无惧,才不会有任何缺点,不会为任何人所害。

    自己教他学会相信他人,学着与人为善,可他又怎能保证将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可信?都能和其友善相处?

    他想让他学会感知七情六欲,人生不再无趣无乐。可若真体会到了喜乐,又怎么可能不会悲惧恐慌?

    姜遗光察觉他此刻心绪复杂,不知他刚才遇见了什么,他没有问原因,而是带了几分关切道:“我和兰姑进来后就走散了,当我走到榕树下后,就再也没能出去。”

    “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我试过很多种方法,依旧出不去,走不出这片榕树的范围。后来,你来了,你一开始没有看见我,在和树下的影子说话。”姜遗光说,“再后来,你差点要抓住这棵树的气生根,我不得不阻止你。”

    黎恪感激地笑:“实在太谢谢你了,善多,若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死了。”

    姜遗光回以一个很淡的放在他此刻脸上有点古怪的笑:“无妨。”

    黎恪想起了自己对兰姑的推测,再结合方才姜遗光所说,他一进来就和兰姑分散,又思及自己进来后就和其他人分散的情形,心想,兰姑碰上的恐怕也是恶灵,那恶灵惯会挑拨离间。

    只希望他们都能识破吧,否则,没有死在恶鬼手中,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上,实在可笑。

    他把兰姑的事情挑自己知道的说了,姜遗光听了后,摇摇头,说道:“我没有杀她。”

    “我们都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黎恪告诉他,“现在看来,恶灵所说只能留存一个是假,让我们自相残杀是真。”

    “你们都进来了吗?”姜遗光问道。

    “所有人都进来了,还包括秦素问姑娘、凌烛小兄弟,和景麒景兄。”

    黎恪跟在姜遗光身后,让他给自己看看为什么出不去,就见姜遗光走到了树周一圈约莫三四丈远后,他面前好似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再也不能多踏出一步。

    黎恪话音刚落,姜遗光便回过头来,问:“秦素问?她也在?”

    “是,怎么了?”

    姜遗光道:“她恐怕也是那些东西所扮。”他伸手指指上面的榕树须,其中一根榕树须上飘荡着一层干瘪白皙的女人皮,漆黑光滑的长发飘摇,漾出一片墨影。

    那女人皮空荡荡一层,依稀可辨生前秀丽五官。

    不是秦素问还能是谁?

    黎恪身后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刚才和他们一起待了那么久,他还伸手制住的秦素问……竟然是假的?她竟然早就死了?!

    等等,秦素问都是假的,那么……和她呆在一起的景麒和凌烛——他们是人是鬼?

    想到这儿,黎恪就觉得头皮发麻。

    “你们还看见了什么?”姜遗光问,“我似乎有些头绪了,劳烦你告诉我,不要隐瞒。”

    黎恪还在为刚才恶鬼假扮姜遗光说的那番话而心神不宁,又为秦素问一事后怕不已,一五一十说了,末了,犹豫片刻,把刚才自己见到假姜遗光的事儿一并告诉了他。

    “我没有要吃了你,我也吃不了。”姜遗光说,“不过,你看见了假的我,可能是因为你的念想。”

    “念想?”黎恪听姜遗光说过这事儿,琢磨片刻,问道,“因为我在心里想着这件事,所以,它才会扮成你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

    他再一回想,凌烛等人出现之前,自己正好在心里想起了秦素问和景麒。

    而后,他们俩就出现了。

    现在想来,如果自己不去想,恐怕他们就不会出现,自己也不会被半真半假的话误导。

    他心里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一直放不下当初乔儿的死,所以,他才会看见那一片花海。

    他心里想着找到姜遗光,所以,“姜遗光”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一步又一步,步步紧逼,要让他在死前也要感受一番痛苦。

    就像……那条大黑狗一样。

    他死前听闻杂耍班子噩耗,何其痛苦?

    他如果要报复自己等人,恐怕也要挑他们的弱点,让他们饱受痛苦折磨后,再凄惨地死去。

    这么看来……黎恪心情复杂地看着姜遗光。

    “善多,你在大殿里见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姜遗光的执念。

    姜遗光道:“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空旷。”

    “什么也没有吗?”黎恪念叨着这句话。

    他本该觉得痛苦,却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没有七情六欲,则谁也伤不了你。无欲则刚。”黎恪眼睛渐渐亮起来,“你这样,很好。”

    第182章

    “此次死劫不同以往, 他多半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恐怕之后那些恶鬼都会顶着我们的样貌出现作恶,借此挑拨。”黎恪道,“善多, 你能分辨, 可有时我们却分不出来。”

    他一直觉得姜遗光的眼睛和他们的似乎不一样, 好似和他们看到底并非同一个世界。除非恶鬼刻意迷了善多神智,否则,任何虚假都会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姜遗光道:“无妨, 正如之前所说,各凭本事,不要留手。”

    这样,不论是不是厉鬼假扮,都无所谓。

    黎恪陪着他在树下转悠, 姜遗光没法离开,黎恪却能走出去。

    一旦他踏出这树的范围,花海便重新出现在眼前。

    “九公子他们也进来了,只恐怕恶鬼会用这点做文章。”黎恪走了几步。

    或是扮成九公子等人的模样和他们汇合, 或是用他们的模样骗九公子等人。幻境中, 厉鬼近乎无所不能。

    他发觉花田下的泥土更软、更湿黏,几乎要陷下去。在察觉这一点后, 黎恪立马收回了脚,旋即苦笑。

    厉鬼若要迷惑人,总是将幻境编得半真半假, 似真似假, 就像他此刻面对的这片花田,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花田?他若踩下去, 又是不是会真的陷入泥地里?

    “在你眼里,这是一片花田?”姜遗光道,“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

    “我能看见的,只有这棵树。”

    他转问黎恪:“你能看见被踩中的画吗?”

    黎恪摇头:“我也看不见。”

    谁看见的是真?谁看见的是假?

    眼睛能看见,鼻子能嗅闻到气味,耳边是花枝摇曳声响,腿间能触碰到。偏偏这是假的,可他又不能完全将这当做假象。

    “按你的说法,兰姑能看见,但她看见的也未必是真。”姜遗光道。

    “我刚才的确抽出了一张画,我们在画中,脱离了画后,或许又是新的一幅画,与此类推,永无止境,要逃离这幅画,恐怕没那么简单。”

    “除了自相残杀外,一定还有其他方法。”

    黎恪也跟着陷入深思。

    人与兽颠倒,人被奴役……他曾以为,那些野兽牲畜是大黑狗的恶念所化,才会没有一个对人类抱着善意。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又要让人和兽们全都死在姜遗光的无心之举中?

    画……到底是什么画?

    画里和画外……看不见的画,却对应众城。

    似真似假的幻象,心中畏惧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等等,这样一来——他一直害怕的众人自相残杀才能破局和兰姑看见姜遗光所说只有一个人能脱离的情形,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们心生畏惧才看见的?

    一旦他们当真,就成了真。

    由此看来,这幻境中最大的考验并非牲畜追杀,也并非镜中诡异,而是他们的心。

    黎恪曾听其他人说起过,死劫越往后,越是对人心的考验。厉鬼、恶灵、诅咒,或是其他的恐怖之物,经历得多后,渐渐也就不怕了,冷静下来,他们总能想到办法避过。

    但是……黎恪还听闻,十重劫后的那些人,都有些不太像人了。

    谁也不知他们在镜中遇见了什么,十重劫后的卷宗也和他们的不放在一处,想看也没法看。

    只隐约耳闻,他们都被镜中死劫逼疯了。

    黎恪浑身一寒,他终于意识到:在这场死劫中,大黑狗最恨的是自己和姜遗光,可最危险的——却应该是黎三娘才对。

    黎三娘还没疯。

    即便断了半截身子,她还没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把她逼疯?

    黎恪缓缓踱步,正刚来到姜遗光身后,忽地,察觉自己脚腕上似乎爬上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就见榕树的一根树须缠上了自己的脚踝。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榕树须猛地抓紧,紧接着,一阵头重脚轻,眼前视线倒置——他被吊在了榕树上。

    在他周围,俱是轻飘飘,空荡荡的人皮,白得瘆人。那些人皮好歹还是正着朝上绑的,他却倒着,眼睛只能看到那些人垂下来的苍白的脚,像两层纸。

    黎恪挣扎着要下来,可不论他的脚怎么蹬都蹬不破看似脆弱的榕树须,他大声叫了句姜遗光的名字,希望他来救自己,可转眼望去,姜遗光的身影又不见了。

    难不成刚才的一切也只是幻觉?他碰到的姜遗光也是假的吗?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黎恪在镜中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状况,一瞬间慌乱后,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抓住了身边一具人皮的脚。

    那人皮虽薄,却格外柔韧,他这么用力拽也没拽破,略略发冷,抓过后的指尖隐约有些发腻

    黎恪拽着人皮,曲起上半身往上爬,想伸手把榕树须解开。

    如果再绑下去,恐怕他也要被吸干,只剩一层人皮挂在这儿。

    “你这登徒子!好不要脸!”

    一晃眼,被他抓住的那层人皮忽然变成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黎恪的手正放在她腰上,往肩膀上抓去。

    他倒吊着在下,那女子从上方俯视他,盈盈泪眼满是谴责:“你还不松手?”

    黎恪面色冷淡,他确信自己刚才抓住的是人皮,可现在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带着温热的,会说话会笑。

    又是幻境?

    他的脚被倒吊着挂在榕树上,上半身因为手臂抓着那女子的肩折起,他没有理会女子的恐惧,又抓上了她的肩,一手搭肩,一手去够绑在自己脚上的榕树须。

    他余光瞥见,那群人皮似乎都“活”了过来。

    一个个,垂着长头发的脑袋,苍白的,阴毒的脸,一张又一张模糊的面孔,榕树须吊着他们的脖子,在苍白发青的脖子上勒出一道细细的黑色痕迹,他们不知道被吊了多久,脖子都拉长了。

    “你这个登徒子!”

    “好不要脸!”

    不止她一个,周围人全都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瞪着他,愤怒地谴责。

    身后有人气狠了,打掉他搭在女子肩上的手,黎恪抓不住,上半身又狠狠落下去,重新变成倒吊姿势,榕树须吱溜溜带着他转圈,原地转过十几圈后,又转回来,转得他一阵头晕脑胀。

    清醒过后,倒吊着的黎恪渐渐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了地面的“画”。

    画卷很大很大,而在这铺开的不知有多大的画卷上,浮现出一个又一个血脚印,踩在一座又一座城池中。那些城池中还有些移动的小如芝麻蝼蚁的点,仔细看去,才能发现那是人或者其他什么的活物。

    这就是那幅画?兰姑说的画?

    黎恪努力扭头去看,他拼命扭转身子,从身边一双又一双垂落的脚中去找地图上熟悉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又一晃眼,原来视线中的那一双双脚又变成了一颗颗脑袋。

    原先拴住脖子吊在榕树上的人皮们,,又随着黎恪掉了个个儿,一个个被榕树须拴着脚踝倒吊过来,长长头发也跟着垂下去,飘飘晃晃。

    所有人都倒吊着,互相看彼此反而能瞧见正脸了。

    一张张脸向他望过来,离他最近的女子问:“你在看什么?是在看底下的城池吗?”

    她的面庞秀丽精致,一双眼睛黑亮有神,好似含着无数未尽之语。

    黎恪心里还有几分警觉,但整个人被倒吊着后,他不知怎么的,放松了些警惕。

    “你一定也是从底下的城池中跑出来的吧,那些牲畜走兽实在太恶心了,对不对?”那女子对他笑。

    “这些都是假的。”女子随风晃了晃。

    和他一同晃动的,还有同一棵榕树上成千上万吊着的人。

    黎恪没说话。

    他身后又冒出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华丽低沉:“我就知道你不信,我也在这儿。”

    黎恪微一皱眉,回头去:“九公子?”

    在他身后不远处,九公子晃晃荡荡,很快挤到他眼前:“我原先也以为是假的,等我自己被吊上来以后,我才发现,人与兽颠倒,要想扳正,几乎不可能做到。”

    “既然这样,不如把自己反过来,这样,你眼中颠倒的世界是不是就正过来了?”

    黎恪还是不敢相信,他仍记得自己见到的花田,和吊满人皮的榕树。

    “我就知道你不信,善多也在这儿,你大可以问他。”九公子摆摆手,从袖中取出折扇,摇了摇扇子,“你也知道,那些东西……”他把“鬼”字用那些东西含糊地替代过去,继续说,“那些东西的想法很古怪,我们琢磨不透,只能多试试。”

    “也是善多提醒我,我才发现这个法子。”

    不远处又传来兰姑的声音:“黎兄总算也来了,我还担忧他找不着。”

    “不用怀疑,倒过来才能看见真相。”

    黎恪循声望去,果然,兰姑在一群人中遥遥向他望来。

    她分明已被剥了皮,换上一层猫皮,可现在,她又恢复了以往清丽的面容,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黎恪知道,最好不要与鬼搭话,他往周围一看,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倒吊着,头发垂下去。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觉得一切是假的,可你自己想想,凭什么我们这样就叫反着?”倒吊着的兰姑张开手,笑道,“黎兄,你看,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要是执意还要反过来,要被大家笑话的。”

    什么正不正反不反……

    黎恪一言不发,他瞅准机会,抓着身边一个人猛地弓起身,抬手拽住了缠在脚上的榕树须。

    原先怎么挣都挣不掉的榕树须被扯断,黎恪摔在地面。

    晃晃摔疼的手脚和脑袋,再站起时,黎恪只觉浑身不对劲。

    为什么他的视线中,天和地是倒着的?其他人也是倒着的?

    他想要伸手,却发现自己两只手都撑在地面上,靠这两只手撑着一摇一摆走路,两条腿绷在上方不动。

    他看见了其他用两条腿走路的人投来的惊异目光。

    第183章

    “那个人竟然用手走路, 他是不是疯了?”

    “嘘,疯子会打人,别让他听见。”

    “他看过来了。”

    “快走吧快走吧……”

    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脸上惊异和不可置信的看稀奇似的目光, 叫他微微皱眉。

    记忆似乎渐渐模糊, 他渐渐有些无措不安起来。

    他怎么会用手走路?其他人都用腿。

    这怎么好?

    他得换过来才是。

    黎恪想停下, 他尝试着要把腿放下来,可却不知怎么的,根本放不下来, 总是在即将放下一条腿时忽然心生寒意,而后终止。

    他又看到了熟悉的人们。

    九公子和完好的黎三娘惊疑不定地走近:“你怎么倒过来了?”

    “你为什么和大家反着?快正过来,用腿走路才好。”

    迷迷糊糊的黎恪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觉得羞愧无比,请求道:“麻烦二位把我放倒, 我也不想这么走路。”

    九公子道:“好说,你等等。”说着,他和黎三娘一人抓着黎恪的一条腿,用力往下压, 想要把黎恪放平。

    黎恪渐渐提起了心, 他知道用手走路不好,可却改不掉。九公子能帮他, 他应该高兴的,却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那两人凑近时,他竟感觉到了害怕, 浑身绷紧, 害怕他们靠近。

    他被用力掰下,放平在地面, 黎恪觉得很古怪,他用两只手走路时看见别人的目光觉得怪异恨不得藏起来,被九公子和黎三娘扶起来,用腿站稳时,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晃了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自己,力道之大,让他几乎站不稳。

    九公子和黎三娘面色也变了。

    “一定是恶鬼!有恶鬼在推你。”黎三娘道,从袖里递给他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冰冷坚硬,“听说这树枝能驱邪,你且拿着,再有鬼推你,你就刺进去。”

    黎恪信服地点点头。

    很快,他又察觉到,有一点冰冷的不知什么东西不断打他的脸,又晃他的肩。

    他装着没在意,在黎三娘鼓励的眼神下,黎恪握紧树枝,在那阵大力摇晃中,猛地刺了进去。

    眼睛看不见,可那根树枝却真在受到了阻隔后又刺了进去,前段消失了,好像真的扎进了什么东西中。

    被刺中的虚空处,溅出鲜血来,洒在他脸上。

    温热的。

    黎恪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眼前再度一片花,被狠狠地用力摇晃后,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是……是你?”再睁开眼,面前是姜遗光那张古怪诡异的脸。

    倒过来的脸。

    这又是真的还是假的?

    黎恪已经无力去分辨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见到的两人也是恶鬼假扮,这会儿见到熟人,还未反应过来就用力一推,姜遗光被他推得踉跄两步,站稳身子。

    平日,黎恪绝推不动他,这会儿也是因为其他缘故。

    黎恪才发现,姜遗光一手捂着肩,那里——插着一根锋利坚硬的树枝。

    从指缝中汩汩流出鲜血,染红了大片衣服。

    他还是那么平静,问黎恪:“你醒了?”

    黎恪一怔,很快想到了自己刚才刺出的那一击,脸一白:“是我刺伤你的?”

    姜遗光点点头:“我刚才要摇醒你,你忽然出手,其他榕树须拦住我,我只来得及躲开一点。”如果他没躲开,那根木棍就会刺穿他的喉咙。

    他没在意,伸手攥住那根刺穿了他肩膀的木棍,微微拧眉,缓缓地、一点点抽出。

    木棍足有人指粗,表面粗糙,被抽出后,带着黏稠的血,黏连着,滴滴答答往下落。

    姜遗光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反而是黎恪脸都要皱成了一团,好像伤在他身上似的。

    “等会儿,我就把你放下来。”姜遗光道,“我回过头,就发现你被吊在了上面。”

    脚在上,头在下的姿势,呆久一会儿,脸就开始涨红,好似要喘不上气来。

    黎恪眼睁睁看着姜遗光抽出细木棍,那木棍的尖端格外锋锐。

    他随手捆扎好伤口,后退两步,一跃而起,划断了榕树须。

    黎恪往下坠落,被拦腰扶住,没有落到头朝下落地的悲惨局面。

    在坠落时,他再度看见了什么。

    这回,他看得很清楚,瞳仁微缩。

    直到站在平地上,他仍旧

    “除了你,还有兰姑。”姜遗光指指周围。

    不远处,兰姑睁着眼睛,同样倒吊着,不知看到了什么,换了层猫皮后的眼睛瞪得老大。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姜遗光问。

    边问,边向兰姑走去。

    黎恪却没说话,慢慢跟在后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善多,我明白了。”黎恪声音急促,“那幅图,要被吊在树上时,或者说,只有人倒过来才能看见真相。”

    “要怎么看见一个颠倒的世界?自然是先把自己颠倒过来。”

    鬼的思想扭曲又怪异,和人截然不同,常人根本无法理解。

    黎恪试着推演了一遍。

    按照那条大黑狗要报复他们的心态来看,他们以奴仆宠物的身份来到这个幻境,必然饱受折磨与屈辱。稍微弱些的,恐怕就抱着屈辱和无力死去了。

    剩下的入镜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认定第一城有他们想找的事物,千辛万苦来到第一城。而此刻毛虫国和羽虫国的冲突也会爆发,不论有没有赌局,毛虫国王的消失,定会导致两国争斗。那时,他们就必须选择一方立场,两方内斗了。

    再往后,他们会找到王宫。黎恪猜测当他们发现这棵树,他们就会遇见自己最害怕的事,会遇到自己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对自己下手,自此,新一轮的折磨继续开始。

    至于画,恐怕又和其他厉鬼有关。

    毕竟他们在路上可收了不止一个厉鬼。或许又是哪个厉鬼和画有关也不一定。

    鬼的思维本就诡异扭曲,寻常人难以揣测,多个鬼的执念揉杂化成的幻境,更是混乱到毫无道理可言,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幅画?

    而现在……

    姜遗光听了黎恪的话,抬头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姜遗光道,“怪不得,只有兰姑能看见那张图,我却看不到。”

    “原来她早就被吊在上面了。”

    黎恪道:“是了,我们都知道这榕树必然有诡异,一定会离得远远的,怎么可能会让这榕树须抓住自己?”

    他们一定会躲开,躲开后,自然没法发现这点。

    所以,他们见到的兰姑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乱,古怪……这就是山海镜对人心的考验吗?

    说话间,姜遗光揽住兰姑的腰,拽了拽,没拽断榕树须,故伎重施,退后几步,跃起,划断榕树须,把人带下。

    兰姑起先拼命挣扎,真正落地后,眼神好一阵恍惚。

    “醒了吗?”姜遗光蹲坐在她身前,黎恪小心地揽住她,不让她摔下去。

    兰姑眼神渐渐清明。

    孰料,当她看清姜遗光的脸后,竟猛然尖叫一声,拼命往后缩,好似看见了什么,世间最可怕的事,当缩进黎恪的怀里后,又是一呆,抬起头来,对着黎恪的脸再度尖叫起来。

    “她可能看见了一些和我们有关的怪事。”姜遗光平静道。

    并没有因为兰姑对他们避如蛇蝎而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你说,刚才你倒着时看见了那张图,图上有什么?”

    黎恪仔细去回想,道:“我看见了很多很多城池。”他伸手在地面比划,画出自己刚才所见情形。

    “城池之上,有一只古怪的兽形,几乎覆盖整张画,我不知那是什么兽,只觉它青面獠牙,模样狰狞,格外吓人。”

    “这棵树……也是画的一部分,树下有个休息的人……”

    随着他的描述,脑海中印象越来越清晰,黎恪越说越顺畅。

    “除此外,这幅画上还题了两句诗,为古人诗囚先生所做。”

    黎恪缓缓念道:“兽中有人性,形异遭人隔。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

    姜遗光沉默半晌,慢慢退后了几步。

    这两句诗的意思很简单,感叹世间险恶,人心无常,说有些兽通人性,人们却因为它不一样的外表而排斥。可有些人长了颗兽心,却没有多少人能分辨。

    乍一听,两句诗似乎是那只大黑狗的怨言,他明明内里是人,却因为一身狗皮,而始终被人当做狗要看待。

    可欺侮他的那些人,王家那些衣冠禽兽,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权势滔天,受人尊敬。

    可再一想,大黑狗根本不识字,他又是哪里学来的这两句诗?恐怕也是受其他厉鬼影响。

    这样一来,这两句诗的含义就有些东西长了。

    可以是感叹人心险恶。

    也可以是要他们找人面兽心之人。

    人面兽心……不正是此刻的姜遗光么?

    他是人,还是狼?他们也分不清了。

    一张人皮下包裹着狼的躯体,可这具狼的躯壳中,又是人的灵魂。

    况且,入镜人们早就发觉了姜遗光的不同寻常。

    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更像一只兽,凭借着本能和直觉行事。

    黎恪刚念完,也反应过来。

    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刚才,他们被假姜遗光欺骗,所有入镜人中只能活一个。

    现在,又是个新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放在他们面前——

    舍去姜遗光,他们才能活。

    姜遗光警觉地后退了两步——兰姑已经醒了。

    想来她也看到了那幅画,看到了那句诗,也明白了诗中的意思。

    她的眼神有些犹豫。

    一日不解死局,他们便一日困在这儿。

    谁愿意当奴仆?谁想朝不保夕?

    除了姜遗光,他们就能出去。

    姜遗光也受了伤,他被困在树下,无法离开。如果他们人齐了,几人合力,未必不能除去他。

    一切的一切,都在诱惑他们对自己昔日的同伴下手。

    姜遗光听见了其他声音。

    他们眼中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很快,巨大榕树通往的高高的宫墙不见了,四条又长又直大道铺向远方,大榕树正巧在中心。

    道路尽头,凌烛、黎三娘等人皆惊愕地看过来。

    榕树上,新倒挂着一个人——九公子,他在晃荡中,同样看见了地上的画,画中的诗。

    他用力挣脱,先前牢固如铁丝的榕树须此刻却轻飘飘被挣断,让九公子轻巧翻个身落地。

    “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找到人面兽心的人吗?”九公子当先发问。

    “原来你们也听见了,看来不是我的错觉。”凌烛笑道。

    九公子的话让黎恪有些回答不上来,另外一头,凌烛快步奔来,他脚下的大道似乎也在飞快缩短,使原本几乎已经逃出城外的他。几乎在半个钟内就来到了榕树边。

    “这幻境就是一幅画,既然是画,那么,画得怎样诡异扭曲都是可以的。如果以黎恪刚才念的那句诗为题,的确能画出兽与人颠倒的世界。”只剩半截的黎三娘趴在木板上,靠两手慢慢爬来。

    因为,画中的兽才是画师眼中的人,画师将他们画得狰狞凶恶,自大、凶残、自以为是,冠冕堂皇,身为同类还要划分出三六九等……这一切可不都是人干的吗?

    至于那些蒙昧无知的人们,辛苦干着所有的活儿却依旧被瞧不起,被轻易欺侮。还要被“兽”们冠以各种诸如甘于奉献的名声。

    他们就是这么一边夸赞着人的名声,一边尽情吸食人的血肉。

    这才是真正的人与兽颠倒,兽才是人,人才是兽。

    黎三娘说完这话后,心一惊。

    这句诗的指向性太强了,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必须找出一个人面兽心的人来。

    如果人才是兽,兽才是人,那么这画中世界的“人面兽心”,指的其实是兽外表,人心肠的兰姑。

    如果只看本意,则他们要对付的就是姜遗光无疑。

    细想下,进来的入镜人中,唯有姜遗光一个变成了小狼,这已经足够惹人怀疑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句诗包括两个人,谁也跑不掉。又或者,这句诗也是假的,是厉鬼为了让他们内讧的骗局。

    只是……他们在以往的死劫中都明白,但凡有一点机会,就要去尝试。这回,他们费劲波折得到的消息,又怎么可能不去试试?

    人的劣根性无非如此,如果这消息随便经由哪个人的口说出来,他们一定不信。偏偏这经过榕树几次迷魂后发现的真相,他们想不信也难。

    几人的心都跳得很快。

    面上不说,他们已经被这次死劫折腾够了,折腾到了现在看着猫狗的字眼都有些怕。

    以往的死劫不是生命威胁,这回的死劫还加上了人根本无法承受的屈辱,叫他们如何能忍?

    姜遗光一退再退,退到了榕树边,他看着沉默的几人,尤其是新出现的凌烛和景麒,问:“你们想要除掉我,对吗?”

    凌烛沉默片刻,对着其他几人说道:“我知道你们在镜外定有什么关系,或许是生死相托的好友,或许还有一些其他我不知道的经历,但是我也希望你们明白,在这幻境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一点心软。”

    “入镜后,为什么只有他才是狼,为什么他受的苦最多?为什么每次厉鬼都喜欢用他的面貌来骗人,很明显了不是吗?”凌烛缓缓道,“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就算不是收恶鬼之人,也一定和他有关,让那厉鬼记恨上你,甚至比恨收鬼人还要更加恨你。”

    姜遗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那张模样古怪换过皮的脸上,狭长的绿眼注视着凌烛。

    “你要杀我。”他道。

    他转而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黎恪摇摇头:“我不想杀你,我知道,一定还有其他方法。”他却没否认这个法子。

    姜遗光道:“也好,我们曾说好要各凭本事,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他还记得九公子在听闻自己身上“念”后,曾涌现过很细微的杀意。虽然到最后,九公子的杀意消失了,可他不会忘记。

    人心固然是复杂的,有时心里的念头未必为真。可能只是心里想想,也可能想了很久,权衡利弊后打消了念头……但姜遗光赌不起。

    他会用自己的方式避开所有对他有过杀意或伤害念头的人。哪怕只是一点点,姜遗光都会明白,这个人——是可能会杀自己的。

    只要被逼到一定程度,谁都能杀人,谁都会这么做。他们也会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说自己是逼不得已。

    九公子的确动了念头。

    他很心动,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黎三娘亦如此。

    这是黎三娘第十一重死劫了。

    姬钺作为皇家人,知道的消息要比黎恪还多些。他听说十重后,死劫会和前十重完全不一样,且艰难十倍百倍,每一个可能破局的关键点他们都要尝试。

    黎三娘的确也在心动。

    在她上空又落下一根榕树须。

    那榕树须黏在黎三娘的脖子上,不知灌了一些什么,黎三娘只觉得浑身充满力气,再然后……她已经断开的下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瞬间恢复了原状。

    她明明已经亲眼见到自己的腿被一只兽吃了,现在却又完好无损。

    这是……幕后恶鬼在鼓励她的意思么?

    黎三娘捏紧了拳头。

    她不想背叛好友,她不想做这种人……

    九公子也不想。

    如果可以,他们根本就不想选,五个人都能活下来,最好不过。

    可按照眼下情形看,他们非选出来不可。

    “不要着急,一定还有其他方法……”黎恪说着,可他自己也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无力。

    他渐渐觉得悲哀。

    难不成他要再次眼睁睁看着姜遗光去送死?

    “尽管我也想过动手,可我相信,一定有其他办法……一定有,只是我们没发现罢了。”黎恪劝说道,“未必要走到这一步。”

    凌烛已经走近了。

    离姜遗光不过几丈远。

    他前进,姜遗光就后退,一直退到树干边,退无可退。

    “你要杀我。”姜遗光道。

    他又认真的看了一眼凌烛,说:“既然这样,你也和他们一样,各凭本事吧。”

    “不要!”黎恪想劝住他们,可他被景麒拦住了。

    景麒露出个笑来。

    很古怪,带着满满的恶意与怨毒。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景麒笑道,“你们该不会以为这次死劫真只有我们几个入镜人?”

    “一开始就说过了,五个大国,现在才两个国度而已。”

    “其他三个国,自然也有入镜人,他们也活了下来,活得好好的。”只有他的弟弟,死在了赌局中。

    赌局是他们提议的,对赌是他和姜遗光开始的。那些畜牲一开始也只是要他们二人的命,他的阿麟,好不容易活下来,就因为这可笑的原因死了。

    畜牲固然可恶,可他们呢?他们两个就没有错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道路尽头,再次出现十来个身影。

    “你们以为,这次死劫为什么会留下这么多人?”

    “现在想想,都是因为你们。为了让我们亲手处置掉你们。”

    景麒的目光已经渐渐陷入了疯狂中,“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姜遗光,除了你那一点可笑的恻隐之心外,你还担心接下来就轮到你自己吧?”

    “放心好了,等除掉他,下一个一定就是你——”景麒轻声道,“凌烛说过,收鬼人一定就在你们三个之中。”

    黎恪冷静地和他对视,半晌,移开眼。

    景麒已经被逼疯了。

    和疯子说不通道理,黎恪转而看向九公子和黎三娘。

    “你们呢?”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问:“你们愿意等等吗?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

    第184章

    黎恪这么说, 其实并没有很大把握。

    他不确定,这场幻境迷惑重重,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一切也是虚假。

    眼前的景麒是真的吗?对姜遗光动了杀心的黎三娘和九公子是真的吗?这棵榕树是真的吗?那幅画又是不是真的?

    再或者……眼前的姜遗光是真的吗?

    咄咄逼人的景麒,冷眼旁观的凌烛, 陷入挣扎中的黎三娘和九公子, 还有远处走来的那十几个人……他们是真的吗?

    会不会又是恶鬼假扮?以让自己陷入痛苦?

    一旦这么想……黎恪竟觉得眼前几人都变得陌生起来, 一举一动都好像是在做戏。

    是做戏吗?

    是真?

    还是假?

    一根榕树须缠上他的脖子,慢慢把他拉起来。

    黎恪眼睛一点点往外凸,他没有感觉, 在他眼中,落下两行悲怆的泪。

    他看见被自己认定为好友的人,为了活下去,终究还是刀戈相向。

    他看见姜遗光受了伤。

    他看见姜遗光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依旧杀死了景麒等人。

    他看见姜遗光对九公子和黎三娘留手, 将他们四肢都打断了,他自己也付出了代价。但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几个人都活了下来。

    为什么他阻止不了?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他在做什么?

    榕树须又细又长,粗糙的,带点儿坚硬, 一圈圈裹住包在里面的人, 根须慢慢从耳朵里扎进去,又从七窍中慢慢开出比寻常榕树花更鲜红一些的花来。

    毛绒绒的花, 风一吹便颤颤巍巍哆嗦,精致可爱得紧。

    细细的根茎,从眼角、耳朵、从嘴里、指头尖一点点钻出来, 往下撒落花粉。黎恪仍旧无知无觉, 流淌出黏连了粉色花粉的湿稠的眼泪。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伤痕累累的姜遗光,走到他面前, 抬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狠狠往地上砸去。

    “我知道你们都想害我。”姜遗光说,“我早就明白,你们的心软坚持不了多久。”

    说这话时,姜遗光目光死气沉沉,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在难过,这份难过很浅,又像是伪装出的难过,只是为了让黎恪心软。

    不!不对,眼前一切一定都是假的,姜遗光不会这么对他。

    黎恪用力挣脱那些长在他身上的榕树须,眼前情景再度如石块扔入水中砸碎平静水面般碎开,他再次看见了姜遗光的面庞。

    他明明是伸手扯断榕树须,却不知为什么掐住了对方,而姜遗光此刻手脚都被榕树须捆住,动弹不得,一双狭长泛着绿光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无悲无喜。

    黎恪一惊,手松开。姜遗光咳嗽两声,缓过气后,问:“你终于决定要杀了我吗?”

    黎恪忙道:“怎么会?我又中了那厉鬼的幻觉。”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腹部一凉,再低头看,一把刀直直捅进他的腹部,姜遗光露出一个冷漠的微笑:“即便是幻觉,你也起了杀心。”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不是他!”黎恪疼出一身冷汗,捂着腹部咬牙往后退,“又是幻觉,又是幻觉……”

    抬手狠狠一掐自己,剧烈疼痛传来,黎恪额头渗出冷汗,死死地瞪那人:“你不是他。”

    姜遗光没有说话,冷漠地看他一眼,走近前,再度落下一刀。

    “假的?恐怕只是你自己不相信而已。”姜遗光歪歪头,看着倒地流血的黎恪,“你实在太自以为是,我不喜欢你非拉着我做的事,所有的,我都不喜欢。”

    “滚开!”黎恪推开他。

    姜遗光被他推倒在地,不解地抬起头来。

    少年的身影又变成了蕙娘。

    蕙娘抱着乔儿,母子俩都在落泪,蕙娘委屈道:“夫君,你为什么推我?”

    “乔儿都被你弄哭了。”蕙娘是个性情温顺的女子,即便被这么无礼对待,也只敢小声抱怨。

    “假的!都是假的!”

    蕙娘哭道:“什么假的?夫君,你不认我了吗?”

    她扑进黎恪的怀里哭起来,怀中稚儿亦大哭不止,小孩儿总是这样,只能用哭来表达自己的委屈。

    黎恪嘴唇哆嗦得厉害,僵成了一根木头,若按以往,他早就揽住蕙娘安慰了,可现在……

    “夫君?”扑进他怀里的蕙娘疑惑发问,下一瞬,话语凄婉又绝望,“乔儿没了……乔儿没了!”

    黎恪浑身剧震。

    终是遏制不住思念,低下头去看她,怀里的女子也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从皮肤细小毛孔中渗出涌动的蚂蚁的脸。

    黎恪吓得立马推开蕙娘,她毫无反抗地被软软推倒在地,口里好似泄出一大股黑水般往外汹涌地流淌蚂蚁,一层皮囊干瘪下去。

    “蕙娘……乔儿……”

    “善多……”

    黎恪几乎要疯了,他分不清是真是假,他现在又到底在什么地方。

    再这样下去,他简直要怀疑起自己来。

    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都为虚假,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也是真的吗?

    ……

    真正的姜遗光还在树下。

    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认真地画画。

    他并不会画画,只是照着自己印象中看到的东西把线勾上去而已,树枝下,一座座城池重新成形。

    他毁了画,这才是一切崩坏的开始。

    不断有人来叫他,有要杀他的,要救他的,谁都有,真的也有,假的也有。他的祖父、父亲母亲,夫子师娘等人都出现了,痛心劝慰他、伤感落泪的、嫌他是祸害的……

    他只一概不理,心无旁骛地画着地面的画。

    身后疾风袭来,姜遗光闪身躲开,九公子扑了个空,和他对过几招后,被他按倒在榕树干上,消失不见。

    可画出的画再度被踩坏了许多。

    又该重画。

    第185章

    在此前, 他的画已经被毁了几十次。

    姜遗光心里有些猜测。

    进入大殿后,他只看到一片黑暗,根据兰姑的指引抽走画后,兰姑就突然变了一个人, 不知是被鬼附身, 还是因为他陷入了幻境中。

    在此前, 他也好,其他人也好,从未有人陷入过幻境。画被毁后, 他就突然间看到了许多奇怪幻觉。

    姜遗光猜测这或许和画被毁有关,便想试着修补,可每回他画到一半,便会有幻觉化成的人出来捣乱,让他再画不成。

    这反而更让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遍又一遍画。

    一遍又一遍被踩毁。

    换做寻常人早就气得撂挑子了, 可他却没有丝毫不耐烦,依旧继续画着,画得一次比一次快。

    高大的城池,一座比一座小, 往远处延伸, 那些密密麻麻的飞禽走兽和更加细小的人们,好似撒下的一大把芝麻, 密布在城池中。

    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应俱全。

    他没有留意到, 自己画着画着, 每一幅新的画都比上幅画更加偏离原来一点。

    姜遗光是趴在地上画画的,先从里圈画起, 填完了里圈后再往外圈画去,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伸长手往外够,以至于越往外画,外圈的城池、草木、和其他活物就被画得更小一些,也更潦草几分。

    而每当画被踩去一次,姜遗光脑海里对画的印象就会更模糊一分,只会记得自己上一次画下城池图的情景——似乎本来就是潦草的。

    画着画着,他想起来,既然他现在成了执笔作画的人,为什么不能把画改一改?

    而后,他画的画,便再也不像原来的画卷。

    人和那些禽兽们比起来实在小得可怜,他必须用最细的枝去描,飞快画着一个个人脸。

    画着画着,他的手一顿,原来是画到了他们自己。

    即便那几张脸实在很小很小,他也认得出来,这是他们刚入镜的时候,正被那群牲畜野兽折磨。

    他画到兰姑和另一个陌生的女子被一只猪剥皮,退去了衣服后,尖尖的刀从脊背上划过,划出一道长口子。

    在剥皮的摊位边,还吊着不少小兽的毛皮。

    而在他画过的景象中,黎三娘被残忍地咬断了腿。

    如果这画真能改变人……

    姜遗光脑子里涌现出新的念头。

    他们一开始以人的身份出现在各虫统治下的国度中,才吃尽了苦头。如果他们都变成了兽,进来会不会更好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野火燎原般无法停歇,近乎成了偏执的执念。

    想到这儿,姜遗光擦去了自己画下的部分。

    他把画改了。

    握着削骨刀的猪提起其他的人,兰姑重新放在笼子里。

    咬断黎三娘双腿的那只兽没有咬住她,扑了个空……

    至于黎恪和九公子,原模原样不变。

    画到他自己的时候,姜遗光再度停下了。

    十五城的狼群中,突兀地出现一片空白。

    他该把自己改成人吗?

    姜遗光难得地迟疑了。

    他笔下画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还没画完,下一瞬,那群狼已经扑上去,咬住了人形的腿狠狠撕扯。

    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腿一阵剧烈疼痛,无法走动,掀开裤腿一看,两条腿的膝盖以下彻底断开,随着狼群撕咬向那人形的上半身,他身上同样的位置传来了剧痛。

    姜遗光伸手,又把那浅浅一层的人形改成了幼狼。

    剧痛消失了。

    他如果进来时是人形,下场只会更糟糕。

    很快,从身后传来嘶吼,方才死在他手下的一个入镜人嚷嚷着冲来,要找他算账,凌乱步伐下,未完成的画再次被踩毁。

    姜遗光不得不再次重画。

    与此同时,其他入镜人眼前的幻境再度变化。

    姜遗光重新画了多少次,他们就经历了多少次幻境。

    一切都好像注定了——这幅画无法完成,它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毁去。

    如果不是那只巨掌落下毁坏,就是被突然冲出来的姜遗光踩坏,要么就是在姜遗光即将完成时,被突然冒出的幻境所逼,又踩坏了。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幅画真正完成后,会是什么样。

    姜遗光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彻底画完这幅画。

    源源不断的幻境,永远在他即将画完画时出现。即便他不会被蒙骗,可这样下去,他只能一直在树下画画,无法离开,迟早会力竭而死。

    其他人也会遇见幻境吗?如果有,他们又会碰见什么?

    为什么……是自己在画这幅画?

    该如何破局?

    姜遗光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他不断在榕树边换地方,围着榕树一圈由近及远地画着那些城池。

    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不论他怎么画,这些幻境怎么变,榕树始终存在,久久不变。

    数不清的空荡荡人皮,也依旧挂在树上,迟迟不变。

    即便他遇见幻觉的关键在于地面的画,可这棵榕树就没有问题吗?

    姜遗光想在画中找到这棵榕树,可当他绕了一圈后,却发现画上根本没有这棵榕树。

    无论从哪个方向画,榕树都始终在正中,不论从哪座城池寻过来,榕树都在第一城正中央。

    榕树已经开花了。

    粉色偏深红的带些毛绒的花,和合欢花格外相似。

    据传闻,合欢又被称为鬼树,因其花被人嗅闻后,容易生出幻念,严重的还会神智不清。

    姜遗光晃晃脑袋,把头脑中突然冒出的那个想法晃去。

    他想起了自己前几回的死劫,又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卷宗。

    他早就发现,不论是什么死劫,破局之法其实都很简单,从来不会是让人做不到的事。即便是兰庭寺那回死劫偏难一些,只要能发觉幕后恶鬼并非护着村,而是想要把那个村落毁了,便能轻易完成。

    所以……除了将这幅画完成,打破轮回,一定还有其他方法脱离幻境。

    例如,这棵始终不变的榕树。

    如果毁了它,能脱离吗?

    姜遗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却又开始为难。

    什么也没有,这么一棵粗壮得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怎么可能毁去?

    放火?用毒?刀?

    都不行。

    姜遗光继续在地面画画。

    画的次数越多,这幅画和原来越不一样,他能改的地方也就越多。

    这一回,幻觉出现得更晚些,依旧冲出来和他发生争执,逼着他踩毁画卷。

    如果一个不能逼他走进画里,就会出现两个三个无数个,一定要他不得不亲自毁掉地上的画。

    姜遗光照做了。

    他把画抚平一小半,缠着他的祖父模样的鬼怪再度消失在榕树下。

    姜遗光静静看着,想起自己一开始冲进来后“移开”的画。

    现在,树下的那个人不见了。

    被自己“移开”的画,也不见了,一遍又一遍重画,早已和原来不太一样。

    姜遗光慢慢来到榕树边。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把画“移走”的,移开的具体方位也清楚记得。

    姜遗光看似为难踱步,一步步走得小心又沉,实则暗地里做好了准备,伺机而动。

    在来到“树下人”手落下的位置前的片刻,姜遗光还看不出来什么。

    几乎是他在迈出下一步的一瞬间,他便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伸手在地面用力一拉——他把那幅无形的画又重新扯了出来,覆盖在第二城上。

    当然,因为他这一举动。其余入镜人再一次经历了一回不明真假的幻境。

    他们全都要崩溃了。

    在姜遗光破坏掉画后,第一城固然被保护下来,可他们也陷入了无休止的幻境中,他们不知道自己所遇见的一切全都是假的——那些生死、背叛、感动、愤怒……全都是厉鬼的伎俩。

    姜遗光仔细去看被自己扯出的“画”。

    画上画着第一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细细画下,还有几十个留存在城里的小人。

    中间的位置,真画了一棵榕树。

    一个非常大的榕树,和其他城池比起来,这棵树大得简直不正常。

    姜遗光试探着伸出手去,用自己掰下的一根树枝触碰着榕树的位置,同时,往后扭头看去。

    而后,他就看见……一根巨大的木棍从虚无中伸出来,慢慢往下落——看样子,马上就要落到这棵大榕树树顶。

    正是他手里握着的小木棍。

    可这根木棍太大了,这棵榕树也太大了。

    如果这棵榕树倒塌,一定会把树下的他一并砸死。

    要脱离幻境,就必须砍去这棵会让人陷入幻境的榕树。

    要砍去榕树,就必须来到树下,画外。

    一旦走入树下,树倒塌,又必然会把他一并杀死。

    简直是无解的悖论。

    姜遗光顿了顿,还是继续画下去。

    他在树下没有看到自己。

    自己明明就在树下,可画中却没有自己。

    于是,他在树下画了个自己模样的人。

    树枝细长,用于画人太大,他不得不用更细的树杈画下那人,笔尖太过细,以至于那人画的看起来也有些瘦长。

    刚画完,树下立刻多了个有些怪异的人,手脚有些不正常的长,长得甚至有些吓人。

    姜遗光似有所感,猛地回头,和那个人对视上。

    一种格外玄妙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姜遗光注视着它,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有。那人明明就在自己不远处,却仿佛隔着很远。

    这个人……不正是兰姑所说的树下人吗?

    它是自己画出来的?

    究竟是因为他画出了这树下人,所以才有这树下人,还是因为先有树下人,他才能画出这幅画?

    姜遗光想起来,他曾听夫子说过的一个庄周梦蝶的故事。,究竟是庄周做梦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自己成了庄周?

    他和树下人,究竟是谁先造出了谁?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一双纯黑无眼白的眼死死瞪着姜遗光,眼看着它就要扑过来。

    它的模样——因姜遗光是照着自己画的,所以它的模样甚至还和自己有点像。

    姜遗光眼疾手快躲开后,在背后狠狠踢它一脚,它没站稳,往下倒,伸出的手将将要按在第一城的画上,立刻反手拉住它。

    如果让它把第一城毁了,在第一城的自己也要死。

    姜遗光拽开它的那一瞬,自己反而被它用力一拉,眼看就要倒下,倒在第一城的画卷上——

    那个模样有点古怪的东西看着他,笑了。

    姜遗光一扭腰,避开自己倒在第一城的厄运,却倒在了其他城上,画卷再次被毁去。

    他明白,这树下人并不是幻境,它真实的被自己画了出来。

    可其他人已经快要被幻境逼疯了。

    地面上的画每被毁去一次,他们就要重新进入新的幻觉一次。一次又一次,几乎无止境。姜遗光能看到地面上画中的入镜人们几乎都在发狂,不是拼命奔跑,就是以头抢地,几乎能从画上听到他们哭嚎的声音。

    姜遗光已经顾不上他们了,回身一踢,将扑过来要偷袭的树下人再度踢到树干上,重重落地,再闪身来到它身前,手里用做画画的带尖头的木棍从它脖子上刺了进去。

    树下人倒在树下,不动弹。

    它好像死了。

    原本伸出的要反击的手,悬在空中,缓缓地、一点点落下,好似它在死去的一瞬间就变得僵硬。

    姜遗光抽回木棍,心跳得很快。

    死去的树下人手一点点落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不正是他和兰姑刚见到榕树时碰见的情景吗?

    树下人因为死去,手臂才一点点落地,他才会将画卷抽走。

    也正是因为他将画卷抽走,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他才会画出这树下人。

    实在是太古怪了,这幻境中不仅真真假假分不清,就连事情发生的顺序也理不清楚。

    姜遗光转头看向地上的画。

    他的画再一次被毁了。

    可他不能不继续。

    一旦他停下笔,画卷上的画面便会自动飞快地演变,最后演变成入镜人们如今的状况,包括他在内,无一不处在生死边缘。

    如果姜遗光不改,画面上也会自发生出入镜人景象,且他们会立刻按照原定的走向被杀死。

    因此,姜遗光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他们的命运。

    那些入镜人都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自己认为的幻境,都是确实发生过一次的事实。每每到濒死之境,就被姜遗光生出的幻觉打断,抹去,而后,再重来一遍。

    包括黎恪在内,他所有还活着的入镜人,都已经历了不下二十次的幻觉。

    那些幻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们现下还活着,全靠一口气死死吊着——他们还记着自己在死劫中,要活着出去。

    姜遗光思索许久,还是决定赌一赌。

    他手中的画笔伸到了榕树顶上。

    将榕树从顶端开始抹去。

    画卷、榕树、王国……

    画卷或许是封印着什么,让这几大诡异古怪的王国能够按照畸形的秩序运转下去。

    画卷破坏后,他们从王国中出来,便立刻被榕树所迷惑。

    榕树、皮囊……他想起了镜外自己收的一个或许和其相关的恶鬼。

    既然画被毁,相应的,他也该把榕树毁去。

    树枝在画卷上绘着的榕树顶端抹去的一瞬间,姜遗光听到了巨大尖锐的嘶吼声,山呼海啸般从树中传来。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吼声,分不清男女老少,甚至有些像野兽咆哮,说这是几万个恶鬼齐声嘶吼也不夸张。

    他忍着那股耳朵都要被震破的疼痛扭头。

    视线所及之处,高高的榕树顶上,繁茂枝叶簌簌落下,树枝上挂着的那些轻飘飘惨白的人皮张大,齐声哀嚎。

    风仍旧在吹,他们在树枝中飘荡,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齐看着姜遗光,目光怨毒、阴森,冰冷无比。

    简直像年节时挂在树上的红灯笼,或者应该说是一堆瘦长白灯笼,飘摇不休。

    姜遗光扭头看着那棵树,继续伸手,一点点小心抹去树冠。

    在树后忽然冒出许多身影。

    这一回,姜遗光看得很清楚,大约也是榕树的速度变慢了些,才能叫他清楚地看见,树上皮囊飘落下几个,落在地上后,就变成了他熟悉的那些幻觉身影。

    “善多!我终于找到你了。”疯疯癫癫的黎恪向他扑过来。

    “善多,你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吗?我快要逼疯了,求求你带我走……”被换上猫的皮毛的兰姑低声哭泣,“你不是能够画画吗?求你了,把我画成人吧,我不要当一只猫……”

    “善多,我的腿……”黎三娘的面容一点点冰冷,“我已是第十一重死劫,你该明白,如果你是我,你也会下手的。”

    姜遗光加快速度,一点点擦去榕树,不让树下的自己被波及。

    掉落在地的人皮越来越多,渐渐的,有了兽皮,一落地,就成了新的身影。

    姜遗光提笔,小心地将那些落下的皮囊全都勾到其他城池中。他的动作很快,像是给西瓜挑籽般一个个飞快挑走,又再度在画卷上“砍树”。

    终于,这棵遮天蔽日让他仰起头都看不见树顶的大榕树被他削去了一大半。

    只有一棵粗壮的树干,和树干顶被削得只剩一层的树叶,撑开薄薄的伞盖。

    榕树被砍,其他人的幻觉渐渐改善不少,慢慢恢复神智。

    一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次又一次似真似假的幻觉,众人不免后怕,可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这些幻觉突然又消失了?

    是谁做了什么?

    黎恪和九公子恢复神智后,发现彼此就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各自倒在地上,神情痛苦又凄惶。

    二人对视一眼,竟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对对方的厌恶和忌惮。

    黎恪也愣了愣。

    他想起幻觉中的一切,实在太过真实,且发生了那么多次,即便他知道全都是假的,可再见到九公子熟悉面容的那一刹那,他依旧止不住的从心底涌起厌憎之意。

    九公子也是这样吗?他在幻境中看到了虚假的自己?

    兰姑,三娘,还有善多,是否也是如此?

    令他担忧的事发生了,他一念到这些人的名字,想起这些人的面容,从心底涌上来的不是熟悉和愉悦,而是止不住的深深厌恶。

    简直都快成了他的心魔。

    “你……”

    “你……”

    黎恪和九公子同时开口,见对方同样开口又连忙顿住,再度同时说话。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又一次异口同声。

    “既然这样,那便我先说。”九公子道,“想必你刚才也经历了数十上百次幻觉。我心知这不是你的错,可我现在暂时调节不过来,我不想在无意识中杀了你,所以接下来,我们还是分道走吧。”

    他这话说的肯定,干脆又冷淡,撇过头去,不再看黎恪一眼。

    黎恪不强求,爽快地答应下,转身飞快离去。

    这就是那幻觉的高超之处。

    如果只是以同伴的面容对他们作恶、伤害,他们都不会在意。

    可偏偏……这幻觉一次又一次的推演着他们将来可能发生的分歧冲突,且每一点点小小的矛盾最终都演变成了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

    现在,要去找姜遗光吗?

    一想到这个名字,黎恪就察觉到了痛苦。

    幻觉中,姜遗光一次又一次地责备他,怨他不该将自己带入他自认为的正途中,怨他不该唤醒自己的七情六欲,他起先愧疚,听多了以后,难免厌烦,再后来,就是有些恶心了……

    不,不能这么想……这些都是幻觉,和姜遗光有什么关系?

    黎恪深深地吐了口气,思考了一番,待会儿见自己见到的善多该怎么做怎么说,最后发现,自己还是不要瞒着他,直白说出来最好。

    他正这么想着,走了没几步,眼前就出现了熟悉的画面。

    大榕树。和树下的姜遗光。

    从另外一个路口走来的九公子,兰姑和三娘,凌烛等人。

    一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当中的姜遗光身上,他们几乎是惊讶地看着被削去一大半的榕树,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自己刚才遇见的幻境和这棵榕树脱不开关系。

    再一看地面,原先不过浅浅一层浮在地面上的画,此刻却轮廓又深又鲜明,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姜遗光画了什么。

    “所以……这死劫其实是一幅画吗?”黎恪惊疑不定。

    那些画看着就被抹去了很多次,又重新画上许多次。

    这让他他下意识想到了自己经历的每一次都比上一回更恶心、更凶残的幻境。

    不仅是他,其余入镜人同样想到了。

    所以,他们刚才经历的几十种幻觉,都是因为姜遗光在画画吗?

    他们还不知事情全貌,经过幻境后,早就对其他人产生了深重的厌恶心态,他们原本还能安慰自己,此事和的其他入镜人没有关系,他们该携手出去才是。

    又骤然间发现,令自己陷入几十重幻境折磨的正是姜遗光?

    “新仇旧恨”下,所有人看着姜遗光的眼神都不太友善。

    即便是一直对他很好的黎恪,眼底也生出几分怨念。

    而姜遗光,本就是对他人善恶念无比敏感的人。

    其他人对他好,他会发觉并予以回报。若是对方有一分恶念,他也会第一时间察觉到。

    黎恪在恨我。

    其他人也在恨我。

    姜遗光看着画,心里猜测出了他们厌恶自己的原因。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姜遗光回答了黎恪的问题:“不止是这棵树。”

    画卷上,榕树的根一点点被姜遗光抹去。

    厉鬼尖叫嘶吼,哀嚎不休。

    等榕树不见后,他们估摸着不会再遇到幻觉。但大黑狗的执念还未消除——它的怨恨那样深那样重,该如何化解?

    想看他们自相残杀吗?已经快了。

    榕树彻底抹除后,那些人皮跟着消失。

    光从云彩缝隙中照下,暖融融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他们都不是难相处的人,若在镜外世界还能交个好友,可现在他们的心里已经生了隔阂,看彼此都很有些不顺眼,尤其是对姜遗光,目光格外不善。

    黎恪忍着莫名涌起的心头火,努力让自己用和缓语气问姜遗光:“善多,你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姜遗光平静道:“没有。”

    “我一直在树边,没有发现什么。”

    九公子插话说:“我听说其他几个国度也有入镜人,不止毛虫国和羽虫国两个,或许该去那几个国家打听打听,说不定会有线索。”

    “比如?”

    “比如鳞虫国,倮虫国什么的。”

    姜遗光摇摇头。

    “我们都知道,这是那条大黑狗的幻境,既然是他的执念,或许也和狗有关。”姜遗光道,“不如找一找哪里有狗,或许这才是关键。”

    “且一样一样来吧,榕树没了,其他几国的飞禽走兽都消失了大半,可一定还有其他出路。”黎恪附和道,“我们可以就按善多说的,先找狗。”

    说到这些事,大家都很有一些疑惑,既然身在毛虫国,四处是野兽牲畜,可偏偏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狗。

    “怎么会没有?”

    一直没说话的黎三娘目光投到了姜遗光身上。

    “的确,我们大家都没有在见过真正的狗,可是……狗和狼不是差不多吗?”黎三娘看着姜遗光,“被人驯化的狼,自然就成了狗。”

    她话中含义再明显不过。

    “我好奇很久了,为什么只有你这么特殊?”黎三娘目光冰冷,盯紧姜遗光,问,“你到底是谁?”

    第186章

    姜遗光微顿, 侧头看向黎三娘:“你觉得我是谁?”

    他解释道:“我没有被调换,你们已经从幻境觉中出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黎三娘一点点靠近姜遗光,目光直勾勾地笑, 温柔地说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你是真的。就因为你是真正的姜遗光, 我才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最后几个字说的又快又轻。

    姜遗光身上的异常实在太过明显,即便黎恪时常提点, 也无法掩饰他与寻常人相比时那股格格不入的怪异感。平日黎三娘并不在意,她见过冷情之人,生来心如坚石,不为情所动,只以为姜遗光也是如此。

    这回在死劫中, 她才真正明白了姜遗光的古怪为何。

    和冷情之人不同,他竟是完完全全无情也无心,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只有你是狼?为什么只有你碰到了榕树?”

    “三娘!”黎恪叫她, 却被后者一个冷冷的眼神瞥去。

    不过一个眼神, 黎恪便僵在原地,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凶兽盯上。

    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声音又弱下来:“三娘,你又何必为难他?你明知这不是他的错。”

    “我不为难他,接下来就该是我们被为难了。”黎三娘步步紧逼, “不是他的错又如何?世上还有一句话叫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因他而生的事那么多,我为何不能为难他?”

    “你对这场死劫到底了解多少?为什么只有你不会被幻觉迷惑?”

    那张平日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艳丽面庞微微扭曲。

    她陷入了疯狂中, 姜遗光却仍旧半蹲在地面涂涂抹抹,平静如初:“因为我没有心,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假的,你可满意了?”

    他继续抹去画上榕树的身影。

    他原先以为是画卷和这棵榕树相互角力下旗鼓相当,产生制衡,才叫那畸形的五国能延续下去。

    所以,当他们从画卷出来后,画卷被破坏,制衡打破,榕树不受压制,才会让他们陷入幻觉。

    可姜遗光在榕树吊着的那些人皮中发现了些熟悉的面容——他似乎在十五城中见过那些人。这让他生出了怀疑。

    究竟是因为榕树中吊着的那些人死后才能被画入画中,还是因为画中的人死后,皮囊被挂在了树上?

    亦或者这个问题就像他之前画的树下人一样,分不清先后?

    榕树薄薄的伞盖被小心地一点点擦去,变得光秃秃。

    姜遗光的动作很小心,稍有不慎,那棵树庞大的树枝就会一股脑砸下,即便只有一根树枝,也足够把他们在场所有人都砸死。

    “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在想什么?”黎三娘语气古怪得可怕。

    第十一重劫,她要比别人苦太多,以至于陷入了这半疯之态。

    姜遗光头都没有抬:“你们不信也无所谓,等离开这幻境后,我们就分道走吧。”

    “不必,善多,何至于此?”黎恪两厢为难,想要劝他,他心知不是姜遗光的错,可黎三娘的迁怒并非师出无名。

    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心头升起的几分憎恶。

    “幻觉归幻觉,三娘不过一时失态,出镜后,大家还能一起走,还是好友……”

    “不必了。”姜遗光直白道,“我只想活下去,从你们想要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不会和你们同行。”

    榕树被毁去所有树冠,树干一点点擦除。

    黎三娘眼神渐渐冰冷。

    受他恩惠的兰姑目光空空,游离在所有人之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曾替他扎上端午彩线的九公子亦眼含恶念,无法掩盖。

    其余不算熟的入镜人皆有些忌惮,却不敢靠近,因姜遗光身边那些城池刚被画上,他们如果贸然过来,又要把画踩坏。

    而画卷被踩坏的后果……他们不能想象。

    凌烛说道:“善多,你确定把榕树毁掉就可以吗?”

    “榕树让我们陷入幻觉,等榕树没了,我们又该掉入这幅画中,到那时,我们该如何自处?”凌烛话中同样带刺,夹枪带棒,“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外头罩着的也是人皮,你也会被针对。”

    “那就把画再毁掉一次。”姜遗光道,“不论是树还是画,全都毁掉。”

    语气平静,却带着森森杀意。

    他从小耳濡目染的一切都告诉他,遇任何事,当断则断,不要留后患。

    九公子却开了口:“我觉得三娘说的也有道理,大黑狗才是源头,我们既要找狗,可这城中没有任何一条是狗,只有狼,就只能找狼了。”他静静地看着姜遗光,“我猜出来了,你大约做了什么,你救了我们,我是感激你的,不论你信不信。”

    “不过现在,能救我们的似乎是黎兄你……”

    黎恪一顿,问:“何意?”

    九公子道:“我原先只以为,以那只大黑狗的怨气,他自个儿被剥了人皮换狗皮,一辈子只能当条狗。若是他看见你们都换了一层皮,或许怨气能消。”

    “但兰姑和善多都被换皮后,似乎也没有缓解多少,反而又添了些其他怪事,愈演愈烈,不得停歇。”

    “我便想,或许也要加上黎兄?他想报复的,是你们才对。”九公子缓缓道。

    “况且,这么个恶心的世界,人就是狗,狗就是人,人和兽没什么区别。”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飞禽走兽才是大黑狗心中的镜外人,凶狠恶毒,一无是处。这世界的人才是他心里的兽,愚蠢、任人宰割。”九公子道,“所以,善多,你被换皮,恰好合了他的愿。”

    “他最恨的几个人,你,三娘,都遭了大罪,那些城池的飞禽走兽都被杀死,他的怨气该解了,只是……还不够。”

    “黎兄,还差你。”九公子缓缓露出微笑,他笑得很开心,甚至带了点儿孩子的纯真稚气,好像一个小孩儿遇见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似的。

    “黎恪,只有你,你还好好的,他怎么会满意呢?”

    随着他的话,姜遗光已把榕树抹到了最后短短一截,而其他所有人也都将目光转向了黎恪。

    被压抑许久后,毫不掩饰的恶意。

    黎恪强撑出镇定模样:“所以,你们想做什么?”可他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幻觉中被磨得身心俱疲,这幅色厉内荏的模样轻易便能看穿。

    九公子轻飘飘道:“不如何,无非是让你和他们一样,或是剥皮,或是断腿,但我总觉得这些还不够,这不过是那条大黑狗所受苦难的万分之一而已。”

    “所以,我们或许还需要这样做——”

    九公子说出了一句令在场所有人为之色变的话后,继续笑道:“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后的办法。”

    他平日总是一副浪荡阔气模样,并不摆贵公子的架子,甚少露出这样的疏离模样。这会儿却做足了高高在上的姿态,甚至很贴心地说:“黎兄,你可以自己选。”

    “你是选择自己受苦试试,还是选择让善多替你?”

    姬钺彻底看透了姜遗光的古怪。

    他就像个活了的木偶人,只剩一具空壳。平常还好,在幻境中,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折磨,却叫他现在根本无法面对那张沉默的面庞。

    他说的那句话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逼黎恪。

    如果黎恪愿意狠下心远离姜遗光,那他们自此就可分道扬镳,也就不会再为姜遗光奇怪的招祸体质连累。

    如果黎恪依旧舍不断,愿意替姜遗光受过,黎恪就能借此卖个人情,九公子也想看看能不能把姜遗光的心拉回一些。

    无论哪点,都是好的,黎恪下不定决心,就让他来当这个恶人好了。

    九公子眉眼俊朗,贵气天成,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没错,我觉得九公子说的有理。”兰姑也温柔微笑起来,“要么是你,要么是姜遗光,你们选一个吧?”就像她刚才在幻觉中数十次的选择一样。

    一直游离在他们之外的兰姑此刻终于从幻觉的沼泽中拔出自己的意识。她听到了众人的话,却一直懵懵懂懂,好似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现在,她终于清醒过来。

    幻觉……那些恶心的幻觉……

    哈哈哈哈……实在是太恶心了。

    比起来,九公子的提议又算得什么?

    凭什么只有黎恪能独善其身?凭什么姜遗光被换了皮后能够依旧和无事人一样?而她却要忍受着痛苦,在疯子和理智的边缘痛苦?

    凭什么姜遗光不会疯?

    刚才的幻境中,她也一直在做着选择,只要她选择牺牲自己让其他人活下来,她就会尝到百倍的痛苦与屈辱,这样的折磨,叫兰姑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可她却又没有疯,只能清醒又痛苦地挣扎着。

    兰姑本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意志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强大。

    十几次轮回的痛苦之后,她就崩溃了,选择让其他人去死,自己安稳活下来——到后来,这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黎恪身体颤抖起来。

    “我……”

    他在死劫中遇到的苦难不少,被烈火焚烧、被刀剑击伤、溺水……数不胜数。

    可是……可是……

    黎恪只是想一想九公子的提议,就几乎恶心到要吐出来。

    他觉得冷得厉害,所有人都在逼他——他没有办法,他没有任何办法。

    该怎么办?

    姜遗光依旧蹲坐在地,两只膝盖上沾了些黑泥,和所有人恶意的面庞不同,他依旧那样平静,好似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变脸。

    黎恪的挣扎痛苦,在他眼中也和一只飞过的蚊蝇没什么区别。

    “善多……”黎恪叫他。

    姜遗光嗯一声,继续在地面涂抹。

    他们的对话没有避开姜遗光,姜遗光自然听见了。

    他不在意。

    他已经决定放弃,所以,黎恪不论作出什么决定,他都不在意。

    榕树的树桩,只剩下最后一层。

    很快就要被完全抹去了。

    与此同时,画卷上清晰刻下的其他城池轮廓慢慢变浅。

    很明显,它们将要随着榕树的消失而一并不见。

    榕树果然和画卷有关。

    画卷……毓秀?

    听闻毓秀擅长作画,或许和她有关?

    她的怨念又是什么?那些书生的死……

    姜遗光想着其他事,黎恪的纠结挣扎他看在眼中,令黎恪失望的是,他的确感知不到,或者说,即便能感知到,也不会在意。

    姜遗光自己遇到痛苦之事尚且不会疼痛,又怎么可能会替其他人疼痛?

    他在期待什么呢?

    黎恪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

    “我选……我选第二个……”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音哑得几乎不能听,说出口的同时他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这一刻看到了一片更宽广的世界。

    黎三娘尤带着笑。

    先是微笑,听到黎恪终于作出决定后,这笑终于演变成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起来,自己在入镜时,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然后怎样了?

    哦……那个孩子被抱走吃了。

    于是,在刚才的幻觉中,她便历经了几十次亲自吃掉自己孩子的痛苦。

    她亲自生下的,脐带还未剪断浑身血淋淋沾满脏污的小小婴儿,握着拳头闭着眼睛大哭,包在襁褓里,哭声响亮又微弱,脸红通通的。

    她抱着孩子,被一头猪逼着必须活活吃掉孩子。否则,那头猪就会按照同样的方式,一点点吃掉她。

    起先她不愿意,想逃跑,然后……她就立刻体会到了被一点点啃的痛苦,从皮肉,到骨头,没有办法昏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干净。

    等到被啃得几乎成了人彘后,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幻境之初,再一次抱着孩子被逼着做选择。

    再后来,她吃了那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她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个孩子软嫩的口感……呕——

    笑着笑着,黎三娘突然弯下腰拼命呕吐起来,手背额角都蹦起了青筋。

    她恐怕出去后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吃肉了,在这幻境中也没吃什么,可她依旧拼命地吐,直到吐出了胃中的酸水也不停,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实在是太恶心了……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此刻,她和兰姑想的一样——凭什么只有她们忍受这种痛苦?黎恪和姜遗光却能好好的?

    黎恪又凭什么还能保持清醒?

    既然那恶灵要他们发疯,不如大家一起变成疯子!

    现在,黎恪果然也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哈——

    “我反悔了,我选第一个!”黎恪喊出了这句话。

    晚了。

    黎三娘口中爆射出几枚不知什么时候含进去的干果子,“嗒!嗒!嗒!”尽数打在姜遗光身上,后者顿觉手脚发麻。下一瞬,九公子后退两步,轻巧飞身而起,越过画卷,落在姜遗光身前,衣袂飘飘。

    “善多,不好意思了。”九公子道。

    正要大声喊叫的黎恪和姜遗光在同一瞬被凌烛打晕。

    ……

    黎恪是被一阵肉香唤醒的。

    他们还在榕树不远处,只是这回,画榕树的人变成了兰姑。

    姜遗光把那颗大榕树从画上几乎完全擦除后,城池及其中的鸟兽虫鱼乃至人类皆开始渐渐淡化,有些甚至变成了烟,消散开去。

    于是兰姑就在他原来蹲着的地方重新画上那棵树。

    兰姑也曾想过,如果一切可以改变,如果可以由她来画这幅画,她一定会把这幅画改得更好些,好让他们能渡过此劫。

    可现在,她真正握着笔坐在树下后,她的心态却变了,喷涌而出的恶意,随着画笔一点点在泥地上勾勒出那棵大榕树原本的模样。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改好?

    这幅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只不过是照实画上去而已。

    她为什么要改?

    粗壮虬结的树干,独木成林,葱郁茂密。

    树上吊着的干瘪人皮、兽皮……一个没少。

    画着画着,兰姑想到什么,冷不丁丢下笔,捂脸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

    她终于也想到了姜遗光刚才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是先有这棵树和这幅画,她才能画出这棵树?

    还是因为她先画出了这棵树,才有了这幅画?

    一切好似形成了闭环。

    兰姑在一旁疯疯癫癫的,谁也没理她。

    大家围着刚醒过来的黎恪。

    “已经熬好了,现在把它喝了吧。”黎三娘对黎恪笑道。

    在黎恪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汤中白花花一层油沫漂浮,下方藏着大块大块的肉,香气扑鼻。

    “我不要!我不吃这个,拿走!”黎恪一见就知道那是什么,肉味再香也要吐出来,拼命尖叫着往后逃,好似一条案板上翻动的鱼。可他被两个陌生的入镜人一左一右按住肩,不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

    只能眼睁睁看着黎三娘端碗靠近。

    “不要——滚!!”

    “我不喝!我不喝!!”

    黎恪拼命摇头。

    “由不得你!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怎么你现在又心软了,后悔了?”他越痛苦,黎三娘越开心。

    伸出手,一把钳住黎恪的两边脸颊,用力一掐,逼着黎恪张开嘴,而后,碗沿靠上嘴,慢慢地灌进去。

    黎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目眦欲裂,死死地瞪着那碗汤,他拼命要摇头或闭上嘴,却无济于事。

    肉汤边缘一点点降下,一部分灌进他嘴里,有些从嘴角流出来,还有些顺着喉咙喝了进去。

    很香,鲜甜的香,肉粒带点儿微酸,细细碎碎,不需要嚼也能吞下去。

    他只感到一阵阵反胃,从胃里涌上的巨大的恶心弥漫到四肢百骇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淹没。

    他想把这口汤吐掉,可被黎三娘掐住了脸,女子的手犹如铁钳,他怎么挣扎也逃不过。

    “唔唔……”

    黎恪发着抖,不断落泪。

    在黎三娘背后不远处,姜遗光躺在地上,睁着眼,看向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左腿,膝盖以下不见了。

    身下土地血淋淋,红色浸透了湿泥。

    九公子还在磨刀,他嫌刚才的那把刀不够锋利,肉剁得不够碎。

    磨着刀,他笑得很开心。

    疯了……都疯了!

    黎恪被迫喝下那碗汤,两边摁住他的人见他把汤咽下去后,立刻塞上布巾捂住嘴,不让他吐出来。紧接着,黎三娘又去锅中盛了一碗,再次端到他面前。

    “慢慢喝,不够还有。”黎三娘难得地温柔微笑,好像以往他们吃饭时,兰姑细声细气温柔地叮嘱一般。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进汤中。

    眼前渐渐模糊,天旋地转。

    换皮,被当做牲畜的一生,被冤枉、被人捉了吃……

    一样样苦楚,都从入镜人身上讨了回来。

    大黑狗的怨气,终于得以化解。

    ……

    土楼,客房之一。

    这几间客房的主人近一个月未归,其他人依着他的嘱咐,不敢开门打扰。

    这一晚,其中一间没亮着灯的房中传来几声接二连三的巨大响动,砰砰砰,好似有什么重物不断砸在地上。

    守卫们不放心,上去敲门询问——他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人声和走动声响,疑心有窃贼。

    虽说土楼设计让外人很难侵入,可万一真有窃贼呢?

    半晌,就在守卫们禁不住要冲进去时,里面传来了九公子疲惫的声音。

    “别打扰我,都退下吧。”

    “可是……”

    “我说——让你们都退下,没听见吗?”九公子一把打开门,那张多日不见的俊美面容阴沉沉,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诡异,“十几日不见,不认得主了?”

    “不,不是,小的们明白。”守卫连忙行一礼,飞快回头对身后人使个眼色,匆忙退开。

    房间内,五人,不,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言。

    五个人都在,只是姜遗光并不掺和到他们其中罢了。

    他从倒塌的床板废墟中翻找出了自己的镜子,而后,一言不发地,一瘸一拐往外走——他在镜中被砍去了一条腿,镜外,这条腿也要跛一段时间。

    “善多,你要往哪儿去?”见他要离开,九公子连忙拦住了他。

    目光躲闪,不敢直视。

    一脱离死劫,镜中那些愤怒、偏激与怨愤,便都好似隔了一层,让他们瞬间冷静下来。

    开始后怕。

    我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九公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奇怪,他当初为什么会开始记恨姜遗光?

    姜遗光语气平平:“我回房间。”

    “不,你肯定是要走。”九公子只觉羞愧难当,躲闪着不敢看姜遗光的眼睛,放软了语气,“镜中,是我对不住你……我们不该这么做……”

    黎三娘也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不敢相信……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她哪里还有脸求姜遗光和黎恪的原谅?

    姜遗光没说什么,闪身避开九公子,灵活地从他拦开的手臂下钻出房门,天色已晚,他也感觉到了疲倦,便真的来到自己房门前,推开门,进去休息。

    他这是……不在意吗?

    那他在镜中说的话可还算数?

    九公子一片心慌,回头看去,黎三娘满面痛苦,兰姑人就呆呆愣愣地坐在原地。

    黎恪脸色苍白地在一片破碎成数十块的木头中坐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胸口,极其痛苦地干呕起来。

    他什么都吐不出来,眼泪和着酸水滚滚而下,而后终于脱力地趴在木头堆中,艰难地喘气。

    黎三娘要伸手去扶他,被黎恪惊恐地下意识躲开。

    “别碰我!”黎恪脸色苍白得可怕。

    只说了一句话,他又忍不住要作呕,捂住嘴忍住了,看也没看黎三娘,强撑着扶墙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没有看站在门边、失魂落魄的九公子一眼。

    片刻后,传来又一声开关门声响。

    黎恪也回房睡觉了。

    黎三娘静默片刻,才从木头块中找到了自己的那面镜子。

    照照自己的脸,同样苍白无神,憔悴不堪。

    “怪不得……怪不得第十重后的入镜人都疯了……”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问里面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

    “你疯了吗?”

    “我疯了吗?”

    夜色深深。

    第187章

    姜遗光久违地陷入了深沉梦境。

    他以往总是觉浅,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在梦中瞬间惊醒并暗自戒备。这回,或许因为实在太疲倦,一觉睡下,又做了那个噩梦。

    熊熊烈火, 在火海挣扎的重重人影, 被火灼烧的房梁发出哔哔啵啵响, 重重往下倒落,溅起满地火星,一片火海中, 无数人惨叫哀嚎……

    为什么他会一直梦到这场大火?

    姜遗光确信,自己从小到大并没有经历过走水,唯一一次还是在他约莫五岁时,邻居生火做饭不慎走水,很快又扑灭了, 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火?

    姜遗光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即便是梦,他也能感受到那场大火的灼热,焦糊的烈火气息灼烧着全身, 热浪一重重冲刷席卷他全身, 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

    这个梦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姜遗光不相信这只是单纯的一场梦,他忍着剧痛仔细看, 试图从这场大火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看着看着,他竟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

    这个地方是哪儿?

    和以往匆忙短暂的梦境不同,他发觉这回的梦比以往更多了些什么。

    以往到这时候, 梦就该结束了, 可现在,他还在梦中。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距离再拉远些,让他能够远远地看着这场大火。

    他成功了。

    被大火燎得焦黑的墙面隐约露出壁画的一角,那像是一片衣角或是帷幔的一角,色泽艳丽瑰艳,画着芍药花,能看出在烧毁前这幅壁画有多么壮丽。

    嘈杂混乱中,能模糊地分辨出里面有个女人的哭喊,不知她在喊着什么,悲怆又绝望的痛呼俱被大火盖过去,听不真切。

    滚烫热浪袭来,好似火舌在在眼球在舔舐,扑得姜遗光眼睛看不清,焦热发酸。可他仍旧要睁着眼睛,去看清楚。

    蓦地,火海变了。

    他好似在一瞬间骤然下沉数万丈,赤红连绵的火海也在眼前瞬时陷入无尽黑暗。

    一片黑暗虚无,分不清前后左右和时间流逝,喊不出,看不见……姜遗光只觉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不知要下坠到何处。

    不知下坠了多久,无尽黑暗当中骤然劈开一线刺目亮光,紧接着,光芒大放。

    一双眼睛从他脑海中极快地飘过,快到姜遗光根本没看清,无从辨认。

    他醒了。

    阳光从小窗口照进,他听见了楼上楼下轻微的簌簌声响,那些护卫们放轻了脚步走动,压低声音说话,生怕将他们惊醒。

    一切本来很安静,可在他耳中,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无法忽视。

    他已经忍受着这种细微又嘈杂的吵闹,安静地渡过了十六年。

    他的左腿往下仍旧有些奇怪,掀开被子揉了揉那条小腿,发觉还是有些麻木,甚至有时候会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只在膝盖处偶尔传来钝钝的痛感,好像还是有一把刀在那里砍下似的。

    他坐在窗边静静的听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桌前。

    桌上有纸笔,地面干净还带着些微湿渍水迹,床边放了水盆和干净的布巾,应当是从人在他睡着时悄悄进来打扫的。

    肚腹传来轻微声响,胃里一阵阵火烧般的饥饿感。

    姜遗光能忍饿,不觉得这有多难受。他感觉自己还能再忍忍,不至于饿昏,而后,他从床边水盆里用杯子舀了一杯水,滴几滴进砚台,一圈圈磨墨,磨出浓黑的墨汁来。

    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写下几列字。

    书写罢,姜遗光放下了笔,轻轻吹干墨渍,用镇纸压在书桌上。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便在死劫中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也不能从他脸上看见一点痛苦之色。

    他也没有记恨那几人。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他心里隔了一层,无法感知到,即便是其他人的激烈情绪也只能给他留下个模糊的印象——哦,原来他们在愧疚。

    自身完全体会不到情感,可偏偏对他人情绪无比敏感,也不知是好是坏。

    姜遗光平静地心想:我果然是怪胎。

    和他相反,其他四人依旧沉浸在清醒的痛苦中,如果不能开解,这一重死劫只会成为他们的心魔。

    “我现在明白了,十重死劫后是什么。”黎三娘靠着围栏,一圈圈红灯笼照进她的眼里。

    “是攻心,一切都在针对着人的心魔。”黎三娘道,“怪不得,他们都疯了。”

    “真的能渡过十八重吗?能渡过的,是疯子,还是什么人?”

    在她身边,九公子颓唐地背靠着栏杆,下巴上冒出一点点胡茬,再不复初见时意气风发模样。

    “攻身为下,攻心为上,它做到了。”九公子笑,笑着笑着差点落下泪来,“不愧是十重后的死劫,当真了不起。”

    他们都活着,可原来和睦的五人却已分崩离析。

    “我可能要疯了。”黎三娘清醒地说,“你呢?你下回也是第十重了吧?”

    九公子笑够了,道:“是,的确是第十重。我已经能想到了,到时我只会更疯。又或者,我会死在那里。”

    走上这条路的人注定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

    这只是个开始。

    只是……他们曾经渡过那么多次死劫,即便知道死劫残酷,心里最深处到底还是有些自信,以为自己那么多次都过来了,剩下的再难也不过如此。

    这回,他们却在以为自己窥见死劫全部的残酷之时,又被重新打入更深层的地狱,他们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意识不过冰山一角,浅薄得可笑。

    像这回,厉鬼慈悲地让他们全须全尾出来,可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却远超以往。

    “慎之呢?他好点了吗?”半晌,黎三娘问。

    九公子点点头:“好些了,只是恐怕他会在心里记恨上。”

    “我倒宁愿他记恨,也好过把过错全堆到自己身上,日日自苦。”黎三娘道,“反正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他这一个。”

    “更何况,他恨我们也是应当的,他如果想来找我们报仇,我等着。”

    九公子没反驳,问:“兰姑呢?”

    黎三娘摇摇头:“她不太好,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我过几日再去看她。”九公子叹道,“这几日叫她好好歇息。”

    他们都不太敢提起另一个人。

    好半晌,九公子才道:“善多一直昏迷着,我上午去看他,见他眉头皱得厉害,好像在做噩梦。”

    “去看看他吧,他如果想恨我们是理所应当。可……”黎三娘沉沉地叹口气,“我倒宁愿他能恨。”

    无爱也无恨,姜遗光这样,倒真有些像佛家说的心无一物,不染尘埃了。

    两人来到姜遗光门前,刚伸手要敲门,黎三娘眼神猛地一凝。

    九公子也发现了,二人毫不犹豫推开门进去,就见原本该躺着人的床上空无一人。

    窗户大开,房内空荡荡,桌上留了一张信,压在镇纸下。

    黎三娘大步走进去,拿起信纸一看,脸色大变。

    “他走了。”

    信纸上的内容很简单,短短两行字,说自己提前离开办些私事,等他们回京时会跟上。

    语气平静冷淡,没有一点怨望,不见任何情绪。

    “他这小子,自己偷偷走了……”黎三娘捏着信纸,实在不甘心,“我总担心他会惹出祸来。”

    九公子沉默良久,道:“也不必担心他这个,他机灵着呢。”

    客栈内,上一个小二回家探亲不知怎么不回来了,这世上能赚钱的活儿就不怕没人干,很快,又来了个新的小二。

    小二在几人眼皮子下收拾了客房后,不得不离去,面上恭恭敬敬下了楼,立刻转进后院和新来的马车夫小声说话。

    “他出现了,快去告诉神婆。”

    那马车夫点点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回就要让他尝尝苦头。”

    第188章

    却原来, 这小二和原来的那位小二是同村人。他们的村子被姜遗光搅了个天翻地覆,怎么能不恨?自然要找机会报复。

    九公子那日带人出来接走姜遗光,一群人在森林里看见了,拦不住, 立刻派人去打听——即便他们这地方外来人多, 这样一批出彩的人也足够引人注意, 他们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一批人的消息。

    听说他们从京城来。

    听说是什么皇亲国戚,有权有势,把他们的身份吹得神乎其神, 差点说成什么大官微服私行。

    他们原先也有些发怵,后来问过了丁阿婆,丁阿婆说这些人没什么可怕,派了人在客栈里守着,随时准备找机会将他们带走。

    只是, 自从姜遗光逃回去那天后,这群人忽然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客栈中,混进来当新小二的村民和那群守卫打好了关系, 有时悄悄问起, 那群守卫不是一脸讳莫如深,就是说他们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后来这店小二使了个套, 让其中一个守卫自以为承了他的人情,再花些银两,总算从那守卫中得知了九公子的命令。

    原来, 九公子早就吩咐过, 他好像知道自己会消失一段时间。

    小二对这消息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把事情传回去后, 丁阿婆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立刻下了指令,让他们要把九公子等人的镜子也带回来。

    当然,那个姓姜的小子更要带回来,绝不能把他放走。

    好不容易,等这群人忽然又出现了,小二欣喜万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上午才把消息通过马车夫传回去,下午,姓姜的那小子又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姜遗光去了哪里。

    这群村民在找他,黎恪等人也在找他。

    一直浑浑噩噩的兰姑,知道他们要找失踪的姜遗光后,忽然一激灵,眼神渐渐清明。

    她抓着黎三娘,急促地说道:“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我和他在镜子里说过……”

    “他要去找卫家……”

    黎恪知道这卫家,其他两人却不大清楚。黎三娘不由得疑惑,问:“什么卫家?卫家又在什么地方?”

    黎恪心急得很,他担忧姜遗光仗着自己身手做出什么事来——善多时常拿自己的命去赌,可他又不是天下无敌了,要是真出事那可怎么办?

    他对黎三娘等人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可他也知道,他们已经做得不能够更好了,没有谁生来就该为其他人甘愿赴死,他自己也做不到。

    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正因如此,他才更难过。

    恨不得,怨不得,亲近不得,远离不得。

    比起来,更该被恨的是他自己。

    黎恪稳稳心神,对二人三两句话把事情解释了,他见兰姑似乎知道些隐情,问:“你知道卫家?”

    兰姑点点头,露出一抹苦笑:“实不相瞒,我祖籍在越省,和闽省相邻。小时候随家里去闽省做生意,隐约听过卫家之名……”

    “这些年我去了京城,和家中再没有过联系,不过,家中老人应该还有几个记得那个卫家……”兰姑道,“这回我来闽省,也是抱了能回家探亲的念头。”

    她报出个和闽相邻的越省的小城,据她说,那小城离此地似乎不太远。提起幼年之事,兰姑本就温婉的眉眼也带了些轻愁。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我原本就打算出了镜后带善多家中找一找……他却一个人离开了。”

    九公子道:“我们去也是一样的。”

    “他独自一人查这事,恐怕有危险,说不定又会卷入到某些怪事中。”

    几人正压低了声音聊天,见店小二上茶来,立刻转移了话题,说些不相关的事儿,言笑晏晏,看不出一点不和。

    那店小二低垂着眼睛,视线在房间里一溜打转,很快又收回来,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多看了几眼。

    直到走出房门外,小二的心还在砰砰跳。

    刚才那几人当中,为首的名叫九公子的人多看了他两眼。

    九公子好像发现了什么,这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慌。

    在他看来,那个名叫九公子的人和身上带刀的女人最是危险,反而另外一对年轻男女文弱,看着好下手些。

    丁阿婆已经给他下了命令,让他不论如何都要带一面镜子回来。

    小二渐渐起了心思,只是那些守卫看得严,带刀女人和九公子又武艺高强,自己有点动静就会被发现,这让他感觉有点难办,只能详细谋划。

    ……

    被他们寻找着的姜遗光改头换面去了别处。

    他知道,这群人一定会找自己。

    于是,他故技重施,又扮成了一位贫家少女。

    找他的人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对外,一个年轻女子也容易被人轻视,不受注意。

    换上粗棉布的上衫下裙,领子拉高,遮住凸起的喉结,耳朵上自己用针扎了两个耳洞,不流血后用茶叶梗堵上,两手指甲涂了浅色的蔻丹,眉毛削细不少……

    一点点轻微的改动,他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他对样貌美丑没什么感觉,却也从别人的目光和评价中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其他人眼里,约摸是好看的。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独自出行,实在惹人注意,也会招麻烦。他买了些姜黄粉,日日抹在脸上,抹得一张白净的脸瘦黄干巴,再缩着肩膀低头走在路上,任何人同他说话,都只压低声音细声细气回应。

    这样看来,就是个家贫又貌若无盐的少女。

    他用这副模样在外光明正大行走,甚至经过客栈外,无人发觉他就是被九公子等人找疯了的姜遗光。

    姜遗光想得很简单,如果丁阿婆没说谎,她听过卫家和骨瓷一事,说明卫家在当地必定有痕迹,当地官府卷宗或地方志里兴许会有记载。

    只是,一县一城的地方志,寻常人根本无法查看。他花了一两天在外摸清当地官府布局后,夜里偷偷翻墙去衙门里翻卷宗。

    放卷宗的书库同样修成土楼形,内外圆环套一圈,只有一个老吏看管。

    那老吏年纪大了,平日懒得打扫,这时节地面潮得很,一进去就弥漫着一股霉味儿,混着灰尘扑面而来,还有不少细小蚊虫飞舞。

    地面湿潮的尘土覆了薄薄一层,姜遗光脚下踩着个大约一尺高的高跷,高跷底又包了棉布垫子,悄无声息潜进去,在地面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的高跷印。

    他是偷溜进来的,没有人给他指路,他根本不知道本地卷宗都是怎么个摆放法,只能自己凭感觉摸索去找。

    先大略翻了翻,从五十年前的卷宗找起,专找大案。他发觉一应卷宗全是关于倭寇流窜作案、海匪的,又或是生意上的大案子。

    这地方几乎人人做生意,家家做买卖,世上牵扯到钱就没有干净的事儿,案子也颇多,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人之恶在数行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姜遗光看了很多,一开始还认真看,后来只专挑着“卫”字眼去找,哗啦啦一本翻完,看见没有,又去翻下一本。

    花整整一夜时间找遍了前五十年到前六十年地方志加案件卷宗,依旧找不着。

    姜遗光往下翻,决定从四十年前开始找起。

    这些卷宗上都标着圣德纪年,那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当朝皇帝在位三十年,许多人已忘了先帝的雷霆手段,甚至不知先帝年号谥号,圣德通宝也俱被官府回收后,陆陆续续重铸新钱。

    官府上时不时要查徵宣卷宗,却不会查先帝的,久而久之,圣德帝年间的卷宗基本湿潮破旧不能看,不仅经不起大动作翻阅,还生了不少蛀虫,这也给姜遗光带来不少麻烦。

    正小心地翻着,姜遗光发现了一些端倪。

    原来,本地原名荃州,地域辽阔,中心一片广阔湖泊,名曰灼月湖,后来先帝觉得荃州实在太大,担忧无法管辖,将老荃州拆分一分为二,以中心湖泊为界,左边为新荃州右边为星州,分别派知州管辖。

    拆分时间久了,许多人就忘了新荃州和老荃州之分,只知道荃州与星州,两州相邻,风俗人情亦相似。

    灼月湖……他们来时的船好像经过。

    姜遗光若有所思。

    他这几日都泡在县衙的藏书阁中,不眠不休翻看,只可惜,当他把几层书架全部翻完后,也没有找到关于卫家关于骨瓷的一点踪迹。

    同姓的卫家倒是找到不少,只是却没有找到卫善元这个人。

    不过……闽省相较起其他地方又更注重同姓宗族势力,同姓即是同根。所以,他看见的卫家或许也和当初的那个卫家有关系。

    按着这个思路,他又找出些东西来。

    此刻,他打开的卷宗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一桩大惨案。

    圣德二十五年,也就是四十七年前,当地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巨大飓风之灾,飓风后,又是暴雨数日,洪水泛滥。

    当地百姓流离失所,颠沛流离,尽管洪水退去很快,可依旧死伤无数,三步一尸,五步一坟。

    剩下活着的人,地被淹了,房子塌了,又有不少人因为吃在洪水中泡过的食物而生了疫病。

    当地官府好不容易等来赈灾粮,卫家却在此时联合其他世家大肆囤地,以三两一亩的贱价收良田,又把无处可去的流民买为家奴。

    作为家奴,自然是管饭的,一天一顿,吃不饱也饿不死。在官府看来,屯地是大罪,但放在当时百姓眼里,卫家既买了他们的地,又让他们能吃上饭。可比只会叫他们等赈灾粮、还让他们用做工换粮食的官府强多了。

    当时本地知州忙着赈灾之余还要和卫家斗法,卫家家大业大,趁着灾难很是发了一笔财,风光一时,又凭借庞大宗族势力狠压官府一头,连当时的知府都被他们控制住,奏折都难以送出这荃州地带。

    到后来,卫家很快就遭到了清算。

    抄家、砍头、流放……女子充官伎男子发配边疆,偌大卫家在几行字间灰飞烟灭。之后的卷宗,再见不到卫家之事。

    只是也没提卫家和瓷有什么关系。

    圣德二十五年……姜遗光按着这时间去找地方志,翻到了些踪迹。

    “……荃州出名瓷,闻名一时……”

    “以卫家,赵家,薛家为最。卫家以牛、羊骨粉入釉,所制骨瓷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

    竟然真是这个卫家……

    只可惜,卫家只在地方志上占了短短不到一页篇幅,往前往后翻,都没了卫家事迹。

    他记下了卫家祖籍所在,在如今星州内。

    月光如洗。

    姜遗光躲在藏书楼里,悄悄将书籍放回原地,又悄悄离开,像一抹无声的影子。

    看守书阁的老吏睡得正香,不知道有个小贼偷潜进来,翻了好几天的卷宗。

    客栈内,黎恪喝过安神汤后,睡得格外熟。

    小二没有在深夜动手。他知道,这时肯定有人在守夜。所以,在天才蒙蒙亮时,他已经在厨房里烧了热水,带上干净布巾上楼去。

    那群守夜的果然没起疑心,他轻悄悄推门进房间后,托盘上加了蒙汗药的布巾悄悄罩在床上那白面书生的脸上,不一会儿,他便睡得更熟。

    小二大胆起来,从他枕头下翻出一面照不出人影的铜镜后,塞进怀里,若无其事地从房间里出来,往楼下去。

    而后,他就光明正大拎着菜篮从客栈大门走了。

    只要他回到村里,丁阿婆自然会保佑他。这几个外乡人算什么?

    那厢,姜遗光伪装成的少女在码头登上了船。

    他不知官府什么时候会发现藏书阁被人闯入一事,也决心尽早离开。

    第189章

    灼月湖很大很大, 清透,碧绿,湖边种着大片梧桐树,垂落万千树须, 有时榕树花开, 红绿相间美不胜收, 实在不负灼月美名。

    姜遗光就坐在客船二层,来来去去的船工和游人没有一个会给这个坐在角落、衣着和样貌都没什么特别的“少女”多投去一个眼神。

    船上一众游人聊得热火朝天,姜遗光听了一耳朵, 发觉他们大多数人都在讨论着星州的两大武馆对赌一事。

    话说星州和老荃州拆分后,新荃州承了原来的一套官府,新官直接上任即可。星州亦如此,可那位新知州在管辖上有些弱,一时半会儿闹得闹哄哄乱糟糟, 加上当地宗族势大,又突然生了倭匪患,百姓们不得不让家中男丁上阵,武馆便悄然在星州兴起了。

    当地武馆皆拜关二爷这位武财神, 希望讨得个生意红火、忠义双全, 他们讨论的两家武馆也不例外。其中一家名为忠昭武馆,另一家名叫明武堂, 皆以关二爷为尊,却还要分出个哪家武馆得了关二爷真武气和财气。

    这回起冲突的引子,要由两家武馆馆主的儿子争夺一位女子说起。

    那女子姓王, 原先嫁给了忠昭武馆的儿子, 后来受不了他打人,生了儿子也没消停, 便提出和离。忠昭武馆一开始不肯放人,但王家宗族家大业大,不容小觑,王父也疼爱这个出嫁女,只能离了。

    而后,这位王姑娘竟又大张旗鼓地和明武堂堂主的儿子往来,听说还要定亲,忠昭武馆这边就不乐意了,那位大少爷悔不当初,想重新娶王氏,几次抱着孩子跪在王家门外声泪俱下地做保证,称再不打她,一定好好和她过日子。

    一家有好女,自是百家求,两大武馆平日为了争个第一武馆的名头本就有龃龉,这回终于爆发。

    “听说那王氏生的国色天香,性子却刚烈……这下有好戏看了……”

    “王家还有一手采珠的好本事,他们怎么肯放人?”

    “这回也不知谁胜,我可给明武堂下了一注。”

    “听说赔率已经到三比五了,怎么都觉得明武堂能赢?”

    就有人神秘兮兮道:“还不是因为忠昭武馆那位大少爷前几天和一位北边来的高手过招,大庭广众下被一脚踢出去,听说内伤还没好呢。”

    船上一众人聊得厉害,姜遗光没在意,他并不打算掺和进去。

    游船一楼,同样有个高大男子缩在角落里啃烧鸡腿,听到其他人讨论着忠昭武馆大少爷被一高手打败的消息,嘿嘿一笑。

    船只很快靠岸,那高大男子把鸡骨头一扔,当先跳上岸,回头伸手在河里洗了洗,在衣服上擦抹干净。

    姜遗光顺着人流往下走,身边人还在讨论着两大武馆争霸一事,听说就在明天。

    他慢慢走下船,经过了在河里洗手的高大男人,那男人只见一双穿着粗葛布鞋的脚从眼前经过,顿觉眼熟,抬头看去。

    是个不认识的贫家少女,面黄肌瘦,五官有几分清秀。

    可老觉得眼熟。

    姜遗光余光瞥见了他,神色未变,本要直接离开,又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停下了。

    还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在哪碰见过他的洛妄对上他的眼睛,一拍大腿:“原来是你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姜遗光嗯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吗?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提到这事儿洛妄就心虚气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追问:“你不会想要反悔吧?”

    “怎么会,我这不是没吃东西吗?”洛妄狡辩,“没吃饱就没力气干活儿,哪里是反悔。”

    “我看见你吃鸡腿了。”姜遗光戳破他。

    “……我是没吃饱!”洛妄大声嚷嚷。

    岸边不能久待,洛妄起身跟在姜遗光身后,两人边说话边走。

    洛妄身上没钱。

    他总是攒不下钱,有钱了就去大吃大喝,没钱了就忍忍,实在忍不下去了,再去干点儿力气活,有时不高兴了,就去富贵人家摸点钱财,如此往复。

    洛妄一开始还蔫着,一听姜遗光要请他吃一顿饭,立刻抖起来了,吵着要吃鸡。姜遗光没什么偏好,带他在街上找了家馆子,当真按照洛妄的要求点了好几只烧鸡。

    即便是在馆子里,依旧能听到周遭食客热切讨论着两大武馆争美一事。六月天,热气蒸腾往上涌,店里佛龛也点上了香,白烟袅袅。

    那群人边吃边聊,吃得满头大汗后,店小二端了当地名点四果汤来与他们解暑。

    洛妄眼睛就飘过去,见着那白生生脆莹莹的四果汤,郑重道:“吃多了烧鸡火气旺,给我也加份那汤好了。”

    恰巧他的烧鸡上了,油滋滋亮汪汪的一只摆在大盘里,小二一手托一托盘,一托盘里放两只,稳稳当当从那群食客中过来,叫那群吃着小菜的人不住地咽口水,伸长脖子往这边看哪桌人这样阔气,若是位英雄好汉,也可去结交一番。

    待见到竟只有一对看着毫不起眼的年轻男女时,众人不禁大失所望。

    洛妄可不管他们怎么想,美滋滋地把四只烧鸡整整齐齐摆在眼前,先狠狠吸了口香气后,而后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吃的满嘴流油。

    正吃着,又听见那群人说起打伤了忠昭武馆大少爷的那个高人。

    “也是报应,听说是那高人在路边吃烧鸡,这位大少爷撞上了人,把他的鸡腿撞掉了,就惹怒了那高人……”

    “那高人一开始让他赔一只鸡,你说那大少爷赔了不就得了?还不肯认,这下好了吧……”

    “不愧是高人,不拘小节……”

    听着他们的话,姜遗光的目光渐渐聚焦在洛妄身上。

    “打伤他的是你?”他低声问?

    洛妄正吃得欢,抽空抬头点点:“那当然,我厉害着呢。”

    他煞有其事地说:“我看你也是个好苗子,那什么大少爷应该打不过你。”

    小二正巧来上第五只烧鸡,闻言嘴角一抽,忍着没说话,却叫那帮食客中的一个听见了,扭过头,上下打量坐在洛妄对面瘦高的“少女”,诧异道:“就她?一个女人还想挑谢大少爷?”

    其他人没听清洛妄的话,听了后也知道了,看这两人还是外乡人,皆露出嘲弄之色。

    “我们说那谢大少爷,也是拿谢大少爷和明武堂大少爷比,除了那高人和明武堂,其他人,还是个女人,就不要瞎显摆了。”

    “就是就是,就这小身板,能打谢大少爷?”

    “哈哈哈哈……”

    洛妄和姜遗光理都没理他们,继续吃吃喝喝。那群人当中有人多吃了几杯酒,摇摇晃晃走过去,撑着桌子又扫了眼姜遗光。

    虽然把脸抹黄了,头发也包在头巾里,可露出的那张脸五官细看下还是能显出几分清秀。

    “好好打扮,也是个小美人。”

    伸出手去就要摸“她”的脸。

    手腕被一只瘦削的手攥住。

    紧接着,他腹部一疼,还没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便飞了出去,砸在馆子当中圆柱上落下来,在地面滚两圈,昏过去。

    蹭一声,那桌人齐刷刷站起身,怒目而视,一人过去把那兄弟拖回来,其他人早已经把两人围住了。

    为首一人脸色不好看,拱拱手:“我这兄弟多喝了几杯马尿,得罪了阁下,可阁下出手也未免太重了。”

    “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这话是对着洛妄说的,刚才那人背对着挡住了视线,他们都以为是洛妄出手。

    吃得正欢的洛妄抬起头,满脸无辜:“你们说我?”

    姜遗光见他们对着洛妄去,自觉和自己无关,静静喝汤,一句话没说。

    洛妄指指姜遗光,说:“不是我,是他打的。”他只答应了杀人,可没答应还要背黑锅。

    小二怕他们打起来,远远看着,想劝又不敢上来劝。姜遗光神态自若地起身,向小二走去。

    “我先结账。”他这么说,“如果等会儿有打坏的桌椅,也一并算在里面。”

    说罢,从浅绿色荷包里取了碎银,一点点数给小二。

    “自己打了人,还要推到女人头上。吃个饭也要女人掏钱,你还是不是男人?”那群人顿时怒了。

    就连小二也用同情的目光看姜遗光。

    洛妄嘴里含着肉,看看这群人,又看看姜遗光,呆若木鸡。

    第190章

    一间安静的饭馆, 忽地大门被撞开,从里面倒飞出七八个人。

    行人纷纷侧目。

    那群人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痛,却也不敢进去找人麻烦,只能自认倒霉, 互相搀扶起来后往回走, 还要背个昏迷的兄弟。

    有几人心里不禁埋怨。

    “他作甚去得罪人, 这下连累得我们也挨打!”

    “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就该给他丢池子里泄泄火,省得惹祸。”

    “噤声!”同样被打出来的为首的人厉声道,“你们没发现那人就和我们说的那个高手很像吗?听他口音, 也是北方来的,也爱吃鸡,要真是他,我们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算人家开恩了。”

    “可是……也不能说这就是那个高人啊?他看起来哪有点高人的样子?”

    “一只手把我们全打出来了, 算不算高人?”为首那人说。

    想到这个可怕的可能性,一众人不禁一阵后怕,原先还打算和堂里告状,现在看来, 只能自认倒霉。

    洛妄把人都丢了出去, 嫌揪住那些人时沾了脏东西,和小二要了盆水, 洗洗手后。继续吃喝。

    这回小二也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不敢表露出什么,更加殷勤地侍奉, 还提醒他们:“二位客官要小心了, 那群人是义武馆出来的,要是他们回去找人来, 恐怕有麻烦。”

    义武馆和那明武堂又有些渊源,前者就经常在有人上门砸馆却抵抗不过时,去明武堂找帮手。这回要是把明武堂的人惹来,可不好。

    洛妄一听,吃得更快,转眼间桌上就只剩下三只空鸡骨,剩下两只让小二用油纸包了带走,拽着姜遗光就赶紧跑了,生怕再被人堵上。

    这边小巷子多,二人七拐八弯四处转,总算找了个无人的清静地,洛妄道:“说吧,你要我干掉谁?”

    姜遗光说:“荃州丁家村,一个叫丁阿婆的神婆。”

    洛妄一听就不高兴了,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你让我对付一个老太婆?”

    姜遗光没理会,继续道:“她有点危险,你此行小心。”

    “危险?还能有多危险?”洛妄哼哼一声,“行,最迟一个月,我把她人头带来。”

    姜遗光点点头,也不问他怎么会来到了这个地方,从荷包里又掏了二两银子给他,足够他坐船的船资和几天吃喝用度。

    “如果不行,不必强求。”姜遗光道,“碰上熟人,也不要透露我的行踪。”

    他装扮成少女后,一举一动皆带了女子的娇柔之意,看得洛妄牙酸,连忙一一答应下来,接过钱就走了。

    只要有钱,他才不管那么多。

    姜遗光和洛妄分开后,一路问路。

    衙门里看到的卫家祖籍地方早就换了名,昭西巷早就不在了,几经改换,现在叫阳正道。

    听说他要去阳正道,被问路的几个老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其中一个阿婆劝他:“那地方都是男人去的,全是武馆,你个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过去惹麻烦。”

    她眼睛有些混浊了,头发花白,抓着姜遗光的手,给他手里放了一小块糍粑:“娃娃去那里做什么?”

    姜遗光对她笑了一下,道:“去找人。”

    阿婆看他一个人上路,也不听劝,自以为明白了什么,摆摆手:“不要一个人去找哩,叫你阿爹阿兄一起,再不然,就先去武馆请点人手。”

    “那些学武的后生,可厉害了,又有好多忌讳,女人最好不要去武馆。”

    姜遗光道:“我知道了。”

    他没有吃那个糍耙,到巷子口时,看见有一个小孩蹲在石台阶前,自己和自己玩斗草,把糍耙给了小孩,自己走了。

    他不明白此地忌讳,问过路知道怎么走后,就往阳正道去。

    星州与荃州出同源,相同又有些不同,荃州靠海近,海娘子庙、天后宫极多。而这星州,走在路上放眼望去,每一两里路就有一间关帝庙,香火极盛。

    和本地风俗有关,拜关帝庙的看上去大多是习武之人,个子虽不高,身形却结实,紧绷绷的一身腱子肉,穿着颜色各异的短打,看上去像是标明不同武馆的衣裳,整整齐齐在庙外备祭品,上香,跪拜。

    不知道在求什么。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往阳正道中间去。

    一踏进阳正道,更觉不同,街道两边少了小摊贩,茶馆酒肆也少了,人却多了不少,顶着大太阳汹涌地往这边来,多是些结实精壮的汉子,也有老人。

    两排低矮的房子一溜儿从街头到街尾,中间各建了一间关帝庙,高大恢宏,金色檐瓦和朱墙在日光下刺目得紧。人高马大的赤面关公像斜斜相对,叫这原本宽敞的大道好似也变得逼仄起来。

    那些行人有些手里提竹篮,篮子里放香烛,跟着进了关帝庙,还有些继续往里,周遭尽是湿潮热气和人流涌动时的嘈杂。

    已经变成了武馆和关帝庙么?

    姜遗光听闻阳正道中有卫家祠堂,现在看来,应当是祠堂也迁走了。

    人群正好卡在一处路口,远处看到的两座关帝庙其中一座就在路口右边,有人把守着。姜遗光再往前走,就有两排人拦住了他,一队穿朱红,一队穿明蓝,看上去出自不同武馆。

    “回去,你不能进!”两队人异口同声。

    姜遗光看看其他人,问:“他们都能过,为什么我不行?”

    那两队人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哄笑起来。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女人不能进武馆,晦气。”

    “我们俩家的大少爷马上就要比武了,你这会儿跑出来要做什么?该不会是故意搅局吧?”

    “脏得很,出去出去。”

    那群人手里拿着长棍,凶神恶煞,却不敢上来碰他,生怕碰着了女人——要是这还是个来月事的女人,那就更晦气了,碰着了,他们的功可怎么练?

    姜遗光不想暴露身份,道:“我来探亲,我亲戚说他在这儿,不会耽误你们。”

    “探亲也不行,等我们比完了再来。”

    “也不是故意为难你,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女人不能进武馆,阴气重,要破功的。”

    “卯时比武,你等辰时来,兴许就比完了。”

    姜遗光没再坚持,转身往回走,恰巧从前头关帝庙里,猛地跳出来一个穿红衣的男子。

    那男子手里握了把长刀,正被后面的人追打,这一跳也没看清,正正好撞在要转身的姜遗光背上。

    姜遗光一旋身躲开,躲得及时,才叫那把刀只划破了衣袖,没有划到脖子。可周围人多,还是叫他受了点伤。

    姜遗光抬起手,看见一道长长的、不算太深的伤口竖在后肘部,缓缓流下血来。

    周围人神色大变!

    “爹!您别追了成不?我都伤着人了?”撞上他的人前一刻还在回头嚷嚷,后一刻看见姜遗光,瞳仁一缩。

    “女人?!”

    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刀,几乎是尖叫了起来:“女人怎么进来的?你们怎么把女人放进来了!!”

    关帝庙里随之冲出一个明显追打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见状也变了脸,大惊失色:“女人?!”

    “你们怎么不拦住?!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馆主同样气得跳脚,“还不快抓住她?”

    被他骂的一众武馆人惭愧不已,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了,伸手就要架起他往外丢,姜遗光躲开,自己闪身跑远。

    他还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变脸色,因为自己假装成了女子?

    “一定给我抓住她!”穿红短打的男人气急败坏,骂过自家武馆后,又去骂对面的武馆,“她肯定是你们派来的!好下作,知道自己比不过就用这种阴损的法子。”

    忠昭武馆的人哪里肯认?当即吵口,两边人你骂我我骂你,差点儿就要扭打起来。还是老馆主稳得住,愤怒过后,叫停了两边打斗,带着人气势汹汹往擂台去,准备先要个说法。

    他们的谢大少也在关帝庙里祭拜,先是给刀再开个光,又祈求关二爷保佑自己旗开得胜。两家庙不对门,因而谢大少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听手下人来报,才哈哈大笑起来。

    “真撞上了个女人?还砍出血了?”谢大少乐不可支,只觉得关二爷果然灵验,“女人血最阴,他的刀破了,看他还怎么和我斗!”

    路口,明武堂的人一窝蜂向姜遗光扑去,誓要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可令他们吃惊的是,这看上去不大的少女身形竟然无比灵活,他们怎么追都追不上,再绕进几个小巷后,那个少女竟然就不见了?!

    姜遗光躲在一条仅容一人过的狭小废弃的巷子里,那条小巷尾能通往其他小巷。他听到那群人还在找,听说还报了官,看样子,必得找出这敢冒犯他们大少爷的女人不可。

    姜遗光低下头,擦去脸上的姜黄粉,拆开头上裹的布巾,抖落头发上涂抹后看起来灰扑扑的尘粉和面粉,又换了个发式把头发扎成长辫,垂在身后。

    他早就做过准备,当初买的成衣正是用两件颜色不一的小衫缝在一起,此刻再把衣衫反过来穿。一切做好后,他看上去就和原来那个面黄肌瘦的平凡少女再没什么相似之处。

    姜遗光抚平裙摆,从小巷尾钻进另一条巷子里,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他实在太坦然,而模样又和原来的女孩完全不同,没有一个人认出来。正在搜查的明武堂的一群人看见他,眼睛都直了,为首的几个互相推拒两下,还是争出来一个人,问他:“这位姑娘,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和你差不多高的、穿绿色衣服的女子?”

    和他搭话的人脸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冲他笑:“那女的坏了这我们武馆的规矩,也就是明武堂的规矩,我们明武堂在找她。”

    姜遗光摇摇头:“没见过。”

    “啊?哦,哦……那……”问他话的男人不好意思地憨笑,“姑娘,你要是看见了,一定要告诉我们明武堂。”

    姜遗光点点头:“好。”

    多说多错,要是那群人还记得他的下裙和鞋子的样式,恐怕要穿帮。姜遗光冷淡回应后,转身走开。

    等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姜遗光跑得飞快。

    他决定等比武结束后,换一身男装再去看看。

    夜里也未尝不可,那条街上修了几家祠堂,祠堂里多半供着族谱,即便不是卫家祠堂,说不定也能看见和卫家有姻亲关系的人物。

    那厢,明武堂本想将比武延期。

    他们的大少爷刚把刀供奉完,转头就给一女子破了功,这让他们怎么甘心?

    可他们想延期,别说忠昭武馆的人不乐意,就是那群赌徒也不乐意——一旦延期,就意味着这一局他们为平局,要知道,可几乎是全城的人都下了注,他们怎么敢一挑满城赌徒?

    因此,这场比武依旧在卯时准时开场。

    只不过,这回比武双方的心境完全掉了个个儿。忠昭武馆的那位大少爷志得意满,自认为得了关二爷保佑——看以后这星州还有人敢说他们中昭武馆没有得关二爷真传?

    反观明武堂大少爷,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眼神飘忽,站在台上时还在心想,总忍不住凄惶担心,关二爷厌弃了自己,是不是他们哪里供奉得不得当?

    越是想越觉得能挑出毛病来,他供奉时态度好像有些不恭敬,上的贡品似乎不够新鲜,敬的香也没有拿最好的香,外面的弟子们还吵吵嚷嚷……细数下,难怪关二爷发怒。

    浑浑噩噩下,连请来做判的公认最有名望的十全老人说什么也没听清。

    阳光刺眼,晴朗无风。

    擂台下聚集了上百人,除了两家武馆外,还有不少在他们身上下注的赌徒。

    明武堂出的事儿没瞒住,传了出去,二人赔率也立刻掉了个个儿。有些不死心的一看明武堂众人丧气模样,又见台上大少爷同样心神不宁,心也凉了半截。

    卯时整,钟楼报时。

    “锵——”

    铜锣敲响,刺耳声传出老远。

    忠昭武馆的谢少爷当先出刀,雪亮刀刃几乎晃花人眼,平平向明武堂魏少爷拦腰砍去。

    魏少爷手里的刀下意识格挡上,两把刀相击,发出比刚才铜锣敲击声更刺耳的摩擦声响。

    方才还讨论得热闹的人群却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俱安静地盯着台上交缠在一起的两人,只觉得不愧是数一数二的武馆教出来的好苗子,这刀光剑影晃得他们根本看不清各自出了多少招,红蓝两色的人影更是在台上快到闪成了两团残影。

    谢少爷还受着伤,却越打越高兴。

    那头,魏少爷却越打越心慌。

    习武之人,最忌讳比武时多想,他明知一旦站在这台上,眼里就只能有对手和自己的刀,可偏偏他总是遏制不住的去回想自己从关帝庙出来时撞上的那个少女。

    女子的血最阴不过。

    他……他可怎么是好?

    没了女子,男人才能顶天立地刀枪不入,以他父亲为例,每次要比武前,必有至少三天敬关二爷,且不与女子同房,家中也设了一间“净屋”,若是有女子这时来了月事就要关在净屋里,以免阴气污浊了大好男儿的阳气。

    他的刀被污浊了……

    定是姓谢的这厮干的,故意让个贫家女来闯关,故意往刀上撞。说不定那女子身上还来了月事……

    高手过招,一招都不能输。他起先就慢了一招,后面再想讨回来就难了,一招一式皆被对面人卷入他的刀式中带着走。外行人看不出来,只以为他们打斗得精彩,内行人却知道,他眼看就要输了。

    终于,对方一刀落下,刀背砍中他脉门。魏少爷只觉手腕一麻,刀飞了出去,下一瞬,对方的刀就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对上了谢少爷得意的眼睛。

    “你输了。”谢少爷说。

    台下,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些在明武堂身上砸了钱的,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大吵大闹不休,认为这场比武不公。另一方哪里肯认!台上打完了,台下跟着闹,明武堂的弟子们起先有些灰溜溜的,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他们少爷武艺高强,不过是中了小人奸计,要是光明正大比武,忠昭武馆肯定要输。

    魏少爷也是这么想的。

    尘埃落定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嘲讽一笑。

    “谢家好手段。故意派女人来毁我宝刀,即便你们这回赢了又怎样?这种下作手段,关二爷不耻,我以后一定会赢回来!”

    谢少爷同样冷笑:“姓魏的,别输了就玩不起,我可从来没派过什么女人,是你自己不敬关二爷,才会这么倒霉走背运,依我看,你们这明武堂干脆改名叫明女堂得了,输了就跟娘们儿一样耍赖。”

    “呸!你才是女人!”魏少爷恶狠狠瞪他,“等着吧,等我找到那个女人,看你还认不认!”

    台下在明武堂身上押了注的,更是得了尚方宝剑般揪着魏少爷的刀被破了功这点不放。争执吵嚷个没完。

    魏少爷放过狠话,跳下台,阴着脸回了自家武馆。

    那头,谢少爷赢了也不高兴。

    姓魏的倒打一耙,这样一来,就算他们赢了,也会有人在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说他胜之不武。

    天地良心,他可没有派什么女人,一个王氏还不够让人头疼?

    “去,叫人跟着明武堂一块儿找人,各个分堂都吩咐下去。”谢少爷满肚子火气,“我这回就要让姓魏的知道,我赢了他,那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赢的!”

    姜遗光还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撞上人,竟引得这帮人不依不饶了。

    他去成衣铺子买了男装,回客栈换上,同样把脸抹黄了些,眉毛用石黛涂得又粗又黑,确保看上去不大像后,算着时间出门去。

    一路上的听闻,从两大武馆比武,变成了“明武堂被忠昭武馆算计才输”,街头巷尾,全在议论此事,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但几乎所有人都想着找出那个女人来,押到官府,上个拶子,保管她什么话都招了。再不济,给明武堂出出气也好。

    这个自私又歹毒的女人,可是毁了一家大武馆啊!

    第191章

    明武堂人真的报了官, 本地县太爷和两家武馆都有些关系,便也真煞有其事地发了海捕文书,全城捉拿女子。

    “女子”已经换回了男装,光明正大走在街上。

    他的模样和当地人有些不同, 粗看不显, 细看才能觉出。寻常人不在意, 却瞒不过一些眼睛厉害的人。

    姜遗光谨慎地避开了先前请洛妄吃午食的馆子,没往那边走。可架不住被洛妄打出去的义武馆的那帮人,他们起先打消了心思, 只打算自认倒霉,谁知道明武堂又报了官,连忙把这事儿报上去。说自己等人在街边一间馆子里看见了这女人。

    但凡一男一女单独出行,必是要被人误会的。更何况他们吃饭竟是那女子付钱,义武馆的人便认定他俩一定有什么关系, 说不得这女人的功夫也是那男人教的。

    忠昭武馆既想同样逮住捣乱的女子,也想抓住敢打伤他们大少爷的人,这下好了,发现他俩可能是同伙, 顿时比明武堂还要积极几分。

    重赏之下, 越来越多自称见过他俩的人往两家武馆报信去。

    洛妄才上船,准备去荃州呢, 船就被扣下了。船头十来个官兵连同几十号武馆的人严阵以待。

    洛妄琢磨着摸清状况了再跑,乖乖跟着下了船,倒叫一群人有些怀疑。可他一下船, 为首的谢少爷一见这人熟悉的人, 腹部被踢了一脚的地方就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没错,就是他。

    谢少爷连忙迎上去, 拱手扬起笑脸:“高人,实在打扰了,鄙人最近正在找一女子,听闻您和那女子有些渊源,只好出此下策……”

    他三两下说明来意,希望请洛妄去府上坐坐,要是能提点他一二,那就更好不过。

    至于他为什么会以为洛妄会指点自己,谢少爷却是认为自己原来和高人打过一场,多少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再者,和高人同行的女子坏了对面魏少爷的道行,让自己获胜,想来看明武堂不顺眼。

    自己努努劲儿,说不定能把人顺过来,到时,忠昭武馆添一员大将,岂不妙哉?

    他本就不认为脸面是什么要紧事儿,先前想请王氏回家时,不也把自己的脸往地上踩了?这会儿想请尊大神,不拿出点诚意来怎么行?

    他姿态放得很低,拍拍手,身后几个下人从马车上取出半人高的漆盒,打开盖,顿时,浓香扑鼻。

    洛妄咽了咽口水。

    谢少爷一脸得意,面上姿态更低,腰弯得几乎弓下一半,就差把人供起来了。

    他看出这高人豪放不拘小节,爱吃烧鸡,提前让人去最好的饭店买了不少,这才敢出来。

    洛妄心里很犹豫。

    他答应了不会把姜遗光说出来。

    可这人给的实在太多了。

    姜遗光只请他吃了五只,这个人买了有五十只吧?

    洛妄心想,反正这群人也打不过他,他先去住一住,要是这群人闹什么事,自己再赶紧跑。

    再说了,自己答应的是一个月内。

    从这里去荃州一天不到,不急不急……

    想到这儿,洛妄渐渐从心虚变得理直气壮,矜持地点点头,大手一挥:“行,走吧。”

    如果他的眼睛没有死盯着那几个漆盒,说不定会更好些。

    谢少爷喜上眉梢,恭恭敬敬地把洛妄请上轿,连声嘱咐车夫好好赶路。

    ……

    荃州。

    黎恪一觉睡到了下午。

    起先,其他几人以为他体弱,加之最近的事闹得他心力交瘁,便没叫他起来。直到看见他醒后慌慌张张的模样才发觉不妙。

    “你的镜子不见了?!”其余三人大惊。

    “是,我清楚地记得放在枕下,一觉醒来后就不见了。”黎恪从最初的心慌中清醒过来,“我并不嗜睡,不该睡这么晚才是,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拿走了镜。”

    这间客栈都被九公子包了,除了那几十号护卫外,就只有店里的厨娘、小二和几个干粗活的苦力。

    如果只为求财,应该去找九公子。如果是专门为了山海镜,四人中偷谁的不好?偷黎恪的?一定是知道些他们的底细,明白黎三娘和九公子不好惹。

    他们住在同一层相邻的四间房,寻常人偷摸进他们任何一间房都一定会被察觉,干脆借职务之便光明正大进。

    “至于为什么不是兰姑,或许因为那人是男子,进出女子房间恐惹人注意。”

    几人迅速确定了范围,待发现店小二又换了个人时,更确定了。

    逼问客栈掌柜,掌柜却说他也不知。

    上个店小二回家探亲了一直未归,又来了个以前小二的亲戚,他看那人做过这行,会看脸色,能端茶倒水,就先顶着用了,哪里想到他还能偷了贵客的宝物?

    “他……他是丁家村人。”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掌柜的在黎三娘冷厉的目光下发抖,却依旧哆哆嗦嗦地劝他们,“丁家村的人受丁阿婆庇佑,你们是外乡人,就当破财消灾了。”

    “破财消灾?”九公子把这话在嘴里绕了两圈,“你说得倒轻巧。”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最近正因为姜遗光一事心里有火呢,正巧,这丁家村撞上来。

    再一想,姜遗光起先就被原来丁家村的小二哄走,才被追杀。现在又盯上了黎恪……

    现在最要紧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山海镜?

    他们对这镜子知道多少?

    本地同样有天子近卫的产业,姬钺原先不想打扰,现在不说也不行,带着三人按照近卫和入镜人才明白的印记暗号,找上了一家布行。

    丁家村中,偷了镜回来的小二还有些后怕。

    那几个外乡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虽相信丁阿婆能庇佑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惴惴,自己黏上一圈胡子,又把脸涂得黑黢黢,总算放下心来。

    听说丁阿婆找自己,估计是要给什么奖赏,小二高兴又忐忑地去了,进入院中,脸上的笑才止住。

    上回那个姓姜的小子大闹了一场,还放出了井里的东西,实在该死。

    他也不知道井里有什么,只是,在他小时候,长辈们提到这口井时,一个个都讳莫如深,不能直呼井名,不能不敬,不能用手指等等。

    一日又一日的反复提及的忌讳,让这口井成了所有人的禁忌。他虽仍旧不知道井里是什么,却也明白,里面估计是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旦放出来,所有人都要大祸临头。

    他又用敬畏的眼神望了眼那口井。

    他没说的是,其实他小时候就很怕这口井。不光是他,院里很多小孩儿都怕,只是都嘴硬,不肯说。好在长辈们很满意他们对井的畏惧,甚至巴不得他们越怕越好,没有要求他们一定要做什么。

    长大后,他以为自己不怕了。可现在,那股畏惧的心悸感又一点点攀升了上来。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口井摆在这圆圆的院里,像只看着他的黑漆漆的眼睛。

    奇怪……院里很安静。

    平常有这么安静吗?

    他打了个寒颤,移开眼去,不再多看。

    在他将要转头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那一瞬间从脊背蹿升上的寒意叫他顿时浑身发毛,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回头看去。

    什么也没有。

    八角边井盖盖得好好的,风平浪静。

    可……小二在刚才扭头的一瞬间,明明看见井边坐了个黑衣服的女人。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阿婆叫你上去。”

    有人一拍小二的肩,后者差点跳起来,心有余悸转过头,发现是住在自己往右数第八间房的邻居。

    邻居奇怪:“你怎么一惊一乍的?胆子变小了?”

    “去去去,是你走路没声儿。”小二见着有人,还安心些,插科打诨两句后,匆匆忙忙上楼去。

    到了二楼,他习惯性往下看。

    邻居还站在圆形的院子中间,仰起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笑。

    太阳很大,地面照的刺眼的一片白惨惨。

    他站的地方没有影子。

    那张熟悉的脸在阳光下好似点燃的蜡,融成一片,模糊得看不清。

    小二脑袋里“嗡”一声炸开。

    他才想起来,这邻居早就死在了前些日子对姜遗光的追捕中。

    他还给对方坟里填了土……

    那他看见的人,是谁?

    一想到这个问题,小二便觉得刚才被拍过的地方冷得刺骨。在那瞬间他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丁阿婆的门外,哭着喊着求丁阿婆开门救救自己。

    “哭什么?”只有半人高的门里传来丁阿婆苍老的声音,比原来更沙哑,粗粝,好似在海边沙中磨过一轮。

    “丁阿婆,救我,刚才我看见了阿翔哥的……”

    “闭嘴!这也是你能胡说的?”丁阿婆严厉打断他,“进来,我给你驱邪。”

    什……什么?

    进去?

    丁阿婆的房间是整座土楼大院里比那口井更禁忌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进去过。

    小二早吓破了胆子,一心想找丁阿婆,可现在让他进去,又犹豫了。

    望着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的小门,心如擂鼓。

    第192章

    小二在原地, 犹豫许久。

    背渐生冷汗。

    从小到大,长辈们都告诉他,一定要听丁阿婆的话。

    官府的话可以不听,丁阿婆是受上天指引之人, 能识天机。她说了什么, 绝对不能违背。

    可他就是有一种直觉。

    自己要是进去, 一定会死!

    上上下下的楼梯口冒出几个人影来。大家都是在土楼中长大的,彼此相熟,有几人听到了丁阿婆的话, 连忙使眼色让他进去。

    他们心里还羡慕呢,毕竟整个院,乃至整个宗族中,都没有人进去过。

    谁也不知道丁阿婆活了多久,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庇佑村子的。大家只知道, 她是唯一一个能以女子之身上丁家族谱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族长也要在她面前低头的女人。

    该不该进去?

    小二的眼里带了恐惧。

    他没有办法和那些人说自己的恐惧,真要讲,他也说不上来。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安静的土楼, 邻居族人们熟悉的面庞,他们是活人, 没有死,太阳照出了他们的影子,他还是觉得慌。燥热的天, 日头明晃晃刺眼得很, 一滴汗从小二额头落下来,滴进眼睛里, 酸涩酸涩的,鼻子里闻到扑面而来热腾腾的灰尘气。

    他顾不上眨眼睛,也根本不敢眨,害怕眼前的人也是错觉,自己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快进去!”

    小二发呆得久了,眼前邻居笑着推了他一下,转身趿拉着鞋,扇着蒲扇,拖拖踏踏下楼去了。

    “进来。”

    丁阿婆粗粝的声音在木门里响起。

    小二头皮发麻。

    他一点点不情愿地往前挪,来到了门边。

    那道门很窄,很小,只够小孩子进去,偏偏门槛又高,新上了红棕色的漆,还有股刺鼻味儿。

    他蹲下去,把开了一道门缝的门慢慢推开。

    一股凉意从里面扑出。

    他不敢多看,低着眼睛勉强伸出一条腿跨过高高的门槛,侧着身把脑袋伸进去后,另一条腿才跟着伸进去。

    门发出吱呀声,缓缓合上。

    传出啃骨头的嘎吱嘎吱声和老太太快活地笑。

    一个人的失踪算不上什么,受伤的丁阿婆出山了,气色比原来更好。至于那小二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

    “他被丁阿婆叫去干事了,好得很哩,哪里要管?”小二的爹满不在乎地摆手。

    ……

    九公子先派了一人偷偷潜入丁家村。

    他们想知道丁家村的丁阿婆是什么来路和山海镜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知道镜子?

    被他派去的人是衙役举荐来的,是个身高不足五尺生了一张嫩脸的侏儒,充作小孩儿去丁家村不易被人警觉。给他说过那小二的样貌口音后,侏儒就领命去了。

    孰料,那侏儒去了就没有回来。

    星州那头,姜遗光蒙面趁夜偷溜进了明武堂。

    明武堂堂主姓魏,魏家祠堂在关帝庙后。静悄悄穿过外头满是香火味儿的塑像和大堂。即便是夜里,关帝庙中依旧点着香烛,灯火通明,鲜花常供奉。

    黑夜中,烛光微晃在关二爷赤红威严面庞上,多了几分令人发毛的可怖。

    关帝庙两边连着长长围墙,翻过去后,祠堂紧闭着,姜遗光像一道月光下灵活的影子跳上屋檐顶,轻轻踩着屋檐顶来到天井,沿着墙壁悄悄滑进去。

    和预想的一样,没有人。

    祠堂是一宗根本,轻易不能开。即便要有人看守,也只能在外,不得入内。

    天井前摆着一人多高的香炉,两边挂彩幡,彩幡旁又是两道对联。往里看去,则由下往上层层堆叠了不计其数的赤色木制牌位,上面记载了魏家先祖的名号。

    案桌上,正正好摆放了族谱,一本就有一指节厚,整齐摆放好几本,上面落了层薄灰,摸上去还带点儿湿捻——这两天雨大,湿潮。

    姜遗光心里有了底,按着圣德年间和卫善元同时期的时间找,从后往前翻。

    翻着翻着,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十几年来还好,越往前翻,魏家人似乎活得越短,尤其在帝位交替时,那段时间记载的魏家人甚至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只能留下少妻幼子,至于死因,无一例外都记载着病逝,什么病,却也没说。

    后面渐渐好起来了,五六十岁的长寿老人多了些,子孙却少了。

    姜遗光把这个疑惑放在心里,又往前找。

    目光一凝。

    圣德二十五年以前,魏家族谱缺失了一大块——全是空白。

    空白的不止一本,再往上翻一本,竟直接整本都是无字书,似乎摆在那儿只是充个样子。

    怎会如此?

    他来魏家找族谱,不过是为了看看卫善元那会儿有没有什么同时期人,好沿着这条路往下找,还能根据族谱自己编一两个身份,好进魏家一探。

    可现在,魏家这片全是空白,反而叫他有些迷惑。

    他把这事儿记下,翻过墙往外走。

    魏家很大,从祠堂出来后,姜遗光又顺道去了一趟谢家。

    这两家在本地扎根已久,一直敌对,布局却相似,同样建关帝庙,关帝庙后是本家祠堂。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本家多受些关帝香火熏陶才如此。

    谢家祠堂里的族谱一并被翻看过。

    古怪的是,和魏家一样,谢家祠堂族谱上圣德二十五年前的记录同样一片空白,却还要用族谱本装着,煞有其事地放在那儿。

    本地宗族势大,寻常人知族法家规而不知国法王法,族谱轻易不能动,唯有族里添新丁,或有族人做出大事儿才能开祠堂,取出族谱记一笔,以供后人瞻仰。

    姜遗光把族谱放回去,心里在想魏家和谢家其中关联。

    圣德二十五年乃至这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谢家祠堂后挖了一条池子,姜遗光翻过墙后,本想直接离开,余光一瞥,却发现池边坐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还在吃鸡腿,吃得很香,身边放了半人高的漆盒。

    姜遗光悄无声息过去,发觉他身边无人后,爬上树,悄悄捡起一块小石头往他手里的鸡腿上掷过去。

    “谁?”那人警觉回头。

    对上树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后,警觉立刻变成了心虚。

    “你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大晚上的,你翻过来做贼啊?”洛妄压低声音说。

    姜遗光道:“我听说你在这儿,来催你。”

    他要用洛妄试探那个丁家村。洛妄身上有些古怪,那丁家村也是,如果以洛妄的身手都逃不出来,他恐怕就要用另外的方法对付丁阿婆了。

    洛妄不情不愿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月,这才不到两天呢,有什么好着急的?”

    “我的确着急。”姜遗光说,“曾经有个人答应第二天借我一样东西,结果一个月了也没去。你不会这样,对吗?”

    洛妄一听就急了:“我肯定不会!”

    但他又忍不住开始嘟嘟囔囔:“可我总得也休息一会儿吧,你不让我吃好睡好,还不允许我让别人给我吃好睡好了?”

    “再说了他们都在找你,你突然跑过来,也不怕他们抓住你?”

    姜遗光摇摇头:“他们找的是个女子,我并非女子,不怕。”

    就算真找到了也无所谓。

    被姜遗光催了又催,洛妄不得不非常艰难地起身,他也不走大门,带着姜遗光飞檐走壁,翻墙出了谢家。

    次日,谢家热闹起来了。

    先是拜关帝,拜过后,谢老爷告诉下面人,谢家大少爷光明正大地赢了魏家大少爷。

    而后,谢老爷昭告众分武堂的堂主们,他们大少爷虽然被一高人教训,可也算不打不相识,凭借诚意把那高人请了来,之后那高人就会在谢家的忠昭武馆坐镇,或许还能指点一二。

    有了这高人,想必魏家的武馆再也比不过他们了。

    常年受明武堂气的一众汉子们连声叫好。

    谢家老爷继续说,那高人颇有风范,喜怒不定,绝不能冒犯了他,违者,废了武功,逐出武馆!

    这话一出,众人自然纷纷道不敢。

    等把那高人的脾气忌讳等一应说明白了,谢老爷估摸着那高人也该起了,带上儿子,和几个识趣的武馆学徒往高人住的院子里去。

    刚进院子,谢老爷就看见在里面团团转一脸焦急的婢女,不免沉下脸斥责:“怎么回事?不进去伺候,在这里乱转什么?”

    那婢女都要哭出来了,腿一软,直接跪下:“老爷饶命……那高人不在屋里,奴……奴不知他去了何处。”

    “什么?不在?”谢老爷还有些不明所以,“他去哪儿了?”

    婢女不住摇头:“奴不知,奴一早就来了,在院里一直守着等他传唤,可一直没声,奴就斗胆进去了。谁知道……屋子里没人,床铺也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不可能!他昨天还在!”谢少爷哪里肯信,大步往屋子里去。

    门没关,里面确实没人。

    床铺整整齐齐,冰冷的。

    “他……他走了?”谢少爷的猜测成真,顿时勃然大怒,再看门外哭哭啼啼的婢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窝心一脚踢过去,“你还有脸哭?定是你伺候的不好,才把那高人气走了!”

    又是气,又是慌张。

    这可怎么办?

    他可是说好了要把高人带到魏家去好好炫耀一通的,他还计划了把自己妹妹嫁给他,让高人也成为谢家人。阿芜性子温柔又能干,会算账会掌铺子,配得上那高人。她也愿意了。

    至于之前那个女人?听说貌若无盐,哪里比得上阿芜美貌?到时让她做个平妻已是天大的恩惠……他把一切都想得很完备,谁知,那高人竟在夜里悄悄走了?

    第193章

    京城外, 这一个月来也不太平。

    白冠文身死,二皇子亦为赤月教所困,朝阳公主亲自带兵南下,和林蒙恩将军汇合, 一并剿匪。

    容大将军的女儿亦是位巾帼英雄, 跟随朝阳公主南下, 听闻还是她找到了二皇子,立了大功,深受公主器重, 二皇子也对她感激不尽。

    容楚岚却不好受。

    公主特地把找到二皇子的消息放出去,却没有说出来,二皇子陷入昏迷中,长眠不醒。

    公主拨了人去照顾,周围人都封了口, 绝不允许外传。即便每日给二皇子喂药喂汤水,二皇子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他若再不醒,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公主知道二皇子的昏迷有鬼祟作祟的因素,她本想着叫容楚岚来, 可容楚岚在收鬼后不久就进了死劫, 至今未归。

    容楚岚的那一面山海镜,也被她命手下放好了, 任何人不得靠近。

    不是山海镜的主人,拿着它只会招祸。可即便公主防范的这样小心,她依旧察觉到了有什么不一样的气氛, 在他们暂住的官衙内弥漫。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

    朝阳公主身边一直围着许多人, 每日围着她说话,逗她开心。至于如何寻找赤月教余孽一事, 自有当地官府和林蒙恩去做。

    为了让她在父皇面前说好话,他们是绝对绝对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的。

    朝阳公主日日去探望二皇子,自己也跟着憔悴起来。

    她很明显地开始不安。

    她感觉到,这地方阴气渐重,有什么东西在看她。她能察觉到那种无时不刻不在的目光,可无论她怎么回头去看,却都看不见。她有时闭上眼,就会想象到有一样很尖锐的东西从天而降,直接将自己劈开两半,她站在水塘边时,又会幻想池边有一只手突然抓住自己的脚把她拽下去。

    她知道那些都是假的,都是自己的臆想。公主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这样臆想的,都是那些阴气影响了她,可她依旧无法遏制住。到最后,甚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有个血淋淋扭曲爬动的尸体。

    公主也和二皇子一样,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她想回京城,京里有众多持镜人,很安全。

    可她不能回。

    贸然带着昏迷不醒的二皇子回去,陛下一定会厌弃了二哥,说不定还会厌弃上她。她只能小心地藏着消息,一边让林将军去逮捕余孽。

    要是在二哥醒来前,林蒙恩能够抓住赤月教余孽,最好是抓住那个教主,到那时她再回京,便可万无一失了。

    朝阳公主不是没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她日复一日担惊受怕,整个人战战兢兢,可她根本没法不怕。即便是吃饭喝水,有时随手端起的茶杯里往里看去也会看见里头装着的不是茶而是血,再看过去,却又只是一盏清茶而已。

    她开始害怕独处,夜里也要点许多灯,拿不透风的纱罩笼着,摆了一圈儿在屋里。六月的天,还在屋里点那么多盏灯,难免酷热,又不得不摆放许多冰盆。夜里一进屋,就是冰盆融化后湿淋淋的水汽和许多烛火聚在一起散发出的热气,夹杂在一起慢慢侵来,令人不适。

    容楚岚依旧没有回来。

    这一天,公主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眼前景象又一次变得模糊,好像一张画被撕碎后又泡了水揉皱似的。再睁眼看去,眼前正在吹拉弹唱的女子们皆笑意盈盈看来。

    她们的容貌是那样清丽,身段柔软,明眸含秋水,抚琴、吹箫、吹笙,丝竹之声靡靡,一旁有女子翩翩起舞,水袖翩跹。

    公主却有那么一瞬间,将眼前歌舞美景幻想成了狰狞惨白的鬼怪。

    她依旧听见了那古怪的声音。

    好像就在耳边,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似的。

    很熟悉,刺耳又难听。

    硬要说的话,像是长指甲划过粗糙的木板、钝了生锈的刀刮擦过石面,那种叫人浑身发毛的不舒服的声音,时不时的,在公主耳边响起。

    清晰又微弱。

    左看右看,没有人发出奇怪动静。

    唱歌的,奏乐的,跳舞的,端茶倒水的……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儿。

    可她就是听见了!

    “是谁!”朝阳公主原本安安静静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不知梦见了什么,猛地惊醒,左看右看后,忽然大叫起来。

    执扇侍女惊得往后坐倒,连忙起身跪在榻下:“公主,怎么了?可是奴奴伺候得不好?”

    其余正奏乐起舞的歌伎舞女们亦被公主下了一跳,立刻停下动作战战兢兢跪下,乞求公主原谅。

    公主没有理她们,还在不断张望,目光冷厉:“刚才是谁在吵?”

    吵?

    可明明没有人说话。

    也是公主自己说要听乐的。

    几个歌女心里叫苦不迭,依旧膝行着爬上来,连连磕头:“公主饶命,是奴伺候得不好。”

    “是奴的粗鄙乐声扰了公主……”

    “不是你们!闭嘴!”朝阳公主胸膛剧烈起伏着,仍旧不断往四周去看。

    不会错的,她又听到了。

    没有人发出动静,底下的人都跪的好好的,她们的手指甲都很漂亮,没有人往地上挠。

    那她听见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又是那些东西吗?

    是谁?

    为什么不出来!

    公主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着嘴唇,神情恍惚。

    底下人一动不敢动,都等着公主发落。

    半晌,公主的贴身侍女小心翼翼问:“公主?”

    朝阳公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梦里有许多她似乎见过又忘了的情景。

    她梦见自己的幼时,父皇牵着她的手去见了一个什么人,她听到了那个人说的预言。

    她是知道预言的,她也知道,她的大哥能够成为太子,正和这预言有关,并非因为他嫡长子的身份。

    奇怪,他们都知道这个预言,为什么她却忘了做出预言的人是谁,也忘了这预言是什么。

    她心里想着,一旦违背这预言一定会遭到报应,可她却根本不知道这预言说了什么。

    梦里,薄汗如瀑,打湿绸衫。

    浑身黏腻得不舒服,仍在出汗,侍女们替她擦身,擦过一次又一次,大夫说公主是受了惊吓,心悸昏倒。这段时日,公主的异常她们看在眼里,可她们却根本没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不明白公主在害怕什么。

    夜深了,公主的呼吸平稳下来。

    朝阳公主的梦渡过得飞快,还没等她响起什么预言,又看见自己站在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前,她好像自上往下俯视着自己。在镜子里,还有一个自己,这样一来,就有三个朝阳公主了。

    可镜子里的朝阳公主,面上平滑一片,没有五官。

    她看见镜外的朝阳公主摇摇欲坠,一头扎进去。

    而后,她也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中,不断下坠……下坠……

    她猛地醒来。

    屋内点了灯,亮堂堂,又热又冷,身上再次出了一声冷汗,发髻被拆下了,长发湿淋淋地黏在脸侧。

    屋内守了两个侍女,一个趴在床边,一个睡在床边塌上。即便她醒来了,这两人也没醒,面朝下,静静睡着。

    “水……”朝阳公主只觉喉咙如火烧,艰难开口。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理她。

    她只觉得自己身子愈发沉重起来,身上薄被捂出了一身汗,可被窝里却冷得厉害。

    “水——”朝阳公主挣扎着要起来,可不论她怎么动,都动弹不得。被窝冷浸浸,好似泡在了水里,两条腿冻得发僵。

    她又听见了古怪的抓挠声。

    像是有东西藏在床下,用指甲挠床板。

    “来人!”朝阳公主不断地大口喘气,“快……来人……”

    她不去想那抓挠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她已动不了了,只能徒劳地叫着,渐渐的,她瞪大了眼睛。

    盖在身上的薄被渐渐鼓起。

    身上压得更沉,湿冷冰寒,一股水腥味儿从被窝里传来,她死死地盯着被窝鼓起的地方,她想移开眼睛,或是闭上眼不去看,可她又不知为什么仍旧死盯着看,不敢移开。

    被窝隆起。

    露出漆黑的发顶。

    朝阳能感觉到那个东西脑袋以下的躯体又湿又冷,绵软的,像一只绵冷的鱼在被窝里古怪诡异地扭动。慢慢的,那颗脑袋一点点从被窝里爬出。

    它仰起头,对朝阳公主笑了笑。

    它的脸还在往下滴水,脸上好似没有肉,只有一层僵白的皮包住了头骨,眼眶黑洞洞,湿嗒嗒黏腻好似还带着水草的漆黑长发蜿蜒爬下。

    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赫赫”声。

    朝阳公主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想要尖叫出来,想逃跑,可她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东西趴在自己身上,仰着头冲自己笑。

    不……

    不要……

    救我……

    谁来救救我!

    “砰——”

    朝阳公主近乎绝望之际,大门被用力推开,面上犹带憔悴之色的容楚岚直接闯了进来。她还带着些微喘,手里拿了面镜子。

    在她身后,跟着十来个侍女。

    容楚岚推开门的一刹那,趴在她身上的那东西便犹如一道轻烟般消失了。

    薄被轻飘飘重新落在她身上,她心有余悸往门口看去,因眼里冷色未散,容易叫人以为她因被吵醒了要发怒。

    容楚岚才从镜里出来,加之侍女们和她说过这几天公主的诡异之处,她依言去拜见公主。可她几次敲门都没动静,这才决定强闯。

    “公主。”容楚岚抿抿唇,跪下请罪,“遵公主命,小女出来后便直奔公主所在,扰了公主安眠,还望恕罪。”

    “进来吧。”公主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方才,她真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儿。

    她说:“你做得很好,进来吧,陪我睡会儿。”

    至于那两个侍女……

    她们仍旧一动不动,面朝下趴着。

    公主坐起身,对门外十几个侍女吩咐:“把她们带出去。”

    侍女们接连进入,当中一个先扶起趴在脚踏边的女子,心里就是一慌。

    这人的手怎么这么冷?

    把那女子翻过来,其余人一愣,紧接着便是尖叫。

    无他,这两女的脸都好似被虫蛀了般,翻过身后,竟是镂空的一张脸。

    “闭嘴!把她们拉出去,烧了。”公主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威严,“一个字都不准往外透露,违命者,死。”

    那些侍女们不敢叫了,满脸惊恐,她们害怕这两具古怪的尸体,可又不能不听公主的命令,只得忍住恶心和恐惧先拿了帕子绑住尸体的脸,再一起抬出去。

    容楚岚在暗中用镜子照了照那两个死去的侍女,没说话。

    她没照出什么来,想必不会有事。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群人出去,待她们走后,才微微拧眉。

    走在最后的侍女,为什么她走路的姿态有点古怪?

    僵硬地一摆一摆,活像个被吊着走的木偶。

    待最后一人踏出门槛,容楚岚低头看了眼她的脚,才发现问题。

    走在最后穿粉色衫子的那个侍女,她的脚跟自始至终都没有落过地。

    “等一等!”容楚岚冲过去,手里镜子直接扣上那张脸。那侍女顿时干瘪下去,轻飘飘落地。

    变成了一张没有脸的小像剪纸。

    容楚岚心跳得很快,那群离开的侍女们以为是在叫她们,顿住等吩咐。容楚岚这回不敢大意,把那群人都照过一遍,才放她们离开。

    她回到公主床边坐下。

    朝阳公主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的古怪,感叹:“还好有你在。”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不能让容楚岚再多收鬼。

    收鬼越多,入镜越频繁。今日要是容楚岚没及时回来,她岂不是会落得和那两个侍女一样的下场?

    容楚岚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恨意。

    面上恭顺道:“公主抬爱了。”

    她知道公主想要什么,她也听侍女们说过,道:“若公主不嫌弃,明日,我再去看看二皇子。”

    “去吧,能解决最好。”朝阳公主叹息一声,“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

    荃州,丁家村。

    洛妄不需打扮,他就是个乞丐,有手有脚的高大乞丐,花光了钱,沿途偷摸着进了丁家村。

    丁家村里没人发现他,他一直藏在外面的树林子里,靠鸟蛋和生蛇充饥。

    他拿过颗麦芽糖哄村里出来的一个小孩儿,知道村里大概有多少人,那丁阿婆住处的大致方位后,决定今晚就动手。

    虽然村里的土楼本就是为了抵御外敌设计,门一关,从里面探出各种□□,立刻就能变成一座堡,可洛妄还是想试试。

    是夜,他在地上又滚了几圈。

    浑身黑漆漆、脏兮兮,悄悄潜进了丁家村。

    同样一个夜晚。

    黎三娘和九公子换上夜行衣,同样悄悄潜入了丁家村,往村中丁阿婆住的土楼方向去。

    村里很安静。

    人和狗都睡了,只有树上蝉鸣聒噪得吵人。

    洛妄走得比另外几人快些,他一路在普通砖瓦房顶上奔跑,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他很快找到了小孩儿说的土楼,最大的那座。外面门紧闭着,数丈高环形的围墙,墙面砌得整整齐齐根本没有落脚处,难以攀爬。

    这却难不倒洛妄。

    他悄悄往上爬,一直爬到墙顶后,探头往里面看。

    院子里,八角井边,坐了一个黑衣服的女人。

    太怪了,竟然让女人守夜?也不是过年啊。

    洛妄想不通,但他不打算因为一个人就放弃。他悄悄从身边捏下一块小石头,抬手一掷——

    石头带着轻微破空声击穿了女人的脑袋。

    她软软倒下。

    洛妄这才翻进来,踩在屋檐顶,翻进二楼的围栏内。

    他有点犯难。

    这里这么多屋子,就算姜遗光和他说了丁阿婆住哪一间,也难找着。

    洛妄正在思索,回想着姜遗光的话。

    “……井不在正中,有一点偏斜,离井最近的二楼,旁边有一条窄楼梯,那道门比其他人住的房门矮一半……”

    井?

    洛妄站在走廊里,向那口井看去。

    月光下,那口八角井封死了盖,的确更靠近一边。

    洛妄察觉到了不对劲。

    刚才被他杀了的黑衣女人,不见了。

    第194章

    洛妄忍不住趴在围栏上往下看。

    那个黑衣服女人真的不见了。

    空旷院子被圆围墙框住, 白惨惨月光照下,井边什么也没有。八角形的井,怎么看都像是一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洛妄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他猛地扭头去, 身后空无一人。

    再转回头, 一张苍白的脸从他眼前飞快闪过, 消失不见。

    即便是向来吊儿郎当的洛妄,也不知不觉收敛了神色。

    他感觉到了不安,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冰冷一片。他觉得有东西好像在看着自己。

    是那口井, 还是别的什么,他也不知道。

    洛妄这才明白,姜遗光告诉他的小心行事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小心人,而是要小心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整个村子都有点古怪。在遇见赤月教以前, 他从未见过这种怪事。但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撞上这等常理根本无法解释的诡异事儿。

    洛妄难得陷入了沉思。

    他找到了小门,可那扇小门给他一种格外危险的感觉。他甚至感觉,如果自己推开了那扇门, 一定会死!

    要不要回去?

    为了几只烧鸡和几两银子, 赔命不太划算啊……

    正思索着,身后无声凌厉劲风直冲他后颈袭来——

    洛妄闪身避开同时伸手攻去, 发觉是一对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一击不中,他们也有些诧异,同样躲开。三人在一瞬间交手数招, 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退开了。

    黎三娘和九公子是因为认出了洛妄。

    九公子主动摘下面罩露出脸, 以气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洛妄也认出了他,刚想说自己被姜遗光邀请来杀丁阿婆,又想起姜遗光的嘱咐,憋住了没说,反问道:“你又怎么在这里?”

    九公子道:“来找东西。”

    洛妄问:“找什么?”

    九公子道:“找麻烦。”他飞快道,“我回答了你两个问题,你却一个都没回答我的。”

    洛妄像是被人卡住脖子的公鸡一样,瞬间噤声。

    “你再回答我两个,就扯平了。”九公子说,“你来做什么?”

    洛妄不情不愿道:“来杀人。”

    九公子拧眉,看一眼小门,又看一眼他:“谁让你来杀丁阿婆的?”

    洛妄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杀她?”

    九公子一笑:“我就是知道,这里是丁阿婆房间,你不是来找丁阿婆还能是找谁?”

    洛妄摇摇头:“我不能说。”

    黎三娘看他俩竟然还聊上了,伸手戳了戳九公子,以示催促。

    九公子立刻闭嘴,指指那扇小门。

    那是一扇有些古旧带斑驳黑漆的小门,嵌在比它颜色浅几分的墙壁里,只到他们腰间,即便是小孩儿,要过这门也勉强了些。

    虽听说过丁阿婆住的地方不太一样,真见到还是感觉古怪。这样小的一扇门,房间该有多高?能住得下一个人吗?

    九公子手中扣一面小铜镜,对着门洞照过后,没有异样,铜镜收回。而后,他掌心多了一柄锋利小刀,刀刃沿着门缝一段顶从上往下划。

    出乎意料的是,小刀顺利地从门缝顶滑到了底,就像门里没有插门栓似的。

    三人隐晦地对视一眼,紧接着,九公子手上微一用力,推开了门。

    只打开了一半。

    门内是比门外更深邃的黑暗,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里面还飘出些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好像被煮熟捣烂的花儿又和上蜜与香那般,清淡又甜烂的香气。

    九公子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很轻微的一点点刺痛,他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看见另外两人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白得有几分僵硬。

    碍于洛妄在场,他没有说太明白,只暗示黎三娘道:“等会儿麻烦互相看顾几分。”

    而后。他又对洛妄说。“你不是要刺杀她吗?现在就可以进去。”

    洛妄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感觉现在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遂点点头,丝毫不顾及自己为了迁就只有半人高的门洞而蹲下去的滑稽模样。他先伸了一只手,在里面挥挥,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才半蹲着,弯腰低头滚进去。

    孰料,等他进去后,声音就消失了。

    他好像整个人都被那片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

    九公子在门外轻声叫他,无人回应。

    “现在怎么办?要进去吗?”黎三娘低声问。

    九公子心一横:“当然要进!”

    不说别的,山海镜绝不能流落外人之手。

    他疑心自己刚才并没有把诡异全部收走,便又在掌心扣上镜子,试探着伸手进去。

    孰料,他刚把手伸进那门洞内,就有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狠狠一拽,迅速将他整个人拖了进去。

    黎三娘吓了一跳,不过,里面很快传来九公子的声音:“没事儿,是洛妄干的,他还活着。”

    九公子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黎三娘也跟着用镜子照了照,确信他没事,这才跟着同样弓身爬进去。

    门洞只有半人高,进去后反而是一间高度正常的屋子,只比寻常屋子窄小低矮些,让人很不舒服,站在里面有种受拘束感。

    黎三娘吹亮了火折子,幽幽火光照亮下,小房间内的布景叫他们三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间狭小的房间竟布置的跟一座喜堂也似。

    铺天盖地的红,红色地毯,红色帷幔垂帘,大红色龙凤双烛,红色的神龛,神龛上摆着牌位,桌上面供奉了新鲜的水果和花儿。

    神龛下,并排放着一对高高的木质椅,那是供新人二拜高堂时,二位高堂所居位。只是那对木椅上也显而易见地没有人。

    新人却就摆在二位“高堂”的前端。

    穿了大红喜服的一对新人,站在蒲团前一动不动。

    新娘看上去不像新娘,它过于高大了,套着红喜服的身躯格外平滑圆润,没有一点起伏,唯有盖着红盖头的脑袋现出了些凤冠的弧度。

    新郎也套着喜服。

    它的身躯同样不似男子,从脖子以下平滑地包进红布料中,苍白的脖子比常人都长一些,看上去很是怪异。他背对着三人,头顶带着新郎官儿的赤色纱帽。

    只是……房间的主人丁阿婆却不在。

    “装神弄鬼……”九公子觉得眼前情形古怪诡异得紧,他好歹也经历过不少死劫,见过比这更恐怖更血腥的事儿,大步上前去,来到新郎面前。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这新郎官儿在笑。

    他终于明白了新郎不动弹,不说话的原因。

    也终于明白了这对新人的身子为什么如此古怪。

    因为它们是一对花瓶……

    白瓷花瓶套着喜服,后领环一圈,从后头看不出,从前面领口交叉处才能发觉从里延伸处的带花纹的瓷片。

    而花瓶顶端,顶着一颗年轻男人的头——他还在笑。

    脸很白,眼睛很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光看脸,真像个即将成婚的新郎官——如果他不是用那种偏执扭曲到可怕的眼神盯着九公子的话。

    新郎是这副模样,新娘是什么样子可想而知。九公子根本不想去掀开红盖头去分辨个清楚。

    “花瓶姑娘……”为什么又是花瓶姑娘?

    丁阿婆和花瓶姑娘是什么关系?

    黎三娘环视了一圈,又在房间各处蹲下去敲了敲,确定没有其他暗室,不禁更加疑惑。

    丁阿婆去哪儿了?

    她的目光移向那位盖着红盖头,一动不动的新娘上。

    洛妄仍旧在地面哆嗦着,忽然间,他一跃而起,死死地抓着九公子的手,浑身不断颤抖。他口中发出些意味不明的赫赫声,浑身上下抖得厉害,抓这九公子的劲儿也大得让后者生疼,想甩开他,一时半会儿却根本甩不掉。

    就着火折子亮起的幽幽火光,已经能看到洛妄两眼都翻了白,浑身肢体不断抽搐。

    屋内没有点着的龙凤双烛,四处挂着的大红绸布和同样身着大红的一对一动不动的新人,本该热闹又温馨的一幕,却无端叫人心里发毛。

    “他果然中邪了,这诡异当真厉害。”黎三娘道,“我的没有,你的刚才有了吗?”

    她在以暗语问九公子刚才是否感觉到山海镜收了鬼魂。一般来说,收鬼后,能感觉到镜面有一瞬间的发烫。可黎三娘刚才没感觉到。

    九公子:“我的也没有。”他手里使了点巧劲儿,用力挣脱洛妄。

    洛妄便再度跌跌撞撞软倒在地,不动了,偶尔抽搐两下,目光涣散。

    他已经翻白的眼睛正死死地往上看,涣散瞳仁渐渐凝聚。慢慢地,他一点点瞪大了眼睛。

    就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第195章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没有注意到洛妄的眼睛, 那一点火光实在太微弱,他们二人又急着找丁阿婆和山海镜,没人发现地上洛妄逐渐瞪大的眼睛。

    不会错的,若真是丁阿婆指使村民抢走了镜子, 一定会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现在丁阿婆不在, 山海镜也找不着了。

    黎三娘仗着有镜在手, 把龙凤双烛点燃了,屋里顿时亮堂几分。两人举着蜡烛认真地找,从地面找到桌面, 几乎把铺了薄薄的纹样复杂地毯的地面每一寸都摸过了,也没有找到黎恪的镜子。

    他们总算把主意打到那对花瓶上。

    圆肚长颈的花瓶,顶上一颗人头,一直对着他们笑。新郎笑得诡异,盖了红盖头的新娘更古怪了。

    黎三娘慢慢过去, 定定神,伸手一把揭开红盖头。

    她吓了一跳,在掀开的一瞬间喉咙里发出短促的低呼,好在她立刻反应过来, 于是那低呼的后半段也跟着咽进了喉咙里。

    红盖头下, 赫然是一张被抹得瓷白无垢的面庞,脸很白很白, 两边颧骨涂了一圈圆圆腮红。她的脸有多白,眼睛就有多黑,一双纯黑无眼白的双眼盯着黎三娘, 唇角还带着笑。

    气氛不知不觉间慢下来, 周遭空气好似都变得黏稠了,像是两只小虫被困在蛛网中, 不论怎么挣扎都躲不过束缚。

    他们渐渐感觉到了呼吸困难,盯着被掀开盖头的花瓶新娘,一时间,两人安静下来,不知该说什么。

    花瓶新郎固然古怪,可当他们揭开花瓶新娘的红盖头后,视线却被新娘完全吸引去,他们能感受到花瓶新娘那股纯然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看来,这间屋子里最重要的果然是这一尊花瓶新娘。

    新娘转了转脖子,那双纯黑的眼睛好似又打量了两人一眼。

    她竟还会说话,张张鲜红的口,主动问:“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花瓶新娘的声音很冷,是女子的声音,却不像一个人的,更像许多女子齐齐开口说话,整齐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夜中格外明显,大到黎三娘以为能把整座楼的人都叫来,下意识反带上门。

    “我,我是丁阿婆叫来的,她忙,才叫我来,想找一面镜子。”黎三娘试探道,同时,走近了几步。

    九公子默契地后退两步,凑近了花瓶模样的新郎,山海镜藏了起来,两手在袖中握拳。

    黎三娘不知道这花瓶新娘和丁阿婆是什么关系,万一自己暴露了,这花瓶新娘叫起来,她还可以随时打碎这花瓶。

    “镜子?”花瓶新娘柳眉倒竖起来,“怎么,我让你们找的镜子,你们还没找到吗?”

    黎三娘心里百转千回,连忙道:“怎么会?不是已经找到一面交给您了吗?”

    花瓶新娘犹疑不定,道:“只有一面。”

    黎三娘道:“我们又发现了几面镜,只是却不知道真假,这才来请示。”

    花瓶新娘才渐渐放松几分,道:“实在愚蠢,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么?要那镜子后面刻着刀山火海纹路,触手冰冷捂不热,镜面光滑却照不出人影的……”

    她越说,两人越绷紧了心弦,这描述和山海经无异,所以,这花瓶姑娘又是怎么知道山海镜的?

    黎三娘看出这花瓶新娘好像没什么心眼,小心试探道:“小人们明白,只是,冒昧问一句……您又是怎么知道山海镜的?小人们刚送走一个人,她临走前问了这句话,说如果不在她坟前告诉她,她就死不瞑目。”

    花瓶新娘道:“这有何难,你不妨告诉她,世间上的花瓶姑娘们皆能共心、共眼。比如我,即便我身处这小屋内,有了其他的姐妹们,我照样能看见许多东西。”

    她的回答,算是解了黎三娘疑惑。

    如果丁阿婆屋里供奉的就是这个东西,她只要拥有一个花瓶姑娘,就能通过她知道世间所有花瓶姑娘们看见或听见的东西。同样的,其他地方的花瓶姑娘们也能通过她了解丁家村的一切。

    她顿觉不寒而栗。

    所以,到底是哪个花瓶姑娘知道山海镜一事的?这世间又有多少花瓶姑娘在指使人偷镜?

    再有,她今晚的举动岂不是也会被这花瓶姑娘传出去?

    如此一想,她无比痛恨自己方才为了取信洛妄,竟然也摘下了面罩。

    花瓶新娘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不对,大叫起来:“你骗人!你根本不是丁家村人!”

    她叫嚷的方向却是对着九公子。

    “你是皇家的人,皇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她张开口就要大叫,可比她更快的是就站在她身边的黎三娘,瞬间暴起,手捂住她的口鼻用力一拧,却将那颗脑袋直接拧了个大转弯还没死,只听到里头东西顺着脑袋滋滋滑过花瓶内壁的声响。黎三娘反应很快,立马一脚踢在她身下穿着大红喜服的瓷瓶上。

    砰一声脆响,瓷瓶碎裂。

    碎片闷在喜服里,五脏六腑随着花瓶破碎一股脑如流水般泻出来,滩开一大摊腥臭的黑水。

    九公子同样果断地除掉了新郎。

    在他们动手的一瞬间,龙凤双烛瞬间熄灭。本就昏暗狭窄的房间再次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黎三娘吹亮了火折子,去点燃,可蜡烛的烛芯跟被水浸透了似的,怎么也点不燃。

    地面两大滩穿着血红婚袍的东西,顶着两个白惨惨的脑袋,想尖叫出声,被堵上嘴。

    “还是没找着。”黎三娘放弃了点蜡烛,忍着恶心,在新娘滩开的血肉中翻找,没有摸到山海镜。

    可在刚才炸开的瞬间,她明明看到了一点山海镜的金光闪过。

    “实在找不到,我们也没有办法。”黎三娘摸索过后,站起来用衣服擦着自己的手,声音冷淡。

    “反正他下回也要入镜,入镜后出来,就知道自己的镜子在哪儿了。大不了到他入镜时,你派兵来围着。”

    九公子点点头:“也只能这样。”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没有找到丁阿婆,总是留了后患。”

    黎三娘道:“更大的后患还在后头。”

    她盯着九公子,道:“能认出你是皇家人的花瓶姑娘,会被供奉在何处?”

    九公子想到了这个问题,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他在京中向来低调行事,能认出他这张脸的人不多。

    他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其他花瓶姑娘看清了样貌?

    “从那以后,我们该小心了。”九公子缓缓吐口气,“谁知道还有多少人供奉这玩意儿。”

    “话说回来,这丁家村也实在古怪,处处是诡异,我的却一个都没有。”黎三娘以暗语说她没能收到一个鬼,“可我现在还觉得有什么人在暗中看着我。”

    九公子点头:“我亦有此感。”

    一对花瓶新人都被他们砸的稀碎,脑袋也砸烂了,哪里还能看他们?

    可这被注视的感觉却怎么也消散不了,那带着怨毒的恶意目光,犹如一根根针,不断扎着他们背脊。

    到底……在哪里?

    倒在地面的洛妄,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又古怪的“赫赫”声,那种听着令人发毛的拉长的声音,简直就像划断了喉咙后从涌血的脖子里发出的艰难的呼气声。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大到几乎要脱出眶来。

    他一直在往上看。

    九公子终于察觉了异样。

    上面?

    上面有什么?

    他的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比手快了一步,抬头看去。

    房间顶,交错的房梁缝隙中,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

    黎三娘也跟着抬头,在她抬头的刹那,手里的镜子就照了过去。

    那双眼睛连同眼睛的主人,化为一团青烟,不见了。

    与此同时,掌心山海镜微微一烫,闪过一瞬金光。

    黎三娘便知道,这是自己收成功了,顿时心安几分,可在这心安之余,又不免担心她下一次的死劫。

    “既然成了,我们就快走吧。”那群村民也很古怪。

    不是错觉,这边的百姓都格外抱团,以宗族为势力,宗法大于王法,而住在海边的人又更相信鬼神一道,他们也不知道这丁家村里又有多少姻亲?要是砸了丁家村神龛的事儿被曝出去,恐怕整座州乃至整个省的人都要赶他们出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重新带上了面罩,一前一后爬出小屋,离开了。

    至于还躺在地面的洛妄,都被他们忽略过去。

    他们和洛妄并无交情,哪里还能再带走一人?

    况且,九公子心里还有些阴暗的想法。

    以洛妄的古怪之处,他要是真死在那儿,才是件好事。且把他留在那里,花瓶姑娘死去一事完全可以推到他身上。

    二人皆翻墙离开。

    待他们走后,空旷苍白的院落中,井边再度浮现一黑衣女人的身影。

    那黑衣女子坐在井口,对着已经盖上盖的八角井,手里拿了梳子,一下又一下,对井梳头。

    二楼,小间。

    洛妄眨眨眼,从地面一跃蹦起。

    怪不得啊怪不得,什么镜子?花瓶姑娘?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嘻嘻……

    洛妄手里把玩着一面小铜镜,心情愉悦地往外走,他想哼些小调,却又担心吵醒别人,不得不憋住了。弯下腰,从半人高的小门洞里往外爬。

    弯腰低头的一刹那,他从自己的两腿正中,看到了身后一双赤裸的苍白的脚。

    洛妄就着这姿势惊地猛回过头去,手里镜子乱照,却依旧什么也没照出来。他拿着那镜子,只觉得越来越冰冷,想起刚才他们的对话,又觉得镜子冰冷才是真货,遂没放在心上,没照出来就没照出来,继续弯腰往外爬。

    低头爬出去的一瞬间,他埋头的前方,蜿蜒下一缕漆黑长发。

    绕在脖子上,痒痒的。

    洛妄伸手拨开,又不见了。

    他晃晃脑袋,决定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三两下蹿到房顶,翻墙飞了出去。

    土楼,三层环形围栏,每一层每一户门洞中,都一点点渗出了漆黑浓稠的长发。

    ……

    洛妄回来还需几日,星州这边,谢家人气急败坏,魏家幸灾乐祸,王家愁云惨淡。

    原因无他,那位被两家争夺的王姑娘的父亲终于病倒了。

    不是普通的病,大夫来了把脉过后也只说模棱两可地说了些体虚的话,开些吃不死人的太平方。

    几服药下去,没有好转,王老爷依旧说头疼,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问是什么声音吧,他只说像有人的长指甲抓木头,那种听了就叫人牙跟发酸的嘎吱响,从一两个月前就能听见,起先是断断续续的,他就没在意,心烦时教训了几个丫头。后来,他请了大夫来看,无果,

    再后来,没日没夜的抓挠声,终于叫他支撑不住。

    可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所谓的挠东西的声响。

    王家人怀疑王老爷是中邪了,请了当地有名的神婆来看,跨火盆驱邪,柚子水冲洗,柚子叶拍打,又是踩糯米又是扎纸人,整日整夜地烧香,各路神仙大佛全都求遍了,却依旧没有解决。

    三家人虽经常斗的你死我活,面上功夫也是要做做的。魏家、谢家老爷不知具体事宜,皆带着儿子去探望王老爷,顺便希望能借此把王小姐娶走,两家人碰到一块儿,又是互相看不顺眼,只是在他人家中不敢造次罢了。

    去王家前,他们还担心这是王老爷不愿意女儿出嫁时出的缓兵之计。待到了王家,隔着丈远,真看见病榻上气若游丝的王老爷时,魏老爷和谢老爷反而有些物伤其类了,原本七分做戏三分真在此刻也变成了真心多几分。

    王小姐不愿意见他们,听下人通传后就避开去了后间。

    贴身小厮把王老爷的病症说了,待说到“能听见抓挠声”时,两家老爷面色齐齐大变。

    他们脸色变得太快,以至于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两家人儿子连同其他下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王老爷的贴身小斯在他身边多年,也算得脸,平日就连王大姑娘也要对他好声好气,这会儿他忍不住问:“敢问二位老爷,可是对我家老爷的病症有什么法子?”

    谢大少爷也道:“爹,您就说呗,说了,儿子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魏大少爷不甘示弱,同样恳求起来。若只有他们一家时,他们总是要和王家好好谈谈,可现在,他们都带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要拖后腿,这就变成了两家人在争看谁才能得王家助力了。

    王夫人就在王老爷跟前伺候,方才是王二老爷招待的客,听下人说有转机,忙不迭抹了泪从房里出来,身上还带了苦苦的药汁味儿。

    一见到二人,王夫人就落泪做出下跪的态势:“还请二位帮帮我家老爷……”

    谢、魏两家老爷哪里敢让她跪?真传出去,到时少不了变成他们趁别人丈夫生病上门欺负女人,说出去他们两家的脸还要不要?连忙让两个小辈上去把人扶住,不让她真跪下。

    “让二位见笑了,我这些时日也实在是没办法,哪里的庙都去拜过了,吃的方子没有百也有八十,可就是没有用。”王夫人还在抹泪。

    谢老爷微一迟疑,道:“嫂嫂不必如此,我不是不说,只是……这事说来话长,有几分离奇,恐怕你不信。”

    王夫人忙道:“怎么会不信,我家老爷平日就最信你两家,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把大姑娘嫁过去。”

    谢家老爷一听有门,连忙抢在魏老爷前大声道:“嫂嫂这样说,我心里就放心了。既然嫂嫂肯信我,我就把事情说来,也好给嫂嫂个交代。”

    说罢,他便讲起了谢家往事。

    谢家往上不知多少代起,大约还要追溯到先帝时期,那时谢家开始做生意发家,在这片地方站稳了脚跟。

    都说树大招风,他们生意才做起来便遭了小人眼红。那时,谢家一脉被人下了诅咒,成年后的男子们无一不会听见类似抓木头一样的抓挠声,可除了他们以外,谁也听不见。

    起先只有时不时的一点点声响,轻的以为是错觉,后来愈发严重,接连不断的抓挠,叫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那时的谢家人大多数都活不过三十。

    这诅咒更厉害的是,它是下在了血脉中,只要带着谢家血脉,就会在成年加冠后听到声音,再过一阵子,就要心悸而死,无药可救。

    那时谢家先祖想了很多办法,他们不知是谁下的咒,找不到来源,有一分支忍痛改姓搬离谢家,却依旧逃不过这诅咒。还有的把男子从小起女孩儿名,充作女孩家养大,谁也不准说漏嘴,成年礼也不办,可依旧躲不过去。

    说到分支改名离开谢家时,两位老爷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

    魏老爷道:“魏家才是本家,谢家才是改姓出去的。”

    要不是因为争这主家与分家之别,他们也不至于结成这样大仇。

    王夫人抹泪道:“不论姓谢还是姓魏,总是同根同源,又何至于此?”

    “还请谢老爷继续说,后来又是怎样医好的?”

    谢老爷继续讲。

    后来,他们请到了一位神婆,那神婆有通天手段,替他们除了诅咒。从那以后,谢家人逢年过节都要送节礼去。

    但到后来,旧荃州一分为二,划为新荃州和星州。那神婆在荃州,他们在星州,诅咒已除,他们又改信了关二爷,渐渐地……就没了来往。

    “那位神婆姓丁,在荃州也颇有名望。”谢老爷还有点惭愧,“如果需要,我可以引荐。”

    他们都没留意到,屋顶趴着一道瘦长的、身着和砖瓦颜色相近衣裳的影子。

    正是姜遗光。

    一直隐姓埋名不便,他想找个办法能光明正大出入几家,最好是打着“驱邪”名头上门,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竟也和丁阿婆有关?

    洛妄真的能杀了她吗?

    他不禁怀疑起来。

    第196章

    魏、谢、王三家各自派遣了一部分人往荃州去, 乘的是私船,浩浩荡荡一船人和厚礼,务必要将那位姓丁的神婆请来。

    姜遗光没有跟去,停留在星州。

    谢、魏两家的海捕文书并未撤下, 仍旧有人寻找着当日那个无盐貌少女。

    姜遗光在心里推断, 如果九公子等人不打算找自己还好, 但如果他们要找,星州离荃州很近,来往船只如织, 他们只要多留心,就能够从来往的商人口中听到自己的消息。

    如果他们再过来……

    姜遗光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仅他自己一个人独处时就足够容易引来诡异,更不用说几人聚在一起。

    他并不恨那几人,他只是想, 少一点麻烦,仅此而已。

    那厢,洛妄拼死跑出来后,连夜奔到码头, 在路边躺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 他就乘着最早的船往星州去。

    广阔湖面,一大早游船不多, 洛妄把那镜子揣在怀里,往窗外看。

    他看到了从对面开来的船,船上挂着三面旗, 分别来自魏家、谢家和王家。其中两家大少爷都在那船上, 一人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和美貌侍女。

    怪了,他们去荃州干什么?该不会是来抓自己的吧?

    洛妄忙不迭往船舱里缩, 不让他们看见自己。

    他觉得怀里的镜子更冷了。

    洛妄心想,这镜子看上去就是个宝物,听他们说,可能还和鬼祟事有关。待自己好好看看,要是用不了,再卖出去也不迟。

    昨天晚上发现的那两个人原来和姜遗光是一伙儿的,后来就分开了。他们去找着镜子,说不定姜遗光也知道这镜子是个什么东西,可以问问他?

    灼月湖很大很大,碧绿无瑕,洛妄坐在角落里,听见船家在甲板上同外来游人们说起了这灼月湖的一桩往事。

    听闻这灼月湖从前不叫灼月湖,出过一桩惨案后,才改了这名儿。

    那时,湖岸边有个老渔民,家中有一老妻和美貌如花的女儿,名叫阿月。阿月经常随爹去街上卖鱼,被一恶霸看上。那恶霸要娶其为妾,阿月不从,恶霸心生不满,就令手下人把阿月的父母都抓了起来,逼阿月答应。

    人们都很同情,却碍于恶霸的势力敢怒不敢言。阿月为了爹娘,不得不答应,要求在新婚之日把她爹娘放出来。

    恶霸同意了,婚期定下后,派一顶小轿坐船渡河来接阿月。孰料有心软的仆人在船上偷偷告诉阿月姑娘,她的爹娘已经死了,尸体都丢进了湖里。阿月当即痛哭不止,穿着粉色嫁衣,跳进了湖中。

    据说,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湖中蹿升出老大一朵红莲花,袅袅婷婷,好似火烧般的红。没几天,如火烧云般热烈的红莲花就开满了整片湖,而后,又在阿月姑娘头七那天齐齐枯萎。

    大家都说,这是阿月姑娘的亡魂在哭呢。自此,这片湖就改叫了灼月湖。

    从那以后,恶霸也遭了报应,先是家中无缘无故走水,他自己也生了恶疾,请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当地的神婆、大师都不愿意给他看病,道他恶事做尽,是来了报应。

    后来,恶霸家道中落,死在了路边。灼月湖的名头却一天天响亮起来,直到现在,每逢中元时期,仍有老人会带着供品在岸边祭奠阿月姑娘。

    七月十五中元节,眼看就要到了。

    洛妄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镜子,向来洒脱的他也有点不安。

    他忽然觉得,这镜子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不……就把它丢进这河里?

    思来想去,还是贪财之心占了上风,洛妄拿出来看了看,没舍得,又打算塞回去。

    在放进衣襟内的前一刻,他看见镜面里照出一片粉色衣角。

    洛妄猛回头看去,身后没有人,远处只有几个大汉正聊天,更不用说什么穿粉色衣服的人。

    是阿月?

    洛妄感觉有点发毛,湖面吹来的凉风叫他背上身上都有点冷。他谨慎地左右看看,依旧没丢掉镜子。

    船到岸边,洛妄第一个跑下船。

    大约昨晚没休息好,洛妄觉得肩头有些发酸。

    二楼有个妇人,牵了小孩儿慢慢往下走,那小孩儿顽皮,非要弯腰从两腿间往后看,在原地转着圈,怎么拽都不走。

    他转着转着,忽然疑惑地“嗳”一声。

    “娘!那个男人肩膀上坐着个女人!”

    妇人劈手把他拽起来:“胡说甚么?哪里有什么人?”

    “真的有,坐在他肩膀上的姐姐还回头看我了,她戴了一朵粉色的花。”小孩儿被母亲拽起来,又疑惑地看着洛妄远去的方向。

    奇怪,怎么没有了?

    那厢,洛妄自己跑到了和姜遗光约定的客栈。

    姜遗光开了两间房,一间给自己,一间留给他,还约定好,如果他回来了,就把窗户打开半扇。

    洛妄照做,又让小二给自己送上不少吃食,自己在房间里大吃大喝起来。

    人们都已起了,这间客栈临街,热闹得很,打开窗后更是能听见外头的喧嚣声。近七月的天,怎么也不算冷了,洛妄却一边吃喝满头大汗,一边为心底涌起的寒意打颤。

    他不会真被缠上了吧?

    正胡思乱想之际,房门被轻轻扣响,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四声。

    “咚咚咚咚。”

    姜遗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洛兄,是我。”

    洛妄随口道:“进来吧,门没锁。”

    门被推了推,没推开,姜遗光道:“我打不开。”

    洛妄嘟囔:“你可真麻烦。”说着,还是抽条小二留下的帕子随手擦擦,站起来,走到门边。

    他正要打开门,却感觉不妙。

    一墙之隔外,并没有人的呼气声。

    姜遗光固然功夫不错,可也没有到这个地步。

    再一想,寻常人、包括姜遗光敲门都是连着敲三下,哪有敲四下的?

    他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传闻。

    只有鬼,才会连着敲四下门。

    “咚咚咚咚。”

    姜遗光的声音仍在门外:“洛大哥,为什么不开门?”

    “开门啊!”

    门被大力敲得砰砰响,门板都在抖动,外头的声音也更加凄厉。

    “开门——”

    “开门啊!!”

    薄薄一层木门被撞得让人怀疑下一秒门就要撞碎,按以往,这么大的动静,小二早就上来了,可现在门外除了剧烈撞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滚滚滚!”洛妄哪里还敢开,赶紧把门栓套上,又多扣了一根。

    他心跳得也有点快。

    娘的,怎么招惹上这些东西?

    怎么办?

    那镜子有用吗?

    他看到过九公子和三娘都把镜子用来探路一样照出去,这样真的有用?

    洛妄取出了铜镜,没敢用正面对着自己——他也不知为什么,可他就是觉得如果用镜面照着自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扣着镜子,对准了门。

    正被剧烈撞击的门板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凄厉叫声亦戛然而止。

    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就,就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洛妄挠挠头,不可思议。

    而后,姜遗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原来,你不开门,是因为打开了窗户啊!”

    洛妄猛回头,瞳仁骤缩。

    姜遗光就在窗边,露出脑袋,冲着他笑。

    他的房间在二楼,下面没有任何可借力的地方。“姜遗光”又是怎么探到窗边的?

    “我进来了。”窗外人笑道。

    窗外人动了动,洛妄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人的脖子很长很长,长到足够他站在地面,脑袋也能伸进二楼的窗户。它先把脑袋往前伸,在地面一直拱着往前行,一直伸到房中一半,穿过了正中间的桌椅,几乎要来到洛妄眼皮子底下,才勉强看到了连接脖子的肩膀和两条手臂。

    而后,拖着长长脖子在地面的脑袋仰起脸,对洛妄笑,眉眼弯弯。

    它要爬进来了……

    洛妄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让它的手——姑且称作手臂的那东西进来,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

    此刻,乔装过的姜遗光从后方小道经过了客栈,他混在人群中,抬头看了一眼。

    二楼并排的两间房,窗户依旧紧闭。

    已经三天了,洛妄还没回来么?

    第197章

    姜遗光伪装成了一名从北方来的能驱邪算卦的异人, 穿玄衣,灰斗篷,戴纱帽,戴一赤色鬼面具, 每日辰时坐在人最多的天桥边, 竖起一面幡, 上头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驱邪。

    有人问,他便道,驱邪不要钱, 但每天只接一桩活儿。

    无人问时,他便自个儿坐着,一动不动,真有好事者盯了他看,发现他能至少一个时辰不动如钟, 且只坐一个时辰,辰时准时来,辰时一过,立刻走人。

    姜遗光摆出这副姿态, 无非是为了快速壮大自己的名气, 好让王家人注意到自己。

    他要让王家人请自己进家门。

    前两天还没有什么人来,只有几个闲汉吃多了酒前来挑衅, 被姜遗光一掌拍出去,飞出去老远落在地面。

    痛是不痛,围观人都看出那高人明显留手了, 那几个无赖落在地上好好的, 皮都没蹭破一点,被打飞出去的闲汉有几个还想在地面耍赖要钱, 被那高人黑漆漆的眼睛一瞥,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一骨碌跑远了。

    且不说他是算卦的本事厉不厉害,单他这一掌就足够让习武之风盛行的星州人刮目相看。

    很快就有了人真来求驱邪。

    是一位自梳女,名叫绿苏,年幼丧母,生父娶了别人,顾不上她。绿苏自己长到十六岁后就自梳起长发不嫁,和一群自梳姐妹们一起纺纱为生。

    绿苏和一众姐妹们都认了干娘,平日拜观音,可她遇上怪事后,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摆脱不了,干娘也解决不了。最后,还是绿苏的一位好姐妹的干娘指引她,让她今日在桥上等,桥上会出现一位她的贵人。

    绿苏跟着指引来到桥边,果然看见了姜遗光,原还有些半信半疑,等见着这位高人后,不知怎么的心安定下几分,直觉他能让自己摆脱邪祟。

    旁边还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呢,等着看这位北边来的高人怎么驱邪。那些眼睛也顺便往绿苏身上瞄来瞄去。

    一个年轻漂亮没碰过男人的自梳女,可不是叫一群娶不起老婆或嫌老婆不够的男人们趋之若鹜?目光中还带了点厌恶,只觉这样的女人简直离经叛道。

    绿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好在高人看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因为她是自梳女而奇怪。她压低声音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事情还要追溯到清明,清明那日,她先去给阿娘上坟烧纸,痛痛快快哭过一阵后,回家路上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据她说,那个男人全身穿着白色,手脚都很长,长得有点古怪,像一根瘦长的竹竿,她只到那个男人腰间。她远远地看到那个男人就觉得害怕,想绕路走,可不论怎么绕路,走一段后,都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

    那时候她害怕极了,跑回自己阿娘坟前,跪下来求庇佑。她跪了很久,不断念经,后来累了,不知不觉在坟前睡了过去,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上。

    绿苏吓得跑回家,本以为事情解决了,可从那以后,那个白衣服的男人就好像缠上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出现在她梦中,用一种令人恶心的眼神看她。

    绿苏的眼睛下已经出现了两块大大的青黑,她怎么都赶不走那个男人,日日做噩梦,手脚冰冷,大热天的,她竟然还穿着夹袄,仍被冻得嘴唇发青,牙齿发颤,只得来求助。

    绿苏惶惶不安:“这位大师,我的事……真能解决吗?”

    姜遗光点点头:“可以。”

    他说得轻描淡写,绿苏反而不大敢信了。可到这份上,她又能信谁呢?

    反正……也不要钱。

    这么多人都在,他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来。

    绿苏不是没有碰见过打着驱邪名头作恶的歹人,有的嘴上手上占些便宜,还有的假借佛门名头,让人修什么欢喜禅。

    绿苏忐忑地问:“敢问大师,我需要做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什么也不必做,你站在这里就可以。”

    他让绿苏站在自己眼前,闭上眼。他抬手,从绿苏额前拂过。

    他手上戴了一双薄手套,左手手套掌心中嵌了一块黄澄澄的铜片,右手掌心则开了一块圆洞,山海镜从那洞里露出一点镜面。

    抬手拂过时,山海镜“正好”照过缠在绿苏身上的恶灵。

    姜遗光能看见,那个勾着绿苏脖子不放的东西,在铜镜的光的照射下,瞬间消散。

    绿苏只觉得额头被什么冰冷至极的东西触碰到,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一直在自己梦里作恶的男人的惨叫声。有种压在身上的大石忽然搬开、口鼻被堵上多时突然撤走的爽利感,原本冰凉的手脚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

    “好了,睁眼吧。”姜遗光道,“以后,他不会再来缠着你。”

    绿苏睁开眼,满脸欣喜,连声道谢,又想从荷包里取钱,被姜遗光摆摆手,推开了。

    其他人可就不乐意了,他们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呢,结果就是一个伸手摸了摸另一个脑门,这就完事了?

    “什么大师……骗人的吧?”

    “估计是托儿。”

    围观闲人指指点点。

    绿苏大声道:“不是骗人,我能感觉到,那个东西真的不见了。肯定是被大师收走了。”

    她能当自梳女,就不是什么好性子,旁人还有要说三道四的,都被她叉腰骂了回去。

    “什么托儿?不要钱也叫托?”绿苏指指自己的脸,“你们自己瞧瞧,要不是真的一个多月都没能睡好,我能是这副样子?”

    “不管你们觉得有没有用,我是真觉得有用。”绿苏道,“我就在这片儿织布,东街头的人都认识我,你们上那儿打听打听,我绿苏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谎做过托儿。”

    姜遗光没参与他们的争吵,自个儿把挂起的幡卷上,走了。

    “哎!大师,别走啊——”

    有人要追上去,可跑出去没多远,那道穿着灰斗篷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再找不见。

    姜遗光从洛妄离开那天起就这么干,他估计洛妄在第四日能回来,最迟五日,如果还没见到,要么洛妄出了意外,要么,就是他偷偷跑了。

    不论哪种,都能证明那丁阿婆的确有古怪,也不亏。

    第三日,洛妄的窗户依旧紧闭,他替绿苏驱邪后。第四日,他再来到天桥边,原来摆幡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有男有女,竟还是女子占了多数。

    见着他来,立刻让来了一条道。

    姜遗光进去后,发觉这些人兴许都是绿苏姑娘回去后叫来的。

    善意居多,也并非没有恶意。

    他安好白幡,坐在原地,道:“今天也一样,只接一人。”

    真正撞邪的人不多,一般用土法子也治好了。绿苏姑娘能接触到的无非是布坊那些人,能壮些声势,却不一定真遇上了什么怪事。

    你看过我看你,都犹豫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有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站了出来。

    她道自己的丈夫早些年喝多了酒,摔进河里走了,她只能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活,纺纱为生。前些日子她的女儿在街边捡了一文钱,回来以后就发了癔症,常常大半夜往外跑。

    “大师,我现在也没办法,只能把她关在家里绑起来,她哥哥看着她不让她乱跑……”妇人说起这事儿就抹泪,“有一回晚上我们没拦住她,让她跑出去了,跑就一直跑,跑到那湖边就想跳下去……好在那湖边有一个老船家,帮我们把人捞起来了……”

    “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她就是捡了一文钱而已,要是捡错了,我们还回去就是了……”

    说着说着,妇人哭了起来,身边几个婆子妇人跟着安慰她,也有劝她以后管好女儿别再乱捡东西的,也有暗自警醒的。有个婆子道:“我托大说两句,凡是那落在路边没人敢要的东西,我们也不能要。”

    “以前我就听过个说法,家里头有生重病的,有惹了晦气的,他们自个儿治不好,就想办法把晦气传到外面去。比如把病人喝剩的药渣子倒地上,旁人踩,那病气就被踩过的人带走了。还有的,拿了钱垫在病人枕头底下睡七天七夜,再扔到街上。这叫买命钱,谁要是捡了这钱,就是同意把自己的命卖出去……”

    “我看啊,你女儿就是捡了一文买命钱了。”

    妇人嚎啕大哭:“我怎么会知道?我要知道,哪怕是金山银山也不能让她捡啊……”

    “大师,我女儿……还能救吗?”

    一直静静听着的姜遗光点点头:“能,把她带来吧。”

    妇人面有难色:“我……我把她绑在家里,她见着人就发疯。大师,能不能劳烦您走一趟?”

    她格外不安。

    这妇人和绿苏是旧相识,她清楚绿苏为人,也知道绿苏前些日子真撞了邪,大师不过碰碰她额头,就医好了。这样一个法力高强,又不要钱的大师,她怎么敢劳烦他?

    孰料,大师并没有生气,只冷淡地点点头:“走吧。”

    妇人一怔,旋即狂喜,忙不迭连声道谢。

    姜遗光把白幡一卷,和那群跟着看热闹的路人一起,跟在妇人身后往家去。

    那妇人和她的儿子女儿都住在城东边一条小巷里,穿过两条街,经过菜市口,几个跟着的路人还顺便买了点菜。而随着他们的走动,一些过路人看见一大群人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走,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问清后,知道是大师要施法驱邪了,也跟上去。

    就这么着,跟在姜遗光身后的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热热闹闹一群人往妇人家住的巷子里去。

    那妇人家境贫寒,住的地方也不大,院子里挤进七八个人后其他人只能堵在门口,一条排在巷子里一直排到巷口。

    院子里人多归多,却没有一个敢往姜遗光身上挤,怕惹怒了这位听说功夫一流的大师。

    妇人的儿子性子腼腆,出来给姜遗光倒茶后,一声不吭又进去了,和自己母亲小心地抱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女。

    手脚都用布条捆住了,嘴里堵上布,头发散乱。即便这样,也能看出少女怨毒的眼神,刺得很,叫人看了心里发寒。

    一个又一个,眼睛看过去,像把刀剜着那群进来围观的人。

    那群人原本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被这么一瞪,好似被毒蛇盯上了般不寒而栗,整个热闹的小院瞬时寂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人群中,有一个身着灰色短衫的小厮,他来自王家,王夫人听说最近来了个听说很厉害的大师,特让他来瞧瞧。

    他也被少女恶狠狠瞪了一眼,忍不住发怵。

    他听说了这少女捡了一文钱的事儿。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一分钱或许就是他撒出去的。

    王夫人为老爷的病操碎了心,听说了这个法子后,就给老爷的枕头底下铺满铜钱,睡久了,再让几个小厮小厮用红绸子包了,专门等太阳快出来或刚落下那段时间撒出去。

    还要往人多的地方撒。这样,不管是被人捡回去还是被人踩踏,都能去了老爷身上的病气。

    小厮当然也心虚,可他不能不干。

    要怪就只怪你贪财吧。一文钱也要捡,迟早倒大霉。小厮暗忖,趁大伙儿都发怵时挤到了最前面,盯紧了大师。

    姜遗光伸手,把少女口里堵着的布抽出。

    她张开了口。

    蓦地,从口里发出一声凄厉嚎叫。

    “啊!!”

    在场众人连忙捂耳,却根本无法制止那刺耳的尖叫钻进耳朵里,再看时,被绑住的少女眼睛已经泛了白,满脸怨毒厌憎之色。

    她的手脚即便被绑住,也在古怪地抽搐着,好似随时都能撕碎绑住她的布条,将身前人喉咙咬断。

    “大师,大师求您救救她,我家女儿平时不这个样子……”妇人抱住她,泪如雨下。

    少女的哥哥一声不吭,跪在姜遗光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头。

    姜遗光没有走,也不像其他人一样露出痛哭之色,他同样伸出手,掌心山海镜贴在少女身上。

    他能看见,裹住少女的那一团漆黑的。烟雾一样的东西迅速消散。

    金光一闪,掌心山海镜有一瞬间的发烫,迅速冰凉下去。

    少女当即两眼一翻,昏迷过去。

    那张脸上狰狞怨毒的神色却不见了,变得平静安宁,原本还带些青黑的脸也恢复了血色。

    “好了。”姜遗光道,“扶她去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身上有股疏离冷淡的意味,有些人想拦住他,被鬼面具背后黑漆漆的眼睛一看,又缩了回去。

    堵在小巷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走出不远,左右看看,干脆凌空跃起翻上墙,几个跳跃,消失在众人眼中。

    他走得太快,巷里人挤人人挨人,才看到大师的身影离开,就听见前面传来的消息,说人已经治好了。

    就这么好了?

    什么也不需要?就只要挥挥手?

    如果说原来绿苏姑娘的事儿还能说成是编造,这位少女的撞邪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怎么也做不了假。

    几个妇人啧啧称奇,上去摸那少女的脸,确实恢复了活人的温度。一个略通药理的又扒开眼皮看看,把脉后,笃定道:“确实大好了。”

    人群简直和滴了水的油锅般炸开,这下,再也没人不信这位大师的功力。

    姜遗光悄悄回了客栈。

    从底下看,洛妄的房间依旧没有开窗。

    姜遗光想了想,觉得以洛妄的品性,他一觉睡过去忘了开窗,或者干脆躲在房间里吃吃喝喝也是有可能。下去问过小二,小二告诉他,那间房的客人的确回来过。

    只是他好像不理人,小二上去敲门也不开,里面没声儿,他想着可能是睡了,也不敢打扰。

    所以,洛妄是在躲着他?

    姜遗光上去直接叩门。

    “咚咚咚。”

    洛妄现在一听见敲门声就要跳脚,他回来后听到的敲门声,无一不是鬼上门。

    那天,他也是忍着恐惧把镜子往窗外人探出的长长的脖子上砸,才把那东西砸出去。

    现在,他已经把窗户、床底、门,能堵死的地方全部堵死了,可那鬼依旧能找上来。他现在已经学乖了,谁敲门都不开。

    “是我,洛兄,你在吗?”姜遗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洛妄一言不发,手背绷紧了。

    姜遗光听见了里面活人的呼吸声。

    还有一些饭菜气味。

    他微微皱眉,用力一推。

    门从里面栓上,推不开。

    姜遗光再度敲门:“开门,是我。”

    “你还在睡么?”

    敲久了,里面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莫非,遇见了危险?

    丁阿婆身上有些诡异,洛妄招惹上了什么也说不定。

    姜遗光后退两步,飞身上前抬脚重重一踢。

    大门被踹开,碎成数片哗啦啦落地。

    他和门里眼神惊恐的洛妄对视上。

    洛妄惊恐了一瞬,转身就跑,门口站着一个鬼,他想也不想地打开窗户就要往下跳。

    谁知,在他打开窗的一刹那,窗口探出一张姜遗光的笑脸。

    “我找到你了。”

    门口,姜遗光的视线穿过洛妄,看到了从窗户上探出来的那个东西。

    和洛妄不一样,姜遗光看到的是一团像黑雾一样的东西,在看见他的瞬间立时缩了回去。

    姜遗光往房里走了几步。

    奇怪的是,他越靠近,洛妄就越惊恐。

    姜遗光心想:莫非他把我也当成了鬼?

    还是因为这些鬼会扮成人的模样?比如扮成我去恐吓洛妄?

    他猜得不错。洛妄左看右看,两边都有鬼,还都顶着姜遗光的样子。再看过窗边,窗口的姜遗光脑袋忽然断裂,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从老长的脖子口喷涌出鲜血。

    小二听见楼上的巨响,忙不迭往上跑,见到被踢坏的门,简直惊呆了。

    “客官,这门……你们……”

    姜遗光没有回头,说:“我会赔的。”转而对洛妄问,“你撞邪了?”

    洛妄看看地面瞪着他的姜遗光的脑袋和满地鲜血,又看看站在不远处无知无觉的姜遗光,以及门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店小二,顿时陷入了混乱。

    “你……真是人?”他小心发问。

    姜遗光静默片刻,点点头。

    第198章

    把小二叫下去, 赔了钱,换过一间房后,洛妄仍旧有些晕晕乎乎。

    姜遗光一来,那些东西就没了?

    洛妄狐疑的目光在姜遗光身上扫来扫去。

    伸手戳戳对方的脸, 又立刻收回。

    温热的, 真是活人。

    那些鬼东西是怕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身上不会也有那种镜子吧?

    姜遗光面无表情任由他戳, 问:“你到底遇见了什么?”

    洛妄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揣测,确定他真是活人后,立刻把自己这几天经历的事儿说了, 包括丁家村里自己在井边看见的女鬼,碰见的九公子和黎三娘,小门后面一对花瓶新人……

    他说着,去窥姜遗光脸色,发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听见什么都不会变脸,什么也看不出来,遂泄气放弃。

    殊不知,姜遗光在心里想了许多。

    花瓶人?为什么也出现在丁阿婆的屋子里?

    以及, 如果世间上的花瓶姑娘只要能活下来, 就能共心共眼,那洛妄和九公子他们在丁阿婆屋里发生的事儿岂不是已经被其他花瓶人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 花瓶人为什么会知道山海镜?是哪个花瓶人知道的?

    他已经能确定,丁阿婆的背后就是花瓶人,除却本身可能存在些诡异外, 她应当更多是靠着花瓶人的无所不知才成为了神婆。

    当然, 洛妄没有提到自己先一步进门后,拿走了桌上的镜子一事。

    他提了一嘴九公子的镜子。

    “我看见他们手里拿了个小镜子, 这么大,亮亮的……”洛妄比划一下,“那个花瓶里的人也说过镜子,还说要你的镜子。”

    “这镜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洛妄是真有些好奇,他向来随性惯了,过一天算一天,懒懒散散地活着,骤然间仿若掉入了新世界。他有些恐惧,却又不可遏制地生出一点好奇的喜悦。

    姜遗光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心里却在想,花瓶人没有得到自己的镜子,她一定不会罢休,九公子和黎三娘潜进丁家村找镜,一定是镜子已经被夺走了。所以,她后来又让人拿走了谁的镜子?才会让九公子和黎三娘都行动。

    九公子和黎三娘不大可能,那群村民不可能从他们手中偷镜。

    是黎恪?还是兰姑?

    姜遗光问:“他们找到了吗?”

    洛妄摇摇头:“没有嘞,找了半天也没有,然后他们丢下我跑了。还好我命大,也跑了出来。那地方可真邪门。”

    “不过,你真不知道那镜子?我听他们说,你应该也有一面。这镜子到底是个什么?能做什么用?”

    姜遗光上上下下扫视一眼洛妄。

    其他人说这话难以取信于人,洛妄却真能称得上一句命大。

    只是对于洛妄说的,他们都没有拿到镜子,姜遗光心中有些怀疑。

    按洛妄所说,九公子和黎三娘没有找到镜子,这一点应当不至于作假。可这样一来,黎恪或兰姑的镜子会到哪儿去?

    如洛妄所说,他第一个进门,他真的没看见镜子?如果他没有得到,只是听了几句,为什么他要问起山海镜?

    如果镜子在洛妄手中……

    姜遗光盘算了一下,靠明抢或偷,不一定能拿回来,和洛妄起冲突不划算。

    如果不管不问,黎恪或兰姑下一次死劫出来,不论是死是活,突然出现在洛妄身边,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姜遗光再次警告他:“我的确了解那面镜子,如果落在不该得到的人的手中,一定会给他带来厄运。”

    他直勾勾地看着洛妄,一双漆黑的眼如点墨,看上去更像是一些不是活物的人形的东西。

    洛妄打了个哈哈:“是吗?”

    他想到了自己几次古怪的见鬼经历,已经有几分相信。

    “所以,如果你碰见了那面镜子,听我一句劝,把它还回去,最好不要自己把它丢掉,也会给你带来厄运。”姜遗光如是说。

    洛妄难得坐在原地,露出了纠结神情。

    他不说,姜遗光也不催。

    等山海镜带来的诡异再多些,他会相信的。

    ……

    第二天,姜遗光换上那身大师打扮重新出现在桥头,人潮立刻疯狂地涌上来。

    和前几日相比,这群人神情无比狂热,手里举着银票、珠宝、精美丝绢,有些让下人在远处拉车,车上满载满舱装了宝物。

    “大师,某前几日撞了邪祟……”

    “大师,我家儿子撞邪了现在还没醒,求求大师救苦救难……”

    “大师……救我……”

    “别挤!后面的挤什么?挤着大师了怎么办?”

    姜遗光在人群中避开四面八方伸来的手。六月本就燥热,毒辣的日头直晒下来,那群人挤成一团也不嫌,张着嘴伸长手不断要挤到他面前。

    “噤声。”姜遗光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身边几个人听到了,他扫一眼那几个人,被他注视的人便仿佛拿到了圣旨般,职高气扬地扭头对后面的人指点:“吵什么?没听见大师都说了吗闭嘴!”

    “别吵了,再吵大师就走了!”

    “别吵了别吵了……”

    姜遗光又道:“我只挑有缘人。”

    说罢,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飞快扫过。

    这话同样被那几个听见的人传出去。人群中,男女老少皆有,穿绸衫和穿麻布的挤成一团,争得急了,也顾不上什么,个个踮起脚,希望能在他眼前露个面,再不济叫大师能看看自己也好。

    没等他们争出个谁有缘谁无缘,不远处传来更大声响,敲锣打鼓迎来一队车驾,中有两架马车,车队两边一众人吹吹打打,举彩幡挂花旗,一派喜庆之象。

    前头几位凶神恶煞的力士开道,把外围人群冲开,一直往前行,来到姜遗光面前。隔开一众人后,马车车夫跳下,跪在第一架马车边。

    车门帘掀开,一只穿着彩绣鞋的脚落在车夫背上,轻巧落地,另有侍女扶住那人的手,一同来到姜遗光身前。

    “是王家人。”

    “好像是王家的小姐,来请这位大师了。”

    第199章

    王家来的是那位大小姐。

    就是引发了谢、魏二家争斗的那位。

    她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美人, 她的个头很高,不像寻常人认为的窈窕娇小。她的皮肤也不够白,而是一种微蜜色的肌肤。她没有戴面纱,直接让自己艳丽又生机勃勃的面庞露在外, 眉眼深邃漂亮。

    王家大小姐听过这位大师的名声, 他不要钱, 想来是个不慕名利的,它们也很想以普通人身份请这位大师来,可又担心大师的名声已经打出去, 自己争不过,只好先亮出身份。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怎么劝这位大师。

    孰料这位大师甚至不用她开口,直接道:“走吧。”

    围着的一众人还以为这位淡泊名利的大师会因王家的“强买强卖”发生争执,有些还做好了准备, 不让王家人抢人。哪里想到这位大师竟然见着王家人就答应了下来?

    这……

    人群有些骚动,却不敢说话。

    不论是这位大师,还是王家人,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等大师解决完王家事, 总还会回来吧?

    殊不知, 姜遗光的目的就是王家,根本没打算做什么救苦救难的民间大师。

    他看一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王家大小姐, 心知对方有些怀疑,道:“王家老爷听到的那种声音,我在别处也听过。”

    王大小姐这才心服, 忙道:“有劳大师了, 还望大师救一救我阿父。”

    姜遗光不置可否,点点头, 主动进了轿子,一言不发。

    期间,轿外的侍女、小厮试图和他说话,他也一声不吭。

    他态度越冷淡,那群人反而越热切,生怕惹了他不高兴。

    一路到了王家,通传过后,打开赤色大门。车边小厮觑一眼门口管家神色,状似无意地说起王家大门的尊贵之处,只有贵客和上官来访才能开,平日大家都是走侧门。

    轿内,姜遗光依旧不说话。

    他知道,这群人在敲打自己。

    一边有求于人,一边又暗自试探,怀疑他这个主动上门的人是沽名钓誉,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

    但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慢慢设局,谢丹轩很快就会被接回来,最迟七月底,他们就要返京。

    小厮说了一通,掀开门帘后,里面戴鬼面具那人依旧一言不发,从面具两个眼洞里的那双眼睛看着叫人发怵,抖了抖,这才闭嘴。

    王家大小姐被人叫走了,远远听一耳朵,像是她哥哥。

    王大小姐走后,一路有人引姜遗光往正堂里去,先有人请他坐下,然后来了几个婢女在姜遗光面前倒茶。

    这茶水冲泡也有讲究,美婢五指修长白皙,慢慢煮水、洗杯、投茶……边做,边轻柔地说着用了什么水,哪里产的杯子,这茶又有多名贵。

    只字不提王家邪祟一事。

    即便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王家待客有道。

    姜遗光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那婢女终于泡好了茶,将一杯清澈的茶水端在自己面前,微笑请他用茶。他仍旧不动。

    婢女连忙跪下请罪,问他可是自己有哪里没做好。

    姜遗光仍旧不说话。

    这下,大堂里的人反而慌了。

    他们得了大少爷吩咐,如果这大师表现得胆怯点,没见过世面,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把人请走。

    可……可他什么也不做,就在这儿等,看着也有点吓人。

    这反而让他们有些无措。

    他们得了大少爷命令,让他们稍微“拿捏”住大师,可现在这不上不下的算怎么回事?

    王老爷房间里,王夫人抹泪:“你说的那个大师请来了吗?”

    王少爷忙道:“妹妹去请了,大庭广众下呢,大家都知道我们把大师请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夫人连连点头,眉目慈和,“你父亲年纪大了,经不起那么多折腾,还是不要让他再这么苦下去了。”

    王少爷笑道:“是极,我让那位大师在外先喝杯茶水等等,又请了班子来唱戏,也不算劳累了他。”

    王夫人道:“还是你做得周全,不能叫人以为我们怠慢了大师。”

    “等会儿,再给大师包点银两,再送他回去吧。”

    再过几日,王老爷就可以病逝了。

    她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的大姑娘,也可以再在家中多留一段时日。

    王夫人抚着床上那张和自己相看两厌大半辈子的苍老的脸,眼里满是不忍。

    内屋里发生的事儿姜遗光却是不知道的。

    他静静坐在原地,婢女上茶他不喝,有人给他打扇,他无动于衷。又过一阵子,眼前来了人,在他不远处跪下,说是王家请来的戏班子,问他想听什么戏。

    他依旧一言不发。

    他已经明白了,王家里,有人不想让他治王老爷。

    他再待下去,也是无用。

    姜遗光在心里数着时间,没有理会下方因为没得到自己回应而泫然欲泣的几个少年少女。

    巳时刚过,他站起身,径直往外走。

    王家有人想让王老爷死,可能是王夫人,可能是其他掌权人,还可能是他们所有包括那位大小姐。这么一来,他走王老爷的路不通,只能另辟蹊径。

    他直接离开,也吓了其他人一跳。

    在王家待久了,不少下人也染上了鼻孔里看人的脾性。他们见这“大师”穿着打扮都显不出什么来,人又不说话,瞧着古怪,却并不足以令人心服。再者,王家人什么大师神婆没见过?自然也瞧不上他这个主动来的。

    但现在……

    “哎,这位高人,您怎么走了?”管家忙让人去追,可穿着灰斗篷的大师走得飞快,谁也没拦住。去追的小厮不一会儿跑回来,皱着脸苦涩道:“不,不好了……”

    “那大师踏出门后,就指着王家的牌子说……说……”

    他支支吾吾没说下去,管家瞪他一眼,问另一个,“他说什么了?”

    那小厮也跟着哆哆嗦嗦,道:“他说……王家这几天必有大难,他等着王家人来求他。”

    管家又气又急,还有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恐惧:“荒谬!荒谬!”他自己也心虚,忙道,“让底下的人闭嘴,我去禀报夫人和少爷。”

    姜遗光并没有说谎。

    山海镜,能收鬼,自然也能把鬼放出来。

    他从王家离开后,立马隐匿行踪,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

    洛妄不知去了何处,他没兴趣,只要对方不来破坏他的计划。

    天黑后,姜遗光趁夜翻上王家围墙。

    按照黎三娘教他的办法,将镜子对准自己,却不睁眼看,闭上眼睛。

    阴风渐起,耳畔响起类似树叶摩挲时的沙沙声响。

    不一会儿他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的脸,像是人的头发又像是槐树须,轻轻擦了擦,又立刻远去。

    姜遗光拿下镜子,睁开眼。

    正对上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眼里却泛白没有黑瞳仁的脸。

    紧紧地贴着他,鼻间缝隙不过毫厘。

    在他睁开眼的瞬间,那张脸就消失了。

    姜遗光左右看了看,沿着原路重新跳上墙。

    那厢,去荃州三家人没能请来丁阿婆。

    下码头后,他们请了当地人带路去丁家村,谁知进丁家村后,处处缟素,不论大人孩童,皆披麻着素,人人脸上带着哀戚之色。

    且这丁家村看起来格外荒凉,人很少,一点都不像他们打听过的那样热闹,再往里去,便是一处被官兵围着的土楼,四周都设了路障,划开线来,不让人过去。

    三家人一问,才知出了惨案。

    “这村里的人,不知碰上了什么,全都死了……”被询问的老人老泪纵横。

    正是他报的案。

    他并非丁家村人,只和丁家村里有姻亲,昨日来看自己的女儿女婿,进村后发现没人,到处都是一股腐烂臭气,连狗叫和鸡鸭叫声都没了。他壮着胆子到自己女儿家门口,敲门,没人应,门没锁,推门进去,就发现自己女儿女婿连同小外孙腐烂的尸体吊在大堂里,脚尖还在晃悠。

    他当时就吓傻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官府报官的。他跟着官府里的官兵来到这儿,又叫来了一些和丁家村村民有关系的人,包括棺材铺和寿衣铺的人。

    “全都死了?”谢少爷不可置信,“那丁阿婆呢?她不是神通广大吗?她也……”

    “她也没了,听说她是在院里那口井边找到的。”老人沉浸在悲痛中。

    谢少爷怔怔,只觉一片天旋地转。

    是什么样的邪祟,能……能一夜之间杀了一村人?

    来此地的官兵中,还有几个看起来不像是本地的年轻男女,皆衣着华贵样貌不俗。老人说,那是官府请来的高人,从北边来的,听说能捉鬼能驱邪,只是不好说话。

    谢少爷冷眼看去,见四人中隐隐为首的那人衣着最是华贵,甚至戴着只有贵族才用的纹饰玉佩和玉冠,不禁心中一动。

    要是能和这位攀些交情……

    他打的什么主意,魏少爷看一眼就明白,心里不齿,却也有些动心。两人都不必说,快步往四人所在处走去。

    九公子正心烦意乱呢。

    莫名其妙的,丁家村人就全死了,丁阿婆也没了,但黎恪的镜子还是找不到。

    见两个脸上就写着攀附虚荣的人凑上来说些有的没的,九公子直接冷下脸,扇子啪一声合上,指指远处,毫不客气地说:“离我们远点。”

    二人身后还带着小厮,听了九公子这话只觉得脸上臊得慌,还要说什么。那头,官兵已经来客气地请九公子等人过去了。

    九公子冷冷地瞥他们一眼,大步离开,另三人也跟在他身后走了。九公子跟着传话的官兵进了那土楼,问:“让你们找的东西找到了?”

    几个官兵连连说不必急还在找,一定能给他们找到云云。紧接着又押上来一个小孩儿,浑身灰扑扑,好似从灶里打过滚似的,嘴堵上了。押着他的官兵道:“这小娃娃好像是楼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他看见我们要把丁阿婆带走,不让。”

    “为什么不让?”九公子问。

    官兵道:“他说丁阿婆要悬棺葬,不能直接埋了,小的们哪有那功夫……”

    “悬棺?悬棺是什么意思?”九公子没听过这说法。

    其他几人亦满头雾水。

    多和南方人往来的兰姑倒清楚,小声道:“这是在南方才有的习俗,即人死后,尸骨收殓入棺,置在高山悬崖顶,据说,棺材放得越高,越正面对亡者尊敬。”

    官兵其实也半懂不懂,听兰姑说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个。”

    黎三娘仍有不解:“悬崖上?那里怎么放棺材?”

    兰姑道:“有些安在崖缝中,有些安置在高山巅。还有些会在崖壁上横插进木桩,再把棺材放在木桩上。”

    黎恪没有说话。

    明明是他的镜子不见了,他却不像上一回那样着急。

    而几人之中身份、性情带来的隔阂从前还能隐藏在几人交情中,现在却愈发凸显。

    兰姑又说了些悬棺之秘,九公子听罢,见那小孩儿仇视的眼神,抚掌一笑:“你既然想立悬棺,就随你去,你能弄上去算你的本事,凭什么叫官府里的人来?”

    丁阿婆这个搅风搅雨的妖妇,死了正好。

    还想立悬棺?她也配?

    九公子示意官兵松手,那小孩儿骤然松绑,猛地冲了出去,跑到井边打开几人,连拖带拽地背起丁阿婆尸体。

    一身黑衣,鸡皮鹤发,瘦长手脚细骨伶仃地拖在地面,被背在半大孩子背上往外走。

    看着很是可怜。

    可这四人没有一个生了同情心。

    九公子也带了随从,跟在不远处,他招招手,让其中一人过来,小声叮嘱:“看着他。”

    那人领命,装着没事人一般出去了。

    灰扑扑的孩子背了丁阿婆走出门外,死死地咬着唇,嘴唇咬得发白,眼泪往下掉。

    他家里没人了……一个人都没了。

    他听过丁阿婆叫村里人去找镜子的事儿……

    镜子,到底是什么镜子?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镜子,村里人才遭了难?

    那孩子低着头一个劲儿往前走,正好撞上背对着的谢家少爷。

    谢少爷回头刚要大骂,就见那孩子背上背着的死人,大叫一声忙不迭往后退,家丁们一拥围上来,把谢少爷围在里头,后者才觉得安定几分,指指那小孩儿:“你!你背着个死人出来干什么?你背上的是谁?”

    小孩抬起头,面无表情道:“背的是丁阿婆。”他自己是没法把丁阿婆和一个大棺材背上山的。但是他知道,丁阿婆很出名,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说不定会有人愿意给丁阿婆做悬棺。

    “是丁阿婆?!”

    两家少爷都觉得不可思议。

    听说丁阿婆没了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她尸首又是一回事。

    谢少爷围着丁阿婆绕了一圈,害怕,不敢靠近,又忍不住好奇,问:“里面衙役不是在收尸么?你怎么把丁阿婆带出来了?”

    才到他腰间高的小孩儿低头,闷声说:“因为丁阿婆以前说过,她走以后,一定要悬棺葬,否则,就会出大问题。”

    悬棺葬,九公子等人不了解,谢魏二家人却清楚得很。

    两家少爷彼此争斗几十年,对对方还是有些了解,对视一眼也明白了对方怎么个想法,一合计,干脆两家一起给丁阿婆办悬棺,也算结了父辈恩情。

    只是这样一来,王家老爷的事儿可怎么是好?

    谢少爷心里愁得很,要是娶不回王家大小姐,他爹肯定要打断他的腿。

    他寻思着那小孩儿既然跟在丁阿婆身边,说不定学了点什么,再说,谢家家大业大,不过多一双碗筷的事儿,抢在魏少爷之前说:“我们帮你办了丧事后,你就干脆住到我们谢家来吧,不改姓也行,总不会缺了一口饭吃。”

    小孩抬头看他,眼里有泪光,嗯一声,重重点头。

    ……

    被他们担心的王家的确不大好。

    大师临走前留下一句威胁,夜里果然出了事。

    王夫人正睡着,喉咙干渴,叫婢女倒茶,却见那婢女同手同脚走进来,再仔细一看,她竟是背对着走进来的,脑袋拧到背后正脸对着她笑,手臂反弯过来倒了茶给她。

    王夫人认出来,那是自己最喜欢的婢子欢儿,欢儿还在对她笑,身子背过去,膝盖也朝后弯下去行礼:“夫人,喝口茶吧。”

    “不!不要——”王夫人瑟瑟发抖,“来人啊!快来人!!”

    没有人来救她。

    除却王夫人,王家几位少爷少夫人,连同小姐们全都见了鬼,下人房里的丫头小厮们也撞了邪。

    守夜的两个小厮提着灯笼正走着,迎面走来一对全身穿着白衣,提着白灯笼,脸色发青的一队丫鬟,慢慢的,步伐僵硬地朝他们走来。

    “来人啊——来人!”

    下一刻,王夫人的尖叫传遍王家每个角落。

    惊心动魄一夜后,甚至来不及点清死了多少人,王夫人就连忙让人去桥头等。这回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那位大师请回来。

    第200章

    这一回, 姜遗光是被王家人更加恭敬、几乎是敬神一样的态度请来的。

    姜遗光一到王家,那群人恨不得立刻给他跪下。他能看见被自己放出来的那些东西,不太多,却也不算少, 足够让一家人吓得不轻。

    他没有理任何人的奉承, 让一个管家带路, 把府里转了一圈,那些东西全收回了镜中,才提出要去看看王老爷。

    见王夫人还有些不情愿, 姜遗光提醒道:“一切根源都在王昌德身上,他身上祸端不解,王家依旧会有难。”

    王昌德,即王家老爷大名。

    寻常外人哪里知道王老爷名讳?更别提这位大师不过才出现在星州几日。

    王夫人当即心服口服,引着姜遗光过去。

    穿过院, 一进屋,就能闻到股浓浓药味。怕病人不能着风,窗全部紧闭着,本就是苦夏, 门窗紧闭更是闷得透不过气来。

    王老爷睡在软绸床铺中, 面色枯瘦发青,嘴唇苍白, 唇边沾了点苦褐色药渍。

    他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薄被盖在身上不见半点起伏,花白头发乱糟糟放下来, 看上去并没有打理好。

    王夫人用帕子抿抿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这些丫头怎么伺候人的,真是不上心……”

    姜遗光没在意他们的暗流涌动, 上前两步,站在床前。

    屋内闷热,满是苦涩刺鼻药味,他却从眼前老人身上觉察到一股寒意。

    “王、昌、德?”他一字一句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手脱下手套,指甲在木质床边边缘挠过。

    刺耳尖锐的声响叫不远处的王夫人和几个婢女们顿觉皮肉一紧。可比他们反应更大的是王老爷,几乎是在一瞬间猛瞪大浑浊的眼睛,鼻间呼哧呼哧喘气。

    颤颤巍巍伸出手,眼珠儿乱颤,嘴唇哆嗦,他看见了站在床边,一身灰袍戴鬼面的姜遗光,屋内昏暗狭窄,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姜遗光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你一直以来听到的,是不是就是这种声音?”姜遗光又抓了一下木头。

    王昌德还没明白眼前这人是谁,来干什么的,直愣愣费劲地点点头。

    王夫人心里有些焦急。

    这大师眼看着是一定要救人不可,如果等大师刚走就让老爷“病逝”,传出去后,恐怕这大师为了自己名誉也要找上门来。

    这大师脾气可算不得好,昨天他们自以为是要拿捏,晚上就遭了报复。

    这可怎么办?

    再看那大师,已经伸手拂过了王老爷额头。

    听说他给人驱邪就是这样,摸摸额头,那个疯掉的女人就好了。

    王老爷的确好了一大半,那只冰冷的手摸过后,他感觉到自己额头有一瞬间的发烫,很快又冷下去。而在发烫后,一直在脑海里响起的咯吱咯吱挠东西的声音忽然不见了!

    王老爷不可置信地坐起身,满面欣喜,一个激动,话也说得不利索:“大……大师……”

    他以为这是家中给他请来驱邪的大师。

    这么说也没错。

    姜遗光收回手,冷淡道:“起来,我有话问你。”

    他越冷漠,那些人越不敢造次。

    王夫人气得牙痒,还是捻了帕子揩泪,又哭又笑,又忙不迭让婢女们打帘子进来伺候老爷梳洗。

    姜遗光往外走,站在门口,把门里几人低声絮语都听在耳中。

    王夫人没敢说什么,只说他是请来驱邪的,去荃州请丁阿婆的人还没回来。她顺带说了些昨晚的事儿。

    很快有人请他去茶间坐坐,不一会儿,收拾干净的王老爷拄着拐来了。

    看着虽仍有几分虚弱,却也不像刚才躺在床上那般面带死气,他坐下后,让丫鬟上了茶,手都端不稳茶盏,赔笑着问:“大师,不知您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大师想知道是什么,某一定知无不尽。”

    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问的事,和你的病有关。”

    “你听见这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要骗我。”

    王老爷仔细回忆:“大概有……有半年了。”

    “王家以前没有招惹上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王老爷一口笃定,“我本本分分做生意,可能生意上有些争执,但我也想不出有谁会有这么阴毒的法子……”

    姜遗光冷冷打断他:“我问的是王家以前,包括你的先祖。”

    王老爷犹豫片刻,咬咬牙,“大师既然问题了,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毛病……也不光是我一个人有,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姜遗光问:“什么时候的事?”

    王老爷一脸为难:“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是听从前老人说的,说……我们家受了诅咒,后来请了位神婆镇压,才好些。后面好几代人已经没有遇上了,谁知道现在又……”

    姜遗光问:“你说的那个神婆,是不是荃州的丁阿婆?”

    王昌德连连点头:“啊对对对,就是她。听说是我太爷那一辈带着我祖父去求丁阿婆出手,后来就好了许多,家父没有得上这怪病。我过去五十多年也没有,我以为彻底大好了……谁知道,现在又落在我头上了。”

    王老爷唉声叹气不止,他年纪大了,干瘦成一把皮包骨,看着很是可怜。

    姜遗光决心彻底问出来:“如果我没猜错,除了你们王家以外,还有其他人也有吧?”他见王昌德刚要张嘴,立刻厉声道,“最好不要骗我。”

    阴森森一句威胁,叫王昌德到嘴边的谎话硬生生转了个弯:“没……有,有的,想来大师应该听过,就是我们星州的两家武馆,谢家和魏家。”

    姜遗光听过谢魏两家祖上的关系,本是同一家分出去。但……既然是谢魏二家的诅咒,以血脉传承的话,为什么会有王家?

    “王家,谢家和魏家是什么关系?”他问。

    姜遗光心想,王昌德不说实话也没有关系,他夜里再偷偷闯一闯祠堂,谢魏二家的族谱在上一个皇帝在位,也就是圣德二十五年前都是空白。

    如果王家也是分□□么王家的族谱应当也有缺失才是。

    王昌德下意识就想圆过去,可那张鬼面后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让他有种自己被凶兽盯住的恐惧感。

    他沉默良久,让周围下人都出去,避得远远的,只有王夫人留在远处。

    而后,王昌德才说:“其实……我们三家,祖上都出自通源。”

    “先帝在时,因为这诅咒,我们祖辈就提出分家,后来又发洪水,又有流民祸乱……到后来,我们三家的先祖来到星州,在这儿定居。”

    “在荃州,也有一个王家,现在那王家当家的往上数两代,和我们这儿王家,也是同族的……”

    王昌德断断续续说了,他现在说话有些费劲,带着气喘和类似痰卡在喉咙里的声音,含混不清。

    许多事儿他也没经历过,都是听族里的老人们说的,王家几经风雨总算保存下来两支,一支在荃州,一支在星州,同根同源,有难共济。

    姜遗光想到了自己先前见过的王家。

    还有那条被王家打死的大黑狗。

    他们是本家,是一帮人。

    “王、谢、魏,三家都是同一个宗族中分家出去的。”姜遗光盯着王昌德,问,“那么,你们的先祖,到底姓什么?”

    连风都恍若凝滞了。

    王老爷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干瘦的身躯又开始哆嗦,张张嘴,要说又不敢说。

    姜遗光威胁他:“别忘了,我救了你一命,我也能随时收回。”

    “不光是你,还包括整个王家。”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句话反而是在告诉他,有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如做个小人。倘若他现在是个脾气好的君子,王家人一定会想办法用别的方法敷衍他。

    “姓……姓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