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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如此这般, 一共被他们捉下四只蝴蝶,全都用细草芯穿透了翅膀飞不起来,只能在花朵上不断打滚。发出咿咿呀呀的单音。

    他们好像连怎么说话也忘记了,但还保留着一点点这方面的能力。再过几天, 恐怕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蝴蝶。

    按照计划, 姜遗光落下, 询问被找出的四只蝴蝶身份。容楚岚则飞上去拦在那群蝴蝶前,试图再叫醒几只。

    “大家醒一醒,别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是人!不是蝴蝶!”

    “蝴蝶才是一场梦, 我们本是人,要是再不从梦里醒来,作为人的你们会死去。”

    “还记得山海镜吗?镜中有劫,我们变成了蝴蝶,境外我们大家都是人, 快想起来!否则,我们没办法离开镜子了!……”

    她用尽力气大声说出口。

    在一群只能发出轻微声音的蝴蝶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可放在山林中, 又微弱得不值一提。

    她到处飞, 四处劝说,总算有人踊跃想起来了什么, 低声念叨。

    “山海镜……”

    “人?……入镜人……”

    “这是梦?……梦……”

    更多的蝴蝶则是轻飘飘从她身边飞过,拦不住,叫不停。蝴蝶从不会因人的叫喊停下步伐, 也不关心人在说什么。

    但好在有一小部分似乎被说动了, 飞出去的速度慢了些。

    眼看有希望,容楚岚的声音更响:“这是梦, 我们都被迷惑了,我们都在山海镜里,这是一场幻境!我们是受陛下任命消除诅咒……”

    碍于那个创造幻境的例子,不知道存不存在,容楚岚不好说出死劫和厉鬼两个词。

    姜遗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容姑娘,若有认识的,你可以说一些他们的往事。”

    容楚岚认识的入镜人不少,哪怕有些不记得名字,可一起做过什么还是有印象的。

    “……你,你忘了吗?你家中有一匹上好的蒙古马,只是已经很老了,那是陛下赏赐给你祖父的,你记不记得?”容楚岚拦在一只黄蝴蝶前。

    “还有你,你因为体弱,小时候在净香斋常住,你和我说净香斋中栽了一株梧桐,那棵梧桐被起名为引凤,净香斋里的人们都认为它能引来九天凤凰……”

    “你,你和我说过,你最爱吃八珍阁里的香荷粥,因为八珍阁的厨子来自江南,做的一手正宗江南菜,你的奶娘就是江南人……”

    骤然间,大风呼得吹起,万木摇曳,吹散了容楚岚的声音,也把蝴蝶群吹的往前飞了一大截,有不少已经离开了山林范围。

    那些原先还陷入深思的蝴蝶们思绪被这阵风打断,便不再去想,又快快乐乐地往外飞,要去往荷花池。

    “全跑了……”容楚岚感觉自己做了无用功。

    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自己却不能追出去。

    往下一看,姜遗光正把刚才同样被风吹落的几只蝴蝶一只一只往上搬,放在更大一朵的花里。容楚岚忙下去帮他。

    “果然没那么简单,刚才那阵风,估计就是冲我们来的。”容楚岚说。

    姜遗光嗯一声,道:“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径直问:“你们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几只蝴蝶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很低很轻,听不出是男是女,不像是人在说话,瞧着也听不懂姜遗光在说什么的样子。

    容楚岚不知道姜遗光有什么办法,干脆落在上边,防止这几只蝴蝶飞走。

    她却没料到,姜遗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斋宫贺也,你手里的八咫镜根本不是倭国的八咫镜,它是大梁的宝物。你不知道倭国为什么闹鬼,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都是因为八咫镜。你们不知道如何用它,却反而让它引来了鬼魂,还以此为圣物,实在太可笑了……”

    蓝紫色蝴蝶瞧着漂亮,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

    “……我骗了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们国家的国王根本不是厉鬼所害,而是死在我手上——”

    容楚岚心下大惊。

    姜遗光在说什么?倭国的王?!

    他竟这么大胆?他就不怕吗?

    “我有一同伴名叫李芥,他故意引你去偷听,其实他早就知道你在背后跟踪,他到的那间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李芥……”

    四只蝴蝶在底下茫然无措,有一两只试图学姜遗光说话,也只能发出几个音。

    “李芥擅长口技,让你以为屋里有不少人商议,让你认为我被他们排挤,所以你才敢开始信任我……其实也不算完全骗你,我和那群人不是一路人。不过李芥和我先商量好平分功劳罢了。他是个聪明人,两个人分功劳和一群人分功劳,谁都知道应该选哪一个。”

    “……后来,我偷听到你和你们国王的盘算,你们的王想让你在大梁军队上岛以后就带着八咫镜投海自尽,宁愿把宝物丢进海里。他既然给你下了这样的命令,那他就不能再留。”

    姜遗光慢慢说道,刻意要让他们全部听清。

    一旁听着的容楚岚不知说什么好,姜遗光竟然在倭国干了这些事情,她总觉得再让姜遗光继续说下去,会揭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来。

    而四只蝴蝶当中,翅膀青蓝色发灰的一只挣扎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思绪正逐渐回笼,慢慢变得清晰。

    他想起了大王,和那个大梁来的少年……

    姜遗光发现了他的异样,眼睛盯住他,继续说话:“所以……我杀了他!我悄悄潜进他的房间,先用被子捂住嘴,腰带勒住脖子,等他断气后,再解了他的四肢,弄出许多血来,让你们以为是厉鬼所为……”

    “李芥在外面替我放风,如果有人来,他就会嚷嚷着闹鬼逃跑。还好,那天晚上很顺利……而你们还没有立太子,王死去以后,国家必定要乱一阵子,所以,你一定会留下来的……”

    “果然,你留了下来。”姜遗光凑近了那只蝴蝶,看他不断挣扎。

    “你知道吗?我和李芥学了一点口技,虽然模仿不了太多人,但模仿你的声音还是可以的。”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另一个年轻男人,张口说出一段容楚岚听不懂的语言。

    “我那天晚上,就是和王这么说的。他以为凶手是你,他以为你不敢投海,所以杀了他。到死之前,他都在恨你……”

    一系列谋算听得容楚岚心惊肉跳,如果她还是人,恐怕要流下冷汗来。

    她手里不是没有过人命,可像姜遗光这样,把分尸也说得轻飘飘,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就好像……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在剖一条鱼。

    杀人诛心,他实在是……实在是……

    “啊!!——”被他按住的蝴蝶终于疯狂挣扎起来,发出属于男人声音的嚎叫,“你为什么?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人?!”

    “我只是为了叫醒你。”姜遗光道,“否则,你会一直在梦里无法醒来。”

    斋宫贺也的翅膀被草茎穿过,他越挣扎,翅膀破损越厉害。他却冷静不下来,恨不得自己长出手脚,将这个杀了王的大梁人斩在刀下!

    可他再怎么挣扎,都只徒劳无功。

    “鬼怪狠毒无情,你比鬼更狠毒无情。”斋宫贺也声音带上哭腔,满是恨意,扑腾着往姜遗光身上撞,可蝴蝶柔软的身体即便用尽全力,也撞不坏他。

    外人看过去,还以为这两只蝴蝶在嬉戏。

    姜遗光说:“各求所需而已。”

    人不过是披着不一样皮的野兽,用礼教、法律、规矩束缚住弱的人,好啃食他们的血肉。野兽吃人,人也吃人,几千年来从未停止,他现在杀人,将来也会有一天死在其他人手里。

    一切缘由,不过各取所需。

    容楚岚低声道:“就算你要唤醒他,也不必……不必这样吧?”虽说她站在姜遗光这边,可她这行为也太冒险了,让斋宫贺也恨他,对他们没有好处。

    “我诅咒你……姜遗光!我要诅咒你……”斋宫贺也声音嘶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把这种人带去了大王身边。

    大王的死,他也逃不了干系。

    他要诅咒这个人……诅咒他……

    “闭嘴。”姜遗光撞向他,打断他说话,“我把你叫醒,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拖延时间。”

    那个“念”一直跟着他,让他知道人所思所想皆可能为现实。斋宫贺也的诅咒看似只是一说,谁知道会不会和话本一样成真?

    “你要怪,为什么不怪武子内亲王?是她的执念才带来了长眠诅咒。如果不是你们的人跑到大梁,把诅咒带来,也不会引来我,你明白吗?”姜遗光一字一句告诉他。

    “如果不是她,不会有诅咒。如果不是你们的王不断让人来大梁,我根本就不会来到你们的国家。”

    “中原有一句成语,叫做与虎谋皮。你们的国王既然要把大梁人引来,想利用我们,就要做好防备才是。否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长眠诅咒传到大梁,死伤无数,我们还要不计前嫌帮你们驱邪?”

    “当你们决定派人到大梁的那一刻,你们的八咫镜就保不住了。从你们的大王不愿意交出去的那一刻起,他也注定了一定会被杀死。”

    “现在——你明白了么?”

    一番话说的斋宫贺也傻在原地。

    少顷,痛哭不止。

    他曾学过中原的阴阳家文化,知道五行相生相克,也学过因果报应一说。现在看来,这就是他们的报应吗?

    斋宫贺也陷入恍惚中。

    听到熟悉的词,其他三只蝴蝶也陆陆续续觉醒了些意识。

    “长眠诅咒……”

    “诅咒……人……蝴蝶……”

    其中一只清醒得更快些,想抖抖翅膀却动弹不得,苦笑道:“哎,小兄弟,把我放开吧,我想起来了一点。”

    “李芥?”姜遗光问。

    李芥恍惚道:“是……吧?我应该是叫这名字没错。”

    第262章

    四只蝴蝶陆续醒来。

    斋宫贺也, 李芥,张淮溪,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赵瑛。

    都是容楚岚不认识的入镜人。

    原本还有一些,上东瀛岛和姜遗光同行之人有不少容楚岚也不相识, 可姜遗光心里直觉和他们没说过话, 便没有指出来。

    斋宫贺也深恨姜遗光, 还想杀他。后者淡淡道:“你应该能看出这个幻境是武子内亲王的执念,你不想替她消除执念,送她入轮回吗?”

    “等我们都离开了, 在镜外,我可以和你公平决斗。到那时,你可以向我复仇,但在这里,你最好不要做傻事。否则这个诅咒还是会继续在你的国家蔓延。”

    斋宫贺也竟真的平静了下来, 恨恨道:“大梁有句成语,叫做一诺千金,希望你不要后悔。”

    “自然不会。我敢答应你,就不会反悔。”姜遗光不在乎他恨自己, 他只担心叫不醒斋宫贺也, 才用他最在乎的事情刺激他。

    其他三人除李芥外,赵瑛和张淮溪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也不会蠢到当面拆台。

    绿野之中,数只蝴蝶翩翩,向外飞去。

    并非往荷花池, 而是去反方向。

    姜遗光疑心他们所在的山林, 和其余四季景连成一个环,以山林为始以樱花林为终, 循环往复,因此,他们往回飞,兴许能回到樱花林。

    一路上沉默着,没人敢说话。

    李芥沉思。

    赵瑛畏惧。

    斋宫贺也怨恨。

    张淮溪仍在糊涂中。

    最终还是容楚岚打破了沉寂,让这派亮丽林中风光也被人声污浊了。

    “姜公子,猜测不错的话,樱花林后就是梅花林,梅花林我们渡不过去,该怎么办?”

    姜遗光道:“只能试试,我并没有完全把握。”

    有她开头,其他人也敢开口了。

    李芥问:“敢问姑娘,你们在说什么梅花林?”

    容楚岚给他解释清楚,便是蝴蝶一日从生到死,渡过四季的轮回。

    听上去玄之又玄,蝴蝶、人、梦境、生和死,寒冷的冬与温暖的春,中间却隔了个不知有什么用的山林。

    容楚岚说完了,其他几只蝴蝶俱安静下去,认真思索。

    姜遗光却出声询问斋宫贺也:“……你应当认识你们国家的那位公主,她的执念是什么?只是为了自由自在么?”

    “到这个地步,你隐瞒也是无用。”姜遗光用平静的口吻说谎恐吓他,“要是我们在这里死去,你便再也见不到你们大王的亡魂,也没有机会和他解释清楚。”

    斋宫贺也:“……你是何意?”

    姜遗光道:“武子内亲王的亡魂有执念,你们大王自然也有。只是你不知该怎么寻找到他的亡魂罢了……”话音带笑,“可我们知道。”

    后面的话被他隐去了不说。

    其他几人只隐约听闻长眠诅咒来源于倭国的一位公主,还不知有这些内情,静静听着他们打机锋,也不插嘴,担忧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搅了姜遗光布局。

    斋宫贺也如死灰一样的心又被姜遗光点燃了,烧得他澎湃起来。

    如果见到了大王的亡魂……如果能见到……

    斋宫贺也又想起了那个端庄秀雅的女子,她披着长长黑发,举止温柔羞怯,身染梅花香。她是王室中最可爱可怜的一位公主,却也给国家带来了几乎亡国的灾难。

    他见过那位公主……他当然见过!

    小时见过,待她长成人也见过,一同和过歌对过诗,她的死去,也是斋宫贺也为她念诵的往生经文,送她离去。

    “公主生前,除了爱唐人诗词外,也爱我们国家的诗与俳句。”斋宫贺也念了一句古怪的话,听上去有几分韵律相和,“这是我们有名的一句。”

    说罢,以大梁官话转译念诵道:“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公主很喜欢这句,她也学汉文,汉诗。”

    斋宫贺也叹气。

    然而……

    然而她已逝去,王也离去,一切都要离去。

    她的执念……公主会有什么执念?

    斋宫贺也心道:寻常女子,正如汉人诗中那样要求一个顶好的男子,从黑发到白发。可武子内亲王并无情人,即便有婚约,也不曾听闻她与未婚夫多么情投意合。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时……

    斋宫贺也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似乎记不清最后一次见面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只记得公主似乎处在忧愁之中,难以忘怀。

    蝴蝶飞出了山林,一路依旧郁郁葱葱,绿树细草长青不败,似乎维持着永恒的美。再往前,就是樱花林。

    公主在忧虑什么?又在为什么执着?

    六只蝴蝶飞进了樱花林。

    那厢,大片大片蝴蝶飞到了荷花池中栖息,连荷花一起摇曳生姿。

    姜遗光说:“找一找林中的虫蛹,有没有空的?”

    “分散开,一人找一边,最后看看一共有多少。”

    他和容楚岚在“昨天”杀了两只蝴蝶,那两只蝴蝶是否真的死去还有待商榷,需要找出来才是。

    蝴蝶们四散忙碌去了。

    姜遗光心道,包括他们六人在内,一共三百六十五只蝴蝶,就看能不能找出三百六十五只蝴蝶蛹了。

    他飞下去。

    大片粉色影影憧憧,花与风一起迷乱,其他人散开后,姜遗光单独找到了斋宫贺也。

    “其他人听不到了,我再问你,公主到底有什么怨气?她又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姜遗光拦住他。

    差不多大小的双翼,他翅膀上的蓝紫色流光却好似带了毒,身形灵活,斋宫贺也残破的翅膀躲不开他。

    “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生出执念怨气,更何况是这么厉害的怨念,能危及成千上万人。”

    斋宫贺也叹气道:“并非我不愿意说,只是公主自小被宠爱长大,出身高贵,我非公主,我不明白她在恨谁。”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总该有个原因,你多说些也好。”

    “可世上的确有无根之恨,或恨这片天地,或怨恨自己的宿命,或是因为一句诗、一首歌、一支曲子……公主生性高洁,并不因现有之事怨恨,也从不和人结怨。”

    “她如果真有怨恨、遗憾和执念,那么她的遗憾和怨恨,也如这天上的云朵、水里的月亮,没有根基,没有来由,看得见,明亮亮摆在眼前,却摸不着,挡不住。”斋宫贺也道,“就像水里的月亮,你能伸手遮住眼前这一片,可有人在其他地方的水中看,月亮依旧在,我想,这就是她的怨恨吧?”

    姜遗光沉默半晌。

    这是他完全不能理解、也想不明白的范畴,他实在是不懂。

    于他而言,最怕不是艰难险阻,而是无迹可寻,这样模糊又朦胧,需要人去“悟”的。

    他想到了自己曾和夫子学诗与琴,学过几日后,夫子就不再教他弹琴,说他没有长那根弦,空有技巧,琴音无情。彼时他还不明白“那根弦”指的是什么,现在隐约明白了几分。

    他又想到了附在自己身上的“念”。

    也和公主的怨恨一样,如无根浮萍,没有来由,没有去处,看似从他话本中脱胎而出,可那话本分明又是自己被操控时所写,借此一路索人性命,只要听过或看过那本话本,就要受诅咒。

    等等!

    公主是否也是如此?

    她的执念,是因鬼怪控制或诱导生出,诞生怨念后,就变成了长眠诅咒,接触到受诅咒的人便也会中招。

    然而这长眠诅咒的根源也同那话本一样,源头不可辨了。

    就像这块地方……

    是因为樱花林里的蛹蜕成蝶,才有了后面的卵、幼虫,和蝴蝶化蛹?还是先有蝴蝶化蛹,才有了后来的蛹蜕成蝶?谁说得清呢?

    这块地方,和武子内亲王之死、和话本的“念”一样,因就是果,果也成了因,循环往复,分不清因果,辨不出始终。

    姜遗光试着以理解自己脑海里的“念”那般去理解武子内亲王的“念”。

    “念”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如何消灭。

    但一定和武子内亲王脱不开关系。那个诞生出“念”的厉鬼,或是亡灵,或是武子内亲王本身的“念想”,应当就在这幻境中。

    “你告诉我,武子内亲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姜遗光突地问道。

    斋宫贺也老老实实说:“公主温柔可亲,性情温柔,无人不爱她。”

    “她会生气吗?会难过吗?”姜遗光问,“她会像普通女子,不,像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吗?”

    斋宫贺也自然也听过七情六欲说法,他飞累了,停下来落在一片叶上,说:“公主也是人,自然不会……”

    他的话音消下去。

    斋宫贺也仔细回想,惊觉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公主失态之事。

    宫中流言蜚语甚多,众人之口堵不住,他却从没听过公主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公主身边的侍女们说起公主时也从未提起过。

    便是他,一旦想起公主,便是她身着高贵华丽的十二单,站在巍峨宫门前静谧微笑的模样。

    在所有人都印象中,公主一直都在微笑,直到后来才有了愁绪,可即便她发愁,也是在微笑的。

    “公主……她没有怨恨……”斋宫贺也嗫嚅道,“她心如白雪,如明镜,纯洁无瑕,不留一点尘埃,她无爱也无怨……”

    姜遗光注视着他,慢慢落下来。

    他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可他又并不应该高兴,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会生出高兴的情绪。

    果然……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第263章

    阴风起, 电闪雷鸣不休,滴雨未落。

    伊势神宫,一间间房屋房门窗户紧闭,众人“沉睡”, 不发出一点声音。唯有檐下风铃响得更加急促, 叮叮当当吵个没完。

    他们正睡着, 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睡着,不过是闭着眼睛放缓呼吸,心跳得很快很快。

    被子裹在身上, 又闷,又冷,捂出一身汗,额头也冒冷汗,依旧手脚发凉。十几个男人睡一间屋里又闷着出汗, 气味更古怪难闻,布料湿漉漉黏在身上泛冷意,却没有一个人敢翻身,或把厚重的被子掀开透透风。

    这样被包裹着, 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尤其是他们闭着眼睛却睡不着时,耳边一点动静都叫他们浑身紧绷, 手脚往外脱离被子的地方,也让他们疑神疑鬼,担心有鬼捉他们的脚。

    乍看过去, 还以为这间房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具安静的尸体。

    以伊势神宫未为中心, 周围所有街道房屋内,再没有一个活人的存在。

    全都死了, 一个不剩。

    偏偏道路尽头传来清脆马蹄声,和马车木轮轧过泥土路闷闷的声响,车头挂白灯笼,风铃,飘飘摇摇,叮铃啷当响。

    侍女坐在前方赶车,车厢门帘封得好好的,唯有被风吹起时,才能瞧见里面端坐着的女子。皮肤很白很白,唇色鲜红,面无表情端坐一动不动,怀里抱着一个同样肤色惨白面无表情的男孩,两人五官有些相似,一看即知是一对母子。

    马车往伊势神宫方向去。隐约歌声传来,飘飘渺渺回荡。

    天和地都是黑的,唯有时不时炸响的闪电亮一瞬,忽明忽暗中,许多奇怪又扭曲的东西时闪时现,跟在马车后,往伊势神宫方向去。

    马将军也在睡。

    屋里除他以外,还有几个最信得过的亲兵。一屋子人抱着刀——据说,杀过人的刀带煞,能叫鬼怪不侵。除此外,枕头底下放了铜板和银块,房门外顶了个铜镜,所有人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各自祈祷,希望这该死的百鬼夜行能赶紧过去。

    马将军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在心里一边念经一边骂娘。屋里安静得很,连个打鼾的都没有,他甚至能听见那几个弟兄们呼气的声音。

    他哪里念过经,只会几句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不断念来念去,脑子里胡乱想一气。

    呼气的人似乎越来越少,身上这被子也重得厉害,可再一回神,又好像听错了似的,屋子里明明有喘气的声音嘛。

    还有件事也怪得很,他在心里头念经的声音是谁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也不像是认识的人,那是怎么个在心里念叨法?以前咋没想过这问题?

    胡思乱想中,马将军听到了马车声。

    他明明在神宫里,在最里面的房间,离大路隔着不短的距离,怎么会听见马车声?!

    马将军身体一僵,冷汗涔涔。

    他猜到了一种可能,是“王后”回来了!

    紧接着,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远,又很近,分不清脚步声到了什么地方,木屐走在木地板上,一声声带回响。

    马将军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手背绷紧。

    他不知道是这声音只有自己听见了,还是其他人也听见了。他能确定,王后一定已经变成了鬼怪,要来找自己复仇。

    屋里还有这么多兄弟,他该怎么办?

    藏在被窝里的手攥紧了刀鞘。

    脚步声一直在外面响起,一直、一直接近他,乍一听以为在门口了,再一听又似乎很遥远。

    要不要……睁开眼睛看一眼?

    手底下的人估计也害怕吧?都不出声了。

    马将军暗暗咬牙,手慢慢移动到刀把上,握紧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那鬼东西真找上自己,他就算死,也要拖一个一起下地狱!

    可是,握在手里的刀把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细细长长冰冷坚硬的刀把,怎么现在摸上去很像是……像是个……

    马将军咽了口唾沫。

    脚步声停了下来,不知停在了何处。

    手里握住的那个东西更加冰冷阴寒,摸上去有点柔韧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刀把,反而像是……像是个别的什么东西。

    错觉吧?怎么可能?肯定是自己吓自己。

    他再摸了摸,不断给自己鼓劲,让自己确信那是错觉,抱着这种念头,又反复回忆自己刚才的触感,渐渐更确定这是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

    脚步声消失了,闭着眼睛从眼皮外也能感受到光,他察觉到房间一点点亮起,风也停歇了,房里传来手下弟兄们不安的摩挲被褥的声音,动一下,又停了。

    百鬼夜行……过了?

    马将军犹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睁眼——万一是真的,他得出去点兵将,安排好事情。

    可要是是假的呢?

    要不……睁开眼皮,看一眼?

    握着刀把的手掌心冒汗,念头一起,蠢蠢欲动不可遏止。

    再等等,再憋一个时辰先。

    马将军又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浑身躺得僵硬酸痛,甚至感觉天要再暗下去。

    应该够了吧?

    等这什么劳什子百鬼夜行过了,他赶紧带兵离开这个鬼地方,等那群消失的人回来了再说。

    马将军又等了许久,才将眼皮微微张开一条缝。

    他真的看到了光亮!

    就在这时,攥着刀把的掌心一紧,他低头看去,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握着的不是刀把,是一个女人的手腕。

    手掌断了,断截面光秃秃的,才没让他摸出来。被窝里的女人仰起惨白的脸对着他笑,不知看了多久。

    马将军在看到的一瞬间就猛地甩开手掀开被子冲出去,那个女人好像没骨头似的被他甩在地上软绵绵滩开,长发铺开落在地面,脸上仍带笑,黑眼珠一直盯着他冲出去的背影。

    走廊变得格外长,每间屋子的房门都打开着。他不断向前奔跑,可每间打开门的屋里里都坐着两个人。

    一大,一小,一女,一男。

    是王后和她的孩子,恭敬跪坐着,身上穿着有点奇怪但是很整齐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全都微笑着看他。

    中计了……

    天的确亮了,可百鬼夜行没有结束!

    房间里……每个房间,无一例外都坐着那两个人!在他们身后,他手下的弟兄们躺得整整齐齐,被单拉过头顶,像极了草席裹尸。

    马将军拼命逃跑,多看一眼屋子里都要心惊。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弟兄们全没了?

    他带了几千人过来!怎么可能?

    大概是为了让他死心,他竟然真的顺利地跑到了走廊尽头,从门口出去,刚踏出门,便为眼前景象震惊久久不能回神,呆滞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知道……一切全完了。

    ……

    镜内。

    “一共三百六十五只蝴蝶,蛹却少了八只。”

    “两只已死的,剩下六个应该是我们。看来……果然有关系。”

    “我们没有离开,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参与进这一轮中,所以我们相当于……脱离出来了?”赵瑛有些惊喜。

    容楚岚道:“我们离开了没用,他们陷入其中,会连累得我们也不能离开。只要还有人沉浸在这个蝴蝶梦境里,这片……轮回?我姑且先这么称呼,就不会停止。”

    李芥也说道:“姜公子和容姑娘为了叫醒我们,花了大力气,要叫醒他们那么多人,恐怕难。”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对容楚岚和姜遗光说:“要是实在叫不醒,不如把他们都……”

    他们六人短暂摆脱了困境,剩下的几百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已经尽力了,不是吗?再拖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容楚岚深深叹了口气。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么做为好。

    且不说接下来近卫们可能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光想想,三百多个入镜人死了,一时间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培养?

    赵瑛都想法和容楚岚接近,她也不敢想一下子死掉三百多个人会有什么后果。可她更不知道该怎么把那群人叫醒。

    姜遗光没参与他们的讨论。

    他在想着“念”一事,以及这场幻境。

    从前几次死劫,和藏书阁中所有人反复提醒的经验来看,死劫并不会让他们去做一些做不到的事情,相反,要破局的思路通常很简单,只是几乎都隐藏得极深,难以发现。

    唤醒他们……

    该怎么唤醒?三百多个人……

    唤醒一部分,杀一部分?

    应该会有更好的方法才是。

    姜遗光觉得一定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而那就是破局的关键。

    六只蝴蝶继续向前飞。

    他们算过,正向飞的顺序是山林、荷花池(夏)、桂花林(秋)、梅花林(冬),最后是樱花林(春)。

    而他们现在逆向飞,飞过樱花林,不出意料,就该到达梅花林了。

    梅花林中落大雪,蝴蝶是飞不过去的。但如果不去,他们又没有什么更好的路子。

    要杀死他们,只能去荷花池找到虫卵下手,推进水里,就足够了。否则那几百个虫蛹得破坏到什么时候?

    可这样一来又陷入了悖论,逆着季节与时间飞才能脱离“梦境”,可逆向就必须通过梅花林。如果跟着他们顺着走,又会再次踏入新一轮的轮回。

    到底该怎么办?

    该怎么做?

    怎样才能让他们清醒过来?

    怎样解除公主的执念?

    不论哪一项他们都做不到,他们现在只是一只孱弱的蝴蝶。

    这个问题萦绕在所有人心头,包括斋宫贺也。

    他的确恨姜遗光没错,可他不希望死在公主的执念中,他想要离开,超度大王。

    第264章

    梅花林到了。

    白雪与红梅相映, 远看只觉寒意凛冽,冬风萧瑟。

    “往回走一圈,就能抵消一天。”李芥扇着翅膀叹气,“只是……要飞过这片雪, 也实在太难了。”

    “会冻死的。”张淮溪也犯难。

    赵瑛一直跟在容楚岚身边, 略略飞低些, 问斋宫贺也:“你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吗?”

    斋宫贺也苦笑:“实在抱歉,即便得知公主执念,我也没有办法。”

    毕竟, 他现在只是一只蝴蝶,什么也做不了。

    赵瑛心情沉重,又去问容楚岚:“我们……如果过不去,怎么办?”

    容楚岚道:“过不去自然是赶紧回来。”她看一眼几乎是近在咫尺的雪地与梅花,同样发愁。

    “死在山林中, 便是直接死了。要是冻死在这儿,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察觉过不去,不要逞强,立刻退回来。”

    即便到这么近的地方, 冬雪的冷意也没有侵蚀过来, 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锁在雪地中。几只蝴蝶踌躇着,终究还是穿过了那层屏障。

    冷!

    极致的寒冷。

    呼啸狂风几乎是下一瞬就把几只弱小的蝴蝶吹散, 雪粒子夹在风里把寒风也染白了,转眼间,他们视线内就失去了彼此的身影。

    姜遗光被吹得翻滚着打在一棵梅花树枝干上, 碰着便死死抓着枝干不放了, 又拼命抓紧枝干转个圈绕到背风处,总算免于被风刮跑。

    他想看清其他人的身影, 却根本看不清。

    茫茫风雪中,要找几只小蝴蝶何其困难?

    还是再等等吧。

    姜遗光躲在梅花裹成的窝里静静等待,期望狂风缓些,最好是停下来。可等了许久,外头风声却越来越大,凄厉哀嚎不休,坠满雪与梅的枝头也从轻轻晃动变为了好似被人不断狂甩似的,整棵树都在摇晃,好似随时都会被吹跑。

    风雪不见变弱,反而愈发强烈起来。

    姜遗光等了很久,心下一沉:是他失算了。

    他原先和容楚岚来时,风雪并没有这么厉害,到后面才慢慢变得猛烈。他猜测这回会和上回反过来,初入时遇上暴风雪,到后面慢慢停歇。

    结果却不是。

    是因为他和容楚岚破坏了这里的规则,所以风雪才这样大?

    又或者梅花林里的风雪本就是越来越强烈,不论正逆与否都是如此?

    姜遗光心里不断猜测,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再不断推翻。他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心一横,找准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兜头吹来细碎冷硬的雪粒,风也是冷硬的,和这些比起来,蓝紫色的蝴蝶翅膀显得格外柔弱无助,被肆意吹拂的风刮得乱七八糟歪斜。辨不清方位,飞不出去,挣扎不脱,却又不甘心被狂风卷去不知名的方向,不甘心就这样死亡。

    他好不容易找清了方位,用力往外飞,只要再飞出一点点,不过几尺的距离,他就能冲破这层屏障,离开这片风雪。

    正和狂风对抗着,他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隐约歌声。

    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像是女人在唱歌,他能觉察出歌声里的悲戚哀凉,再仔细听,那歌声却好似只是一段单纯的歌声,并没有其他太多情绪。

    是武子内亲王在唱歌吗?她又是为什么而唱?

    姜遗光用力扇动翅膀向前行,他飞得格外吃力,却一刻也不能停。小小的身躯一点点向“屏障”外的绿意靠近,肉眼几乎不可见,可的确是在一点点靠近的。

    终于,他来到了无形的交界处。

    风更大了,吹得更加狂乱,鬼哭狼嚎似的风声让他再也听不清歌声,姜遗光顾不得多想,一头扎出去——

    他飞得那样用力,以至于骤然间穿破屏障来到只有轻微煦风的草地上时用力过猛,往前蹿出数尺远,好不容易才缓住身形停下来。

    抖抖翅膀,仿佛还能察觉到那股寒雨衣长在身上。

    这是他们来时的草地和进去之前没有什么两样,想想也是,他进去的时间可能还不到一刻钟。

    其他几人没有出来。

    姜遗光休息了一会儿,又凑近了,靠在那一层交界处,慢慢往上飞,让自己看清里面的情形。

    梅花林中,已经完全变成了暴风雪肆虐情形,红色梅花瓣混在白雪中被飓风翻搅不休,白交织着红,褐色枝干被雪覆盖,覆盖在上面的雪很快又被风吹走,反反复复。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混沌,根本找不见那只几只小蝴蝶的身影。

    姜遗光慢慢往下落。

    这样大的风雪,他们还没出来。

    可能早就……

    姜遗光又等了很久,狂风没有一刻平歇,而他也再没看见那些蝴蝶的身影。他终于确信,这几人应当是被冻死在了里面。

    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姜遗光缓缓往回飞。

    这实在是他遇见过的最棘手的死劫。

    以往死劫虽难,总也有迹可循。死劫由执念怨念而生,人有七情六欲就有怨念,也就有了弱点。他只要找到弱点就能破局。

    而武子内亲王,她或许和自己一样,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她的忧伤、执念、遗憾……是真?还是假?她所求为何?这一切姜遗光通通都不知道,或许没有人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姜遗光扪心自问,让他现在说出自己在恨谁,好像也说不出来。

    无欲则刚,没有欲望,则不生执念,便无处可破。

    回去的路也一样漫长。

    樱花林和来时一样,和缓微风,粉色花朵重重叠叠如层云密布,树干上,能找到一些虫蛹。

    漫天粉红云霞中,姜遗光栖息在其中一朵上休息,继续思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死在梅花林中,不是真的死亡。夜里,他们会在樱花林里重新钻出虫蛹,再飞到山林中,开始新的一天轮回。

    姜遗光休息了一会儿,就继续赶路。

    他感觉到了疲倦,却不能停下来休息,樱花林看似和平,谁知道会不会像那片梅花林一样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最怕不是厉鬼侵袭,而是这样悄无声息,掩藏在平静甚至温馨表面下的杀戮,连死亡都是宁静的。

    姜遗光慢慢想:那些人,他们真的是彻底忘了自己为人的记忆吗?第一天分明还记得,为什么却不愿意醒来?

    恐怕不是忘了,而是心甘情愿沉浸在其中吧?

    就像他见过的赌徒、酒鬼,他们知道喝酒伤身,却仍要用酒麻痹自己,整日飘飘然,他们也见识过其他赌徒还不起赌债被赌场打手剁去手脚都模样,可他们依旧心甘情愿一头扎在里面。

    这就是人的欲望……

    这群蝴蝶又会有什么欲望?让他们宁愿做蝴蝶,也不愿意变回人?

    姜遗光相信,近卫们挑选入镜人时,大多都挑家世简单,但又有所求的勇猛之人,他们为了家人或为了荣华富贵便会拼一把。现在,这些入镜人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要了么?

    樱花林渐渐飞到了尽头,又是连绵草地。

    再往前,就是睁眼后见到的山林。

    姜遗光停下来休息,喝了点露水,又吃了些花蜜,感觉体力恢复后,继续飞。

    他的时间不多了。

    蝴蝶寿命本就不长久,如果他再想不出来,不出半个月,他或许也要死在里面。他死后,会作为这镜里的蝴蝶一直活下去吗?

    不论哪种,他都不希望。

    姜遗光总觉得,会有更好的方法解决。

    他独自又飞了很久很久,总算回到了山林中。

    天已经暗了,和之前的每一个黄昏一样,天边爬上赤色晚霞,仔细看去,却是连晚霞和天边云彩都和前几日一模一样。

    姜遗光飞到了小溪边,重新落在那块大石上。他还记得自己初次来时,看见一只透明的小虾跳起来。他也记得在石头周边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他还记得那些被蝴蝶采食过花蜜的花儿们,有几株应当早就谢了,可现在看过去,那些花依旧盛放和前几日也没什么区别。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到底……该怎么做?

    怎样才能破除公主的执念?

    即便知道了公主的执念,他现在作为一只蝴蝶,又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

    怎样才能叫醒其他入镜人?

    也是个难题,几次轮回下来,他们身为人的记忆恐怕已经不剩多少,即便他能叫醒一两只,那剩下的几百只又该怎么做?

    他们不被唤醒,这个轮回就会继续下去,不会停止。

    天黑了。

    那群蝴蝶陆陆续续回来。

    就连回来的顺序也和之前一样,只是少了原来的嬉闹声。蝴蝶是不会说话的。

    一大群蝴蝶披着月光回到林间,好似风吹来的各色花瓣,飘飘悠悠飞舞两圈后,各自找了地方休息。

    不出姜遗光所料,他又看见了容楚岚。

    还有斋宫贺也、赵瑛,和张淮溪。

    如他所想那般,一个不少地回来了,只是他们显然也失去了一些记忆,没有说话。

    要叫醒他们吗?

    即便叫醒了,似乎也帮不上忙。

    姜遗光难得地陷入一种迷茫中,怎么做都好像不对,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到底该怎么做?

    月光清冷明亮,照着小溪成了银河。那群飞舞的蝴蝶也要休息了,山林彻底寂静下来。

    小溪……

    四季轮回……

    姜遗光没有睡,他试着随意去推醒其中一只,果不其然,那只蝴蝶不论他怎么闹腾都没有醒。他又找到了沉睡中的容楚岚,同样去弄醒她。

    用触角去顶,翅膀扇动,不断去推,容楚岚也没醒,沉睡中,天蓝的一对翅膀轻微张开、合拢,流光溢彩。

    下一刻,一根从草里抽出的草芯趁那对翅膀合拢时狠狠扎穿过去,那对翅膀便再也张不开了。

    如法炮制,赵瑛等人的翅膀也被扎穿,姜遗光需要他们留下来帮忙——虽然他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忙。

    姜遗光不知容楚岚是否能清醒过来,但他总要试试,不能让这群人继续下去。即便是用这种方法,总比第二日她继续往前飞,又失去更多记忆好。

    姜遗光搬了几根草芯就有些累了,停下来休息,落在花蕊中。花蜜香甜,带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继续抽草芯的动作一顿。

    是了……

    他想得太多,反而一叶障目。

    他和其他人一直以来认为,入镜人化作的蝴蝶往顺向飞,就是开始新的轮回,只要有一只蝴蝶顺向飞,轮回就不会停止。所以,他们才需要把每一只蝴蝶都叫醒,好阻止轮回。

    可谁说,一定要让他们清醒?谁说一定要破解武子内亲王的怨念?

    因为武子内亲王,她根本就没有怨念!

    她的执念、怨、遗憾,都像她念诵的诗一样,是没有来由的,是无根之恨。既没有根源,又谈何化解?

    既然无法化解,那便不要化解!该从蝴蝶身上入手才是。

    要让入镜人摆脱轮回,只要让他们和自己一样一直待在山林中。这片独特的山林,脱离在其余四景外,是一处独立又特别的所在。

    只要让他们不离开就好。

    想到这儿,姜遗光的动作更快,不断飞上飞下,抽取草芯和那些野草上的刺,把蝴蝶们的翅膀扎在一起,让他们难以挣开。

    不……不够,靠他一个人,整个晚上也做不完。

    他需要一些帮手。

    姜遗光飞来飞去忙了大半晚,天蒙蒙亮时才停下,而被他成功破坏翅膀的,也不过三十来只而已。

    足够了……

    只要他们留下,他们还有一点为人时的思想。姜遗光就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蝴蝶不会嫉妒,武子内亲王也不会,可人是会嫉妒的。

    他们自己的翅膀被破坏了,一定会嫉妒那些翅膀完好的蝴蝶们的。

    第265章

    新的一天到来。

    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 和煦清风,阳光晴朗,草木投落在地上的阴影都和昨天一样长短,一样地倾斜疏密。

    唯有一点不一样……蝴蝶变少了。

    几百只里少一两只蝴蝶并不容易被发现, 可要是一口气少了几十只, 那就有些明显。

    飞在天空中的蝴蝶们没在意, 照旧愉快玩乐,飞往远方。

    地面花草顶端,一群被扎穿了翅膀的蝴蝶费力挣扎, 也想飞远去,却没法离开。

    一只蓝紫色蝴蝶在他们周围飞来飞去,清点数量,发现没少才放心。

    姜遗光什么也没做,只自顾自忙自己的, 甚至休息了一会儿。

    太阳升到头顶,这群蝴蝶逐渐发出咿咿呀呀的单音,似孩童牙牙学语。咿呀许久,渐渐有蝴蝶学会了说话, 并叫出了姜遗光的名字。

    “这回, 你这么快就想起来了吗?”姜遗光飞落在天蓝色蝴蝶边,替她拔去了插在翅膀中的草茎, 后者抖抖翅膀,抖落些闪闪发亮的鳞粉,思索道:“或许是因为我也比其他人少一轮。”

    容楚岚看一眼四周, 好奇问道:“你想出办法了?”

    姜遗光:“试试而已, 他们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解禁。”

    容楚岚便在心里叹口气。

    有时, 并非见着刀光剑影或见血才叫残酷,似这般轻飘飘甚至隐藏在世人憧憬的桃花源之中的无形杀戮,更叫她不寒而栗。

    她又问起武子内亲王一事,姜遗光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她。

    “……那位公主的爱与恨既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处,和她喜欢的诗一样,又可是一首无题诗……所以,不如干脆认为她没有执念,不需要化解……”

    “这样,我们只需思考如何让所有入镜人解脱。”

    容楚岚感觉不太对,她直觉姜遗光隐瞒了一些事情,可对方不说,她也不好问。算起来,在这镜中姜遗光帮了他不知多少次,她欠了许多人情要还呢。

    姜遗光又对她说:“他们还没醒,劳烦你做一件事……”

    容楚岚听完一怔,立刻想到了什么,马上转头忙去了,临走前还多看了一眼仍旧扑腾着的蝴蝶群们,心想如果他们醒来了,也要来帮忙。

    姜遗光看容楚岚飞远了,听不到自己说话后,独自飘落在一朵和他颜色有些相近的花朵上。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容楚岚,同时也完全误导了李芥等人——仅凭那一面山海镜,怎么可能引来倭国如今的满城鬼怪?

    更何况从斋宫贺也的话中可以得知,这面山海镜并非无主,只是镜子主人更替较快罢了。

    所以,引来鬼怪的会是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已经有一些近卫知道了他身上“念”的存在。他才更不能让那些人发现武子内亲王身上的古怪之处。

    一旦他们发现那位公主的异常,又和自己的“念”联系在一起,他的下场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绝不能被发现……

    姜遗光轻轻扇动翅膀,他察觉到了疲倦,并非由于劳累,而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犹如人步入老年时的困倦感——蝴蝶本就活不长久,他已经活了好几天,再不出去,他便要永远留在这里。

    他用容楚岚听不清的声音说起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位小国公主,受尽宠爱,她喜欢另一大国的诗词,常以此感怀自身……”

    他想试试自己的念在镜中能否引来鬼怪。

    武子内亲王的念像一片桃花源,一处被花草覆盖的沼泽,一杯掺了毒的美酒。他就要试着把这片桃花源、这杯美酒的假象打破。

    他编造了一位公主的故事,半真半假,道那位公主生来少情,七情六欲缺了一大半,可公主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缺少,她仍旧爱作诗。殊不知她做的诗流传出去后引来人祸,听过诗的人都陷入了混沌中,渐渐的,浑浑噩噩死去,犹如一只不知来路和归途的蝴蝶。

    他说话声又轻又急,说完了一个短短的、听上去似乎没什么意义,没有缘由也没有结尾的故事。

    其实姜遗光也不确定有没有用,这个幻境大概是他到现在遇见的最难琢磨的一个了。

    无因无果,无始无终,来得莫名其妙,去得稀里糊涂。一切都像一场糊里糊涂的梦,光怪陆离,摸不到边。

    蝴蝶们渐渐清醒,不知是因为姜遗光说的故事,还是因为没有随大流一同离开,又或者二者皆有。总之,他们慢慢醒了过来。

    “蝴蝶……翅膀为什么被困住了?”这是还有些迷糊的。

    “大家都变成了蝴蝶,实在可怕,这几日竟也没发现。”这是较为清醒的。

    “是梦吧?是梦……”这是仍旧沉浸在蝴蝶美梦之中的。

    容楚岚很高兴,她正收集花蜜,小心地聚放到一片花瓣上,清香诱人,她忍住了才没有吃掉。她知道姜遗光想调开自己,估摸着他有什么避讳,便顺从他意离远了,听见远方传来的说话声后,将盛着花蜜的花瓣放好,慢慢飞了回去。

    她的翅膀上还有一处破损,飞不快,飘飘摇摇落在花朵上空,对已经完全想起来自己是个人的蝴蝶贺喜,又帮他把翅膀上的草茎抽出来。

    回想这几天,他们哪还能不知道这片地方有古怪?翅膀解脱出来后,连连道谢,各自又去推搡别人,要让他们也醒过来。

    他们听容楚岚说了,要么全部醒过来一起离镜,只要还有一个没清醒,继续飞去轮回,他们就没法离开。

    名叫王艋的一个人仍有些后怕,道:“还好醒过来了,否则真要变成蝴蝶在这里待一辈子。”他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说,变成蝴蝶也没什么不好的。

    另一个声音活泼机灵,名叫孙可望的人说:“还有一天,大伙儿晚上干脆警醒点,趁夜里把所有人翅膀上都弄上。”

    “得有多少啊?”有人问。

    容楚岚见姜遗光没回应,反而飞远了,便代他回答道:“共三百六十五,死了两个,留下来的有三十七个,每个人对付七八个,尽够了。”

    三百多听上去多,细分下来又少了。众人安心下来,各自抖落草茎,破了个口的翅膀抖抖,还漏风,但好在能飞起来。

    有几人不仔细,将那还在迷迷怔怔中的蝴蝶也放出来了。那蝴蝶通身粉黄,一得解脱后,扇动翅膀就向外飞去。

    起初还没人发现,等他飞远了才看出他是去往荷花池的方向。

    容楚岚立刻尖叫起来:“拦住他!不能让他去!”

    他们的翅膀都破了孔,根本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晃晃悠悠向西飞,但有一片蓝紫色的影子更快,张翅如高空滑翔闪身飞到他身前,将他堵了回去。

    只是要把他带回去也不容易,两只蝴蝶纠缠在一起,你追我堵不放。

    那只蝴蝶犹不死心,想绕过姜遗光飞走,又有一只天蓝双翼蝴蝶托着盛了蜜的花瓣过来,香甜气息诱使那只蝴蝶有些分心,正犹豫不决中,被姜遗光找准时机狠狠一撞,发晕了飘下去。

    “清醒了么?”姜遗光飞下去问他。

    如果还在梦里,不如直接杀了省事。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早上那批蝴蝶开启了一轮轮回,谁知道这只蝴蝶在这个时间离开,会不会开启新一轮?到那时,大家又要再耗一天。

    那只蝴蝶在草丛中扑腾两下,逐渐想起了什么,能当入镜人都不笨,想明白后,嗫嚅道:“醒了,醒了……多谢。”

    容楚岚抱着花瓣,觉得这一招还挺有用。

    其余人也陆续赶来了,把他放出来的那只蝴蝶有些抬不起头,差点就误了事儿,连连致歉。

    他们也看出来了,到底是谁在力挽狂澜。

    姜遗光语气平静:“没事了,既然大家都清醒了,就跟我来吧。”

    一小群双翼破损的蝴蝶跟在唯一一只完好的蓝紫色蝴蝶身后往回飞,飞不快,慢吞吞的。

    据容楚岚说,她也是被这位姓姜的小公子救下来的。

    实在惊险,所有人第一天来时都迷失了神智,好在他清醒着,要是没有他在,恐怕现在还不知道怎样呢。

    也有人心中疑惑,为什么只有姜遗光能维持清醒?这话问出来得罪人,便只好咽回去不问,反正出去后姜遗光总要对近卫交代的。

    太阳渐渐西斜,晚霞出来前,众人总算赶到了樱花林。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不一样。

    “若是桃花林,而非樱花,传闻中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了吧……”

    逆向飞一回,彻底挣脱了梦境,为人时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清醒过后,就是后怕,再便是感激。

    休息后,众人又往回去,重新回到山林,等其他人回来。

    他们全都按姜遗光所说,准备好了草芯、勾刺等物。

    天暗下,蝴蝶们沐着月光归来,环在波光粼粼小溪上飞舞几圈,各自找地方休息,很快陷入沉睡。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翅膀在不知不觉中被挂上了勾刺或尖锐的草芯,无法张开,就是为了防止他们飞走。

    人多,干活儿快,没多久三百来只蝴蝶便一个不少的被捅穿了翅膀,到现在,他们总算能放下心来。

    不出意外,只要等明天过去。等明天……他们不再被迷惑,再带着他们逆向去樱花林,就可以解脱了。

    就着月光,三十来只蝴蝶凑在一起说话,声音细细碎碎,顺着月光和溪流飘走了。

    更多是感谢姜遗光和容楚岚二人,如果没有他们,或许这场死劫真的会在无知无觉中带走他们的性命。就算姜遗光不说,他们也要记着这个人情。

    无人知道,几十人中混进来一个倭国人。

    斋宫贺也怕自己被针对,给自己起了个汉人名字,他还担心自己没用了,姜遗光等人会拆穿他,结果他们没有,松了一口气之余,心情复杂。

    一夜微风如许。

    又是新的一天。

    本该和太阳一样升起的蝴蝶们却全都飞不起来了,落在花朵中翻滚扑腾,试图把扎穿翅膀的东西甩掉,可不论怎么甩也掉不了。一旦松动,还会有能自如活动的蝴蝶扑过来把钉在翅膀上的东西打得更牢些。

    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挣扎也是徒劳。

    其余能飞的蝴蝶们不敢大意,四处巡逻,不放跑一只。

    挣扎了大半天,东边的太阳都升到了头顶,长长影子也缩短成一点点,也没有放跑一只。他们的神智渐渐清醒了些,开始咿咿呀呀说话,发出小儿学语的吱呀声。

    姜遗光察觉他们清醒的速度比昨天慢些,怀疑昨天可能是自己的“故事”起了效果。

    他避开密集蝴蝶群,略一思索,继续说昨天的故事。

    底下说话的声音更多了。

    他们清醒的速度更快。

    但也发生了一些更糟糕的事……

    花朵下、草丛中、树干里……爬出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蜘蛛。

    有些挣扎着落在地面的蝴蝶被蜘蛛逮住,没醒过来的被蛛网立刻无声束缚住,有些醒了的、草茎还没来得及拿掉,眼看自己被体型差不多大的蜘蛛缠上,惊恐无比地惨叫起来。

    “救命!!救我——”

    “救救我——快把我放了!”

    “清醒了总能把我们放了吧?求求了,快放我出来!”

    一众人哪里能想到会出这事儿?手忙脚乱飞下去抽走草茎,有些脚上黏了蛛丝的蝴蝶慌张地不断挣扎,害得来帮忙的蝴蝶一时间拔不掉他翅膀上的尖刺,更有些自己也黏上了蛛丝。

    “怎么会这样……”容楚岚愤恨不已,带着人下去帮忙。

    可是……几百只蝴蝶,全都被蜘蛛缠住了。

    姜遗光也在帮忙,他动作利落些,三两下扯掉一根刺后,拽着蝴蝶飞起来往空中一扔便不管了,又去帮下一个。

    现在,所有的蝴蝶都醒了。

    都在叫骂,痛恨,他们怨恨死劫主人,也怨恨把他们翅膀钉住,让他们不能飞走的其他入镜人。

    宁静祥和的桃花源,放出一群蜘蛛后,立刻破灭。

    第266章

    咒骂、乞求、惨叫……

    蜘蛛们速度很快, 快到不多时就将还没能飞起的蝴蝶缠绕住。漂亮的蝴蝶翅膀粘上又轻又柔的浓白蛛网,黏黏密密的,怎么挣也挣不脱。

    被缠住的蝴蝶叫骂,哭泣, 拼命挣扎, 无果。

    样貌丑陋的蜘蛛们越来越多, 爬得很快,沉默地将那些蝴蝶熟练地缠住,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白色、表层不断鼓胀的东西。

    “救救我……”还留着神智的蝴蝶哭求。

    他们太痛苦了, 逃不了,死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古怪丑陋的蜘蛛向他们爬来。

    “他们没救了。”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

    没救了。

    侥幸逃离的蝴蝶们只是蝴蝶,无法帮助他们抵抗蜘蛛,只能眼睁睁看着没能逃离的蝴蝶们死去。

    蜘蛛是怎么进食的?

    姜遗光见过。

    蛛网困住, 让猎物逃脱不得,淬了毒的口器扎进猎物身体里,挣扎的猎物就会慢慢死去,身体里的血肉变成一滩水, 被吸走。就像蝴蝶吸食花蜜一样, 吸干净。这样,蛛网上就只剩下一具空壳。

    这些蝴蝶的身体也会变成空壳。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救不了了……”

    “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们尽力了。”

    飞在高空中的蝴蝶们如是说, 声音越来越小,细细碎碎汇聚在一起,好似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 不是他们见死不救, 他们也只是无可奈何。

    下方的蝴蝶惨叫、哀嚎此起彼伏。

    如果能和真正被蜘蛛捕猎的猎物一样,先以蛛毒杀死也是好的, 至少没有那样的痛苦。可他们却连昏过去也做不到,清晰感知着蜘蛛的尖口扎进柔软肚腹中,慢慢吸食。

    他们的血肉和神智便在一点点吸食中散去,唯有痛苦是清晰的。

    鲜艳花朵、碧绿草木,还有漂亮的蝴蝶翅膀上,全都爬满了蜘蛛。

    大大小小的黑蜘蛛,漆黑的,八只长腿抖动着爬行,速度飞快,窸窸窣窣响。自上往下看,好似黑水肆意横流,覆盖住一光景。

    天之下,山林被黑白两色覆盖。

    黑的是蜘蛛,白的是蛛网,黑白分明却又不那么分明地混杂成混沌斑驳的怪色。蝴蝶们没有落脚之处了。

    那些蝴蝶也被覆盖住,唯有惨叫声仍在,他们正被慢慢吸食去血肉,一点点死亡。

    “该走了。”他们之中有人说。

    “走吧,去樱花林。”

    蜘蛛蔓延的速度太快,他们翅膀上多有漏洞,飞起来比往常更慢、更累,也不敢停下,费力往樱花林去。

    现在,一共剩下近两百只蝴蝶。

    死了一百多只,镜外便是死了一百来人。这样大的数字,不是小事了,兴许还要……上达到陛下那儿。

    众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

    这三十七人是凶手,也成了天然的同盟,有些还没沾过血,心里惴惴不安,有些没在意——镜中杀人,只要不是滥杀,错杀、不得已、被追杀后反杀,都是被近卫们默认的。只要能活下去,就算本事,死了的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不够厉害。

    也有些看着飞远的蓝紫色蝴蝶背影,心情复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死劫中出力最多的是谁,活下来的也全都要承他人情。这事儿闹得越大,对姜遗光好处最多。

    想着想着,便觉飞倦了,偏生又不能落下去休息。蜘蛛在底下追着爬,一路青翠草地都被覆盖上密集蜘蛛黑影,像迫不及待披上一层黑布,所到之处只剩漆黑,再不见异色。

    “恐怕是要我们累死吧。”

    “它们追上来了。”

    “飞不快了,翅膀有破洞。”有人试探地说。

    姜遗光只当作没听见。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去,不会再开启新的轮回。蝴蝶不死的诅咒已被打破,此时,就算他们自己坚持不住掉下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有人心怀恶意要往回飞也晚了,他并不担心这点。

    本就遥远的路似乎更远,飞在后面的人起初还能开开玩笑,到后来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无力扇动翅膀,飞得越来越慢。

    实在太累了……越飞越低,好几次差点一头栽下去。

    一些人努力抬头,却发现最前面的蓝紫色蝴蝶早就不见踪影,心里生出恶意来。

    既然要救他们,为什么要用扎穿翅膀这个办法?他自己的翅膀好好的,他当然不会有事。

    恐怕他早就预料到了吧?他也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吧?

    迎面吹来微风,几只落在最后的蝴蝶再坚持不住被吹落下去,很快就淹没在密密麻麻爬行的蜘蛛群中,凄厉惨叫出声。

    其他人翅膀一抖,原本还累得不行的人也咬牙继续飞,终于,他们看见了远处深深浅浅满树粉色花瓣。

    樱花林,总算到了。

    姜遗光第一个飞到树梢头,蜘蛛群落后他几步,还未来得及占领,叫他得以休息片刻。但很快,几乎无穷无尽的蜘蛛们覆盖住地面后,八只脚轻快地沿着树干往上爬,汹涌黑色浪潮势要爬满每一寸角落。

    其他落后些的蝴蝶们更艰难,本就憋足一口气想着到樱花林就能休息,哪里想得到樱花林也被这群蜘蛛占满了,又不能停,只好继续飞。

    越来越慢,在空中摇摇欲坠,死撑着一口气不掉下去。

    他们才不要死在蜘蛛口里!

    仅剩的蝴蝶们盘旋在已变成漆黑的樱花树上空,俯视着,那群蜘蛛们爬来爬去,隐约能看见它们细小泛着红光的阴森的眼睛,盯着蝴蝶们,目光如蛛网般黏腻恶心。

    一只又一只绕在蓝紫色蝴蝶周身汇合了,渐渐也变成蝴蝶群。

    落在最后两只蝴蝶艰难缓慢朝他们飞去。

    只要……飞到樱花林上空,死劫就彻底结束了。

    蝴蝶群看着他们。底下的蜘蛛也看着他们。

    两只蝴蝶中,其中一只正是斋宫贺也,他死死地注视着姜遗光,飞行吃力,歪歪斜斜,却仍不肯停。

    仇恨未止,他怎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可他实在太累了……

    在即将来到樱花树上空的前一刻,斋宫贺也拼尽全力往前一挣,飞到前方离他约一尺远的蝴蝶上方后,径直落了下去。

    他竟是直接将下方的蝴蝶做脚凳休息了短暂的一瞬,而后用力一蹬,借力再度飞起,飞到樱花树上空。

    被他猝不及防踢下去的蝴蝶根本反应不过来,直直下坠,仓皇间要扇翅重新飞起,一只蜘蛛迎面冲他吐出蛛丝,将他拽了下去。

    最后一只蝴蝶落入蛛群,惨叫声响起。

    斋宫贺也只盯着姜遗光,没有去看在他下方还在挣扎的蝴蝶。

    没有人说话,都在等待。

    等了很久很久,那只蝴蝶的惨叫才渐渐消失,所有入镜人也都察觉到了这片空间的扭曲。身形慢慢模糊,直至消失在原地。

    太好了……总算离开了……

    ……

    荒野中,客栈中……带着镜子的近卫们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连忙将镜子取出来。

    金光闪烁,人影接二连三出现。有站着的,有躺着的。

    站着的活人立都立不稳了,手扑腾两下好似学鸟振翅,一头往前栽,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都在发飘。

    倒在地上的人浑身血肉渐渐干瘪,像被人吸食了浑身血液,渐渐变成只剩空壳的干尸,骇人可怖,阴森至极。

    李三和王连苍还在路上。

    赶着几具尸体,不能走大路,一路穿小道过荒郊,所到之处土匪不敢惹,山贼不敢欺,看见那几个行走动作一模一样的黑衣身影,傻子都能看出来有古怪,哪里还敢找麻烦?

    就这么着,两人带着尸体顺顺利利往回赶。

    没有人发现,他们身后跟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荒郊野外中,贼匪最多,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更多,那些个为了省钱不走官道的赶路人,全都赴了黄泉,化作一条冤死鬼。

    现在,它们被唤醒了,远远坠在两人身后,跟着那几具尸体一起“回家”。

    李三也不会知道,他的那一声“起!”,唤醒了多少孤魂野鬼。

    被他们遗忘在山林里的那些近卫身上还带着没有被搜走的山海镜,闪烁出金光。

    紧接着,几道人影从镜子中跌出,踉跄倒地。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活着的甩甩脑袋,看清了周遭事物和早就肿胀腐臭的尸体,吓一大跳。

    这是哪儿?

    他们怎么会在野外?

    冷静下来的,从尸体身上翻出属于自己的镜子,连同近卫们的腰牌,百思不得其解。

    奇怪……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

    *

    东瀛岛。

    一辆马车在长街中行走,街道两旁无人,偶有几个站立着的人,面色青白,肿胀的眼底渗出血丝,四肢古怪地抖动着。地面上也有些瞧不出是人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一团肉,伸着长长手臂跟在马车后面扭曲爬行,身后拖行出颜色古怪的黏腻水迹。

    蓦地,马车戛然而止。

    从马车上扔下来一个包裹,严严实实,装着重物,重重一声落地。

    赶车侍女面带微笑,抬手扬鞭,马车应声前行,马蹄声踩在覆盖血肉的地面上,每踩一步就踩踏出黑红腐臭的汁水,一步一步慢慢走远。

    车厢内,女子抱着一颗苍白头颅,身边坐着衣衫规整,脸色同样苍白的小男孩。

    地面的那些东西,四面八方的,渐渐往包裹上凑过来。

    眼球、肠子长长一截拖在外面爬行,绵软无骨的苍白手臂用力往前伸。围着包裹围成了一圈。

    就好像……那个包裹里有什么格外吸引它们的事物一般。

    金光闪烁。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街上,脚下踩住了正伸出去的一只手。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踢开周边绵软的肢体死尸,解开包裹,找出一面能照出自己模样的镜子。

    而后在他身边,接二连三身影出现,有的仍旧下意识张开双臂挥舞,还有的只剩一具干尸往下倒。

    鬼街热闹起来。

    第267章

    “这是……倭国?”有人不确定地问。

    他们临走前, 倭国也没这样啊?入镜再怎么久也不会超过一旬吧?才几天啊倭国就变得这样惨了?

    绝大多数人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有个别被眼前血腥场景吓得白了脸,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从包裹里去找自己的镜。不管是因为什么,拿着镜子总不会有错。

    唯独一个穿着和他们不太一样的年轻男人顾不上拾镜, 呆呆环顾一圈, 忽地跪地悲戚痛哭起来。

    姜遗光念出一个词:“是百鬼夜行?”他在问斋宫贺也。

    后者已被眼前惨烈的如地狱般的景象震惊到失去了大半神智, 痛哭不已,被人推了推后,才哽咽点头。

    百鬼夜行……怪不得这样惨烈。不少人心里有底了。

    斋宫贺也脸白得厉害, 推开凑在自己身边的人,踉跄几步,想走又不知去往何处,好半晌,喉咙里挤出似困兽般悲怆凄厉的嘶吼。

    大多数入镜人虽见惯了生死离别, 却也不至于到姜遗光这样冷血的地步,知他是倭国人,看他哭的可怜,不免心生怜悯。

    有人就劝他:“与其在这哭, 不如去你那神州看看还有没有人活下来, 总不至于没有活人了吧?”

    “就是,听说你们以前也有百鬼夜行, 可能就是这条街比较惨点,其他地方说不定好些。”

    斋宫贺也听着他们的话,逐渐回了心神, 连连点头:“你们说的有道理, 我现在就回去。”他抹一把脸问,“诸位,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可要一起回神宫坐坐?”

    他没有多看姜遗光。在那个可怕猜想的冲击之下,姜遗光做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了。

    “走吧走吧,还要麻烦你带路。”

    所有活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镜子,包裹中还剩下好几块无人认领,数数,和地上新出现的干尸正好能对上后,镜子放进包裹里装好。

    有人为了讨好姜遗光,想把包裹递给他,后者接了,问:“他们的尸骨怎么办?”

    名叫王艋的人抢先说:“以往都有近卫处置,收殓了交给家人。我们不如先回去和近卫们说,让他们来办。”

    说来也巧,地上这几具尸体和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即便有人觉得就这么放在这儿不太好,看其他人不说话,便也不提要把尸骨带回去,装着没看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说了,谁来搬?谁也不乐意啊,这不是平白得罪人嘛。

    他们不说,姜遗光也不坚持,他又不是什么领头人,赞同了王艋的话后,又请斋宫贺也带路。

    斋宫贺也还真知道这个地方,指向西边道:“这里距离伊势神宫不远,往这里穿过两条路就到了。”

    “那就快些过去。”姜遗光说,“我怀疑神宫出了事。”

    其他人也纳闷呢,明明入镜前在伊势神宫的大殿内,怎么出来后是这么个鬼地方?难不成他们的镜子被人带着逃跑到了这里?

    李芥盯着地上车辙痕迹,面沉如水。

    不只是他,也有其他人发现了。有人指着地面说:“看,是新鲜的马车痕迹,正好通向你说的伊势神宫方向。”

    百鬼夜行,这种时候怎么会有马车在外行走?

    又有人倒回去看包裹所在的地方,伸手一摸:“砸出了一点坑,有一点点溅出来的痕迹,只是被脚印盖过去了,正好落在马车车辙旁。”

    姜遗光顺势提起包裹,包裹底部还在淌血,黏了一点红白软烂之物,得出结论:“包裹应当是从马车上被丢下来的。”

    斋宫贺也才注意到他们的山海镜,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认为八咫镜是本国至宝,独一无二,却没想到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面。实在是,实在是……

    是了,若不是这样,他们又怎么会和自己一起进入到武子内亲王的执念中呢?

    斋宫贺也甚至以为,大梁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面八咫镜。

    他们举国上下,也不过一面而已。

    上天何其不公?让大梁人占尽天时地利,而这群大梁人……明明都拥有宝物,却不愿意为付一分力,反而一直推脱大梁没有高人。

    明明可以救他们的……明明可以……

    如果王室真的出事……这群大梁人,都是凶手!尤其是这个姓姜的,他竟敢杀了大王,他必须以死谢罪!

    不能慌……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斋宫贺也深吸口气,强笑道:“还是尽快去神宫吧?你们的将军也在那里。”

    天照大神庇佑,若真有鬼怪,还请先除去这群大梁罪人,让他们的灵魂在地下为先王奴役,生生世世谢罪!

    众人往伊势神宫去。

    一路满目疮痍,触目惊心,一切怪状皆惨不忍睹,再不见一个活人。

    斋宫贺也脸越发苍白,越走越快,恨不得再生双翅膀飞到

    马车车辙……的确是往伊势神宫去的。

    神宫里的先王后、大王的妃子们……还有王子王女们,他们又会遇见什么?

    少顷,到了伊势神宫大门外。众人为之一震。

    铺天盖地的红。

    整个伊势神宫都成了血红色,砖石瓦砾、一草一木,满目鲜红,没有一丝杂色。再看去,便发现上面全都均匀地铺满了细碎血肉,才能染出如此均匀的鲜红。

    彼时庄严庙宇,此刻看上去仿佛阎罗地狱一般可怖,叫人遍体生寒,几欲作呕。

    大门前,台阶上,停了一架马车。马安安静静站在原地,车帘紧闭,看上去很平常。可平平常常一辆马车怎么可能停在这儿?更怪异了……

    起码,入镜人们都不太愿意进去——简直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有鬼,他们又何必耗费自己的死劫去帮倭国人驱鬼呢?

    唯有斋宫贺也失去了神智,提刀咆哮冲进去。

    脚踩在鲜红台阶上,一步一脚印,鲜红染料沿着他衣料飞速往上晕染开,却在染了两条腿以后就没动静,远远看过去,他的两条裤腿染得鲜红。

    余下人也有些惶恐。

    “整座神宫都……马将军和那些近卫怎么办?”

    “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出事了吧?”

    李芥说:“说不准,这倭人的百鬼夜行邪乎呢,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女子一怔,揪紧了衣摆:“那……那没有其他入镜人留下吗?总该有人留下吧?”

    “……不知道,听说留了一些人在海边驻扎。”

    “应当没有了,我们这回进去了那么多人,恐怕所有牵涉到长眠诅咒的人都进去了……”

    一群人站在神宫外议论,惶然地发现:百鬼夜行到来时,马将军周围可能……真的一个入镜人都没有!

    许久,有人轻轻发问。

    “如果真的……那我们该怎么回去?”

    姜遗光看一眼四周,“我进去看看。”

    其他人说话,既是恐惧下心乱,也是对他若有若无的暗示。

    见他要去,其他人也想跟上。

    姜遗光没阻止他们,说了一声后独自轻巧迈上台阶。他脚尖踮起,正好踩在斋宫贺也的脚印上,不让那些东西靠近。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上去。

    一小部分人不愿意进去,约好在外接应。李芥便是其中一个,眼看着他们都走上高高台阶,正小声和其他人商议,却听见奇怪声响,以及从上方传来的大喝——

    “躲开——”

    姜遗光掀开了马车轿帘,车厢中,静静放着一颗人头,脸颊青白双眼爆凸,是马将军,不知他生前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惊恐的神色。

    姜遗光还没动作,那颗人头露出个笑,一歪,当着他面骨碌碌滚落下去。

    似乎打开了某个阀门,自他以后,无数人头井喷般从马车车厢中爆涌而出,大批大批带着长黑发的人头滚下台阶,顺带沾一沾台阶上的血肉。

    李芥等人吓得连忙逃跑,他们才不想试试碰到死人头是什么滋味。

    长阶顶,姜遗光维持着掀帘姿势,一手扣上山海镜,但直到人头涌尽,也没有出现怪事。

    他放下车厢帘。

    “姜兄,如何?有什么发现吗?”身后有人问他。

    入镜前他们关系还不算好,可谁也不是蠢人,都到这个地步了,起内讧没什么意义。

    姜遗光说:“人全都死了。”他语气很温和,带了点悲悯,眼睛垂下,像是不忍。

    “我数了数,少说三千人……马将军带来的兵就正好……”

    闻言,其他人沉默下去。

    那个可怕的猜想……成真了。

    “全都没了?”有人不敢置信,却连疑问都无力。

    姜遗光嗯一声,往里走去。

    他仍旧踩在斋宫贺也的脚印上,穿过外间,步入正院,一路往里去。

    斋宫贺也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寺庙内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砸坏损毁的杂物,间或夹杂着无头尸体,已经过去一段时日,血都干涸了,唯有地面铺就的血层还带湿迹。

    他们小心往里走,大声喊着马将军等人,手里都持着山海镜,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鬼怪。

    无人应答,鬼怪也无。

    这不过是鬼怪肆虐后留下的废墟罢了。

    “人全都没了……全都没了……”

    “海上航行凶险,没有好手,我们可怎么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陛下总不会不管我们。”

    这件事情太大了,一时间他们甚至并不觉得震撼,反而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来。

    姜遗光没有参与身后那些人,他快步往里去——不出意外,整个倭国都已经无人,斋宫贺也留着也没用,不过难保皇帝会要留他一命。

    倭国留下的唯一一个阴阳师,这层身份会让他得到重用的。但斋宫贺也在恨他,如果不能为他所用……那就必须在他到大梁之前杀了他。

    “斋宫贺也!你在哪儿?”姜遗光“担忧”地叫起来,“这里危险,我们必须尽快回去。”

    地面堆积的杂物太多,脚印渐渐难找,姜遗光独自叫喊着,和其他人渐渐拉开一段距离。

    姜遗光找了很久。

    身后的人渐渐都被他甩掉了,在阴森空旷又杂乱的神宫中独自行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渐渐的,脚步声也没了。

    眼前的红也渐渐褪了色,薄薄一层,能显出些原色来。

    穿过大堂,沿着脚印走上一间二层阁楼,长长的木质地板走廊,血水渗进了木头中,显出一种鲜红偏乌黑的颜色。再往里走,一路走到走廊最尽头的房间,推门进入。

    房间狭小,地面铺了倭国特有的一种厚垫子,被人用刀劈开似的四散一地。血迹滴滴答答往前,落在一面柜子前。这里原本供奉了一座神像,如今神像已被打翻,在地面碎成两截,只有一个空座放在和他同高的木柜顶。

    脚印停在木柜前。

    姜遗光迟疑片刻,推开门。

    木柜中空无一物。

    “斋宫贺也?”他又叫出声,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他不信邪般伸手摸了摸,面露沉思。

    总觉得……这里应该会有什么机关暗道,会在哪儿?

    他正摸索着木柜,神情专注,似乎听不见周围一切。

    身后一道身影缓缓走近。

    那身影通体血红,无声无息来到姜遗光身后,缓缓抬手,握住一把尖刀。

    只要刺下去。

    这个人就会死在这里,没有人会察觉。

    “斋宫贺也!你在哪?”蓦地,姜遗光背对着他再度喊叫出声,“你在里面吗?”

    那身影一顿,差点以为要被发现,反应过来后更加恼怒,抬手狠狠刺下去——

    眼前人却如泥鳅一般滑溜扭过身,快得他根本没看清手腕便一疼,刀飞出去,手臂反扭在背后,膝窝被用力一踢,跪倒下去。

    姜遗光在他身后制住他,微笑道:“斋宫贺也?你为什么要偷袭我?”

    斋宫贺也如案板上拼死的鱼拼命挣扎,可双手反扭在背,膝窝又被强压住,少年力气大得很,一手攥住他两只手腕,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压在地面,斋宫贺也动弹不得。

    “为什么?”斋宫贺也笑声尖利,“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姜遗光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过,出来后找我决斗,我答应了。现在偷袭,是要出尔反尔吗?”

    “什么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死!”

    “是吗?你的命也是我救的,我该死,那你呢?”姜遗光不在意他的咒骂,继续说,“你自己也看到了,你们国家的百鬼夜行闹得这样大,即便没有我,你们的大王也不会有好下场。他总归要死,不如我给他个痛快。”

    “你们的王室消灭在鬼怪手中,你不敢找鬼怪报仇,却只敢毁约来偷袭我,甚至偷袭还输了。我特地进来找你,担心你出事,你却这样回报我……”姜遗光说着,发出少年嗓音带点儿趣味的笑声。

    “你的样子……真是可怜啊。”

    并不掺杂怜悯,甚至好似只是随口一说,却更显得是实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如诛心、攻心。但如果斋宫贺也不能为他所用,不如就死在这里。

    “闭嘴!你闭嘴!!”被他按住的男人从脖子到额头都爆出青筋,悲怆得不能自已。

    “你闭嘴……别说了……”

    “我说什么?我自然不会说了,你心里很明白,不是吗?”姜遗光又是一声轻笑。

    “这世道便是如此,人杀人,人吃人。我敢做,就不怕你报复。我在杀了你们的大王时,就等着你来复仇。可惜,你连堂堂正正复仇都不敢,你真懦弱。”

    姜遗光放开了他,他瘫软下去,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空洞。

    现在就算把刀放在他手里,他也没法动手了。

    姜遗光蹲在他身前,抬起他的脸,笑道:“我们来算算账,你自己放弃了和我决斗的机会,偷袭也失败了,按理说,你这条命该归我了。”

    “不论怎么说,我在镜中救了你一命,没有我,你也出不来。算起来,你欠我两条命。”

    “你前半辈子都在为你的大王效忠,现在你的大王没了,原本你的命该归我,可惜……你太懦弱,脑子也不清楚,仍在恨我,你的命我也不想要。”

    姜遗光松开他,看他彻底瘫软下去。

    他从喉咙里发出呜咽,那是全然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哀鸣,痛苦到了极点。

    可惜,注视着他的人,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怜悯。

    世间人人如此,没有谁能逃掉,如果刚才斋宫贺也偷袭成功了,也不会有人同情他。

    姜遗光来到门边,拾起刀,一步步逆光向他走来,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斋宫贺也直愣愣地看他,半晌,缓缓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大王……我……是臣下无能……

    过了片刻,他却感觉那把刀被放在自己手心。少年手指冰凉,比刀身暖不到哪里去。

    “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吗?”姜遗光说。

    “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你就算拿着它,你也杀不了我。”姜遗光道,“你的心已经彻底崩溃了,你赢不了我。”

    “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道。

    斋宫贺也茫然又哀戚地呜咽着,手里尖刀哐当一声掉落,他抱着头,无比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呜呜痛哭。

    主君之死,镜中梦境消磨,灭国之殇……足够将人意志压制到最低。

    姜遗光看着他,看了很久,心里默默盘算。

    良久,哭声渐歇。

    斋宫贺也陷入巨大的渺茫痛苦之中。

    比苦痛更痛的,是无力回天,无可奈何,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要走了,你身上带着镜子,也得和我们一起走。要么你带着镜子一起走,要么,你把镜子交出来。”姜遗光环视一圈,状似无意道,“至于这座神宫……已经毁了,不如全部烧掉,以免再有恶鬼。”

    “不行!不可以!”斋宫贺也从瘫软中回神,连忙反对。

    “为什么不行?因为里面有你们国家的秘密是吗?”姜遗光轻描淡写问,“否则,你知道人都死光了还急匆匆跑进来,是为了什么?”

    第268章

    从外面看就知道这座神宫里不可能有活人了, 斋宫贺也却仍旧往里冲。

    姜遗光沿着他的脚步一路往里走,发现他并非失了神智乱闯乱撞,相反,他目标明确地往这座阁楼走来。

    这座阁楼看上去不起眼, 并不是大王、王后或者任何一位王室成员的居所, 进入后, 姜遗光先飞快检查了下方几间房,发觉这座阁楼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所以,他特地跑到这里来是为什么?来无人住的居所找人?

    加上他刚才悄无声息绕到自己身后……姜遗光看得出斋宫贺也身手远远达不到这个地步, 更笃定阁楼中有暗道,这才能让他拐道来暗害自己。

    更何况……他身上原本没有那把刀。

    刀有成年男子一掌长,锋利无比,交手时,姜遗光顺手搜过, 他身上没有能放刀的刀鞘,所以这把刀绝不可能一直藏在身上,应当是他发现自己踪迹、起了心思后不知从哪儿拿来的。

    皇宫这样杂乱,他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什么武器, 更何况那把刀干干净净, 连刀把的纹样缝隙中都未沾上血迹。所以,只可能是他中途去了某个存放武器的地方。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你们国家的秘密就藏在这座阁楼中,对吗?”姜遗光说,“听说你们拥有三大宝物, 八咫镜、勾琼玉、天丛云剑……”

    仔细端详斋宫贺也的表情看, 三样宝物的名字念完对方都没什么反应,他微笑道:“看来不是这些了, 那就是有其他秘密。”

    “不说也无妨,你要么和我们一起走,把这个秘密一起带去大梁,要么和这座宫殿一起被烧毁,自己选吧。”

    姜遗光如果开口讨要,斋宫贺也还能和他讨价还价。可现在姜遗光却仿佛对他们国家的秘密毫无兴趣,只是为了说出来打击他似的,这让斋宫贺也反而不知说什么好,抖着唇,用一种充满恐惧的眼神看他。

    “既然不选,我就走了。”姜遗光说。

    说罢,他真的转过身去,抬脚迈出门槛。

    而当他从门边拐到走廊转头的那一刹,他清晰地看见斋宫贺也脸上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以及后者下意识瞥向柜子后的视线。

    联想到那尊被打碎的神像……

    神像断开的截面上并没有染上血迹,只可能是被人后来打碎的。

    他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

    “姜公子,还有什么事吗?”斋宫贺也呼吸一滞。

    后者不答,在对方紧张的目光中伸手摸上了木柜,敲了敲,唇角微弯。

    “果然,你们的秘密藏在这里……”

    斋宫贺也这回脸色是真正发白了:“……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暴露了。

    他们国家的瑰宝……他们的秘密……

    后者摸到了底座后的一个扣,眼角余光觑着斋宫贺也脸色,掰开,转了两圈。

    随着转动,生涩摩擦声响起——木柜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门洞来。并不算多么精巧的机关,但足够唬人。

    瞒不住了……

    此刻,斋宫贺也又怨恨起了武子内亲王。

    姜遗光完完全全克制住他,简直像是宿命中的敌人,且他总有种预感,如果他敢对后者做什么,对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千百倍报复回来。正因如此,他反而不敢怨恨。

    人的怨恨总要找个发泄处,也只敢怨恨比自己弱小的人。此刻,武子内亲王就是最好人选,在他心中已完全由大和抚子的形象转变成了祸国妖姬。

    如果不是她,如果没有她……倭国根本不会遇到这些事情。

    他恨大梁人,大梁人不也恨他们吗?听说长眠诅咒蔓延到了大梁,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大梁人怎么会恨倭国?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这里面是什么?”

    斋宫贺也站在他背后,手里还握着刀。

    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却怎么也不敢对他下手。

    姜遗光见他不说,做出请的手势:“那就需要你和我走一趟了。”

    斋宫贺也咬着牙:“……不要去,那是我们的……”

    此刻,两人都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姜遗光看斋宫贺也还在犹豫,没搭理他,出去把人喊了进来,不一会儿,跟着进了神宫的入镜人们都聚在了这里。

    他们完全无视了斋宫贺也,凑在一起商议。

    老实说,这趟倭国之行结果实在惨烈,要是在这里能发现点什么东西也是好的,好歹能将功折罪不是?

    因而大伙儿商议过后,决定让两个人去神宫外把李芥等人叫进来,再留两个人守在门口,剩下的人进去看看。

    弄了些火把、蜡烛、油灯来以后,去叫人的两个入镜人还没回来。他们再度商议,决定先进去看看。

    斋宫贺也自然也是要进去的,由不得他不同意。

    他被迫走在最前面,姜遗光跟在他身后,抬手放在他肩膀上。

    动作很轻,可斋宫贺也知道,自己跑不掉。那只手放在他肩上,却好似卡住他的脖子,随时都能拧断颈骨。

    门洞正好一人高,仅能供一人行,进去后是一条狭窄小道,有些潮湿,从上到下四面都砌了墙砖,脚下墙砖表面覆着长年累月踩踏出的光滑痕迹,更不像普通地道。

    姜遗光一边走,一边伸手摸索,看看周围墙砖中有没有其他机关通往岔道。其余人有样学样,也跟着搜寻,摸索半天,什么也没有。

    最前方斋宫贺也提油灯,以他为起点,隔一人提一盏灯,就着昏黄微晃的油灯往前行,影子落在地面,缩短成一个小黑影。再以姜遗光为起点,隔一人持一面山海镜,以防鬼怪侵袭。

    地道逐渐向下倾斜,螺旋拐弯道,数道楼梯一层层往下,步入黑暗,地底的那种阴潮气息也更加浓郁,冷得叫人脊背发凉。

    应当有地方能通风,走在其中虽闷,却不至于闷死,还能感觉到从四周吹来的些许凉风。只是地道中太暗了,难以看清,他们便没在意。

    比起来,地道通往的地点更叫他们好奇。

    原先大家还在小声议论,可不论他们怎么问,斋宫贺也都不答话,只沉默地往前走。声音闷闷的,在地道里回荡,听得他们耳朵和胸膛都闷得难受,索性不再说话。

    下了许多层,又绕了不少圈,原先还在记路的入镜人们大多都记不清到底绕去了什么地方,也难算清走了多久。

    长久在黑暗中,只有一点点光,默不作声行走,容易让人生出些危机中的不寒而栗感。就好像……前前后后包裹住他们的黑暗中藏着什么怪物,正盯着他们。可他们又很清楚,有山海镜在,不会有鬼怪出现。

    到底走了多久?

    有多远?

    谁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一条不断蜿蜒向下的似乎没有止境的通道。

    而后,终于有了变化。

    走过某个地方时,大伙儿明显感觉路面开始往上倾斜,起初还以为是错觉,直到走到下一段台阶时,那台阶也成了上行的阶梯。

    “是不是带错路了?”身后有人问,“他故意的吧?”

    他们认为斋宫贺也故意带他们绕路后走出地道,或者拐了个弯,带他们原路返回。

    可明明只有一条道,中途也不见什么机关,怎么会?

    斋宫贺也还没来得及解释,姜遗光便出声道:“放心,没有走错。”他的手仍旧搭在斋宫贺也肩头,不轻不重地按着他。

    “如果没有猜错,这条地道应当是通往神宫正中的佛塔。现在,我们正去往佛塔地底,对吗?”

    竟是如此?

    来时大家都看到了那座佛塔,只是佛塔不过三层高,里面什么也没有,瞧着没什么特别,谁能想到塔底另有乾坤?

    姜遗光掌心下的肩头一紧,斋宫贺也心头同样一紧,不愿开口。

    他心里很乱,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

    反抗吗?他……他反抗不了。他刚从八咫镜中出来时,实在太慌乱才会逃到这里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匆忙之下的举止,他们也不会找到这里。现在,就算他立刻自尽,也不能阻止这些大梁人了。

    更何况……斋宫贺也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些秘密……真的要永远藏在地下吗?

    几代王都没能解决,这些大梁人如果把它们带回大梁,又能不能……

    他既想后退,可两腿却不受控制般往前走。他想把事情都说出来,却张不开口。

    过半刻钟后,这条地道总算走到了尽头。

    斋宫贺也停在一扇普通的小门前,他伸手触碰上门边铜扣,头一回开了口:“我们的秘密……就在这里。”

    “关于八咫镜的秘密……还有,我们的神灵……”

    姜遗光大致了解过,和大梁不太一样,倭国的人信很多神,大多以山、树、井、海为主,除此外还有许多他们自己认为的神灵。

    现在,斋宫贺也这样说,让身后的入镜人们都起了好奇心。

    斋宫贺也推开了门。

    门后,豁然开朗。

    荧荧绿光温柔亮起,那是嵌在大堂正中的灯笼发出的光,排成奇怪的图案,诡异至极。斋宫贺也却不害怕,当先一步踏进去,扭头对其他人说:“诸位已经到了此处,干脆进来看看吧。”

    幽绿的光中,侧脸也显得恐怖。

    姜遗光没察觉出什么,跟着走进,抬起头,双眼微眯——

    身后有人发出低低呼声,他说:“不必担心,灯笼里是夜明珠,底座又用琉璃雕了透光的样子。”

    他俩都进去了,入镜人才一个接一个入内。

    谁也没想到,伊势神宫地底竟有这么大一片地下宫殿。前些时日,他们也同许多能说大梁话的倭国人打了交道,那些人都不清楚。

    只是这片宫殿却显得很是空荡荡,四周都是通向下的平长台阶,正中央置高台,一尊大鼎于其上,鼎身约孩童高,加上高台便有一人多高,周边同样以木搭建出环绕青铜鼎的高台,矮半膝,上面摆放着一些礼器,瞧着像是从中原学去的儒家礼器。

    四面看去,墙上雕着模样古怪狰狞的壁雕,隐约浮起。在两侧又拜访着长到尽头的巨大书架,书架上从左到右,以竹木简、丝绢、雕版放着些书。

    一入镜人忍不住问:“你说的秘密是什么?是这些书,还是这个鼎?”

    进入后。姜遗光就松开了对斋宫贺也的挟制,后者自楼梯走下后,便一步一拜来到鼎边。

    到这个地方后,他似乎褪去了所有的恐惧,又恢复到了初见时平静淡漠的模样,不卑不亢道:“两者皆是。”

    一指书架:“那里,记录了我们千年以来都没能解决的秘密。”

    再面向已经生了铜绿锈迹的青铜鼎,“这里也有。”

    姜遗光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青铜鼎。

    三足,双耳,像是先秦时的样式,又不确定……他对这方面涉猎不多。

    “斋宫贺也,敢问鼎中有什么?”他问。

    其余人已经去了书架边查找,两人共用一盏灯翻阅那些书籍。

    斋宫贺也缓缓道:“关于八咫镜,和……”

    “当年秦皇求长生不老药的秘密。”

    第269章

    秦皇, 自然是指那位秦朝第一位一统天下的皇帝,又称始皇帝。

    他争议颇多,功名连同骂名并齐,但无人能否认其统一六国之功。

    除此外, 秦皇晚年派徐福出海求仙药一事也几乎天下皆知。传闻中, 徐福正是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乘巨舟出海, 去往瀛洲、蓬莱、方丈三座仙山求药,但却一去不复返。

    只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想到了自己听过的那些故事,目光微沉。

    山海镜、鬼怪、十八重死劫, 长生……会和数千年前那位帝皇有关吗?

    他又想起了那个关于山海镜的传说。

    山海镜中有死劫,渡过十八重,即可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世间为何会有长生不老?秦皇的求长生,明明是求药,为什么会和山海镜有关?更何况, 他求长生不是败了么?自古以来的帝王不乏求仙问药者,从未听闻有人成功过。

    其他入镜人翻阅卷宗,不知看到了什么,也惊呼起来。

    那些书籍上写着的都是中原文字, 起初是先秦时文字, 后又演变为篆书,他们看不太懂, 便只得放弃,但后面的汉字慢慢演变,渐渐也能看明白一些。

    也有人觉得诧异, 明明是倭国书, 却写着汉字。再一想,倭国文字也都从汉文演变而来, 且这些记录兴许都是从中原流传来的,若是换了文字记录免不了缺词少意,便不觉得奇怪。

    翻到后边,有了一些关于“海上仙山”的记录。

    东瀛岛四周,不断有渔民声称见到海上仙山。为此,从古至今的倭国国王不断派船出海去寻仙山,可大多数都不知所踪,少数几个回来后也成了痴傻之人,或是茫茫然不知自己去了何处,毫无印象。

    他们自然想起了自己见过的“海上仙山”。

    有人见多识广,道:“海上有这样的蜃景再正常不过了,沙漠里、海边,最是容易见蜃景。”

    也有人反驳。

    “如果都是蜃景,那些一去不回的和变成痴傻的渔夫又作何解释?”

    这下那些人就没法说了,他们也想知道啊……

    继续翻阅,这些卷宗大多记录海上奇观,对国内怪事记录甚少。再翻翻,又有一些卷宗记录着某个家族的兴衰。

    据说那个家族的祖先正出自当年随徐福出海的童男童女。秦时,徐福出海遇海啸,来到岛上休息、补船。

    在此期间,船上一部分童男童女听闻岛上有鲛人,自愿留下,意欲寻鲛人长生之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住了下来,过着隐居的生活,生儿育女,绵延后代。

    只是……直到现在,也没有鲛人的消息。

    后来,这个避世的家族被当时倭国国王找到,亲请出山,施以厚待,许以高官厚禄。

    大王认为他们拥有大梁血脉,又因随徐福出海,带有灵性,总有一天能寻到当年徐福的仙路,固而一直维护着这个家族的纯性血脉,不令其与外人通婚,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这个秘密被流传下去,即便后来倭国政权更迭,政变兵变不断,这个神秘的家族也始终为统治的大王厚爱着,并从某代起——赐姓斋宫。

    斋宫贺也沐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怅然道:“不错,我就是斋宫家族后人,我……我也拥有汉人血脉。”

    他说是有,谁知道呢?

    一百年,能让一间结实的屋子破旧倒塌,能让一棵榕树苗独木成林,能让一个婴孩的重孙也呱呱坠地,再长些,能见证一个家族的兴衰,一个王朝由兴到灭……

    从大秦至梁,两千多年,二十个一百年再多些,那些繁华的、以为不朽的,都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近两千年前的汉人在这片岛上,谁又能得知发生了什么?

    再者,汉人有多少?

    大梁有几十座洲,上百座城,近万个村……大梁最不缺的就是人。还有谁会在意千年前流落出去的一点点汉人血脉?

    只这么想,就叫人感觉呼吸困难到喘不上气来。

    斋宫贺也显然也知道,他这点点血脉不算什么,不过是对中原来说可有可无的一点点。他从内到外,骨头里都刻上了倭国的印子,他穿着和衣,梳着倭国男子样式头发,吃着倭国的米粮食物,说着倭国的语言……

    可他仍旧向往着大梁,那个在书中如画的中原江山。

    “这样的秘密,还不够。”

    姜遗光打破了这片寂静。

    就算他们的确是跟随徐福出海的童男童女后代又如何,徐福本人都已作古,还有谁能承认?

    他看向斋宫贺也。

    果然,斋宫贺也又恢复了不少。

    大梁人恶意奔来、先王暴毙、大军镇压,又有镜中折磨、镜外灭国之祸,接二连三的打击才让斋宫贺也防备不及下被逼到几乎崩溃。

    但姜遗光清楚,如果在那时彻底把他逼疯,他只会得到一个傻子。所以,他收手了,让斋宫贺也又慢慢恢复,等他恢复了理智后,会变得比原来更难缠。

    但如果能在这时控制住他,他就再也不会背叛了。

    三国志中,诸葛孔明收服孟获,不也七擒七纵吗?

    幽绿夜明珠嵌在他们头顶的琉璃底座灯笼里,映衬着少年的目光幽僻奇诡,不动声色地打量。

    不像在看人,倒像在衡量货物。

    但因为那少年自身都不大像个活人,这样的目光便也少了几分冒犯,多了点仿佛与生俱来的阴冷。

    一入镜人跟着说:“的确不够。”

    他们心急,把放在书架上所有的书都大略翻了翻,没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大多都是斋宫家族的记录。

    真正的宝物,不,真正的秘密应当不在这里。

    斋宫贺也说:“那你们还想要什么?”声音有些恼怒。

    他话音刚落,姜遗光便冷冷道:“总之,想要不止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事。”

    他就微光打量那尊鼎,凑近了,才能看清鼎身刻着的铭文和图案,微微皱眉。

    他没见过这种文字,不知来自于何处。

    直觉告诉他,斋宫贺也还隐瞒了更重要的事。

    斋宫贺也对姜遗光还是有点本能的发怵,此时却不相让:“我已经把你们带到这间宫殿了,如果还想知道什么——”

    “那就让我见到大梁的陛下,我会亲口把一切说出来。”

    话音刚落,他眼前便天旋地转,脑袋砰一声重重砸在地面,后脑发疼,眼前一阵阵发晕。

    姜遗光掐着他脖子,目光冷厉如恶鬼,口里吐着阴冷的字句:“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

    “我劝你最好快点说出来,否则,你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那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不说斋宫贺也,其他人也被吓了一大跳。有些想上前来劝阻,被其他人拽了拽,闭上了嘴巴。

    也是,反正如果姜遗光成功了,他们也受益,要是他真把斋宫贺也杀了……又不是他们杀的,怪不到他们身上。

    秘密?

    嗤——

    不能被他们知道的秘密,干脆就别让任何人知道好了。

    斋宫贺也从眩晕中醒来后便拼命挣扎,声嘶力竭:“你不能杀我!你会后悔的!我知道很多事情,你们会后悔的!”

    他神思不属下才仓皇来到地道口,发现自己的脚印无法除去,而姜遗光又循着脚印来找他以后,他起初想杀死姜遗光。可斋宫贺也敌不过,又被姜遗光发现了地道的秘密,他才改了主意,要想办法拖延到其他人到来——人多了,姜遗光总不好动手吧?

    人越多,他越安全,才能平安到大梁。

    谁知道人的确引来了,可姜遗光甚至没半点收敛,凶狠程度更甚。

    “后悔?那就等我后悔再说吧。”姜遗光以膝盖顶在他背脊,一手锁住斋宫贺也挣扎的两条手臂反剪在后,另一只手扼住他喉咙,迫使他抬起头来,顺着那只手的力道环顾四周。

    也让其他人看到了斋宫贺也怨恨的神情。

    “你这么恨我们,谁知道你会在陛下面前搬弄什么是非?到时随便几个罪名扣下来,我们可跑不了……”

    姜遗光的确在挑拨,可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斋宫贺也挣扎道:“不,没有,我不怨恨你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姜遗光的杀意,他也终于明白,对方不是随口说说,他真的可能会杀了自己。

    他联想到大王凄惨的死状,不免瑟瑟发抖——这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他该想到的。

    他听到少年冰冷的疑问声从自己上方传来:“不怨恨?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相信吗?”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这座宫殿里的东西就足够了。”姜遗光甚至还笑了,“倭国灭亡,这些带回去,足够让陛下推断出什么来。”

    “如果带你回去,你又不恨我们,我们在倭国相处那么久,甚至还一同出生入死,感情深厚。你觉得陛下会相信你没有把倭国的秘密透露给我们吗?”

    他这话是说给其他入镜人听的。

    “陛下要是起了疑心,觉得这秘密不能外传,到时,我们还有活路吗?”

    那些入镜人还没想到这层,闻言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是了……

    就凭这点,他们绝不能让斋宫贺也真的面圣。

    还好,还好那些近卫都不在,这里只有他们几人。

    他们做了什么,都不会被其他人知道。

    那个秘密……斋宫贺也说了,也只有他们几个知道,不说,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没损失,不是吗?

    杀人的是姜遗光,又不是他们。

    斋宫贺也的下巴被掐着继续后仰,那只冷冰冰的手跟铁钳似的,掐得他感觉自己脖子都要往上掰折断了,喘不过气来,眼睛往上翻,那只手的主人依旧一副冷漠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知他手里沾了多少人命,才能有这样冷血的心肠。

    斋宫贺也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没有人救他……那些大梁人都在远处看着,好像说了什么话,他听不清……模糊发晕视线中,幽绿光芒下,那些人的模样好似鬼魅狰狞。

    “我,我说……”斋宫贺也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钳制住他的手一松,他大口大口喘气,终于活了过来。

    “八咫镜……”

    “据说八咫镜,就是斋宫家族传下来的圣物。”

    第270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说什么?你们家传下来的?”一个入镜人听清后冲到斋宫贺也面前攥住他衣领。

    如果真是斋宫家的……那岂不是证明, 徐福和山海镜之间确有干系?

    原本凑在书架旁的入镜人们呼啦啦围过来,脸色全都变了。

    他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初近卫挑人,全都是冲着聪明机灵去的,没有一个蠢材。稍笨些的都死在了镜中, 为此, 他们对自己的命比谁都上心。他们也比世上任何人都渴望十八重死劫后的长生。

    至于山海镜的来历, 他们不是没有探寻过,但他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罢了。

    没有近卫, 没有陛下赏识,他们之中许多人都不过是京城中籍籍无名的过客。他们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知晓?

    他们私下也猜过,山海镜这样奇异的神物究竟从何而来, 只是怎么猜都没个定论。

    到现在,大多数人倾向的传说都和前朝的景帝有关。

    话说前朝景帝虽然子孙不孝,在位却也勤勉,算个明君。传闻他有一回夜间梦中离魂, 在龙床边见着一黑一白两道长舌身影, 不由分说将他魂魄勾走。景帝大惊,却没奈何, 飘飘忽忽跟着黑白无常飘往地下。

    过黄泉路、到恶狗岭、金鸡山,再去了野鬼村、迷魂殿,到得了阴曹地府酆都鬼城, 后又是十八层地狱。景帝虽为人间帝皇, 却也没奈何,只得坐听审判。不料, 那端坐高台的判官查了功德簿、生死簿后,却发现黑白无常勾错了魂。

    这就闹大了,少不得要给人送回去。经过那秦广王的鬼判殿时,景帝再度窥见了那方能照出人一生功过是非的孽镜台。

    被景帝看过后,那一丈多高的孽镜台忽地冒出金光,并在景帝手中现出个与大镜一模一样、却只有巴掌大小的小镜。

    孽镜台道赐给景帝的镜子中藏着天机,他可自己使用,只是不论如何都不要将镜面照向生人,若能勘破镜中谜团,说不定能得道长生。景帝还要问,忽地大风吹来,将他吹醒了。

    睁开眼时,天还未亮,景帝见自己手中果然有一面镜,背面纹路如地狱中刀山火海,景帝担心直名孽镜不妥,又因枕边放着一卷《山海经》,便将其命名为山海镜。

    而后,景帝日日携带山海镜,不让镜面照人。只是他不论如何也想不通镜中关窍。时隔大半年,景帝酒醉之余,无意间以镜照面——这面镜清晰地照出了他的模样。

    山海镜,自此认主。

    从那以后,景帝就开始研究山海镜中奥秘。只可惜,他未能勘破,反而在一年后便死了,但景帝死前把自己研究所得都传给了太子。

    因而新帝上任后,不仅没有封存山海镜,反而对长生之术更加狂热,及至后代皆如此。前朝由盛转衰,伊始于景帝。

    但现在……

    现在,斋宫贺也告诉他们,山海镜另有来头,还牵扯到两千多年前的秦朝,让他们怎么能相信?

    他们心里都在惶恐。

    山海镜如果真的存在了这么久……如果是真的,从古至今,镜里有多少鬼魂?又诞生了多少入镜人?

    几千年了……入镜人该有上万了吧?

    那么多入镜人……真的有人渡过十八重死劫吗?真的有人长生吗?

    一个人问他:“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说不定也是你们的谎话。”

    斋宫贺也道:“我又何必骗你们?”一指地宫中的青铜鼎,“那座鼎……就是当初斋宫家先祖铸造的。先祖们担忧这面神镜会被盗走,故而将它铸在了鼎中,直到后来才取出来。你们去看就知道。”

    “鼎边文字纹样,都是秦时篆书,鼎正中还有八咫镜留下的印记,你们应当都能看出来。”

    “就算这些还不足以取信,这座青铜鼎可没那么容易做伪,上面的铜绿……根本不是工匠能做旧的!”

    姜遗光松开手,和那群入镜人不必对视,他们已经默契地制住了斋宫贺也。

    他来到鼎边,抬手一撑跃上高台,脚尖踩在木台周,身子向后弓,一点都没碰到青铜鼎边,探头往里看。

    斋宫贺也说得不错,青铜鼎内正中,有一块被掏出的凹陷痕迹,比对一下,正是山海镜大小。

    从痕迹中还能看出些山海镜边缘一圈纹路,正中光滑的一个圈,能看出山海镜应当是面朝下嵌在鼎底部的。

    铸青铜器不易,铸青铜鼎更难……两千年前的倭国,又是如何铸造出一尊堪比秦朝的青铜鼎的?

    他从高台上跳下,对其他人道:“他说得不假,至少这尊鼎的确来自秦朝。”

    “只是其他的话,我不能肯定。”

    其余入镜人更觉不可思议,脑海里嗡嗡响,呼吸都急促起来。

    山海镜可能来自秦朝……可能和徐福有关……

    他们从近卫和藏书阁那儿所知道的,又该有多少虚假?

    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斋宫贺也哪里知道他们复杂情绪?也不清楚山海镜在国内如何被利用,他起先以为每个大梁人都有八咫镜,后来误会解除,他也认为大梁怕是有不少镜子,只是仍然宝贵,否则也不会想着要把他的镜子带回去。

    斋宫贺也说过那些话后就安静了,他很识趣,不希望太聒噪被杀。但他……能感觉出那些人杀意渐浓。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其中一个入镜人出声询问。

    其他人照旧默不作声,手里渐渐握紧了武器。

    ……

    另一批入镜人来得晚了些,他们到达后没有进入地道,反而先在外等候。

    等了有半个时辰吧,里面终于传出了声音。再过过阵子着,那些人从洞口出来。

    “里面有倭国的秘密?”有人询问。

    当先从里头出来的入镜人背了一捆东西,摆摆手:“的确有,在扛呢。”

    “里面地道一直通到我们来时看到的三层佛塔,要把东西搬出来费劲,我们就只好一点点搬了。”

    “你们来的巧,一块儿下去吧,快些搬了回去。”

    他们无时不刻不想回大梁,闻言立刻跳下去帮忙,每个人一趟趟搬运了五六回后,天都黑了也不停,留一部分人在外生火做饭,另一部分人继续搬,终于在当晚天亮前搬完了地宫里所有的卷宗。

    只是……斋宫贺也却不见了。

    据先下去的人说,斋宫贺也甩不掉他们,所以假意带他们去地宫,而后趁他们不注意,找了暗道溜走。

    也是他们疏忽大意,没人留意到他什么时候跑走的。

    “跑了也没事,把东西带走,再一把火烧了这个鬼地方。”有人安慰他们。

    无人知,先入地宫那几人暗暗打着眉眼官司,眼角眉稍间流露着属于小群人的默契。

    大家都是人精,怎么会让其他人看出来?

    秘密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最后,那尊青铜鼎,也找了个板车从里面拖了出来。

    在伊势神宫中最后休息了一晚,翌日,带着大包小包离开——他们要去往最初上岛时的岸边,找找船只和留守人还在不在。

    至于那座地宫……被他们放了把火。

    就算斋宫贺也藏在里面,也难逃离。

    好在他逃跑前,姜遗光先把他的镜子抢了过来。

    人跑了没事,镜子在就好。

    出了神宫,往西边去,日夜兼程走个两三日,就该到海边了。

    入目情形远比来时更阴森可怖,简直是一座鬼岛,前前后后入镜人们都绷紧了心弦,手里时刻扣着山海镜,以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鬼怪和幻境。

    出乎意料,除了夜里隐约鬼泣,其余时候再没异动。一行人走了整整三日,终于见到了上岸时看见的丛林中的木屋,以及海边停靠着的高大船只。

    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是,本该在此地驻守的人全没了,从军队到粗使再到据说留下的一两个入镜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姜遗光背着个包裹,里面放了厚重几卷书简,他手里也拿了一本书边走边看。

    那些卷宗仔细看,还能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姜遗光认为斋宫贺也还有些话没说完,而那些话,他是不可能透露给除大梁皇帝以外的第二人的。在其他人眼皮子底下,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控制对方。

    为此……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他没有机会再见到陛下。

    “我们不会开船,这可怎么办?”

    “有没有会开船的?”

    “会一些,只是我也没试过在海上……”

    “没试过也总比我们好……”

    船只停靠在海边,随海浪一荡一荡。

    岸边,入镜人们全部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没有人看见,荡漾海水映照出的船只倒影中,甲板、窗户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鬼影。

    ……

    京城,容府。

    容家上下气氛本就紧张,容家大小姐又去了一趟庄子上,回来后,府上气氛更古怪了。

    似乎……向少奶奶,和容大姑娘生了不穆。又不好说,容楚岚日日关心着少奶奶和孩子,每日都要问,很尽心了。

    向氏却觉得……容楚岚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所以,她才会盯着自己的孩子,满眼杀气。

    可不论怎样,那都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他将来要长大,娶妻生子,继承整个容家!

    她绝不允许有人破坏!

    向氏心里如何想,容楚岚不知道。她把自己又关在屋里好几日后,下了命令。

    让近卫去附近,随便什么地方都好,找个和“小少爷”一般大的孩子,好随时替换那鬼胎。

    第271章

    张淮溪回到庄上后, 有好几日心神不宁,缓过后,才被近卫们叫去记录。

    老实说他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好记的,整场死劫迷迷蒙蒙, 全靠姜遗光, 他才得以逃出。

    赵瑛也是如此。

    负责记录的近卫们都迷惑了, 私下里把能召集来的入镜人们记录一整合,发现了奇怪之处。

    似乎目前所有人都不太清楚镜中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印象里, 就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迷茫间飞了好几日,等最后一天时姜遗光带人把他们困住,不让他们飞走,他们才渐渐清醒, 被蜘蛛们追赶逆飞一段后就得以逃离。

    乍看下之简单,却叫人起了一身冷汗。

    刀光剑影叫人警惕,反而不容易出事。似这般无知无觉陷入困境,在美梦中死去, 更让人不寒而栗。

    京城中入此次幻境的入镜人不多, 大多数从海津镇陆陆续续调回来以后,他们所知比张淮溪和赵瑛并不多多少。唯有容楚岚知道的比他们多些。

    近卫们发现, 所有的入镜人的供词都指向一个人——姜遗光。

    可以说,这回死劫如果没有他,恐怕这几百人都要折在里面, 实在是立了一大功。

    再调出以往姜遗光的卷宗, 发觉但凡有他在的死劫,几乎都由他破局。他似乎总有那样的本事, 能一眼看穿迷障。

    只可惜,姜遗光现在还在倭国。

    他偏生被调去了倭国!

    离京城那样远,坐最快的皇船也要许多日。

    倭国凶险,即便没有鬼怪作祟,海上也是凶险的。

    要是他折在那里……

    实在不敢想。

    长眠诅咒一事被层层报上去,又问了姜遗光此人该如何处理。很快,上头传来命令,言简意赅,单独再派船只和飞鹰去,先把姜遗光接回来。

    容楚岚从被问讯的庄子里出来,坐在马车中,垂眸深思。

    她也听闻姜遗光去了东瀛岛,这才将镜中事细细编排过,倒不算作假,只是把不少事都安在了姜遗光身上,自己的隐去些,让那些近卫重视对方罢了。

    到容家后,洗漱罢,挥退下人,婢女上前来,悄声附耳道:“少夫人察觉有异,正哭闹。”

    少夫人,指向氏,容楚岚堂兄的夫人。

    容楚岚横眉过去,婢女道:“喝了安神药,已经睡下了。”

    容楚岚:“不是让你们悄悄换过来吗?被发现了?”

    婢女立刻跪下:“原本我们要趁奶娘喂乳时抱来,只是那孩子邪异,不肯离开少夫人。我们只好用药让少夫人昏迷着,等她睡去后才调换,只是少夫人醒来后就哭闹不止,说孩子被换了,还攀扯上了小姐。”

    “我们被派去带走孩子的奶娘也中了邪,不肯把孩子交出来。”

    容楚岚抿紧了唇,吩咐道:“让奶娘把那个鬼胎先抱到我这里住下。”

    偏生攀扯上了向氏!牵扯到了家里人!

    若是个生人,她根本不必在意。可是,这是她堂兄的夫人,是她的嫂嫂。那个孩子……原本也该叫她一声姑姑。

    偏偏就出了事!

    容楚岚心中恼恨起来,恨恨道:“少夫人身体有恙,不必见客,若寄出书信先交到我这里,我看过后再发。”

    明明是家人,还要防备着,眼睁睁看她一步步被鬼怪迷惑,恨上自己。

    她能收得鬼怪,能从困境中逃离,却对至亲的怨恨无能为力。

    向氏知道自己怀了死胎,她在小佛堂里求了什么?

    她知道的!她定是知道自己肚子里是什么。她也一定会恨上自己,谁让自己要戳破她的美梦?

    “只希望……”只希望鬼胎被收走后,嫂嫂能清醒过来吧。

    孩子很快被抱来了,奶娘满面不舍,看谁都像是母狼在盯着要抢走她孩子那般凶狠,唯有看着襁褓时一脸温柔。

    这还不是原来的奶娘,原来的早就被近卫一掌打晕了,换了个人紧急把孩子抱来,谁知才抱没多久呢,也着了道。

    容楚岚先去了向氏的院子,拿镜照了照床上睡熟的身形如薄纸的女人,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婢女指了路。她踏进房间后,一句话不多说,掌心扣着铜镜直接照上去,那孩子当即发出尖锐哭叫,吵得人耳朵发疼。

    奶娘心疼极了,抱着孩子想跑,被容楚岚制住,镜子贴着襁褓不放。孩子哭叫着胡乱蹬腿,金光闪过后,没了动静。

    襁褓瘪下去,抱着一滩血肉。

    奶娘再一看,脸一白,整个人都瘫软了,手里浸透血的襁褓忙不迭扔出去,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奶娘心有余悸,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小少爷忽然就变样了?

    是大小姐做了什么?还是……

    容楚岚冰冷地盯她一眼,警告她:“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奶娘连连磕头:“一定……我知道……”

    容楚岚还不放心,让人把她送到庄子上,看管起来。那个染血的襁褓让人拿去烧了,烧得一干二净,变成一堆灰和一缕烟。

    黄昏时,向氏醒了。

    听说她想见自己,容楚岚犹豫一会儿,还是让下人告诉她养好身子,自己就不去见了。

    一夜好眠。

    翌日,有人急匆匆敲响容家门,道公主想与她说说话,叫她前去伴驾。容楚岚匆忙换了衣裳去。骡车里摇摇晃晃,额前流苏晃出流光,一路心神不宁。

    及至前门街,忽地传来喧闹声,紧接着有人尖叫闹喊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去前头打听,回来后告诉容楚岚:“前面有人坠楼了,好多人围上去看,姑娘,我们要不要换条路?”

    容楚岚颔首:“绕路吧,避一避。”

    她并不关心为什么有人坠楼,或许是因为追债,或许是有情伤,又或许只是走在高楼栏杆处时不小心一绊脚。总之,和她没什么关系。

    去面见朝阳公主,更叫她上心。

    她不能出岔子。

    骡车停在朝凤园外,孤单单,没个护卫,也无婢女侍童跟随,有些寒酸,惹人窃窃私语。那些都是没能进去的。

    可等那骡车被放行后,又都化作了羡慕。

    朝凤园里,公主正在发怒。

    怒到极致,反而不发一言,满腔怒气都敛在眉间,化作刀子一般的锐利。

    她的好哥哥……她的皇兄……

    她费尽千辛万苦把他从死地拉回来,就变了样子。

    二皇子哄她:“朝阳,你又在生什么气?”

    他叹息道,“不过借你名头,把那多吉引来。又不是让你真去,你不要任性。”

    朝阳公主胸膛起伏,一指大门:“你给我滚!”

    多吉指名道姓要娶她,她心里厌恶得紧。

    父皇都没逼她,这位好皇兄已经迫不及待了?

    二皇子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无奈地笑,好似是朝阳不懂事:“也罢,这几日你好好休息,父皇那边……”

    朝阳公主狠狠地瞪他,拿一柄他送来的玉如意砸过去:“滚——”

    没砸中,二皇子躲开了,玉如意哗啦碎裂,碎片飞溅。

    容楚岚来的不是时候,二皇子正好告退,怡然自得地走在精巧步廊中,侧边垂下的纱帘随风飘摇。

    婢女领着容楚岚行礼,声音娇柔:“见过殿下。”

    容楚岚跟着行礼,头垂得更低。

    二皇子看她的眼神,让她不安。

    “免礼。”二皇子笑道,“你是哪家的?”

    容楚岚低着头,婢女先道:“公主急着见姑娘,我等先行告退,还望殿下恕罪。”

    二皇子笑道:“是么,可我走时,妹妹还在发脾气呢。”

    婢女又跪下请罪,容楚岚跟着一道,做出木愣愣懦弱模样。二皇子倒没为难,摆摆手叫她走了。

    二人擦身而过,婢女松了口气。

    容楚岚心里很是不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二皇子正好也回过头看她,眼里含笑,却笑得容楚岚浑身发凉,心砰砰直跳,猛地回过头。

    不是心动。

    是害怕。

    她匆忙垂头,心头一梗。

    地面上……二皇子的影子,在扭动着,好似要挣脱主人的脚跟朝她扑过来!

    容楚岚猛地一退,再看过去,却又不动了。

    影子的主人站在原地,关切问:“姑娘?怎么了?”

    容楚岚一句话不说,只摇摇头。

    那影子好像长了眼睛,还在看她。

    收……还是不收?

    正犹豫,二皇子包容地笑笑,走了,临别前又看了一眼容楚岚,似是不舍。

    婢女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先领了容楚岚进茶房理一理仪容,让其他人来服侍着,自己进去悄悄把话说了。

    朝阳公主已收敛了怒气,听了婢女的话,什么也没说,让她下去。

    二皇子在外,和容楚岚眉眼传情?

    可笑!

    她本是让容楚岚来有其他事,二皇子却突然来了。她可不打算让他们在园里碰面,传出去不好。可来都来了,再让容楚岚打道回府,让人看见还以为容家得罪了她,便干脆叫人进来。

    二皇子来了。

    二皇子又走了,听闻公主大怒。

    多吉派了使臣,往大梁来,一路宣扬公主美名,放言求娶公主。

    容楚岚在朝凤园住了两日,第三天才回去。

    来时心绪复杂,走时更难捱,无人知公主和她说了什么。

    心乱如麻。

    她坐在小小的车厢里,只觉整个人也被小小的马车车厢困住,被带着往前走。

    走了很久,总算又入了城,进大街,来来去去人群热闹不已。

    忽地,喧闹声又大起来,骡车停了。

    容楚岚思绪被打断,掀帘子不悦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车夫也不知道,拉过路边一个小童使了银子让他去打听。小童回来后给他们说:“前面有人坠楼了。”

    坠楼……怎么又是坠楼?

    容楚岚心惊,这句话问出了口。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呢,这几天好多坠楼的。”

    他张开手臂模仿:“我有一次看见了,那个人到栏杆边后,就像这样……”大张的手臂缓慢上下舞动,像小鸟,像蝴蝶。

    “他们都像长了翅膀一样,要飞出去。但是没飞起来,就掉下来了。”小童声音清脆,还不明白可怕之处,只以为有趣。

    ……

    郊外,一间庄子里。

    张淮溪登上高处,正在作画。

    画着画着,画笔不知不觉间放下。一步步来到栏边,张开双臂。

    高楼有大风,广袖被吹拂,簌簌作响。他只觉心旷神怡,张着双臂,像一只蝴蝶振翅那般轻轻上下拂动,轻灵不已。

    他觉得自己好似要飞了起来,要飞往那青翠树丛中,远离尘世。

    几案旁,香炉袅绕升起青烟。

    房外木梯传来咚咚急促声响,有人正匆忙上楼来。

    在张淮溪即将跃出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更快,破门而入冲过来抓住他。

    “你疯了?你想死吗?”

    赵瑛声音很大,顾不得男女有别,扑过去抓着张淮溪往回带,把他摔在地上。

    “我在楼下就看见你了,叫你也不应,你发什么疯?”

    第272章

    被摔在地上后, 张淮溪也不生气,揉着手臂和后背坐起身,道:“赵姑娘,多谢。”

    赵瑛气道:“谁要你谢?你不如好好说说, 你自己莫名其妙的干什么呢?”

    她疑心张淮溪是因为入山海镜一事, 受不了了才要寻死, 动动嘴唇,还是勉强把话咽回去:“活一天是一天,堂堂男子汉大丈夫, 何必寻死觅活?”

    张淮溪心知她是误会了,也没解释,笑道:“姑娘说的对,是我一时想岔了。”

    赵瑛看他怎么也不像是那种心灰意冷之人,她见过要寻死的人, 眼睛不是死的就是疯的,张淮溪和他们不一样。

    她不放心,道:“口说无凭,你先和我一起下去。否则我一走, 你又跳了。”

    张淮溪保证道:“不会。”

    赵瑛盯着他, 仔细打量,不敢掉以轻心。

    她如果没看见就算了, 可现在,她看见了,她就不能放着不管。否则, 近卫们找她麻烦怎么办?

    更何况……她感觉张淮溪很不对劲。

    她的确不太喜欢张淮溪, 因为张淮溪性格高傲,不怎么说话, 有时候爱答不理的。但她不觉得对方会想不开。这几日待在庄子里,也没见张淮溪受过什么刺激。

    这么看来,他今天的行为就很可疑了。

    赵瑛强拽着张淮溪下楼,找近卫说了这件事。

    最近近卫们都很忙,庄子里的人都少了,不知去忙什么事,气氛隐隐有些紧张。庄子上剩下的人听了赵瑛的话很重视,当场叫来四个人,每人两个,不论做什么都要跟在身边,以免出事。

    张淮溪推脱不得,就连赵瑛也觉得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她就不说了。

    第二日,有人急急从外面回来,一来就找他们,谈话内容令二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几日你们需小心,身边人再多些。”那人道,“你们一直在庄子上或许还不清楚,上一个进了长眠诅咒幻境,也就是变成蝴蝶的那个……不少入镜人都死了。”

    赵瑛惊呆了:“怎么可能?不是说出了镜就没事了吗?”

    要是离了镜子还要被诅咒纠缠,谁也不能干这活啊。

    那人道:“不清楚,只知道那些入镜人都是登上了高楼,坠楼而死。”

    “我们救下来几个,活下来的人看不出什么奇怪的,不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唯一一点——他们也和你们一样,进了同一重死劫。”

    “我们怀疑……所有入了那场劫的人都会死。”那人的眼睛盯着张淮溪,“现在,轮到你了。”

    赵瑛抖着唇:“我也进去了,我也会坠楼吗?”

    那人没有否认:“赵姑娘还是多加防范,身边跟着人。”

    张淮溪追问:“这位兄台,没有其他办法?山海镜也不行吗?”

    那人没肯定:“有入镜人试过,没用,只能派人看着,你们可以试试。”

    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事,说完后又匆匆走了,只剩下赵瑛和张淮溪二人心有余悸对视。

    庄子上其他入镜人都不在,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张淮溪期期艾艾道:“赵姑娘……虽说,男女有别,但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或许可以……”

    赵瑛过惯了穷日子,穷人家哪来那么多男女大防规矩。再说,以前她爹在世时,有时也会让自己学生留宿,是以她并不在意。

    “好。”赵瑛道,“镜子都拿上。”

    张淮溪和她又商定些事,包括不论走到何处都要让侍从跟随,平常绝不登高等等。

    张淮溪还有点后怕,要是赵瑛不在,他估计早死了。

    他们商议过后,张淮溪想到了什么,叹道:“也不知姜小兄弟何时能回来,要是他也……”

    赵瑛瞪他一眼,这人说话都不会说好听的。

    他们却不知道,不光是他俩,几乎所有入此死劫的入镜人连同相关近卫们都在找他。

    诅咒还没完,且流落到了镜外。

    姜遗光明显表现出神异之处,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到办法。即便不行,从其他人的供词中也能看出他对长眠诅咒了解最深,他又在倭国待了许久,总有些法子。

    一艘艘船,往倭国去。

    倭国海边,一群不会开船的准备登船。

    从伊势神宫中得来的书卷、青铜鼎,还有沿路收集来的粮食和茶叶、衣物布匹等全都装上来时的小船只。

    小船只也不过和大船相比小些罢了,和普通桨摇木船比还是大得很。这群人把船研究了个遍,只是到现在,他们也没懂怎么驱使这样大一艘船,恐怕还要研究好几天才行。

    更何况从倭国到高句丽,虽然不算太远,可也不近。寻常渔夫出海都要小心,他们这群从没出过海的人自然要更谨慎。

    “这几日是离不开了。”有人站在甲板阁楼上的二层走道边叹气。

    船上留守的人应当早就出了事,船上到处积灰,打扫也要好一会儿。

    他叹了一会儿,忽地远处一阵海风刮来,吹得他的袖袍鼓鼓涨涨,好似多了一对翅。

    他也顺势站在船头张开了双臂,昂着头,这叫他看上去更像一只迎风振翅的鹤。

    其他人没太当回事,只有几人觉得古怪,又怪自己是不是想太多。还没等他们来得及说话,船上人张开手臂好似蝴蝶或鸟儿一般扇翅。

    忽地,他趁所有人都没注意,脸上还带着安详微笑,跨过栏杆一跃而下,深蓝色带点脏污的衣袍在他“飞”起的那一刻张开,像一只图案脏污的蝴蝶。

    之后,他就摔在了甲板上,发出一声难描述不知是脆响还是闷响的重重声音。

    “林兄!”

    “衡之兄!你怎么样?”

    入镜人们冲过去,当先一人把他翻过面摸鼻息,一碰之下面色难看:“他去了。”

    尸体脸上还带着微笑,很是祥和、安宁。如果不看额头渗出的血和绵软得摔断了颈骨从而垂下去的头颅,他就像是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

    其余人当即猛抬头,看向他站着的栏杆——那里没人。还有些也掏出了镜子照去,一无所获。

    “衡之兄绝无可能轻易寻死。”扶起他那人眼里带了怒火,“他还和我聊得好好的,他怎么可能寻死?!”

    愤怒之人正是甄广生,他不信林衡之就这么死了。

    林衡之性情宽和,人缘很好。甄广生和他起初没什么交情,后来却渐渐为其折服。他已想过离开后和林家走动,谁知,林兄镜里死劫也挺过来了,却偏偏……

    “对,定是有诡异作祟!”

    “船或许也有问题,只是我们没发现。”

    “再用镜子找找,要是船真有问题,那可要命……”

    海上航行本就凶险,再来几个鬼魂,他们不要活了?

    人们全都从船上下来了,东西都搬了下来,放进小木屋里。挽起裤腿,脱了鞋,手挽着手绕过还算平静的浅滩,拿着镜子照大船。

    高耸的船只,不论沿着它往哪边走,总有一边要被影子盖住。

    约莫是他们疑心有鬼,再看那船,越看越古怪。

    高耸的阁楼影子,像藏了鬼。

    一扇扇紧闭的小窗户,里面,谁知会不会又有鬼怪?!

    鬼会不会藏在地板夹缝里?一直冷冷地注视他们?他们以为自己用山海镜照过,其实并没有照全?

    鬼魂无形,它可以藏在任何一处。可以在你开船时坐在你的桌边,椅边,坐在你的腿上;可以在沐浴时从水中亮相;可以从白日被晒得暖烘烘的被褥中探出湿淋淋的头……

    太多了,人根本没法管住鬼。

    唯有山海镜,是夹在人与鬼之间的制衡。目前所知,也唯有山海镜能克制住鬼魂。

    “再照照吧,照了外面,再去里面。”甄广生提议。

    他和姜遗光起过冲突,但从镜里出来后就一直低调行事,这回若非林衡之出事,他也不会突然冒尖儿。

    姜遗光绕到了楼船后,走在船顶阴影和阳光的暗道中。

    镜子对着船,将一小缕光照在船身上。光辉耀眼。

    姜遗光微一皱眉,移开镜子。

    他听闻用镜反光照在东西上会引发大火,虽不知真假,还是不要试为好。

    谁知他刚这么想,从另一方,也就是船只正面冒起黑烟,连带着那头响起惊慌的呼喊,让他们去了帮忙。

    船烧着了!

    他们就在水边,周围尽是海,可他们没有桶!也没有其他能装水的东西!唯一能蓄水的青铜鼎……算了,根本搬不动。

    一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楼船由起初一点点小火慢慢蔓延,最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火光中,姜遗光看到了几道黑影。

    扭曲、模糊,在火光里隐约跳动。

    镜子猛地抬起对准了,却什么也没有。其他人同样一无所获。

    越是找不出,越觉诡异古怪,折腾这么一通天也晚了,有人提议先回木屋里睡一晚,其余事第二天再说。

    于是众人返程,各自暗怀心事,又不好说。待他们走出不远后,其中一个回头看去,愕然尖叫起来。

    “船!船全部烧着了!”

    浅滩边所有船只腾地涌起刺目火光。

    第273章

    所有的船都被烧毁了。

    没来由的大火, 凭空烧起来,木头噼啪作响,火焰在所有入镜人眼中张牙舞爪,浓烟滚滚。

    “我们走不了了。”有人低声说。

    “先回去商量吧, 只能等近卫们来接。”

    ……

    入镜人中没有蠢人, 事已至此, 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好在下船时,他们把东西都拿下来了。

    沙滩边铺满粗粝碎石,几十人的影子歪歪斜斜缠在冒起的石块上, 逐渐拉长。

    说起来,这片海滩本就荒凉,沙砾中立着光秃秃几块大石,上面爬满了细密又恶心的藤壶,人多时还好。现在倭国几乎无人, 入镜人们又一个接一个离开,夕阳落下,暗色夕光笼罩,愈发凄凉荒芜。

    无人得见, 海边礁石表面长着的那些又细又密的藤壶, 忽然地哔哔剥剥一个接一个爆开,一双又一双眼睛接连爆开, 长满整块礁石。

    眼珠整整齐齐骨碌碌转,又齐齐瞟向入镜人们离去的背影,恶意满满。

    待他们彻底进入林中木屋时, 天已经黑了。

    森林里本就暗得快些, 树叶遮挡下,更显阴暗, 那些青翠的树木也变得鬼影也似,黑夜中飘摇,窸窣作响。好在大多数人身上都有引火物,从屋里找了灯笼点上,木屋亮堂起来,带来了些暖意。

    第一批入镜人二十七个,后又来了第二批十三个,镜中死去几个,加上刚才突然坠地而死的林衡之,现在还有三十五人,或坐或站在木屋最大的大堂里,亮堂堂灯笼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苍白。

    “大伙儿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船没了,我们走不开,只能在这地方住下。”一个方脸阔鼻的男人敲敲桌子,沉声道,“大家得商议出个章程来才是。”

    他姓田,名申,字仲敬,当先推门进来,又主动将位置让给了入镜人中为数不多的一个女子,隐隐站在人群中间。

    姜遗光站在角落,头上正好一盏灯笼——还是他挂上去的。

    他没怎么说话,却有不少人在偷摸扫视他,隐晦地打量。

    田仲敬身边的一个个头适中的男人说:“仲敬兄说的是,大家能成入镜人,那肯定都是茶壶里装饺子,心里有数的。现在也不是谦虚的时候,各位兄台若有什么高见,就不要推脱了,还是说出来一起探讨吧。”

    后头说话的和田仲敬是好友,姓何,字怀山,长了一张热心忠厚的脸,说话带笑,看着就让人觉得亲近。

    来时大家伙都各自三三两两凑对说话,姜遗光和李芥交换过眼神后,后者装着和他不熟,又混到了原来相熟的几人中。

    这会儿他也没和姜遗光打招呼,接过何怀山的话:“何公子说得有理,鄙人记得这间屋子里还有先前近卫们留下的文房之物,不如先取了来,一会儿说了什么好记下。”

    很快就有人去拿了笔墨纸砚来,纸张裁开在桌上铺好。按着商量过的,轮着来,不必客气。

    尽管大家都有山海镜,可镜子多了,鬼怪也就多了,谁能保证一定安全?

    林衡之不就死在了他们面前?

    “船没了,依我之见,不如在岛上先住下,那些鬼魂奈何不了我们。马将军和那些近卫们既然来了,定是和大梁有办法联系上,迟迟没消息,他们一定会察觉不对劲。”

    “说的是,只是现在岛上鬼怪实在太多,就算我们有镜子,恐怕也讨不了好。”

    “……不能全部住在一块儿,容易惹鬼,还是分开住为好。”

    “……光等大梁接应恐怕不行。谁知要多久?我听闻倭国风水不佳,时常有天灾,或是海啸飓风,或是地龙翻身,到时即便没有鬼怪我们也容易出事……”

    “对,海边反而不能待,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涨潮,要是梦里突然涨了潮水,逃都来不及。所以,我们反而要往回去……”

    “大家白天记得搜寻吃食,有米面什么都是好的,只是要小心山中猛兽。”

    “趁这段时日还能再找找倭国机密……”

    “我总觉得,那个叫斋宫贺也的男人隐瞒了不少事,只可惜他死得早,没问出什么来。”

    都是入镜人,都想着离开东瀛岛,谁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犯傻,斟酌着把肚子里的想法说了。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从进入后几乎再没开过口的姜遗光说话。

    “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姜遗光道,“还记得来时路吗?我们先到高句丽说休整,再从高句丽出发往瀛洲来。”

    “瀛洲离大梁远,离高句丽可不远。”

    有人疑惑:“可我们没有船,就算再近也去不了。”

    姜遗光说:“本就不是要去高句丽,而是要让守在高句丽的人知道我们出事了。”

    “你是说……”

    他略一提示,很快有人想到了法子,呼呼出声:“用火?”

    “除了火,还可以用孔明灯,找准风向,要吹到高句丽很简单。”姜遗光道,“我建议诸位一块往北走,我们现在南方,回到离高句丽最近处,从那里点孔明灯。”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了,联系不上大梁,还能找高句丽啊!

    也有些人不愿意走。

    他们来时,从高句丽短短时间就到了东瀛岛,却又没直接上岸,而是围着岛边缘绕了大半圈,在另一边上岸。

    为此大家都清楚这座岛的大致地形,狭长的,他们在东面上岸,西边靠高句丽,从中间横穿过去,的确不算太远,可也不近。

    由东横穿到西,谁知中间会发生多少事?就算有山海镜在不容易被鬼怪所害,收走的鬼魂可都是要他们自己在死劫中度化的。更别提可能存在的野兽。再想想,即便这些都没有,倭国死了那么多人,几乎都曝尸荒野,这些人的尸骨腐化生虫也是麻烦。

    可他们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能早些回去谁不想呢?

    有人心里打起了鼓,试图自己和部分人在原地等待,其他人横穿去西边向近卫们呼救。只是这个要求提出来不免有些无耻,不好说,面上带出些拖沓不情愿来。

    姜遗光说过了自己的想法后就后退几步,不再开口,注视着所有人。

    一晃一晃的光圈从上方投下,五官投出的影子垂落在面部,他整个人站在自己形成的阴影中,那双本就黑漆漆的眼珠显得更黑,有种不似人类的奇诡感。

    他看出来,有些人心动了。

    有些人不愿意。

    还有的打算浑水摸鱼。

    有几个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别人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

    李芥也混在其中,这里掺一脚,那里提一嘴,时不时端着茶壶给人倒上一杯,拍拍对方肩说:“我也觉得有理,只是……唉——”

    争了许久,不知是哪个肚子先叫起来,腹鸣如鼓连了成片,于是也不争了,先准备做饭吃。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厨房,生火做饭,再度讨论得热火朝天。

    不出他们所料——粮食不多了。

    三十五个人,三十五份粮……如果要横穿岛屿,粮食也是个问题。

    天彻底黑下去,大家伙分了房间后,各自散开往房间走,打算等明日再商议。

    一人一间,屋子不大,但好歹有张床,有套桌椅,都是近卫们原来准备好的。自己再去打点水洗漱,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姜遗光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他不敢睡太死,担忧这间屋子如果和船一样忽然烧起来,自己跑不及,因而简单擦洗后,便和衣而卧。

    无尽的黑暗包裹住这间木屋,向外看去,再看不到一点光亮,似乎连天空的星子和月亮都被黑暗覆盖住了。

    木屋不远处,树枝随风舒展,树叶哗啦啦作响。

    蓦地,细碎又轻微的哔哔剥剥声连成了片,透过窗户缝,被风送着吹来。

    姜遗光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向外看去,手摸上了放在心口的山海镜。

    窗户关实了,什么也没有。

    姜遗光掀被下床,慢慢向窗口走去。

    声音更近了,夹杂在风中,不明显,可一旦听出了这声音,就跟指甲抓挠木头似的难受得让人怎么也不能忽视。

    是什么发出的声音?

    野兽?

    还是鬼怪?

    他站在了窗前,手搭上木栓,慢慢拉开细小的木栓,手附上窗沿。

    他的一切动作都轻巧无声,哪怕有人在这间屋子里也听不出来有什么动静。可姜遗光依旧不放心,担忧自己出声赶跑了那个藏在暗中的东西,因而又静静等了好一会儿,细细听。

    一片仿佛豆荚接连爆开的声响中,姜遗光猛地一把推开窗——

    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双眼睛。

    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的,长在每一棵所能看见的树上,每一棵树从树干到树叶全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在姜遗光注视来的那一瞬间齐齐瞪大,恐怖诡异至极。

    还有些没睁开的眼睛,也在那一瞬间怒睁开,怨毒又恶意地带笑看向他。

    眼睛实在太多太多,好似连地上也长了,多看一眼,就让人生出头晕眼花的恶心感。

    眼睛齐齐眨了眨。

    姜遗光立刻低下头。

    那些东西,实在让人很难不头皮发麻。

    他正要关窗,忽地,头上传来破空声,姜遗光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往上看,那个东西就掉下来了。

    住在他楼上的人,张开双臂,头朝下坠落。

    从他窗前擦身而过。

    倒着的那张脸还带着微笑,笑弯起的眉眼清晰地注视向姜遗光。

    “砰——”

    他落地了,发出好大一声响。木屋中众人惊醒,纷纷推开窗看去。

    姜遗光维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势,半晌,反手关上了窗户。

    第274章

    姜遗光靠在窗户边, 摸上心口,心跳平稳。

    可他在方才某个瞬间感受到了一丝心悸。

    侧耳听去,几乎所有人都被惊醒了,木屋里陆续亮起灯。他停了一会儿, 还是也吹燃火折子, 点亮烛台, 又点了灯笼,却暂时没有出去。

    他在一楼房间,即便有什么意外也能立刻逃走。

    山海镜取出了, 摊在手心,放在桌面。

    所有人都醒了,杂乱脚步声从楼上和身边的房间响起,踩在走廊和楼梯上往外去。

    姜遗光的房间坐西向东,门对着走廊, 窗户朝背,推窗就是一片森林。那群人听见了坠楼声,一个个穿过走廊和小院,推开大门绕到木屋后。

    姜遗光就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自己窗外响起。

    那人不偏不倚, 正死在他窗下。这会儿窗外聚了不少灯笼的光, 照得室内也亮堂起来。

    像一群趋光的虫,围在窗边窸窸窣窣念叨。

    “是惜时兄, 他已经去了。”

    “和林兄一样,坠楼而亡。”

    “我记得刘兄住二楼,按理说才二楼摔不死人, 可他脖子都摔断了, 应当是头朝下。”说话之人蹲下去,捻一把土, “头朝下,就算这片地泥土松软,也难逃一劫。”

    甄广生环视一圈:“大伙都在这儿吗?”

    一人回答他:“还有些留在院里了,没出来。”

    甄广生含糊应一声,只觉远看去一片人影憧憧,疑心有鬼混入,细看下,每张脸瞧着都眼熟,每张脸又带着奇诡的陌生。黑夜与烛火在他们脸上交错光影,分不清真心假意。

    李芥蹲下去,凑在惨死的刘惜时面前,手里托着帕子,小心地把对方已经摔断脖子的头托起来,露出那张带笑的脸。

    “诸位请看。”

    其他人一看就看出了不对劲。

    这种古怪的安详笑容,他们在林衡之脸上也见到过。

    林衡之也和他一样,坠楼而死。

    “不知又是什么邪祟,又是通过什么法子传上的。”李芥小心地放下那颗头,郑重道,“如果还找不到,我们恐怕也会被传上。”

    已经有人取了镜子对刘惜时的尸首照,只是照来照去也不见有什么动静,铜镜表面金光在黑洞洞夜里刺眼得紧。

    “没动静。”

    没动静才是最糟糕的,不知那鬼怪藏身何处,又是用什么法子迷惑他们二人坠楼。刘惜时和林衡之,他们可不是蠢人。

    又是一通忙碌。

    屋内,姜遗光闭上了眼睛。

    他回想起自己见过的林衡之,和刚才在自己面前坠下去的刘惜时。

    他们都是头朝下,带着笑,还有……

    姜遗光闭着眼睛,站起身,慢慢张开了双臂。

    他记得,林衡之的手臂是张开的,不是抱着什么东西或者摔在地上打开的姿势,而是那种……

    他张开的手臂,上下挥舞了一下。

    像一只蝴蝶,轻轻振翅。

    姜遗光睁开眼睛。

    他眼前的房屋变得很奇怪,还是原来的房间,低矮床榻,木制地板,床边架着水盆搭了条白毛巾,门窗都紧闭着。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可姜遗光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水幕,隐隐约约扭曲,看不清,摸不着。

    窗外,商议已到了尾声。

    “天也晚了,既然查不出,就把刘兄尸首先带回去吧?放在这里也不像话。”

    “这间屋子里住的是谁?”有人抬手敲了敲姜遗光的窗子,“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屋里亮着灯,定是住了人的。

    李芥抬头看了看,笑道:“这间屋子姜小弟住着呢。”

    那人下意识一缩手,恨不得当自己没说过这话。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问。

    有人说:“大家都睡着,他估计也没看见什么。”

    “也是,大家都睡着了。”

    窗户在这时打开,牙酸的木头吱呀声,推开后,屋里黯淡的光亮一下被屋外十几盏灯笼冲得明亮不少。

    被他们讨论的人站在窗口,屋内比屋外地面高约莫两尺,因而姜遗光是略带些俯视的角度看着他们的。

    他也看向人群正中趴伏在地的尸体。

    那具尸体死透了,脖子骨头彻底断开,血正在干涸,白森森颈骨扎破皮从断口狰狞地破出,有些晃眼。

    大约是李芥先前托举过他的头又放下,那个奇怪的笑脸正巧对着姜遗光,安详又平静地对着姜遗光发笑,脸上还黏着血。

    “我看见了。”姜遗光说。

    “我夜半惊醒,推开窗户,他正好从我眼前掉下去。”姜遗光张开双臂,“他的手打开,像这样,掉了下去。”

    他原先在屋内张开双臂时,心里升起一种朦胧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似曾相识,浑身轻飘飘好似在梦中。

    他放任了那种感觉,任由自己的手臂抬起、放下,轻飘飘地游走在房间中。但他又并未完全沉浸其中,更像是俯视着自己的行径,而后……他来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子,想要跳下去——

    一楼,即便他再怎么头朝地掉下去,也不会死。

    一打开窗户,那种轻飘飘恍若魂魄离体的感觉瞬间消失,整个人清醒过来。

    烛光中,姜遗光面对其他人,神色凝重起来:“我大概明白了。”

    单手撑上窗沿翻出去,落在刘惜时身前,姜遗光说:“那个死劫还没完。”

    甄广生:“还没完?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虽然死劫渡过了,但诅咒还在。”姜遗光说,“最近大家尽量几人抱团,不要落单,不要登高,即便只有二层楼也要注意。”

    在场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都明白了姜遗光的意思,因而更不可置信。近卫们、卷宗中反复提及,厉鬼只要被收入镜中,再通过死劫渡化,便能彻底将其了结。

    话音刚落,前院传来“咚”一声巨响,喧闹声大起!

    “又有人坠楼!!”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接二连三有人坠楼,怎么可能这么巧?

    他们知道有诡异,但倭国本就鬼怪横行肆虐,姜遗光的说法他们其实并不大认同。

    一群人一窝蜂往前院奔去,姜遗光则直接重新翻窗进房间后推开门,后面有不少人跟在他身后翻窗冲到院内,顿在原地。

    又死了一个……

    同样脸上带着安详微笑,同样摔断了脖子。

    见过的死人太多,他们几乎都有些麻木了。林衡之死时,还有人为他难过落泪,到刘惜时,已无人再说节哀。再到眼前这人时,大家已经能很冷静地围在尸首旁,由其中几人蹲下去查看。

    一模一样的死因……

    姜遗光制止了他人对这具尸首的翻动,比划了一下他的手脚位置。

    “不会错,和刚才的刘公子一样,张开双手,头朝地倒着从楼上落下。”姜遗光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们是被迷惑,自愿的。”

    一人附和:“看样子是,脸上还带笑,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又有人问姜遗光:“姜兄,敢问你这个姿势是何意?和死劫有什么关系?”

    他问出口,立刻有人联想到了什么。

    “是……蝴蝶?”

    姜遗光道:“我也只是猜测,可能是。”

    他嘴上说着可能,但鉴于他在幻境中近乎一骑绝尘的表现,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他。

    姜遗光侧抬头看了眼二楼,那里有几间房烛台未熄,却也黯淡,说:“我上去试试,劳烦几位兄台一起上去看看。”

    说罢,他借了一盏灯笼,轻疾地往楼上去。

    李芥叫了两个人,一块儿跟着踏上楼梯。

    四人凑在二层楼的栏杆边缘,往下看,那具尸体更加诡异恐怖。若非他们早就见惯生死,恐怕也要被眼前情形吓得魂魄出窍。

    姜遗光仔细地看着什么,其他三人也在寻找。

    木制栏杆上,发现一点鞋底的泥印。

    可以看出那人是穿着鞋踩在栏杆上,后仰着往下落的。

    姜遗光目光黑沉沉,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对李芥说:“等会儿劳烦你们,尽量抓住我。”

    他身上带了细绳,取出后一头拴在腰间打了活扣,另一头交给李芥。

    李芥惊讶:“你要干什么?你打算试试?”

    姜遗光:“当然,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里不高,就算李芥没拉住他,只要被绳子扯动一下,让他不要直接头着地,他就不会死。

    他们的对话其他人也听见了,底下几个入镜人道:“善多,你只管试无妨,我们都在底下看着呢。”

    “是,你要是不小心掉下来,我们都能接着你。”

    姜遗光道一声谢,往旁边挪了好几布,确保即便掉下去也不会砸在前人尸体上。

    他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一跃踩上了栏杆,站直身体。

    栏杆本身不过半尺宽,好在姜遗光下盘功夫不错,才站得稳当,即便如此,晚风大时,他的衣摆飘飘摇摇,看着就让人担忧他随时会掉下去。

    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那些人还要劝,见状一个个都不敢大声说话了,生怕自己一个大声把人吓得掉下来。

    闭着眼,张开双臂,缓缓上下舞动,像一只蝴蝶。

    在他前方的院子里,躺着一具尸体。几十人提着白灯笼,静静向他看来,盯紧了他面上每一个表情。

    那张素来冷淡的脸随着两手如展翅般舞动,一点点变得迷惘,带了梦幻之色,唇角渐渐弯起,好似在短暂振翅间便陷入了美梦中。

    蓦地,他跌了下去!

    李芥反应很快,连同其他两人一拽细绳同时扑过去要把人抱住。只是……

    绳断了。

    他们拽了个空,李芥扑过去也没扑到人,只在空中短暂地抓住了手臂,又没攥紧,让他掉了下去。

    但即便只有一息也足够姜遗光清醒了。

    倒挂着的人猛然睁开双眼,凭空在空中用力转了小半圈,以背抵地,下一息被底下早有准备的一众人抬手托住,稳稳当当放下去。

    “怎么样?刚才看到了什么?”能以身试鬼的人很少很少,姜遗光的行为实在大胆,不免有人对他心生钦佩。

    姜遗光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没回神,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是蝴蝶。”

    甄广生:“蝴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现在都怕听到蝴蝶这词儿。

    姜遗光简单道:“刚才我以为自己是蝴蝶,想飞出去。”

    李芥等人害怕出事,也带着另两个人急匆匆下来了。

    所有的入镜人都聚在院里,这回他们再顾不上什么矜持、礼节,闹开了锅。

    “不是说渡过了死劫就会结束吗?为什么还没完?”

    “姜兄,你确定没弄错吗?”

    “可能不是出自同源?或许是其他的鬼怪?”

    姜遗光说:“我也不能确定,或许和蒋兄说的一样,是来自其他鬼怪的障眼法也说不定。”

    又有人说:“不管怎样,大家尽量别去高处就好,避一避。”

    反正那些鬼东西是没法直接杀死他们的,只能用各种幻境去骗、去引诱他们走上死路。

    姜遗光赞同他的话。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武子内亲王的死劫还没完。

    就像他的“念”一样,武子内亲王的执念,即便进入几百个入镜人,也无法消除她的执念。

    但他不能暴露。

    武子内亲王的念,是让人沉入美梦,在美梦中死去且流传他人。

    他的念,则是以故事流传,听过了那个故事,就会被“念”缠上,必死无疑。

    姜遗光猜测,他们这里的入镜人死去,那……在京城的其他入镜人,恐怕也遇到了同样的事。

    不出意料,自己的名字应当被近卫们记下了。先前那场死劫足够让近卫们察觉自己的特殊之处,如果他们再仔细调查过自己,发现了他写的话本也有同样功效……

    不,都不会必特地查,甄二娘不是知道他话本一事吗?一旦问起……

    即便寻常人可能联想不到,但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不能让人把自己和武子内亲王联系在一起,更不能让那些近卫们知道“念”的存在。

    一旦被发现,他的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去。

    他必须隐瞒。

    杀了这些人,不划算,也没必要。

    那就需要让他们不怀疑自己,让自己也入局中。

    许多人都是墙头草,如果自己势单力薄,那些人便能随意揣测自己。但如果有许多人帮自己说话,他们怀疑自己之前就要好好斟酌斟酌。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纹丝不露。姜遗光听了一会儿,劝道:“现在天已晚,不如先收拾了回去休息,总归大伙注意不要登高就好。”

    夜本就深了,不少人也是被惊醒,再不睡,恐怕明天起不来,遂答应下,三三两两凑了对。

    二楼没人敢住,不少人决定和住在一楼的人挤一挤。几人结队上二楼收拾了床单来,下楼给躺在前院和屋后的两具尸首盖上。

    不少人在心里默诵几句经,叹息一声。

    姜遗光走在最后面。

    他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回头,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是……错觉么?

    不!不像。

    他很少生出错觉,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更何况,那些视线全都带着恶意与怨毒,他想忽略都难。

    这么一来,注视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很清楚了。

    姜遗光没有回头去看,顶着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慢慢往前。

    一楼的房屋全都亮起灯,照得他影子拉长,落在死人脸上。

    直到他来到房门前,姜遗光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刚才那股不适、微妙又奇怪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并非身后注视,而是……

    他记得很清楚,入镜人还剩三十五人,死去三人,应当连他在内还有三十二人。可就在刚才,他亲眼看见三十二人步入房门,每个人的背影都无比眼熟。

    但……他才是第三十二人。

    多了一个。

    这个多出的“人”是谁?

    它去了哪个房间?

    第275章

    黎恪知道, 一定是出事了。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有人坠楼,大庭广众下,一具躯体从高处重重砸在街道上,简直能把人吓死。一两回还好, 最近时常有, 更可怕时甚至多达一日两三人坠楼而亡。

    普通百姓早已惶惶不安, 传什么的都有,京中道观寺庙之流少了,那些个小老百姓病急乱投医, 便又不知信了哪门子学说,京中渐渐流传起一个古怪的传说来。

    据说近千年前,有一位富商,救下一位绝色女子,那女子以身相报, 席间遭一位武将觊觎,致使富商与武将交恶。后富商失势,武将借机发难,要求富商交出那位美人。富商为此感叹, 他因那倾城女子而获罪。

    女子听闻, 泪流不止,当即坠楼而去, 以全富商恩情和自身名节,后传为佳话。

    现在,他们都说那女子的魂魄千年后苏醒, 来到了京城, 见着了年轻的人登上高楼,便要引诱他们翻过栏杆跳下去。

    一时间, 人人自危。

    西阙大街,净华塔,足足十八层,据说地上十五层地下三层,取自超度十八层地狱鬼魂之意。原本道观和佛寺被取缔后,老百姓们很乐意在塔下祈福烧香,可最近来拜佛烧香的人们也少了。

    因为净华塔上,也落下了一个人。

    黎恪认识那个人,他也是个入镜人。

    和自己一样出身微寒,进京赶考,初试不第,在回乡和留在京中犹豫不决时,被早就盯上的近卫们引入此道。

    黎恪和他交情不深,却也有过数面之缘。观其卷宗记录,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

    只是……他没死在死劫中,却死在了镜外鬼魂手中,实在荒谬。

    黎恪慢慢靠近,蹲下去。

    地面有一块被砸出来的小坑,还有些铲也铲不走渗进地缝里的血色,扩散成一道有些扭曲畸形的影子。黎恪看着那留下的痕迹,似乎能想象出那人是如何爬上高塔,又如何翻过围栏,坠落在地的。

    至于山海镜……山海镜能拦住鬼魂掐断他们的手,却不能拦住入镜人自个儿要翻过栏杆的腿。

    手掌心扣了一面镜子,贴上去,又举起照了照高塔。

    高塔上,有个男人正在扫塔,虔诚至极。自下往上看,明媚阳光刺透了黎恪的眼睛,也让山海镜晃出一道金光落在扫塔男人身上。

    没有异样。

    “查出什么来了吗?”跟在他身边的侍从问他,声音恭敬。

    黎恪淡淡道:“没有。”

    他的眼睛到动作都是麻木的,他不想再听从命令,可他不能不听从命令,更何况他现在除了按照别人的指示做,叫他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他也不知要做什么。

    侍从没有为难他,将这条消息传了出去。

    一个接一个,领了纸条的人隐秘地穿过大街小巷,交到一个卖炭人手中,卖炭人转交给茶楼的茶博士,茶博士传给一个常客,那常客再带回“家”。

    “一共叫了二十三个人去看,都说没有异样。”

    “没有异样……”说话那人嘲讽一笑,把手头堆着纸条的木匣重重一掷,当中碎成两半,纸条哗啦啦如雪片落地。

    “没有异样?所以那些人都是自愿跳楼的?没有鬼怪作祟?你们查了这么多天,什么也不知道?!”

    她骤然发怒,手下们当即跪了一圈,不知所措。

    再怎么查,还是不清楚,他们又不知道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能如何?

    死一般的寂静。

    越是寂静,那些人越战战兢兢,不敢发出动静,生怕惹怒她。

    “姜遗光还没被接回来吗?”上首女人冷冰冰喝问,目光如电,扫过离她最近的甄二娘。

    据那些人的口供来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内情多些,尤其是姜遗光。

    甄二娘此刻换了副农妇打扮,面带惭愧低声道:“还没有,不过……已经派人去了,最迟七天,一定能回来。”

    “甄娘子,我记得……他是在你手下的?”

    甄二娘不敢隐瞒:“是。”

    “把他的卷宗全部带过来。”上首黑衣女子冷漠道。

    她的脸很古怪,容貌娇艳,眸子明亮,偏生从额头到两边脸颊各生出一道狰狞疤痕,将一张本该漂亮明艳的脸用刀疤划成三份。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也丝毫没有媚态,反而凶狠无比,如择人而噬的野兽,任谁见了那双眼睛也要在心里打个突。

    “不光是卷宗,他的所有……全部带过来。”

    甄二娘早有准备,又应一声“是”后,拍拍手,让人送了来。

    有她在前面顶缸,其他人自觉趁机告退。上首女子也不搭理他们,让他们多带人把剩下还活着、能调动的入镜人全部关在一起住后,坐着静静等待。

    她的静却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安静,而是像一团强行被压抑的火团,一只强忍着捕食欲望随时可能暴起的凶兽。

    姜遗光的卷宗被手下人快马加鞭送来,甄二娘呈上去,退至一旁,屏息以待。

    屋内刻漏一点点滴水,用于计时的剑标逐渐上浮,甄二娘不知不觉间背后生出了冷汗。

    她不知对方看出了什么,只见到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裴远鸿?他又是哪个……他把镜丢了,又叫姜遗光捡着了?”

    甄二娘忙恭敬道:“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裴远鸿的镜子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女子不依不饶,“他为什么带着镜子去柳平城?”

    这些甄二娘早就熟记于心,娓娓道来:“因白大儒的一位学生突然惨死……”

    “所以,白大儒的那个学生为什么惨死?查出来了吗?”女子似笑非笑,“姜遗光他的祖父又为什么突然被自己的孙子杀了,查出来了吗?”

    “我看卷宗,姜遗光不像好杀戮之人,他做什么才要杀自己祖父?”

    甄二娘额头冒汗。

    “裴远鸿说他镜子丢了,镜子来源为何?上个主人是谁?在柳平城怎么丢的?姜遗光又是怎么捡到的?裴远鸿为什么会知道姜遗光捡走了镜子?”

    “还有,他写的那个话本又是什么东西?柳平城的知府为什么突然发了疯?裴远鸿为什么不让姜遗光收鬼反而要选择和他一起入镜?这些你们都查出来了?”

    一连串咄咄逼人发问,叫甄二娘几乎无路可退,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唯有最后一句还能辩解一二:“裴侍卫他或许只是不清楚……那时他确实应当不清楚,一些规则还是我临时教他的。”

    “不清楚,所以敢入镜?”女子讽笑,“我看他清楚得很。”

    “原本我以为姜遗光能先从幻境中逃脱,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现在看来——他身上秘密不少。”女子指尖点了点卷宗上某行字,状似惊讶。

    “第一次入镜,就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实在好胆色,好气魄……”

    这样的行为,真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做出来的?

    一个正常的、父母双亡,被抱养长大的少年人应当是怎样的?反正不可能像他一样。

    即便性情古怪,可再古怪,一个人的性子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形成。如一个善良的人,不可能突然间杀人如麻。一个阴郁孤僻的人,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变得健谈。

    甄二娘冷汗都要落下了。

    是了……

    姜遗光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能谈笑风生中夺人性命,他在被发现的前十六年,真的如裴远鸿所说那般,是个性子能称得上不错的倒霉人吗?

    “既然知道有问题,还不去查?”上首女子反而冷静下来,不断转动手上扳指。

    这次事件闹得太大,陛下自然也有耳闻。

    他甚至对这场闹剧中有至关重要作用的姜遗光起了兴趣,断言他能过十重死劫。

    要是陛下见了他,等后来又查出姜遗光有问题。到那时……他们万死也难逃其咎。

    甄二娘被女子训了一通,灰头土脸下去,临走前还不忘把姜遗光一应书籍卷宗抱走,封好了预备再带回去。

    大人教训的是,她想。

    那时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那样明显的可疑之处,他们竟也没有怀疑。

    甄二娘问过跟随自己来的庄子上仆妇,从她口中得知,姜遗光和庄子上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除了那个赵瑛……是姜遗光曾经夫子的女儿,小时有些来往,后来夫子暴毙,其遗孀连同女儿视姜遗光为仇人。

    不过……他似乎和容家大小姐,以及一个姓黎的入镜人也走得近些,好几次还主动拜访。

    姓黎的……黎恪?

    甄二娘心里想了些什么,让车夫把自己送到黎恪住处附近的茶馆,再让手下人把黎恪请来。

    至于赵瑛……回去再说。

    黎恪来时还有些迷惑,进了近卫们开的茶馆,见着甄二娘身上服饰立刻明白过来,当即行礼,口里问好后,又问大人唤他来有何事。

    甄二娘便直白问他对姜遗光了解多少。

    黎恪思索片刻:“可是善多他出了什么事?”

    甄二娘不耐:“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只需将你所见所闻告诉我就好,不要隐瞒。”

    卷宗难免有错漏,文字记录和当面交谈,口吻总是不一样的,一些表情也能泄露出人的小心思。因而甄二娘才决定亲自走一趟。

    黎恪不敢再隐瞒,斟酌片刻,道:“善多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哦?”甄二娘来了兴趣。

    大多数人都觉得姜遗光是个怪胎,怎么黎恪却不一样?

    黎恪道:“他心无善恶之分,也不通人情世故,全看旁人对他如何,他便一样样回报。”

    黎恪嘴上这么说,面上真挚,脑海里拼命思索。

    姜遗光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甄二娘亲自来找他问话?

    他去了倭国……藏书阁里放出的最新卷宗中,数百人渡同一死劫,他立了大功,应当是功劳才对。

    不过,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全都是从那场死劫中活下来的入镜人。他们明明逃了出来,却还是诡异地死在了镜外。

    难道说……这些和姜遗光有关?甄二娘以为那些人是受了姜遗光牵连?

    听说善多在倭国,他怎么可能远隔千里让这些人坠楼而死?

    可甄二娘的口吻,听上去很笃定善多做了什么。

    黎恪脸上还带着些许被找上门后不安的笑,心里沉思。

    甄二娘问姜遗光是个什么人,她明明是负责姜遗光的近卫统领,却要来问他,那就说明这事应当和善多私下行事有关。

    是他做了什么被发现了?

    应当也不是,他对那群入镜人的态度很明显,不亲近,不远离,也不会特地做什么以示合群。

    再一想,他回答“心如明镜”后,甄二娘明显有点意外,意味着她觉得姜遗光不像这样的人。可观善多言行,他在镜中虽杀伐毫不留情,镜外却能称得上本分顺从。按理说甄二娘不应该插手才对,现在却忽然要了解姜遗光是个什么性子,一定是有什么契机。

    ……是了,镜内!镜内有几次残忍手段的确出人意料,不像是寻常人能使出的做派,所以才惹来甄二娘怀疑。

    或许,她还要查姜遗光从前的事儿。

    姜遗光的本性……那个契机……

    黎恪也只能联想到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了。

    奇怪得很,从镜中出来,依旧被鬼怪害死,却查不出原因……

    姜遗光本性……

    蓦地,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姜遗光认真地和他说:“……我的亲友都死了,你要想当我哥哥,恐怕也有大祸临头。”

    “……我不信命数,可有些事情却也说不清楚……”

    命数……因为亲近姜遗光就死去的人们……那些坠楼的入镜人……

    黎恪心底忽地被重重一击,酸涩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救了人也要被误会吗?也要把那些和他无关的账算在他头上吗?

    不……他忽略了什么。

    黎恪让自己再冷静下来些。

    据姜遗光自己所说,从小和他亲近的人都会死去。他们见过鬼怪无数,自然不相信所谓命数,姜遗光身上必定是有某种奇异之处的,这才让他有了如今“天煞孤星”的传闻。

    姜遗光拥有山海镜后,一定没少对自己照,但似乎并没有解决,否则他也不必用这个理由拒绝自己的亲近。

    所以,让姜遗光成为“煞星”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是他说的“念”吗?

    “念”……山海镜也无法捉住的念。

    那些坠楼人的死因,不也无法被山海镜查出?

    过往种种皆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黎恪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上仍旧是迷茫的,似乎不明白姜遗光到底做了什么事。

    第276章

    送走甄二娘, 黎恪回屋,站在窗边想了很久很久。

    蕙娘被他锁在最里间的屋子,“乔儿”放在屋外,大间套小间, 修成了一个“回”字型。窗户钉死, 走廊挂了竹编的帘, 密不透风,也不见一点光。

    黎恪先进去看了看蕙娘。

    蕙娘的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大花瓶瓶口上,闭着眼睛, 脸像花瓶瓶身的白瓷一样白,头发漆黑如墨,唇不点而朱。

    黎恪每日为她洗漱,擦脸,绾发……他并未给蕙娘施妆, 可蕙娘的模样却仍旧一日日艳丽起来。

    比上了妆的女子还要艳丽、妩媚,却又让人无端觉得那张脸是苍白的。

    很矛盾的观感。

    黎恪给她用湿帕子细细擦脸,端了干净的水和细盐供她漱口。他做的细致,看着蕙娘那张脸, 渐渐出神。

    蕙娘此刻的模样乍看下让人恐慌, 看久了,那种恐惧更甚, 像细密的无形的丝,一点点缠绕上来,等发觉时, 早已陷入无法逃离的恐惧深渊。

    黎恪看着她那张脸, 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他想打碎这个花瓶看看。

    细长颈口的花瓶,塞进里面的人, 脖子也被拉长了吗?还是肩膀的骨头被压碎了?

    蕙娘的脸已经变得他快认不出来,花瓶里面,她的身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看过姜遗光在船上的那回幻境记录,平静到甚至有些诡异地想,瓶子里的躯体,是不是也剥去了皮?完全和外面的瓷长在一起?

    曾经他不忍见蕙娘受一点累,如今,他却在脑子里想着“蕙娘”浑身鲜血淋漓,塞进花瓶里的样子。

    不过,也好,这不是蕙娘了。

    这只是个顶着蕙娘模样的怪物。

    金乌自东向西沉,到了晚饭时,黎恪挥退下人,拎了食盒进来,先往饭菜里加了些药粉,拌匀了,才提进内室。

    “蕙娘,醒醒。”他轻轻地叫醒了花瓶里的女人,神色温和如常。

    蕙娘最近吃多了安神药,叫了好多声才醒,迷迷瞪瞪睁开眼后看清了眼前人,咯咯笑起来。

    “蕙娘,吃饭了。”黎恪在桌上摆好饭菜,将菜挟进碗里,端在花瓶姑娘面前。

    花瓶姑娘眼睛自下往上斜睨着他笑:“……又给我喂药?”

    黎恪慢慢露出笑:“吃了药,你才能乖一点。”说罢,挟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吃吧。”

    花瓶姑娘伪装出的笑再也维持不住,忿忿哼一声,不敢惹怒此时的黎恪,乖乖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她感觉不对劲,肚腹一阵绞痛,头脑也眩晕起来,针扎似的痛。

    “你……你干什么?你在里面放了什么?”蕙娘不可置信,“你要杀了我?”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却想我死?”

    蕙娘眼前开始模糊,唇角也淌出血来,她还在挣扎:“你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黎恪看着她,无动于衷:“那又如何。”

    “街坊邻居皆知你重病在身,家中小侍们也清楚你卧病多时,你去了,还有谁能知道是我做的?”

    花瓶姑娘骂道:“当然有人知道,你等着吧!”

    “是吗?”黎恪自言自语般说,“当时跟着谢大人在船上,打碎了好几个花瓶姑娘,也不见有谁找上门,想来你们这些花瓶姑娘共心之说都是骗人的。”

    “养你这么多天,也不见你知道什么事,反而招来一堆祸害。”

    他站直身,比花瓶姑娘还要高小半个头,含笑俯视对方痛苦扭曲的神色:“可惜你吃的药不多,死不了,大概还要痛几个时辰,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明日再给你药。”

    花瓶姑娘的神情立刻变得惊恐。

    她可以引诱普通人,就像让黎府的下人们看不出她真面目那般。但黎恪心智坚定,又拥有山海镜,她无法引诱黎恪放过自己。

    “你不能杀我!你不可以杀我!我是你的妻子啊!”花瓶姑娘苦苦哀求,露出蕙娘温柔神态,“郎君,你我夫妻一场,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黎恪已经走到了门边。

    见哭求不成,威胁也不成,花瓶姑娘疼痛之下,想到黎恪刚才所说,连忙又说:“我有用的,你不要杀我,你快点给我解药。”

    “你给我解药,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黎恪脚步不停,吹熄灯火,迈出门后重新把门反锁上,室内重归黑暗。

    他却没有离开,而是。靠在墙边坐下听里面传出断断续续惊叫痛呼,慢慢合拳,掌心掐出血印,咬紧的牙关也渗出些许血腥味。

    小不忍,则乱大谋。

    蕙娘已经死了,里面那个不是蕙娘。

    他绝不能心软。

    黎恪还是说谎了,他并没有给花瓶姑娘下剧毒药物,只是让她吃了能让人腹痛难忍的药罢了。

    如果不这样,花瓶姑娘真死了,恐怕不好收场。

    那厢,甄二娘来到了庄子上。

    对赵瑛,她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

    甄二娘一直都知道,因为父母的死因,赵瑛一直对他们怀有敌意,也总想着替父报仇。她或许不敢真的对圣上不利,但要让她诚心归顺,也是件难事。

    赵瑛被关了起来。

    张淮溪觉得有异,去问,无人回答,只说赵瑛去了其他地方,让他身边不要离了人就好。张淮溪打听不出来,自觉知道了什么,便不再多问,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庄子里,赵瑛被关在地窖,蒙着眼堵了嘴,捆了手脚,没有人和她搭话,静得可怕。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近卫要突然把自己绑起来,她什么也没做!

    起初是疑惑,后面就变成愤怒和惧怕,她看不见,说不出声,动弹不得,周围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下被关了多久。

    可能过去了一个晚上?也可能只有几个时辰?赵瑛分不清了。

    在她昏昏欲睡时,来了人给她喂水喂饭,即便是在这些时候也是蒙着眼睛和嘴的,不让她出声,也不发一言。

    赵瑛放下心来,还能给他吃喝,说明不想要她的命,就是不知这些人心里打什么算盘。

    她在心里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渐渐感觉小腹憋胀——她方才喝多了水。

    可是……没有人……

    赵瑛瞬间明白过来,那些人……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法羞辱她,看她出丑!他们是故意的!

    明白了也没有用,赵瑛唔唔出声,努力并紧双腿试图憋住,可她再怎么忍,还是没法忍住。

    一股热流从裆涌进裤腿,湿湿嗒嗒顺着腿流到地面,淌开一滩湿渍。

    一瞬间,赵瑛羞愤欲死。

    瘫倒在地,蒙着眼睛的布里流下泪来。

    她看不见,因而也就不知道,地窖口坐着两个中年女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见她终于失禁,其中一人起身,向外面守门人禀报。

    地窖外,一处看上去和其他小院没什么两样的庭院,种了棵石榴树。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宫女服的老妇人走出来,背脊微弯,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来到坐在树下的甄二娘身前,朗声行礼道:“姑娘,事情成了。”

    甄二娘满意地笑了。

    赵瑛性子傲,又是入镜人,不能上刑,寻常方法问不出她什么来。好在庄子上有出宫的老宫女,她们对怎么调教不听话的年轻小姑娘,法子多得很。

    黎恪也隐瞒了些东西,不过不打紧,她一时放过他,不代表真就被他蒙蔽了过去,而是在等更好的时机从他嘴里撬出来。

    甄二娘起身踏进门去。

    刚掀开帘子,就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腥骚味,她刻意把脚步声踩重些,就见眼前躺在地上的赵瑛满脸惊惶,羞愧难当,甚至不嫌脏地往前蹭了蹭,试图把那滩湿迹盖住。

    甄二娘惊讶道:“让你们把赵姑娘带来,你们怎么让她躺地上了?怎么也不给姑娘用恭桶?”

    她抽抽鼻子,十分善解人意:“你们带赵姑娘先去换洗吧,过会儿再来。”

    赵瑛心里痛骂,如果不是得了甄二娘授意,这群近卫怎么可能自作主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

    可她又不可避免地因为甄二娘这番话升起些好感,她被扶起,解了绳结摘了蒙眼,睁开眼后,一眼望见地面那一滩水迹,站在地窖门口的甄二娘……

    还有甄二娘身后一大串默不出声的下人。

    自己身边也站了三个仆妇。

    他们都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没有人说什么,他们可能都没有抬头,也没有人露出一丝一毫嘲笑的神情。可赵瑛仍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站在原地,恨不得钻进地底去。

    三个仆妇,一个扶着她往外走,另外两个拿了地窖中有的扫帚、簸箕、石灰等物,众目睽睽下收拾干净那滩东西。

    甄二娘满意地看着赵瑛脸色白了红,红了白,火烧屁股似的跟在仆妇身后跑了。

    等她再回来,甄二娘看见的就是一个面上傲气全无,眼神躲躲闪闪的赵瑛。

    “赵姑娘,不必担忧,我叫你来,只是想问问一些事。”甄二娘笑得和气,却叫赵瑛抖了抖。

    “您问,小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甄二娘笑得更和气:“姜遗光,听说他是你爹爹的学生?你和他小时候一起长大?你对他知道些什么?”

    赵瑛惊惶抬头,似乎不清楚她在问什么:“也……也没有。”

    “家父的确收他为徒,在……在他七岁?还是八岁时?记不大清楚了,小时候只是见过几面,谈不上一起长大,后来家父病故,就没怎么来往了。”赵瑛斟酌着回答,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厌恶来,“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命硬,克亲。”

    “了解不多?那也是了解一些的。你了解多少,都说说吧。”甄二娘笑道。

    赵瑛心一沉,知道自己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姜遗光还不知道甄二娘已经着手调查自己。

    他发现有鬼混入人群中,思索片刻后,没有隐瞒,把自己的发现说了。

    他需要这批人。

    这批人最好都能留下来,至少现在活下的人越多,对自己越有利。

    听闻三十二人里混进一个鬼,所有人困意全无,再度集中到小院里,你看我我看你,山海镜照来照去,金光晃眼。

    “奇怪……查不出来。”

    他们本该只有三十二人,可不论他们怎么数,不论谁来数,都数出个三十三的数字。

    再细看过去,每个人都觉得面熟,都能叫出名字,不像作假。

    所以……多出来的那个,到底是谁?

    有人提议:“反正大家都带着镜子,睡梦中也不怕那些东西做什么,不如先去休息?”

    他的提议得到了赞同。

    “说的有理,这鬼地方到处都是邪祟,要在乎这个恐怕也没法休息了。不如先养精蓄锐。”

    “先睡吧,大家各自小心就好。”

    人又不是铁打的,经历这么多事儿,早就累了。

    姜遗光没有阻拦,他不过提醒一句,跟着进了房间。

    李芥和他同一间屋,还有另外一个入镜人,好在地上铺的被褥够大,夏夜又不冷,足够睡三个人。

    姜遗光躺在最外边,他睁着眼睛,还是有些睡不着,心里莫名地很在意这件事。

    身边的两人都已经睡下了,窗外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透过窗户照进微光,在墙面投下一点被褥起伏的黯淡的影子。

    姜遗光侧过身,盯着那道起伏的黑影子,手里攥紧铜镜。

    三十三人的面容、姓名,在他脑海里闪过,一个接一个排查。可不论怎么想,三十三人都毫无异样,就好像的的确确剩下三十三个人似的。

    难道……他记错了?

    应该是三十二人?

    姜遗光实在睡不着,慢慢安静地坐起身。

    他往侧边一看,顿住了。

    墙面上……没有他坐起身的影子。

    第277章

    姜遗光当即起身, 悄无声息推开窗。

    薄纸糊的窗户,挂在屋檐下一晃一晃的灯笼被风吹地打着旋儿,烛火不息,和月光一起朦胧地照向屋内。

    地上裹被子躺着的两个人光影投在墙上, 微微起伏。唯独他没有影子, 孤零零站在原地。

    又有鬼?

    姜遗光回头看地上两人, 他们睡熟了,其中一个还发出轻微鼾声,不像幻境, 可也不能确定。

    只是……他重新看向窗外后,目光微凝。

    放在外的两具尸体,不见了?

    长廊幽静黑暗,唯有屋前挂着的灯笼散发微光。再远处,一双又一双密集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清泠月光投下,照向那个推开门来到庭院正中的少年。

    姜遗光低头看去,依旧没有影子。

    镜子握在手里,他没有贸然去照, 而是又回头看了眼刚才自己离开的屋子, 屋内黑洞洞一片,地上睡觉的人也看不清了, 好像被黑暗完全吞噬了进去似的。

    百鬼夜行……还没有结束吧?这些鬼怪亡魂,怎么可能轻易消失?

    一双双眼睛环绕在周身,树干上斑驳裂痕也成了眼睛, 黑白分明的, 注视着他。

    眼睛越来越多了,轻微的豆荚爆裂声般, 每一道能看见的裂缝都突然爆开,变成一只睁开的眼睛。从树干、树叶,到地面、墙壁。

    无数微微凸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蔓延到他脚下。诡异恐怖至极,甚至换做寻常人,看见这么多的眼睛盯着自己看,恐怕要吓得昏厥过去。

    姜遗光没有动静。

    他感觉自己踩到了软软的东西,抬脚一看,踩着的脚下也有睁大的眼睛,因为被踩中,挤出了血丝和底下一团血肉,眼珠儿也暴凸鼓起,随时要爆裂的模样。

    再回头看房屋,整间木屋的每一道裂缝也都爆开了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能看见的地方,全都长满了眼睛,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可即便如此,他还能听见爆开的声音,哔哔叭叭不停。

    还有什么地方?

    他不顾脚下的那些眨动的眼睛,迈开几步。

    脚下眼睛哪里承受得住一个人的分量?每一脚都是十几颗眼珠的爆裂,汁水四溅,比睁眼更响的动静。

    脚底黏黏糊糊,沾了许多奇怪的模糊血肉。

    可他还是能听见睁眼的声音。

    像纸张撕开、豆荚爆裂、花苞啪一声绽放。总之,不断轻微的爆裂声一直不间断,仿佛要把能看见的所有裂缝都睁开一只眼睛。

    看着又怪异,又恶心。

    姜遗光一路踩着眼睛,又回到了走廊上。

    木门上也长满了眼睛,在他伸手推门时,感觉自己触摸到温热光滑的属于人的眼睛的触感。

    让人很难不生出……将指头捅进去,把眼珠挖出来的凶戾渴望。

    要把它挖出来,放在掌心掐爆!

    姜遗光手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有这么做,径直推开门。

    地上躺着的熟睡的两个人,他们身边的地板、盖着的被褥、后脑下垫着的枕头上,同样长满黑白分明的眼睛。

    姜遗光还是没有用镜子,他想试试这些东西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窗户方才打开了,没关上。姜遗光合上门后,又来到窗边,关窗前,无意识往外抬头看了一眼——

    夜空中,本该明亮闪烁星光的星子,也变成了巨大的眼睛。往下看,黑眼珠斜斜地瞥来,一眨一眨的,盯着他。

    都是假的。

    姜遗光告诉自己,全都是假的。

    要是他胆小,害怕了,贸然冲出去,才可能会被害死。

    就算真的长出这么多眼睛,靠他一个人收鬼么?

    他已经第七次了,再三次,就该到第十重。他需尽量拖延才是。

    但即便他并不怎么生出情绪,面对这么多眼睛的注视,仍旧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他出去时就只穿了中衣,掀开满是一颗颗温热又光滑眼睛的被子,躺进被窝,又重新盖上薄被,任由被自己压住的眼珠子爆裂开,又淌出血。

    放在腹部的手触碰到盖在身上薄被如鱼泡一样的眼睛,他只当做不知道,山海镜放在交叠的两手之中。

    闭着眼睛,慢慢睡着了。

    晨光熹微。

    一声凄厉惨叫令木屋所有人瞬间惊醒,三两下穿好衣服便往叫声来源处赶去。姜遗光也不例外。

    现在,他视线中仍旧是大片大片的黑白眼睛,密布在自己能看见的每一个地方。比昨晚更过分的是,眼睛甚至长在了在其他入镜人露出的皮肤上。

    就连他自己身上也长了。

    伸手一摸,脸上、脖子上,全是睁开的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再摸向头顶,密密的头发从光滑的眼睛里长出来,被触摸到时,感觉很是古怪。

    但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这些东西,其他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的。

    脸上长满了眼睛的人们互相点头示意,来不及相互打招呼,一道冲进那间传出声音的房间。

    发出惨叫的人也住在一楼,约莫正中的位置。姜遗光透过满身满脸的眼睛勉强认出他的身份,名叫王艋,和他说过几句话。

    姜遗光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了,他的脸已被几十只眼睛彻底占据,只有从尖叫声中能听出他的恐惧。

    害怕到几乎癫狂的地步。

    他还拿着山海镜拼命往别人身上照,浑身发抖。

    “王兄怎么了?遇上什么了?”

    “就是啊,你遇上什么事了?”

    “可是又有厉鬼?”

    一群人围着王艋,早有人取出了镜,只是镜面扣在手心,并不着急收鬼,相互打量着,看那鬼怪会藏在什么地方。

    王艋张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急促地呼吸着,用恐惧无比的眼神看向其他人,避开了每一个试图把他拉出来的人。

    看一眼,就厌恶地闭上眼不愿再看。

    这下反而让姜遗光认出了他脸上到底哪一双才是他真正的眼睛。

    也总算让王艋平静了下来,理智回笼。

    只有他一个人受到惊吓,其他人看起来都很平静。所以,是鬼让他一个人看见幻境吧?那些人其实都是正常的。

    只是……到处都是眼睛……满身眼睛、地上、墙上也都是眼睛的样子实在太恶心、太诡异,又太令人作呕了,多看几眼他恐怕会吐出来。

    “诸位,我没事,是我一时被蒙蔽,看错了,受了惊吓才惊扰了大家。”王艋拿着镜子摸索着就往自己脸上照,只是他还不敢睁眼,索性镜子罩着脸,闭上眼睛和大家解释。

    “……眼睛,全都是眼睛。”王艋说,“我醒来以后,看见的一切东西都长满了眼睛。”

    他闭着眼睛,指向其他人,“在我眼里,你们身上每个地方都长了眼睛,就连我自己也是。”

    “长满了眼睛?”

    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有些不可思议,可王艋的样子不似作伪——他刚才看上去简直吓疯了。

    要知道,大家谁没见过鬼魂?以前大伙都是害怕的,可见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能让王艋怕到这个地步,再想想他说的,到处都是眼睛……

    众人背上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估计又是厉鬼作祟吧,你用镜照了就好了。”眼看没什么大事,其他人也不当回事,各自要出去洗漱。

    按昨天说的,他们今天还要下海里打些鱼,否则粮食不够吃了。

    王艋试探地睁开眼,顿时急了声音,都带了哭腔:“不行啊,我都用镜子照顾自己了,可我还是看到有很多眼睛……”

    “真的有很多很多,恐怕不是我的问题,这间屋子……不对,这整个岛估计都有问题。”

    那么多眼睛盯着他看,只要睁开眼看那么一下,就忍不住产生眩晕又要作呕的恶心感,实在难以忍受。

    这回却又有人问他:“用了镜子也不行?你对着自己照试试?”

    王艋急坏了:“我就是对着自己照的,没用!”

    “镜里的你是什么模样?也是满脸眼睛?”

    王艋迟疑了:“那倒不是,镜子里很正常。”

    “是么?”姜遗光轻轻说,不置可否。

    看一眼微微睁开眼后立刻露出一副想吐的样子的王艋,试探地伸手去碰他,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抓住你了。”姜遗光问,“你觉得我身上还是有很多眼睛吗?”

    “……有!”

    王艋只觉得长了无数只眼睛的手抓住自己,那种温热光滑又带点粘稠的恶心感汹涌地蹿上胃,他想挣脱,攥住他的人力气却大得很,甩不掉,反而让他感觉抓住自己的手心里的那些眼球全都爆开了,淌出腥稠血水来。

    姜遗光松开手,摊开放在他眼前:“你再睁开眼看一看,现在呢?”

    王艋看一眼又立刻死死闭上:“眼珠都爆开了,好恶心,全是血丝。”

    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有几个留下看热闹,也有些匆匆忙忙洗漱完又回来的,看见姜遗光伸出的手上明明白白净净的,什么也没有。王艋却说得好像真的看见了那样一副恶心画面一般。

    “王兄,可是在我们看来,姜兄身上并无异样。”

    “是啊,我也没看见。善多手上哪有什么血?”

    “真的么?山海镜也不起作用吗?还是能看见很多眼睛?”

    “就算有问题,你照过镜也应该好了吧?”

    王艋急道:“说这谎对我什么好处也没有,我又何必骗你们。”他仍死死闭上眼,不肯挪动。

    在他眼里,动一下都意味着要碰到新的眼珠,还不如待在原地。

    姜遗光道:“他不像在说假话。”

    问题不在于他们二人,鬼怪也不单只是对他们的眼睛动手脚。

    如果没猜错,这座岛,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山海镜也无用?”有人怀疑。

    姜遗光:“并非说山海镜无用,只是他将山海镜对准自己是没用的。”

    “镜需对着鬼怪才能收走,鬼怪不在他身上,他又如何收走?”

    人群中有人奇道:“依你之见,不在他身上,那会在哪里?”

    姜遗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粒灰,也可能无处不在。”

    他扫一眼众人,这群在他眼里满身都是眼睛、完全看不清长相的诡异的入镜人们,提醒道:“恐怕不会只有一个王兄中招,诸位,还请多留意。”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传来另一个人同样古怪尖锐的叫喊。

    “眼睛!!”

    “你们有没有看见?很多很多眼睛?”

    那人看一眼就觉得无法忍受,捂住脸跌跌撞撞跑进屋,“真的有很多眼睛!王兄你没骗我!我也看见了!”

    他像在狂风中胡乱震颤的树苗拼命嘶吼,几乎要抓狂!

    那么多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他实在受不了了。

    屋内,姜遗光看着那个突然发疯的长满眼睛的人,微微皱眉。

    那个东西……想逼疯他们?

    等等,如果他们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长满眼睛的人和事物,那……现实中到底有没有真正长眼睛,还重要吗?

    继他们二人之后,陆续又有人开始抓狂。

    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

    他们都以为自己能抵挡住那种恶心感,想象过无数次周遭长满眼睛该有多么恐怖多么恶心,认定自己能承受住。

    可他们还是高估了自己。

    不论想得再怎么周全,再怎么给自己鼓劲。骤然间的变化依旧猝不及防,那种从未有过的诡异恶心的古怪感依旧瞬间叫他们溃不成军。有几个心智更差点儿的,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就要吐了,好像被在原地转了几百个圈似的。

    一个个,宁愿闭上眼睛摸瞎,也不肯睁开,不肯动弹了。

    他们无法忍受。不论从哪方面而言,这都实在超出他们的想象。

    其他人捉来的鱼也不肯吃。

    那些鱼……每一片鳞片,都是一只睁开的人眼。

    姜遗光用长了眼睛都刀割开一片满是眼睛的鱼肉,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咀嚼着。

    只是一天而已,大多数人就被击垮了心神,不肯再动弹,消极怠工。短时间内无从再提如何离开这座岛。

    难道只能等大梁那边再派人来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278章

    到黄昏时, 三十二人一个不少,全都看见了“眼睛”。

    原来还只是能看见、能摸到,渐渐的,连痛感也变得明显, 触碰到身上其他地方的眼睛时, 就像真的碰到了原来的眼睛一样。

    那些眼睛甚至还会流泪。

    被身上衣物摩擦到后, 酸涩难忍地流下泪来,身上湿渍斑斑,让他们不敢活动。

    姜遗光坐在长着眼睛的长凳上, 安静地啃一条已经烤好的、长满眼睛的鱼。

    鱼从海边抄出来时,身上银亮的鱼鳞全部被眼睛取代,一颗又一颗密布在鱼身。

    他们不敢看,睁眼都不敢,还是姜遗光一条条把鱼捞上来后, 他们强忍着恶心去剖鱼鳞。

    树枝也长着眼睛,从树上折下后,本该削皮,可表面全是眼睛。他们又闭着眼, 强忍着, 把那些长着眼睛的外皮从树枝上削下,再穿进鱼身里。

    无比诡异恶心, 好些人实在忍不住冲出去吐了,没吐的那些也恶心得不行,肺腑难受得很, 强忍着不让自己乱跑。

    手心上也长了眼睛, 睁开看着人。握住树枝时,能鲜明感受到仿佛真的树枝戳在自己眼睛上的奇怪的痛感, 手里的眼睛甚至被粗糙带血的树枝磨得流下泪来。

    他们更加不敢睁开眼。

    一旦睁开眼,看见的不是眼睛,就是眼睛被剜去、或爆开被后流下的血肉模糊的窟窿。

    他们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都长满了眼睛!

    温热光滑的,微微凸起,上下长了弯翘的眼睫。

    可……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闭着眼,忍耐住不去想,把东西吃下去后,落进胃里的不是鱼肉喷香的满足感,反而像一团团肉掉在睁大的眼睛上,发酸、发涩。肚子里的胃脏器仿佛也被磨得流眼泪。

    有人怔怔地张开嘴,手指往里摸,发出凄厉哀嚎——

    嘴里……嘴里也有眼睛!!

    姜遗光吃完了,没在意,他去后院打水,要洗干净手脸。

    水溅进眼里的感觉十分不舒服,他一遍遍暗示自己——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但其他人显然没法这么想。

    第一个人陷入癫狂后,其他人发疯,便不是很难以预见的事。

    闭着眼睛的人听到了凄厉惨叫声,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看过去。

    尖叫的那人再也受不了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双木屐,狠命地往地上砸,把那些眼睛……那些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睛全都砸得稀烂!

    砸过后,躺在模糊泥泞的血肉之间,脱了鞋袜褪去外衫,露出满身上下的眼睛。

    伸长了手指,一颗接一颗,把那些白团包着黑点的眼珠大团大团生挖了出来,往地上砸,砸不碎的,再用木屐敲碎。

    “你们在发什么呆?”他挥舞着木屐叫喊,满脸血糊的脸上露出奇怪笑容,好似洞悉到了某个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的秘密。

    他哈哈大笑着问其他人:“你们怎么不挖?嗯?”

    “这些东西留在身上,我们迟早会死!!会死的!把这些眼睛统统都挖掉,我们才能出去!”

    其他人静悄悄听着他发疯。

    犹豫不决。

    手指蜷缩着,又伸直,很想挖,又不敢挖。

    “快点挖掉啊!!”那人身上已看不见一块好肉了,可他还觉得不够,张开嘴,用力去抠长在口里内壁和舌头上的眼睛。

    张开鲜血淋漓的嘴巴大声吼叫:“挖掉它们!!”

    “挖掉它们……”有人低低应和他的声音。

    “挖掉!不能留!再长下去都要死。”

    有人一用力,抠出了自己手掌心的眼睛,哈哈大笑。

    “对!不挖掉!我们全都会死!”他含含糊糊说着,嘴巴张得很大很大,努力让手伸进去,要顺着喉咙掏到胃里。

    “挖掉了你们才会死!”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厉的斥喝。

    姜遗光才从后院出来,就见几个人发了狂,闪身来到那个发疯的人面前将还要往喉咙里伸的手拽出,对方被他摔在地上,用绳子结结实实捆住了手。

    “眼睛是假的,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姜遗光知道自己此时也是满身眼睛的模样,其他人估计认不出自己来。但若是还留着神智的,估计能听出他的声音。

    “全都是假的,厉鬼就是想让我们发疯。你们要是当真了要把它们挖出来,只会挖掉自己身上的血肉。”姜遗光说。

    地上那人昏了过去。

    姜遗光把他绑好,关进房间,保管叫他跑不出来,又把他身上的山海镜摸出来,放在他身上。

    其他人一直很安静。

    他们不敢睁眼,感觉嘴里长了眼睛,也不敢开口说话。要是舌头碰上了,那更会提醒他们这个可怕的事实。

    这更给了姜遗光一些便利——他没有影子。那些人不看他,就不会发现这件事。

    姜遗光把人塞回去后,天也晚了。

    一颗颗眼睛代替星星挂在夜空,璀璨生辉。

    “回屋睡觉吧,只要不把这些东西当真就好。”姜遗光又说。

    他喉咙里也跟长了东西似的,说话不便,因而尽量少开口,可再不叫醒一些人,恐怕他们又要走歪路。

    还不知大梁人什么时候会来。

    以他们现在的样子,没法走动,更不用说往西行横穿小岛了。

    姜遗光点亮了几盏灯,挂在屋檐下。他往门框后站了站,不让自己没有影子的事暴露。

    其他人慢慢往回走。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们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果所有人都陷入疯狂,他们便也无从分辨。偏生有个冷静的人在,他也能看见,他认为都是假的,这叫他们心里生出一股气来——其他人都能看破,他自然也可以。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这样一来,反倒有几个人狠狠心,睁开了眼。

    不就是假的吗?不就是一堆眼睛吗?

    再怎么恶心,多看几眼也就好了。有山海镜在,那些鬼杀不了他们,也就只能这么恶心人了。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不敢像姜遗光一样直接躺进满是眼睛的被褥里,干脆找了地方把那些眼睛都拍碎,也不去看此时让人浑身发麻的夜空,靠坐着,慢慢睡过去。

    姜遗光入睡得很快——他心里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说,打算等明日再看看。

    眼睛是他先看见的,他并没有说出来,可为什么会是他第一个?之后再让其他人看见?

    影子呢?影子也是一样吗?

    且等第二天吧,如果第二天也有人不见了影子,他就能确定下了。

    姜遗光还要想些什么,却无端觉得困倦,很快睡过去。

    翌日,太阳升起。

    暖意能驱散不安,人们陆续醒来,却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开始。

    那些恶心人的玩意儿还在,一个不少。昨天被打得稀烂的眼珠泡儿慢慢又长了回去,更叫他们坚定下来——一定是假的。

    都是恶鬼障眼法,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就是想让他们发疯。

    他们疯了,就更没法离开了。

    想明白后,其中几个人鼓足了勇气睁眼。

    再怎么看还是不适应,实在难以想象姜遗光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他们简直都要以为姜遗光根本看不见这些东西了。

    “我……我不行了,看着还是恶心,我先缓缓。”

    “不如这样,我们轮换着来?我睁眼带着你走,等我受不住了再换你。”

    “也可行。”

    “怪了,刘兄和林兄的尸首不见了,昨天还在的。”

    “可是谁搬走了?问问他们。”

    各个房间里的人都被叫起了问,结果毫无疑问,谁都不清楚去了哪儿。

    两具尸骨,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所有人都被叫醒询问,包括昨天被姜遗光绑起来的那位,除了姜遗光——大伙儿好似都忘了他。

    姜遗光还躺在被窝里,半梦半醒间,光透过薄薄窗户纸照进来,他想睁开眼,又觉得困。

    他听见外面再度传来喧闹声,走廊上有人跑来跑去,步伐凌乱。

    又发生了什么?

    他听见有人清点人数,点出三十二人后放下心来。

    “还好,昨晚没有少人,这些厉鬼,也只会用些吓唬人的下作手段了。”

    可他还在房间里,又是哪里来的三十二个?

    “未必,以厉鬼手段,或许……会有鬼顶替了人混在我们之中……”

    正说着,姜遗光听见一道骤然拔高的惊恐的喝问:“你怎么没有影子?!”

    人群呼啦一下四散开,中间没了影子的人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忙拿了镜照自己:“我也不明白,估计又是恶鬼手段。”

    今日太阳光足,照得四周亮堂堂。偏生只有他脚下没有影子——山海镜照过也没有。

    影子?

    果然,又有人和自己一样了吗?

    姜遗光能听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听出来,这道声音来自昨天还算理智的一个人,今天早上,也是他最早提议让大家睁眼。

    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什么,再度竖耳去听。

    “我也不知道啊!”那人叫屈,“我一直和你们在一块儿,怎么可能是鬼?”

    “鬼哪里会承认自己是鬼?”

    “我想起来,今天早上也是你说和我轮换着睁眼的,说不定就是你在我闭眼的时候偷偷换了人?镜子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啊!要不然你怎么可能不怕?你还能睁眼睛说话。”

    那人喊冤:“我怎么不怕?不过忍着而已,我又怎会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影子?”

    “真要说起来,那位姜小公子不是更不怕?你们怎么光怀疑我?”

    吵嚷声更大,嘈杂纷乱,几十个人声音乱七八糟奏响,几乎听不清了。

    姜遗光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快……起来……

    他艰难地想。

    可他动不了了。

    浑身上下僵住,闭着眼睛,睁不开,身上恍若压了千钧重物,拼尽全力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是……鬼压床?

    下一刻,凌乱脚步声靠近了。

    门被撞开,有人抓着他肩膀从被窝里甩在地上。

    “他果然在这里!”

    “别装睡了,快醒醒!”

    第279章

    他们很快发现, 姜遗光也没有影子。

    而他现在还昏了过去。

    一片嘈杂,姜遗光睁不开眼睛,动弹不得,只能靠听去辨别外界发生了什么。

    但鬼压床并不能完全压制住他, 姜遗光竭力去动弹自己的手指, 他虽然被甩在地上, 但并不痛,反而让他苏醒得更快了些。

    指尖动弹了一下,无人发觉。

    屋里聚了应当有……十五, 不,十六个……十七个……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一开始在吵架,有人要保他,觉得不能滥杀无辜,还有人认为, 一切源头和他有关,必须要杀了他。

    之后,以李芥为首等人把其他人先赶了出去,争吵的地点转移到了一墙之隔的走廊。

    从昨天惊吓到现在, 这群人早就崩溃了, 他们迫切需要找到宣泄口,否则, 他们也会像昨天那个把自己身上挖的千疮百孔的人一样疯掉。

    姜遗光自然意识到可能和自己有关。

    他还意识到,这群人中,有人在嫉妒着他。

    一群近乎疯狂的人中冒出一个不受影响的, 其他人有可能会跟着冷静下来, 也有可能希望看见他同样陷入疯狂境地。

    人就是这么复杂,不是吗?

    他们希望能逃出去, 未必想要害自己。可如果其他人生了坏心思,他们也不介意推一把。

    不……他不能这么去想,他该避免才对。

    那个“念”,还在。一旦他真的认为这些和自己有关,那接下来他的所思所想都会变为恐怖的现实。

    姜遗光收回心思,继续努力让自己身体动弹起来。

    屋外渐渐安静了下来,那些人争吵得不再太过激烈,两方据理力争。

    对面传来声音。

    “你们不觉得他有古怪吗?是,就算他冷静,他脑子聪明,那他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影响?他就像根本没看见那些眼睛一样。”

    “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还有,他说什么多了一个人,怎么只有他看见了?我们都没看见?”

    “按照他所说,长眠诅咒延续到镜外,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他敢当着我们的面跳下来不死,之后他也不受那些眼睛任何影响,就好像……他根本看不见那些眼睛一样。”

    这边有人替他反驳:“他胆量大些总没有错,甄兄,恕我直言你不过是妒忌,觉得他年纪小,又样样领先在你前头,所以不高兴了。”

    对面甄广生立刻驳斥,“我何须嫉妒?就算他胆量大,那影子又作何解释?”

    “桩桩件件加在一块,为什么只有他这样特殊?这些总不能都用胆子大来解释?”

    姜遗光听出来,和甄广生争吵的是和他一起进入地下宫殿、并杀死斋宫贺也之中的一人,名刘承和。

    他们拥有着共同的秘密,定下隐秘的盟约,他们也约定好,要将这件事查出,自然不会放任他陷入危险。

    “就是,你们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否则何必处处维护他?”

    “那你们又想做什么?要他的命?”李芥闭眼跟着骂,“他还活着,是人,又不是鬼,你们想怎样?”

    “不想怎样,让他别装睡了,起来说个清楚。”

    “还是说……他没有装睡,而是又遇到了什么怪事?”

    又是一阵纷乱,吵闹。

    姜遗光趁机挪动自己身体。

    他听闻有人梦中鬼压床,就和自己现在情形一样,动弹不得,能听不能说,浑身僵硬住。但过一阵子就好了。

    一边抽动手腕,一面听那群人吵闹。

    倒不算稀奇,他早知道人性如此。

    人如一张弓,不可能无限制承受,当这把弓越拉越紧,仍旧不松手时,弓弦迟早会彻底崩断。即便在即将崩断前松手了,弓弦也不如原来紧致。

    他们现在,正是即将崩断的弓弦,是面临大火的困兽。

    要是再来一点什么,他们就会彻底断裂,从而做出不可想象的疯狂事情来。

    否则……放在以往,甄广生和那些人就算心里对他有点怨怼,可也绝对做不出要他性命的事儿。

    他们吵架,也是一种宣泄。

    但……恐怕没那么简单。

    眼睛一事,最早由他发现,之后再是其他人。但因为他没说出口,那些人不知道是他,后又发生了不见影子的事,他才被怀疑上。

    如果“鬼压床”也由他而起,其他人再跟着被鬼压床……那这些人,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他正挣扎着,忽地门被狠狠撞开,一阵劲风袭来——好在这时他已脱困,猛然睁眼将伸到自己面庞前的手反拧住,狠狠砸下。

    脸上全是眼睛,看不出长相。从衣着上来看,是个和他不太熟的入镜人,跟甄广生关系倒好,两人常在一块儿说话。

    “你做什么?”姜遗光问他。

    脸上那双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人本要动手把人抢过来,谁知姜遗光忽然醒了?

    如一捆热炭被人浇了盆冷水,哗啦一声,心头那点念头瞬间浇熄,理不直气不壮说:“……还不是你一直……一直没动静?”

    其他人也进来了,看见眼前一幕,刚才还大声嚷嚷的几个人,声音都渐渐低了下去。

    姜遗光平常眼神就古怪,现在更是冷得吓人。他浑身上下长着眼睛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比其他人恐怖许多,脚下还没有影子,更加可怕。

    姜遗光松开钳制住那人的手,冷笑:“我赖床,多睡了会,这也值得你们吵?”

    甄广生从人群中挤出来,满身眼睛如他脸上原本那双布满怀疑之色:“不要狡辩了,你还是承认吧,你对这木屋里发生的怪事知道多少?”

    “否则,怎么怪事都接二连三从你开始?偏偏你又装作救苦救难菩萨一样解惑……”甄广生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他还要继续说,要把姜遗光身上的疑点都抖落出来,他觉得姜遗光身上一定隐瞒了其他东西,只是隐瞒了什么……他现在还说不上来。

    而后,他就被一拳砸在了脸上,重重飞出去。

    人群传来一阵惊呼,有人扑过去把人扶起,还有人大声指责他不该动手。

    姜遗光丝毫没有留情,挣开要拽着自己的其他人大步过去揪起甄广生的衣领子又在劝阻中给他来了一下。

    这下他脸上的眼睛全都爆开了,血糊糊一团,两边脸肿得老高,惊魂未定:“你……你干什么?”

    “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诸位,我等困在岛上,本该同舟共济,又何必起争执,这不是着了那厉鬼的道吗?”

    姜遗光没被人拽开,他攥着对方衣领的手力气极大,后者几次用力掰都掰不开,气弱又色厉内荏地叫喊:“你还想做什么?你要杀人吗?这可不是在山海镜里!”

    姜遗光:“那你刚才又要做什么?你拼命挑拨我和其他人,让他们都以为我和这些怪事有关,然后就能公报私仇了?”

    甄广生大叫:“我没有!我和你哪有什么私仇?”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要针对我?”姜遗光冷声道,“厉鬼要对谁下手难道还会听从我的嘱咐不成?我不过是倒霉,被先下手罢了。”

    他横着看向其他人。

    那些长满了眼睛、几乎要被吓疯了的人们。

    “今天我能陷入沉睡,过几日,估计你们也会一样。”姜遗光提前把这事儿说了,免得他们也被鬼压床时怀疑上自己。

    说完后,他心里微微一沉。

    他不说出来,那些人难免怀疑他。

    可他说出口后……就像真的召来了“念”一般。

    从他写下那本话本起,存在于他念想中的恶念便能通过言语“显灵”。所有听到或看到过话本故事的人都会被话本里的恶鬼缠上。

    武子内亲王的诅咒,也是通过“看见”。

    所有见过染上长眠诅咒者的人,他们也会被诅咒缠身。

    现在,他再次说出了口。

    姜遗光微微皱眉……好在他眉毛上也长了眼睛,其他人看不出他的神态。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武子内亲王的念没有消失。

    跟着他的念,也没有消失,恐怕……会在他不知道哪一句话中苏醒。

    姜遗光的猜测是对的。

    他说完没多久,人群中最后忽地扑通一声传来。

    众目睽睽下,一个人直接睡了过去。

    “又是长眠诅咒?”众人大哗。

    离得近的顺手取了山海镜往他身上照。

    说起来,他们现在看见的事物中,唯一没有长眼睛的就是山海镜了,镜里的他们也和常人无异。若不是一直盯着山海镜看不好,他们恨不得时时刻刻照镜子。

    “不是长眠诅咒。”姜遗光说,“是……鬼压床一样的感觉,我说不清。”

    “应当是同一厉鬼所为,都是假象,不找寻到幻境根源,厉鬼藏身处,用山海镜照自己也没用。”

    这也是山海镜一大弊端了,虽能收鬼,却要他们先找到鬼在何处才行。但不论如何,和其他面对鬼怪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人而言,他们要好很多。

    正如姜遗光所说,陆陆续续有人睡去,但那些人并非沉睡不醒。过了大半个时辰,又陆陆续续挣扎醒来——

    醒后,无一不明白姜遗光所说鬼压床是何意。

    怀疑姜遗光的人少了些,虽还有人坚定地认为他可能知道点什么,但大伙儿都闭口不谈的情况下,他们不好开口。

    李芥也被迫着睡了一次,好不容易挣扎醒过来,出来后一看,天都要黑了。

    姜遗光搬了张凳坐在院子里,正与刘承和说话。

    “也不知道明天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李芥走过去,感叹。

    姜遗光冲对面那人点点头,才回应李芥:“且看今晚吧。”他语气里带了冷意,“这厉鬼就是不想让我们离开,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尽快离开。”

    李芥叹气:“难啊……”

    都知道是厉鬼的阴谋,可他们偏偏就是被阴谋困在了这儿,走也走不了。

    姜遗光说:“不论如何,明天必须动身了。”他看一眼李芥,“其他人不走,我就自己走。”

    一直困在这儿,谁知道今天的事还会不会再发生?制造幻境的恶鬼又会干出什么来?

    姜遗光心里很明白,他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念”的存在。

    就像今日,他只是表现得和常人不太一样,便被视为异类。要是让他们察觉到自己可能会引来鬼怪,后果不堪设想。

    李芥说:“我也早就想走了。”转而对刘承和道,“我打算和姜小弟一块儿走,你呢?”

    刘承和还不敢完全睁眼,只时不时睁开一下,又即立马闭上。他想了想,说:“我也一块儿好了。”

    李芥说:“等会儿我再问问其他人,愿意走的就走,反正不能继续待在这儿。”

    他心里叹气。

    也不知大梁那边何时才能察觉到不对劲。

    两地遥远,隔海通信也难。谁知道要多久呢?

    第280章

    一列船队在茫茫大海中穿行, 去往对不少大梁人来说有些陌生的瀛洲岛。

    他们要先从港口出发,到高句丽最南边突出的一个岛,在那里休整后,再去往东瀛。船上人多, 这条海路却不熟悉, 经验丰富的老渔民谨慎地指引方向——没办法, 又到了汛期。这时节风浪大,稍有不慎,整条船都要卷进浪里。

    好在他们辨认的方位没错, 过了七八日,顺利到了高句丽,靠岸后修整。

    高句丽为大梁藩属国,以前大梁不怎么搭理,顶多在高句丽使臣来朝贡时赏赐些宝物下去。近几年却例外, 源源不断向高句丽运官员过去,又带去了种子、茶叶,将这一片地也变得丰饶起来。

    好歹他们靠岸后,能再买点茶叶和萝卜, 还有猪肉——船上天天吃鱼, 煮鱼费水,大多都是烤着吃, 吃得这帮人嘴里都长了疮,火气别提多旺。

    领船队的是个水师中的六品小将,好不容易脚踩上实地, 不像前些日子在船上一样天天晃晃悠悠了还有些不习惯, 带着部下大吃大喝,准备休息好了再走。

    原先驻扎在高句丽的人就来找他了。

    原因无他——他们和倭国那边, 联系不上了!

    从他们这儿去倭国最近的海道,顺风情况下顶多七日就能到。倭国本就住了些大梁人,马将军带人去后,和当地人联络上,在靠近高句丽这边的海岸设了个驿站,每隔七日就要派小船传信来,要药材布匹要钱等等,高句丽这边也陆陆续续又来了人,搭返程的船过去。

    但现在……他们有大半个月没收到消息了。

    就算最近海上风浪大,也没有大到完全不能行船的地步。

    马将军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和倭国起冲突了?马将军可是带了几千精兵上岛啊!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倭国那边总不可能把这几千人全部围杀?马将军总该传讯来。

    他们后来又派了人过去,明令上岸后不论探查到什么都要立刻回来禀报。

    人一批批派去,结果却令人心惊。

    不论派去多少……没有一个回来的。

    一定是出事了!

    那人禀报时,小将身边的近卫也在,闻言面色一沉。

    他们不清楚内情,以为马将军在倭国碰上了人祸。他却明白,一定是厉鬼作乱!

    一定是那些入镜人在镜中渡劫时,厉鬼做了什么!

    近卫越想越恐慌,待禀报那人退下后,他立刻催促小将:“不能再耽搁了,还请将军下令休整,明日就出发!”

    小将军郑重:“喏!”

    船队往倭国去时,消息也通过高句丽传会大梁。

    穿海湾,过港口,上岸后,再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等京城里负责的近卫们知道倭国那边出事后,小将军这边已经登上了倭国海岸。

    满是礁石黄沙的海岸边,船只停靠过去,船工们跳下去拉纤拴绳,一切完毕后他们才下了船。

    在船上看时还不明显,下船后,风中送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恶臭气味。

    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士兵们一闻脸色就变了。

    死了多少人,才会有如此浓厚的腐臭气息?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安静?

    海边竟然连一个渔民都没看见,渔船也不见一只。

    一群人抽刀挡在身前,小心翼翼前行。领头的按照以往通信所说路线,带他们去寻驻地。

    驻地在靠海边不远的一个小渔村中,渔村里大多都是大梁普通渔民和驻军,以及倭人和大梁人通婚生下的后代。

    他们登上岸的时间很巧,本该是生火做饭时。将军决定到驻地了再吃,便让大伙儿忍一忍,循着路线慢慢前去。

    诡异的死寂,静静笼罩在他们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士兵们心里就有点发毛。他们并不是没见过世面,能当兵的胆子都大,可在这片诡异到仿佛经历过屠杀后死寂的土地上,他们莫名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就好像……有人在偷偷看着他们。

    可是,根本没有人。

    近卫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和带来的入镜人对视一眼,提起了心。

    一群人列队,整齐往前行。走到尽头沙滩,就是低矮破烂的零星两间房屋,里面没有住人。再往前,房屋多了起来,也见着了些门口挂着大梁文字牌匾的房子。

    没有人。

    腐烂腥臭味愈发浓郁,浓到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的地步,好似要把他们完全吞进去。他们一开始还决定等到了以后就生火做饭,可闻着这味道……好些人一路吐过来的,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

    “都没人了……全都没了。”在近卫的要求下,小将没有派侦察兵,而是直接让所有人聚在一起,一块儿行进。

    沿途看见房屋,就打开门,一部分进去看看,再出来。

    只是……不仅没有人,尸体也没有。

    一路走过来,也不见哪个地方像能埋尸的。

    就算杀了人,总该有地方埋不是?听闻倭国人喜欢把死人烧成灰,如果是这样,腐臭味又作何解释?

    跟来的入镜人名薛鹏,手里握着山海镜,紧紧皱着眉。

    只来了他一个入镜人,可眼前看见的……凭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解决。

    那么多人,都死了!连尸体都不剩下!该是多么可怕的厉鬼?

    他胡思乱想着,面上不敢显露出什么来,可他能看出,整支队伍都有点惶惶不安。

    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不管了,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小将军找到了渔村中最大的一间屋,看匾额,正是原来马将军派去驻扎人的居住地。

    “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来。”近卫还没把闹鬼一事告诉给小将军,后者有猜测,却不能完全确定,心存侥幸,仍旧往倭国作怪那头去想。

    近卫没反对。

    薛鹏也没有。

    只来了薛鹏一个入镜人,他在近卫的示意下当先踏进去,守在门槛边,看外面的人一个个进来。

    当然,他掌心里扣着镜子,悄悄对着每个人照,确保进来的每个人都在镜子笼罩下。

    一个又一个……踏过门槛,进了这间屋。

    近百士兵,这间屋子虽大,要让他们都住下也难。要不是近卫坚持,小将本是要让一部分人住隔壁去的,现在也只好叫他们沿途进别人房子里拿了被褥粮食柴火等物,搬到这间大房子里。

    清点罢,一个不少,小将军总算放下心来。

    十人一圈,中间围着炉灶,架起锅子煮东西吃。刚才搜来的米、面、肉、菜什么的,一股脑全放进去煮。行军时没那么多心思做饭,加上都是大老爷们儿,也不讲究这个,就一块儿煮了一块儿吃。

    很快,院中就飘出了香气。

    “夜里就别熄灯了,守夜的弟兄们警醒点,上点儿心,别房子点着了都不知道!”小将军端个大海碗吃,吃完了一抹嘴,吩咐下去。

    他看出来,这近卫瞒了点事情没说,又不好问,只得当做不知道。

    薛鹏魂不守舍地吃着饭,手还有点抖。

    不是所有入镜人都能完全克服恐惧的,那是鬼……代表死亡的鬼。从古至今,又有多少人真正地不怕死呢?

    不论见过多少次,那种恐惧感,依旧在心底盘旋。

    尤其是这种时候。

    他知道有鬼,却看不见它。

    鬼不能杀他,但能有很多很多办法折腾他们。如果……如果鬼把这些人全都杀了,留他一个人在这儿,他也没法活下去,不是吗?

    薛鹏吃着吃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事实上,从接到消息,到登上岛后,所看见的一切,都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恐怕……这座岛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那边,近卫还在和小将军说话。

    “岛上一定出了事,其他倭国人不论,马将军那边……不一定,但会剩下一些人来,少说几十,多则几百。他们不会出事。”近卫笃定道,“我们要找到这批人。”

    小将军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

    他还是难以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整个岛上的人……都没了?

    做梦都不能这么想吧?

    应该只是这一片的人出了什么事,譬如突然有什么灾祸,官府让他们离开了,又或者打起仗来,这些人就走了……

    他竭力忽略了一点——如果这些人是自愿离开,房屋里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

    院子里打了井,吃过饭后,打上井水洗干净碗筷,粗纸包好。排好守夜轮值人后,其他人又在地上铺了层搜集到的草席,垫了被褥就要睡下。

    他们都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

    马车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轧轧响。挂在马匹脖子上的铃铛叮铃铃被风吹出清脆声音,马蹄声不疾不徐。

    他们脑海里都都浮现出这幅画面。

    有人来了?

    薛鹏当即警醒,近卫揽住他飞身跃到门边,厉喝道:“都小心点!”

    刚铺上的被褥立刻卷起,士兵们“锵”一声齐齐出刀,警惕地盯着门口。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都能想象出那辆马车是如何从长路尽头驶来,不断接近着他们所在的院子。

    但是……只是一辆马车,需要这么提防吗?

    士兵们大多有些疑惑。小将军没解释,手里的刀握得更紧,额头也渗出汗水来。

    他狠狠咬一口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点,不要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他已经知道……近卫让他小心防范的是什么东西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

    那些东西……怎么会……怎么可能……

    小将军张张口,想要喊出声。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就在刚才,他看见……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后脑勺长出来一双眼睛。

    千真万确的一双眼睛!从他背后长出来,一直盯着他看!

    一双眼睛后,另一个人后脑也长了一双……

    他们所有人都面对着大门口,背对着他,小将军站在堂屋下,看着所有人的脑袋。那些人的头颅背后,都睁开了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不……他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个自己。

    也不对……

    此刻,那些长在士兵背后眼睛仿佛都变成了他的,许多双自己的眼睛看着站在堂屋下的他。

    他的脸色有这么苍白吗?他冒出了这么多汗吗?

    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他一只手握刀鞘,一只手握刀把,既然如此……还有一只手,是谁的?

    那只手顺着脖子爬到了脸上,贴上了眼睛。

    小将军就“看见”自己被一只苍白的手遮住眼睛的模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他前方,他手下的士兵们正等着他下令。

    在院子外,也有那些东西……

    之后,那只手松开。

    他看见……自己眼睛的部分,平滑一片。好像两只眼睛从来没长出过。

    之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些士兵们仍旧严阵以待盯着门口,却不知道站在他们最后的小将军出了事。

    声音越来越近,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越来越响,催命符也似。

    那辆马车,正不断接近他们……

    可是,不论怎么接近,他们甚至感觉下一息那马车就要来到门口了,但那声音却依旧只是不断再接近,始终没有停下。

    声音已经大到他们有些受不了了,就像在他们耳畔直接想起来那般。

    薛鹏甚至觉得,就算他自己坐在马车里,恐怕也不会听到比这更清楚的声音了。

    可是那马车的声响还能继续接近。

    不上不下吊着,就是不给个痛快,这样的折磨实在令人厌烦。

    “要不……我开门吧?”薛鹏低声问近卫。

    “好。”

    薛鹏便定定心,攥紧了手里的镜子,深呼吸几口气后,快步来到门边,用力拉开!手里的镜子比他的目光更先照去——

    与此同时,马车声戛然而止!

    门外,正对大门停放着一辆马车,车厢帘子打起,露出坐在马车上的一个年轻女人,和她身边的一个小男孩。

    不论是女人还是小男孩,脸色都惨白得可怕,全然漆黑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口。女人端坐着,手里还捧着一颗人头。

    然而,他们在薛鹏用力推门的一刹那,就被照入了山海镜。

    它们发出了几乎让人灵魂都要震颤的尖啸声,旋即连人带马车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做成了?

    薛鹏不可思议,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两道扑通扑通声,好像有东西坠地。

    回头一看,薛鹏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就在他身后半步不到,近卫的尸体倒在地上。至于为什么说是尸体……因为那尸首已经没了头颅。

    而站在堂下的小将军,也同样倒了下去。

    他们是什么时候被……的?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薛鹏脚边门槛下,薛鹏低头看去,正是近卫,他的神情还有些茫然。

    薛鹏忽然想起来,刚才答应他的那声“好”似乎格外嘶哑,完全不像近卫的声音。

    薛鹏颤抖起来,不敢细想。而剩下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士兵们,也完全骚乱了。

    他们的将军,突然就倒地死了?近卫也是,怎么突然就被人砍了头?

    那马车声音,又是什么东西?

    种种一切,让他们很快意识到一件事——倭国,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