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寺规中没有明确说明一定要去斋堂吃饭, 姜遗光不算太饿,便决定忍一忍。
他想起之前的疑点,认认真真把整个房间都找了一遍,连床底下也没放过, 真让他找到一盏用绳子绑在床柱底下的灯, 还特地绑在靠墙那头的床柱内侧, 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
至于是谁做的……答案呼之欲出。就是不知是哪个入镜人所为。
估计想害他,却又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姜遗光从床底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就离开了房间站在门外, 仔细端详那盏灯。
和其他灯盏没有任何区别,灯蜡只有轻微的燃烧过的痕迹,说明用的时间不长,很早就被放在了他的床底。
最早丢出灯的是秦姑娘,之后姚公子、顾公子和文姑娘, 他们的灯也被丢弃过,只是时间上有些对不上。
他低头仔细去闻,果真在灯盏缝隙里闻到了一点点水沟里浸泡后有些难闻的水腥味儿。
看来……很有可能就是秦姑娘的那盏灯。
姚公子的灯……他刚才进去看过,在姚公子离开僧房转入客房后, 那间房里的四盏灯变回了原有的崭新的三盏, 似乎在等下一个主人。
他站在屋外,生火点着了灯, 灯光亮起。
秦姑娘的灯,也能为自己所用么?可他的三盏灯都还在,并没有丢弃, 真要说起来……因为点燃太多次, 灯蜡被用去不少。
姜遗光拿着它有些不解。
莫非是因为文姑娘死了,所以她的灯不能再点燃。而秦姑娘还活着, 所以自己能够“得到”原属于她的灯。那如果现在秦姑娘死了,这盏灯是否也会废弃?
想了想,姜遗光决定先不冒这个险。他回头看一眼,自己房里桌上的灯都还在。
想了想,他来到秦谨玉的房间。
手里拿着的灯放在门口,而后,进门将桌上三盏灯全都点燃了。
烛光摇曳。
被点燃的灯蜡可能是他们的寿命或灵魂一类的东西,越燃烧,越少。
姜遗光伸手,手指依次从火苗尖上燎过,都能察觉到那股滚烫热意,再看照在墙上的光,三盏灯一同照亮后投射到墙面晃出三道光圈虚影,看起来都不像是假的。
不对……要看见寺中鬼怪,还有一种方法。
姜遗光端来水盆,放在桌下边缘位置,底下用凳子垫着,水盆中的水晃荡后渐渐平静下来,映照出……桌面上只有一盏燃着的灯,上头微光摇曳。其他两盏……什么也没有。
秦谨玉只丢了一盏灯,另外一盏……很有可能就是蒋标他们拿走了。
他立刻把那两盏灯扔出门去,再将门口点燃的灯拿进门放在桌上,如此一来,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两盏亮起的灯。
等他再来到门边时,果然没有找到刚才被自己扔出去的灯,一盏都没看见。
看来……果真是幻觉。
水面能够让他们看破一部分幻象,就像原来他从水里看到顾敛背后的红色虚影一般。
等下次他再见到第四盏灯,只需依次点燃,用水面一照即可。
水……这让他忍不住想起寺规中所说的水井一事。
水在这间寺庙里到底被赋予了什么样的涵义?
他离开了秦谨玉的房间,回到自己屋内。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盏归还了回去,此刻他再度隐隐感觉到了不安,有些焦躁。
他本以为看穿一条规则背后的杀机会让自己更好过一些,可仔细思索后却更加令人不快,反而更加麻烦。
灯不能多,多了必须丢弃。
也不能少,一旦少了,住在屋里的人就会立刻失去理智。
可如果一直只用自己的三盏灯,燃烧后灯蜡变少,也一样会让人失去理智。三盏灯不论是用尽还是丢弃完,都可能会置人于死地。
而如果要抢夺他人的灯,意味着自己必须少一盏。像今天这样被他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多放了一盏灯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屋里些许霉味儿经久不散,整座寺庙都是如此,不论看着再怎么华贵庄严,都能闻到仿佛从骨头缝里传出的腐朽的死气。
姜遗光深深呼吸,让自己努力镇定下来。
他必须尽快找到其他规则里的漏洞,否则……他一定会被留在这里。
*
做完早课也不过才巳时,人群散去,众香客可自便。要看看风景也好,要找师父们说说因果、解解签、看看面相也行。
文霁月不在,蒋标和姚文衷都离开了。剩余三人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在庙里闲逛。
都十分不安,可他们都不知该做什么。即便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场死劫,若是一味逃避只会死的更惨,可……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转了半天看风景,消磨了不知多长时间,转到了山门又回到观音殿。几人都不敢出门,秦谨玉不敢继续求签,生怕自己再求个下下签。顾敛听了文霁月的话,自然也不敢求。谁知道会不会求来一个更糟糕的?
就在顾敛终于忍不住要回去找文霁月时,鱼梆敲响了。
原先高高兴兴四散在庙里的香客们皆循声往斋堂去。顾敛也见到了人群中,和其他香客们没有任何区别的蒋标和姚文衷。
一愣神的功夫,姚文衷快步来到他们近前
斋堂之中,寂静庄严。
众香客安静沉默用饭,举止虔诚。一众人之中,唯有秦谨玉格外不安,跟座椅底下长了钉子似的扎得两眼泪汪汪,但她还知道这里不能发出声音,否则早就哭出来了。
范世湘沉默地吃饭、挟菜,不发一言,任由对方拽着自己衣袖又突然松开,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秦谨玉垂着头收回手,深吸口气,不让自己露出讶异的之色。
就在刚才……那么一瞬间,醍醐灌顶一般,她忽然头脑为之一清,刚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的恐惧江海也消失了大半,只留下心头些微的惊惧。
她想起了一切,也没有漏掉自己前几日非常不正常的惶恐害怕——说实话她现在都奇怪,她怎么会怕成那样?
现在她虽然依旧很害怕,可到底还是能留有几分神智,没有害怕到原来那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地步。
再一想,其他人分明也很不对劲!
秦谨玉缓过神来后就加快了速度,飞快环视一圈周围。她看见了已经变得和其他香客无异的蒋标和姚文衷,顾敛与范世湘就在身边,而文霁月……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去追那个名叫拾明的小师父,到现在都没回来。
想到这儿秦谨玉就不免惶恐,但她明白自己的惶恐是有问题的,便竭力让自己去想一些杂事,回想镜外自己的家人亲友,已逝去的祖母的音容笑貌,总算驱散了一些恐惧。
吃着吃着,忽地,秦谨玉只觉神智一清,仿佛回到了什么也没发生时的状态。
僧房内,姜遗光依旧没有离开。
依葫芦画瓢,他鉴别出了另两个入镜人房间里仅剩的灯盏。
顾公子自己丢了一盏,他房里现在只剩下一盏灯,想来也是被蒋标他们拿走的。
范姑娘好些,房里还剩两盏,少去的那盏恐怕也是被拿走了。其中一盏灯蜡还烧得只剩一半。
姜遗光拿走了她剩余那盏灯,放在秦谨玉房里点燃。
三盏灯齐齐燃烧,于阴冷幽暗房内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照着他那张可怖阴森的脸。
如果他的猜想没错,现在,那位秦姑娘应当恢复了神智。
他必须找一个帮手,就像曾经的李芥那样。
范姑娘看不出什么来,比其他人要稍差一些。文姑娘已经死了。而三名男子中,两个已经真正变成香客的不作考虑,顾公子……姜遗光忆起自己见过他背上的红衣倒影。
只剩下秦姑娘。
午时的钟声早在一刻钟前就敲响了,他没有回去,而是直接坐在文霁月房里等待。
不多时,果然听见他们回来的动静。秦谨玉步履匆匆,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闯进了文霁月的房间——
她差点叫出声来,被坐在屋里的拾明冷眼一扫,惊在原地。
“噤声,把门关上,我有事和你说。”姜遗光似乎知道她会来,吩咐道。
秦谨玉意识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对方似乎做了什么,她本就怀疑拾明,可对方明目张胆地表露出自己异样后,她反而……不知该怎么做了。
犹豫片刻,顾敛的声音传来,秦谨玉连忙对外喊一声说自己没事,鬼使神差地,她真的听从拾明所说,将门关上,来到他对面。
门关上后,室内更昏暗,他那张可怕诡异的脸犹如苍白的幽灵,看得秦谨玉有点发毛。
秦谨玉冷静的也快,没有坐下,而是靠在门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拾明脸色不变,说出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答案:“和你们一样的,入镜人。”最后三个字轻得很,却清清楚楚传进她耳朵里。
“你……”
“我入镜时隐瞒了身份,还请秦姑娘见谅。”
秦谨玉捂着心口,久久说不出话来,关于拾明和其他僧人相比之下的特殊之处也在此刻有了解释。
“那……那你为什么一开始要让我们住这里?又为什么提醒我们捐香油钱?”
“我也不知为什么,总之,一进入这座寺庙,我们都失去了一些神智。”拾明看着她,那张脸依旧可怕,可他的眼神粲然有神,诚恳真挚,不似作伪。
“不论你信不信,我没有想害你们。大家都是入镜人,只有找到幕后真相才能离开,我何必隐瞒?”
秦谨玉道:“可你一开始就隐瞒了身份!”
拾明反问:“若你是我,你会说吗?”
秦谨玉哑口无言,转问:“那你为何突然和我说起……等等!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什么?”否则她怎么会突然恢复理智?
拾明点点头,将自己的推测和所作所为一一说了。听得秦谨玉出了一身冷汗,决定今晚绝不能点灯。
再点下去就没命了!
不过她也好奇,拾明这样聪明能干,反观她自己,进寺庙几天来什么也没发现。他凭什么这么费尽心思帮自己?
“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那我需要做什么?”
拾明道:“你随我出去一趟。”
秦谨玉:啊?
姜遗光没说假话,听得门口其他人陆续散开后,带着秦谨玉往外走,一直来到山门。
从山门往里看,正好能看见天王殿。大开的殿门,座上空空。
“寺里没有弥勒佛……”二人都想起了这条寺规。
秦谨玉略通佛法,想得更深一些。
寺庙入门第一尊佛为弥勒佛,因汉地通常信奉大乘佛法。按大乘佛法中的三世佛理论,可分为过去、现在、未来的纵三世佛。
其中,过去佛为燃灯佛,现在佛便是释迦牟尼佛,弥勒佛则是未来佛,即为下一位出世的佛,又称阿逸多菩萨,也叫当来下生弥勒尊佛。故而要放在寺里进门第一座,众生与其结缘,将来便能得到他的度化。
寺庙里没有弥勒佛,岂不是说寺里……没有将来?
且还有一点,弥勒佛笑口常开,大度包容,故而放在第一尊。舍去弥勒,寺里也没有睁眼含笑的佛像,意味着除去欢喜、包容,闭目意味着识人不清……是这样吗?
山门内,寂静无声,天王殿前香客很少。
拾明站在门边,示意秦谨玉出去。
后者犹豫片刻,抬腿跨出门槛。
刚踏出去她就脸色发白地捂紧了胸口,冷汗涔涔,腿一软差点跌下去,要不是姜遗光扶着她她估计就瘫在地上了。即便被搀扶着,她也腿软得几乎走不动道。
“……带我进去……”秦谨玉抓紧拾明的手臂仿佛水里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哆哆嗦嗦求他,“求你了……带我进去……”
姜遗光只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想,不是真的要杀了她,闻言拖着她跨过门槛回到寺里。
刚踏进门,浑身瘫软又紧绷心弦的人霎时又恢复了原样,兽吼声……消失了。
时隔几日,秦谨玉再次听见了恍若近在咫尺的野兽嘶吼声。她的心还在狂跳,咽口唾沫,把这事儿告诉了拾明,没有半点隐瞒。
拾明却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果然……兽吼是引发这几人丧失神智的引子,也是一个开端。
因为兽吼逼迫,他们不得不进入寺庙,又因为兽吼而初步开始心神不宁,之后各自有怎样的表现另说。等理智一步步丧失,才会听见、看见各种幻象,继而愈演愈烈。
除此外,只有正常人能听见兽吼,当理智开始崩溃后,再离开寺庙,基本就听不见了。
那他自己的引子……又是因为什么?
第342章
天王殿内依旧空荡荡。
本该摆放的四大天王像倒是在, 一左一右各两尊怒目而视正中。当中弥勒佛金身却只剩下一个空座,即便如此,座前也摆放了新鲜的时令水果与野花束,香火不息。
一股寒意忽然自背脊席卷而上。
姜遗光微微仰头望着虚空, 那里可能有一尊弥勒佛存在, 也可能没有。但他不好拿一盆水来照……不对!为什么不好?
他为什么不能用水做镜来照?早在一开始他从水里见到他人背上的红色身影时, 他就该想到这个方法才是。
现在……他一冒出这个念头,直觉便叫嚣着危险,就像他过往数次面临死境时内心油然生出的危机感那般。
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直觉, 这种类似于野兽的直觉在不少时候救了他一命。
但现在……他迟疑了。
或许以水为镜的确能看破幻象,可看破幻象后该如何做才是要紧大事。但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确定这重死劫幕后的恶鬼究竟有什么执念。
要是遵守规矩就能活,可谁也不知道要遵守多久,寺规里可没说时间。更不用说那些规则里暗藏的杀机,不论遵守与否结局都是个死。
秦谨玉就见拾明看着空荡荡莲花座, 少顷,扭头问她:“秦姑娘对佛法有研究吗?”
秦谨玉忙道:“略知一二。”
拾明又问:“佛门中,是否有双面佛的说法?”
“双面佛?”
“对,一面慈悲, 一面怒目, 一体双面。”
秦谨玉沉吟片刻,道:“我孤陋寡闻, 实在没有听说过。我只听闻个别寺庙中会塑造双面佛像,两佛背身相连,不论从前还是从后看都像只有一尊佛像, 但那不过是塑像, 并非真正两面佛。”
她见拾明脸色不对,问道:“幕后关窍与两面佛有关吗?”
她已经认定和自己等人比起来, 拾明很可能对幕后恶鬼了解更多,所以一开始才要隐瞒。
说不定他已经是渡过七八回的入镜人了……
拾明点点头:“想必需要去一趟藏经阁,到时还请施主一同前往。”
秦谨玉为难道:“可是……藏经阁的经书那么多,凭我们两个怎么找得到?”
拾明道:“藏经阁外有看守僧人,可以向他询问。”
秦谨玉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拾明作为小僧人对方不理,她便作为香客去问,遂答应下来。
二人一道往藏经阁去,今日在藏经阁外的恰巧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为姜遗光剃度的济缘师父。
姜遗光先上前行礼问好,再问佛门中是否有双面佛这一说法。
济缘同样干瘦如皮包骨,两边脸颊肉深深凹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但他和寺里其他僧人比起来就……按秦谨玉的说法,多了一点善良的气息。简而言之,一看就是个好人。
“慈眉善目”的济缘看见拾明就笑了,等听拾明说了来意后,脸上笑意慢慢收敛:“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姜遗光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也慢慢、慢慢后退一步。
巨大的藏经阁就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让他二人都生出一种面对庞然大物时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来,大开的四扇门里似乎点着灯,又像是无尽的黑暗。
秦谨玉同样吓得浑身发毛,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覆在表皮上,她还记得自己不能跑,死死咬住唇站在原地露出僵得不行的笑。事实上她更奇怪自己那时竟然笑得出来。
周围还有人经过,三三两两的,却仿佛都和他们隔了一层,没人往他们身上多看一眼。
如果这老僧要显露出恶鬼相,当场杀了他们再抹去其他人记忆,实在再简单不过。甚至都不必抹去记忆,因为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本来就不是人。
但不知为什么,笑还是一点点重新回到了老僧面上。
济缘慈和道:“虽然不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双面佛一说,不过……确有其事。”
自佛教传入东土汉地以来,历经许多演变,终于在这片东方国度上扎下了根,也传出不少广为人知的故事。
但……双面佛的故事,却少有人知,甚至连佛家径籍都鲜少记载。
济缘领他们进了藏书阁。
踏进足有人膝盖高的门槛,一入内便是空旷大殿,地面刻有佛家意味的繁复图案的地板,两边各有数排数列高高的从地面直接屋顶的书架。两侧窗户上镶嵌各色碎琉璃拼成的五色莲花图,阳光从小窗上照进奇异微光,如雨后新虹,洒在这片沉闷空旷的寂静之地。
共三层,当中楼道狭窄,壁上也不点灯,只有每上一层才能见到墙上凿开的方形小窗,从窗口透风透光。
藏经阁里没有多少人,济缘带他们直接上了第三层,第三层正当中也是空荡荡大堂,只摆了长条桌案,比起一楼来要小得多。正八角形的八条边上除了两边连着一上一下的楼道,剩下六边全都闭着小门,里面开了小间。
济缘似乎想了一会儿,才打开其中一扇门。
姜遗光和秦谨玉都没有进去,里面窸窸窣窣动静响完了,济缘拿了一卷经书出来,放在长桌上。
“贫僧只记得这一卷了,们若真要知道,就读这一卷吧……”
姜遗光和秦谨玉连忙道谢,问过能否带回房间看后,便捧着经书跟在济缘身后下楼——他们可不敢在三楼看,三楼没有窗,到时若出点什么事逃都逃不掉。
秦谨玉有些好奇地打量经书。
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了,即便藏经阁日日有人打扫也遮不住那股尘封多年的灰尘气息。最外印了一排小字:《佛说妙生无相众悦经》
她随家中礼佛多年,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经书。不过……佛法无边,佛门经卷浩如烟海,她没听过也是正常。
等两人特意错开,一前一后回到厢房,确认房里的灯既没有多也没有少后,就打开经书看起来了。
这卷经开头和其他经书大差不差,在姜遗光看来都是些拗口难懂的话,到后面才开始说了双面佛一事。
双面佛,一体一首,生出前后两面,背身而坐背部相连,可为一身,可为两身,每身六臂,因而双面佛共十二臂。
正面慈悲相,手持莲花、如意、金刚轮等,名为摩诃多罗佛,又称大行多罗菩萨,意为行业广大,阅世间百态参悟修成正果。
背面怒目相,手持金刚杵、宝塔、法螺等,名为萨吉谒利佛,又称大勇谒利菩萨,意为降妖除魔,无坚不摧。
秦谨玉从来没听过这两尊佛!她好奇地翻着书,目光奇异。
最妙的是,经书上称,这两尊佛彼此通识又不通识,相知又不相知。他们形影不离,却从来不知对方就在自己身后,实在叫她难以理解,无法想象这到底算是什么情况。
她略同佛法也不明白,姜遗光就更不明白了。
回忆起自己在地下室见到的那尊双面佛,再对照经卷上的描述,似乎是同一尊。只是不知为什么中土少有人知这双面佛。
不过……镜内镜外本就是不同世界,镜内的经卷,很有可能就是镜外的鬼魂被收入镜中后所为。所以,这卷经书上极可能隐藏着镜外亡魂的执念。
再往后看,这卷本该庄严威肃的经书就显得恐怖起来。
佛家中常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法,也有不少由人成佛的典故,告诫百姓只要诚心向佛,就能得道。经书上所写的双面佛,原来也是一对普通人。
又不止是普通人。
他们出生在平凡人家,父亲外出时,母亲已有身孕,偶尔在外散心,忽然有一日见到一株并蒂莲生得十分可爱,便日日去,等它枯萎结出莲子后,将两个莲蓬都买下,回家一颗颗吃完了。
夜里,她梦到了满池并蒂莲,第二日,她就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是吉兆,要是这对双生子没有长在了一起,那就更好了……
背贴着背,脑袋贴着脑袋,不论从正面还是背面看都是一个完好的男孩,只是……他们好像沿着身体侧边被切了一半后又缝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拥有四只手、四只脚的怪物。
生而异相,产婆当场吓晕,母亲爬起来看见这样的怪物也吓得昏死过去。他们的父亲夜里梦魇不安,急匆匆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便将身上还带着胎血的双生子带出去,丢进一处乱葬岗。
那乱葬岗并不是普通的乱葬岗,里面埋了不少生来异相的胎儿。有的生来上唇残缺如兔子三瓣嘴,有的多了一只手或一只脚,有的身上长了一大片胎记……总之,附近所有生来异相的胎儿都被丢了进去。
但这对双生子被人捡走了。
有人专门蹲点在那儿,捡些小孩回去养,每天喂几口饭,养到三四岁大就能用做杂耍供人取乐。
这对双生子被人捡走后,那人想了个主意,等他再大些,就教他念经唱咒。
本意是要让他们打个“双面灵童”的噱头,但双生子在诵经过程中,因见识过众生苦难,他们认为无辜稚儿因前世做恶,今生残缺,才使今生受苦,便带领一众残缺孩童行善传道,久而久之竟真的堪破世间苦乐,大彻大悟,功德圆满,立地成佛。
姜遗光也听过生来残缺的事迹,柳平城就有,听说有一户人家生了死胎,但他那时的好友悄悄说根本不是死胎,而是那个孩子长得太奇怪了,所以才要丢掉。
后来,他那个好友就悄悄拉着他跑到坟地里去看。乌鸦和秃鹫正在啃食一个婴儿的尸体,他看见那具被啄去大半血肉的骸骨的手脚上,都长了六个指头。
秦谨玉看得冷汗涔涔,不敢相信双面佛原来竟是……竟是这样的,她还以为有什么缘故,没想到竟是因为生来怪相。
她信奉佛家因果之说,很快就信了佛经中所言“前世因,今世果”一说。
若不是因为前世做了恶,到地底下被阎王小鬼们清算了功德,又怎么会投胎成残缺?既是前世恶因,今生就该悔过弥补。
姜遗光却不信。
他不相信佛家六道轮回学说,不信前世与来生。而最后那双生子的“立地成佛”在他看来也十分可疑。
真是功德圆满立地成佛吗?
恐怕是被人杀死,心生怨气经久不散,才幻化出个“两面佛”吧?
毕竟……这里可是山海镜,只有人和鬼,哪里来的佛?
即便有佛,那也是鬼!
一卷经书很快看完,秦谨玉似乎懂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完全明白。
姜遗光还在琢磨那句“虽同身,却不通识”……
隐隐约约中,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可脑海深处似乎有东西一直阻碍着他探求真相,怎么也触摸不到那点异样的感觉。
“看完以后,我们该把这东西送回去吧?”
秦谨玉已经明白了,只有灯盏不少,灯蜡不少太多,她就能保持神智。她恨不得一直守在厢房里看着这几盏灯,但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退缩,寺规里能害死人的地方多着呢。
拾明点点头:“是,我去归还就好,劳烦你留下看着灯。”
秦谨玉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是松了口气。她实在很害怕那个济缘。
姜遗光推门离开,留下秦谨玉看着他房里的三盏灯,又竖起耳朵听自己房里的动静。
现在已经过了午膳,大家不是回房休息就是四处闲逛,她离开顾敛和范世湘后也不知他二人去了何处。
想到范世湘……又想起自己房里被夺来的属于她的灯……
秦谨玉叹了口气。
原来,不论她平时读过多少佛经,学过多少大道理,到这种时候,她还是会选择舍他人而保自己。
*
姜遗光离开僧房,手捧经书,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匆匆往藏经阁方向走去,即便听见有人叫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但……寺里的路突然变得奇怪起来,又或是其他原因。他明明是按照来时路走,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间陌生的院子。
院子空旷,左边一座低矮的钟楼,右边一株青翠绿树,树下是一口井。
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姜遗光想离开,可他转过身就发现自己身前还是那个院子,那棵树,那口井,再回头看去,前后光景一模一样。
鬼打墙么?
姜遗光心跳快了几分,握紧书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果一切都是幻象……如果是幻象……
水……
可只有井里才有水,他现在上哪儿找来水?
哪口井是真的?
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才是活路?亦或者说……都是死路?
第343章
秦谨玉有点不安地坐在房间里, 忍不住四下翻看起来。
拾明的房间和他们的房间没有任何区别,干净、空荡,没有任何多余饰物。衣柜外同样贴着一张写着寺规的纸。
秦谨玉的目光在第四条停留了一会儿。
寺里没有穿其他颜色僧袍的僧人……看见这条,她就想起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僧人。
现在回想起来, 香客们穿的衣裳也并不很鲜亮, 都是青、蓝、灰、绿一类。而他们身为入镜人, 在入镜前都做好了准备,身上带了足够的暗器和银两,自然也不会穿太鲜亮的衣物。
倒是误打误撞了……
鬼使神差地, 秦谨玉打开了衣柜,就着微光,里头东西让她差点跳起来。
……里面……里面挂着一件鲜红鲜红的僧袍!
秦谨玉吓傻了,砰一下关上柜门就要跑,打开门的瞬间就见姚文衷站在门口, 枯瘦干瘪如干尸的一张脸对着她笑,两边嘴角几乎扬到耳际,她吓得砰一声又把房门关上了。
大概是怕到了极点,关上门后拴上门栓, 秦谨玉才后知后觉自己两条腿在发软, 浑身都在发抖。
难不成……他又把自己的灯拿走了?
秦谨玉想出去回自己房里,又不敢, 只敢趴在门边竖着耳朵听动静,至于柜子里那件鲜红色僧袍……她只能忽略,不去想。
门外人吃了个闭门羹, 丝毫没在意, 继续笑呵呵敲门。
“秦姑娘?秦姑娘你为什么在拾明的房里?”
秦谨玉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都不敢回答, 抖着手飞快把桌子椅子全都堆在门口,要不是床四条柱钉在地底,她甚至想把床也推过去。
是不是因为读了那卷书,所以它们才找上门来了?
“秦姑娘?你为什么锁上了门?”
门外传来更多人的声音,房门敲得更响,大力之下,门窗晃动发出哗哗响,贴着门摆放的桌椅也在大力拍打下在地面擦出难听的声音。
秦谨玉用力把桌椅推回去,她不敢说话更不敢开门,只能死死地顶住门,不让门口的东西闯进来。
但……即便是这样……
一只惨白的手捅破薄薄的门板,伸了进来。
秦谨玉在那一瞬间吓得头脑一片空白,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呆呆傻傻地盯着那只近在咫尺的……看起来只有一层人皮包裹的干瘦的手,手指犹如活物往下扒拉两下,往下伸去。
……它要打开门栓!
它要进来了!!
秦谨玉一把拔出头上的簪子没命地往下刺,她头上簪子也是暗器,拨开上面玉兰花瓣就能露出一点足以划破铁板的尖刺,她发了狠不断扎着那只手,那只手却丝毫不感觉痛一般不断扭动着往下伸,刺出的疮口没有流一丁点血。没一会儿,竟反手握住了那根簪子!
门外的姚文衷叫起来:“秦姑娘,你做甚扎我?我的手可疼了。”
秦谨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里的簪子被夺走后,她反而冷静下来,就好像魂魄都脱离了躯体飘在上空拼命惨叫,而她的身体则冷静地堵在门口,当机立断地放弃簪子抽出腰间匕首用力削下去。
“啊——秦姑娘你干什么?”
“好痛!秦姑娘!秦姑娘……”
削铁如泥的宝刀,很轻易地削下了那东西的手指头,秦谨玉咬牙削下去,白生生一根根细指骨掉在地上,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只光秃秃的手掌。
她知道这样做会触怒对方……但……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地上五根手指头聚到了一起,胡乱抓着,却什么也抓不着。那只光秃秃的手掌也在虚空中扭来扭去,扭了半天,什么也抓不着。
“秦姑娘?”姚文衷还在门口叫她。
秦谨玉一声不吭,胸膛剧烈起伏,握紧了匕首死死地瞪着那个口子。
渐渐的,那只手不再扭动,慢慢收了回去,只留下门板上那个圆洞。
门外的声音也不见了,地上乱扭的五根指头也安静了下来。
可秦谨玉知道,没那么简单。它们说不定就在门外,就等着自己出门去。
厢房里估计有什么限制,它们不能直接闯进来,才会拼命骗自己开门,后来逼急了,才想着从里面把门栓打开。
但是他们不能直接“开门”闯进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房里的缘故?
毕竟拾明可是说了,他们才闯进自己和顾敛等人的房里取走了灯……
……不对!她的灯!
她现在不在自己房间里,那群人岂不是能随意闯进去?到时把她的三盏灯全拿走,那她必死无疑!
想到这儿秦谨玉就焦躁不安,正巧这时,她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开门声。
由远及近,房门打开、合上。更近几步,打开、合上……
它们真的在拿走他们的灯!!
怎么办?
怎么办……
秦谨玉知道,一旦它们把自己房里的灯全部扔出去,她就会死在这里。
但如果自己出去,也是个死。
她没有活路了……早知道一开始,她就应该和拾明在一起,他们一起去藏经阁还经书,还能多一条生路。
秦谨玉看着那个就在自己腰际的洞,浑身颤抖着,小心地凑过去,一只眼睛贴上去拼命往旁边看。
果然……那些东西站在入镜人的房间门口。眼看着就要到她的房间了!
她快死了!
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秦谨玉无数次后悔,自己不该做入镜人,不该贪慕荣华富贵,不该受了蛊惑……她会变成什么样?
眼里含了泪,望向外面的视线顿时变得模糊。秦谨玉擦去眼泪,又往外看……
贴上去的一瞬间,洞口对面,也贴上一只爆凸得像金鱼一样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她的眼珠上,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她。
“秦姑娘,你为什么在拾明的房里?”
她听到有人问。
秦谨玉呆在原地,被什么东西碰到,腿一软,跌坐下去。她才发现,碰到她的东西就是那五根手指。
她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个东西还在洞口看着她,眼睛一错不眨的,好像在嘲笑,又似乎带着阴鸷的怨毒。秦谨玉分不清了,也不想分清了……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打开了衣柜,露出里面那件血红色的僧衣。昏暗室光中,这件鲜红的僧衣看着格外不详,就好像它是由血染红的一般。
“寺内没有穿其他颜色僧袍的僧人……”
如果是这样……那拾明穿上僧衣会怎样?
如果是自己穿上僧衣呢?
她将僧衣取出,毫不犹豫地把外袍脱掉,穿了上去。
腰带系紧后,秦谨玉忽然生出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她好像变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她原先站在柜子门前,方才似乎晕眩了一下,变成……她背对着衣柜门。
难道是刚才晕眩之下她转了个圈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秦谨玉就发觉门口的敲门声不见了,转头看去,那个洞还在,但……那个洞口沾满了血渍。
地上掉下刚才被自己甩出去的五根指头上也血迹斑斑。更诡异的是……刚才这些手指头皮包骨也似的,可现在,这些手指头上包着血肉,跟活人的手指无异。
这是怎么回事?
秦谨玉有些不解,她觉得似乎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她关上柜门,目光下意识停留了一刹。
柜门上那张写了规则的字条还在,可上面的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秦谨玉心砰砰跳起来,连忙凑近了细看。
其一,凡本寺僧人,一人一间厢房,不得共住,子时至辰时不得在房中休息,不得离开,违者(后面字迹也和原来一样剜去一块,看不清)
其二,每日辰时请前往大殿做早课,早课诵经必须诵读四次,不能少读。若第三遍诵经就停下,立即退出大殿并回厢房,莫要回头,莫要停下脚步,不要回应任何呼唤声。
其三,寺庙里所有佛像皆睁眼含笑,天王殿内设一弥勒佛,没有四大天王。若见佛像怒目而视,莫要对视、跪拜、上香。速速离开并关上房门,切记!不能祭拜,否则……
和原来的一样,“否则”二字后也有大团墨渍涂抹,隐去了违规后果。
其四,寺庙内所有僧人皆着红色僧袍,若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同他说话、回应、同行。
其五,寺庙内所有住房内不必点灯。
若见灯盏,需立刻丢弃,不得点燃。
其六,寺庙后院水井可用。若听见井中有异响,不必担忧,若看见后院水井井盖封闭,需想办法打开。
其七,寺中香客可食荤腥……
后半截话以红墨凌乱涂去,看不清底下字迹。
最后一条第八条寺规,同样被完全涂去。
秦谨玉看着眼前的寺规,只觉十分奇怪,好像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她再看一眼房里,果然……她原先把桌子挪到门边,担心灯会掉地上摔坏,就把灯放在了地上。但现在,那三盏灯都不见了。
实在太古怪了……
直到现在,秦谨玉才感觉到有几分安心。她确定现在的确已经安全了,又贴着那个洞看了看,这才打开门来。
门外无人,往长廊两边看看,秦谨玉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原来的寺庙就像……覆盖了一层灰扑扑的面纱一样,所有人都是灰扑扑、白惨惨的,干瘦如骨。但现在,她看见的每个人都……都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一切似乎都被洗去了一层灰,变得干净鲜亮,窗瓦明净。与之相反的……是天空和周围树木草地,原本翠绿葱郁的绿树碧草,此刻如秋叶枯黄。
走廊最尽头,姚文衷和蒋标说说笑笑走来。
他们穿着入镜时那身干干净净的衣服,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自己才见过的可怕如干尸的样子。
见到她,蒋标奇道:“秦姑娘,你怎么脸色这么憔悴?”
秦谨玉不知说什么好,努力扬起嘴角,干笑一声,道,“可能昨夜没睡好吧?”
顾敛也推开房门走出来,他脸色同样憔悴,有一点失魂落魄,可又比前两日自己看见的好些。他上下打量一眼秦谨玉,关切道:“秦姑娘,还是能听到那兽吼声吗?”
秦谨玉点点头:“也没什么大事,我转一转就好了。”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好像颠倒了过来。
她猜出了点什么,但……正是因为她猜测的那个可能性太过骇人,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秦谨玉决定去找拾明说个清楚。
眼前这几人……就算表现得再正常,她也不敢相信了。
拾明,拾明会不会还在藏经阁?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秦谨玉扭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重新进了拾明的房间,她试图把柜子上那张纸撕下来,可怎么撕,那张纸都牢牢地贴在柜门上,稍用力一点就容易撕破。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试一试,同样撕不下来。
“秦姐姐这是怎么了?”范世湘的声音传来,质问三个男人,“你们没说什么不好听的吧?”
姚文衷连忙道:“好姑娘,我们哪儿敢啊?她可能又受了些惊吓吧。”
正说着,秦谨玉就从自己房里跑出来,头也不回往外跑去。
一路上,那些僧人……来来往往的僧人,全都穿着红衣!鲜艳红衣来来去去,犹如一道道厉鬼红影,十分刺目。
秦谨玉不敢和他们搭话,一路狂奔来到藏经阁门前,她心口还在狂跳,望着大门半天,一咬牙,往里走去。
身着红衣的济缘坐在门边,和原来那幅可怕的模样相比,他现在看上去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秦谨玉却无法忘记他原来的样子,她走过去行了一礼问:“这位师父,您还记得我吗?”
济缘转头看她一眼,笑道:“女施主,贫僧当然记得,那卷经看完了吗?”
秦谨玉道:“看完了,也托拾明小师父送还。他现在还没有送回来吗?”
济缘摇摇头:“拾明还未归还。”
秦谨玉就知道,他估计是在路上出什么事了。
道谢后,秦谨玉折返回去一路找。
一路热闹非凡,香客不多,却个个喜笑颜开,排着队在各个殿门口准备烧香拜佛,走在路上都能听见他们热闹的议论声。
一个小孩儿拍着巴掌跑,不小心撞上她。秦谨玉低头一看,那小孩衣着华贵,青头白面,脸颊圆润泛红晕,气色极好。
正是她在求签时碰见的怪孩子。但现在看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富贵人家孩童罢了。
一路走一路看,自己也不知走到了哪儿去。秦谨玉一个殿又一个殿找,可这座寺庙太大了,她根本找不齐……
在某个瞬间,寺规……那张纸上的内容忽然浮现出来。
秦谨玉一拍脑门,提起有些长的僧袍袍角就往某个小院去。
后院有一口水井,现在的她可以去,但拾明不能去。如果拾明真正遇到了什么危险,也只可能在那里!
果不其然,秦谨玉在离小院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远远看见了拾明。
秦谨玉抑制不住喜悦,高声叫他一句。后者没回应,与此同时正正好踏出了门槛。
但令秦谨玉十分奇怪的是……
他是正面踏出的门槛,但……踏出来以后,他就背转身去,往自己所在方向一步步走来。
从背面看,他浑身枯瘦,和原来那些皮包骨的僧人们好不到哪里去,垂着头,毫无生气地背对着她,慢慢往前走。
若不是秦谨玉方才生死关头突破了自己胆量,她现在恐怕早就跑了。她死死控制住两条腿让自己别倒下去也别发抖,装作一切正常地问背对着站在她面前的拾明:“拾明师父?你怎么了?”
背对着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换上了一身红衣的拾明低着头:“没什么。”
这回又很不一样了。
其他人都喜笑颜开,气色极好。可眼前的拾明即便背对着自己,也能透过僧衣看到他瘦到两边高耸凸起的肩胛和瘦到不正常的两边手臂。
……是垂下的。
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奇怪,那卷经书去哪儿了?
……
姜遗光并不知秦谨玉在厢房里会遇到什么。
他不知为什么就走到了有水井的院子里来,前后都是死路一般,不论往前还是往后都在靠近那口井,他试探着走了几步,却离那口井越来越近。
还听到了井下隐隐约约的怪响……
若听得井中异响,不要靠近,立刻离开禀明方丈。
可如果不靠近,就听不见井里的异响。这条规定不也是自相矛盾吗?
姜遗光当然不想靠近,但越要离开就越离不了。他干脆站着不动了。
不像是完全的鬼打墙,更像是他不知不觉往井口走。
想到这儿,姜遗光重新翻开了手中经书。
经书里说过,双面佛,一体两面,通识又不通识,共知又不共知。
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抬头看向面前水井。果然,他站着不动时,水井并没有靠近。于是……他又转过身去,这回再次看到了水井。
他原来的发带用不上后就一直缠在手肘上,解开以后团成一团,扔了出去,轻飘飘落在离自己三尺远的地面上。
紧接着,他转过身,也看到了那根发带。
一模一样的小院水井,一模一样的发带,他反复看见了两次。水井和发带并没有变化,也没有增多。
不过是当他转过身时,“背面”的他就看到了相同的景,仅此而已。
双面佛,佛为一体两面,焉知人没有?
姜遗光回忆起自己刚开始进入小院门口的方向,站定了,又转过身,此时的他仍旧能看到水井。
但他明白,自己现在应当是“背对”着水井的,只是背面的自己也睁开了眼。
他闭上眼睛,再转过身,视线一片黑暗,抬腿往后走去,走了几步后,停下来睁开眼睛。
果然,他离那口井远了。
他闭上眼睛接着倒退着走,估摸着差不多了,抬腿跨过门槛。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果然走了出来。
远处传来秦谨玉的声音。
姜遗光这才重新转身,恢复正常的样子向那个方向快走几步。
但秦谨玉不知为何,也背对着他。
姜遗光站在她身后,秦谨玉没有转身,她的声音从口中传来:“拾明师父,你怎么了?”
姜遗光不动声色道:“没什么。”
秦谨玉背对着他绕了拾明半圈,来到他身后。
姜遗光一动不动,任她走到自己背后,她十分奇怪,微微后仰着身子似乎要看自己的……后脑?
不对。
姜遗光刚才猜测,自己此刻背上有个人或者有个什么东西。秦谨玉眼里看到的,很可能就是背上的“人”。
或许,现在的秦谨玉看不见真正的自己,所以才会把背上的那个东西,当成了拾明。
秦谨玉大着胆子走到拾明身前,俯下腰去看对方低下的脸,看清后不免吃惊。
拾明脸上的伤疤不见了!虽枯瘦,却露出了原来的好样貌,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这真的是拾明吗?
秦谨玉忍不住问:“拾明,你脸上的疤怎么没了?还有,那卷经呢?我们该还回去了。”
姜遗光一怔,抬手摸上自己的脸,仍旧能摸到嶙峋不平的伤疤。而那卷经更是好好地拿在他手里。
秦谨玉看见的不是他。而他现在看见背对自己的秦谨玉,是真的秦谨玉吗?
恍然间,他明白了什么。
秦谨玉问出那句话后,拾明就沉默了,她有点不安,担心自己问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拾明也没有突然发难,他只是平静地说:“秦姑娘,和我去一个地方吧。”
她心惊胆战地跟着走了,对方背对着走路让她怎么看都觉得古怪,又不好说破。
等到了地方,秦谨玉觉得十分奇怪。
竟然是厨房外边。
拾明背走着到了水缸边,揭开盖,示意她过来。
秦谨玉走过去,果真看到水面上照出自己憔悴苍白的脸,十分消瘦。
拾明背对着水缸站在她身边。
但……
秦谨玉心跳快了几分。
水缸里,照出了拾明的正面。他脸上仍旧带着伤疤,他还穿着青黑色僧衣,他根本没有穿上红衣!
青黑僧衣、面带疤痕的拾明,和自己一样照着水面!
“你看见了什么?”水面上映出拾明嘴巴一开一合,问她话。
秦谨玉怔怔回答了。
她就见拾明又背过身去。
这回……照出另一张,没有疤痕、身穿红衣的干瘦身影。
也是拾明。
秦谨玉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忽然连忙起身转个弯,照向自己背后。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而拾明也转回身来,那张带着伤疤的脸平静地说:“你从水里看到我背上有东西,对不对?”
“……对。”
“但是你看见自己背上什么也没有,对不对?”
“……对。”
“但我看见了。”拾明说,“我看到你的背后,背贴着背,有一道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影。”
她听见拾明的声音:“这回,你该明白了吧?”
他们能通过水面看到真相,却只能看到别人身后的影子,不能让每个人看到自己背后的身影。
所以,他们现在才发现。
“我们背后,都有一道人影。它就像双面佛一样,一直和我们背靠背,形影不离。”
在那一瞬间……秦谨玉突然想起了顾敛和蒋标所说的话。
第一天打水时,顾敛说从拾明挑着的水桶面上,看到飘着一张白色的鬼脸,示意她远离拾明。
后来,蒋标偷偷提醒她,他从水里看见顾敛身后有一道红色的影子,让她小心顾敛。
所以,秦谨玉起先惧怕拾明,但后来却以为是顾敛身边跟着厉鬼,慢慢疏远了他。再后来,就是大家都开始神智不清了。
因为她那时以为那厉鬼跟在顾敛身边。顾敛低头看向拾明挑在身后的水桶时,水面把他肩头的鬼脸也照了进去。
但……现在回想起来,顾敛是怎么形容的?
他看到的那张鬼脸,是倒着的。
如果是在顾敛肩头的鬼脸,顾敛看过去,应当是正面才对。
所以,顾敛看到的那张鬼面,就是当时背靠背,一直跟在拾明背后的那个东西。
它们一直都在自己身后。
第344章
二人沉默片刻, 姜遗光转而问起:“你为什么会穿着这身红衣?是从哪儿来的?”
秦谨玉惊讶道:“在你房里的衣柜中找到的,你不知道吗?”
拾明摇摇头。
他昨晚还打开过衣柜换衣服,并没有看见所谓的红衣。
秦谨玉见他脸色不似作伪,自然明白了什么, 脸色慢慢发白了。
她左右看了看, 拉着拾明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试图把衣服脱下来。可那身衣服却像长了牙会咬人似的牢牢咬在她身上,任凭秦谨玉疯了一样的撕扯,依旧脱不下来。拿了刀划, 却跟划在自己身上要活活把自己的皮都给剥下来似的。
“怎么办?脱不下来了……”秦谨玉真害怕自己也变成那些人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可秦谨玉就是觉得,他们已经死了,那些都是假象。
自己穿红衣穿久了,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幅模样?
姜遗光道:“暂时无碍, 你现在还留有神智。”他不知道秦谨玉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正需要对方保留这样的状态。
姜遗光心里也有些猜测。
这回死劫,和上回将离塑造出的幻象又有些相似,又是以一界限分阴阳两面, 上回为戏里戏外, 这回则是以双面佛为界。
双面佛,一慈悲相, 一怒目相,彼此依存却又完全相反。他们进来时进入的为怒目相,背上却一直有个慈悲相的自己存在, 二者此涨彼长, 共存着,却又在争夺什么一般。
要完全进入慈悲相一面, 要么违背寺规,受到惩罚,便完全成了慈悲相那一面的人,留在怒目相的躯体就变成了行尸走肉。若怒目相的躯体精气神都充足,慈悲相那一面就显得气弱。
这也是他看此刻的秦谨玉脸色憔悴苍白,从水中看到另一面的秦谨玉同样气色不佳的缘故。她现在似乎就处在二者之中,并没有完全倾倒向哪一面,所以才气色不好。
而通过秦谨玉对水面映像的描述,水里,也就是另一面、慈悲相一面的自己,干瘦如骨。
蒋标、姚文衷,他不好猜测。但文霁月……她在怒目相这一边的躯体死了,慈悲相那一面要么跟着一起死去,要么就变得和平常活人无异。
姜遗光心里盘算着,又温声安慰秦谨玉,让她把自己看到的东西都说出来。
不同面所见事物自是不同,就连寺里规则也改了。听秦谨玉一条条说出来,尤其是关于水井的第六条,姜遗光顿了顿。
不论哪边的寺规,都特地提了一句水井。这口井想必很重要。
二人正往藏经阁去。
姜遗光眼中的世界依旧一片灰扑扑,干瘦深色衣衫的人如鬼影来来去去。秦谨玉眼里的世界一片鲜亮,可正因为太过浓墨重彩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更让人觉得凄惶。
藏经阁外,姜遗光没有让秦谨玉露面,自己将经卷交还。
秦谨玉就躲在不远处的枯树后,看拾明和那老僧交谈。谈毕,对方朝自己走来。
拾明:“现在,你再去借一次那卷经书吧。”
秦谨玉僵硬地抬头:“啊?”不过还没等她问为什么,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同样一张纸上写着的寺规,两个不同的人看到的字眼不同。她刚才并没有见到拾明归还的经书,估计因为经卷在拾明手里拿着,还属于怒目相一面,所以她看不见。
如果是慈悲相一面,又会是什么?
想明白以后秦谨玉就答应下来,理理衣裳,迈步朝济缘老僧走去。
说来也怪,或许是因为秦谨玉穿上了这僧袍却又留着另一面的神智,她看拾明时总觉得对方在倒着走,但看其他人又不是这样。
同样的,姜遗光能看见倒着走的秦谨玉,看其他人却也不觉得奇怪。
这点姜遗光也没想明白,只能归咎于僧袍的特殊。
他站在树后等,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一个很古老的说法。
据说,妇人怀胎时,婴儿在肚腹中一直保持着头下股上位置,如此足月了才便于生产。因为胎儿头朝下久了,落地后看见的世界是颠倒的,天在下地在上,人倒着走,树倒着长,故而害怕啼哭。
等婴儿渐渐长大,他们眼里的世界才会慢慢倒过来,变成如今上下正位的样子。
他不知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但却无端联想到了这条。
没多久,秦谨玉冷汗涔涔地回来了,“背对着”姜遗光,后者看不出她神色如何,只能通过语气口吻猜测她受了很大惊吓。
秦谨玉心有余悸:“我差点以为他要吃了我,我绝不再和他打交道了!”
姜遗光宽慰她两句,带她离开。
“快看看吧,和之前的有什么不同?”姜遗光道,“现在,我眼里也看不到这卷经了。”他能听见不远处哗啦啦书页翻动的声音,可面前的“秦谨玉”就只僵硬地背身站立,手上什么也没有。
秦谨玉低声道:“在看了。只是别人一直盯着我……”
姜遗光眼里的那些僧人香客皆目不斜视走过,偶尔有些因为他的脸才投来厌恶或看稀奇的样子,他却不知在秦谨玉眼中那些人都在盯着她看。
他能听见秦谨玉的声音,却听不见秦谨玉能听到的声响。
莫非……因为这红衣原先放在他衣柜里,原应属于他的?所以他才能知道秦谨玉的动静?
思来想去,这个可能性大些。
秦谨玉翻着手里的书走着,忽地,听见熟悉的叫声,紧接着她脸色就不好看了。
是顾敛一行人。
远远的,衣着鲜亮,气色都不错,抬手笑着,让她停下来等等,他们有事要说。
姜遗光抬头,同样看见了顾敛等人。
深色衣裳,干瘦又麻木,成群结对走来。
“拾明小师父,请留步。”顾敛的声音很轻,顺着风传进他耳里。
姜遗光低声道:“你能看见顾公子他们吗?他们在叫我。”
秦谨玉声音更低:“能,他们明明也在叫我。”
果然不一样……
二人站定了,让那群人快跑/疾走到近前。
文霁月不在,姜遗光眼里的文霁月已经死了。
秦谨玉同样没看见她。两人趁那群人到来前低声飞快交谈,将彼此眼里看见的东西都说了个差不离。秦谨玉更是绕到姜遗光身后遮挡着把经书塞进僧袍里以免被那群人看见。
范世湘小跑着奔到秦谨玉身前:“好姐姐,怎么一会儿又找不见你人了?你方才可是因为房里闷才出来散散心?”
秦谨玉僵笑着点头:“是,是,我……我还在找文姑娘。”
范世湘奇怪地说出一句叫她头皮发麻的话:“文姑娘?她不是去井里了吗?”
“什么意思?什么去井里?”
姚文衷笑道:“不得了,真是睡糊涂了。文姑娘就是去井里了,这还能有什么意思?”
“……什么啊……”秦谨玉觉得古怪,那口井不是……
等等,她刚才去找拾明,看见的井口到底是封住的还是打开的?她为什么没有印象了?
文姑娘去井里……难不成,只要死了就会被丢进井里吗?
她按捺住心中惶恐,决定等这群人走了赶紧和拾明说一说。她也想知道拾明又看见了什么,她能听到拾明说话,却没法猜出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
顾敛叫住拾明并没有什么事,不过和他见礼罢了,一双诡异凸起的眼球盯住他看,慢慢缓声问:“拾明小师父,从藏经阁回来吗?”
姜遗光行礼:“是。”
他听见了秦谨玉的声音,对她那头发生了什么大致能猜出来些。
姚文衷目光阴测测地注视着,吊着嘴角笑:“小师父要去……什么,地方?”
姜遗光道:“随意走走。”
“这样,清闲,不做……功课吗?”
姜遗光道:“早晚课自是不会落下。”
余光一瞥,又见范世湘靠近了“背对着”的秦谨玉,试图同她搭话。
姜遗光微微侧耳,他也有点好奇,这个“背对”着的秦谨玉会不会回答?
他想得更多。
如今所在慈悲面的那几个入镜人也能看到他背上同属于慈悲面的人吧?他们会和自己背后的人说话吗?
自己背后的那个东西,它会回答吗?
它如果真的回答出声,究竟是自己在说话,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听了一会儿,耳里传来秦谨玉和范世湘仿若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答话,便知这个背对着自己的秦谨玉没有开口。
或许它并没有自己的意识。
那厢,秦谨玉见姚文衷绕过自己,和枯瘦的红衣拾明说话,也不免心急又好奇。
要是“拾明”一直没回答,这些人会不会发现异常?
红衣拾明就静静地背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姚文衷先是问他去哪儿,又问他要不要去井边转转,对方也没回答,仍旧无动于衷。
等姚文衷再次提起要不要去见见方丈时……
秦谨玉就见那抹红色身影动了动,点了点头。
“自然要……拜见……方丈……”
那声音……和拾明的一模一样!
第345章
秦谨玉头皮发麻, 忍不住往拾明脸上又看一眼,就见背对着她的红衣身影扭过头向她看了一眼。
也是他,两个都是拾明……
一愣怔,就被范世湘一把扯远开, 低声说:“你怎么还和他混在一起?你不想出去了?”
秦谨玉:“我……”
“你还被蒙在鼓里吗?你忘了?当时我们入镜后找到的生路……后来我们都失去了记忆, 再后来要不是文姐姐舍命入井, 我们也想不起来……”
“你说什么?……”
范世湘急了,声音更快更急,把事情解释了个遍, 真让秦谨玉慢慢回想起来一些事。
他们第一天来的时候,听到了野兽吼叫……然后……
然后,秦谨玉夜里没有休息,起身,站在房门口等待。
他们在看到寺规后就约定好了, 一人触犯一条,看会造成什么后果。
第一天夜里是秦谨玉和顾敛,秦谨玉没有睡着,甚至趁子时过后打开了房门, 只是没有离开。
而顾敛, 他在白天时偷偷拿了一盏灯放在房里,但没有点燃。
其他人都在自己房里, 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等待。
等第二天钟声敲响,他们就立刻来到二人的房间。
奇怪的是……他们“消失”了。
范世湘说,他们第二天白日一直在找两人, 只是没有找到, 问寺里其他和尚,几乎都笑而不答, 要么就说没看见。
直到后来,他们来到藏经阁,要来经书,才猜测到顾敛和秦谨玉可能去了哪里。
他们在另一面。
就像一张纸的另一面一样,虽在同一处,彼此间却看不见、摸不着。
“你忘了吗?我们进来的时候,不是这个寺!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又和拾明混在一起,小心再被带回去。”
“什……什么意思?”秦谨玉犯糊涂了。
什么叫进来的时候不是这个寺?她知道寺庙有两个,但是……
刚才她感觉范世湘他们浑身透着怪诞感,现在看久了反而又像是错觉,他们好像……真是正常人。
姚文衷在一边接口道:“还是我来说吧。”
他们已经都明白了这座寺庙的古怪,就像双面佛一样,一体两面,一面为喜,一面为怒,喜怒两面相邻又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不是还记得自己进来时天王殿里是空的?佛像不能带笑?”姚文衷斩钉截铁道,“秦姑娘,你快清醒过来吧,我们进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天王殿里弥勒佛!寺里的佛像也都是带笑的,那才是真的!”
只是后来,他们相继犯禁,就“消失了”,被送去了另一面。而一旦他们进入另一面,原来的记忆就被抹去,直到后来才想起。
所以,秦谨玉才会认为自己初入寺庙时进入的就是怒目相一面。因为她把最初的入镜的记忆给忘了。
顾敛等人相继回到慈悲相面后,就一直在这边等。好不容易引得秦谨玉穿上红衣,能够看见他们,自然要马上隔开她和拾明,将真相告诉她。
秦谨玉完全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若你们说的是真的,那……那你们是怎么想起来的?我又……”
脑海里出现了两种混乱的记忆。一种是他们夜里被野兽吼声逼迫,仓皇入寺。另一种则是白日,他们来到寺门前扣门,寺里僧人请他们进去。
姚文衷道:“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在文姑娘提醒下,我们把四盏灯全都点燃了。”
按照他的说法,起初所有人都在慈悲相一面,由秦谨玉本人和顾敛先犯禁,罚去怒目相一面后失去记忆。
后来,范世湘在水边点起了灯,看到了另一面的顾敛。她成功和顾敛说上话,但也被那时失去记忆的顾敛迷惑,以为怒目相一面才是真实,便听从顾敛的话,劝说姚文衷和自己一起偷来灯盏放在房间里并点燃后,来到了怒目相那面所在的寺庙。
进入以后,他们就碰见了拾明,而后失去了原来在慈悲相寺中的记忆,以为自己初来第一天,并十分害怕触犯规则。
但好在有文霁月和蒋标在。
他们发现其他人都“消失”以后,文霁月发觉能通过水面照到另一面的人。借着水镜,她发现了端倪,也发现入镜人们都失去了记忆。
于是,文霁月和蒋标就频繁地要努力把他们带回来。
文霁月和蒋标猜测,只要惊吓过度,或者寺里出现异样,入镜人们就会在惊吓的瞬间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于是当晚,文霁月趁夜色去大殿里偷了灯盏,先往秦谨玉房里多放了一盏。
只要他们点燃,燃尽四盏灯后就能回来,但入镜人们都害怕这灯。第一天的秦谨玉一发现就把多余的灯给扔了。文霁月没奈何,她也不能多放——没有那么多的灯。
秦谨玉吃了一惊:“……灯竟然是你们放的吗?”怪不得会突然多出来,又怎么也找不到是谁放的。
听上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她迷迷糊糊的,说不出哪里不对。
姚文衷继续说。
文霁月和蒋标兵分两路。文霁月去找多余的灯,蒋标则跟着去了大殿。原本按规矩他们该去观音殿的,蒋标也是试着在那群僧人做早课的时候跟了进去。
他没有坐在最后一排,而是站在一边僧人们念经。那时,他还穿着寺里提供的颜色鲜艳的禅衣。
然后他看见,莲花座上原本慈眉善目,含笑俯视众生的佛祖慢慢收起了笑容……
怪相出现了!
之后,那群僧人纷纷起身离去。
就在这一瞬间,蒋标看见了在另一面的入镜人们……甚至连他自己也在其中。
他急忙跟了过去,试图和他们搭话,可不论他怎么说,那群人都听不到他说话。蒋标也听不到入镜人们说话的声音,只能一路紧紧跟随。
之后,蒋标发现这群人来到了后院水缸边,似乎要挑人去打水。另一个“他”也跟着去打水。
他起先跟着秦谨玉等人,后来一想,水能助人看穿幻象。说不定他跟去溪边可以让那几个入镜人看到自己呢?
于是他在紧随秦谨玉进斋堂前,拐道离开了,追着打水的一众人跑。但他刚踏出寺门,那群人的身影就在眼前消失了……
蒋标到底没能追上去,也没能让他们通过水面看清自己的脸。
这无疑给了秦谨玉极大的震撼。她一直以为第一天白日,几人做早课时看见的红色身影是他们犯忌的缘故。现在……姚文衷说那道红色的身影是蒋标?
秦谨玉难以置信,可在脑海里不断推演后,又觉得不是没有可能,甚至……听上去更像真相。
姚文衷也是无可奈何。
他们好不容易逃离清醒,可……可要让秦谨玉醒过来却十分艰难。
不唤醒她也不行,他们已经全部回到了慈悲相一面,只有秦谨玉看到了怒相一面的《佛说妙生无相众悦经》。他们想要彻底离开,恐怕必须要这卷经文内容。可他们却都不愿意再去一趟怒面佛所在的寺庙了,只能想办法把秦谨玉叫醒。
听到这儿秦谨玉就明白过来,下意识要抚上藏在僧衣里的经书,又急忙松开。
她现在……该信谁?
秦谨玉望了一眼那头被顾敛带离得越来越远的拾明,目光犹豫。
范世湘有点恨铁不成钢:“秦姐姐,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若不是他编了谎话来骗你,你早就醒了!”
秦谨玉迟疑:“他,他能骗我什么?”
范世湘气道:“他是不是说他也是入镜人?只是一开始出于顾忌隐瞒了身份?”
秦谨玉瞪大了眼睛。
范世湘叹气道:“你也不想想,都是入镜人,我们才是在镜外就认识的,别的不提,我们上回见面时,你还同我说过你家乡的柑子该成熟了,深秋时的柑子最是甘甜美味。”
秦谨玉的确说过这话,那时她想家中吃食想得厉害,托近卫们运来一些家乡的柑子,清香甘甜,她还送了一些给邻里。
“我们才是一伙的,你别被蒙蔽了!”范世湘道,“他说他是入镜人,我问你,你见过他吗?就算没见过,你知道他真名吗?”
秦谨玉皱紧眉,摇了摇头。
拾明的确没有说他的名字,也没有提镜外的话。现在她才觉得似乎哪里不妥,如果拾明真是入镜人,为何不敢和她对一对镜外的事?入镜人们大多知道彼此姓名,没见过也听说过,他不提,是因为编造不出来吗?
那厢,顾敛终于拖不住了。
范世湘飞快提醒:“寺里的僧人你一个都别信,不过拾明的确有几分特殊,到时你想办法在他房里多放一盏灯点燃。”
这样一来不仅秦谨玉能回到另一面,也能让顺便让拾明吃点苦头。
秦谨玉仍旧迟疑:“……真的能行?”
“行不行也要试一试,只剩下你了。”范世湘道,“文姑娘一直在井底等我们回去。你要是再拖延,不仅耽误自己,也是耽误我们。”
第346章
直到那几个入镜人离开, 秦谨玉还觉得脑子里跟蒙了层纱似的浑浑噩噩想不清楚。
她看着拾明,准确来说是看着身着红衣的拾明,心想:他刚才出声了?
这么说起来……拾明的确有几分特殊。如她此刻,她只能听见一面人声, 看见一面事物, 另一面的自己是什么样?她不知道。但拾明却仿佛两面的身体都能自如活动一般, 甚至能同时说话。
她不禁去想,拾明知道自己背后的影子开口了吗?他知道背上的人在想什么吗?
等入镜人都散了,拾明向她走来。
在她眼中, 和自己一样身着大红僧衣的拾明背对着一步步走近,有种古怪的诡异感。秦谨玉听到他自自然然的问话:“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秦谨玉……一时间还真不好说,反问道:“没什么,不过他们也拉着你说了许多,和你说什么了?”
拾明扫她一眼, 即便秦谨玉看不见也觉得自己周身一凉仿佛被人打量过。
“他们问我,知不知道这一面是假的?”
听在秦谨玉耳里就是一阵心惊肉跳。
范世湘对她说:“你放心,我们肯定不叫你为难,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个假货呢, 我们先替你试探他, 要是他自己能起疑心犯忌最好,要是他非要待在这头不走, 你再想办法……”
秦谨玉道:“他们刚才和我说的也是这个。你……你怎么说的?”
拾明道:“我说我再想想。”
姜遗光没说谎,他也看出来,那几个入镜人没有说谎——至少, 他们此刻真的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相, 且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现在失去了记忆才会不信他们。
两人一路无言,秦谨玉没想明白, 脑子乱糟糟打转,不知不觉就跟在拾明身后走了。一路都有人笑呵呵冲她问候,或是衣着鲜亮的香客们,或是来去僧人,可再怎么热闹也掩盖不了偌大寺庙中透出的死气。
拐了几条道沿墙走僻静处人才少些。
拾明才继续出声:“你又是怎么回答他们的?你信他们吗?”
秦谨玉不知怎么说,心如乱麻。哪边都可信,哪边都可疑,都像真的也都像假的,叫她该信谁?
“拾明。”秦谨玉决定问个清楚,“虽说你也是入镜人,可却一直没告诉我镜外的身份,也不知你高姓大名,我……”
拾明一怔,似乎才想起来:“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在下姓姜,大名姜遗光。”
这名字让秦谨玉差点惊呼出声:“是你?”
藏书阁被烧那件事还近在咫尺呢,她就见到了其中一人。
“你不是……”她磕巴了一下就把自己听来的传言咽回去,有些说姜遗光已经过了十重劫被接入新地方了,有些说他也在大火中受了伤所以才不见人。秦谨玉回想起初见时对方脸上的疤,心道那也不是火烧出来的啊?
拾明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道:“那场火没有伤到我。”
秦谨玉试探问:“黎公子呢?”
拾明淡淡道:“死了。”
秦谨玉就知道这人八成真是姜遗光无疑了,心思不免活泛起来。入镜人里暗中互相利用的不少,可抱团的也不少,就算姜遗光打算利用她,可跟着他走,他已经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吧?不比顾敛他们厉害?
拾明看不见秦谨玉,但听出她态度转变,就让她把那卷经的内容说给自己听,一路避着人走一路念,把那卷经说了个差不离。
秦谨玉看见的又是不一样的说法。
同样生来异相,却并非一体双面,而是一体双魂。
双面佛原来也只是一位贫家子,出生后是个男孩,就没有丢进河里淹死,家里父母好好养大了。但等他会说话以后,异相就慢慢显出来——他会自己和自己说话。
本来嘛,小孩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做不出?一开始没人放在心上,可等这娃娃自己能跑能跳了,他也没改掉这个毛病,有时候还指着自己的脑子说里面有个哥哥/弟弟,会出来陪他玩,说话时口吻也很不一样,要么高高兴兴露着笑,要么一脸肃穆甚至带凶相。
再大一点,他就给另一个自己起了名儿,还好奇其他人为什么看不见对方,把家里人吓坏了,正巧遇上天灾,家里穷,于是父母商量把他过继出去,再后来就一路流落在外,偶然接触佛法,便入了佛门,毕生苦修,终成正果。
这两卷经书差距实在太大,秦谨玉转述时一边说一边害怕,她从未听闻这种怪事。姜遗光却没在意,他自己还亲眼见过将离呢,这时也起了疑心:到底哪卷说的是真的?
喜面佛认为,他占着身体,怒面佛是另一个魂魄,二人共居一体。
怒面佛则认为他们一人一具身体,背身相连,却互不干涉,也互不通识。
还是说两边都有问题?
另一个更让姜遗光疑心的点——两卷经书内容大相径庭,结局倒是一致,即他们二人苦修佛法,修成正果。然而何为正果?如何修成?
他们的执念就是这个“修成正果”吗?
很快来到了后院,过长甬道,转弯,绕过或穿过一两个小院子,最后在一间熟悉的院门外停下。
正是放着水井的院子。
现在还好,院子里没人,外面有几个要经过的也被拾明打发走了。
没等对方问,姜遗光就说:“还需要秦姑娘下去看看才好。”
寺规特地把井列出一条章程来,这口井一定不一般,但他碍着规矩不能靠近,更不能打开。姜遗光虽怀疑另一面可能是真,但在没有把握前,他不想贸然尝试。
倒是秦谨玉,她现在可以试试。
秦谨玉脖子都往外冒凉气,低声急迫道:“不好随便下去吧?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看背对着自己的人转了过来就要倒退着跑,猜到她想退缩,伸手把人按住:“不必担忧,寺规写在那儿,井下即便有东西也害不了你。”
“可是……”秦谨玉咬咬牙,还是把那些人告诉自己的、文霁月就在井下的话说了出来。
她明明看见文霁月已经死了!现在说她在井下又是什么意思?她可不相信什么死而复生!
她也知道井底下一定有什么古怪,她在看过新的寺规之后就想过查探,但那群入镜人这么一说,她就打消了念头。
姜遗光把正对自己的苍白人影扳过去,秦谨玉被他扳正重新看向小院门口,他问:“你眼里的井是怎样的?井盖打开了吗?”
秦谨玉不得不探头去看,末了道:“是打开的。”
姜遗光说:“可我眼里的井盖是合上的,还钉了钉子,不让人开。”
如此一来就更可疑了,这口井到底有没有封起来?
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姜遗光退了一步:“既然如此,劳烦秦姑娘凑上前看看井底有什么吧?你也知道我不能靠近。”
他保证道:“在下拳脚功夫不算太好,但带人离开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秦姑娘若是看见什么,只管喊我。对了,秦姑娘身上可有绳索?”
入镜人身上都带着细长绳索,不知用什么料子做的,火烧不化、刀割难断。秦谨玉明白他的意图,就把绳索取了出来,一头拴在自己手腕上,一头在拾明这端。
比起下井来,去井边看看这个法子更能被她接受。
她还不放心,眼看拾明把绳索也往自己手腕的位置系了个死结,才松口气。
她抓着绳子,慢慢一步步往前挪,生怕那口小小的、洞口大开的井里爬出个什么东西来。
姜遗光则是站在门边,拉紧了手中绳,一双眼睛错不眨地盯着“正面”朝向自己背对井口倒着走的女子。他看不见穿了红色僧袍的秦谨玉,因而他眼中,绳索在空中系了一个圈,晃晃悠悠往前行。
姜遗光浑身绷紧了,脚尖点地,随时准备冲过去把人带走——
或是将她推进去。
他手上的“死结”三两下就被解开,攥在掌心绕了两个圈。
秦谨玉走得再慢,还是来到了井边。
这是一口浑圆的井,砌了一圈白石围栏,井上没有架辘轳,也不见所谓的井盖在什么地方。
刚走到边上,就能察觉到从井里冒出的。一股嘤嘤凉凉的水气。
秦谨玉似乎还能听到从井里传出隐隐约约的水声。她回头又看一眼门边背立的拾明,为自己鼓了鼓劲。
低头向下看去——
井里黑洞洞,水波晃荡,阴冷水汽直冲面门,让她整个人为之一清,再仔细看去,这就像一口普通的井,什么也没有。
因为太黑,她虽然知道底下有水,可那些水不反光,也没法照出什么影像来。
什么也没有啊……
门边的姜遗光看到的却是不同情形。
他手里的绳索越放越长,等秦谨玉到井边后还有很长一截,松松垂落在地,他便把绳子一点点绕圈收回来,在空中绷直了。
顺着细绳看过去,半空中虚套了个圈——那是秦谨玉的手腕。
她现在应当是弯下腰往井里看。
在她背上的那个身影就被带得后仰了过去,腰向后弓,头脸朝天。
正上方一轮明日照耀,仰起的那张脸死白如雪。
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很大,漆黑眼珠往一边倾斜,像是在看他。
就在此刻,姜遗光终于听见了怪声。
从井底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类似野兽嘶吼、咆哮,不断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大!
盖在井沿上的井盖猛地震颤起来!地面也在颤动!就好像里面有个庞然大物马上就要冲出来了!姜遗光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用力拽了拽绳子示意秦谨玉回来,可绳子狠拽几下,没有拽动。
干瘦的、仰弓着身子的女子一手无力垂下,恰好将绳子握在手中,对面用力拉拽,只觉绳子仿佛系在了梁柱之上,纹丝不动。
低头看井的秦谨玉无知无觉,什么也没听见,还在探头细看。
姜遗光听见身后传来僧人们的惊呼,有人忙乱奔跑,呼喊着要去找方丈,香客们也匆匆跑回房,他们似乎都听到了那种声音。
“拾明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走啊!”有人叫他,“快回自己房间去,把水倒了!”
“不回去会发生什么?”
叫他的那个僧人一愣,旋即摆摆手:“我怎么知道,照做就是了。”说着推他一把,“快回去!”
“方丈在什么地方?我可以去找他,”
“我不清楚,其他师兄弟们会去找他,不用你操这个心。”
乱跑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又少下去,大多都是远远来看一眼发现真的出事后便赶紧往房间跑。那僧人也着急起来:“让你回去,你待在这儿做什么?”
看他手里还攥着根线,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
第347章
听到井中异响, 需禀报方丈。若见井盖打开,需立刻回到厢房倒出所有水。
那么……如果不进入厢房又会如何?禀明方丈?方丈又在何处?禀明他有什么用?他会做什么?
他眼里水井异动,寺中僧人香客奔走。那秦谨玉眼里又是什么样?一切如常么?
想到这点姜遗光就决定赌一赌,不回去, 看一眼那个提醒他的僧人后说:“多谢师兄提醒, 我这就回去。”说罢, 不管地上的绳子,转身往外跑。
那僧人松了口气。
姜遗光跑出没两步就一拐,贴着墙边等了一会儿, 那僧人并没有跟着跑出来,他扶着门框往里看,只见到那僧人匆忙拐进这座小院堂屋的背影。
姜遗光记得这个僧人,他明明也住在僧房里,现在不仅不躲反而从外边往这间院子里跑也就罢了, 还进堂屋?他想要找什么?
井边的秦谨玉依旧没动。
姜遗光看不见她,但能看见她背上的女子腰后弓得更下,几乎向后翻折弯成了一把镰刀。可想而知,秦谨玉本人一定把腰弯得更下, 甚至半个身子都要探进去了。恐怕井底有东西吸引着她。
他在拉回秦谨玉和去追那个僧人之间犹豫一瞬, 还是贴着墙边尽量远离那口井跟着那僧人的脚步追了上去,无声地跟上二楼, 听到那僧人略有些急促的步伐在二楼某间房门外停下,敲门,门开, 行礼。
“方丈, 底下……”他边说边踏进门去,反手带上门, 说话声就被隔在了门内。
姜遗光侧耳贴着墙。他一直困在地底不曾医治,耳朵现在还没好全,即便贴着墙听也只能听到两人隐约的说话声,却听不到在说什么。
没多久,门又打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出来,脚步在地面拖沓长音,及至楼梯口,前方老者停下脚步,疑惑地向左侧看了看……
空无一人的长廊,没有人。
“方丈?”年轻僧人催促。
方丈收回视线,搀着梨木拐杖慢慢踏下阶梯。
他已十分苍老,步履蹒跚,每走一步就要发出浓重呼哧带喘和咳嗽声,好像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似的,让人听着十分难受。
等他们下去后,姜遗光的身形才从左侧走廊最尾房间的门洞里出来——他刚才一直贴着门板以免被发现。
眼看他们要下楼了,姜遗光转头往栏杆上一撑翻个身就轻悄悄跳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脚尖一点,身形疾冲向前直直往井边奔去。
“秦姑娘!”他低声叫对方。
秦谨玉一声不吭,背上女子后仰到几乎对折,漆黑长发垂到了井沿内。
姜遗光算好了时间。
在方丈踏下楼梯迈出门的同时,来到秦谨玉身后沿着绳索用力拽下,抬脚在她踮起脚尖的足踝处一踢——他触碰不到秦谨玉,但能触碰到她背上的女子。
后仰折身的女子手腕被拽动,足上麻筋被踢中却丝毫不见抖动。但她也被后者顺势用绳捆了一圈疾疾后退,几乎是转瞬间,姜遗光就抓着她的肩头从井边奔到了院门口。
方丈只觉一阵风从自己面前呼地刮过,他的声音传来:“你……你们在做……什么?”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了,如同一块马上就要化为飞灰的腐朽老木,从脸上到脖子全是细细密密的皱纹,说一句话就要咳大半句。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井底发出的异动、颤动的地面、似乎随时都能冒出猛兽的井口就像得到了安抚一般,奇妙地慢慢平静下来。
姜遗光这才把“秦谨玉”放下。后者维持着僵硬的下桥动作,好半天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不必别人扶,自个儿慢慢挺直了腰身。
姜遗光就知道,真正的秦谨玉醒了,低声道:“别说话。”说罢转而对方丈行礼道歉,“弟子经过,扰了方丈清静。”
方丈没说话,旁边原来让他离开的那人也没说话,一时间,小院里十分寂静。
姜遗光暗暗绷紧心弦,随时准备离开。
秦谨玉也大气不敢出,慢慢后退,借着姜遗光身形掩饰悄悄退到了门槛外。
她眼里的世界……又不一样。
门口站着两个僧人,一为慈眉善目的老僧,另一个背对着,看上去正值壮年。老僧眉毛胡子都白了,披着正红袈裟,他看上去就像民间最和善不过的老人家,可秦谨玉瞄一眼他那张带着笑的脸都觉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这个恐怕就是方丈了吧?
秦谨玉想起寺规,暗叹寺规实在恶毒。一边要人不能接近水井,一边又要人听见异响立刻禀明方丈。可方丈就住在有水井的院子里,怎么可能不接近?这不是让人送死吗?
话说回来,姜遗光为了把自己带走,靠近了水井,会不会发生什么怪事?
她听不到那两个人说什么,只能看到他们的脸。忽然间她又感觉不对劲。
姜遗光为什么要把自己带离井边?一定是他听见井里有异动,或许在他眼里,那口水井打开了,所以他才要找方丈。
这样一来,方丈应该是面对着姜遗光的,从自己眼里,她该看到方丈背对自己才是,为什么她能看见方丈的正脸?
那方丈呢?他能看到自己吗?
姜遗光也在悄悄后退,他背上的红衣身影贴在门边。方丈边咳喘边努力顺着气和他说,让他赶紧回房间把水倒了,一滴也别剩。
又是水……
水里有什么?
水井……他们能通过水面看到部分“真相”却看不到自身异样……房里不得有水……
水到底是幕后恶鬼的忌讳,还是能够引来某种事物的诱饵?
姜遗光匆匆道别,带着秦谨玉飞快离开。此时寺里已经不见乱走的人了,恐怕都回去了自己房里。秦谨玉飞快将自己看见方丈的正脸一事说了。
方丈笑呵呵一脸慈祥,她却看着害怕。
一脸慈祥吗?可姜遗光看他分明生了一张板正严肃的怒目脸。不过也不稀奇,两面上即便是同一个,性子也截然不同。
他问起秦谨玉在水井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差点拉不回来。秦谨玉却卡了壳。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就是看那口井底下好像有东西,又想起“文姑娘在井里”这句话,不由自主越弯越低,但真要说看到了什么……
她这明显就是把看见的东西忘了。
不是没看见,而是看见以后忘了。
二人匆匆回到厢房,此刻院里几条密布排列僧房全都紧闭着门,有人在窗户后打量,地上还有一点快晒干的水渍,看来是有人把水倒在了地上。
先回了秦谨玉房间,姜遗光说一声后就把她房里的水盆、茶壶连同沾湿的布巾一并端走了,让她自己待在房里。他则把秦谨玉那盆水泼了一半在院子后用来排水的水渠以免等会儿洒了,另一半倒在自己盆里,两个水盆叠一块儿,装了水的茶盏也带上。
端着这些东西又悄悄出门,一路往前头去。
几间大殿的门都大开着,空荡荡静悄悄,座上佛陀、菩萨、罗汉等金身灿烂,垂首闭目。
姜遗光把水匀了匀,一盆放在大殿,一盆放在观音殿。正是僧人们香客们分别做早课的地方,全都放在了供桌前。
他倒想知道,水到底有什么用。
做完这一切,确定自己身上没沾上什么,姜遗光出门往回走,可又犹疑地望了一眼大门。
已经到这儿了,再往前就是天王殿,再走一段就是寺庙大门。他不确定,要不要趁这时候出寺门看看。
水……
单纯的水,山中四处都是,溪水且不提,地底就藏着水,否则缺水时也不必打井了,但为什么偏偏强调他们的房间里?
因为房里不仅有水,还有人吧?
水镜……相反的人……能从水里看见别人……
相知又不相知,通识又不通识……
寺里所有人都好像“不知道”有另一个自己。
就像他最初和其他入镜人一样。如果所有人都能从水面照影上看到其他人背后的人影,却看不到自己背上。
所以,就算他们都看见了也会隐瞒这件事,他们会以为只有自己还是个正常人,其他人都已被鬼缠身了,不可信。
这样下去,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个如吸血水蛭一样的另一个自己。
如果……如果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了呢?他们若是都知道自己背后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他们会怎么做?
同理,如果这双面佛也知道了呢?它知道自己一体两面、腰身背都属于另一个兄弟吗?世人皆认为那对双生兄弟是怪胎,他们之间又是怎么想的?是兄弟?还是累赘?它会怎样?
它们真的能共存吗?
但凡能在镜中制造幻象、引得入镜人都为之迷惑的鬼魂,皆属于百姓口中的索命厉鬼。当然,用人去衡量鬼似乎不是什么好标准,想来鬼和鬼之间并没有什么人的兄弟情谊在。
所以……不如先让它们都发现彼此的存在吧。
第348章
姜遗光到底还是没有出门, 都站在山门边了,往外望了望山中秋景又收了回来,进了天王殿。
天王殿内空荡荡,两边四大天王凶神恶煞, 怒目而视, 手持宝伞、琵琶等。弥勒佛只有秦谨玉她们那面的人才能看到。
弥勒为未来佛, 如此一来似乎有了别的寓意,似乎隐喻只有那一面的人能看到将来,可这寺里一切都是反的, 他也不能确定这则暗示是正是反。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难得周围无人,他终于能够绕到摆放佛像的长长的须弥坛后面——那里两边设了围栏,平常不让人过去,若不是今天寺庙里有异动, 他也不能甩掉其他人到最前头的天王宝殿来。
他翻过围栏,试图绕到“佛像”背面。
一般寺庙中,弥勒佛身后便是韦驮菩萨,和弥勒佛背靠背, 正面和释迦牟尼佛遥遥相望, 也是寺庙里唯一一个背靠山门的佛像。
姜遗光原先不太懂,他也甚少去寺庙, 没人和他说过这个。若非秦谨玉懂些,和他说了许多,他也不会想到翻过背面去看。
天王宝殿背面的殿门关着, 这也不正常, 恐怕是要故意藏着韦驮菩萨?以及,背靠背这个词, 让他想到了什么。
正面看须弥坛上空空如也,绕到后面,陡然间看到一尊肩扛降魔杵的韦驮菩萨。
秦谨玉说过,韦驮菩萨塑像有三种形态,手持降魔杵,或扛肩,或平举,或杵地。扛肩表示本寺可招待云游僧人挂单三至七日,平举表示可挂单一至三日,杵地就意味着寺庙不接受僧人挂单。
这尊韦驮菩萨同样闭着眼睛,满面肃容,却是将金刚杵扛肩,表明欢迎云游僧人挂单。
哪来的云游僧人挂单?只有香客和入镜人。
姜遗光回想起第一天自己进来时,那些僧人话里明显不太乐意养闲人,又怎么可能欢迎云游僧人来白吃白喝?
挂单三至七日,恐怕说的是给他们的时间最多只有七天。七天后谁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都是背靠背,这里的弥勒佛知道它背面有座韦驮菩萨吗?
姜遗光直接跑了,他速度极快,跑去厨房去挑来两桶水和好几个木盆往这边跑。现在寺里所有的人都回房了,静悄悄的让人害怕,不过害怕的人中不包括姜遗光。
趁这机会,他在好几座佛像面前都倒了水,但他不确定有没有用——因为这些佛像都是闭着眼睛的。
闭着眼睛怎么能看到?恐怕还得让秦谨玉也试一试。
他转了一圈,水都用完了才回到厨房把东西放回去,又来到了后院僧房外,看半天,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来到了秦谨玉的房间外,轻轻敲了敲门,敲两下,停一下,又敲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
秦谨玉“背着身”来开了门。
她房里没有灯,一片阴暗,背对着往里走几步,传来她的声音:“你去做什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姜遗光来到她的衣柜前顺口回答:“没什么,只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他盯着房间里那张字条,口里把自己刚才做的事和猜想说了。
要让睁开眼睛的佛像看到它们背面的东西,只能由秦谨玉去。姜遗光至今不知自己房里的红色僧衣怎么来的,他也没有第二件了。
他的目光在第四条那里停了一下,这一瞬间,察觉到了一直被自己疏忽的一点。
“ 其四,寺庙内所有僧人皆着青黑色僧袍,若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同他说话、回应、同行。”
前面的“僧人”还有个明确的身份上的指示。后面半句的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可没有说一定是僧人!
谁说香客不能穿僧袍?秦谨玉不就正穿着吗?
平常他们看不到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除非深受另一面拉扯惊吓神智不清、或者用水才能看到背面的事物。
他也在水中,看见了穿着红色僧袍的秦谨玉。之后,他和秦谨玉说话、同行、回应。他已经触犯了这条规则!
同样的,此时的秦谨玉应该遵守另一套规则:寺里只有穿着红衣的僧人,不能和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同行、回应、说话。
她也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也犯禁了。
想明白这点,姜遗光回头看向“背对着”他的秦谨玉,他知道,真正的秦谨玉是面对他站着的。
应该是的。
但房里没有水,他不能确定。
“秦姑娘,还是一起试试吧。”拾明劝她,“我们只有三到七天,没有时间了。”
秦谨玉没有办法反驳了。
犹豫片刻,道:“万一出什么事,你可一定要救我。”
拾明说:“自然,我刚才也救了你。”
秦谨玉才鼓起勇气点点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刚想开口答应,但拾明似乎感觉到了,说:“既如此,我们现在就走吧。难得那些人都离开了。”
等那些人回来他们就没机会了!
秦谨玉问:“你刚才放水盆的时候看水面了吗?水里是什么?”
姜遗光道:“没看,我闭着眼睛摆位置的。”他不仅没看,也小心地先用一层布罩在水盆表面上,再远远地将那层布抽走,也不让水盆里可能映出的佛像透过那盆水看见自己。
至于为什么不看……也是因为直觉。
他直觉看了很可能会发生不妙的事,尽管他的直觉现在受这座寺庙影响有些乱,但在探头的一瞬间那股强烈的心悸感,让他最终决定再信一回。
“不过……我们之间是相反的。秦姑娘你倒是可以试着看一眼。”
秦谨玉连连摆手。
说完,二人悄悄离开房间,飞快往厨房去。
离开僧房所在院子的一瞬间姜遗光感觉到了古怪,身后好像有人在看他。
他犹疑地回过头。
斜对院门两条相交的房檐下,几乎所有的僧房都打开了一条缝。那些人都站在门缝里,静静地注视他们。
秦谨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惊得毛骨悚然。姜遗光低声道:“别管,快走!”
推了她背后的女人一把,秦谨玉不得不走快几步,小跑跟上。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其他入镜人应该也在香客住的房里。唯有方丈……
自己和秦谨玉都能看见正脸的方丈,他现在还在那口井边吗?他身边的僧人又在什么地方?
等他们带着水重新来到大殿里时就知道了。
那个僧人就在观音殿内,面色铁青地端着水踏过门槛要出来,见他们又挑了水来,狰狞干瘦脸孔更加扭曲,恶狠狠道:“拾明!原来是你!你想死吗?”
出家人不得口出恶言,他说出这句话算是相当严重的。
姜遗光冷声反击:“寺里也没规定不能在殿中放水盆。”看他们的样子,恐怕这件事会带来相当大的麻烦。搅起浑水才好从中得利。
“你想做什么?”那僧人端着水盆往外走,神色阴森,“你要是活的不耐烦了,自己出去自尽,不要连累了旁人!”
“不如请师兄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在殿里放水盆?是恐怕佛祖照到自己的模样吗?”姜遗光寸步不让,拦住他不让他走,“师兄不说也无妨,倒了一盆,我还带了两桶来呢。”
那僧人又惊又怒:“你胡猜什么?谁和你说了什么?”
姜遗光说:“没人和我说过。不过我摆盆水是为了清洗殿中地板,师兄怎么就一口咬定我不怀好意?难不成把水盆摆在大殿里也是忌讳?既然是忌讳,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人告诉我?”
那僧人哑口无言,强横道:“让开,我把水倒了去!”
姜遗光抓着他不放。那僧人力气大,他也不逊色,争执中那盆水泼洒了大半,最后干脆都倒在了地面,缓缓渗入地砖缝隙中。
远处,秦谨玉看着他们,不敢上去阻拦。
在她眼里,又是两个红衣僧人争执,不过都背对着自己。她小心地把其中一桶水拎近些,就放在台阶下面,打算赶紧带着另一桶水去前面的殿室——看这僧人阻拦,恐怕真的有用。
离开前,她无意间又瞥了一眼水桶。
水面晃晃悠悠,照出逐渐西斜的太阳和近在咫尺的几层台阶,还有顺着台阶滚落下来的木盆以及从木盆里洒落出的最后一点水渍……
——不对,不是水渍。
是血。
许多血洒在地上,沿着台阶往下流,从木盆里流出来。
秦谨玉蓦地瞪大眼睛,变换着方位看看水桶,再看看台阶,确定水里的确映出了那盆被倒出的水的真面目。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道:“拾明!那盆水有问题,是血!”
姜遗光刚好找着机会把那僧人劈晕过去,闻言反问:“血?”
“是血!我从水面里看就是血!”
拾明从厨房里运来的明明是水,怎么就变成了血?难不成这僧人做了什么?还是说……
姜遗光也下了台阶来,跟着往水桶里看。果不其然,他眼里看见的也是血。
如果山里、地下、井里的水都是血……
这些水,或者说这些血能让他们看见另一面,却不能看到自己的异样。
而现在,一桶水照出另一盆水的古怪,也是同样的原因吗?
也不对,如果秦谨玉从水面看到的是血,他看到的应该是水,为什么他也看见了血?
姜遗光干脆将两桶水摆到了一起,两桶水上照出的都是血。那僧人被他打晕了放在地面,他身上沾湿了水,从水面里看过去就像他身上沾了血似的。
秦谨玉犹疑道:“现在还要送进去吗?要是这些都是血……”
“是水还是血有什么关系?”拾明回应,“只要能让这些佛像看到自己的背面……”
秦谨玉想到了什么,打个寒战。
水是从厨房里运来的,厨房里的水是从山里挑的。所以……厨房里的水、山里流淌的小溪……其实都是血?那他们这些时日吃的斋饭、喝下的茶水、用来洗漱的……
“呕——”秦谨玉差点吐出来,满脸惊恐地看着水桶。
但这样他们早就该犯忌讳了,不是吗?
姜遗光从水面看见秦谨玉一脸恶心,也想起了这点。
他还想起自己见过的,被他引得犯禁的那两个僧人浑身跟吹气似的鼓胀起来,而后被其他人割破皮,喷涌出一大股血水的情形。
从水里,能看到水本来的面目……
那么……如果是血呢?从血水中,能看到什么?
“端进去吧,看看水里有什么。”姜遗光说,“我陪你一起进去。”
地上空水盆倒扣在一边,姜遗光拿起来重新倒了一盆,又示意秦谨玉拎起一旁的水桶。
秦谨玉没奈何,只能跟上。
两人一起迈入门槛。
姜遗光忍住那股强烈的汹涌而来的心悸,一步步往前,他没有闭眼,也没有用布遮挡,踏进两三步。
金身塑像极为高大,不必近前,这个位置已经足够他看见菩萨威严的面庞。
也足够那张脸照到水里。
秦谨玉还不敢,哆哆嗦嗦把桶提了来,原先被姜遗光扯下用来遮挡的挂帘被她拿了过来,罩在桶面上。
“你看见什么了……”秦谨玉问,她没敢往拾明那头看。
姜遗光看着水面。
“是另一面佛像。”他道,“含笑,垂眸,它也看着我。”
现在,他也看到了笑面佛,他又触犯了一条规则。
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秦谨玉这才鼓起勇气扯掉那块布,低头往水里看去。
“是……是我们原来见过的佛像。”秦谨玉松了一口气。
果然,用水可以照到另一面,只是这样一来她又犯忌了。
拾明也犯忌了吧?
拾明盯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谨玉有点心惊胆战,转念心想,怒面的佛像闭着眼睛看不到对方,就算带笑那面的佛像能看见也是无用。
这该怎么办?还有,这只是观音殿,里面供奉的观音菩萨又不是佛祖,也没问题吗?
拾明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不好说话,急死了。
但没多久,背对着她的拾明腾地起身,她就知道拾明也站起来了,忙问:“怎么了?”
姜遗光道:“随我来。”
他刚才看见……水盆中水面缓缓颤动起来,那尊被搅动的扭曲的面上含笑观音像,缓缓眨了下眼睛。
这让他感觉十分危险。
姜遗光匆匆出门,甚至还把被他丢在门槛边的僧人也带上了,左肩扛着人右手拎着水桶大步走得飞快,放在秦谨玉眼里十分别扭。她不得不追上去,临走前回头看一眼大殿,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正含笑看着她,她搓搓手臂,连忙扭头跟上。
二人离去。
殿中水面颤动更加厉害,能听见哗哗响动的水声。
沉重大门吱呀一声慢慢合拢,就像有人用力推开关上似的。
姜遗光把秦谨玉带到了天王殿,昏迷的僧人连同水桶一并放在殿外。他带着秦谨玉要翻过围栏到弥勒佛背后去,秦谨玉不太敢,问:“不能把后面的门打开吗?”
姜遗光先前看过,拒绝道:“不行,那扇门上了锁。”
秦谨玉害怕了:“可我感觉……它在盯着我看……”
“盯着你看?”
“对……它真的在看着我……”秦谨玉害怕极了,“它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姜遗光哄骗她:“可能是那口井的缘故,我们再不做些什么就真的来不及了,你要和其他入镜人一样吗?”
秦谨玉明白,但她就是腿软到走不动路。
姜遗光没奈何,只能折返回来,拦腰面朝下一把扛起她背后的那女子往里走,翻过围栏,来到韦陀像面前。
“你能看见吗?”姜遗光问。
秦谨玉:“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她也觉得奇怪。
拾明又跟一阵风一样跑出去,把那桶水提了过来。
天王殿后门紧闭,这就让韦陀像身前的空地十分窄小,这桶水放上去,需贴近了才能看清水面。
秦谨玉果真在水里看见一尊严肃的韦陀像,降魔杵扛肩,不苟言笑。
它甚至眨动了一下眼睛!
秦谨玉惊叫起来:“它也动了!”
姜遗光没有看水面,而是望着韦陀像:“我知道,我也看见了……”
“现在该怎么办呀?”秦谨玉慌乱带哭腔声音传来,她本不该这么慌乱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她又感觉到自己被拉着走,对方还要拽着她翻围拦,忙问:“你想到办法了吗?”
拾明说:“试试吧。”
刚翻过去秦谨玉就惊呆了。
弥勒佛……弥勒佛往前移了三寸有余!座下须弥坛被往前拖动留下地面非常明显的印子!它刚才动了!
到正面时她就更加惊惧,弥勒佛面上仍旧喜笑颜开,笑眯的眼睛正当中眼珠转了转,慢慢转向她。它的手仍旧抚在自己的大肚上,那肚子肉眼可见越来越高,越来越鼓胀,而整尊塑像也渐渐大起来。
她转身就要跑,却被拾明拉住了,又惊又怒:“拾明!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带我找死吗?”
姜遗光道:“先别走,帮我个忙。”
他提起那桶水用力往高处一泼,水泼了个空,哗啦啦全洒在地上。可在秦谨玉眼里,那桶水都泼到了弥勒佛身上!
她跑不掉了,弥勒佛看到她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地上那昏迷的僧人也有点不对劲,具体是怎么个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姜遗光蹲下去,露出一点手腕背后划出的口子,上面还在流血,一两滴鲜血落在地面,从地板上缓缓渗进去。
他方才强行给这僧人灌了一点他的血。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秦谨玉却不明白,她也看不见!她只能看到笑容愈发慈和却越来越叫人害怕的弥勒佛,高大到几乎要穿破屋顶。她差点站不稳,拼命想往外跑,可她却跑不掉!
拾明还拽着她背后的人,不让她走!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呀……还是说你就是临死了想要拖个垫背的?”秦谨玉拼命挣扎要跑,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拖进那尊庞大的金身塑像里了,可姜遗光牢牢抓着,不论她怎么挣扎都跑不掉。
须臾,姜遗光道:“帮我扶着这个桶。”
秦谨玉都要气哭了,但……她还是弯下身,伸手扶住水桶。
而后,她就看见,地上的僧人被扶起,跟杀鸡似的利落地在脖子上划了一刀,一大股血水哗啦一声涌进水桶里。
那木桶一下就装了大半,姜遗光才把人丢开去,任由他身上淌出的血水渗进地面。
“现在再看看呢?”
装了七分满的血水晃荡两下,渐渐平如镜。
腥红血水面上……照出的根本不是弥勒佛,也不是什么严肃面孔的佛像,而是狰狞恐怖的厉鬼。
佛……其实是鬼?
她扑下地揪住昏迷的僧人照了照他的脸,水面同样映出一张恐怖的青白鬼面。
睁着眼睛看着她,露出笑容。
第349章
秦谨玉脑子空白了一刹, 被姜遗光用力拽着身后影才猛地弹起来跟在他身后往外跑,边跑边不可思议道:“这里的到底是佛还是……”
话说一半她也觉得自己糊涂了,这可是山海镜里面,是恶鬼的执念, 怎么可能会有真佛?
佛也好僧人也好, 不都是鬼吗?
姜遗光没回答, 抓着她跑得很快,从天王殿门口冲出来便一路往里跑。
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僧人,香客, 背后都贴着一道人影,对应双面佛一面喜,一面怒。喜面与怒面互不相通,看到的一切都是反的,就像镜子照出的影像, 紧密相连却不相通不相识。
更可怕的是,镜子内外的“人”都认为自己是真的,就像他们现在,都认为自己是真的, 另一面是假像。
他不认为自己已经成了鬼, 顾敛那边恐怕也不这么认为。
就像两面佛,他们原先或许是双生兄弟, 又或许是传说中的一体双魂,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怀疑那具身体不属于自己,甚至可能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存在。
在寺庙里, 水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
它不是单纯的以水为镜面, 相反,水是让背后的人影多出一双眼睛。
让入镜人背面的人, 能通过水面“看到”和它们背贴背的自己——
因为入镜人们自己的眼睛,只能看到同一面的人。
就像穿上红色僧袍的秦谨玉,她只能看到和她同一面的同样穿红色僧衣的自己。
而他现在,也只能看见同在怒相佛面这边秦谨玉干瘦的身影。
他可以通过水面“看到”背后真正身着红色僧袍的秦谨玉,但那并不是他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而是他背后红衣人影通过水看见的。
水,是背后影的眼睛,不是窥得真相的镜子,看向水面时,背后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仅仅是让背后人看见的眼睛罢了,背后的人能看见什么,他们就能从水面上看到什么。
背面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也就无法从水面上看见自己背后的影子,只能看到他人身后背贴背的人。
姜遗光起初以为,镜中恶鬼故意让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异样,是为了让他们互相猜忌,到后面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这样来看,寺里的规则并非故弄玄虚,每一条都暗藏玄机。
如第一条,不允许和他人共住,或许是为了掩盖背后身影或是别的什么秘密,单独看似乎对香客很不利。但如果反过来看呢?
不能与他人共住,反而保证了香客的安全,房里只会有自己一个人,夜里若多出住客来,那必定不是人。
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恐怕早就犯了第一条规矩了,也难怪……
而三遍诵经则与三盏灯相吻合,一为耳闻,二为目视。
起初他认为这两条与人五官所感有关,神智正常时,五官感觉便正常。如果听到或看到不该出现的东西,都昭示其人逐渐神智混乱。
——现在来看,这条应当也暗示他们逐渐和背后影通识共识的过程。
听到了背后影所听见的、看到了背后影所看见的……要当做自己没看见,没听见。如果真按上面说的把灯丢了,听到第四遍立刻离开,反而会被背后人影响更深。
至于第六条,相当关键也是非常突兀的一条,关于寺中水井:井里出现异动时,房里不能有水。
或许……这条是为了不要让那个东西的影子通过水看见房间里的人。
没有水,它就看不见。
其他规则都是在镜外正常寺庙的规定上增减,什么同色僧袍、不得食荤腥、起居时间,无非细微处不同。唯有这条十分突兀,没有哪间寺庙会要求人不得接近水井。
当初他们看到这一条规则,都以为井底下可能封着什么东西。尤其姜遗光去过闽省一趟,他还记得丁家村那口井里的女鬼,起初他以为这口井里可能也封着一个鬼。
但现在来看……佛本就是鬼,双面佛,就是双面鬼。它们堂而皇之以佛的面目放在须弥坛上受人供奉,并未封印井底。
所以,怒面佛为什么要把井遮住不让人接近?这才是关键。
水井,井中有水……水是背面影子的眼睛……以此延伸,不论喜面怒面都能通过水看到另一面,水是寺中人背后影的眼睛,井就是这间寺庙背面影的眼睛。
这样一来,原因就很明显了——打开水井,背面的喜面佛就会发现它!
再者,他们二人无意间用水照水,却发现水可能是血。可他后来用真正的血为镜尝试后,才彻底明白过来。
水是背后人的眼睛,让他们能用背面人眼睛看一切。故而他们看见水面里的影像并不是真相,看见水中倒映的血,说明他们背后影的眼里,水是血。
所以他才尝试以血为镜,果然,他和秦谨玉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也就是说,用血照出的才是真相。
恐怕也正因为沾了血才能看见真相。喜面佛那面的僧人才要穿红色僧袍,这些僧袍或许就是血衣?
再一想秦谨玉所说,喜面佛那边的规则:水井可用,可食荤腥。
水就是血,以水为眼,食荤腥也是沾血……这样看来,就像是怒面佛堵住所有可能被发现的途径,而喜面佛在不断利用规则接近怒面佛。
“我们现在跑哪儿去?”秦谨玉着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逃出去吗?”
“逃出去也没用,我们已经招惹到它们了。”姜遗光到这时语气依旧不慌不乱,“不用怕,随我来。”
秦谨玉只能拼命跟上。
偌大寺庙从山门一口气跑到后院不是不累,但秦谨玉丝毫不敢停——只要她回过头,就能看见身后近乎顶天立地高耸入云的佛像。
慈眉善目,垂眸微笑。
不光是弥勒佛,观音大士、释迦牟尼佛……它们的塑像全都出现在身后,像一座座长在寺里的连绵的山,高大,遮天蔽日,头上罩下来的阴影让前方一片黑,地面颤动,地底传来可怕的野兽嘶吼声……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金身佛像如此可怕过。恐怕出去以后。她也不会再踏进寺庙一步。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寺庙里的房屋依旧没有塌陷,而是顺着隆起的地面歪七扭八立着,许多人都不知跑哪儿去了,也有些在外面奔跑,或大哭大笑,疯疯癫癫,看起来跟丢了魂一样。
不知道这些人此时在用哪双眼睛视物,怎么会疯癫至此。
姜遗光竟然还能找到去僧房的路,拉着秦谨玉随意挑了个房间闯进去。
房里水盆里还有些水,姜遗光端起那盆水,往里随便挤了点血搅和搅和就泼在了衣柜外贴着的寺规上——就跟之前泼那尊弥勒佛一样。
秦谨玉吓了一跳。
那张纸已经很旧了,他们撕都撕不下来,生怕不小心把纸扯坏,还没问就听对方说:“快过来看看。”
秦谨玉只得凑过去。
泼上去的血水顺着木柜子往下淌,不论是秦谨玉还是姜遗光,都看向了被水浸湿逐渐斑驳的字迹,和一点点化开表面浓墨遮盖的第八条寺规。
除了第八条,还有别的。
第一条寺规要求一人居住一间,违者后的处罚被剜去,这也就罢了。
第三条关乎寺中是否有含笑睁眼佛像,是否需要祭拜,后面原先被墨涂去一大块违反规定的字样。
但现在,这些字被血一浸,慢慢显了出来。
秦谨玉惊愕地瞪大眼睛。
第三条结尾处:“……切记!不能祭拜,否则……”
“——否则,你将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后,又一条凌字迹:“不要信,无论如何都会死,你们都会死。”
姜遗光飞快和秦谨玉确认,确定两人看见的一样。
“第七条,寺中不得食荤腥,违者……”后面被涂去的字是……
——“可以吃荤腥,可食人肉,不得食其他牲畜肉。”
再后面又有一条:“什么都不要吃,不要信,出不去,大家一起死。”
第八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终于现出了真面目。
“其八:不要进寺庙不要进寺庙不要进寺庙不要进寺庙……
可以进寺庙进来后永享极乐……
不要进,出不去了……不可能离开大家一起等死……没有出路……”
字迹工工整整,丝毫不见凌乱,就像深思细酌后写下的,却看得秦谨玉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第八条,让他们不要进寺庙……
他们已经进来了,他们还在这里住了好几日,这又算什么?必死的结局吗?
如果说不同面的人看见不同的规则还可能是假象,可姜遗光和她看见的一样……岂不是说他们进来了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你还有别的方法对不对?我们能出去的……”秦谨玉心揪紧了,“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求你把我一块带走……求你救救我……”
直到现在,她依旧看不见姜遗光的正脸,只能看到身着红衣的另一个姜遗光背对自己站着,侧面看去脸上没有疤,只是瘦得可怕。
姜遗光道:“无妨,不用担心。”
按照正常情况,他们会在无知无觉中慢慢被这间寺庙完全异化,就像蛛网缠住的猎物,一旦发现自己被沾上就彻底跑不掉,只能一点点化为脓水。
但现在他把这趟水彻底搅浑了,喜面与怒面佛都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只要他们小心一些,那两个恶鬼应当不会注意到他们。
就是心智容易受到影响,譬如那些在外面疯了一般跑来跑去大哭大喊的人们,他们都受到了背面人带来的影响。
“去后院去找那口井。”姜遗光道,“快走吧。”
秦谨玉以为他有办法,忙抹了泪跟上,她并不那么胆小的,进来这座寺庙后,却哭了五六回,现在也止不住心底恐慌。
两人不管那些胡乱发疯的人,只顾闷头往前跑,有胡言乱语发疯要撞上来的都被姜遗光踢开了。地面歪歪斜斜崎岖隆起,不便行走,他们好不容易跑到那口井所在的位置,姜遗光对秦谨玉道:“现在就靠你了。”
秦谨玉惊讶:“我?”
姜遗光:“对,就是你。我不能过去。只有你能接近水井,你记着,把方丈推下井。”
秦谨玉闻言惊呆了。
她手里从来没有沾过人命,顶多推波助澜放弃过几个人。要她直接推人下井,还是个镜中厉鬼伪装的人,她怎么敢?方丈不会杀了她吗?
就算方丈看起来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可那也只是看起来,她怎么可能……
“快去吧,只有你能做……”姜遗光好像没觉得自己说话吓到了对方,“不用怕,他现在还是人,我会帮你的。”
秦谨玉不答应也不行。
地面不平,以院中水井为中心诡异地坟起,周边地砖都成了环绕围墙。因此他们想到水井附近就必须爬上一条极为陡峭的斜坡,还要避开从上面源源不断滚下来的人。
可能是一个完好的人,也可能是残肢,还可能是两三个人混在一起。
秦谨玉喘着气问:“为什么是方丈?推他做什么?”
姜遗光拉她一把不让她掉下去,道:“血才能照出真相,井里只有水,没有血。”
“可我们也不知道方丈在什么地方啊……”
“他应该就在井边,不会走。”
两人跟爬山似的一路往上,路面还在变倾斜,到最后平整的地砖面几乎是绕着原来的水井又圈出了一口竖直的井,“井”当中是寺里真正的水井。
正如姜遗光所料,爬上去后,他们看到了坐在井口边的方丈。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身形佝偻干瘦,回过头,一张好似风干的脸正正好对上爬上来的两人。
“拾明?”他看到了姜遗光,似乎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谁。
但姜遗光已经冲了上来,一刀划过他脖子,借疾冲之势踢上井壁,再顺着反震的力道跟拉满弦的箭一样疾疾折返。
“快去,他还没死。再晚一点就不行了。”再晚一点恐怕他真会变成鬼。
若不是他眼里的水井封死了,他未必会让秦谨玉做这事。
秦谨玉抓着刀咬牙冲上去,她刚才没看见姜遗光做了什么,但却能看到方丈脖子上突然喷溅鲜血的伤疤。
事情比想得要顺利。
浑身是血的方丈被她推了下去。
而后她就被一股力道用力拽走了。
拾明按住她背后人的肩膀,带她直接从隆起成一圈高围墙的墙顶一跃而下。
风在耳畔呼呼刮过,顺着接二连三蹬在墙面的震力蹭蹭往下行。
一转眼的功夫,秦谨玉就站在了地上。
她还不知道姜遗光为什么要跑那么快,不过等会儿她就知道了。
身后高高筑起的地砖,谁也看不出这原来是一片平地院落,哔哔剥剥往下落墙砖,地面颤动更剧烈,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挣脱出来。
第350章
“快结束了吗?”秦谨玉被带着跑, 不确定地问。
直到现在她还有些稀里糊涂,跑着跑着回头看一眼,渐渐明白过来。
她明白生机就在寺规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边不一样的规则。后来才知道, 明白两边人不一样的规则应当来自于不同面的“佛”。
姜遗光所断定的……双面佛的其中一面正在寻找另一面。
是这样吧?
两边不同的规则, 就是因为一个在找, 一个在躲。姜遗光碍于怒面佛这边的规则不能自己打开水井,便让她把方丈丢下去。
方丈的血混合了井水,喜面佛就可以通过血水……看到怒面佛。
姜遗光道:“或许吧。”他拉着秦谨玉背后的人影跑得飞快, “现在该躲一躲,还有……请秦姑娘也帮我两个忙。”
地面晃得厉害,到处是跑来跑去几乎疯癫的人,秦谨玉没听太清楚,等姜遗光又复述一遍才听清, 连忙大声回道:“你尽管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
要不是姜遗光出手,她恐怕早就像其他入镜人一样没了,她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姜遗光就把自己镜外被困的地方说了, 他这次做了万全准备,以防秦谨玉也昏迷过去, 或是转述时忘了什么,他还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纸和炭笔写了下来,甚至把乌龙山上阵法的地图也画了下来。
镜子里的东西通常带不出去。故而寺里即便有笔墨纸砚, 姜遗光也不会用。
说起来这山海镜颇有些奇妙, 镜外之物,只要他们揣在身上的都能跟随本人带进来, 出镜时,除去那些毁坏的东西其他也都原模原样在身上,穿的衣物同样如此。即便他们在镜内多半要换一身衣裳,可离开后,他们身上穿的还是自己原本的衣服,只是会旧些、磨损许多,就像一直穿在身上没有换下来过。
现在他和秦谨玉互相看不到彼此,他写下的字条,秦谨玉也看不见。
秦谨玉还等着接呢,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安慰道:“给不了也没关系,我一旦出去就立刻找近卫说这事,一定不会耽误你。”
姜遗光道声谢后又说:“第二件事,就是请秦姑娘替我取一件红色僧衣。”
“……为什么?难道你也要……”秦谨玉不解。
姜遗光说:“自然。若你是双面佛其中之一,你找到另一面后,要做什么?”
秦谨玉这样一想,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她还知道事关重大,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没说出来。
是了,怒面佛的规则是为了躲避喜面佛,不让对方发现自己。
从他们二度藏经阁拿来的经书的不同内容中,秦谨玉可以猜测出它们的故事。怒面佛认为自己与喜面佛背向而生,它们不是同一体。
但喜面佛恐怕认为,它们是一体双魂,并非肉身相连。所以……喜面佛通过水井看见对方后……
——肯定会让两面佛变成真正的一体。
至于是否还能拥有双魂,不得而知,但估计是没有的。
恶鬼无情不仅对人,对其他鬼亦如此。秦谨玉从未听过能和睦共处的鬼怪,所见所闻全是恶鬼间厮杀的事迹。
姜遗光现在还在怒面佛那边,到时他也会被一并吞噬进去,怪不得他需要找一身红衣。
想通后秦谨玉就积极了很多,一路走一路看,但不知怎么回事掉在他们面前的都是香客们,没有几个僧人。
然而姜遗光自己的把握也不大。
他触犯了许多规则也并没有变成另一面的人,可他总不能真正让自己失去神智来达到这个目的。至于食荤腥……总也有风险,谁知道吃下去后自己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不如和秦谨玉一样,找到一身红衣穿上。
他原来想过要不要抢夺她的红衣,但秦谨玉穿上后根本脱不下来,只得作罢。
他拉着秦谨玉背面人影的手腕不断跑,穿梭在崎岖陡峭、凹凸不平的路面中,地面跟水泛着波浪似的逐渐扭曲,各处宫室殿堂全都险而又险地立在墙面上,四周全是疯了一样胡乱跑的人,就跟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梦一样。
但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一个僧人,方丈早就被他们丢下井了,就算还在,姜遗光也不会贸然夺走他的袈裟。
渐渐的,他感觉到被拉住的那只手生出了一些暖意。时不时侧头间,他也隐约看到了一点点秦谨玉红色的影子,若隐若现,不留神还以为那是错觉。
秦谨玉也惊讶了。
她知道姜遗光一直抓着自己背后的人影从而带动自己跑,但她是没有感觉的。可就在刚才,她手腕上隐约有种被人握住的感觉,很细微,时隐时现,而她也似乎能看见对方穿着深青黑色僧袍的影子。
真在融合吗?
秦谨玉感觉自己似乎不光看到了真正的姜遗光,还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人影,转过头便瞄到还来不及隐去的漆黑发丝和突然擦现的侧脸。
就连路边跑过的人……她也看见了!
那些哀嚎的、在地面打滚的……一胖一瘦两道人影纠缠,一晃眼再看过去,深色的人影又不见了。可能已经被吞了,也可能只是她没看见。
“你也看到了吗?”秦谨玉小声问姜遗光。
手腕上的触感越来越强烈,头不知怎么开始发疼,好像灌进去许多东西涨得厉害。忍耐间,她恍惚看见原本红色僧衣一动不动的“拾明”扭过头,咬在什么东西上。
再回过头,带笑的唇角流血,还在咀嚼。
“寺内可以食荤腥,只允许吃人肉……”
所以,姜遗光背后的影子,活生生咬下了他的一块肉?
秦谨玉惊得疼痛都忘了,另一只手指着那道红影结结巴巴道:“你……他开始吃你的肉了!”
姜遗光的声音传来:“我知道。”
他看不见,只有忽然传来的危机感让他迅速一偏头,本来该咬在脸上的,咬在了下颚骨边,咬住后就没松开,硬生生撕扯下一点点皮肉。
他都不知道自己牙竟有这么利。
“你怎么样?”姜遗光随意擦去脸上的血,问。
秦谨玉痛苦道:“我头涨得疼,身上也是,感觉像有东西挤进来。”
姜遗光说:“那还好些……”瞥一眼对方背后那道愈发憔悴干瘦的身影,它好像要活过来了……
背后的人影不甘示弱,忽地又一阵风袭来,一张口咬在他脖子上。姜遗光想躲也躲不开,它就在自己背后。
伸手去碰,却什么也碰不到,摸不着,看都看不见,唯有脖子上疼痛感传来,徒劳地被自己的影子咬住吸食血液。
他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浑身血在往脖子那块伤口上涌动的奔流感。
人能有多少血?再吸下去,他必死无疑。
他可不认为背面的人影也是他自己。
“秦姑娘,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姜遗光说,“我看不见他,你能杀了他吗?”
秦谨玉没听清。
此时她头疼欲裂,她算是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发疯以头抢地了,她现在也恨不得把脑袋狠狠撞地上以缓解那股几欲炸裂的痛楚。
要不是姜遗光还扶着她,她早就跌到地上了。
不知什么时候,抓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去,秦谨玉跌落在地。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忍了又忍,可那种几乎撑破的痛却不断加剧,直到再也忍不住,和其他癫狂的人群一样痛苦地在地面蜷缩着发出惨叫……
蓦地,浑身为之一清。
那股剧烈的几乎让她崩溃的痛苦突然间消失地无影无踪,秦谨玉回过神来睁开眼,见自己面前站着一道背过去的红色身影,而红色背影前,又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青黑色僧袍的虚影,他手里握着刀,刀尖上还在滴血。
一晃眼,那道青黑色的影子又看不见了,只有背对她的红色僧袍的背影。
旁边还躺着一个小小的人,是秦谨玉曾见过的那个奇怪的孩子。他背对着自己,背上不知怎么流着血,迷蒙间,秦谨玉好像又看到了他背上正面对着自己的虚影。
那道虚影闭着眼睛,满是鲜血,它已经“死了”。
姜遗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试验后,重伤了你背后的影子,但没有杀死,它应当还留着一口气。”
“原来如此……多谢,我又欠你一次。”
“没什么,现在该你帮我了。”姜遗光道,“你也替我捅他一刀,要是能把它的僧袍脱下就更好不过。”
秦谨玉站直了。
姜遗光转过身,背对秦谨玉。
秦谨玉眼中,身着红色僧衣的人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只是脖子伸得老长歪到一边去,看样子又在咬他了。等转了身那颗人头方才跟着转过来,不知咬下了多少,半张脸浸得血糊糊一片。
它正阴森地盯着自己,眼神怨毒。
不必动手,光那双眼睛就让人心头发毛。
秦谨玉不去看那张脸,鼓足勇气扑过去。
她没杀过人,但刚才已对方丈下过一次手,加之事关他二人生死,自然不会手软。
不料,刀尖落下前,一只手突兀地握住了刀刃。
力道之大,指缝间流下血来。
那人盯着她发笑,笑得秦谨玉遍体生寒,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那把刀也任由它夺了去。
“姜公子……它……它会动……”秦谨玉声音颤抖,“它把刀抢走了……”
“……姜公子?”秦谨玉没听见对方回应。
倒是那人仍旧在笑,直勾勾看着她微笑,半晌,开口说话:“秦姑娘,你拿着刀要做什么?”
“你……”秦谨玉接连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它,情理之中直呼了大名,“姜遗光呢?他人呢?”
“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那人笑意温和,慢慢走近。
每近一步,秦谨玉就退一步。
她可是亲眼见过姜遗光武功有多么高,至少比自己厉害多了。真要杀她,她跑不掉。
它走近好几步,手里把玩着那把刀,巴掌长的刀刃在指尖转来转去闪着寒光,它掌心还在流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却丝毫不见在意。
“秦姑娘何必自讨苦吃?你已经平安了,其他事就不要插手。”那人看她怕得厉害,笑道。
秦谨玉警惕地盯着它,心乱如麻。
它说得没错,自己已经平安了,只要等双面佛真正合二为一,她就能离开……
远处还有因为忍受不了剧痛陷入癫狂的人,他们都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从两个慢慢变成一个。就在不远处地上……有个眼熟的香客,他背后的人慢慢融进去,很快……只要再小半刻钟,还留在背后的剩下小半身影就会完全融进去。
不该管他吗?可是……可是……
心乱如麻之际,还在笑的那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整个人停滞在原地。
“秦姑娘,快!”声音从背面传来。
秦谨玉猛扑过去夺下刀,一刀刺下。
一前一后同时飙溅出鲜血。
“你怎么样?”秦谨玉有些焦急。
“还好,死不了。”姜遗光的声音从背面传来,“你接着这个。”
一张被血涂满的纸轻飘飘落在地上,仔细看才能从红血中分辨出黑色的字来。
秦谨玉连忙上前拾起。现在她稍微能看清姜遗光的样子了,只是身影还有些虚幻,不凝实,像一道投在水里的影子。
她保证道:“你放心,我出去后立刻和近卫说,绝不耽误你。”
“如此,多谢秦姑娘……”
脚下地面轰隆隆晃得厉害,两人躲到一边,等了约莫半刻钟,忽地身形一轻,脚下骤然落空……
*
“等这么久,总算出来了。”凌烛呵出一口白气,笑道,“也不知在镜里遇着了什么,脸也伤了头发也短了,要不是亲眼看见他出现,还真认不出他来。”
他面前的近卫也在笑,颇有些侥幸意味。
还好……还好他们去得及时,上面又派了人来,一个入镜人并一个懂些阵法的江湖中人,如此才在姜遗光出来前先找到了藏在乌龙山中的地下宫室。
原先他们都没找着人在哪儿,镜子也不见了,只好派人掘地三尺地找。还是凌烛先敲了敲大佛,听得里面空心的闷响,让人把佛肚砸开,藏在里面的镜子就全都显了出来。
还好……姜遗光入了镜,否则他非闷死在里面,现在他又活着出来了,实在是万幸。
算起来……已经是第十次。
凌烛都纳闷他怎么会这样快,其他入镜人大多需要两三年才能到这一步。连他自己也还差几次才到第十回呢。
不过这回他在里面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已经是昏睡的第五日,一群人连人带镜把他运回了京城,那位贾家大少爷也一并带了来。
不过几日,京中已飘起了雪。
这样的光景,正适合踏雪寻梅,凿冰垂钓。
凌烛穿得不多,站在院子里盯着几株亭亭玉立的腊梅,浓郁梅香兜头袭来扑满怀,搅乱了他的思绪。
成为入镜人后,渐渐不惧寒暑,也无病痛。是以凌烛这样站在风雪中也不觉得如何,正想着回去是不是能参与一二诗会,身后传来仆从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那人恭敬道:“凌公子,他醒了。”
凌烛顿时高兴起来,快步跟在那人身后进屋。
第351章
一见面两人就笑起来, 凌烛快走几步来到床边先开口:“哎哎哎不用坐起来,你还受着伤呢。”
姜遗光便靠坐在床头,身后垫了个软枕。因他失血过多容易受寒,屋里放了两个炭盆, 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 刚起身仆人还往他背后罩了件狐皮斗篷, 一圈白绒毛围着脖子,头发披落下来。
美中不足的是,那张脸左边涂满了药水, 右边裹了沾药泥的细绵纱,头发也短了一大截,堪堪到肩膀下面些。
“你在里面做什么了?”凌烛好奇,“怎么头发也短了?”
姜遗光说:“在镜中出家了。”
见到凌烛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看来孟豫把他的话带到了,凌烛可能是为了人情或是别的什么, 主动来找自己。
凌烛顿时笑得更厉害,拉张绣凳在床边随意坐下,随后他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起来。
“孟兄回去说了镜中的事,我打听到了。”冬日, 他身上穿着素色衣裳, 发冠和玉佩样式也都换成了不起眼的颜色,“李兄……没想到李兄也去了, 我以为他能……”
说到这儿姜遗光也沉默下来,垂着眼睛,轻声说:“我也没想到……我没能救下他。”
凌烛叹道:“生死有命, 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些你也已经知道, 我就不多提了,我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在镜中——遇见了和自己父母一样的人, 对么?”
姜遗光点头:“其他三人的确如此,我也遇见了和家父样貌一模一样之人,只是另一位自称是我母亲的……我不确定,家父曾说我母亲难产去世,我从未见过她。”
凌烛略略道:“节哀。”而后再次提起,“我原先和孟公子商议,本以为这是镜中恶鬼通过你们记忆捏造出的假象,但……”
“孟公子不放心,前几日托近卫回老家送信,近卫传来消息,他母亲去了,正好是孟公子出镜那一日。因他不在,他妹妹回去连同族里办了丧事,寄了信来。”
凌烛目光灼灼地注视他:“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不敢疏忽,便又去查了李兄和杨兄家中,发现他们的母亲都在同一日离奇去世。这意味着什么,恐怕不需要我来说。”
他眼尖地发现姜遗光放在被面上的手背忽地紧绷了一瞬。
姜遗光:“其他入镜人知道了吗?”
凌烛摇头:“没有,孟兄出来后只来得及告诉了一两个人,现在他们都被送到了京郊。至于孟兄……他回乡奔丧去了,三五年内恐怕不会回来。”
姜遗光嗯一声,目光不知在看哪里,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
入镜人在入镜前多半是不懂的,即便近卫和他们说过,又看过卷宗,可眼见耳闻哪有亲身经历来得可怕?只是那时候他们也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利用山海镜为自己谋求利益。
或金钱,或权势,或家中富贵荣华……不少人都是为了家里才入镜。要是让他们知道,入镜反而可能会让鬼怪盯上家人,恐怕会闹起来。
孟豫被送走了,和他说过话的都被挪到了一处,但难保不会有几个有心人看过卷宗后特地去查他们的父母,到时嚷嚷出什么来,入镜人心境本就算不得好,恐怕会弄出些不好的事。
例如——造反。
普通小老百姓是绝不可能想到这一步的,对他们来说,皇帝和天上的神仙也差不多了。只有逢大灾难实在活不下去了,那些个赤月教圣母教的跳出来才能蛊惑一二。那些个愚民造反也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招安或镇压。
但入镜人不同。
他们要不是被近卫管着,恐怕早就会因为手里掌控着这类神物而做出什么来。要是入镜人造反……那可不是小事,随便一二鬼怪都能在民间引起大乱。
凌烛道:“这件事被压下来了,你记着,千万别沾。要是有人找你说什么,不要理会,告诉近卫就好。”
姜遗光道:“多谢,我明白的。”
凌烛就叹了一口气:“要是其他人也和你一样明白就好了。”
他也不是不害怕,可拿这种事来作乱,挑拨入镜人和朝廷对着干,真是嫌命长。
在凌烛看来,凡事都有风险。他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出人头地才入镜,他就必然做好赴死的准备。
入朝为官有没有危险?做生意有没有危险?当个平民百姓有没有危险?都有,稍有不慎都是全家一起送命。
这些闹不平的无非是不肯往这上头想,怨气总要找个发泄口才是。
他们也不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出了这么一桩而已。但要是他们昏了头被反贼拉拢去,那才是走上绝路。
除此外,凌烛也是来试探的。
他听说姜遗光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其他入镜人的父亲早早去世,镜中也现出了父亲的模样,但或许因为他们和生父不熟悉,故而镜中出现的父亲也有些僵硬,不如母亲那样生动。
姜遗光呢?他既然从没见过生母,镜里又怎么会出现和他母亲一样的人?
要么他在说谎,他见过自己的母亲。要么……那恶鬼真有夺取魂魄的本事。
试探过后,确定姜遗光什么也不会做,凌烛就先告退了,临走前让他好好养伤,可能还会有人来探望。等病养好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带他去问话。
他们早就挪到了京城中的一处园子里,园中处处是景。送走凌烛后,姜遗光也不要其他人服侍,自己披了斗篷推开窗户,寒风夹着雪粒子呼地往里吹,暖意一下子全被吹散了。
天空明净如洗,窗外栽了几株腊梅,黄花落雪,再远处假山曲径,边上一块被围起来冰封住的湖。
大约快过年了,来往仆从穿着艳丽,在园子里很是显眼,来来去去,或扫雪,或撒盐,当中还有一二个近卫打扮的人走动。
已经在京城中了。
从这里往东边看,似乎能看见皇城金色屋檐上落的雪。
从他离开,再到回京,过去了不算太久,但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他不能问凌烛,凌烛虽对他抱有善意,消息灵通,但从他那里问了什么就必须再告诉他一些消息算做交换,而对方又对皇室格外忠诚。以他现在的情形,多说多错。
饭后,姜遗光叫来一个近卫,问他闫大娘在何处,是否平安,跟随他去的那几个近卫又在何处。
那近卫只知道闫大娘似乎是活下来了,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养伤,其他几个人就真不知道去哪儿了,听说还算平安。
“那就好,如此我也放心了。”姜遗光微笑起来。
“对了,明日巳时,会有一位大人来探视。”那近卫脸上露出神往之色,“你好好准备。”
“是谁?”
那近卫不答,只说等明天就知道了。
下午也有人来探视,都是住在同一个园子里的,不是近卫,便是入镜人,大多都没见过,面生,来了寒暄两句放下礼物就走了。
夜里换了药,左脸上的伤口已经在结痂,不久就能掉。右边脸上被磨去的血肉也正在长,估计不出一旬就能恢复原样,就连头发也长了一节指骨长。
这就是入镜人……
渡过死劫越多,离正常人越远。怪不得……他们都认为十八重死劫后,就是不老不死,永生不灭。
吹熄灯火,雪光映在窗户上,明晃晃一片白,致使第二日天亮后也显得黯淡了几分,天公不作美,飘来不少乌云,又过不久,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姜遗光被请去一间大院堂屋边的暖阁里等待,边上放了刻漏,水滴声被外面雨点完全遮住了。屋里也点了炭盆,侍奉的仆人将栗子割开一道口后倒进去,满屋都飘着栗子的甜香。
听着炭盆里隐约的噼啪作响,姜遗光一直垂头看脚尖。
不知等会儿来的是什么人,今日大雨,他还会来吗?到时他又会问什么自己又该怎样答……
刻漏正好落在巳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不轻不重正好三下。
姜遗光侧头起身回以注视——他刚才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他本以为那人过来怎么也要带些仆从,到时叫人通报。谁知他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自己进门来了。
仆从急忙起身去外边把门打开,少顷,引着一修眉俊目,身披玄黑面赤红里鹤纹斗篷的人进来,她随手将斗篷解了递给仆人,里面又是件天青色箭袖袍子,同样绣着鹤纹。
做男人打扮,却是位女子。
女子道出他姓名后,免了见礼,自己上座自个儿倒了茶,等其他人上了点心后退下,她才直白地把自己来意说了。
她也是近卫之一,只是具体官职、手下势力、做什么的一概不提,只道自己姓邬,听说又有人渡过十重死劫,特地来看看,同他道喜。又听说他同闫大娘习武,送来一把软剑,说是给他做个趁手的武器。
那软剑轻薄如绸,剑身呈银灰色,半个手臂长,并不显眼,像一条滑溜的灰色的影子在女子手中灵活游走,停下后,它就像一条灰色的丝带绵软垂落,放到姜遗光身前。
“我听说你从原来黎三娘那里得了一把软剑,那把剑和这个是一对,名字仿了商天子三剑的含光、承影。这把名为敛影,你那把原本名叫逐虹。”
姜遗光解下了逐虹剑,一左一右各握一柄,在女子示意下后退两步,手腕一抖,两把软剑便如舞女手中披帛一般灵动地飞舞起来,剑影重重,锋锐无匹。
但姜遗光并未学过双剑,他左右手用着同样的招式,一不留神就会左右互搏,因而只演示了几招就停了下来。
女子才道,闫大娘没死,但受伤不轻,恐怕最近不能来教他。左右他也已经渡过了第十重,该学点更精深的东西。
等他伤好全了,自有人来接他。
第352章
凌烛也在园子里。
准确来说, 他暂时住在姜遗光所居的隔壁的园子,姜遗光住的园子名叫常清园,他住的就叫太清园,比常清园小些, 但风光都不错, 放眼望去, 冬日里大大小小的树都结了雾凇,晶莹剔透。
有个人坐在树底下拿石头当飞镖打雾凇,“啪”一下, 细碎洁白的冰雪就簌簌往下落一大块。
看了会儿也有点手痒,凌烛抄起一捧雪握紧实了,用力掷过去,直接砸在那人前头一棵雪松上,雪粒子噼里啪啦纷纷往下落, 兜头罩了那人满身满脸。
“啊——凌惜明!”那人嗷嗷叫着原地拼命蹦,把身上的雪都抖掉后,转头就奔过来抄起地上蓬松的一把雪往他身上砸。
两人打闹一番,浑身湿淋淋回房洗澡换衣服, 再坐在热气腾腾的屋里闲聊。
那人姓沈, 大名长白,字明熙, 比凌烛虚长五岁,已经过了九回,再有一次就是第十重。凌烛和他差不多, 二人皆是入镜人中被认为很有可能过十八重劫的好苗子, 是以在这寸土寸金的京中也赐了园子住。
虽长凌烛好几岁,沈长白却从不用前辈的架子压人, 性格时阴时晴,但很好说话,是以二人相处十分融洽。
聊着聊着,就谈起了正事,屋里伺候的仆人们也都谴走了。但他们都知道,隔墙至少有两双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不过沈长白从来不顾忌这些。
他的身世不比姜遗光好到哪里去,父母亲族人都死完了,为了一口饭吃入了镜,身后没拖累,也不想娶妻生子。反正活不长,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自己一个人过一天算一天。
沈长白给他端杯茶,问:“你前几天出去就是去找他?别说,那阵法还挺有意思。”
凌烛接过热茶不急着喝,捧在手里杯盖一下一下刮着边,道:“是,现在他醒了,去探望的人多,我嫌麻烦就回来了。”
沈长白就着茶剥松子吃,道:“邬大人也来了,估计也是来赠礼的,不知其他几位大人会不会来。”
天子近卫以职责细分,具体有多少他们不清楚,沈长白和凌烛只知道,那位邬大人属九皋卫统领之一。
九皋卫,又名鹤卫,专管江湖武林事,探听江湖秘事、搜集武功秘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就是靠着土地、商路、税收以及九皋卫,牢牢把控着武林。
九皋卫中武功高手虽比不上专门负责训练暗杀、打斗的寅客卫那一门,但总体上,九皋卫的武功比其他门中近卫要强得多。
“应当不会。姜兄原来在甄娘子手下,后来又去了闫大娘处习武,这二位都是邬大人的人,姜兄这次惹上的事也和江湖有关,她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沈长白道:“得得,你说得有理。”他靠近几分,认真问,“如果你真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你在乌龙山上碰到了什么?”
他不傻,其他来探望的入镜人也不傻。
如果只是一个姜遗光,哪里值得那么多人去救他?数百护军、几十近卫,连闫娘子都差点折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他探亲?
沈长白可是打听到单州出了件大事情,连累的单州当官儿的全死了。
要不然,那位奉恩将军带着几千兵马过去又是为什么?后面又调入数百近卫又是为什么?
就算因为闹鬼害的单州官儿都死了大半,再调一批放几个入镜人去不就行了?怎么还要调兵?
凌烛默了默,道:“有些事不该问,我也不能说。”
沈长白啧一声:“行,我不问,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你就给我个准话,和我们有关系吗?”
和了无牵挂的沈长白比,凌烛身后有一大家子呢,凡事自然谨慎得多。
凌烛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句不能说。
沈长白看他一眼,起身就走,不再多看他。
算他领了这小子的情。
凌烛坐在原地叹了口气。
要他怎么说?
说那阵法和秦朝流下的古物图案一样?
说那阵法从出自江湖中门派?说姜遗光就是循着他生母留下的线索才被困在乌龙山?
说……乌龙山下有座古坟?
他怎么可能说出去?
其他人不知道,就算跟着一起进了阵法的人也不知道那阵法有什么玄妙之处,但九皋卫的人必定是明白的。
*
“古墓……”姜遗光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什么时候的古墓?”
他方才演示了一番闫大娘教的剑法,那位姓邬的女子就说以后可以亲自教他双手剑,还当场给他使了一招,之后二人就继续坐下来说话。邬大人自称属九皋卫。
听邬大人说了,姜遗光才明白九皋卫到底是做什么的。
九皋卫除了管武林之事外,也要搜集民间传说、江湖异闻、子神卫那边要是探听到各地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确认后,他们就要过去查探,譬如某处有奇怪的山谷鬼哭,某地有个孩子生下来就会说话、指着邻居说他们会死,结果一条街的人都死光了这类异事。
像这样一座出了怪事的古墓,也在九皋卫的管辖范围内。他们要确定这座墓的影响有多大,后续还会不会害死人,和江湖中哪个门派又扯上了关系。
如果可以,他们得进去看看。
寻常古墓也就罢了,他们不能动。只有根本不在乎阴德的人才会干掘人坟地的事儿。但这座古墓又不一样,据他们在墙上发现的壁画、题字可以看出,这座古墓似乎和魏晋时那位五柳先生所著桃花源有关。
桃花源……又是一则暗含恐怖真相的故事。
“又?”姜遗光好奇,“在这之前也有?”
邬大人道:“自然有,从古至今,古怪事只多不少。只是朝廷都要压一压,以免扰乱民心。”
这点姜遗光明白,要是百姓都相信有鬼神,今天有一个人信,明天就能多一个神棍、一座寺庙……人没法抵抗鬼,届时只会平白引起慌乱。
有些事情,本就不该被老百姓知道。
“不过你已经走到这步,让你知道也无妨。”邬大人说,“到时候,你去的藏书阁就和普通的不太一样了。”
按下此事不表,邬大人今日来,又是送武器又是给他介绍,就是为了抽调这人帮助查探乌龙山下古墓一事。
他们正在让人慢慢挖,好在那座山没有盗墓贼光顾过,没发现盗洞,一切都很完备。就是这件事说出去不太好听,便用某个大人物要在这儿盖个庄子的名义,先让周围百姓迁居,调开后,再慢慢去挖,找出墓主人身份。
等确定墓主人身份后,他们就能确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究竟是先有古墓,再有《桃花源诗》,还是先有《桃花源诗》,后有该古墓。
“确定之后呢?”姜遗光问。
邬大人说:“这你就别管了,等你养好伤,那边开好墓,大概明年开春时就能带你过去。”
姜遗光笑道:“既然大人有命,在下自然奉陪。不过……大人就不担心我活不到那时候?”
邬大人道:“你也是在外面游荡多了才会频繁入镜,其他人大多都只在京城里待着。到时你也老老实实待在京里,少去招惹那些东西。一般而言……其他人都是两三个月才入一次镜,十重死劫后更慢。”
敲定这件事后,邬大人就走了。
过了几日,姜遗光脸上的伤完全好了,纱布揭下来,只有一点点残存痕迹。
来记录卷宗的近卫们也到了,把秦谨玉也带了来,后者见到他十分高兴,二人寒暄后,各自带到一间屋内细细盘问。
姜遗光被迫一连进了二重死劫,中间毫无歇息。那些近卫还有点担心他记不清死劫里的事,等他开始回忆后就放下心来,一五一十动笔记录。
“是按年龄排的?”
“应当是,我和其他三人私下对过,我年纪最小。”
“如此看来,杨公子运气不好。不过也难怪……死劫中,运气也是一环。”不乏聪明绝顶的入镜人死在运气二字上。
“你父母早逝,你又如何确定那是你父亲?”
姜遗光镇定道:“家父虽早逝,可我还有些幼时的记忆,知道那和我父亲长得一样。”
“也就是说,你记得你父亲——姜怀尧?”
姜遗光并不好奇他们怎么能查出自己腐父亲的消息来,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让他从这句意味深长的反问中,冷不丁想到自己曾指使黎恪纵火烧藏书阁一事,他道:“也只是记得个模样罢了,那时我才……三岁?三四岁吧。”
“小时其他事都不记得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只记得一点点,和死劫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不过问问罢了。”
近卫之中有擅长按他人叙述来画人的高手,问了一半,击掌四下,门外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托盘上放了十几个卷轴。
“来认一认,哪个画的镜中的你母亲。”那人道。
画卷一一展开,孟豫应当先辨认过,挑出来的都和四夫人十分相似。
姜遗光看了一眼,选择当中一幅最接近的 。
那人就笑着让人把画收起来,继续问。
姜遗光坐在椅子上,让自己有点不舍地收回视线,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等那些近卫问起,他才犹豫着说那幅画能不能给他一幅,他想留着。
那些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一问一答,加上记录,记录完后再拿给他看,看看有什么遗漏,光这一重劫就用了近两个时辰,屋里的茶水都添了三四回,才算完。至于他的第十回……明日再来。
姜遗光本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料。领头那人让其他人把卷宗封好带走后,将那些画卷又拿过来,再让人送进来一个看上去很有些年代的樟木匣子。
“这个匣子,你也有一个,本朝每个入镜人都有一个。里面装着他们的画像,所渡死劫记录,还有其他消息。”
那人看着姜遗光,目光不知是哀悯还是别的什么:“你打开看看吧。”
姜遗光迟疑了一下,伸手打开那个木盒。
不大的盒子,手肘长,三寸宽,大小有点像大夫用来诊脉时的迎枕,打开后一股驱虫药丸的味道和樟木特有的奇异清香混在一起扑出来。
盒子里上面有一幅卷起来的小小卷轴,丝绢所制,下面压着厚厚一沓纸,边缘都泛黄了。
姜遗光先取出了那卷卷轴。
没了遮挡,底下第一张纸上记录的文字赫然印入眼帘。
“宋钰,徽省单州安平镇宋家村人……”
姜遗光捏着纸的手一顿,指尖都泛了白,但那张年代久远已经有点脆的纸在他手中依旧完好无损。
他一目十行往下看,忽地呼吸急促起来,放下手上东西就翻出来匣子里剩下的纸张,一张张飞快地全都看完了。
那张已经完全恢复好、和画上人有七分相似的脸上难得露出怔忪之色。
“是……是我娘?”他还有点不可思议,嘴巴开开合合,想问什么,又问不出来,只好愣在那里。而后又转头看向那幅画。
比刚才动作小心百倍地打开了那幅画。
画上人笑容可亲,和刚才他指认的那幅画、和他在镜中看到的四夫人,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发现他声音都干涩了,跟堵着一块石头似的,连忙端杯茶给他润润喉,后者接过也只是茫然地放在一边,还特地放远了以免不小心打翻浸湿纸张。
“你刚才说,所有的入镜人都有这样的一个盒子,这个盒子……是我娘的?”姜遗光目光一点点染上悲色,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盒子,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画卷。
他声音都短促了几分,听上去有些尖锐,像失了母亲的狼崽子发出的悲鸣。
“所以,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我,我娘也是入镜人?”
那人点点头:“确实如此。”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姜遗光自言自语,“入镜人不是大多都不婚配吗?为什么她是入镜人,我爹也是……”
“不是说入镜人都在京城吗?怎么我爹娘会在柳平城?你们弄错了吧?或许只是同名同姓?”
他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谎言。
任谁都能看出,这个向来冷静到极致的年轻公子在这一刻几欲崩溃。
“不会弄错。”那人叹道,“我们也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一家三口,都成了入镜人,实在是……
不过这也不能传出去,要是被其他入镜人知道,恐怕他们就要怀疑自己的孩子可能也会被引来此途。
苍天在上,他们真的没刻意引导姜遗光,至今为止,他那面山海镜怎么来的都还是个谜呢。
姜遗光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才像找回了魂一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翻看起来。
“我刚才看到她的卷宗目录,有十多张……十、十四张,不对,十五张……她过了那么多回?”
“是。她是本朝有记载以来唯一一个过了十五重劫的。”那人说。
其他人也跟着道:“宋夫人聪慧至极,远非其他入镜人可比。”
“姜先生也是少有的智者,也难怪他们二人会成为夫妻。”
“但后来她却因为难产……”年轻男子声音低下去,喃喃自语,“……我倒宁愿,她不要生我。”
“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令堂在天之灵,恐怕也不愿意你这样想。”那人安慰他。
又是一阵沉默。
深深呼吸几口气,眼泪和哽咽都咽了回去,姜遗光重新挤出一个有些言不由衷的笑,问:“我能看看,我母亲原来的卷宗吗?”匣子里只有大致介绍。
“自然可以,虽说藏书阁已毁,但她的那部分都被挪了出来,你到时说一声就行。”
“多谢。”
姜遗光默默地将那些东西原模原样放回去,十分不舍地盖上,他目光一直在匣子边缘打转,但还是毅然地将匣子推开。
“我已经看完了,收走吧。”
反而叫那人有点惊讶,他以为姜遗光会开口要这个盒子。
“你不想要吗?留着做个念想也好。”那人说,“你的情况特殊,如果你要,我求上面给个恩典。”
姜遗光轻轻摇摇头:“不必了,我也没个固定居所,放在我这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弄丢了,反正我也已经看过,心里记着就行,比什么都好。”
那人有点惊讶,但也放下心来。
姜遗光素来表现的早熟冷静,要是他还哭哭啼啼的请求把盒子要回去,反而显得假。他这样倒不像是装的了。
看来……真的有了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人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收回去了。”
手下人把盒子端走,其他人眼尖地发现姜遗光的视线往那里又多看了一眼,随后才若无其事的收回来。
那人继续道:“之所以将你母亲的事告诉你,也是因为这重死劫。”
镜中鬼怪“伪装”出了他们父母的模样,四个入镜人中,三人的父亲都去世,母亲还在。姜遗光又是个例外,他的父母的的确确已经没了。
如果说其他人的父母,是根据入镜人的记忆加上鬼怪利用手段勾来他们生母的魂魄。
那姜遗光又是为什么?
卷宗上记录得明明白白,宋钰死于徴宣十四年十月,死因:难产。姜遗光不可能对她有印象。恶鬼利用记忆这条就能先排除了。
那就是……勾来了他们的魂魄?就像民间传闻的黑白无常那样?
也有点不对,都十几年过去了。
在他们对另一个世界的猜测中,首先,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的,否则这个世界早就鬼怪横行没有人生存的余地了。
其次,他们都觉得,人死后灵魂会转世投胎,要么就消散。只有怨念浓厚,执念不减的那些灵魂,才会吸纳阴气成为恶鬼。
宋钰又有些不同,她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入镜人。
据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都会拘在镜子里,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也没人验证这种说法是真是假。
就算镜外,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入镜人的鬼魂。仿佛他们死后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如果恶鬼真是找来了宋钰的亡魂,那岂不是说……入镜人死后,魂魄长存,无法投胎?
又或者,入镜人死后,就真的成了镜中鬼怪的仆役?
不论哪种都不算什么好事。
姜遗光一想也明白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再次渐渐绷紧。
“所以……镜中的四老爷四夫人很有可能是我爹娘的魂魄是吗?”
“应当是。”
恶鬼将所有人父母的魂魄都拘了来,不论死活。
这样来看姜遗光还算好一些,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不必再像孟豫一样承担着间接害死了自己生母的罪责。
那些人说完后,安慰他几句就道别离开了。姜遗光独自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
刚才的问答中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在画二夫人画像时忽然感受到的那股心悸。现在回想,恐怕就是镜中的父母再次“身亡”之时。
此刻,他并没有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伤心,只是垂下眼睛做出难过的模样,内心盘算着。
他的确没想到,他的母亲就是传说中渡过了十五重死劫的入镜人。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成亲生子,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生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多么耗损元气。更何况,她随时有可能入镜,月份小时还好说,等肚子大了入镜何其麻烦?
姜遗光不信什么情爱一说,镜中四老爷与四夫人看着虽然恩爱,却没有话本里那种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执着,他们也不像这种人。
而且……
他也听说过,但凡度过十一二重劫的人,名字都会上报给皇帝。他知道自己有几分特殊,恐怕他的事也早就报上去了,所以才会突然得到这么多优待。
近卫们都知道了他父母的事,当今天子恐怕也早就知道了。
朝廷……会做什么呢?
他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还要伪装成这幅难过的样子就太假了,该换些别的。等明天又是新一轮盘问,问完后他才能出去。
姜遗光垂着头,好好想了一下明天的作答。
他在里面发呆,其他人也不敢进来叫他。左右桌上放着点心也可以垫垫肚子,厨房灶眼不息,等他什么时候要吃东西了随时能做。
等了很久,外面慢慢暗下来,屋里的炭盆都烧完了,用于透气而打开的小半扇窗吹进的冷风将室内吹得逐渐冰冷下来,他才起身往外走去。
天上闪着星子,地面积了白雪,风一吹,雪粒子就往脸上刮。
黑天白地,不必点灯也能看见远处近处一大片雪白的树与湖,高高低低积了雪的屋檐、屋檐下亮着温暖的灯光。
姜遗光下定决心后就径直回了房间,东西也没吃,灯也没点,让人送来热水,自己洗漱后就直接躺下了。
他现在要表现出自己的难过才对。
这样,那些人才知道该怎么利用他。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肚腹处,那里绑了两条软剑,柔软冰冷地贴在腰上,随呼吸轻浅地一起一伏。
姜遗光知道,他对朝廷,对近卫们来说,和这两把软剑没什么区别。
名贵,锋利,好用,就是一把好用的刀。
但现在,他必须让自己在他们眼里更加好用。否则,他也会被随时送出去。
他要有软肋,有“后路”,那些人想看到个什么样的入镜人,他就做给他们看。
姜遗光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宋钰。
自小到大,认真细数,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在少数。他的父亲,收养他的祖父,老师,师母,幼时那位好友……就连赵瑛也算,姜遗光虽不明白,却能感觉出如果自己有难,赵瑛也是能来帮自己一把的。
但他没有见过母亲,他不知道宋钰对他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也不知道当初宋钰抱着什么样的期望怀上孩子。
他不相信她,也不能相信她。
就算镜里她表现得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所有种种都证实宋钰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很多。他也不敢信她。
没有亲眼见过,他不会相信。
母亲……宋钰……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一个孩子,真的比自己的十八重死劫还重要吗?渡过十重死劫的人大多都陷入疯狂境地,她真的还保留着人性和所谓母爱吗?
还是说……
一个念头像老鼠一样从他脑海里偷偷溜过去。
——她觉得,生下这个孩子,能够帮她渡过十八重劫难?
姜遗光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均匀,慢慢睡着了。
次日又是另一批近卫来做记录,领头的倒是同一个。姜遗光脸上还带着笑,只是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勉强。
勉强就对了,任谁知道那种事情以后也高兴不起来。
依旧摆了茶水点心,依旧是长长的反复盘问,这回的死劫还好点,没有出现上回那些不能外传的诡异。
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等一切问完,天也黑了。领头的那人却不急着走,说:“把你带回来以后,乌龙山那个地方就先圈起来了。”
“我们查出来那个地方的确有过双面佛的传说,这几日就能出结果。这份卷宗我们先放着,不放进藏书阁,等徽省的信来了,到时你再对着琢磨琢磨。”
“对了,凌公子也会来,他就在隔壁园子。这件事也是他提议的。”
姜遗光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也想弄明白,双面佛是什么东西。
送走近卫后,姜遗光也起身离开,推门后,他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
“秦姑娘,你还在这儿。”姜遗光露出一个笑。
秦谨玉昨天就来了,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多住了两日,反正这座园子大得很,屋子也多,不怕住不过来。
她也笑着说:“我昨日带来做记录,今天等在这儿是特地来寻你的,镜中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姜遗光道:“无妨,不算什么,你不必记在心上。”
“这怎么能不算呢?”秦谨玉还是想找个靠山的,男女倒无所谓,她听近卫说姜遗光已经是第十回了,这才大着胆子凑上来。
除此外,她也有些好奇,她隐约听说第十重后的人会逐步丧失人性,只是那些入镜人她平常见不着,就想看看姜遗光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姜遗光微微一笑,如果有认识黎恪的人在这里,一定会发现他的笑意和黎恪一样温和可亲。他道:“不过举手之劳真的不算什么。要是秦姑娘过意不去,若有下回我们还遇在一起的机会,你也帮帮我,不就扯平了?”
说完他自己又笑着反驳了,摇头叹道:“错了错了,我这个人总是容易惹麻烦,你还是最好不要碰上我吧。”
“这有什么……”
二人一道往外走去。
今天一块吃晚饭的人就多了,凌烛也在,他还带来个据说已经渡过第十重劫,住在隔壁园子的沈长白。
后者似乎对姜遗光很感兴趣,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瞟,说话时话题也有意无意往他身上带。
他问的倒不是其他入镜人都为之恐惧的第九回,而是第十重,他似乎很想知道乌龙山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就把近卫说的话转告给他了,双面佛的事也说了,反正都记在了卷宗里大家迟早会看到,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还道过几天去徽省的人就会回来,到时沈长白可以一起来。
沈长白性子豪爽,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顾忌。吃过饭后,他就让人送来了姜遗光刚记录完的两卷卷宗。
“实不相瞒,你这份刚出来,我就从近卫那里看到了。我觉得有些疑点。”沈长白伸手在纸上指指点点。
秦谨玉也留了下来,探头去看。
“照你后来的破解之法,杨振松算是倒霉的。不管是谁,都是倒霉,除非他能提早察觉到并抢走一张符。”沈长白不客气到甚至直呼杨振松大名,丝毫不管他已经去世,该对亡者避讳一事。
秦谨玉皱皱眉,不好说他什么。姜遗光是无所谓,凌烛就属于长袖善舞不去管以免惹来对方反感一类了。
沈长白说的他们也想到了,但显然三个人都知道这不太可能,他们刚入镜第一天还什么都不太明白呢,哪里就能知道真相?
秦谨玉问:“这岂不是说,只要到了二房就必死无疑?总该有个生路。”
沈长白嘿嘿一笑,道:“哪有这么多生路?谁让他运气不好呢?有时候哪,运气也很重要。”
“不过,除此外,我也怀疑杨兄的父母可能本来就有问题。我让人去杨兄的家乡查了,看他父亲以前有没有过续弦,只是人到现在还没回来。”沈长白说话十分放肆,“肯定是被那些近卫扣下了,我就知道,这事儿一出,他们一定会提前去入镜人家里查探。”
其他三人就听着他抱怨,时不时附和一两句。
沈长白抱怨完了,继续跟没事人一样翻着书,问道:“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发现杨振松那人不对劲的?”
姜遗光凑过去看一眼,见他正好翻到,指给他看:“就是这时候。”
他忽然在灵堂上晕厥,那三人来探望,第二天他就感觉杨振松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后来他的异样才越来越明显。
“这样看来……反而是你们四个都待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危险。”沈长白道,“很可能你们四个待在一起,让那恶鬼更能感知到你们所在。”
“你们看,后来你发现符纸可以镇压鬼魂对不对?我猜符纸估计也能起个隐蔽作用,让那恶鬼找不到你们。但一张符纸只能护一家人,杨振松如果一开始就选择待在你们其中一家,可能还没那么容易死,不过嘛,谁让你们要四个全部都聚在四房?”
沈长白说着说着,将桌上一左一右放着的两盏灯并排放到一起,“你们看,是不是显眼了很多?”
凌烛和秦谨玉都若有所思。
姜遗光道:“但现在他已经去了,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
平常入镜人在镜中都要抱团,互相协助才能活下去,再不济凑一块儿壮壮胆也好。沈长白却指出这是一条死路,杨振松要活下去,就不能和他们聚在一起。
“猜猜而已,反正也没机会尝试了。”沈长白满不在乎地说。
“还有,我很好奇那个门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摸着下巴,目光悠远。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多时候不论是死劫当中还是现实中,都会出现许多恶鬼替代人的情形?”
替代。
原来的人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厉鬼为什么要跟在人身边,也不知道。
厉鬼有时会靠伪装,有时靠蛊惑人心。寻常人无从分辨,或许偶然间瞥得恶鬼真面目,发觉那人皮底下竟是腥臭腐烂的恶鬼,等发现的那一刻,也被恶鬼害死了。
像他们在镜内,不就是害怕这点才不敢直接揭穿杨振松吗?
“我感觉……这就是门。”他一手轻轻敲在桌面上,而后指着他们房间的大门。“一扇门,隔绝里外。按民间传说,分阴阳两界。如果是镜外恶鬼,我恐怕就会以为这是打开阴曹地府的大门。”
“但那是在镜内……”
“镜内,鬼的执念……诞生了一个新的小世界。正如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恶鬼因为怨念在镜中世界又生出新世界,焉知我们不是在谁的执念生出的小世界中?”
“那扇门,恐怕就像这个一样。”他又指向屋内通往里屋的门,“就像大房间套小房间,大世界里套着小世界,小世界很多很多,可能相邻,可能也含着又更小的世界。”
沈长白越说越激动,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打转走来走去,手臂也激动地挥舞着。
“我怀疑……山海镜,就是一扇门,这扇门连着新的世界。”
秦谨玉被他的话惊呆了。
凌烛和姜遗光倒是听出了点什么。
姜遗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有门的存在,必然有开门的条件,也就是钥匙。镜中那扇门我隐约猜到了点,至于山海镜这扇门……”
他和沈长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是怨念。”
恶鬼因怨念而生,镜中,陆宝华和二夫人也因为怨念亡魂不得安宁。或许镜外没有陆宝华这个人,或许有。
但镜内,却是真正有个叫陆宝华的女子凄惨地度过了一生。她的怨念又在恶鬼执念生出的世界中,再次变成了鬼魂。
秦谨玉恨不得当自己没来过。
她还不像这三人那么大胆,她只想着一重接一重走下去就好,至于什么背后的真相,镜子的来源……她操心了也没用啊!
姜遗光则是想起了将离。
那个操控自己写下她故事的另一个自己,她活在书中,也一直活在自己身边,害死了从小到大所有接近他的人。
她一直想要取代自己。
如果按照沈长白所说……
到底是谁打开了将离的那扇门?真是自己吗?
将离活在他的书中,他是否也活在某个人书中的世界而不自知?
第353章
没几日, 去徽省的近卫们消息终于送到了园子里,自有人来告知他们。
秦谨玉厚着脸皮留在常清园里,想知道后续。跟着的近卫不管,其他三人也没必要非要让她走, 便这么住下了。等消息传来时, 她一并跟了过去, 一起翻了送来的书信看。
随行的还有个人,生得黑瘦,一双眼跟老鼠一样贼溜溜骨碌碌转, 他跟着近卫们下墓,独自去民间问过些老人,现被送回来让传消息,以免纸上写不清楚。
原来,民间很早就有两面佛的传说。姜遗光和秦谨玉在镜里看到的经书也不假, 只是正因为两种说法都有,反而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起源。
一则说法是,民间渐渐有双面佛说法流传出来后,有狠心的人牙子拐来一般大的兄弟俩, 将他们背上的皮剥了活生生缝在一起, 让他们只能背贴着背长大,并从小教导其中一个每日带笑, 另一个就要凶神恶煞。
等伤口完全长好,两个人也调教好了,学会说话了, 他们也彻底分不开。这时他们就把两人推出来, 声称他们从西边藏地来,找到了修成两面灵童的方法。
藏传佛法和中原佛法又不一样, 很快就掀起了一股浪潮。
这方法残忍无比,虽不被大众接受,但也吸引了一小部分佛教信众,他们以为若要修佛就必须苦修,每日斋戒念经苦修还不够,要跟着不洗澡、不玩乐、不看病、不读经书以外任何文字……两面灵童一出,甚至让这群人若有所悟。
常道佛生两面,对虔诚信众自是笑面慈悲,可佛中也有怒目金刚,将两面合二为一,却又不相融,而是将两面明晃晃一道摆出来。
一时间,真有疯狂的信众也跟着剥皮后与人缝合,他们坚信,这样一正一反与人背贴背缝合在一起,就能真如两面佛一般修成正果。
当中还有些人精通佛法,看其他人因惧怕疼痛下不去手,就拿西方藏地那边的密宗修炼之法来劝。
藏地那边有一佛家宗派,名为密宗。密宗内有数不清的在内地看来血腥残忍至极的修炼法门。譬如他们会找来纯洁少女以制作肉莲法器、人皮鼓,或是以她们的头骨制作人骨法器。
除此外,藏地密宗还有一样,即为人皮唐卡,所谓唐卡,便是在丝缎上绘出的宗教卷画,绘画颜料珍贵无比,有大有小,大的尺来长宽,小的巴掌大的也有。人皮唐卡顾名思义,不在丝缎上绘画,而是剥下他们那儿农牧的皮,在人皮上以最鲜艳明亮的颜料绘出庄严佛陀像。
不苦不痛,怎能接近真佛?
肉身受苦不过一时,那些被用来做法器的奴隶,他们受得今日苦,来世才能修成佛。
藏地密宗的说法引过来后,当地信众更加疯狂,竟有地主私下搜寻贫家少女,用花言巧语骗了来签下死契,头两年好好养着,等养出了一身好肌肤后就动了手。还有些则用了纳妾的说法,女子嫁入夫家后几十年不归也是常事,没人会问她们去了哪里。
一时间,单州当地少了不少年幼少女、女童,让官老爷很是头疼。
近卫们果然神通广大,不光打听清楚这件事,还真从一位老妇人家中收集来了一幅巴掌大的人皮唐卡,让那黑瘦汉子带了过来。
四人凑在一起看。
三寸长宽,方方正正,镶金边框裱起,透明水晶磨平做底。色泽鲜亮,唐卡上绘制的佛像含笑睁眼,普度众生。
看上去是一件宝贝。
如果……它不是用人皮做的,那就更好了。
秦谨玉试探地摸了摸那幅唐卡的表面,只觉触手温软,就好像……真的摸在一具少女的躯体上。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去想这皮到底是怎样剥下来的,急忙收回手,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人就接着说。
后来他们陛下登基,登基那会儿乱了一阵,等陛下平定叛乱、稳固边疆,顺便将西边藏地也打压拉拢的服服帖帖后,就少有藏地那边的流言传过来了。
再后来,当地出了个手段狠厉的官儿,和当地的门阀、地主、乡贤们周旋,无奈当地佛门扎根数年,他一人敌不过,便将事情报了上去。陛下派人来查,确实为真,就调了兵马来。
那时,城中菜市口的街头没有一刻不流着血,每天都有人拉去砍头,城中到处都在办丧事,哭声震天。但也正是这样一通狠杀,才将这股愈演愈烈的风头遏制住。
秦谨玉听得有些入迷,一面想象着菜市口人头堆积如山的样子害怕,一边又兴奋激动得如同亲眼看见了这残酷的一面。
他们活该……她想。
姜遗光听了也露出解气的表情,他放下唐卡问:“还有一种说法是什么?”
那人就接着讲起来。
另一种就是镜中秦谨玉穿上红色僧衣后看到的了,两面佛不知缘何而起,流传出去后,也有人借另一支佛教宗派的一体双魂说法,反驳据说从密宗传来的两人修佛论。
一体双魂之说也来自某个佛教信众,他虽娶妻生子、家中经商,却虔诚,日日吃斋诵经,佛珠不离身。
于是,佛祖给他送来了一个两面灵童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当时的记录中,道那户人家姓程,家里小儿子生下来后很快就学会了说话,聪慧异常。等到他再大一点就显露出不同来,有时说过的话转口就不认,家中吩咐的事下一刻就忘,一旦问起,便说答应的那人是自己弟弟/哥哥,神态异于往常。
更重要的是,他从未离开过单州,另一个魂魄却学会了南边的口音。他从未学过骑马,却说自己会骑,还能马上骑射。家里人半信半疑给他弄来马匹弓箭,他竟真的熟练骑上马,于疾驰中连射三箭。
他有时还会照着镜子自言自语,说他不长这样。等他学会画画了,就画了两幅画像,一幅是他本来模样,另一幅就和他原本的样貌毫无关联。
他指着那符合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画像,说这是另一个他该有的样子。
如此古怪之事,可以被当做妖孽事迹推出去烧死,也可以视为神仙显灵。
恰好那时藏传密宗佛教传得沸沸扬扬,两面灵童一说广为流传。姓程的那人本就觉得那方法残忍无比,再一受到两面灵童一词提醒,便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
他们那背靠背缝在一起的算什么两面灵童?无非折腾人罢了。自己家里的才是两面灵童!
听说藏地那边的喇嘛灵魂不死不灭,他们肉身去世后,魂魄会托生到转世灵童身上,这个灵童就是他们在世的活佛。其余弟子要把灵童迎回来好好抚养长大,再任活佛一职。
眼前他这个孩子,恐怕体内就是有个转世灵童的魂吧?
于是姓程的那人不仅没有隐瞒自己儿子的异样,反而大肆宣扬,号称自己儿子才是正宗的两面灵童,也吸引了不少人。两方人就此敌对。
凌烛若有所思:“这么听来,姓程的这户人家倒比原来那帮用活人造孽的好些。”
秦谨玉跟着点头。
她清晰地意识到,何为愚民。只要一个流言,就能让这么多人不顾律法和良心,为了来世成佛干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姓程的那人要是能把自己教派宣扬出去,也是好事一桩。
姜遗光则不表示赞同:“两面灵童之说能流传,便有普通人看了觉得自家也能学会的原因在。”那些人只要找到样貌相似的兄弟俩,把他们缝在一起就能变成个新灵童继而大肆敛财,又怎么会不支持这种说法?
“像他这样生来一体双魂的终究是少数,其他人也没法修炼。”
替他们解惑那人笑道:“姜公子说的是,所以,他们也琢磨了个法子出来。”
一体双魂的那个灵童也出来说话,道自己虽是天生,但其他人要练成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如何修炼……
比之另一个教派的活剥人皮生缝后背的方法,少了几分血腥残忍,却更添几分诡异。
只要每日对着镜面,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刻不停地呼唤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当发现镜中的自己不太一样后,就算成功了。
你要去问他的姓名、他的样貌,要每时每刻记挂在心,要每日对着镜子说话,再将自己关在不透光不透风的黑屋子里每天至少一个时辰。
经年累月下来,他们就能真正把藏在体内的另一个魂魄叫醒。一体双魂,即为两面真佛。
秦谨玉听得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着手臂不安又不解地问:“这样真的是一体双魂?难道不是更像疯了吗?”
那人摊手笑道:“是啊,两边人都疯了。”偏偏疯子才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疯子。
不过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都二十多年了。当地人虽有还记得的,却也不会时刻拿出来说,等再过十几年,这件事估计就会被彻底遗忘。
姜遗光问:“既然如此,乌龙山上那座坟墓和阵法,和双面佛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了笑,却没提阵法,而是说起了那座坟。
“姜公子,敢问您可有在地下密室中看见墙上刻的名字?”
姜遗光点点头,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瞪大眼睛:“你是说……”
那人点头:“对,那些名字……就是被献上做成人皮唐卡的那些人,或是人骨法器,或是人皮鼓,还有些则是做成了两面灵童。”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反而沈长白神色轻松,丝毫不以为意。
“不是说乌龙山上有古墓吗?既然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怎么也称不上古墓吧?”沈长白慢条斯理道,“更何况,我还听说那座阵法可是很久以前就流传在江湖中。”
那人不慌不忙道:“确实如此。”
“当初这些人也不知乌龙山上有古墓,那时什么说法都有,大家都想着修炼成仙成佛,故而也有种生基说法传来。乌龙山上的鬼哭林被当地一些神婆说是龙脉的点睛之处,于是那些人就在古墓之上又建了一座古墓。”
他对姜遗光道:“你当时进的那间密室并非近卫们所说的古墓。真正密室在山底下。”
至于为什么有江湖门派卷入其中,他们还在查。
江湖门派和当地的老百姓又不一样,皇当今陛下登基后,将整片武林拆的七零八落,使他们再也不能和朝廷作对,不可“侠以武犯禁”。但这样做也有弊端,不少江湖秘籍都消失在了长达十几年的纷乱中。
于是现在也没人明白阵法来自于哪门哪派。
至于王洛?
她早就不见踪影了。
姜遗光私下里把王洛和洛妄的事儿告诉给了近卫,但可惜他们也没查出来。
所以……种生基,依旧是个谜。真正古墓的主人是谁,也不清楚。
一口气听完了这么多事,真有一种吃东西吃饱了的感觉。他们都不觉得饿,心底有些隐隐约约的诡异的兴奋。
此事算初初告一段落。
等近卫们离开后,他们又谈论了一会儿,也各自散去。
姜遗光终于可以着手办自己的事儿了。
他先是去了李芥家中一趟。
主人不在了,剩下的“仆人”们将宅子打扫得很干净,挂上的白还没摘下。不过这大雪天,摘不摘都是处处白素。
他看过后,又去李芥坟头上了香,烧些纸钱。之后就是黎恪、还有黎三娘。
而后,他去探望了一下兰姑。
兰姑现在很不好,入镜人很少生病,有些病痛也很快自己好了。当初状元游街日,她不知为何从天而降砸在贺道元身上,两人都受了重伤。这么多天过去听说贺道元都醒了,她本该大好的,却依旧满面憔悴。
不必看大夫也能瞧出来,这是心病。
她对姜遗光也并不热络,再没有当初下江南时带着温婉笑意揶揄的模样。
她也对姜遗光说起了一件怪事。
许多天前,她不断收到一封信。
寄信那人要找黎三娘,不知为什么寄到了她这里。兰姑给他回信说三娘已死,可那人却依旧寄信来,且信上的地址飞快地接近京城。
“那时候我就知道,恐怕是鬼来信吧。”兰姑苍白的面上噙着笑,“京城中那么多入镜人,它竟然也敢上京。”
姜遗光问:“它已经来了吗?”
兰姑摇摇头,手里把玩着那面冰冷的山海镜:“没有,我一直在家里等着呢,别说鬼了,连人影也没见着一个。”
姜遗光道:“不来岂不是更好,何苦要自己收鬼。”
兰姑继续摇摇头:“我想的可不是这个。”
她道:“当初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却被凭空扔在了大街上。至今都没明白为什么。而在这之前,我也碰见过一二小鬼。”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它不进京城来?”兰姑语气轻柔,“明明京城中也有鬼怪,不是吗?为什么独独它不进来?”
“是在等着什么时机?还是……京城外有什么东西,让它进不来?”
姜遗光沉吟片刻,道:“所以,你想出京看看?”
兰姑点点头,忽而一笑,这笑意中竟带了些黎三娘的飒气:“它都说要找上门来了,我又怎能让它空手而归?”
姜遗光默默注视她良久,问:“兰姑,你是不是想要去三娘的家乡看看?”
兰姑一怔:“你怎么知道?”
姜遗光说:“我猜的。”
兰姑才道:“是,我的确想去看看……顺便瞧瞧能不能把三娘的魂魄引过去。”
“我也打听到,你又入了两次镜。”兰姑盯着姜遗光的眼睛,声音又柔又缓慢,像一条徐徐抽出的长长绸带,“镜中,有你们父母的魂魄?”
虽是问话,口吻却笃定。
姜遗光点点头。
“我就想着,入镜人死后应该也有魂魄。到时我带着她扶棺回乡,总能将她的魂魄引回去吧?”
她见姜遗光不答话,自言自语起来。
她也早就不想活了。
还好,她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牵挂的,即便京中有好友,可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也罢,谁不是孤身一人呢?谁不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又赤条条离去?
兰姑进屋把那一沓信找出来,放在姜遗光面前:“我也不知我能不能去,如果我去了,恐怕也来不及和你说一声。这些信就给你了,你要看也好,要把它烧了、丢了,也随意。”
“你和近卫那边说过了吗?”姜遗光指指这些信。
兰姑:“没说,我只告诉了你,你和他们说也行。”
和兰姑告别后,姜遗光终于回到了园子里。
凌烛又和他提了一件大事。
容楚岚死在了边关,她在那边认了一个义妹,到时这位义妹扶棺进京,他们作为好友最好去看看这位义妹,方便日后多照拂一二。
凌烛说完就看到姜遗光有些疑惑的眼神,一拍脑袋:“哦,对了,那个时候你不在京城,你也没听说过。”
接着他就飞快的说了一遍容楚岚的事,包括容家家中奇怪的鬼婴、离奇死亡的堂嫂,还有边关战事爆发后容楚岚主动请缨。
当然,最后一件事只有入镜人们自己清楚内情。
其他人都以为容楚岚像曾经那位花木兰一样代父出征,也听说容家大小姐战死边关一事。
容家满门忠烈啊!那些曾传过容楚岚闲话的人都改口称赞起来。
“边关战事……”姜遗光慢慢道,“她该召来多少鬼魂……”
“同去的那几个也没了,按近卫们的说法,会给他们记一笔功,他们的家里也能得到照应。”
凌烛是特地避开沈长白跟姜遗光说这话的。
他知道沈长白那人,嘴皮子不饶人,姜遗光不会说什么恶毒的话,换做沈长白,听了容楚岚的事后,估计不仅不会怜惜,还会翻着白眼嘲笑容楚岚愚蠢了。
沈长白聪明是聪明,可他那股张狂劲儿,让凌烛实在有些受不了。
果然,姜遗光露出些许哀伤之色。
“都走了……”他轻轻叹口气,“一年不到,这么多人都离开了。”
凌烛也沉默下来。
“他们走了,我们的日子总得过。”凌烛对他说,“实不相瞒,我可是在你身上押注了,你可得活得长久些,最好比我要久。”否则,他也难坚持下去啊……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总免不了让人感伤畏惧。到现在,身边熟悉的人,也就剩一个姜遗光了。
就连唐垚,也在黎恪那件事后不久入镜,死在了镜中。当然,对外说法是他得了风寒。
至于沈长白……对方和他不是一路人,凌烛和他在一快总要避些锋芒,实在不痛快。当然,这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他轻易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
三日后,容楚岚义妹季薇——现改名叫容楚薇的小女孩,扶棺进京。
京城中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大家伙都忙着准备过年,都快把在边关的容楚岚给忘了。
这时陛下却突然降下恩典,赐给容楚岚堂兄容楚毅爵位,可传三代,允其回京。并并封容楚岚义妹容楚薇为县主,封号:安平。
一时间,容家炙手可热。
这让那些和容楚岚有点交情的入镜人都不敢凑上去了,显得他们贪图容家似的,不约而同决定暗中看看,等容家的风头过去后再上门拜访。
有不少入镜人私底下护着,有陛下明面上捧着,有近卫看着,容楚薇总算在京城中站稳了脚跟。
她自称位卑功弱,都是靠沾了义姐的功劳,能得一个封号已是天大的造化,就不必再兴师动众建县主府了。
陛下听后,大为感动,亲自为容家写下匾额。
有了这块御笔匾额,那些人不敢再乱闯容家。
其他入镜人听后也松了口气。
沈长白在园子里嘲笑道:“人都死了,自然要赏些恩德,不然其他的人寒心了不干事怎么办?”
说完他又狠狠道:“我可没听说过容楚岚还活着的时候他给了多大的赏赐,那时容楚岚为一点小事到处求人,陛下就跟不知道一样。”
“也是,陛下日理万机,哪里会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入镜人名声被败坏呢?”
“等一条忠心的好狗死了,往他面前堆上成山的肉骨头,才能叫其他的好狗继续忠心护主啊……”
他说的越来越不像样。姜遗光翻过一页书,没搭理他,淡淡道:“你喝多了。”
沈长白立刻掀起袖子闻,叫道:“你这什么鼻子?我可只在昨天喝了半壶,你怎么闻出来的?”
他刚骂过其他人是狗,这会儿又说姜遗光的鼻子,后者很确定他就是在暗喻什么,没搭理,继续翻书,他看的很快,一盏茶时间就能翻完厚厚一本。
沈长白闲得长毛,这些书他早就看过了,提不起兴趣。姜遗光不搭理他,他反而来劲了,凑上去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和我说说话,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可比书里的多。”
姜遗光撩起眼皮子瞥他一眼,继续翻书。
没一会儿那厚厚一本就被他翻完了,放回书架,又抽出来一本。
“得——招来个书呆子。”沈长白拖长音,阴阳怪气。
姜遗光不动如山。
从前他可看不到这么多古籍,而且,经过近卫们提点,他才惊觉古籍中有这样多的怪异之事。
那些……全都是诡异,被埋没在历史中,被人遗忘。从中活下来的人不敢、也不能直接记叙,只敢隐晦地在只言片语中暗示其中古怪。
可惜,世人看不懂,他们惊叹于前人妙笔所作锦绣文章,叹服诗词歌赋中的壮志豪情。
他们不会知道,字里行间都是书写之人恐惧惊异的绝望。
姜遗光正在看一本名叫《酉阳杂俎》的小说,也不是原版,而是本朝不知道哪个人对《酉阳杂俎》的注解。
这本小说出自唐朝段成式,民间亦有流传,但《酉阳杂俎》中的故事不少都带有诡异色彩,且诡异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地步,并不为大众所喜爱,所以印得不多。
邬大人派了个手下在他身边,那手下就提点他可以看看这本《酉阳杂俎》,书里许多事应当是真的,段成式本人恐怕经历了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写下来。
这本书在前朝属于禁书。
前朝好几个皇帝深知山海镜古怪,为免神怪之说动摇民心,都下令民间不得私自印刷、售卖此类书籍。
似《聊斋志异》《酉阳杂俎》《神异经》《博异志》等等书籍皆在此列,甚至连《山海经》也成了禁书,一旦被发现书店有售卖,轻则抄家,重则流放砍头。
不过越是禁什么老百姓越想看什么,书店不敢卖,总有人私下流传。传着传着就传到了新朝。
等改朝换代后,大赦天下,开国皇帝大开海禁、废除文字狱,鼓励民间书铺印刷百书。这些书才慢慢冒出来。
本朝皇帝又不一样,他们宁愿让入镜人多读、多看些这类文章,到时入镜才不会乱了阵脚。
姜遗光正好翻阅到《酉阳杂俎》第十卷 的物异篇,里面写到了一个神物——秦王照骨镜。
“秦镜,舞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余,照人五藏,秦皇世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
秦王照骨镜,据说能让人在镜中照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后面有注解,笔者谈及该神物不知是否真实,后又有对照骨镜一事的感想。
上古之时,人们以水为镜,照出自己的模样。及至殷商,开始以青铜铸物,铜镜应运而生。殷商本就是崇尚鬼神的朝代,人们对这类能照出自己影像的事物总带有几分遐想。后来各朝各代也有关于镜的神异之说。
譬如那句广为流传的唐太宗之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后面还有一句,为免引起物议,没有流传开,只有历朝历代皇室及少数入镜人才能看见太宗不知以什么心情留下的一句:
——“以山海为镜,可见鬼神。”
沈长白一看就笑了。
“什么秦王照骨镜,都是假的吧?”沈长白道,“山海镜既是镜子也是一扇门,我可不相信有什么镜子能够透过人皮直接照到人五脏六腑。”
他在一旁说个没完:“真有这样的镜子,早就被各代皇帝取出来了。”
山海镜始终是朝廷心腹大患,若世间真有神镜,他可不信这些人都会老老实实守着不去找。就像当今陛下,他可不是什么瓷盒的人,真要有这种镜子,他早就命人去翻了。
姜遗光随口打发他:“不论真假,我看看也是好的。”
“再说,世间既有山海镜,为什么不能有个秦王照骨镜?”
沈长白见他终于回话,凑得更近一点,拿了另一本书哗啦啦翻动,后者却又变回了之前哑巴模样,不说不笑不搭理,任凭沈长白在一边把每本书都批得一文不值,松子壳洒了一地。
到了下午,姜遗光就去习武了。
外面的演武场结了冰,不方便,换到一间空荡大房间,一进去就是空旷的冷气扑面而来。
他根骨极佳,是上好的习武苗子。可惜小时候没学过,现在年纪大了些,比不上自幼习武。
邬大人亲自来教。
她使得一手好剑法,单剑可以,双剑也可以,轻剑重剑长剑短剑皆在她手中如臂使指,灵活轻巧,剑光如虹。
没多久也有其他近卫来了,看服饰都属九皋卫中人,一边自己练武一边往他们这边瞄,试图偷师。偌大一间房顿时热闹了几分。
贪多嚼不烂,姜遗光只学了软剑一门,左右在镜中也带不了太多东西,软剑贴身方便携带。
邬大人就专门教他软剑。
他有个好处,就是看过一眼的东西都能记下并一模一样地使出来。邬大人不必再演示第二遍,见他剑法凌厉,身形轻巧,很是高兴,自觉得了个好徒弟,一张冷峻面庞笑得十分温和。
这时沈长白又来了。
他远远站在演武台边、房间角落里筒着手看热闹,贴身荷包里还装着一小包松子,时不时摸出一颗剥开,边吃边看。
他也习武,天赋也不错,只是比不上姜遗光那么好,加上习武时年纪也大了,比不上幼童,所以练得不算太好。
但他比姜遗光又多了不少经验,就站在边上指指点点说这里力道小了,那里没收住云云。
他还知道小声说话,但场上的人哪个耳朵不灵?不过沈长白这撩猫逗狗的脾性他们也清楚,邬大人没说话,那些近卫也不说什么。
沈长白继续嘀嘀咕咕。
教他练武时邬大人严格得很,今天却跟吃错药一样一个劲地夸。
邬大人早就看到这家伙来了,一眼扫过去,见他在一边站没站相,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眉头一皱,叫他过来。
沈长白最熟悉她这幅神情,见状不妙立刻要溜,没等他溜出门,肩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抓着肩膀身形腾空直接落在了演武台上,手里松子早就掉了,塞了一把剑。
“这么长时间不见,也让我看看你的剑法长进练了多少。”邬大人轻描淡写道,“你和他对打试试。”下巴对着姜遗光方向扬了扬。
都是入镜人,轻易死不了。
沈长白那张向来不可一世,带着张狂的脸终于一点点垮下来。
“真的要练吗?”他握着剑赔笑,“邬大人你既教我剑法,就算是我的师父,那小姜兄弟就是我的师弟,师弟才入门没几天,我以大欺小不太好吧?”
姜遗光默默站在一边,没说话,看上去乖巧极了。
邬大人满意地看他一眼,飞身啪一下直接踢飞了沈长白还要伸手进去摸松子吃的荷包,冷笑道:“你今天要么和他打,要么和我打,你自己选一个。”
沈长白嘴角不自然地蠕动两下,一看就是忍住了某些要骂出口的话,忍气吞声站在姜遗光身前。
“师弟,你我初次比试,放心吧,我会手下留情。”沈长白一本正经地开口。
说到手下留情时,他冲姜遗光挤眉弄眼,口型无声道:“让我几招,求你了!”
姜遗光瘫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双手比了个起手式,两把软剑柔韧如柳,轻飘飘如彩带一样垂在身前。
沈长白深吸口气,神情变得少见的凌厉,抬手,同样比出起手式,一双眼里的寒光和长剑相比不知哪个更锋锐。
周边人都放下了刀剑,分出一只眼睛看他俩。
然后不过二十招沈长白就被打倒了。
沈长白不可置信地望着姜遗光。
“师兄,承让。”姜遗光微微一笑,收剑把他拉起来,用非常小的声音轻声说,“你下回在我看书时少打扰我几次,我就听你的。”
沈长白更不可置信:“你就因为这点事记仇了?”
姜遗光没说话,轻轻笑了下。
“沈、长、白。”还没等他算账,邬大人抱胸站在一边,一字一顿微笑着叫出他的大名。
沈长白浑身一僵,僵硬地、慢慢地转过头去。
姜遗光对邬大人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师父,我先在边上自己练吗?”
“去吧。”邬大人笑眯眯放他走,再对上沈长白时,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起,慢慢来到他身前——眼中陡然迸发出杀气。
沈长白一抖。
事后,二人一同离去。
沈长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伤也不少,对入镜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实在是……实在是……
他愤愤道:“长恒,不是我说,你实在太不厚道了。”
姜遗光一脸无辜,微笑:“谁让你在我看书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说话?”
于是接下来沈长白再看到姜遗光看书时都硬生生忍住了凑上去的欲望,闲着没事干就去找凌烛、秦谨玉他们,或是约好去上街置办些年货,或是去庄子上玩。
姜遗光一直待在园子里哪都没去,即将过年的热闹喜庆的气氛并没有让他也跟着高兴起来,照旧每日雷打不动地上午看书,下午习武,晚上接着看书。
好在这回少了个沈长白在旁边聒噪,
一旬后,二人再次被邬大人叫去比武。
二人你来我往对打两百多招后,沈长白惜败于姜遗光,倒在地上不肯起。
后者微微喘气,额头冒出细密汗珠,似乎很吃力。看得沈长白先是感动,后来就慢慢感觉到了不对劲。
不是……这小子是不是装得太过头了?
他又看向邬大人,见站在一旁的邬大人脸再次一点点黑下来。
“沈、长、白——”邬大人微笑,对姜遗光微一点头示意他退下,狞笑道,“还学会串通了是吧?”
“站起来!和我打——”
姜遗光恭敬行礼退下。
不多时,身后传来沈长白的惨叫。
第354章
“贾家大少爷?他怎么也来了?”姜遗光奇怪地问。
得知是后来去单州的近卫们查到自己去了宋家村, 才顺藤摸瓜找上了贾家。
贾老爷已死,他一人死了也就罢了,却连累的单州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并死了,造成恐慌, 引发物议。报上去后, 朝廷那边判了个抄家。
罪名自然是贿赂上官, 勒索平民、强占百姓良田。朝廷对官员、乡贤大户屯田一事本就深恶痛绝,念在首恶已死,判贾家家产尽数充公后, 其他人该服役的服役,该坐牢的坐牢,女子也逃不过,一样要送去耕织园织布数年抵罪。
至于贾家还不懂事的孩童……他们也被带走了,十几年后, 他们就是新一批的近卫。
那些带有诅咒的银两也耗费心力找回大半,全都让银匠送去融了,等什么时候诅咒破解再把这些银子拿出来用。宋家庄也封了,寻常人不得进。
于是单州偌大的贾家就这样倒了, 单州的官儿也全都重新换了人做。整个单州原本要动荡好一阵子, 但是被这样从上到下全都换了一套人后,也迅速安定了下来。
“那位贾家大少爷倒是个聪明人, 他猜到了点东西。”和他闲聊的近卫笑着说起贾家事。
贾历文从姜遗光和来单州的那些人的神秘之处,联想到了朝廷。他猜到了,姜遗光是朝廷的人, 他也猜到, 朝廷可能早就知道鬼神一说,养了一批和鬼神打交道的人。
所以, 他主动提出做这方面的事,说“甘为家父赎罪”,请近卫们“物尽其用”。
“所以,他也成了入镜人,是吗?”姜遗光问。
那近卫笑道:“自然。”他得的镜子,就是李芥的那一面。
黎恪的镜子还封存着,就在这座园子里,还没挑到合适人选。
而且,为了让贾历文能更加心甘情愿,他们把镜子给对方、一切都告诉他后,让他自己去了宋家庄原址收取宋家人亡魂。
要是他能成功收魂并渡过第一重死劫,那才算真正的将功折罪,贾家其他人的服役就可以减三到五年不等。
如果他死了……就没什么好谈了。
姜遗光好奇地问:“他收鬼成功了吗?”
近卫说:“还没消息,恐怕还在找。”看他十分好奇便道,“若有进展,一定马上告诉公子。”
渡过第十重后,好处就是地位迅速提高,能使唤的人更多,能拿到的钱财也更多,不过这些对姜遗光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对能知道更多秘辛这条还更有兴趣些,像现在他就可以随意问起一些近卫们秘密处理的事,还能看到更多隐秘的古籍。
贾家和宋家村那边的事已经被近卫们揽过去,又因为他母亲的缘故,宋家村被看得很严,姜遗光这时候不便再添一瓢油插手,他就和近卫提了,自己想去看一看母亲当年留下的卷宗。
近卫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回却不是蒙眼捂耳带他去什么秘密的藏书阁,而是直接让人把宋钰的十五本卷宗全都带过来,高高地摞在房间书案上,散发出尘封多年的旧书墨味儿。
“这些都是原版的,宋夫人是头一个渡过十五重戒的人,渡过第十重后的入镜人都要看她的卷宗。”
只不过书翻来翻去容易破损,于是那些入镜人看的都是后来新印刷的。姜遗光身份特殊,他看到的是原来那版,想来他也不至于把自己母亲的卷宗弄坏。
仆人又送上一盏茶,行礼退下。
只留姜遗光一人在屋内,对着透进白雪明光的窗户,翻开了书卷。
第一本卷宗前还加了一册关于宋钰的别册,专门介绍此人,姓名、年龄、家世、喜好、性情、入镜原因等等全都记在了上面,比他这个亲生儿子了解的都更详细——姜怀尧只说过他母亲姓名和家乡,其余便再没提过。
从别册上了解到,宋钰的入镜也是个意外。
她生来聪慧,不甘心待在宋家村里就为了嫁人,所以又是读书又是卖话本,后来还开始做生意。几十年前皇帝刚登基,天下还有些不太平,四处有宵小作乱,她却凭借女子之身成功做上了茶叶生意,甚至在京城开了酒楼、书肆,生意极好。
但京城中遍地都是皇亲贵族,宋钰长得好,又搂着摇钱树,有不少人对她动了心思。其中就有个和皇室有些关系的贵族子弟,几次求娶不成,设下圈套污蔑酒楼有问题,几次三番被宋钰化解后,那贵族子弟怀恨在心。
宋钰只能想办法寻求庇佑,可当时没什么人帮她,要么是看热闹的要么是贪图她好颜色的,她又不想轻易许了终身,只能勉力周旋。
后来年轻天子微服出巡时偶然进了这家酒楼,他故意打扮得平常,宋钰却看出此人身份不简单,命人好生招待,底下说书先生也换了最精彩的几折故事来说。
陛下果然成了常客。
偏生几次后这时又有人来闹事,还要把这间酒楼往窝藏反贼的罪名上靠。当时陛下也在,被楼底下的官兵们一齐喝了出来,还被那贵族子弟以为是宋钰的姘头,十分不客气。
宋钰就这样知道了那位贵人的身份。
她和陛下并无情谊,但陛下见此人聪慧,女子孤身在世不易,才问她要不要走一条更艰苦的路。
于是,宋钰就这么入了镜。
她第一次入镜,成了一户人家的婢女。
这户人家的家主,他娶了妻子,纳了三房妾,妻贤妾美,膝下好几个孩子,也是孝顺懂事的。一家人十分和乐。
但最近他的行为十分奇怪,脸色越来越苍白发青,身上出现奇怪的青色、褐色的斑。夫人和妾室也不好过,整日十分惊慌失措,惶惶然不可终日。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早就死了。
当初,夫人和排行第三的妾室本为闺中好友,又有些隐秘的磨镜之好。夫人不愿意成婚,是这男主人强娶了来,娶来后先是温柔小意了一阵子,结果转头又纳了新人。
夫人在这时怀了孩子,也没见他回心转意,反而把另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接进府。
那个女人虽然是妾,可她生下这个孩子,那就是长子!庶长子前面有个庶,那也是长啊!到时家产岂不是要分一半多出去?
夫人不在意丈夫宠爱哪个,但她恨极了对方竟弄个庶长子出来。她去寺里拜佛散心,闺中好友前来探望——她家道中落,原本家里定下的婚约对方也毁约了,囊中羞涩下,不得不请求她的帮助。
夫人就支了一笔银子给她,时时接济,见好友与自己分离后更加憔悴,不免心生爱怜。恰巧丈夫外出。夫人就带着好友在庄子上日日同吃同睡,如夫妻一般。
但很快被回来的丈夫发现了。
丈夫起先生气,后来见夫人的这位好友颜色不俗,又动了心思,没几日把她也纳了来。他自认为这两人嫁了同一个丈夫,她们彼此皆又有爱意,定然是妻妾和睦的。
但他改不了本性,把人纳进来后,因认为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人,非打即骂,那小妾很快又憔悴下去,加之生了庶长子的那房妾整日在夫人面前耀武扬威。
两人处境越来越糟,一合计,便把丈夫请了来,整治席面温声劝酒,等丈夫喝醉以后,用被子把人慢慢捂死了。
她们亲眼看见人没气的,心跳脉搏都停了,身体也渐渐凉下去。二女商议后,决定就守着尸体过一夜,第二天再假装才发现丈夫已死。
但谁知天亮以后,那个脸已经发青的男人……他又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好像忘了自己已死,也根本不知道谁害了他。他照旧对家里人呼来喝去,对夫人和妾室喜欢了就宠爱一二,惹恼了抬脚便踹。
夫人和妾室慌急了,也不敢提醒。
任由男人一天天苍白腐烂下去,身上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家中蝇虫也渐渐多起来。
她们不敢让男人照镜子,不敢让他看水面,全家上下咬死了不能让他发现自己已死。然夫人又有心结,盖因丈夫之前说了要把家产一分为三,嫡子拿四成,庶长子拿四成,剩下两成才是底下的孩子们。
她想趁这时机让丈夫重新写下契书,重分家产。
其他入镜人就想办法替夫人解决了契书——她能模仿人写字,能把字迹写得和原主一模一样,又偷来了章盖上。
宋钰却发现了不对劲。
她当时不过第一次入镜,其他人最少两三次多的也有四五次。她一个人反对没什么用,便狠下心来直接弄来迷药把其他人药倒,又把那契书给烧了,印章也偷走了。
他们又不是来镜里当青天大老爷的,谁可怜就要帮谁。是!镜里的夫人与妾室的确无辜,可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他们是来平息怨气,不是来申冤的。幻境背后的主人是谁,他们就要帮谁。
如果真按目前看到的情形,妾室和夫人联合起来杀了丈夫,那这执念的主人必不可能是妾室或夫人。
很有可能……这是那个被害死的丈夫的怨念。
她仿着字迹重新写了一封契书,并以卑告尊,去衙门状告夫人和妾室,打了几十大板后,于公堂上替老爷申冤。
夫人和妾室万万没想到会被最贴身的丫鬟出卖,官府来查,查明后将二人下狱,家产也按照当时的律法分配给家主的孩子们。
这重死劫就算过了。
姜遗光翻完了第一卷 。
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
宋钰绝不会被眼前情形迷惑,她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心软,只要是她认定的,她便不管背后有什么隐情,真真正正做到了理智行事。
这样一个人,真的有那些话本上或其他寻常人家中的所谓母爱吗?她真的是因为和父亲感情深厚,才想要不顾入镜人的身份生下一个孩子?
更何况……
犹如一道闪电在脑海里窜过,姜遗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脸上那些刻骨的伤疤不过几日就好了,现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还只是他度过第十重死劫后的身体。等过了十五重,就真能算得上百病不侵了吧?
怎么会死于难产?
他接着往下翻。
第二卷 、第三卷……
老宅日夜鬼哭,甚至吓死了家中老太太。
入镜人来了后,追其缘由,原来是木匠当初盖房时,因主人家克扣钱财,心生恨意,在盖房时动了手脚,一有风吹便能生出鬼哭声响,后来这户主人家去找那木匠,却发现木匠在老太太死去后的三日内也离奇暴毙。
宋钰查清后,修好了房子,可房里还是会发出鬼哭声。宋钰了解到老太太生前最喜欢小孙子,便用木雕刻了她孙子的模样烧给她,这才安定下来。
宋钰还道,鬼魂心思难猜,如果木雕不成,她就只能把小孙子一并送下去了。
诸如此类事迹还有很多很多。
姜遗光看书极快,这回去放慢了速度,一卷一卷认真细看。越往后,那些死劫越发艰难诡异,完全突破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恐怖。
等他翻到最后一卷,也就是第十五重死劫后,午时已经过了。
他让人去邬大人那儿告了个假,今日不去练剑了,晚上他自然会温习剑招。
那仆人领命而去,姜遗光这才翻开了第十五卷 卷宗。
第十五重死劫,自是更加艰难。
这一回,宋钰成了镜中戍守边关的一个小兵。
边关战事频繁不断,一旦开战便死伤无数。她也不知道冤魂是哪一个,可能是大梁人,也可能是蛮族的鬼魂,更不知道那些鬼魂背后有什么样的心愿。
就算有,恐怕也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兵能够完成的。
当时和她入镜的,除了几个同样渡过第十重劫的入镜人外,还有一个姜怀尧。
姜怀尧刚好第十回。
两人早就互通了心意,已经成婚。这时宋钰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入镜后,她不得不以布缠腹不让自己腰身显出来。
战事告急,整日忙乱,他们作为士兵来来去去,根本没有时间去探寻什么鬼魂的怨念。他们只能通过服色、语言和样貌发觉自己这边是中原王朝,另一边就不知道是哪个草原部落。
其中一个入镜人想多打探一些,很快就被当成了细作拉出去砍头。
他们只需要上战场卖命就好,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宋钰拼命掩藏着自己女子身份,她在一次战事中显露出不俗的医术,又表明自己会读书认字,很快得到上级重用,成为营里的大夫。其他人也借着这个机会纷纷往上爬,试图多探寻一些。
大家都有意无意护着宋钰。
宋钰已经是第十五重了,再有三重,她就能得到镜子背后的秘密。到时,他们也能得利。
一行人在镜子里待了很久很久,久到经历了不下十次攻城战,每天睁开眼就要冲出去跟着打仗,傍晚要把那些人的尸体全部带回来,缺胳膊少腿的看能不能缝好,不行的就直接挖个坑一起烧了。
一次打仗,让他们见到了比以往十几重死劫还要多的尸体,到最后几乎人人都麻木了。但好处是,他们在军中总算混出了头,知道了一点上面的消息。
据说,蛮族首领给中原人出了一道题,写在羊皮纸上送了过来。
能答出这道题,他们才肯撤兵,答不出来,他们就会每天都来开战,一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
所有入境人都知道,这恐怕就是这场死劫的关窍了,只要他们能够答出这道题,就可以离开。
又用了七八天,还是宋钰打探到了那道题。
非常奇怪的一道术数题。
宋钰能做生意,自然是学过术数的,也读过《孙子算经》《九章算术》等书,普通术数不在话下。
但这道题……实在奇怪。
“今有人羊同城,上有约莫三万许头,下有七万多足,问城中人羊各几何?”
宋钰在《孙子算法》中见过类似的题目,不过《孙子算法》里可不是什么人羊同城,而是雉兔同笼,鸡与兔关在笼子里,上数头数,下数足数,鸡有两足,兔有四足,借此算清数目。
平心而论,这道题如果给出了具体数目就不难。可题里压根就没给准确的数,三万许……七万多……谁知道是多少?
守城将领怀疑他说的就是他们守着的这座城。
原因无他,因为这座城中算上百姓和驻军正好三万多人,具体是多少将领不肯说,这属于机密。
至于城里有多少只羊,那就更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总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把羊搜集出来数一数吧?
入镜人们各自出主意,让将领关闭城门,这段时间禁止人进出,再用重金让所有家中养羊的把羊交出来,再把羊全部杀了吃了,这样就能解决了。
但这法子也有难度,其一,那将领根本不听他们的话。
其二,蛮族人每天都来打,每天都要出城迎战。城里的士兵越来越少,每天都有变化,根本不可能关城门不进出。
后来,还是宋钰想的办法。
她那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制作人皮面具,做出两张后,又等他们彻底熟悉了将军的言行举止。
她和姜怀尧悄悄潜进将军的营帐,把人杀了。姜怀尧伪装成了那个将军,而那个将军则顶着姜怀尧的脸被当做行刺的细作丢了出去。
之后,他们就借着搜查细作的名义关了城门,令手下人彻查城中百姓户籍数目,同时散步有蛮族通过羊腹传递消息的流言,让底下人把城中所有养的羊全都收了来,让手底下人放开了吃。
有商人见有利可图,想要从城外运羊过来,全都被拒绝了,城门不许再放羊入内。
而蛮族每天上门来打,他们也想了办法。
每天调五千兵马出城迎战,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一天仗打下来,不论还剩多少,都只让一千人入城,其余人就地在城外扎营。头两天剩下不足一千人,他们便直接在城外扎营,不必进来,后来在城外扎营的人越来越多,逃兵也越来越多。
但他们不在乎,他们不管。
只要答出这道题,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镜中的这些战死的人,生前可能是边关的士兵,可能是边疆百姓。如果他们还活着,入镜人们自然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可现在……这是幻境,他们早就死了,还在乎这么多干什么?
花了好几日排查,确认城里的确一只羊也没有了,城中剩下的人数量也查清楚了。
可……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城中剩下所有的人,包括在城外扎营的那些士兵,满打满算也不到三万人,还差好几千个。
这样一来,就和题目完全不符。
于是……宋钰做了个更大胆的决定。
她要求士兵们把战死的那些人尸首带回城中,要完好的。
当然她肯定不会直接这么跟士兵说。她用的理由是想让这些战士们落叶归根,到时把他们的尸首送回家乡好好安葬,也算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那些士兵们整日征战之余,还要往回运尸体,早就疲累不堪。运了好几日,终于把三万这个数字凑够了。
不论怎么算,怎么查,都确认数字无误后。宋钰开城门让扎营的士兵们进来,关上了城门。
要想这一回应当是无误了,可……跟着打开的城门一道混进来的,还有蛮族的人。
早就有士兵心生不满,被敌军买通,运尸时让这些人穿上他们士兵的衣服混在死人堆里被送了进来。
进城时排查活人严格,查死人就轻轻放过,只扫了一眼,数清楚有多少,然后就不管了。
但……他们的答案是错的。
写下答案的那入镜人当场暴毙,他们就知道,这还不是真正的答案。
宋钰后来也提到,当时她就知道糟糕了。
她不是不清楚那些士兵的疲累,她也知道很多士兵心生怀疑,可她只想着自己等人能够尽快出去,并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城中人,战争输赢与否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时她很清楚,一切都完了。
如果她是敌人,见到自己开门放人进来,会怎么做?
自然是混进来。
那些尸体中,有不少蛮族的活人。
放人入城的第三天,还没等他们再度排查清楚,城中大乱。
姜怀尧的伪装被拆穿,入镜人们不得不再度混入人群中伪装起来。
但好在宋钰又做了好几张人皮面具,几个入镜人都戴上,混在了人群中。
城里太乱了,他们不敢也不能暴露身份。
他们带着那张写了题目的羊皮纸到处逃,但蛮族人也在找那张羊皮纸,他们带了不少猎犬,能够闻出味道。入镜人们藏在身上也不够。
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入镜人把羊皮纸包上羊肠吞了下去。等他们潜藏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时,再拉着那根线把羊皮纸扯了出来。
中原士兵们失去了将军,上头几个副将军、统领之间打得不可开交,很快,蛮族人就占领了这座城。
他们也被当做俘虏抓了起来,这时宋钰女子身份就暴露了。
那些人原本要拿她取乐享用,但她的脸丑陋不堪——宋钰在被捉之前先划花了自己的脸。蛮族人看到她肚腹隆起,知道怀了身孕,他们以为宋钰和将军有关系,腹中胎儿很可能是将军的,便想活剖出来。
宋钰就道这时胎儿还没长齐,不如等七八个月了再剖,她能说会道,竟真的让自己等人被放过,关在牢里。而后蛮族某个首领中了毒箭,宋钰自告奋勇救下他,总算保住了性命。
她也终于知道了那道题是什么意思。
在占据这座城之前,蛮族人还占领了一座城。
那时是初春。
上一年的秋冬,气候十分恶劣,水草不丰,又十分严寒。他们的牛羊大批大批被冻死,他们的孩子因为饥饿整日在营帐里啼哭,却得不到一点乳汁的喂养。
他们把冻死的那批牛羊吃掉以后,新生的牛羊没能长大,一并冻死。等都吃完了,他们也开始挨饿。
然后,他们就开始进攻中原王朝的边关城市。
听说这些中原人生活得很好,不必牧马放羊也能衣食无忧,听说中原人的大王住在金银堆砌的王宫,窗户都是宝石镶嵌的。而他们的大王,却也只能和他们一样挨饿。
攻入边关后,这些饿极了的人一下就把城里的粮食都吃光了。
然后……
他们开始吃“两脚羊”。
食人之事自古有之,每逢大灾难,百姓过不下去,就会发生易子而食的惨案。
《史记》《本草纲目》中,也有食人之法。
所以……那道题问人羊各几何,其实,在他们眼里,中原人算不上人,不过两脚羊罢了。
这道题真正的答案,是蛮族人和中原人各有多少。
后来,那第十五重死劫,只有宋钰和姜怀尧成功活了下来。其他几个入镜人也不幸成了两脚羊。
姜遗光看完后,坐在原地许久,将书卷合上。
他对镜中的事倒不是很在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只注意到一点。
第十五重死劫入镜的时间关头,宋钰身孕四个月左右。
她出镜后又过了好几个月,生下了自己。
入镜人身边近卫极多,不仅有看守的,也有侍奉的,全都是近卫的眼线,就算姜怀尧想蒙骗过去也难,更不用以入镜人身份带着孩子离去。
所以,姜怀尧为什么能离开京城在离京城不过一日之遥的柳平城?这么多年,就没有近卫来找过他吗?
只有一种可能——他得到了陛下的默许。
皇帝必然是知情的。
……为什么他会同意?
姜遗光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以往对那位九五至尊的猜测,可能不太准确。而自己得到山海镜的背后,必然有更大的隐情。
书卷看完就让人收起来了。
姜遗光不怎么出门,继续过上了和以往一样读书、习武的日子。还是凌烛又来找他,告诉他京城最近热闹起来了。
有两件喜事。
其一,陛下下旨,太子明年正月迎娶太子妃李氏。
太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他前头有几个哥哥,只是都夭折了,这才让他成了长子。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一直没有娶妻,底下几个弟弟成婚晚,可好几个也已有了皇子妃。
不像他,虽然东宫里已有两位侧妃,也有了几个庶子,可没有娶正妻,那就不算成家。
太子成亲无疑是一桩大事,许多商人更热烈地往京城涌来,连凌烛回家后家里人都说最近京城里瞧着热闹了许多。
其二,边关捷报传来,军队大胜而归。
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蛮族接连败退,收回被占领的十四城,还打到了敌营之中,伤敌数万,活捉蛮夷贵族、俘虏、奴隶共数千人,只可惜让几位台吉跑了,不过就算跑了也不成气候。
凌烛说着,感慨地笑了下,摇头叹道:“现在他们才敢把捷报送来……”不就是想吞掉容楚岚在其中的功劳吗?
现在京里只知道容楚岚战死,却不知她做了什么,还有不少人眼红呢,说哪家没有战死的?姓容的就更高贵?
容将军没了,容家就算得了陛下撑腰也眼看着不行了,那些人……就算猜到容楚岚可能在其中做了什么,又哪里会把功劳让出去?
好在陛下赏赐了爵位下去。
比起虚名,实实在在的爵位才是真的。
大梁兵力强盛,真和那些蛮族打起来自然不会败,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赢得如此轻易。凌烛也不是不明白,以厉鬼为刀,可斩敌军成千上万。用几个入镜人的命,能换来大梁万千将士的性命,怎么看都很划算。
恐怕容楚岚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
想起那个英气明媚的女子,凌烛心中酸涩,复杂不已。
都没了,全都走了……
姜遗光跟着轻轻叹了一声,问道:“容姑娘的那位义妹如何了?”
凌烛想了下,道:“我还没见过,听说是个和容姑娘性子十分像的女孩,脾气有点硬,也不坏。”性子软容易受欺负,更何况她经历战事,全家死绝,再软和的人也要立起来了。
他说:“正好快过年了,年前去走动走动?”
姜遗光无所谓,答应下来。
让人准备了年礼,递了帖子去,很快帖子就被送回来,道容姑娘请他们三日后过去。
沈长白又来了。
他好像开了天眼,姜遗光一放下书他就跑出来,说什么都要把他们两人拐出去玩。听说他们打算给容楚薇送点年礼,更来劲。
“礼物当然得自己挑才算诚心诚意,还有长恒,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在园子里憋了那么久,总得出来走走不是?年关将至,这大好街景不出来看看不是可惜了吗?”
姜遗光幽幽道:“分明是你自己想出来玩。”
凌烛跟着点头。
沈长白这个人狂得厉害,他轻易不敢沾,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姜遗光似乎突然间压了对方一头。他就乐得看戏了。
沈长白咳一声:“出都出来了,何必计较这么多?”说着手中折扇啪一声合上,指向远处隔了一条街也能看见的高楼,“走走走,去那儿看看,听说珍宝阁新出了不少西域珍品。”
凌烛心道西域哪里有什么珍品,不过还是被拉去了,姜遗光是根本无所谓,于是三人一道穿过人流往那儿走。
今日不巧,珍宝阁外整整齐齐站了几十个侍卫,那一片都清空了,沈长白个头高,伸长脖子看过去,见里面又有一辆极大的镶金黄边的马车在外头,边上候着穿了短袄披着斗篷的婢女,连婢女都捧着手炉,一看就是有贵客到静店了,寻常人不能进去。
“得,扫兴。”沈长白撇撇嘴,“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正说话,里面传来骚动,那些侍卫也陡然提起精神抬起头目不斜视,就连踢踢踏踏的马也收了鼻息,十分通人性地看着店门口方向。
姜遗光刚要走又被沈长白捉住袖子:“哎哎哎别急,先看看那是谁。”
两边早就设下步幛,地上铺了毛皮毯,一路从店门口到马车旁。沈长白还是眼尖地看见婢女从店中扶出来一位满身华贵的女子,两边有人高举撑着伞,以免飘落的小雪花沾湿她的衣裳。
“有点像皇家的……”沈长白说,“就是不知是哪位宗室女。”
姜遗光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朱轮车……普通宗室女都不能用,非得有封号在身不可。
京城街道宽,左边车马道右边人行道,他们都站在人行路上等那列车队过去。
马车晃悠悠行走,两边各有侍卫骑马挡住,百姓纷纷避让。车里的人悄悄掀开帘,往外看了一眼。
旁边马匹行走间隙中,正巧和姜遗光对视上。
她连忙放下帘子,不敢再多看。
不过匆匆一瞥,姜遗光却记下了她的样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五官和朝阳公主有几分相似。
应当也是一位公主?
第355章
京城有数家珍宝阁, 沈长白带他们来的又是最大的一间,除却各色珍玩外,果然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宝物。
那些色泽艳丽许多、相较中原风格又有些奇异的饰物,还有嵌了大块或方形或圆形的绿松石、玛瑙等有些草原异族特色的屏风、灯笼, 长串的碧玉串……寻常人进来简直能晃花眼。
沈长白老毛病犯了, 又开始挑三拣四, 这个嫌成色不好那个挑剔花色不对,害的跟在身后趋奉的一贯能说会道的小二都忍不住开始抹汗。还是凌烛看他脸上笑都僵了,让他先退下, 手肘轻轻一顶沈长白:“何必难为人呢?”
小二如释重负退下,围在其他人周围献殷勤。
沈长白啧一声,“就你喜欢装好人。”也不打算把那人叫回来,筒着手东看西看,就见一旁姜遗光同样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倒没挑剔, 但不管看什么都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家没什么能看得上眼的。
“别说我,他不也是?”沈长白一努嘴。
两人正说话,姜遗光忽然指着一样东西对小二说:“劳驾, 把那个给我看看。”
凌烛和沈长白好奇地拐过去一看, 立即神色微变。
一排镶金边的唐卡,浓丽鲜艳, 上绘庄严佛像、或有千手观音,或是怒目金刚,金光耀耀, 光华威严。
陛下虽行禁佛之举, 却也没一口气赶尽杀绝,只打算徐徐图之。像佛珠、木鱼、淄衣这一类并不禁售。只是城中寺庙少了许多, 剩下的又被朝廷慢慢接手管辖,而各大书肆渐渐减少了印刷佛经的量。
这对商人来说是好事,市面上的货少了,他们能卖的就贵了。唐卡本就因其制作工艺而极其昂贵,又因为稀少,更是卖出了天价。
姜遗光点名要的那个又不太一样,和其他两个一比,多了些温润的色泽。
拿在手中,轻轻一抚,微一嗅闻,姜遗光发觉其手感果然不太对劲。
不是普通的丝绢,是人皮。人皮要剥下作画还要保留颜色,必得经过药水炮制。这幅唐卡熏过香,可香味之下,隐隐带着死人身上才有的腥味。
人皮唐卡竟然流到了这里来。
沈长白向来不正经的神色略略严肃几分。这几天他也知道了姜遗光的为人,可真称得上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根本不会多看这东西一眼。
所以……这唐卡恐怕有问题。
他们立马想到了前两天看见的人皮唐卡。
见小二看他伸手触碰,有点着急又不敢说的样子,姜遗光便道:“这个我要了。”买下来就可以随意处置。
一排陈列的唐卡当中本就缺了一个,想必是刚刚有客人拿走还没来得及从库房里取出替换上去。他指名要的那块就在被取走的一张旁边。姜遗光便又指着缺了的那一块问:“这里原先放着的,也和我手里的一样吗?”
小二点头哈腰,道他们店里的每一幅唐卡都是不一样的图,被买走的那幅和他手里的不一样。
但一问价格,只有这俩要贵上许多。唐卡本就昂贵,这两幅更是直接翻了一番。
问起来小二也不清楚,只说这俩收来时就更贵些,据说是材质不太一样。
凌烛从姜遗光手里接过去,小心地托在手中看,轻轻触碰,也摸到了人皮的触感。
他面色更奇异。
京城里的各大商铺背后多少都有朝廷的影子,怎么会让人皮唐卡流到这里来?近卫们也没发现吗?
不过一想也是,负责做生意的金蟾卫未必知道如何分辨唐卡,采买的人估计看它价格昂贵就收了。这些东西才摆出来没多久,其他懂这方面的近卫也不会天天往珍宝阁这个地方跑。
说话间,又两幅唐卡从库房里被搬出来,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托着托盘站在外边,等客人走了再赶紧把货补上。
凌烛忽然想到——上一个买走人皮唐卡的,恐怕就是他们刚刚看见的那位贵女。
那是谁?
皇宫里,三公主进了未央宫。
朝阳公主久病,其他人少不得来探望。三公主和朝阳关系不算特别亲近。她生得柔弱纤细,又是沉默的性子,和风风火火的朝阳公主总是说不到一处。
但不管怎样,宫里只有这么几位公主,身为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比旁人更亲近几分的。
下人通报后,三公主被引进了寝殿。朝阳公主靠坐在床头,长发未梳起,只松松挽了髻,面上施了些脂粉,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三公主坐下就说明来意,她见姐姐身体不好,今天出去买了些小玩意儿来。
朝阳公主含笑收下。她今日兴致不错,三公主也高兴,让人一样样摆上来看看。
“这是从哪里来的?”朝阳公主指着被宫女小心地托捧着的一幅唐卡。上面画了千手观音,观音慈悲含笑,身后手臂招展如一轮大日映于其后,灿烂生辉。一摆出来,整间寝殿似乎都亮了几分。
三公主笑道,正是京中最大的珍宝阁里寻来的好东西,据说是西边传来的。
朝阳公主越看越喜欢,伸手摸了摸,让人摆在房间里。
礼物送出去就是开了个好头,姐妹二人相谈甚欢,等宫女再托了药来请朝阳公主喝药,三公主自觉告退。
离开前,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似乎眼花了,她竟看到床上趴卧着一个大头娃娃?
再一看,又没了。原是桌上放着的一瓶花,错位间叫她看走了眼。
三公主失笑,只以为自己近来劳累才会眼花,回去可要好好休息。
常清园里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姜遗光掏钱把那幅唐卡买下来,回去后就和近卫们说了。
这幅人皮唐卡立刻被近卫们收走。他们要去查珍宝阁是从哪儿收来的画,上面会不会带着什么诅咒,另一幅又被卖到了什么地方等等。
不过这些就和他们三人没什么关系了。姜遗光出的银子也在他回房后就补给了他,甚至还添了一百两。
他们又买了些年礼,按着帖子上的时间登上容家门。
容楚毅未归,只有容楚薇在。
因赐下爵位,容楚薇又得了县主封号,整座容府都重新修整过。门口立着挂白绸花的石狮子,大门重新上过朱漆,再上面就是御笔匾额,匾额边又垂着白布,示意府上正有丧事。
就这样也不能抵御闻着容家热度汹涌而来的人群。他们上门时门口那条巷子还有不少马车在,管家带着下人客客气气把人请走,帖子礼物什么都送回去,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请回去大半,巷子后头却还是源源不断有人来。
沈长白骑在马上,心里冷笑,不过一群逐臭之蝇罢了,见着谁家要起来就凑过来分一杯羹,丧期还强行上门,脸都不要了。
他又望一眼那块匾额,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烛叫仆从穿过人群递了帖子到管家面前,送客的管家打开一见,连忙让人带他们走偏门进去。这大门口早就让人给堵了,他们现在要敢打开非得被人强闯进来不可。
少顷,他们终于见到了容楚薇。
容楚薇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小女孩,一脸稚气。因在边关吹着风沙长大,肌肤微黑,容貌并不出众,但其说话做事很有条理。听说他们是义姐的故交,亲自在门边迎接,又把人请到正厅坐下喝茶说话,丝毫不见拘谨。
凌烛问起,她便说起了容楚岚临终前的一些事。
容楚岚是病死的——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
她不知道这位义姐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带人偷偷离开,没几天又悄悄回来,然后就下令可以出兵了。出兵后,那些将士都发现这场仗好打了很多,敌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少了一大半,剩下那些吓破了胆,见着大梁军队就逃,所以很快就打了胜仗。
容楚岚回到月牙城后,又不见了好几天,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这次……容楚薇只等到了她的尸首。
她不知得了什么病,浑身是血躺在床上,边上有她的仆人看着。容楚薇让人喊大夫来,可大夫来了一看就说人已经不成了。
她当时就感觉天都塌了。
容楚薇扶棺进京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想了很多很多。
她不知道容楚岚做了什么,跟着容楚岚的那几个武功高手也不说,只说容姑娘做了大事。她不太明白大梁官制,只知道这位义姐是大将军的女儿,做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奖赏。
但是人已经没了,再多奖赏也拿不到。
后来,她就得到了县主之位,从二品,等同郡王之女,
她明白,是义姐换来了她的县主位子。有县主傍身,可保她一世无忧。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容楚薇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着边关发生的一切,她死去的家人,和认她为义妹又马上离去的姐姐。
月牙城风沙大,城外有成群的狼,他们出门都要带上弓箭和弯刀,以免被狼群叼走。月牙城也很贫苦,老天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水也要省着用。那里的人都爱说爱笑,没有那么多规矩。
京城多大啊……又干净又漂亮,吃的饼子里不会掺着沙,出门就是宽阔的街道,外面没有狼,也不必出去打猎,不用担心蛮族人虎视眈眈。京城里的女子也美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白皙又好看的女孩。
她在月牙城算是好看的,来到京城后,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县主的吉服穿在身上,上面镶着金线和珍珠,她却浑身不自在。那些人盯着她用扇子遮住嘴发笑,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嫉妒、嘲讽、漠视、贪婪……容楚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住在从未见过的漂亮的房子里,戴着她原来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昂贵的首饰,却每天都在想念那个小小的月牙城。
城外的风沙,夜里高悬的明月,都只能存在于梦中。
“姐姐还说,我在京中应该会遇到一位姓凌或姓姜的公子,就把这个东西给他们。”容楚薇平静地从荷包里取出一条手指长的竹筒,竹筒外用黄纸封了一圈,红线扎上。
“姐姐说的应该就是你们了。”容楚薇把东西递过去。
姐姐的故交和她一样好,不会和其他男人一样露出嫌弃的神情,还要自以为是装作君子一样凑上来。真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凌烛没伸手,而是以眼神示意姜遗光,后者旋即接过,收在自己暗袋中:“多谢。”
容楚薇露出个小小的笑:“不必客气。”
三人和一个小女孩也没什么好说的,送上礼物,回忆过容楚岚,说了些客套话就道别了。
容楚薇亲自送他们。
这时天色还早,三人急着先回了园子。
密封好的竹筒拆开,里面倒出一张卷好的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却只有几句普通问好的话。
“不对。”凌烛嗅了一下那张纸,道,“这需要浸水才能看见。”
容楚岚十分谨慎,就算这竹筒被人劫走,那人估计也想不到这层。
他把纸条放在桌面正中,提起旁边放的半温的茶壶缓缓倒出,纸条立刻漂起来,很快又被浸湿,沉下去贴着桌面。
上面原本写上的字迹被冲走褪得干干净净,白色的纸面渐渐又隐约浮现出新的字样,逐渐清晰。
一目十行看完,三人的眉头都皱起来。
容楚岚写道,她在边关以山海镜召出数千阴兵,发觉其中有一阴兵和二皇子长得一模一样,想起二皇子曾在剿匪时失踪,她怀疑宫里的二皇子有异。
事关重大,她担心告诉近卫后,失去了入镜人的近卫会被邪祟杀死,也担心那近卫被灭口,便将这事通过容楚薇转告给他们。
字迹浸水可见,但那张纸被水一泡立刻就泡烂了,拿细绵布来吸走桌上的水也只得到一团皱巴巴纸团,字迹完全看不清。
沈长白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上最近因为没刮胡子而冒出来的胡茬,慢慢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可能心里也有怨气吧?所以才半遮半掩地隐瞒。
不然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近卫?怕近卫被杀?这理由实在拙劣。近卫通过飞鹰传信立刻就能告知宫中,非要这样七拐八弯通过他们转述?
她挑的这两个人选也有意思。
凌烛是坚定的保皇党,忠心耿耿,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上报上去。
姜遗光又不一样,他只会先把这件事压下来当做自己的筹码,等需要时再亮出来。
所以,她是既想要上报朝廷,又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有意思……
不过现在凌烛既然看见了,姜遗光也不会瞒着了。果然什么事被凌烛掺和进来就会变得没趣。
想到这儿,沈长白暗暗瞪了凌烛一眼。
凌烛被瞪得莫名其妙,决定不要和这个半疯之人计较,和姜遗光商量道:“这件事不能隐瞒,虽说纸条毁了,不过我们都看见了,到时互相做个人证。”
沈长白呵呵笑:“什么看见了?你看见了吗?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他竟是完全不打算插手,溜溜哒哒就往门边跑。
凌烛被他一噎:“你这又是何必,难道隐瞒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沈长白步子已经迈到了门槛,摆摆手:“是没什么好处,可我掺和进去也没什么好处啊,我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着他一溜烟就跑了。
凌烛只能又看向姜遗光。
事关皇子,他一个人说恐怕不行,加上姜遗光还好些。姜遗光最近和那位九皋卫统领走得近,他可以将这个消息透给她。
不过他也不确定,以姜遗光这副万事不挂心的性子愿不愿意淌这趟浑水?
孰料姜遗光没等他问就痛快答应下来:“我今日下午练剑时,会同那位大人说的。”
就算没有这件事,姜遗光也会想尽办法接近皇宫。
接近那位……九五至尊。
下午练剑时,凌烛也跟去了,姜遗光就请邬大人到一边,三人聚在一起悄悄把事情告诉对方。
不仅包括容楚岚的传信,还有他们前几日买到的人皮唐卡,和那位很可能把唐卡买走的宗室贵女。
邬大人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我知道了。”她说,“你们做得很好,我会告知陛下。兹事体大,请二位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和凌烛恭敬答应。
邬大人接到消息后根本顾不上教习,随手抓了个人过来让他和姜遗光对招,自己马不停蹄进了宫。
似他们这样的身份都有些特权,事出情急时,可凭令牌直接进宫面圣。她去的不巧,陛下现在正在殿内不知见什么人,还需略等等。
她在茶水间背着手走来走去,心里有些焦急,又不能擅闯。大太监杜尝就守在门口,见她这幅眼睛都要飞进去的样子,亲自给她倒茶,笑眯眯道:“大人喝口茶暖暖身子。”
邬大人知道自己太心急了,缓了神色道谢后双手接过,只是眼睛还往门口瞄。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宫装,披着大红斗篷的年轻女子从殿门口出来。
茶水间等待的十几个宫女立刻迎上去,打伞的打伞,递手炉的递手炉。
邬大人飞快扫一眼,认出那是三公主,早已避到一旁,不让她看见自己。
九皋卫属暗职,轻易不现于人前。
杜尝一直端着笑,似乎没看见眼前这一幕似的,三公主看见杜尝在,同他又道过别,温声说了几句话,方才带着宫女离开。
邬大人这才闪身出来,杜尝引着她进殿。
不多时,她步履匆忙地出来,匆匆走了。
*
宫里发生了什么,邬大人如何与陛下说的,谁也不知道。凌烛和姜遗光不会去问,就当做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沈长白虽行事放肆,也不会贸然问。
邬大人从那日起就没出现过,换了位副统领教姜遗光习武。
一切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园子里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整日整日飘雪,一晃眼,年关将至,处处挂上了漂亮精致的灯笼,街上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是个好年,平平安安过去了,没什么大事儿发生。
凌烛回家去了,园子里只剩下姜遗光和沈长白这俩“无家可归”的入镜人。
姜遗光没离开过园子,只托了近卫回柳平城替自己给父母、祖父还有南夫子坟前上香。
没几日,又有人来,这回是专门找姜遗光的。
他身上的蛊虫自从王洛死后就再没发过,但留在身上到底不妙。姜遗光知道九皋卫和江湖有联系后,就托了那位邬大人寻找解蛊之法。她那时说皇城里本来有个人擅巫蛊之术,只是现在离开了,年前应该能回,她已经去了信,请那人来替他解蛊。
现在这人果然回来了。大概是得到了消息,一来就找上了常清园。
那是个看上去约莫三十来许,样貌普通,鼻阔唇厚的黝黑汉子,他生得高大,筋肉虬结,坐在那里就跟半座山头似的,只是嘴唇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
据他自己说,他出门是收毒虫去了。
他整日在外面跑,巴蜀、闽省、两湖两广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各地有各地的毒虫,毒性也不一样。他专门收了来制蛊。
姜遗光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闽省丁家村时听说的那件事——据说有人年年来收毒虫,不拘毒性强弱,只要是毒虫就收。
该不会就是他吧?
姜遗光问起他知不知道闽省的丁阿婆,那自称姓余名谯的男人果然笑道,他认识丁阿婆,只是有几年不见了,明年再去一趟闽省看看她。
姜遗光就和他聊起了丁阿婆的事儿,告知对方她的死讯。当然,他少不得把自己摘出去。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丁阿婆先起了恶意,意欲夺走他的山海镜。所以余谯虽感叹丁阿婆死得可惜,但也没说什么。
入他们这行的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丁阿婆已经算是幸运的,好歹活了这么多岁数呢。
余谯一眼就看出姜遗光身上种了蛊虫,母蛊还活着,但他身上的子蛊不知为什么失了气力一般。原本这样的应声虫蛊会在中蛊人体内胡乱窜行,但他身体里的蛊虫却老老实实待着。
这也是入镜人的特殊之处么?
余谯暗自心想,有一瞬间的眼热,但没敢表露出来。
他扒开对方眼皮看看,把脉、听心音,又挑着蛊虫在的地方捏了捏,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把蛊虫挑出来就行。
“原本可以用药,只是我现在手头上药材不齐,如果要等的话怎么也要个三五年。除非能跟朝廷要些药材,以药排毒就需要一个月。”
“左右你是入镜人,挑破一两块皮很快就能长好,要不要试试?”
其实还有个办法,便是找到下蛊之人,让他把母蛊弄出来,但据姜遗光说,下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恐怕成了个半人半鬼的状态,他就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姜遗光选了后一种。
他固然可以用上报二皇子异样一事的功劳来换药材,但这样这份人情不就抵消了么?左右他也不惧疼痛,挑破皮取出还更快些。
敲定以后,姜遗光和习武那边的副统领告了假,晚上按照余谯说的洗了药浴,一整晚没睡。据说这样能让蛊虫全部睡过去,被挑出来时也不会暴动。
第二天,余谯带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进门来。
“事先说好,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那应声虫只要留下一只,就会一生二二生三,无法断绝。”余谯拿烈酒抹在手上,带来的物什也一并泡在烈酒中。
一是为了干净。二来,挑出的蛊虫接触到烈酒就会立刻醉过去。
姜遗光解了衣裳坐在他面前:“我明白,还请动手吧,劳烦了。”
药浴后,浑身的蛊虫全都在背部慢慢浮现出身形,一条又一条鼓起的黑色斑纹狰狞地盘旋在皮肤上,看着十分诡异。
背上肌肤一凉,刀已经划开了表皮,血还没来得及渗出,便有夹子轻巧地将睡在皮下的蛊虫夹出来,丢进桌上装着烈酒的琉璃罐中。
一条又一条,有些钻进了骨头缝里,扯出来时还带着黏连的血丝,看着就疼。
令余谯有些惊讶的是,眼前这人竟真的一声不吭,连呼吸都没乱。
还挺能忍的。
小半个时辰后,蛊虫尽数取出。泡着烈酒的水晶罐子里沉沉浮浮塞满了数十条黑色蛊虫,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纯黑的罐子。
姜遗光没有回头看,只能感觉到冰凉的刀刃在背上划来划去,有些疼痛,但还能忍,后来又不知塞进了什么东西来。刚想转头,就被余谯喝止住了。
“别动,我现在给你上些药,这样好的快一点。”余谯带着笑,“怕你多想,我先告诉你,这药也是蛊,只不过是对人有好处的鼓和那子母蛊不一样,我下在你身体里后,它不会受我操控,等它的药性慢慢析出来,它就没了。”
“到时候,它就会化成一滩水。”
姜遗光微微皱眉。
昨日见面时还好,可现在……他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了些微的恶意。
“不必了,我不需要。”姜遗光道,“余大哥还请收回吧,我只要取出蛊虫就可以了。”
余谯一怔:“你以为只是把蛊取出来就完了?你体内的余毒也要清,我这虫子可宝贵的很,别人想要还得不到呢,你倒好,挑拣起来了。”
姜遗光依旧道:“多谢余大哥好意,不过,我真的不需要。”
他干脆站了起来。
背上跟剥光了皮似的流着血,一路滴滴答答掉在地上。他也看见了桌上塞满黑色蛊虫的水晶罐子。
余谯阴沉着脸,手里还捏着寸长的刀和夹子。
冷哼一声,飞快收拾东西全部塞进箱子里,摔门而去。
出去以后余谯就和自己相熟的近卫们抱怨。
“他搞得好像我要害他似的,疑神疑鬼,我害他图什么呀?我都把自己那么宝贵的虫给出去了,要不是邬大人相托,我还舍不得呢……”
“这回倒好,我的虫没了,他突然起身,我收都来不及往回收,就给扯掉了一半……”
其他近卫们也知道余谯就是个爱虫如命的性子,都来安慰他。至于入镜人如何,不是他们能管的。
“他也过了十重戒,自然会性情大变,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是啊,其他那些度过十多重的人哪个不是疯子?他这样还好些,省事儿了不是吗?”
被其他近卫们奉承着好话说着,余谯心情才好起来。
消失好几天的邬大人也出现了,匆匆忙忙回来,打听过后没说什么,给余谯送了些东西权当赔罪。
姜遗光背上的伤很快长好,一点疤也没留下。
可他还是感觉到隐约微妙的不安感,那种性命受到威胁时的危机感让他一刻都无法完全放松。
在听到流言前,他也担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可到头来,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些。
大年前几日,余谯在家中制毒。
他有一所单独的园子,整间园子都种满了毒草,生着毒虫,其他人轻易不敢进来,生怕不小心踩着什么虫就落了个暴毙的下场。
他十分认真,正小心地将一丁点毒液浇在一条虫上,看它慢慢吸食进去。望着那只色泽艳丽的虫,他目光犹如看着自己的骨肉一般慈爱。
他身边摆了数十个罐子,每个罐子里都有几只毒虫正在撕咬、互相啃食。
这些还只是虫,不是蛊,等最终剩下的那条毒虫,才能制成蛊。
想到那个被自己种了蛊的人,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
不愧是入镜人,果然警觉。
可警觉有什么用?
他的确有能够清余毒的蛊虫,也的确受邬大人所托,要把姜遗光身上的余毒清理干净。
在动手之前,他其实没想过的。
但在把蛊虫全部取出来,即将要放入清理的蛊虫的那一瞬……鬼使神差般,他忽然就变了心意。
他实在太好奇了。
以前很少有入镜人会中蛊,自然也不需要他来出手。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把蛊虫种在入镜人身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于是……他换了一条剧毒无比的虫。
那蛊虫还没完全长成,需要靠吸食人的血肉慢慢长大。等长成前,对人无痛无害。那入镜人再怎么怀疑也不会发现。
等七七四十九日后,自己再想办法把长成蛊虫取出。
如果能养出一条蛊王……如果可以……
入镜人……
哈!竟然还是一个已经渡过十重劫的入镜人,真是上天保佑。
入镜人早就已经变得不像人了,听说无论受了什么伤,都会在几天之内恢复。平常的毒也不能毒死他们。这样的入镜人,他们的血肉养出来的蛊虫,该有多么奇妙?
反正作为入镜人也不会死,等蛊王养成,他最多吃些挂落,那也无所谓了。
想到自己将来或许养出一条蛊王……余谯脸上的笑越来越大。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激动地浑身颤栗。
*
那厢,姜遗光还是不放心。
但快要过年了,园子里的近卫也大多抽走,需要去守着皇家大宴。邬大人也不在。
他敏感地察觉到,几个近卫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原来大家都是男子,行动间并不如何拘束,但现在所有人都小心地避开不要碰到他。就连和他对打的那几个近卫也收了力道,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尽全力。
那些近卫也不知道余谯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姜遗光疑心极重是真的,既然这样,他们避开一些不就得了?
姜遗光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察觉到自己脸色近来有些苍白。
非常细微的变化,寻常人看不出来,可姜遗光自从起了疑心后,每日都对着镜子照自己,记下自己前一日的模样。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他更笃定那个余谯估计做了什么手脚。但他没有证据。
余谯和他比起来,显然前者更受信任。他提出来,恐怕会被当做倒打一耙。就算真的揭穿了,到时余谯只要说剩下蛊虫没清理干净,也没用,其他人不懂蛊虫。
姜遗光想起山海镜的功效,独自一人在房里时,拿镜子照身上。
起先什么也没有。
再后来,他终于发现镜子里,自己背上生出一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黑点。但若是用寻常的铜镜照又照不出来,只有用山海镜才能看见。
黑点长出后,很快就变得更大了,几乎是在发现的第二天晚上就变成了巴掌大小。
一大团漆黑的斑纹,深深浅浅,似乎即将凝成某种图案。
普通铜镜依旧照不出来。
大年夜,园子里一片热闹,处处挂宫灯,人人穿新衣,见面都彼此道一声吉祥如意。
姜遗光没有参与进去,他独自在房里看书,所在的小院一片清冷寥落。
他还能听见远处烟火升在空中炸开的声音和沈长白的欢呼大笑。
沈长白是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即便一个人过年也过得热热闹闹。他自己买了烟火,自己给自己枕头底下压了红纸包的压岁钱,又叫了好酒菜,自得其乐。
房间里,姜遗光又照了照。
那黑斑已经凝成了手臂长,蜿蜒盘旋在背部,是一条巨大的虫型。可摸上去却平滑一片,什么也摸不出来。
他平静地把衣服穿回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看来……近卫也并非全都能信任。邬大人恐怕也不会完全信自己。
这一回,又该向谁求助呢?还有谁通巫蛊之术?
或是自己在镜中把蛊虫挑出来?
第356章
年后没几天, 邬大人总算回来了。
今年过年气氛还是有点不对,街上依旧热闹,耍杂戏的卖吃食的卖各色杂货的都趁这个时候出来了,街头巷尾也挂上了漂亮的灯, 能从头到尾猜灯谜都不带重复的。
这样热闹的时节, 以往少不了有皇亲贵族上街, 身边环着护卫小厮,可今年街上出来的贵族似乎少了许多。那些个衣着华贵仆人簇拥的景象大多都不见了。
凌烛也觉得古怪。
他打听到,好像前头宫宴出事了, 更多的却不清楚,只知道二皇子没有出席。而南下赈灾的三皇子早就回来了,得到了褒奖。
他想知道一些临安王府上九公子的事儿,不料那位九公子据说也没出席宫宴,临安王膝下子嗣众多, 他今年只带了嫡子去,其他的一个没带。
他又通过近卫向姬钺递消息去,他俩后来攀了些交情,平日能约出来喝杯茶听听戏什么的。后者却道自己近日忙, 等得闲了再说。
奇怪……姬钺身上也没差事, 不必入镜时有什么可忙的?凌烛想不明白。
京城西边某处民宅。
姬钺替要送他出来的女人拢了拢斗篷,小心的抚去她发鬓边上的雪粒。明明是很温柔的举动, 那女人却哭得泣不成声,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行了,别送了, 小心把自己冻着。”姬钺道, “回去吧。”
那女人摇着头,眼泪跟着簌簌往下落:“……公子……您能不能不走?您……您要去哪儿都带我一块儿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怕, 公子要去哪儿都跟着……”
她本是孤女,小时候被拍花子拐了去卖到了楼里,后来碰见这位九公子,替她赎了身,置了宅子买了丫鬟伺候,平日吃穿不愁,也再无人打骂。
她知道自己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过这种事太多了,楼里的女子能当个外室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更不用说那被纳回家的妾室。
她不敢奢望这公子能纳了她。他自己把自己救出火坑了。
九公子来,她就殷勤侍奉,弹曲唱词。他不来,她就关了门和丫鬟一起做刺绣,公子给她的钱都攒着,等日后他不要她了,留着傍身用。
但后来她也渐渐知道一些事。
譬如这位九公子根本没有娶妻。
他也没有其他女人,只有自己一个……
女人渐渐生出些奢望来,她想……他或许是喜欢她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娶她。
她当自己是嫁给他的。
就这么过了几年,他们在宅子里如同普通夫妻一般,可今晚却……
起身穿衣时,九公子用平常烦闷了同她说话时一般无二的口吻道:“从今天以后,我不再来了。”
女人替他披衣裳的手一顿,不敢相信。
九公子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只要她小心些,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姬钺说:“我说的是真的,明天起我不再来了,这宅子也归你,你要继续住着,或者卖了要赁出去都随意。”
“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好好保重,就当没我这个人。”
她哭求也没有用,眼泪止不住地流,朦胧视线中,他高大背影快步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不见了。
她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屋里一直不敢出来的丫鬟连忙奔出来扶住:“夫人,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女子被她扶进去,丫鬟端来安胎茶,她没顾得上喝,只捂着肚子呜呜咽咽哭起来,哭也不敢大声,断断续续咽在被角里。
姬钺尚且不知那女子似乎有了身孕。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很可能快入镜了,可能是一两日,也可能是小半个月。那种强烈的预感让他推了所有差事一直陪着那个女子,今晚才从宅子里离开。
上马后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临安王府……他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兄弟”的冷眼。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间有近卫标识的客栈住下。
他早就过了十重劫,又有宗室子弟身份,陛下一直看着他……
但姬钺知道,自己恐怕无法再走下去。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耽误了那个女子。
若自己这回能活着出来……再去找她吧。
在客栈里住了两日,即便他不刻意打听,宫里的消息也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二皇子?他又出什么事了?”姬钺端着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
听近卫的意思,已经找了入镜人进宫。其中两个个还是他的旧相识——凌烛、姜遗光。
“为什么会找他?我记得他也过了十重劫。”姬钺奇怪道。
渡过十重死劫后,入镜的时间就会大大拉长。以往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十重死劫以后。就变成了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有一次。像姜遗光那样的怪胎不断招惹上鬼怪,一年不到就进了十回,也算是绝无仅有。
凌烛去也就罢了,他一直都想着往上爬,姜遗光……他不该想着怎么保命吗?
那近卫道:“也是因为这二位公子传信才事发的,他们自愿要去。”可不是他们逼的。
姬钺想了下就明白了。
恐怕姜遗光有什么要紧事,自己兜不住了才要和皇室攀上关系。他也没来找自己,估计他的目标不是二皇子,而是更高的那位……
姬钺把自己的念头打消掉,吩咐道:“等他们回来了,递个帖子。”不等近卫答应下来他又改口,“算了,我给他们留封书信吧。”
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等从镜里活着出来再说。
姜遗光、凌烛、连同五个刚渡过六七回的入镜人行走在宫中长道上。前面有近卫拿了令牌无声开路,领头太监提着灯笼,在雪地中映出荧荧微光。
姜遗光一抬头就能看到在一众宫殿中高出一截的高塔。那座高塔就在皇城正中,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镇住这数十座宫殿。
他们去的方向却不是高塔,而是皇宫西南角边上一处明面上已经废弃的宫殿,远离后宫,平日本就没什么人去,这几日贵妃更是借着过年的名义好好肃清了一番宫中内务,于是那些宫人更不敢乱跑。
进殿前,就有人进去通报,得到里面的人点头后,才有近卫引他们进去。
殿内点着不明不暗几盏灯,照着里面正当中上首坐着的年轻男人,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身着玄色四爪蟒袍,外披玄色斗篷,头戴同色玉冠,捧着手炉,身边只有一老太监侍奉,桌上还放着一盏茶,袅袅吐着白烟。
是太子。
近卫们齐齐单膝点地下跪:“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他在几人行礼前先叫起,扫一眼众人就道,“还请诸位进去看看。”
凌烛倒觉得正常,太子本就不能对入镜人太过热络。他又坚持把礼行完才告退去偏殿,其他人有样学样。有几个人头一回见到太子,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太子就轻轻叹了一声,看着偏殿门,不知在想什么。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不让自己显得太特别。事实上他本以为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会是朝阳公主,他听凌烛说朝阳公主和二皇子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朝阳公主也手握大权。
他本想借朝阳公主之势,道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是太子……
也罢,日后再看。
姜遗光知道,余谯不敢给自己下速死的蛊虫。这样一来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但入镜人身躯的特异之处他一定也听过,所以那东西毒性定然不低。
一列人是这么排序的,入镜次数少的在前,多的在后。因此凌烛和姜遗光排在最后两个。就在凌烛迈过门槛即将踏出门洞的那一瞬——
他忽然转过头去,搭上姜遗光肩头:“长恒,我……我好像……”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伴随转瞬而逝的金光消失在原地。一面镜子凭空落下,被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太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情形,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见到、凌烛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多提一句。
姜遗光顺手把镜子放在自己腰间缠着的荷包上,期间有意无意让镜面一闪而逝照过身后的太子,又像是好奇一般,回头看一眼才继续跟着走。
太子与朝阳公主样貌有些相似,那天见到买走人皮唐卡的贵女,和太子的样貌也有些相似。
而身为皇帝的兄弟的孩子,姬钺和太子、朝阳公主却又没有那么像。或许他的样貌随了母亲?
偏殿里也有个年轻男子,他昏睡在床上,床帐拉起,身上盖了被子,屋里暖融融,还有些淡淡的姜茶味儿。
看上去像是用药迷昏了之后运到这里来的。
一旁两个宫女打扮的近卫守着,但姜遗光听出了这间屋子里远远不止两个宫女,藏了少说几十来人。
即便人昏迷着,他们也照样行礼,而后到床边。每个人都取出了镜子。
姜遗光也来到了床边,他站的近,镜子却被自己袖子遮住又面朝自己——他本就是来看着的,若非必要不需要他出手。
到了关键时刻,其他五个入镜人却有些退缩。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们当然必须迎上去。可现在还有其他人在呢,都在太子面前露了脸,凭什么只有自己收鬼?
他们也都知道,最年轻的那两个是渡劫最多的,不需要那两个动手。可其他四个呢?他们不都差不多吗?
再怎么想立功,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入镜渡劫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于是一时间几人僵持住了。
领他们进来的近卫低声骂道:“来之前就问过,你们愿不愿意,怎么到现在宫也进了皇子也见着了,就想反悔不成?”
“这……也不是……”
“我们再看看,再看看……”
姜遗光袖手站在一边,提议道:“如果你们定不下来,不如一起拿出镜子照着,谁收了便是谁的。”
那近卫对他态度很客气,先行礼谢过,再低声说:“让你们自己来也不肯,姜公子这个提议总行了吧?这回就看自己的运气。”
那几个入镜人无法,面面相觑后,只能将面对自己的山海镜一齐照向躺在床上的二皇子。
姜遗光也跟着看过去。
躺在床上的人猛地直挺挺弹起,扭头看向一众人。和太子一样些微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白、发青。金光照耀下,整张脸变得极其扭曲、就像一张画着人脸的布被用力扯成一团,飘摇一点烛火映照下,更显得阴森可怖,无比诡异。
换任何一个普通人见到眼前这一幕,都要吓得晕过去。
那些人却都见怪不怪了,只沉默地看着他……看着它。
守在殿外的太子站起身,随手将手炉交给身边太监,目光往偏殿看去。
他听到了一阵古怪诡异的声响,就好像人的骨头咔吱咔吱被扭动咀嚼的声音。
屋内,姜遗光的耳朵也恢复了,听见屋里除了这些响动外……屋外似乎也有动静!
有刀剑之声,还有箭矢划破长空的声响!
他身形迅疾如风,其他人一晃眼就只能见到他奔出去的一道影子,门帘还在微微晃动。
屋内暗地里守着的人瞬间少了一大半!
其他几个入镜人还不明白姜遗光为什么突然跑出去,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必然是太子出了事情。
但此时,他们五个人的山海镜都闪了一道金光,滚烫了一瞬。
“成了!”其中一个人忍不住说道,“被我收了。”
“我也有……”另一个人忙道。
“你们莫不是说谎吧,明明是被我收了,怎么变成你们的功劳?”还有个人也跟着道。
他们还顾念着太子在正殿等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出去,又不敢大声吵起来,只能低声争执。还是宫女打扮的近卫出来调停。
她们看得清楚,刚才那一瞬间,每个人的镜子上都闪过了一道金光,他们五个人都收了鬼。这恶鬼真有这么厉害吗?
殿外,太子心有余悸。
入镜人进了偏殿后,他就感觉殿内无端阴凉了许多,他将手炉交给太监,又示意那太监倒茶。
但那太监……两只手捧着手炉。
不知哪里又伸出第三只手,胡乱在桌面上抓来抓去,抓到了那壶正在炉子上烤得滚烫的茶。
老太监抬头对他咧开嘴笑,一张老脸上千沟万壑,褶子拧成一团。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仍旧谄媚地笑,只是那笑容远比平日阴森许多。
藏在暗处的近卫立即放箭,箭矢却扎了个空,穿过太监身体扎在地面跟有弹性似的反向弹回去,以丝毫不弱于方才的势头扎穿了他自己的脖子,将那近卫自己钉在了柱子上!
其他人抽刀拔剑上去,可他们砍下的每一刀都鬼魅般砍在了自己兄弟身上。明明砍中的是那个太监,拔刀时眼前惨叫的人却变成了同袍。
几乎是转眼间,正殿之中遍地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太、太子……殿下……”那太监呵呵笑着,一步步向太子走近。
灯火摇曳,他的脚下没有影子。
太子不动声色往偏殿方向退去,没两步就感觉自己背上碰到了什么冷硬的事物。
冰冷坚硬,一瞬间就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不想回头去看,又往前移几分。紧接着他便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快若疾风出现在自己面前,将正要靠近的太监狠狠踢飞出去。那太监直接砸在桌上,力道之大,厚木桌直接碎成一地。
突然冒出来那人已经拿着镜子照了下去,金光亮起,老太监骤然眼球爆凸口里发出嚎叫,而后身上飘起一缕青烟。
青烟散去后,那太监的身体在面前迅速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而眼前的年轻男子已经将镜面调转方向对准了太子身后的那东西。同样惨嚎过后,太子只觉自己方才背上被染上的刻骨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男子的模样,正是方才最后一个进门的入镜人。
——姜遗光。
他已经渡过了十重劫,是目前最年轻的入镜人,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他听父皇说起过对方,近卫们也提过他的名字。据说这人性格沉闷,不大爱说话,很有些古怪。
姜遗光拱手行礼,起身道:“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即便说着这话,他也没有一点主辱臣羞的臣子应有的愧急之色,一脸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很在乎太子怎么看自己。
太子一怔,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救下孤一命,何罪之有?”
说话间,从里间出来的近卫们也见到了眼前情形,纷纷跪下请罪,又轻手轻脚将地上躺着、柱子上挂着的尸体收好,再请太子移驾去偏殿。
太子没有怪罪的意思,转道去了偏殿。不过却不是二皇子所在的偏殿,二皇子在西侧,他到了东侧一间配殿进去。进去前早就有宫人进去点上炉子,铺上坐毯等等。
姜遗光本要离开,被太子叫了过来。其他近卫也示意他跟在太子身边——否则再出现几个恶鬼怎么办?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太子让他坐在下首,经历过方才惊魂一幕,他竟仍旧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有心情开玩笑。
“孤虽听闻入镜人要与鬼怪打交道,可亲眼见证又是头一回。”太子叹道。
姜遗光“好奇”地问:“以往宫里从来没有过吗?”
他可不信宫里不会死人。
从古至今数千年,一代又一代人传过来,脚下每一寸土地都埋着人的尸骨。
姜遗光如果拐弯抹角打听,太子觉得他有古怪,也能想法子回绝。但现在他直截了当问了,太子反而不好说什么,道:“至少孤从未见过。”
姜遗光道:“那今日突然出现的恶鬼就有古怪了。”
是啊……当然有古怪。
否则怎么会正好出现?又正好让他救了?
太子不是没怀疑眼前的姜遗光,可他实在太坦然,如果真是他,恐怕也不会大大方方叫自己查。
况且,偏殿里被恶鬼顶替的二皇子正躺着呢,说不定就是二皇子身上的鬼怪没有被收走,反而冲出来做乱。
但转念一想,谁知道这会不会就是眼前入镜人特意布下的谜局,就是为了让自己打消对他的怀疑?他知道自己会被怀疑,所以才大大方方问自己?
其他近卫都说姜遗光什么也不在乎,没什么在意的。美食珍馐、美人、名声、钱财……他似乎都不放在心上,没有兴趣。没有什么能打动他,他真的会想要攀附上来?
一切很快平息下去。
姜遗光的确话少,其他人到了太子面前少不得要绞尽脑汁说几句好听的讨他欢心,可姜遗光说完以后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当个木头人,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真要攀附……会是他这样的?
在他面前扮聪明的、扮蠢的都有,也有故作清高的。可眼前人又不太像。
等了不过小半刻钟,另一边很快有人来,道二皇子身上鬼怪已除,只是……
那人眼睛瞥了姜遗光。
后者径直站起身告退,没有多留。
姜遗光退出去,那人才禀报道,鬼怪的确已经除了,五个入镜人都有份,但现在糟糕的是……二皇子没了。
连个尸首都没有。
太子神色破天荒凝重起来,让那人引路,去了西边的偏殿。
一进去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那五个入镜人守在床边,一脸焦急。床铺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不知从何处来的鲜血完全浸湿了眼前床铺,从床上漫到地下。
太子深吸口气,先让人把五个入镜人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许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再让人将此事禀报父皇。
他只以为是鬼上身,没想到……
*
天亮以前,姜遗光独自被送出宫。
他仍旧一脸无所谓,什么也没在意。至于一起跟来的五个入镜人为什么没有出来也没问,就好像从头到尾没来过。
没提起太子,没问过凌烛。回了常清园,继续看书、习武,一样不落。
第二天就有从宫里来的赏赐到园子里,指名道姓给他。
是一块上好的玉佩,洁白无瑕,通透明净,光这成色就不一般。更不用说上面雕刻的纹样。
四爪蟒纹。
太子的玉佩,拿着它可当做信物。
姜遗光让近卫找了个不错的匣子收起来,放在自己房间桌上,而后就不管了。
一切看上去都没问题。
但他睡的时间渐渐长了。
以往他都是戌时睡,卯时初刻醒,醒了就自己洗漱,或看书或打拳,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最近却慢慢醒得迟了很多,有好几次甚至睡到了辰时才起,起来后也是一阵阵犯困。
没两日,邬大人回来,她带来个好消息——闫大娘身体快好了。
她受伤很重,但好在没有落下残疾,再好生修炼一段时日武功也能回来。
她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放心不下这个徒弟。
姜遗光便让近卫送去了口信。
他这几天一直有点奇怪,平日姜遗光虽然话少,却也不是完全的不理人,可最近他虽然同样面无表情,也不怎么说话,但和以前相比,十个字能减到一个字……就好像……
就好像他在生闷气一样。
邬大人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沈长白也不知道。
以前姜遗光逗起来还能给点反应,虽然在邬大人那里小小地报复了他一下。但沈长白被报复得还挺开心。最近这家伙却跟吃错药一样,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理。
就连自己趁他看书时把他头发剪了一截也没有一点表情变化。任由他拿着那一截头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要是凌烛,早就气得跳起来掐他了。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给个准话啊!”沈长白伸手死命晃他。
姜遗光被晃动第一下后就坐稳了,他力气更大,除非沈长白用尽力气否则根本掰不动。
姜遗光稳稳当当继续翻过一页书:“没事。”
“你真的没事?”
“……嗯。”
“你嗯什么?你这样很明显有问题。”沈长白见自己扳不动他,干脆伸手挠他痒痒,就这样姜遗光也没笑,放下书面无表情看着他。
“如果你没事,就别打扰我。”
沈长白气得在他房间里绕圈,发现桌上多了个木头匣子,问:“这是什么?我打开看看?”
姜遗光没回答。
他久等不应,干脆自己开了扣,打开盒盖,一眼就被那块玉佩晃花了眼。
“蟒纹……”沈长白翻来覆去看那块玉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样好的玉,你是从哪儿得到的?宫里哪位给你的?”
姜遗光依旧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沉默的就像一尊毫无生气的人偶。
沈长白终于感觉到了古怪,伸手摸摸他额头,见没有发烫,又似模似样给他把脉,当然什么也没把出来。
他一咬牙,拿出山海镜,先照自己,再对着姜遗光照了照。
脸上没有一点异样,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就不确定了。
他还想做什么,姜遗光站起身道:“你走吧,我要休息了。”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沈长白皱眉,没走,撑着胳膊就站在门口看他。
以前姜遗光可没有白日睡觉的习惯。
他不走,姜遗光也不强行赶人,自己进了里屋。沈长白一路跟过去,就见姜遗光把外裳脱了挂好,里面的袍子解下叠在一边,脱了鞋,解开头发,只穿着白色里衣钻进被窝。
沈长白手里的镜子还照着他,他瞄着镜子,发觉镜子里照出那有些薄透的白色里衣底下,隐隐约约有些黑色的痕迹。
一点古怪的感觉涌上来。
“你等等,先别睡!”沈长白猜到了什么,过去抬手就晃他。
可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姜遗光竟然已经闭上眼睡熟了,不论怎么晃都没醒。
沈长白脸慢慢沉下来。
掀开被子,扶起姜遗光,把他里衣也解了,翻个面过去,镜子照着后背。
明面上看,他后背什么也没有,一片光滑白皙,可从镜子里照出来,他背上赫然生出一大团足有胳膊粗的狰狞的黑色虫影。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在他背上?!
不对……沈长白想起自己听到的流言。
最近这些近卫对于姜遗光的态度都有些微妙,略有些敬而远之。沈长白脸皮厚些,虽然经常骂骂咧咧,但和几个近卫关系还算不错。
他悄悄问了,才有一个人对私下告诉他,姜遗光疑心病有些重。
他一开始没当回事,见到这个才惊觉古怪。
疑心病?哈,恐怕是他发现了什么这些近卫却不相信他吧?
也难怪他最近生闷气,也不对,可能不是生闷气,估计是这东西害的。
看一眼还趴在床上睡着的人,即便自己翻动成这样他也没醒,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侧着脸,显得人更小了。
本就还没加冠呢,取了字而已。
沈长白不免有些复杂,把人翻过来被子又盖好,把山海镜收好就出去了。
姜遗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闭目睡熟。
只要他想,谁都看不出来他在装睡。
他这几天要多睡一会儿,睡得再久一些才好。
他不知普通人和入镜人在山海镜里看到的景象是否相同,他也不能直接脱了衣服让邬大人看。就算看了,恐怕那边也会压下去。毕竟京城之中擅蛊的人少,又是邬大人邀请他来的,到时余谯狡辩说这是余毒,其他人也不得不信。
现在,他对邬大人都不是那么相信了。
她可能的确吩咐了为自己清除余毒。
但如果真的是呢?如果……她知情呢?
她和余谯才是旧相识。就算真的拆穿,她会怎么做?
更何况……姜遗光非常清楚,自己作为苦主讨回公道,放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来显得自己很计较,二来别人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污蔑。到时估计还有人劝自己放他一马。
人总是这样的,不劝加害者收手,只让受害一方忍耐。
所以,他才什么都不说,让其他人自己查,他们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才会信。
姜遗光一觉从天亮睡到天黑,下午的习武也没去,也没让人告假——压根没醒过。
伺候他的人早就感觉到不对,私下叫了大夫来。大夫上门来,又是诊脉又是听心音,折腾一通什么也没诊出,扎上针了姜遗光也没醒,眼皮都没动一下。
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那厢,沈长白打听了一下姜遗光最近发生的事儿。
也不是什么机密,大家都知道姜遗光以前中了蛊,邬大人请了个人去给他清蛊虫。但是在清余毒时姜遗光疑心不对怕那人要害他,不让他继续动手。
所以后来近卫们才会传他疑心重,要少与他起冲突。
沈长白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他疑心不对?谁说的?”
知道是那位余谯说的以后,沈长白笑了。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你们也没问过长恒啊?你们怎么不去问问他怎么做的就给人盖棺定论?”
姜遗光什么也没说呢,流言就满天飞了。他疑心重,他疑心什么了?凭什么余谯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这群近卫和姜遗光不熟吗?加上十重死劫后的入镜人都是疯子已经成了共识,所以他们才敢这样传。
邬大人也来了。
凌烛入了镜还没出来,沈长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直接把人叫来让她看镜,可邬大人从山海镜里什么也看不见。
沈长白就伸手描给她看,在还趴着的姜遗光背上描出一整只巨大虫子的图样。
她已经有点怀疑了。
如果是余毒不清……在除去蛊虫前,姜遗光可没这么沉睡过。难不成余毒还能比原来的蛊虫更毒?他可是入镜人。
他也好,沈长白也好,和余谯没有任何交情,谈不上恩怨。所以也谈不上他们费尽心思就为了污蔑余谯。
而且……相识多年,邬大人很清楚余谯为人。
他不要家人也不娶妻生子,为了制蛊,可以连命都不要,蛊才是对他最重要的事物。
他愿意接受朝廷招揽,也是因为每年都能调来一些死囚犯让他养蛊。
如果……如果有一个……渡过十重劫的入镜人摆在面前。
他可能真的会动心。
姜遗光睡了一天一夜,没事人一样起来。这回那些近卫们不再敬而远之,反而隐约有点愧疚的样子。沈长白也往他这边跑得更勤,几乎长在他房间里不走了。
“我说……你故意的吧。”沈长白反应过来,就趁姜遗光醒着的时候同他悄悄说话,“你可不像站着让人打不还手的性子。”
关于这点姜遗光也想好了说辞。反正入镜人十重以后都是疯子,他再疯一点也无所谓。
“我明白他种了蛊,没说罢了。就想试试会不会毒死我。”姜遗光满不在乎地笑,“我想知道,入镜人十重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贴身藏着软剑,抬手就在腕上划一刀,眼见血从刀口慢慢滑落,还没落到胳膊上,那条细窄的刀疤就结成了疤。
“看,都成这样了。”姜遗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疤,慢慢笑起来,那模样说不出的偏执古怪,“我现在想死都难,何必在乎一条蛊虫?”
沈长白看的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他们对话被守着的近卫听了去,报到邬大人那里。这样一来,五分真也成了十分。
纵然姜遗光可能有几分小心思,但……余谯所为不假。
他真的给姜遗光下蛊了!
想到这儿邬大人就恨不得打他一顿。
连夜找了去,余谯正在收拾他的宝贵罐子。她也不乱动,直接落在余谯面前,下巴一扬:“把他蛊解了。”
余谯装傻:“什么?”他这几天忙着摆弄虫子,根本不知道常清园里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他喊自己冤枉,对面人一拳砸到他脸上:“少装糊涂,别逼我动手!”
……
夜深了,常清园内一片寂静。
沈长白赖在姜遗光隔壁房间不走,他睡的迷迷糊糊,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巨大砰响,跳起来就直接冲了出去。
姜遗光床边趴着个人,满身是血,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此时,姜遗光已经点起了灯,把那人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是凌烛。
他活着从镜里出来了。
沈长白看见他这样就笑得直不起腰,随手拿个帕子就着屋里水盆沾湿了给他把脸擦干净,笑他:“快回去洗洗吧,味儿可大了。”
凌烛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说,他一身都是血,也得亏姜遗光不嫌弃他。坐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起身,一步步往门口挪去。
外边早就有守夜的近卫等着,给凌烛留了房间备了热水。见他被扶回去后,沈长白也打着哈欠往回走。
凌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恐怕在镜里遇到了什么吧?经历过那些,心境很难再和以前一样。
他自己不也变了吗?
第357章
凌烛醒来后缓了足足一整天。
他也变得和姜遗光一样沉默寡言, 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整整一天,冬日太阳的光斑从东慢慢移到西边,他就盯着透过窗照在地上的一块光斑,看它移动、消失。
另一边, 姜遗光手里捧着书, 一页一页飞快翻动, 如果不看他手里翻动书页的动作,他也像个木头人似的。
“我说,你俩怎么都变哑巴了?”沈长白十分不痛快。这好像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一样。
园子里的仆人裹挟着冬日风雪鱼贯而入, 在屋里点上灯,放上炭盆,又轻手轻脚出去。
沈长白就往炭盆里扔了一碟栗子。没一会儿,满室栗子甜香。
姜遗光放下书,面无表情起身, 上楼,很快他那个房间的灯就暗下去——他睡下了。
凌烛发了一会儿呆,也跟着上楼去了。
只留下沈长白自己坐在炭火边,用铁钳子无聊的扒拉着火堆, 慢慢把栗子都扒出来。等他挑到最后一个时, 又有人掀帘子进门来,手里还提着马灯, 斗篷外落满了雪。
是邬大人。
沈长白懒洋洋地打声招呼,不料跟在乌大人身后的,还有一个个头中等, 面黑唇乌, 一脸憨厚的中年人。
“这又是哪位啊?”沈长白撩起眼皮子看他。
邬大人问:“长恒呢?他睡了?”
沈长白:“那可不是,他刚才就上楼了。”
邬大人嗯一声, 转头对身后人说:“随我来。”提着马灯就往楼上走。
沈长白自动把这句话当成对自己说的,跟在最后一个一块上楼。到了姜遗光住的房门外,邬大人敲敲门就径直推门进去,马灯放在桌上,又把其他灯点起来,屋内顿时明亮不少。
沈长白靠在床边撑着下巴低头看他,就这样姜遗光都没醒……哎?他醒了?
床上躺着的人睁开了眼睛,坐起身,目光清明,身上衣裳也穿的好好的,只褪去了外袍:“邬大人。”
又看看余谯,“余先生。”
他轻轻笑起来:“你们怎么都来了?”
余谯大冷天被逮过来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可既然事发,他也没办法,见姜遗光还在这里装傻,不由得脸色扭曲。
邬大人一想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脚直接踢在余谯后膝窝:“去,给他解蛊。”
沈长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三个,破天荒没插话。
姜遗光已经坐了起来,苍白面上一双眼珠更如点墨一般漆黑,直直注视着余谯:“邬大人查清楚了?”
邬大人自觉面上无光,道:“他一时间想岔了才起了歪心思,好在还能补救,叫他给你把蛊去了吧。”
也不知她威胁了余谯什么,后者整个人都蔫了下来,缩头缩脑地跟在邬大人身后,又不服气,又不敢反抗。他身后背着个箱子就往桌上放。
姜遗光道:“且慢,邬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能否让我问问他?”
邬大人略一思考,点点头。
姜遗光问:“我身上的蛊若养成了,能有什么作用?”
余谯一听就来了精神,高傲又狂热地说起来:“这蛊可是我特地挑的,它早就被我养了很久,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种在人身上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它能慢慢吸食人的血肉却不被人发现,等长成以后,它就是剧毒的蛊王。”
“原本它要再吃上几个人才能长到这个地步,但你……你不愧是入镜人……”
“到时,蛊王一出,百蛊俯首……”
姜遗光打断他:“蛊王?能有什么用?如果只是杀人,用毒用刀都可以,何必费尽心思下蛊?”他语气轻蔑。
余谯被激怒了:“你凭什么瞧不起蛊王?我可告诉你,蛊王种成后单单这么一只蛊就能压制其他所有蛊虫,到时人可百毒不侵。你这样不懂的人才会觉得……”
姜遗光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所以你原本的打算是用我养蛊,养成后再取出种在自己身上?”
余谯一顿,在邬大人阴森森的目光中承认了:“确实如此。”
“就是不知你们到底怎么发现的。”
沈长白一听就来劲了,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姜遗光以眼神制止,钉在原地。后者问道:“如果我死了呢?”
“怎么可能会死?”余谯激动起来,“它只是吞噬血肉,又不会轻易杀人。”
姜遗光一步不让:“谁知道你会不会操纵它吃了我?就像王洛给我种的子母蛊一样,心念一动就能杀了我。”
余谯气急败坏:“我既然答应就不会做这种事!更何况那可是蛊王!何来子母蛊一说?”他要被姜遗光的胡说八道气坏了。
“所以只差最后一道了?只要放在我身上就能养成了?”
“……是。”
姜遗光便在此刻轻轻冷笑一声:“我改变主意了。”
“种在我身上挺好的,这些时日的嗜睡也是我装的。你不用替我取蛊。”姜遗光看着余谯,后者慢慢明白过来什么,一点点瞪大眼睛。
“既然已经在我身上,这只蛊王,归我了。”姜遗光一字一顿道。
前面还没什么,邬大人威胁也好,总归他能收回蛊王,也不亏。等姜遗光把这句话说出来,余谯才是真正两眼一黑,抖着手指着姜遗光你你你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邬大人也有些愕然,旋即心里憋着笑退开半步让他们自己吵去。
她还担心姜遗光吃亏,现在看来,他要真这么好欺负,也没法渡过那许多死劫。
姜遗光明显是在设套让余谯着急,这样一来不论能不能得到蛊王他都不亏。要么是余谯把蛊王拿回去,一切回到原样。要么是蛊王从此归给姜遗光,他白赚了个宝贝。
擅蛊之人少,却也不是没有。到时再请来一个取蛊。
想到这儿邬大人就更高兴,余谯此人狂傲至极,若不是她威胁要把他园子一把火烧了也没法把他叫来,现在总算有人治一治他了。
叫他吃个教训也好,不然以后他还敢对入镜人下手。真以为入镜人都是疯子这句话是假的吗?这回姜遗光没计较,换成别人,估计早就想办法杀了他了。
“我最讨厌有人暗地里害我。”年轻男子阴冷道,“你既然做下这种事,总得付出代价。”
余谯急了:“蛊王可是我的!它是我养出来的!”
“那又如何?既然它在我身上吃了我的血肉,那就是我的了!你休想轻易讨回去。”姜遗光分毫不让,“否则我白白养好几天的蛊虫就是为了让你拿回去?你以为我有这么好心吗?”
余谯脸孔扭曲,又气又急。姜遗光只快意又恶劣地笑:“就算你想取,我也不要了。”
“余先生,请回吧。”
邬大人和沈长白就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姜遗光三言两语把余谯气得跳脚,甚至不顾其他人在场就想动手,养蛊之人全身都带毒,沾上一点都可能要命,但全都被姜遗光灵活躲开,一片衣角都没沾上。
转眼间人就来到了窗口,姜遗光坐在窗边回头对余谯得意地一笑:“它归我了。”
说罢,一跃而下。
余谯扑过去往下看,那人已不见了踪影,白茫茫雪地上没有一点踪迹。
捏在窗户边的手指都发出了咯吱声响,额头蹦出青筋。
他从来没被人这么耍过!
……
那厢,姜遗光跑了以后就在园子里随意又找了间屋子进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出来了,随意出门买了几件成衣斗篷,找家客栈换上。
京城这么大,余谯若没有眼线,根本找不到他。
过年的热闹气氛还没散,街上到处热热闹闹,穿着虎头鞋虎头帽的小孩拿着炮仗跑来跑去,人人穿新衣新鞋,喜气洋洋。街头巷尾有小贩叫卖元宵、糯米等事物。
再过几日就是元宵节,元宵之后又是圣寿。去年天子五十大寿开恩科,今年不知又有什么样的热闹事儿,每年圣寿都会有不少宝物流水似的运到京城,今年恐怕也不会少。
姜遗光走在人群中,他生得好看,总有人回头多看两眼,便买了个面具戴上。这下从四周投来的目光总算少了。
戴着面具,他转了两圈,又听到街上传闻太子即将娶妻,就定在圣寿后十日。
年初喜事实在多,多得人都要高兴不过来了。先是边关大捷,然后是圣寿,接着太子娶妻。人人都十分憧憬太子妃过门时的热闹场景。
几位皇子成亲都晚,但大伙还记得皇子妃过门时满京的热闹。更何况,那可是太子,明日之君!太子妃岂不就是将来的国母?
姜遗光听了一耳朵就往回走。
估计现在余谯应该反应过来不在常清园了,正好他回去。
途中却不妨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
人群拥挤,磕磕绊绊正常,但这撞在自己身上的……
姜遗光回头看去,那是个戴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他仰着头看自己——
那个巨大头罩罩在脖子上,让人怀疑随时会掉下来,粉面白肤,笑眼弯弯,额心一点红,两颊涂着圆圆红脸蛋。
一般来说,这种头罩眼睛部位正中都要挖两个洞,能够让里面的人往外看,但现在,姜遗光从洞口里清楚地看见,里面黑漆漆一片。
不是人的黑眼珠。
那就是一片纯黑的色彩,什么也没有。就好像……这个头罩下是空的一样。
姜遗光抬手,按住了要逃跑的小孩头罩顶部。那厚纸又做成浇了胶变得硬硬的头罩被按在肩膀上。
他弯下腰去,对准了那两个眼眶往里看。
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黑洞洞一片。
鼻子上应该开孔透气的地方也没有,封死了。
但头罩下小孩的两只手拼命挥舞,就好像闷得透不过气了一般。
那双伸出的手十分小,却透着死气的青白。
姜遗光这才松开手,让它拼命跑开,又撞上另一个年轻男人,它不知和那个男子说了什么,男子被蛊惑一般跟着它走了。
近卫们都让入镜人尽量待在京城中,据说京城里鬼怪更少。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就连皇宫里都侵入了恶鬼,哪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他没跟上去,而是沿着反方向走了,一路急行回到常清园。
再一问,余谯果然已经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下人通报时,凌烛正要和沈长白说起自己在镜中的遭遇。见他过来,连忙给他加了个座。
这回入镜的只有四人,很巧,其中三个人姜遗光都认识。
一个是姬钺。
另一个是赵瑛。
最后一个姓齐,大名万存。
据凌烛说,这回死劫还算好,虽然惊险,但一个人都没死。九公子姬钺受了重伤,但他早就过了十回,养养就好。赵瑛在他口中也变了个性情,不知经历了什么。
镜中,他们睁开眼就到了一处古老的小镇里。天阴沉沉,房屋街道灰扑扑一片,就像笼罩着一层又灰又脏的雾。
镇上有一条长长的路,镇里百姓都跪在这条路上,三步一叩首,五步一磕头,每一次磕头前,那些人还要狠命在地上踩。
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人群静悄悄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有不断行走、跪下,脚底和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扑通扑通沉闷的声响。
他们也在这条路当中,跟着起身、下拜、再起身、再拜下……
队伍很长很长,往前往后看俱是满满当当人头和灰扑扑的衣裳,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们不知这条队伍要去何处,也不知这样跪拜是做什么,但其他人都在跪拜,他们不敢表露异样。趁着起身用力踩地的时机,几人在人群中寻找,所幸他们离得都不远,入镜人又十分特殊,即便素不相识也很快就找到了彼此。
几人以眼神示意,慢慢靠拢在一排。
磕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人都麻木了,缓慢往前行的队伍才停下来。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塔,约莫三四层高。那座塔不知是干什么的,看上去。年代也很久了,外层灰扑扑一片,六面飞檐。
前方终于传来了说话声,只是听不清。
他们离得太远,看不见也听不清最前方的人在做什么。
但他们之中的赵瑛被赶到了前面去。
人群中绝大多数都是男子,赵瑛混在里面格格不入,被不知什么人叫破以后,她就被推推搡搡推到了前排,前面的男人们跟摩西分海似的分开一条道来,每个人都伸手把她往前推,由不得她不走。
他们三人也想挤过去,但都被人群拦住了。还是凌烛灵机一动说赵瑛是自己夫人,才能挤到前面。
九公子和齐万存跟着改口,说赵瑛是自己妹子。
人群最前方有一大片空地,围满了头发花白的老人们,有男有女,正当中是一群年轻女人,她们都被绑在了柱子上,脚下各自踩着个尺来长宽的木盒。赵瑛也被绑了过去,她脚下也踩着那个木盒。
他们走过的路面有些奇怪,并不平整,却也不是碎石、黄土,而是铺着细细碎碎一层不知什么东西,灰白的,像一层色泽不匀的粗糙沙砾。
“用力踩!狠狠踩!”那些头发花白的男人们指着鞭子,让他们狠狠踩脚下。满是褶皱的脸,须发皆白,说话都要喘不上气了,但他们说到踩这个词时,咬牙切齿,就像面对着仇人一样,恨不得食其筋骨。
没奈何,他们只能照做。
而后,一群年纪不大的男童出来,他们和那些灰扑扑的人又不一样,穿着鲜艳的红衣服绿衣服,手里拿着鞭子,毫不留情往被绑住的那些女人身上抽。
每抽一鞭,念一句恶狠狠的类似咒语一样的话,口音很重,低沉又含糊听不清楚,像是许愿,又像咒骂。
赵瑛当时就想反抗,咬牙忍了下来。她不知道这群人到底要干什么。那三个人也没弄明白,不敢贸然上去怕帮了倒忙。
他们也发现了,这群人抽鞭子专门往女人的肚子上抽。一鞭又一鞭毫不留情,专门落在肚腹处,小腹上的衣料很快被抽碎了,露出血淋淋腹部和周边或白皙或皱巴巴的皮肤。
女人们被打得发出惨叫,一声又一声,请求、痛苦、哀哀戚戚。
塔前的男人们都目不转睛盯着看。
没有人心软,动手的人也不见慢,下手更重。
等抽到最后,大多数女子都昏了过去。
领头的、身穿黑衣像是族老一样德高望重的老人才开口,让各家人把自己媳妇领回去。
凌烛连忙上前扶住赵瑛,姬钺也前去扶住。
赵瑛平白挨了一通打,若不是身子骨强健恐怕走都走不动,但她也连喘气都难。这时就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凌烛和姬钺将她抬了往回走。
他们听见刚才动手抽鞭子的男童们,好几个喊柱子上刚才被他们打得发出惨叫的女人为娘亲。
而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女人的男人们,他们似乎都是那些女子的丈夫,或兄长、或父亲。
子伤母?丈夫父兄在旁观望?
这是什么荒谬的情形?
他们不敢暴露,想办法套出他们家中住处后就把人扶回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回来的路上,凌烛和姬钺扶着人,齐万存就一路打听,也没跟着一块儿回去,而是在外面多转了两圈。
可打听到最后……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忽然冷汗涔涔跑回来,整个人吓去了半条命一般。
他说自己看见刚才一个被抽打得奄奄一息,靠家人抬回去的女人肚子里……伸出一双属于婴孩的手。
他们可以肯定,刚才被绑住的女人当中没有一个大着肚子的,那一定是鬼。
齐万存害怕,所以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和他们说这件事。
夜里,几人把被子抱到大堂一起睡。迷迷糊糊间,赵瑛也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腹部伸出一双青白小手,努力往外爬。她猛地惊醒,睡意全无,可再仔细看,那双手又不见了!
她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止不住地颤抖。把其他人叫起来问,他们也一样从心底深处开始发冷,即便两个人在一块儿一起裹着被子,身上依旧冰凉。
第二天他们是被哭声吵醒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昨天夜里一口气死了十几个人。
门边、窗边、墙上满是小小的血手印。
就像小孩胡闹玩耍印上去的一样。
“她们……她们走的不甘心!来报复了!!”族老拄着拐杖痛哭流涕,“造孽啊……”
“为什么要托生来我们这儿?好好来,好好走不成吗?”
齐万存昨天一路打听也没打听出什么来,他又不好直接表露自己不是本地人,生怕暴露后生出祸事。于是只含糊地问了问刚才发生的事情多少天办一次。
看上去他们经常做,跪拜的队伍才能这样齐整。
那些人告诉他,有时半年一次,有时一年一次,也不是每一回都要抽女人,但要狠狠踩踏脚下路面是必不可少的。
齐万存也不能问这路面底下埋了什么,为什么要踩,带着满腹疑问回去,第二天就听到了这些噩耗,顿时害怕起来。
据说,死去的那批人男女老少皆有之,分不出什么规律,但他们家里都布满了小小的血手印。
赵瑛把伤一裹,跟着他们出去打探。
处处都死了人,还没来得及办丧事,每户人家都挤满了前来或看热闹或帮忙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等等。
他们挑了一户门前聚着的最少的人家,这户人家死去的是家中男主人,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棺材、纸钱、花圈等一样也没有。上门来的人说归说,但都不想沾上这件晦气事,只让他夫人赶紧叫凶肆的人来操办后事。
他妻子昨天还被绑在柱子上抽,今天就要忍着痛含泪招待客人,闻言哭泣道凶肆的人早就被其他人家请走了,他们根本叫不来,她自己一个人又搬不动丈夫。
昨天还动鞭子抽自己母亲的男孩此刻也可怜巴巴地跟在母亲身后,生怕自己也没了。
他们四人兵分两路,赵瑛渡劫次数最少,最安全,她偷偷进去看那男子的尸体。其他三个男人哄骗那女子说可以帮忙操办后事,运尸体什么也行,只是要答应一些事。
女子答应下来。姬钺先是遣散了来看热闹的那群人,后把那小孩支走,让齐万存单独去问。他和凌烛才对那女子打探起这镇上的古怪。
屋内,赵瑛揭开素色麻布。
男子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很大,鼓起死不瞑目的模样,再往下揭,他的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仔细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小腹处破开皮肤钻了出来。
联想到屋内遍布的小小的血手印,简直……简直就像他肚腹里爬出了一个孩子似的。
几人会合后,赵瑛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另外三人也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凑在一起。
他们猜测的没错,恐怕的确为婴灵寻仇。
这镇上的塔,名为女婴塔,顾名思义,镇压着女婴的亡灵,至于到底有多少,谁也记不清了。
男子才是一户一族的立身之本。女子无用,只会浪费粮食,到时嫁给别人又要添一笔嫁妆,长大后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因而他们都不想生下女子。
久而久之,生下的女婴都要活生生弄死,或火烧、水淹、针扎……种种酷刑不一而足。他们坚信只有让这些女孩的灵魂受到折磨,才会记住不要往这处投胎。所以他们对待生下的女婴手段越来越残忍,到最后每死去一个女婴,其骨就要被磨碎铺在这条路上。
供人跪拜,踩踏。
跪拜——祈求她们不要来投胎。
踩踏——践踏之痛,让她们投胎时躲得远远的。
那条路就叫女婴路,路下无数小小婴孩尸骨。
死去的女婴越来越多,可生下的女婴也越来越多。如此往复循环,整个小镇都沉浸在生下女婴的苦痛之中。
于是他们又觉得是母亲不好。恐怕是这些胎儿在腹中被当做男孩好好养胎时,得到了母亲的庇佑便还想着投胎过来,所以才有了鞭刑女人的传统。
女婴们不忍见母亲受苦,就不会再来。
那失了丈夫的女人原来也生了三个女婴,都死了。她们死后会用木头雕一块木牌刻上死去的日子,然后镇压在女婴塔中,只是没有名字——有了名字就有了牵挂,有牵挂,她们还会往这边投胎。
凌烛面无表情说着镜子里发生的一切,沈长白听着听着,唇边含着的笑渐渐拉平。
这样的恶事又岂止只发生在镜中?镜外也不少,若不是镜外人做尽恶事,镜子里哪里会出现这么多恶鬼?
人比鬼恶。
姜遗光也一并慢慢沉下脸。
他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都说厉鬼是人的怨念所成,人若无知无觉,便谈不上苦痛。刚生下来的婴儿被折磨死去也会有怨念吗?那些还在腹中就被打掉的女婴,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怨念?
他这个疑问却没说,只听凌烛继续讲。
镜中果然是女婴的复仇,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对女婴的屠杀,他们也都受到了来自女婴的报复。
不过第三天,处处都能闻到婴儿啼哭,到处都是婴儿小小的血手印。那条女婴路上浸满了鲜血,只是这鲜血不再来自于女婴,而是来自于曾经杀了他们的父母。
他们也好几次差点死于女婴之手。
尽管他们从来没有杀过女婴,可谁让他们那天也跪拜了呢?也狠狠地踩踏了女婴的尸骨。他们也逃不过报复。
到最后,他们破解的法子……
凌烛不想说。
沈长白还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问出来凌烛就真的疯了。
“总之……到时候你们看卷宗就知道了,这办法也是九公子想的,虽说残忍,可好在有他在。”凌烛慢慢道,“他看上去也不大好。”
凌烛看一眼姜遗光:“到时说不定他会来找你。”
镜中见过面,他才知道,姬钺前几日不见人都是在陪自己的相好。这回入镜前他和那女子断了,以免自己回不去害那女子空等。他还想着如果能活着出去就再回去找她,但……
但现在,姬钺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他身上还残存的人性正在一点点消失,男女情爱不再被他放在眼里。
凌烛淡淡地提醒姜遗光:“如果他来找你,你要小心。”
京中,某处宅子内。
赵瑛缩在被窝里,已经窝了整整两日。
她的小腹处仍旧留下一点疤痕,不算很痛,过几天就能好,可她仍旧记得那些人把自己绑起来,一鞭又一鞭抽下时那热辣滚烫的痛楚。
一想到镜子里的发生的那一切,仍旧止不住的发抖,又恶心又惧怕,恶心到浑身发抖,想吐,却吐不出来。
她后悔了……她不想再入镜了……
可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由不得她说停下。
娘……我好怕……
她咬着手背无声地哭,眼泪打湿被角,一声都不敢发出。
即便睡在已经烧好的炕上,盖着暖烘烘的大棉被,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一样。
好冷啊……
她已经没有好友了,几次入镜,其他人也都死了。活下去的人她也不想去攀交情……思来想去,竟只有一个人能和她说说话。
她哭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下来,擦干净眼泪后和没事人一样出去了,叫来侍奉她的仆人。
“我想见姜公子,你替我送个帖子吧。”赵瑛冷静道,“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们见面,我就想和他说说话而已,只剩这么一个故人了,你们没必要拦着我。”
仆人领命而去。
下午,姜遗光就接到了来自赵瑛的帖子。
虽不知赵瑛要做什么,还是答应下来。
赵瑛也变得不一样了。
只一眼,姜遗光就能看出她的变化,和上次比,像是突然间长大了很多。
她似乎只是来叙叙旧,说了些平平常常往事,等临走前有些迟疑地看一眼他,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叫他自己保重。
她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姜遗光没想明白。
第358章
和京城中欢腾的气氛不同, 宫中一片肃杀,冬日仿佛停驻在了此刻。
都说宫里出了大事,京里不少老百姓都瞅着呢,一批批死人往宫外运, 每天天不亮就有裹了白布的人运到城西边的化人场, 那化人场的烟天天飘得老远, 据说死人灰都堆了三尺高。
老百姓们说归说,倒没几个害怕的。虽然都住在天子脚下,但那宫里的皇上娘娘谁也没见过不是?一群平头老百姓听着宫里头的事儿听起来就跟听说书似的, 听个热闹罢了。
再说了,要不是犯了事,那陛下能……能这么处置人吗?陛下英明一辈子,什么时候也不是滥杀无辜的啊,肯定是有大事!
是什么大事?……猜不出来。
姜遗光得了玉佩的同时, 送来的还有一句警告加劝说,让他自己掂量,宫里的事不能往外说。
他当然不会往外说出去。
凌烛缓过神后就问他那天在宫里事情办的怎样,为什么其他几个人忽然联络不上了, 姜遗光也只说差事办完了, 其他一句不多提。
凌烛思来想去,和着近日宫门口运出不少尸体, 再联想到姜遗光房间里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他总觉得,在自己不知情时发生了某些大事。
余谯和姜遗光的恩怨他也听说了,前者几次冲进常清园要找他算账, 后者就跟开了天眼一样, 每次都能在余谯冲进来前忽然消失。
又一次,姜遗光抬头看一眼, 突然翻窗消失在原地,随之而来的是余谯踢开门闯进的身影,一阵张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怎么又跑了?”余谯气急败坏,跑到窗边一看,人影早就没了。
凌烛低头品茶,全当没听见。
一旁的沈长白啧啧两声,拖长音道:“自作孽啊——不可活——”
余谯是真急了,蛊王种出去后就没有能牵制的手段,只能到了时机再取出来。但这京城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养蛊,到时姜遗光随便找个养蛊之人都能取走,那些人想必也很可乐意帮这个忙。
他这些天一直在找姜遗光,却一面都见不到,只能托近卫传话。一开始他还威胁,到后面发现威胁没用,就变成低声下气请求,什么条件都给出来了,姜遗光就是不理,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铁了心要得到蛊王!
到最后,他和姜遗光打了个赌,十天以内,只要他能和后者打个照面见到正脸,姜遗光就让他换走蛊王。要是他碰不到,那就……
沈长白嘿嘿嘿地笑。
今日就是第十天了,余谯昨晚就在园子里没出去,趁姜遗光晚上睡觉时放迷烟跑上去,结果姜遗光压根就不在房间里,他又白跑一趟。
他算看明白了,姜遗光遛着他玩呢。光打杀个人有什么用?他在驯服余谯。等十天过后,不论结局如何,余谯都要承他的人情。
今日凌烛的卷宗也出来了,沈长白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
凌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你自己去吧,我在园子里休息。”
沈长白也不强求,自个儿问了近卫,被带去了京城中新开辟出的一间书屋,他们想看的卷宗都能让近卫送到这儿来。
凌烛还不到第十回,姬钺已经过了。这卷宗放在原来的藏书阁里就不大合适,干脆一并挪出来。
沈长白进去以后,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姜遗光的踪迹。
他正在窗边和一个身着绛紫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说话。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眼扫过来。本该是风流倜傥的一位贵公子,目光却漠然得可怕。
姬钺也是来特地找姜遗光的,他和凌烛在镜中联络后,知道姜遗光和凌烛近日有往来。他如果从凌烛口中得知自己的十重后死劫,很有可能会来看看。
姬钺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进宫一事并非机密。他从宫里探不出来,父王整日沉迷酒色,关于宫中事一个字都不透露,只能从姜遗光这边下手试试。
而他提出的条件,真的让姜遗光犹豫了一下。
姬钺在镜中探寻到赵瑛和姜遗光似乎也有关联,出镜后顺道查了查她,发觉赵瑛生父正是当年科举舞弊案中牵连进去的一人,后来辗转来到柳平城,成了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在其他学堂都不肯收姜遗光时,成了他的夫子。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以你夫子的性子,他若真想要远离是非,要么回老家,要么游玩山水,为什么又会来到离京城那样近的柳平城中?”姬钺对姜遗光说,“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收下你?”
还那样尽心尽力教导他。
甚至……君子六艺中,绝大多数普通学子都因为家世不会骑马。南夫子并不富裕,姜遗光从前家境也只是普通,南夫子却特地买了马教他。
“以你当时的名声,即便你有再多才华,他也该惜命才是。他一人不算什么,还有夫人女儿在,他怎么会不为自己妻女考虑?”
他怎么会全心全意地接近一个注定会害死自己的人?
姜遗光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姬钺道:“我也不谈什么咱们过去的交情,只论当下。你我各取所需,我没必要害你。”
姜遗光终于松口:“你让我想想。”
姬钺见好就收:“最好快些,消息过了就不值钱了。”
“我明白。”
姬钺转身就走,经过沈长白时和他微一点头,大步踏下楼梯。
见他走了,沈长白凑上去问姜遗光:“他就是那位九公子?”
姜遗光道声是,没有透露刚才两人的谈话,等近卫把卷宗送来,二人一人一沓看起来。
前边内容和凌烛所说相差无几,到最后破局时……看得沈长白瞠目结舌。
几个入镜人通过那些死去人的尸体发现了端倪。
女婴从那些人腹中爬出,看似是肚腹被破开失血而死,但他们也发现那些人身上都少了些骨与肉,肚腹中也有些脏腑不见了。像是被女婴吃了。
姬钺就找到几个他们都看见肚腹内伸出了婴孩手掌的人,打晕后称重,又以水为介,将人放入满溢的水桶中再捞出,看水面下降多少,算出其肉身大小。
等那些人死去后,将尸体再次称重,同样也算出尸体大小。果然……所有人的尸体都少了一块婴孩大小重量的骨肉,四斤到六斤之间不等。
那些人不愿意让女婴们投胎,出生即死,尸骸不断被践踏。女婴就吃掉了他们身上同重的肉,估计是当做自己的肉身再次出生一遍。
它们的执念也不过是要平安出生而已。
于是……他们从女婴路上搜集了不少女婴骨灰。骨灰很好辨认,说是灰,其实更像灰白色的一层粗糙沙砾,当初焚烧的那些人也并不很尽心,当中还留有不少小骨节。
刚出生婴孩骨头再怎么重也不过一两斤,每个人都匀了些,又挖下新死不久的成人身上的肉,补足了一个婴儿的重量。
这时他们也快死了。
肚腹高高隆起,能清楚地看见肚皮上凸显出两只小小的手掌印,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断挣扎着要划破肚皮钻出来。
还未降临人世,已从腹中发出了凄惨的啼哭声。
他们带着骨灰和血肉进入女婴塔。在女婴钻破肚皮的时刻强忍住剧痛,将那些东西塞进了肚子里,任由女婴啃食。
果然,她们吃完就消失了。
女婴塔里的木牌少了很多,到处都是小小的血手印,恐怕都是被她们拿走了。
等四人全都经历了一遍远比分娩更痛苦的破腹之痛后,才得以从镜中离开。
沈长白看的眉头深深皱起——怪不得,凌烛死活不肯说他是怎么离开的。
以男子身体孕育胎儿,还是鬼胎,听上去着实奇怪。
姜遗光却陷入了思索中。
他原本以为刚生下的孩子不会有怨念,幕后恶鬼很可能另有其人。但现在看来,新生的婴孩也能生出执念怨念,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执念并非单纯以人意志为准,反而只要为人就一定有执念吗?
卷宗看完,姜遗光就打算回去,问过后确定余谯已经不在,他就重新找了凌烛问个清楚。
到这个地步凌烛也不遮掩什么了,将镜中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但姜遗光依旧没能解惑。
等他回了自己房里后,发现当初送自己出宫的一个近卫就站在房里等待。见他回来,那身着宫服的近卫恭敬朝他行礼,看样子已经等待多时了。
他又是来送赏赐的,上回他送来太子给的一块玉佩,这回送的则是一个匣子,据说是太子特地为他找来的旧物。
特地赐下的原因也很简单:让他不要把二皇子的事说出去。
二皇子早就死了,宫里到现在却一直没有传出消息,还特地传信再次让他保密,莫非……他们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不小心暴露?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你们……找到人顶替二皇子了吗?”
年初接下来要办不少喜事,二皇子丧命绝对会把一切都打乱。所以……他们很可能让人戴上人皮面具顶替二皇子,等后者到了“该死”的时候再宣布死期。
那近卫不妨姜遗光竟推出了真相,一怔,拱手行礼:“既然姜公子已经猜出了,还请务必保守秘密。”
姜遗光淡淡道:“放心吧,我自会遵守,不必担忧。”
那近卫还是有点不放心,也不好说什么,把东西留下后就走了。
等那近卫离开,姜遗光打开匣子,见里面躺着几本书。还是几本旧书,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纸张发黄,边缘页都翻出了毛边。
书封上的名字,却让姜遗光难得地怔愣在原地。
这几本旧书……竟然全都是他母亲生前写下的话本,也不知太子是从何处打听到又搜集来的。
他伸手翻开书页……
……
宫中,三公主从书院里出来,还惦记着和同伴定下的打马球的约定,以及其中一个同窗新定的游戏。
宫中设下内书院,皇室、宗室、皆可入宫读书,三品以上大员也可为自己子女讨恩典入宫。由于本朝风气开放,女户极多,不光男子,女子也一并能进宫来读书。三公主在内书院里结交了不少同窗。
现在冬雪未消,宫里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不能出去打马球。她们约好了,等春日来临,冬雪化尽的三月,上巳节过后,就一起约去打马球。
三公主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可在宫中生活,最要紧的就是明白什么能打听什么不能打听。故而这几日她一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照旧上下学。
那些一并进入宫中书院读书的宗室子弟们也心照不宣地没有人提起。
离三月还有很久,三公主正觉得无聊,就在前几日收到了其中一位同窗的帖子。
不知是哪位同窗,不曾署名,她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游戏名不详,但这个游戏的内容让三公主看着看着眼睛就亮了起来。
这个游戏首先要求要一批相互熟悉感情不错的人参与,每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其中一个人,也就是游戏发起者,她先当做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匿名以馆阁体写下属于自己的一件事,再将这张纸交给其他人依次传阅。
每个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暴露猜测对象的身份。她们要根据纸上内容猜测隐藏了身份的是谁,然后再写下和那人有关的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只是不能太过直白,譬如直接点名姓名年龄等,要让后来人也跟着猜。
那个隐藏身份的人则会故意写错一二,误导他人。
等几圈下来,那个被猜测的人身份才会越来越明显。这时就可以回头看有哪些人写错了。那些最开始猜错的,统统都要受罚。
这个游戏实在有趣极了,故而三公主这几日都没有回到后宫,而是和其他学子们一道住在内书堂里。
宫殿占地极广,朝廷大员和宗室子女若每日来回也实在太劳累。陛下才在内书堂里辟了一块地,供他们居住,当然男女不在同一殿内,分隔开。
三公主回到斋舍,斋舍大堂当中的桌子上放了个妆奁,里面已经有了两封信,今天果然又多出一封。好些人已经在桌边等着了,就等三公主到来好拆信。
“公主到了——”
“姐姐快来,坐这儿。”临安王府上的一位堂妹笑着请三公主坐过去。一群女孩各自见礼后,又按着身份排序坐下。
信件拆开,众人传阅。
上面写着:“我有一支碧玉钗子。”
三公主一见就忍不住摸了摸鬓边,她今日正好戴了一只碧玉钗。不光是她,在座的小姐妹当中身上带了碧玉钗、碧玉环的有五六个呢,这些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捂着嘴笑起来。
“这什么呀?也太难了吧?”
“要我说,大家谁没有一支碧玉钗子,现在快老实交代?说不定就是特地写出来唬人的。”
“可不得了,这可怎么猜啊?”
“我猜啊……说不定就是梅娘你写的,你最爱碧玉雕,故意哄我们玩儿。”
梅娘听了也不气,笑眯眯道:“好你个小妮子,猜到我头上来了。你要真觉得是我的,那可一定要按照我来写,到时受罚了别来找我哭。”
那人连忙道:“又来吓唬我,肯定是你,你这样说就是故布疑阵。”
“就是就是,我常听说,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如果死不承认,其他人还要怀疑他。如果大大方方往自己身上揽,其他人还要疑心是不是怀疑错了人。我看梅娘就是……”
话没说完,那人就被梅娘伸手挠了下腰间,顿时咯咯笑成一片。
一群人你挠我我笑你,乐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接着一个劲分析,有说可能是梅娘的,有说这句话可能是写来骗人的,那人根本不爱碧玉,所以很可能是从来不用玉的瑶儿。还有的盯着三公主头上的钗,故作严肃地让三公主老实交待清楚。
三公主也在纳闷呢,闻言笑道:“好胆大,怀疑起我来了。我可是来的最晚的,又怎么在你们之前把信放这儿?”
说出这句话后,三公主心头飞快掠过一丝疑惑。
的确有些蹊跷,她们每日一块儿入内书院读书,那时桌上什么也没有。等她们回来以后,不拘是谁先到,桌上已经摆了一封书信。
不过这点疑虑很快又被打消了,三公主心想,或许是提前写好了让宫女放过去也不一定。游戏本就图个乐子,真计较起来就不好玩了。
于是她也打消了找出那个宫女的念头。
但这些书信的确有些像她。
第一天的信上写:“我喜欢海棠花纹样式的衣料。”
她的确有几件衣裙的样式是海棠花,暗纹绣纹都有,这封书信一出后,她都不敢再穿海棠花的衣裳了,就怕自己被认出。
第二天的书信上又写:“我喜欢吃杏仁糕。”
这也是她爱吃的一样点心,不过这点心十分常见,书院里不少女子也爱吃,三公主便没放在心上。
她心里生出个有些奇异的念头——该不会,这人是冒充她的身份在写吧?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这人可能隐藏了自己的身份,用她的名义来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三公主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不介意事先有人和自己说好后这样玩,但并不喜欢其他人擅自做主张,不过她又担心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毕竟海棠花纹,杏仁糕,碧玉钗,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很特殊的东西,不少女子都有。她若要提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小气,容不得人,只得将心思按下不表。
第四日,又是一封新的书信出现。
“我收藏了好些纸鸢。”
这回……三公主久违的古怪感再次涌上心头。
真的有这么巧吗?其他人也喜欢收集纸鸢吗?
也有吧?不独自己一个……
那些小姐妹们很快就说起来,谁收藏了多少多少纸鸢,谁又喜欢什么样式的纸鸢,她们在宫外时都见过,还一块儿放过。说起放纸鸢,众人又心里痒痒,定好上巳节除了打马球外,再约出来一道放纸鸢。
而后众人一道写下猜测。三公主也跟着写,她怀疑估计就是瑶儿,便写了属于瑶儿的一件事,道她小时候十分喜爱一只狸奴,请回家后却差点被抓伤了脸,好说歹说才求着父母把狸奴留下。
三公主排在第一个,她写完后,果然有不少人看出她写的是谁,顺着她的意思跟着写了些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的瑶儿的秘密。
一圈轮换完后,信又落到了三公主手里,她再看一眼其他人写下的内容,放下心来。
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吧?
夜里,她翻来覆去许久,还是感觉不太舒服,那股怪异感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干脆叫来自己贴身的宫女,附耳说了一番。
第五日的书信:“我时常感觉腹疼,因爱吃豆,有时会肠绞痛。”
其他嘻嘻哈哈继续猜测。
这倒是有些难了,身为女子,腹痛是常有的事儿,月信不调、受寒、闷气等都会让她们腹疼不止。那个爱吃豆就更别提了,难猜。
三公主心里一沉。
如果说前几天还能用巧合来解释今天这件事,让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爱吃豆所以肠绞痛这事儿并不是秘密,她曾把这件事告诉过好几个小姐妹,如果她们又说出去,估计这群人大半都知道了。
除了她以外,总不会还有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吧?
三公主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写的,谁在冒用自己的身份。
她端着笑,随意写下一句后让其他人传下去接着玩。那封信转了一圈回到自己手上后,她发现其他人并不再受自己引导,反而都写了些她们印象中属于她的事儿。
什么写字时下意识转三圈墨、什么爱喝山泉水多过雪水、又比如吃饭时总要先喝一小口汤再开始动筷等等。
越看三公主越觉有些古怪,许多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被她的姐妹们观察到并写在纸上。
她有种自己被时刻窥视的感觉。
不对……她们已经都认定是自己了吗?
底下其他小姐妹还在偷偷笑呢。
她们本以为三公主能把这个游戏玩很久呢,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把自己暴露得一干二净,不过……三公主既然没承认,她们就要接着陪她玩下去。
今日气氛有些沉闷,三公主不知为什么提不起劲来,其他人对视一眼,都决定明天自己不要写的太明显,让三公主多玩一会儿。
底下众多女子又是说趣事儿,又是逗乐,总算让公主展开笑颜。
等回房以后,三公主就叫来了昨晚受自己吩咐的宫女。她今日要偷偷藏在大堂后,看到底有谁过来放下了书信。
那宫女当即跪下磕头,嗫嚅地把事情说了。
原来她一直守在大堂外等着,可就在即将下学前,她腹疼难忍,实在忍受不住,便匆匆去方便一趟,本想着自己很快出来,应该也能看见是谁,但等她回来以后,桌上的匣子里已经多了一封信。
所以……她也没有看见。
公主审视的目光打量在她身上,她现在都不知道这位宫女到底是被收买了,还是真的只是个巧合。
不然怎么早不腹痛晚不腹痛,偏偏这个时候痛起来?
偏生第三日就是元宵,宫中学堂放假,那些人都出宫去了。
三公主再怀疑,也不能把她们重新叫回来。身为公主,她也不能贸然出宫,要是被人冲撞了,名声不好听。
思来想去,她还是去求了父皇,希望能出去看看元宵灯会。那可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父皇最近不知在忙什么,心情不大好,三公主壮着胆子去求,父皇想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只是一定要她带上人。
还不是她自己的侍卫。
元宵节当日,三公主就见到了父皇一定要让她带上的人。
其中几个她认识,穿着鹤纹或虎纹的衣裳,她知道这是近卫当中武功最高的两批,分别是九皋卫和寅客卫。
另外多出的一个年轻男人就让她不太明白了。那男子样貌十分出众,她隐约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
姜遗光躬身行礼,口称见过三公主。
三公主连忙叫起,她不知这人身份,问:“你也是近卫吗?”
姜遗光笑了笑:“回公主,在下不是近卫。”具体是做什么的也没说。
宫中出了二皇子一事,让他们都明白,已经有鬼怪慢慢侵入了皇宫。
从前京城中很安全,现在京城也渐渐失守。
所以……近卫们才在找能够守在皇子公主们身边的入镜人。
愿意去太子身边的最多,其他皇子的也有,其次就是朝阳公主。姜遗光没有推辞,但也没有第一时间表露出自己的意向,只说都可以。
于是他就被送到了三公主身边。
暂时也不必做什么,除了他以外,还有几个渡过四五重死劫的入镜人会在暗中守着。如果他觉得不合适,元宵节过后回来也行。
元宵节当晚,宫内灯火通明,无数宫灯如天上繁星落凡尘,缀在宫中各处宫殿,御花园内更是挂上了上千盏各色宫灯,十二生肖、八仙过海……将整片御花园照得跟天宫也似。
姜遗光跟在打扮成普通人的三公主身后,边上二十来个侍从侍女跟着从宫门口出来。
元宵当晚不设宵禁,整夜游玩的也有。驻守皇城的兵卫们都盯得紧,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像这样热闹的时节也是拍花子最猖狂的时日,几乎年年都有在元宵节被拍花子拐去的小孩儿和世家女。
一来到朱雀大街口,三公主就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看了。外面挂着的灯没有宫里的精致昂贵,用料也不如宫里的好,可她就是觉得新奇。
一高兴起来,就把宫里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兴冲冲带着人这边走那边跑,四处去看灯看烟火,猜灯谜,看杂耍,买了不少时兴小吃,自己又吃不完,和侍卫侍女们一起分了。
她很少有这样快活过。
姜遗光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他今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看着公主别出事就好。
行至朱雀大街口,远远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再看去,一辆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花车往这边缓缓驶来。
花车上挂满了灯笼,又有数十个杂耍的人在花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或舞刀,或耍剑,或扮成神仙妃子起舞,或是戏台上的丑角儿逗趣,还有个站在前头喷火的,手里拿着火把口里含一口酒用力一喷,便是一道火龙蹿升而上,亮了半边天!
“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真好看——”三公主和周边小孩子一样笑着拍巴掌,“我从来没见过!”
就连其他跟着的近卫侍从们也免不了为这热闹的气氛染上笑,唯独姜遗光,面上也带笑,可眼里却是格格不入的冷漠。
这样多的人……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混入一两个鬼怪?
一圈人把公主围在里面不让她被冲撞,其他人发现这是个贵人也会下意识避开,当中有一两个胆大的贼人瞧见了,悄悄摸过来,试图从公主身上顺走一两根钗子簪子什么的,还没等他们动手,就被近卫直接扭断了胳膊,扔给一边巡逻的岗哨。
公主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车看,恰巧这时,她前面挡着的侍卫刚好出手格挡开一个小偷,她就感觉自己腰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哎呀——”公主惊叫出来,低头看去。
是个戴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才到自己腰呢。
侍卫抬手就要把这孩子丢出去,被公主制止了。
那孩子一张头罩上的脸粉白粉白,看着十分喜庆热闹,他仰着头看自己没说话,兴许是被吓到了。
大过节的,何必呢,还只是个小孩子。
“你别乱跑,你家里人在什么地方?”公主拉住他的手,发现他手十分冰冷,又看他穿的很少,一句话也不说,不免起了怜悯之心。
“这孩子可能和家里走丢了,你们帮忙找找吧?”
侍卫道声“是”就要领命而去,被姜遗光拦下。
他笑着低头看那个孩子,柔声道:“何必动用您的人?让我来吧。”说着,他已经掰开了那小孩的手,牵在自己手里。
三公主讶然:“长恒?你为什么……”
姜遗光对一个身穿鹤纹衣裳的九皋卫微一点头,后者顿时明白过来,打岔道:“主子,就让他去吧。”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他们已经挡在了公主身前,随时能带她离开。
三公主迟疑了:“……那……那我在前面那座楼等你,那只奔马灯底下,你快些回来。”
姜遗光点点头:“好,劳烦了。”
说完,他就像真的牵着小孩一样,抓紧那孩子的手往后退。
两个九皋卫留下隐在人群中,随时准备帮忙。
小孩明显不愿意和他走,两只脚死死扒住地面不放,整个身子都被扯得往前倾。
姜遗光力气极大,习武后更是三五个人都拽不住他,现在却也扯不走这个戴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
它脚下就像生了钉子牢牢钉在地面,手掌冷硬如冰,寒意通过两掌触碰间一阵阵侵入手心,又被放在心口的山海镜尽数驱逐。
其他人不清楚,等公主他们散去后,眼前情形看起来就像一个离开父母的孩子被拍花子强行拽走似的。
有些人已经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俩在原地拉锯了,还寻思要不要叫巡逻卫过来。
姜遗光对那两个要过来的九皋卫微微摇头,提高声音道:“别闹了,你再耍赖我也不会给你买那盏灯的,快点和我回去。”他指着远处一盏巨大的宫灯语气重重道,“太贵了!不买!”
他长得就不像恶人,一开口,其他人立刻以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纷纷露出善意的笑。
原来是兄弟俩。
也是,如果真是拍花子,又没堵上他嘴巴,小孩子也是会喊叫的。现在没喊,不就是赌气吗?
小孩子嘛,就喜欢要这个要那个,不给买就赖着不走,也是为难这个当哥哥的。
哥哥是好哥哥,弟弟赖皮就不是好弟弟了。
人群来来去去,姜遗光仍旧和那个孩子站在原地进行拉锯。等花车走远,人群跟着散开不少,他们仍然在原地。
姜遗光只觉自己手臂都要冻僵了,寒意从手掌一路侵袭往上攀爬到肩头。
眼看周围人稍微少了些,他才终于靠近了那个孩子。
他穿着大斗篷,抬手就把人笼进去,下一瞬两手在斗篷遮掩下用力一扭,将孩童脖子上顶着的大头娃娃面罩旋了下来。
面罩下根本没有头!
斗篷内,冰寒阴冷气息骤然爆发,哗啦一声,原来呈实体的孩童顷刻间化为一滩血水爆炸开,全都喷在姜遗光衣裳和斗篷之中,又顺着衣服滴下来。
浓郁血腥味爆发——
“它跑了。”姜遗光从斗篷里拿出那个面罩。
依旧带着喜庆的笑,两边两颊涂着红晕,笑眼弯弯,面罩底下却在滴滴答答掉血,提着面具的手上也满是鲜血。
好在有两个九皋卫挡着,其中一个又忙把自己斗篷脱下来给他换上,才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旁边就有一间咱们的客栈,姜公子进去换了衣服吧。”其中一人道。
姜遗光跟着去了,换下的带血的衣裳也不必留着,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个大头娃娃的面罩也烧了,边烧边往外渗血,近卫不得不提油浇上去接着烧。
姜遗光在客栈二楼房间的窗户往外看,不出所料,又看见了那个大头娃娃。
它在人群中飞快往前跑,而前方尽头,三公主正站在约定好的巨大的奔马灯下等待,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
“我去找三公主,你们自便。”姜遗光对门口等待的近卫说了声,翻身从窗上跃出去,一路往上爬到屋顶。
月光下,他轻巧地在屋檐上跳跃前行,几乎转瞬间就来到了三公主所在的奔马灯上方,纵身跃下。
三公主眼前一花,面前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道人影,刚反应过来,一句长恒还没叫出口,就见眼前年轻男子伸出手按住了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来的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脑袋上。
“……长恒?”三公主疑惑地叫他。
姜遗光抬手示意其他人围住外边一圈,故技重施将那面罩一扭,又是哗啦一声,血水爆溅开。
他手上已多了一顶大头娃娃面罩。
而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公主。”他转过身面对三公主,一手捧着一个血淋淋带着笑的喜庆面罩。
“你要当心这个东西。”
灯光照耀下,油光水滑的面罩笑容不再喜庆,反而阴森无比。就好像……他手里提着的不是一个面罩,而是一颗巨大的人头。
三公主愕然地看看面罩,又看看他,目光惊疑不定:“这……这是……”
“会伤害公主的东西。”姜遗光只解释了这么一句。
他两手用力摁住面罩,指尖往里狠狠掐。那厚纸壳制成的面罩渐渐发出龟裂声,裂纹一路蔓延,缝隙渗出腥红的血,染成一张鲜红的网。最后终于承受不住,被他硬生生捏成了一团废纸。
另外两个跟在暗处的入镜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否则也不必他赶过来。
三公主这才知道刚才他去做什么了,有些畏惧,又觉得有几分安心,还有点疑惑。她知道这是……是鬼,但——
父皇也知道吧?所以才派了人来保护她?
她隐隐觉得,自己原来十多年的平静生活下,似乎隐瞒了不少秘密。
三公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能这样镇定,镇定到看着姜遗光在自己面前把那团东西点燃烧着,火堆里还不断涌血。
或许正是因为实在太奇怪了,奇怪到她都忘了害怕?
不过……这个东西,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359章
三公主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 她也失了兴致,但又添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和自己都不清楚的激动。
再看大街上来来往往面上洋溢着喜悦的百姓们,她忽然间失了兴致。
“我们回去吧。”她说。
又转头对姜遗光笑道:“今日还要多谢你护送我,只是还要劳烦公子再送我回去。”
她猜测姜遗光应该不属于臣子或下官, 因而不能用对奴仆的态度待他。
姜遗光略一点头:“不必客气。”
“走吧。”
前边十来人开路, 穿行过拥挤人群。烟花咻咻地蹿上天, 在夜幕中炸开,照得底下一阵阵发亮。
那些人都在仰头看焰火,脖子都仰得高高的。
姜遗光看一眼, 忽然生出个古怪想法。若是这时一把长刀从街头横切飞到街尾,不知能砍下多少来。
可惜……没有。
姜遗光的目光从热闹人群中一个孤零零的戴着大头娃娃面罩的小孩身上收回,跟在三公主身后走了。
他们出宫后并没有走太远,很快就回到车队。三公主搀着侍女的手踩着凳踏上车,她还有些怀念, 掀开帘子往外看,就见姜遗光骑着马跟在车身边。
车夫扬鞭挥下,清脆的马蹄声伴随车轮轧过青石板路,一路往皇宫方向去。
这下, 三公主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是自己上回出宫去珍宝阁时, 也这样掀帘子往外看,他当时就在路边, 身边还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会不会也和他一样?
三公主想问又忍住了,放下帘子,不料外面却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紧接着对方的声音传来:“公主, 在下冒犯了,不过还是请公主将帘子打起来吧。”
姜遗光收回马鞭, 道:“那东西很可能会再出现。”
三公主一听就连忙让侍女把车内的窗帘拉起,好让外面的人能看见车内。
姜遗光飞快扫一眼,确定车里没有奇怪的东西,又让侍女下车,跟在车后走——谁知道侍女可能会变成什么样?
那侍女吓得脸都白了,看一眼公主,三公主示意她下去才告罪跳下马车,跟在车边小跑着走。
所有人都忍不住紧张起来,就连近卫们也害怕地看着姜遗光,生怕出点什么事。
三公主反而是当中最镇定的人了,也忍不住问:“姜公子,你不怕那些东西吗?”
她其实更想问他是怎么制住那些鬼怪的,难不成跟话本里的和尚道士一样念咒?或是画符?也没看见他用什么法器……不过,那个东西一直还在,不知是姜公子没能收服,还是不想收服。
三公主觉得应该是后者,对方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能轻易抵挡下那个古怪的大头娃娃,要灭掉应该也不难。除非……他收服鬼怪需要付出某些代价,所以他才会只抵挡却不彻底解决。
但这种话就不好再问。
虽说是父皇派来保护她的,可三公主就是没法生出那种理直气壮地指使他的感觉。
不知怎么的,她有点害怕姜遗光。
姜遗光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宫门早就关上,非圣上谕旨不得开。三公主带了一块陛下给的腰牌,命手下人拿去让侍卫核验过,又依次搜过没有夹带、藏人等问题后,才放他们进去。
一道又一道宫门打开、关闭,将元宵佳节的繁华热闹一重重关在了宫外。
姜遗光是通过近卫身份进来的,身为外男自然不能进后宫,中途拐道和近卫们走了,晚上就宿在近卫们夜间歇息和轮值处。
他没有多少困意,便披着大氅和一些轮值的近卫坐在一起烤火。炭盆边上架着网,上边放了松子、栗子、花生等果子,炭火堆里埋了好几个红薯,诱人的甜香不断从火堆中喷散出来。
倒不敢喝酒,喝酒误事,不然这种天气喝点酒暖暖身挺不错的,可现在桌上摆着的不是茶水就是点心。
刚才和他一起回来的近卫也有不打算休息的,正口若悬河说着刚才发生的事儿,人群中突然出现的大头娃娃,和姜遗光随手捏碎的两个面罩。
姜遗光就带着笑听着,不纠正也不反驳,其他人问起,也只一笑而过。
“说起来,这几天咱们一直在宫里巡逻,发现什么没有?”其中一个近卫终于说到了姜遗光想要听到的消息。
姜遗光支起耳朵听,没有参与。其他近卫显然也不是要他的回答,一个近卫说道:“嗐,还不是那老样子,搜来搜去什么也没搜到。”
“不是说宫里也有那玩意儿吗?没找着?”
“没有,真没有。”被问到的近卫拜拜手说,“空着的宫室全都找了,冷宫也去过,每个地方都搜过了,就连那几个湖都敲碎了冰拿大网子捞过,什么也没发现啊!”
“说不定是躲在人身上了,凭咱们当然看不出来。”
这话一说出那些人就带着笑看向姜遗光,后者也跟着笑,两只手在剥一枚烤的滚烫的栗子,他却不觉得烫手,剥完后放在一边,问:“你们在找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能找什么,只可惜咱们都没找着。”
“这哪叫可惜啊,这叫幸好,幸好咱们没找着。”
“也是,幸好没看见,否则……”那几个近卫嘿嘿笑起来,有些心有余悸。
他们可不像入镜人一样有一面山海镜能够护身,真要遇到鬼怪非死即伤。没发现鬼怪固然好,可他们也有些好奇前几日,那鬼怪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姜遗光烤着手没说话。
宫中没有鬼。
那一日无端出现并差点攻击了太子殿下的鬼怪……自然是他放出来的。
他在宫外时就通过山海镜放出了数只厉鬼,恶鬼本就受他牵引,而后几个入镜人聚在一起,镜子聚阴,更是将那只鬼引了进来……
这样,他才能和太子有一些联系,不是吗?
后来宫中要挑人,他答应了,却没有去太子和朝阳公主身边。他知道太子还有些怀疑自己,否则这些近卫也不必在他面前说这些话。
可能他们只是随口聊天,但谁知道是不是试探?
姜遗光故意不收走戴着大头娃娃面罩的恶鬼也有自己的私心在。其他近卫都以为他不愿意贸然进入第十一重死劫,原因也不尽然。
不收走鬼魂,是想看看那东西会不会一直跟着三公主。
如果夜里三公主遇险,这就是他的机会。
除此外,他也早就认出了三公主便是当日买走人皮唐卡的贵女。
他不知自己报上去后那些近卫有没有上达天听,所以他才故意在三公主面前显露出恶鬼真面目。不过,三公主竟像是完全不知鬼怪一事,更不知有山海镜。
一夜无事。
天蒙蒙亮起,守夜近卫们揉着发红的眼睛打哈欠,宫里什么也没发生。
姜遗光疑心宫里有什么屏障一类事物,能隔绝鬼怪,但已经天亮了,再不走恐怕来不及,只得在近卫护送下出宫。
宫中,三公主恨不得把姜遗光再次叫回来。
她又收到了那封信。
今日不必上课,同窗们都没来,三公主鬼使神差的让人去内书堂的桌子上看看,果然……里面又多了一封。
她鬼使神差地拆开,里面和以往一样只有一句话,却叫她一瞬间遍体生寒——
——“你发现了。”
……
“你可算回来了。”常清园里,凌烛对姜遗光道,偷偷说,“余谯昨晚又来找你,他昨晚住在了园子里没走。”
姜遗光道:“可我刚才也没瞧见他。”
凌烛:“他被叫走了,可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他在你房里留下了什么东西,你上去看看吧。”
姜遗光回房,一眼扫过去没什么异样,再看桌上木匣,似有所悟地打开。
果然,里面太子送的玉佩不见了,刚打开便跳出一只两掌长通体漆黑尾勾腥红的蝎子,极迅猛地在打开一瞬间猛窜出来!
姜遗光收手及时,没被咬到,那蝎子灵活地跳到桌上,跟长了翅膀似的扑腾跳起直直往他面门上扑。尾勾腥红似血,一看即知毒性不浅。
他反应更快,抄起木匣便倒扣在地上把它扣住。里面便传来咯吱咯吱抓挠木头的声响。
松开手,那样重的木匣竟也被顶得一晃一晃,里头蝎子推着木匣还在追着他跑。不得已,姜遗光将镇纸、砚台、笔筒全都压在上面,这才让倒扣的匣子安分下来。
他可不打算自己吃下这个亏,叫来了近卫“告状”。
“他如果只是开个玩笑,我也不和他计较,但现在他分明就是记恨上了,几次三番针对。”
“既然想把蛊王要回去,该诚心赔礼道歉才是,却也不见他有什么补偿,反而起了杀心,难不成每回都是这样,先把人得罪了再操纵毒虫杀了他?可真是……”
“针对我也就罢了,那枚玉佩是太子殿下给的,是一份信物,还请转告声让他送回来吧。”
姜遗光都这样“大度”了,近卫们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
那人说话前犹豫了一下。
姜遗光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那近卫苦笑:“倒也不是,只是余先生可能要离京一段时日,回不来。”
“离开京城?为什么?”
近卫说:“和公子您前些日子查的人皮唐卡有关,不知您还记不记得。”
姜遗光点点头。那近卫就继续说下去:“这种唐卡都从藏地那边传来,他们那边也信佛,不过和咱们这边的佛法又不一样,且十分猖獗……”
以至于藏地人只知有活佛,而不知有皇帝。
原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藏地偏远苦寒,那里人还算安分,陛下也没有非要挑起争端。但现在人皮唐卡都已经流传到了京城来,恐怕正是趁着中原内部“灭佛”一事,西域密宗佛教趁虚而入,想借此机会扩张。
更多的……近卫就不清楚了。
“他去查这事儿了吗?”姜遗光奇怪道,“有这样好心?”
“也不算,他一直眼馋那边的一些毒虫但就是收集不了,这回正好借这个机会去一趟。”近卫替他辩解,“他可能这几日就要出京。”
难怪……余谯拿走了玉佩。
他并非见钱眼开之人,也不是不知道这玉佩有多重要,相反,他极有可能是认出了这玉佩的重要性才故意拿走,好让自己主动和他联络把蛊王换回来。
姜遗光想明白以后就让近卫传话。
他不需要知道余谯在什么地方,只要知道他肯定还没走,且一定在暗中盯着自己。
这回轮到他拿乔了,姜遗光传话后还是老样子,在园子里读书习武,上午念书时,沈长白来找他,不过那时余谯没出现。
一直到晚上,他才在自己住的院子里看见余谯的身影。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通体白净无瑕的玉佩,十分得意。
“现在咱俩能好好谈谈了吧?”
姜遗光眉头微微皱起:“你也知道它是谁给的,还不快还给我,这样耍我有意思吗?”
余谯不仅不还,还放在手里抛了抛,见姜遗光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乐道:“你让我把蛊王拿出来,我就把它还给你。蛊王对我有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却也能这样耍着我玩。”
姜遗光冷笑一声:“要不是你想算计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余谯摆摆手:“一码归一码,那应声虫是我帮你取的,就当你替我养着蛊王一段时日的报酬还不行?真说起来,你也别觉得自己吃亏,咱俩早就扯平了。”
姜遗光不甘心地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声,心不甘情不愿道:“先把它还给我我就答应。”
“你先让我取了蛊我再还你。”余谯寸步不让,“我要这玉佩可没什么用,你不肯,我干脆把它砸了——”说着他手就高高举起,作势要砸在地上。
“别!”姜遗光急道,“取就取!”
环视一眼,姜遗光道:“上楼去吧,取出来后必须给我,有一点损伤都不行。”
余谯一脸得意地把玉佩扣吊在手指中间荡来荡去,他随身背着个箱子,似乎早就预料到姜遗光一定会答应。
躲在暗处的近卫见状也放下心来,目送二人进屋,点着灯后一前一后拉开三尺远往楼上走。
姜遗光走在后,余谯在前。
余谯身上悄悄爬出一只像是蜈蚣,又不大像一般的蜈蚣的虫,数十双足,通体发黑,藏在他深色衣裳中几乎看不出来。
那只毒虫通过他行走时肩膀和墙面不经意的触碰,悄悄爬在墙上,静静蛰伏在那里。
只要等姜遗光经过,就可以……
余谯万万没想到,姜遗光同样不怀好意。
刚踏上楼梯的那一瞬,他手里便如闪电般弹射出一枚松子壳射向余谯——准确来说,是余谯手里吊着的那枚玉佩。
楼梯很窄,他正在转弯处贴着墙走,玉佩被击中时没有碎,但被这一下打得撞在墙上时,当即裂开两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碎片落地,飞溅起更加细碎的流光。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里一根钉接着爆射而出,将那只亟待逃跑的毒虫扎在墙面。毒虫挣扎两下,不动了。
姜遗光“不可置信”地叫出声:“我都已经答应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摔了它?!”
再看看墙上的毒虫,更是咬牙切齿:“你还想算计我,又想用虫子毒害我是不是?”
余谯比他更不可思议,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利索,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明明是你……你陷害我!这是你自己摔的!休想血口喷人!”
“这是太子殿下的赏赐,按你说的,我把它摔了就是为了嫁祸给你?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姜遗光吼得比他更大声,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整个人都气得发抖,看着那玉佩,嘴唇都在哆嗦,望向余谯的眼神带着恨意。
“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安好心!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把玉佩拿走骗我换回蛊王,上楼时布置了毒虫,估摸着快咬到我的时候故意把玉佩在我面前砸碎,到时我惊怒之下被毒虫咬伤晕过去,你照样可以取出蛊王……”
“我就知道——你根本是存心要害我!”
门外守着的近卫们早在姜遗光发出第一声质问时就冲了进来,将事情听了个全。
看向余谯的目光中也带了点无奈。
共事多年,他们不是不知道余谯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事……他做得出。
再说,墙上被钉死的毒虫还在呢,被摔碎的玉佩也做不得假。
就像刚才姜遗光吼出的那句话一样,太子赏的这玉佩可不仅仅是玉佩。谁也不会想到姜遗光会拿它来诬陷余谯。
余谯哪里甘心,比手划脚说刚才有东西射在玉佩上才撞墙上打碎了,他根本没有!说着他就要找对方的暗器,可地上只有不少松子壳!
——都是沈长白闲着没事白天来玩时吃剩的。姜遗光平常不爱叫人打扫,都是自己动手,他今日又回来得晚,是以那些松子壳还在。
“我用暗器?我能用什么暗器?我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诬陷你?”
“是!都是我!这蛊王也是我骗你种在我身上的,那毒虫也是我弄出来栽赃你的,反正十重以后入镜人都是疯子就对了,什么都往我头上推吧,你做的一切都是我陷害的。”
姜遗光比他更委屈更生气,像是气急过头反而突然冷静下来,嘲讽地看他一眼。
他看也不看那些左右为难的近卫,转身就走。
姜遗光被余谯气跑了。
他身上有钱,隐蔽行踪后随意在京里挑了个地方住下,倒让那些近卫们好找。
一直到余谯离京那天都没能找到。
他们也没想到,姜遗光再次扮做女子藏身在各个客栈中。
近日京中喜事多,趁着太子大婚上京做买卖的外来商人多不胜数,带家眷来的也有,是以近卫们没那么容易查出来哪里又多了个女子住店,让他轻易混了过去。
第360章
元宵后不久便是圣寿, 当日老天爷十分给面子,是个大晴天,也不飘雪了,冬日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今日又比元宵节当日更热闹, 天南地北的商人都来到京城, 街上人更多、更加拥挤, 出来游玩的人也远比元宵当晚更多,接踵摩肩,好不热闹。
姬钺没来找姜遗光, 他也是宗室子弟,需进宫赴宴。姜遗光仍旧在躲避中。
因是圣寿,赵瑛今天也得了允许能出来玩,她身边只跟着一个婢女打扮的近卫,其他好手都被抽调走了。婢女对许多事不太了解, 学过几分粗浅功夫,只知道要看着她。
但人实在太多了……
二人正在拥挤人流中穿行,周边全是热热闹闹的声音,小孩尖叫吵闹, 恰巧又有一条舞狮队迎面从大路正中走过, 吹吹打打,一股更加汹涌的人潮迎面而来, 婢女和赵瑛硬生生被冲散了。
婢女急了,连忙探头四处寻找,可不论怎么看都找不到那个身影。等舞狮队伍随人群散去, 她快走几步, 急得直跺脚。
这下可怎么办啊!!
那厢,赵瑛也和她一样慌张。
她并不是主动和婢女走散的, 刚才被人群冲散的一瞬间,她想回头往婢女身上走,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要绕开,那女子却突然间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边上拖。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赵瑛拼命挣扎。
她知道每逢这种时候都会有拐子偷偷在人群里拐人,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挺漂亮的女子也是,刚想大声呼救就被对方一把捂住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出声,是我。”
赵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这下她总算看出来这女人的脸似乎有点眼熟……她,不对,他……他怎么又扮成女的?
“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赵瑛气得捅他一胳膊肘,“你到底在做什么?!”
“跟我来,我有事和你说。”
“……上回我找你也没见你说什么要紧的。”赵瑛嘀咕了一句,还是跟上去。
她也知道,这回姜遗光故意趁人多的时候调开近卫,就是不想让他们听见。上回恐怕近卫在,他不方便说。
姜遗光带着赵瑛七拐八弯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间空屋,他带人进去,门却没关严,留了一条缝足够看清外面有没有人偷听。
姜遗光穿着粉蓝色衣裙,脸上脂粉不厚,但足以让熟悉他的人第一眼看着陌生。赵瑛顺着进门后坐在屋里的长凳上,看着那张美人面十分别扭,看一眼就要移开一会儿,又忍不住再看。
“你这么偷偷摸摸的,要说什么?”
姜遗光道:“和师父有关。”
赵瑛腾地一下就从凳子上站起来:“你知道了什么?”
姜遗光注视着她,了然:“看来你也清楚当中有蹊跷。”
赵瑛知道自己露馅,抿着嘴不说话。
“我不是来诈你的,上回你来找我,我也想过了。你我算是故人,不必闹得那么难看。”姜遗光说,“不论你信不信,你是师父的女儿,我对你没有恶意。”
赵瑛沉默了很久:“……那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
姜遗光便把姬钺告诉她的话转述了一遍。他猜测以姬钺此时的心态很有可能会找赵瑛的麻烦,将姬钺的身份也说了。
临安王第九子,当朝皇帝的亲侄子。
“夫子当年收下我,兴许有其他原因。可他愿意教我,这份恩情我不会忘。”
“不会忘那你还……”赵瑛捏紧拳头,话到嘴边却没说完。
不知为什么,她在姜遗光面前总是沉不住气,轻易就会因为对方的一点举动扰得心神不宁。
姜遗光道:“那件事我没什么好辩解的,你生气也是正常。”
赵瑛恨恨道:“我生气?我才不生气,和你有什么好气的?”她早就知道姜遗光不正常,根本没有寻常人的善恶之分,和他计较只会把自己气死。
平平气后,赵瑛说:“那位九公子说的没错,我娘临终前和我说过几句话,我也知道了些当年事。”
“当年……有人委托我爹收你为徒。”
姜遗光神色一凛:“是谁?”
赵瑛说:“不知道。”
“你应该也听过,我爹当年卷入那场舞弊案,他本来该判流放三千里。虽说不是处死,可我爹的身体……流放三千里哪里还有命在。”
“是那个人,他救了我爹一命,改流放为监禁,牢里也多有关照。所以他的要求,爹爹不能不听。”
“这些都是我娘告诉我的,你不用担心我被骗,至少……我娘认为那是真的。”
赵夫人临死前说的那两个字,是“嫁妆”。
赵夫人留下不少东西给女儿做嫁妆,其中便有一套她亲手为赵瑛制的嫁衣,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只是那嫁衣还差一些,没能完成。
赵瑛便天天在屋里绣那件衣裳,她也没想着嫁人,只是要把娘留下的这件衣服绣好。
近卫们起初还监视,后来看她只是在做针线活,便由她去。
发现那些人不再隔着窗子看以后,赵瑛把精致华美的鸳鸯一点点拆了。
露出里面用最轻薄的丝绢、最细小的文字,密密麻麻写下的一段往事。
赵瑛看过后,将它贴身藏好,冬日生火,从袖子里抽出丝绢烧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现在说起来,那些不甘、愤怒、委屈都淡了,她只想好好活着。
姜遗光:“师母有没有提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提出这个要求的?”
赵瑛摇摇头:“没有具体说,但大致能推出来。应该是……十年前。”
“那个人没有亲自来,只是让人带了一样信物,我爹看了以后就要把信烧了。我娘几次问他,我爹才说出实情。”
“后来……我爹收下了你,娘起初有顾虑,但你那时惯会装模作样,装出个乖巧样子讨她欢心。她便觉得……纵使受人致使,你也是不知情的,况且那人对我们家有恩。所以她也把你当儿子看,但是……”
但是什么,赵瑛没说下去。
姜遗光轻轻叹气:“抱歉。”
“你道歉有什么用?”赵瑛没想落泪的,可不知不觉间眼前视线又模糊成一片,还是有水滴到自己手背上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道歉也没用,我能怪你吗?真说起来也怪不得你。和你有什么关系?”赵瑛说不下去了。
但是……不怪姜遗光的话,她也不知道能恨谁了。她总要有个活下去的盼头。
姜遗光沉默地递了块手帕给她,赵瑛没接,自己粗鲁地拿袖子抹掉脸上眼泪,又掏出山海镜看看自己脸上妆有没有花——看着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觉得自己把能收鬼的这样一份神物拿来当妆镜,也是挺厉害的。
“事情我已经了解了,那个人是谁我也会查下去。你这边留神不要走漏消息。”姜遗光说。
赵瑛道:“你就放宽心吧,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个门,咱俩谁也不认。”
“姬钺此人,务必小心。”
赵瑛摆摆手:“放心吧,我心里清楚。他如果来找我,我会告诉你。”
少顷,二人一前一后出门,各自分散离去。
婢女在外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赵瑛,急得团团转,又想着对方有没有可能已经回去了,便赶紧返回,这回倒好,她在路上远远就看见了赵瑛的身影。
赵瑛正在一个摊前挑钗子,那摊主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两边脸上长了些斑,钗子都是她自己雕的,用料不算太好,可木头雕得很漂亮,赵瑛很喜欢。
婢女匆匆忙忙挤过去,张口就要喊,赵瑛瞥她一眼:“慌什么?等我挑完吧。”
婢女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不少东西,连忙告罪后接过来。赵瑛也没管,手上得闲了更方便挑拣。那婢女正好低下头清点她刚才买的东西。
如意斋的点心,还热乎着,鸣翠阁的坠子和手炉……还有一件云肩,不知在哪儿买的,她摸了一下,料子不错,估计也是京里数得上的铺子。
婢女放下心来。
赵瑛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显,试了好几根钗子后看着喜欢,干脆全都要了。
这些东西可不是她自己买的,大多都是姜遗光先买好了放在那间屋里,点心也提前买了热着,看起来就像自己和她走散的这段时间买下的一样。
不然这些人怎么会放心呢?
今日出了这种岔子,她估计也不敢报上去吧?
赵瑛戴着最朴素不过的一根木簪,快活地往回走。
姜遗光回了常清园。
余谯在前几日终于走了,他走以后近卫们就想办法找他,可姜遗光就是生了气不肯回来,怎么找也找不到。偏偏这时皇宫里需要人手,太子对姜遗光还有几分印象,虽然没直说,但他明显希望姜遗光能出现在婚宴上,让近卫们一通好找。
谁知道他今天自己回来了?
姜遗光回来以后就冷着脸收拾东西,谁来叫也不管。凌烛和沈长白今天都不在,邬大人进宫去了,没人能劝得动他,也不能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裹一背走人。
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本书和一些银子收了起来,衣裳也没带,什么都没有,仿佛随时做好了能够孤身浪迹天涯的准备。
哪怕常清园里处处都好,在他心里也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连一样要带走的东西都没有。
可能那枚玉佩算得上,但现在玉佩也没了。
到门口时还有人想劝说几句,姜遗光只说:“放心吧,我新居的地方你们会知道的,你们要监视也行,我不拦着。”
他盯着那个来劝的近卫,一字一句冷声道:“左右我是个疯子,不想让疯子把你们害死,就让我走得远远的。”
说走远,也不算太远,至少还在皇城内,没有离京。
姜遗光自己新赁了间不大的小院,藏在一间小巷的最里处,那条巷子也七拐八弯,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么间屋子的,总之偷偷跟上去的近卫都有点震惊,看他进去后关上院门,又跳到高处去看。
姜遗光在院子里忙来忙去,一切都安定下来后,他已经进厨房做好了饭,自己在屋里一个人吃起来。
他知道有人在暗处看,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些人监视久了就会渐渐放松,到时,他才能真正做些属于自己的事。
一呆又是十来天过去,太子妃即将嫁入皇家。到时,花轿也会经过他所在的这片坊区。
有近卫特地来告诉他,如果这天出现什么鬼怪,一定要出手,绝不能扰了太子的婚礼。
姜遗光没拒绝,答应下来。
他也想知道,这天会出现什么样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