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西西弗斯
《安提戈涅》。
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42年的一部作品, 被公认为是戏剧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在后世不断的再度创作和辩论中,“安提戈涅”变成了一种代表着公民依据自然法原则,依据天理和良心, 对抗恶法的符号。
很难说安提戈涅为自己取这个人类名的时候,是否有借此寄托理想的意味。但古希腊戏剧中命运般的悲剧,似乎也以这个名字为纽带,降临到他的身上。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枪响之前。
烈日还悬在正午的时刻。
安提戈涅站在台上, 他紧张地侧头看过来,试图从同道者的鼓励中汲取勇气。圣地亚哥站在虫群中,含笑对他鼓掌。
无数来去匆匆的工作虫从他们之间穿梭过, 都化为剪影。
圣地亚哥就那样从容地站在一群骄傲的、踌躇满志的雄虫之间。他看着被鲜花包围的讲台, 在热烈的加油声与掌声中, 含笑注视世界中心的雄虫。
花团锦簇,烈火亨油。
安提戈涅、安提戈涅。
取这个名字的时候, 你有想过吗?一个活着的生物,怎么能成为一个绝对正确的符号呢?
视网膜上所有的鲜花、工作虫、设备杂物都如奶油般化开,这一刻世界中心只有烈日、安提戈涅和他。三个点构成一个三角形, 组成世界名画的必备要素。
他微笑着, 扣下扳机。
于是子弹刺破空气的残影成为了视觉引导线,从静态到动态, 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从生到死的引导线。
“砰——”
*
“砰。”
白榄联大。
清脆的一声,是花瓶摔碎了, 塞基俯下身收拾陶瓷碎片。这种脆弱的花瓶材质比起实际用处,更多的应该是作为一种精美的复古艺术品流通在世面上。
作为东区人, 伊卡洛斯就很喜欢陶瓷。
所以现在塞基每天清晨都会去挑选鲜切花,有时也会带回新的插花瓶, 摆放在伊卡洛斯的墓前。此时白瓷细口瓶碎了一地,里面的几支宫灯百合与洋兰也晃荡着滚落在尘土中。
来往的学生好奇地看他一眼,但忙着上课,彼此推推搡搡快步离开了。
有人靠近,俯身帮他拾起花材。
是温莎副校长。
伊卡洛斯死后,学校得以继续运转、招生,都是温莎中将在支撑。温莎一边拍去花材上的灰尘,一边道:“临近虫族的边境最近压力变小,智械战场也有段时间没看见人鱼了。”
她问:“您有什么头绪吗?”
塞基头也不抬,冷漠道:“我只不过一个活着的棺材,外界的事与我无关。”
温莎中将笑了一下:“每天就挑挑花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她把宫灯百合递过去,细而纤长的花枝上橙黄的花苞如同灯笼般吊着细细的茎,微微晃动。温莎中将看着鼓鼓的、明亮的小花苞,笑道:“不过鲜切花,再怎么尽力维持新鲜,终究都会枯萎。为什么不试试种花呢?长长久久盛放,或许才是伊卡洛斯会喜欢的。”
塞基抬眸,蛇一样的绿眼睛从眉骨的阴影下幽幽投来注视,显出几分厌世的冷淡:“或许吧。但有些花,需要切掉根,在水里重新生根。”
收拾好碎片,塞基接过温莎中将手里的花,对她颔首致意,绕开她目不斜视地走向伊卡洛斯的墓穴。
目送他远去,温莎看见塞基黑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黑纱随风飘动。他站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观,抛弃了凡尘的一切,缄默如同一道来自地下的影子。
未亡人……
温莎转头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消失,深深蹙眉。
她对副手说:“能联系上燕屿后立刻告诉我。”
迟疑一秒,她又狠下心下令:“做好随时发兵的准备。”
*
演讲现场。
尖叫,谩骂,疾呼。和攒动的虫群。
在片刻的震惊之后,附近的虫都朝着安提戈涅倒下的地方蜂蛹而去。而隐蔽开枪的圣地亚哥双手插兜,镇定自若地逆流而上,离开混乱中心。
如同摩西分海般的行动轨迹立刻引起了护卫雌们的注意。
“那边!”
有谁尖声指认。
身后传来虫翅高速扇动的声音,圣地亚哥头也不回地钻进虫群奔跑。附近雄虫多,护卫雌们不敢直接开枪,只能加紧速度追过去。
但隐翅虫却没这个顾忌,眼看马上走入死路,前方没有能掩护的虫群了,他直接拿起枪对准虫群扣动扳机!
“啊!”雄虫们尖叫。
一部分雌虫护卫们紧急转向,去保护雄虫。另一部分则拼了命冲过来,虫爪伸向他的脖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圣地亚哥一枪打在身后的玻璃窗上,然后张开双臂向后仰倒——他直直坠落!
“快救他,他是雄虫!他不会飞!”有认识圣地亚哥的雄虫踉踉跄跄冲过来,扶着玻璃窗向下看。他还想说什么,突然无比震惊地哽住了。
只见雌虫护卫们张开翅膀,如离弦的箭般冲出玻璃窗,冲向坠落的西西弗斯。
而在他们靠近的时候,从来以雄虫身份行走的隐翅虫大笑着,尖锐的虫爪划破喉咙,喷洒的毒血腐蚀了追来的护卫,在护卫虫凄厉的惨叫中,黑色的血水和青黄的脓水一起淅沥沥往下流。
“……隐翅虫?”雄虫喃喃。
闻言,全场哗然!
隐翅虫,雄保会的附属种族!在众目睽睽之下,暗杀了反对派的领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正在徒劳地给安提戈涅做心肺复苏的菲利普闻言猛然扭头,他厉声制止了试图关闭直播的虫:“就这样看着,我们不怕这场演讲不完美,该羞愧的不是我们!”
他身旁的雄虫含泪推了推他,把话筒递给他:“菲利普。”
安提戈涅死了,他就是最有威信的雄虫,他必须顶上去!菲利普起身,接过话筒,他临危不惧,紧盯着镜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牺牲、死亡,无论敌人如何阻挠,我们依然在追求解放的路上!而你们,正是你们的狗急跳墙,才正好证明了你们的软弱、无力!尽管用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去虚张声势吧!”
他举起鲜血淋漓的左手,用力挥拳:“——因为真理是杀不死的!”(1)
演讲厅之外,圣地亚哥血流满身,最后一个追过来的护卫雌也面目全非地被他扔下。他望着四面八万围过来的敌人,笑着展翅冲向高空。
烈日焚身。
隐翅虫,永远与雄虫绑定的族群,永远的替代品,永远的社会边缘。
第一次见面,伊卡洛斯轻飘飘投来怜悯的目光:“这样啊,有点可怜。”他转头对身边的雄虫笑着说:“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
那个他已经忘记名字的雄虫随口问:“什么?”
伊卡洛斯笑道:“一个来自人类的神话。一个冒犯神明的人背负着惩罚,要一直把巨石搬上山顶,然而永远无法成功。因为他要搬动的石头太沉重了,在到达山顶之前,巨石就会因为重力和山坡倾斜的角度而滚落。所以他虽然空有智慧和伟力,却只能徒劳地做无用功。”
“听起来有点意思。”那个雄虫点评,随意地指了指他,随口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姓西西弗斯好了。”
圣地亚哥顺从地低头,感谢雄虫的赐名。
伊卡洛斯又问那位雄虫:“你觉得,西西弗斯要怎样才能摆脱他的宿命?”
恭敬低头的圣地亚哥余光中似乎看见,伊卡洛斯似乎在注视自己。
而那个雄虫漫不经心回答:“不知道,恳求神明的宽恕?”他咬下一口小蛋糕,笑得可爱,“或者……杀了神?推平那座山坡?”
他一直是很聪明的虫,他知道伊卡洛斯拉拢他的意图。可是算了算雄保会稳定的晋升路径和工资待遇,圣地亚哥便微笑着移开了眼。
他唯利是图,他贪婪成性,所以在雄保会败局显露之前,他绝不会背叛!
什么理想,什么平等,都是骗小孩送死的谎言。
“西西弗斯”很可怜吗?他们只有为雄虫服务这一条路,大部分隐翅虫为了完美地伪装成雄虫,明明身负虫翼,却终身不被允许展翅。
或许吧,但那又怎么样呢?依附于高位的雄虫,享受特权,狐假虎威的时候是真的爽啊!
加缪曾说:“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无论是成为雄保会的帮凶,还是选择背叛。都是他向上攀登的过程,他不是伊卡洛斯的棋子,只是现在到了改弦易辙的时刻了!
他相信未来不再属于雄保会,所以此刻他选择走向新的山坡,成为另一位棋手的棋子。
圣地亚哥·西西弗斯大笑着振翅,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升空,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高飞。
他想起塞基的话,有些花,需要切掉根才能重新生根。
那就让我来做那个为隐翅虫一族断尾求生的角色吧!
他直直冲向灼灼烈日。
高飞吧,身负巨石的西西弗斯!
然后在追击者即将赶上他的时候,锋利的、带着红色不明斑点的匕首从太阳穴横穿而过。匕首在脑中反复旋转,以最严酷的手法,保证大脑被彻底破坏,绝对不会被提取到任何生前记忆。
于是在抵达最顶点的太阳前,“西西弗斯”的尸体沉重地坠落。
*
“滴!!!——”
荒星。
医疗舱传来尖锐的警告声,打破了古怪的沉默。
燕屿和曼努埃尔俱是一怔,抬头看向医疗舱的显示屏,上面显示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警告!警告!检测错误!检测错误!”
一连串他们看不懂的数据疯狂闪过。
燕屿神色一边,突然五脏六腑一阵绞痛,他侧头吐出一口混杂着柔软内脏碎片的血。
曼努埃尔紧张地凑近:“你怎么了?”
*
砰。
演播厅大楼外,坠落的西西弗斯仰面朝上,永远不知足的双眼望向天空。高空坠落让他粉身碎骨,腐蚀性的毒血在身下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湖泊。
周围的虫小心翼翼靠近。
“那是什么?”
有雌虫飞到尸体上方往下看,与扩散的瞳孔对视瞬间,他突然汗毛倒竖,潜意识拉响了警报,眼睛却还没捕捉到异常。
“等等,看那里!”
只见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的后脑勺处,一条硕大的裂口蜿蜒到插着匕首的太阳穴。裂口先是流出暗色的毒血,但渐渐又变得鲜红。
仔细看,那鲜红的须正在蠕动。
*
“我不知道……可能是雄保会给我注射的试剂。”
燕屿想到了池涧西的警告,他原以为那是普通的恐吓,而自己已经当机立断把那块肉剜下来了,应当能抑制毒性扩散。
可是如今看来,雄保会用心险恶远超他的预期。
“你的医疗箱呢?”那块肉作为样品被密封在内。
然而当打开医疗箱,看见里面保存下来的样品,他们脸色陡变。
“离开这里!”燕屿猛地推开曼努埃尔,疾声道。
*
雌虫飞低了点,歪头凑近看西西弗斯头颅上的裂口。
下一秒,他不禁毛骨悚然,理智疯狂尖叫,几乎是原地弹射开:“快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尖锐到近乎凄厉。
——“这是柱状丝菌!”
第122章 极限拉扯
“原来如此。”
一瞬间, 思绪通达,燕屿已然明白了雄保会的打算。
第一层的目的是得到他的雄虫机甲,所以最开始对付他时只派出了雪莱, 后续追击也没有拼尽全力。而提前为他注射试剂则是第二层,是为了避免人财两失的保险装置。但燕屿几次三番玩弄雄保会在前,就算他真的屈服于死亡,愿意向雄保会投降, 他们也不敢完全相信。
所以有了第三层,给他注射的并非什么毒药,而是被抑生剂包裹住的柱状丝菌, 当超过一定时间后, 孢子外的隔离薄膜和抑生剂逐渐溶解, 孢子就会开始生长,寄生雄虫。这是必死的杀招。
而更恐怖的是孢子特有的传染性。试想一下, 被救回去的燕屿会去向什么地方?一定是蝶族的核心地区,总指挥官曼努埃尔的身旁。一旦寄生孢子爆发,将会对敌方造成不可磨灭的打击。运气好的话, 雄保会还能不战而胜。
燕屿闭了闭眼, 他语速很快,理智地做出安排:“我不能回去, 你带着池涧西的遗体走。还有我的雄虫机甲,也不能落到雄保会手上。等会你离开的时候先把它销毁。”
雄虫机甲能源耗尽,不能自主销毁, 只能外部动手。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曼努埃尔看着他,虽然知道这是正确的做法, 但不知为何只觉得格外刺耳。他冷冷道:“然后你就坐在自己的机甲里是吗?”
喉头一阵腥甜,燕屿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来自五脏六腑中, 那一阵阵奇异的、针扎似的疼痛。燕屿不想在这个时候上演什么泰坦尼克号,说到底他们也不是那样能够同生共死的关系。于是他不容抗拒地道:“不然呢?理智一点,曼努埃尔。”
他看着一身戎装的军雌,极尽冷静:“事已至此,是我棋差一招。我低估了雄保会的难缠程度,但是我并非没有做好牺牲的觉悟。既然无法挽回,那么只能尽力止损。”
不同于曼努埃尔压抑的愤怒,燕屿反而有种不合时宜的轻松。死在虫族的荒星,和死在人类的战场,对他而言也没什么两样,反正都是客死异乡。他见曼努埃尔还要说什么,反而平静到甚至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笑:“这个时候你还要和我吵架吗?”
曼努埃尔猛地顿住了,成熟的蝶种有一双特殊的眼睛,纯黑的瞳孔外一圈金色的日冕。第一次见面,燕屿便觉得那很像全日食时太阳无法遮掩的光。此刻金色在眉骨下的阴影里,明灭不定地起伏。他似乎在很努力地压抑愤怒,这愤怒不是冲着雄保会的,而是冲着燕屿的。
他很想掐着雄虫的脖子质问他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结局?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生命有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
但是他不被允许接近,他的理智、他的责任也在逼他远离。他是一方军团的主帅,孤身来接燕屿本就是不理智的冒险。若非能和他势均力敌的鞘翅目军团长重伤还在修养,他都不该来这一趟的。他身后站着那么多信赖他、依靠他、臣服他的虫,他不能做更不理智的事。
所以他再如何愤怒,也只能在安全距离外如同石雕般僵硬地半跪着。
燕屿不明白他的愤怒来自何处,叹了口气劝道:“快走吧。婚姻一场,如果你有点不舍的话,上位后记得对人类手下留情。”
军雌看着他,既不承诺,也不狠狠地否决。他凝视半晌,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为什么要拼好那只蝴蝶?”
这话问得突然,燕屿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问杂物室里被撕碎的蝴蝶标本,但其中是否还有更深的象征意义呢?燕屿不愿去深想。
他沉默几秒,也凝视着曼努埃尔的双眼,慢慢笑了笑:“大概是想要你爱我吧。”
军雌穷追不舍:“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燕屿道:“你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曼努埃尔:“……”
燕屿于是笑了:“那它就是假话。”
军雌看着他,嘴唇翕张两下,说:“我不会爱你的,我讨厌你。”
燕屿平静地、包容地看着他,在这样温柔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在一寸寸缩小,变得无比的渺小,他好像成了刚蜕壳的软壳蟹,或者被困在蛇蜕里的小蛇。仿佛有什么无名的、不可名状的东西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这样卑微地抬头仰望,乞求不要被这个庞然大物注意到。因为祂的伟力下,一旦被注意到,便会无可奈何地被捕获。
在混杂着悲哀的愤怒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击中了他。
他还想恶狠狠地,或者满不在乎、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我讨厌你”,但他无论心中如何酝酿语气,大脑如何发号施令,喉结如何滑动——他做不到。舌尖仿佛生了锈,又仿佛数千摄氏度的电焊枪蛮不讲理地将他的唇和舌都焊接成了一团,不然他怎么会在任何气流经过时都感到了令他战栗的疼痛?
蝴蝶的瞳孔缩成了细细的一点,如果靠近看,成千上万的复眼挤在那一点里。
饥饿、饥饿。
他听到自己问:“如果、如果你活下来,会告诉我真话吗?”
喉结滚动,舌尖滑过上颚,猛烈袭击大脑神经的食欲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
“让我吃掉你吧。”
*
燕屿第一次接触的虫族,是白榄联大的入学考核的工兵虫。
他还记得关于这些低等虫族的介绍——
[低等工兵在战场上最大的作用,就是吃掉死去士兵的尸体,无论人虫,然后它们会转化成自身的能量,又被高等虫族享用。所以这些工兵,又被称为食尸虫。与虫族作战,必须要赶尽杀绝,不能给它们养蛊的机会。](1)
虫族,是会进化的。
人类的基因在出生时彻底定型,在成长中渐渐显现出来。进化是一代一代的,通过遗传筛选出来的,过程缓慢。
而虫族却截然不同,他们的进化是在单个个体的生命进程中就发生的,无比迅速。
虫族从幼年期到成年期,身量拔高,长出虫翼,就是一次进化。在这个过程中,只要摄取到足够的能量和高等基因,就能鱼跃龙门,甚至达到一开始达不到的基因等级。曼努埃尔返祖也是摄取虫母基因后发生的进化。
人类无法理解这种进化进程,这简直不像三维生命能够做到的事。或许它更接近智械文明?智械生命能够自主迭代进化,理论上是永生不灭的。人类也猜测过,如果虫族得到无限的能量,是不是能够无限进化,理论上是否存在一个不灭的终极体?人类还猜测,或许虫母就是这样一个终极体。
但在虫族里生活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燕屿却知道这个猜想是错误的,它的顺序颠倒了。
是先有虫母,再有的虫族。
就像是先有的灵魂,再有的躯体。
“还记得人鱼事变那次吗?”曼努埃尔对他短促地笑了一下,目光奇异,“那个时候你心脏被捅了一刀,又极限作战,伤疤愈合了又裂开,还赶上了成熟期。伤口愈合需要能量,成年也需要大量的能量,而你还失血过多。”
“那是战场中心,什么都没有。等救援赶来,透支身体的你早就死掉了。”
燕屿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你做了什么?”
曼努埃尔看着他:“我让你,吃掉了一部分我。”
“那不是我做的,至少不是我理智下做的。那个时候我只有动物性的本能,或许是出于繁育的渴求,不想在雄虫即将可以交/配前前功尽弃。”他倔强地强调当时自己没有理智。
“所以我再次结出了蛹。”
燕屿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他只知道醒来,巨型蝴蝶便变成了人形。他突然想起了雌虫议会对曼努埃尔动手的最初原因——《基因法》。《基因法》对完全虫化的虫族赶尽杀绝,是因为完全虫化的虫回归最初的兽类本性,不再被认同为高等虫族的一员。反而会污染虫族的基因库。
说明这种状态下,虫族的理智是几乎不可能恢复的。
他轻声道:“我从你这里获取到了跨越虫族亚成年的能量,而你——曼努埃尔,你又是从何处获取到了人形的基因?”
“从蒙昧到文明,我有重塑你吗?”
“从被本能支配的虫类,到正常的人形——你也吃掉了一部分我,才唤醒人类的理智。对吗?”“
曼努埃尔反问:“你说这句话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强调你不欠我什么吗?”
燕屿哑口无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潮热的蛹内他睁开眼,二次生长的长发缠身,顺着发丝往上看,随手披着衣衫的曼努埃尔遥遥地跪坐在角落,垂眸捻着发丝,沉默不语。在回忆里,原本模糊的画面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看见昏黄朦胧的光里,那张脸静默如同雕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他身后蛹的内壁是浅浅的肉色,甚至有着血管般的纹路。
察觉到他的目光,蝴蝶抬眸,真实的他在那一瞬间融化。只剩下一个虚假的他正对雄虫轻佻地微笑。
视线交错。
各怀心思。
那个时候,他们谁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基因,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谜题。虫族的进化,不是简单加一条程序,而是基因重组。所以无论雌雄,成熟期都堪称鬼门关,需要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换髓一样,彻底摧毁旧的免疫系统,才能注入新的骨髓。“在蛹内,旧的躯体崩溃,化为富含营养的浓浆,成为新躯体的胎盘。新的我们在旧的我们尸体上苏醒。”(2)
“这就是,蝶族。”
——向死而生,羽化登仙。
他们融为一体,“吃”掉了彼此,然后带着彼此的一部分,重组成了新的彼此。
原来是这样。燕屿恍然,灵魂是虫族的核心,身体只是灵魂的载体,可以再生。所以克隆实验总是失败。
曼努埃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年轻的雄虫,他齿根发痒,唾液加速分泌,但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询问道:“你愿意吗?”
旧的身体在结蛹后会崩溃成能量液,那么在其中寄生的柱状丝菌也将无所依存,一同被溶解。
他就像新上任的保险推销员,笨嘴拙舌但十分卖力地推销着:“虽然现在能量不够,你有可能破茧失败彻底死亡,有可能被我吞噬,有可能被我的基因影响得面目全非——如果成功,你一定会离人类更远一步。”
“你敢赌吗?”
仿佛存在一种引力,让他们不知不觉间又靠得很近。
“……但你本不必冒这个风险。”燕屿轻声说,急促而滚烫的鼻息打在他的脸颊,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烧般炽热。“为什么?”
曼努埃尔:“或许我也想让你爱上我吧。”
燕屿问:“这句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曼努埃尔笑着回答:“假话。”
于是燕屿也笑了,轻轻柔柔的,有一丝莫名的悲伤。他说:“那等我活下来,你再告诉我真话吧。”
“我知道哪里有足够的能量。”
雄保会的飞船,将废弃实验体送到母星地宫,给蛛形虫当饲料。上面都是雄保会费尽心机克隆的雄虫身体,没有自主意识,只是能量的载体。
里面也有他的克隆体,这样能够最大程度使他保留属于人类的那部分。
一想到着,他不知为何心底仿佛回南天般潮湿。
“你要和我一起赌吗?”曼努埃尔语气飘忽。
而燕屿靠近了曼努埃尔,额头相抵。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雌虫的眼睛。
“我为什么不敢呢?如果失败,你就吞噬掉我,让我永远活在你的躯体内,永远地改变你,塑造你。”
荒星从未孕育过一个生命。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近乎僵直地听见燕屿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声带的微弱震动顺着相接触的身体传递到他每一个神经末梢。他感觉自己在被内部分解成一个一个独立的细胞。
“如果成功,从此以后,我将三分之一属于人类,三分之一属于雄虫。”
“——三分之一,只属于你。”
在莫名的战栗中,失重感倏尔击中了他,他的心脏猛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酸楚。他头晕目眩地感觉自己正在朝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坠落。
荒星一览无余的地平线上,氢与氦组成的天体瑰丽地流转,遥远的超新星激波从千万年前的爆炸中传来,玫瑰色的星云如同晚霞。满天星斗都随着这颗孤独荒星的自转而流淌在宇宙中。
那么庞大,那么渺小。
“那么重塑我吧。”他的伴侣指尖抚上他的脸颊,笑起来。
“曼努埃尔·阿努比斯。”
第123章 洋娃娃和大熊跳舞
另一边, 对安提戈涅遇刺身亡这件事,不仅革新派没想到,雄保会也猝不及防。
看见子弹穿过太阳穴的那一瞬间, 皮拉条件反射去看科梅。他似乎看见永远不动如山的副会长身形轻微晃动了一下。
亲眼目睹自己雄子死去的画面,科梅也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在他们彻底闹掰之前,科梅也是真心实意地宠爱了他十多年的。即使最针锋相对的时刻,他都没有想过要对安提戈涅动手。
而其他雄保会成员那就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互相问来问去,是不是你小子动的手?问遍了都没有虫承认,雄保会一向行驶特权行使得理直气壮, 大家都否认, 那就是真没有。他们一下就懵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眨眼间我们就成用上不了台面手段去暗杀对手的下三滥了?不对啊!不是我们动手的啊!
不对啊,隐翅虫接到的任务不是搞砸演讲, 让安提戈涅出丑,声望大跌吗?怎么就一步到位直接把虫送到太平间了?
雄保会百口莫辩,简直想跳出来悲愤地大喊三声“青天大老爷, 冤枉啊!”
关键是动手的是隐翅虫, 雄保会的附属种族。因为他们臭名昭著的过去,离开了雄保会庇护绝对没有好下场, 所以没有虫相信隐翅虫是背刺了雄保会。
图啥呢?
现在背刺雄保会,难道另一边就能容忍隐翅虫存在吗?
就连雄保会都在暗地里思量,不会是这小子冒进贪功, 为表忠心擅作主张吧?嘶,也不是没可能……
但问题是当众刺杀敌方领袖只会弄巧成拙啊!
历史告诉他们, 歪门邪道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
比如某一届著名的总统大选,其中一个候选人当中被开枪射向头颅, 不过他比安提戈涅幸运,子弹只擦过他的耳朵。然而这场众目睽睽的刺杀迅速引爆全国,最有嫌疑的政敌立刻陷入众矢之的,不得不退出竞选。无论这场刺杀背后究竟怎样的真相,但它都以山火燎原的态势博得了公众的同情,让受害者彻底立于不败之地。(1)
这还是没成功的暗杀,活人还有阴谋论的空间。
但倘若某个理想主义的组织领袖死在任上,还是以被刺杀的绝对无辜的方式死去。
——那么他便会在死去的那一秒肉身成圣!
他会成为那个组织所有成员共同的精神图腾,永远地鞭策他们、激励他们,让他们在愤怒和仇恨中彻底蜕变。
就比如人类历史上著名的也门HS武装(Houthi movement),在最初名为“青年信仰者”,领袖胡赛反对阿美莉卡在本国内建立军事基地,在如今看来,他也算温和反对派,在他领导下的“青年信仰者”也还没走到极端的地步。然而当他在在任时被亲西方的当局杀害后,悲愤的“青年信仰者”立即滑向了极端反美、反西方、反以的激进主义,从此蜕变为几次三番对西方国家发动恐袭的HS武装(Houthi movement)。
他的死不仅没有平息内战,反而使内战被彻底激化。(2)
雄保会一开始就没把那群过家家的革新派放在眼里。科梅喜欢人类的一句话——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富裕的生活是软弱的温床,享受特权的虫就不会有打破一切的勇气。娇生惯养的雄虫们没有搏命的勇气。
拥有下坠的自由,就会失去打破天花板的动力。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就算他们拥有了雄虫机甲,就算他们聚集在了一起,他们也并不算一方真正的武装力量。大部分被拉拢过去的雄虫并没有革命的觉悟,他们知道无论是革新派赢还是雄保会赢,他们都不会有事。他们甚至有些虫认为目前的内战不过是示威的手段,打到双方都耗不下去的地步,就可以开启谈判,双方未必没有互相妥协的余地。
然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杀,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生活在象牙塔里的雄虫们第一次彻底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在战争面前,雄虫还是雌虫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你是不是我的敌人。
对待敌人,哪怕你是尊贵的高等雄虫,照样会迎来毫不留情的打击。
这就是战争啊。
从这场死亡之后,他们终于认清现实,放弃幻想,下定了斗争的决心。
只是科梅还在翻来覆去地思索:这真是隐翅虫擅作主张吗?还是有第三方、或者干脆就是蝶族玩了一手栽赃嫁祸?达成这样的结果,是否才是这场刺杀的目的?
*
雄虫星球。
发现了柱状丝菌孢子苏醒的迹象,整座星球如临大敌,彻底陷入了混乱。
菲利普寿命于危难之际,刚接过安提戈涅的担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面临这一片烂摊子。安提戈涅的遗体第一时间被收敛好了,但望着地面的血迹,菲利普的内心还久久沉浸在一种惶然无措的茫然中。几乎是本能支撑他在惊变中发出安排,稳定现场,发表演讲,聚拢雄虫。
看起有条不紊,其实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让情况变得更糟,但是然后呢?
一个蝶族军雌拉住疲惫的菲利普,语气急促中带着几分不明显的谴责:“阁下,现在您必须振作起来!暗杀者大脑完全被寄生,已无法提取任生前信号。并且他以自己的尸体为养料,喂养柱状丝菌,这座城市已经不够安全了,继续迟疑恐怕会造成更大的危害,请让我们护送您立即离开!”
“您知道暗杀者生前进入过这颗星球的哪些其他城市吗?”
菲利普知道他是担心隐翅虫留下了暗手,万一其他地方也藏了孢子,一旦爆发起来就是完全的生化灾难。
“不,直接撤离这颗星球。”菲利普本能地运转大脑,作为一个常年从事一线医护工作的雄虫,他其实比安提戈涅更理智、果断和有魄力。“圣地亚哥……隐翅虫他之前作为安提戈涅最信任的虫之一,有参与安保工作,这颗星球他每个城市都去过。”
蝶族军雌顿了顿,面有难色:“这样的话,恐怕我们需要确定离开这颗星球的每只虫身上都没有携带孢子。”他愤愤地骂了句:“真是居心叵测的雄保会!太阴险了!居然安插间谍!”
菲利普捕捉到关键词,本就敏感的神经被触动——安插间谍,隐翅虫是间谍,那剩下的雄虫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吗?
他打断蝶族军雌,道:“撤离的事刻不容缓。事急从权,这件事就麻烦你们多费心了。”
蝶族军雌积极响应,脱口而出:“分内之事而已,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努力辅佐雄虫组织撤离的。”
这句打消了菲利普心中细微的异样,他甚至反过来有些羞愧了。这是一直帮助他们的盟友啊,怎么能怀疑他们呢?你看,这个时候他们都没想过趁机插手雄虫内部事务,而是很有礼貌地把自己摆在了辅助位。
更何况,这也是盟友鳞翅目的大后方,他们恐怕比自己更担心孢子传染出去。
从内应的角度来说,比起成员全是从雄保会挖墙脚来的革新派,怎么看都是雌虫军团更不好渗透吧。
于是他坚定了想法,反过来握住蝶种军雌的手,狠下心道:“不,不是辅助。这件事全权交给你们审核,越快越好,不要留情面。”他压低声音,“这一次不仅要审查处是否有孢子携带着,还需要查出是否有雄保会的内应。”
蝶族军雌身负重任,不禁重重点头:“交给我们吧!”
在菲利普没看见的角落,他眼神闪烁,附近尽力维持秩序的蝶族军雌们耳朵灵敏地动了动,视线隐蔽地交错。
他们都有一双属于凤蝶的翅膀。
*
白榄联大。
塞基慢条斯理地侍弄花枝,他要确保伊卡洛斯的坟前四季如春。
阴影处,蝶族亲卫悄无声息出现,送上最新的消息。
他扫了一眼,再移开目光后,墨绿的眼睛闪过着微不可见的笑意。
伶仃的花枝落入纤细的瓶口,暗香盈盈。
他轻声赞叹:“好漂亮,雄主一定会喜欢的。”
*
星海内。
曼努埃尔为燕屿注射完最后一支能够抑制菌丝生长的针剂。
他一只手搂着人,一只手捏着针剂,俯下身额头碰了碰燕屿,进行基础测温,立刻被滚烫的温度给烧到。孢子生长后,宿主立刻出现了排异症状,免疫系统疯狂拉响警报,燕屿很快因为虚弱和高烧晕了过去。其实根本不用测,只是靠在怀里就能感受到恐怖的高温。
他闭了闭眼,也不管燕屿现在还有意识吗,低声安抚:“我们已经登上了那艘飞船,很快蛹就能结成了,再坚持一会儿。”
身后死不瞑目的驾驶员证明了登陆飞船的过程绝不是他嘴上那么轻描淡写。
趁进化还没有完全开始,他还抽空处理了番公务。身为总指挥,即将失联一段时间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在战时,必须提前做好部署。
“……这个坐标,回收上面的两架机甲。其中雄虫机甲中保留了一具遗体,收敛好,等我回来处理。千万别让科研部的那群虫好奇心发作肢解了,不然我回来唯你是问。另外,雄保会的跟屁虫清理干净后,再跟着我的信号赶过来负责警戒。”
他急着去找燕屿,脱离了后援,在荒星上本来是想等后援的,但是又突发意外,不得不立刻启程去找有能量的星船。导致如今他与后援脱节严重。
进化是一只虫出生以来最脆弱的时刻,绝对不能被敌人发现。为了避免被雄保会找到踪迹,他找上星船的时候,都很小心地没有触动警报,甚至没有改变设定的航线,生怕引起雄保会的注意。
星船的最终目的地是母星,上面除了坟墓和蛛形虫,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只要在落地之前,副官他们追上来,就不会有事。
他安排得周密,但下属还是万分抗拒:“您是总指挥!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军雌下属颇为不认同,甚至有几分口不择言:“您就那么爱赫利俄斯阁下吗?!”
说完这句话,频道内安静如鸡,没有一只虫敢说话。
毕竟所有虫都知道,因为大阿努比斯的经历,小阿努比斯对雄虫和爱这两个单词能有多不屑就有多不屑。
自知失言,下属咳了一声,假装时间倒流,重新问:“您走了,谁来坐镇中心?”
曼努埃尔也便当做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回答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句话刺激了,今天的他格外尖酸刻薄:“我失踪的时候杜阿尔特做的不是很好吗?篡位绰绰有余。还有塞基,守墓都不安分。既然退休了还这么能折腾,不如回来光明正大地当他的总长。”
下属们:汗流浃背了。
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曼努埃尔沉声:“还有问题吗?”
高大的军雌们如鹌鹑般安静,一句话都不敢说,安静得像高中面临老师提问的课堂。
曼努埃尔:“散会。”
他退出了频道。
下属们大舒一口气,私下开小群就“老大现在的否认,到底是真的没爱,还是死鸭子嘴硬”这个论题,展开了第八百回辩论。
不知道下属怎么在背后蛐蛐自己的,这边曼努埃尔结束完所有公务,把光脑和所有电子产品都扔蛹外。蛹还没结好,但最后一支针剂已经用完了,曼努埃尔垂眸看怀里的雄虫。燕屿紧闭双眼,脸上布满不正常的潮红,唇角有血。
这是曼努埃尔喂的。免疫系统工作需要能量,高烧也缺水。所以曼努埃尔割破手腕,把伤口怼进燕屿嘴里,给他喂血。
摸了摸燕屿的额头,曼努埃尔面不改色地重新割破刚愈合的皮肤,给他再次喂血。
哪怕昏迷了,但求生的本能还在,干渴和虚弱让昏迷的雄虫本能地探出舌尖,甚至张开牙齿贪婪地撕咬伤口。
滚烫的舌尖舔舐,温热的血液涌出,曼努埃尔神色丝毫未变,他只是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原地,缓慢地开始虫化。
被食欲和求生欲支配的模样,才是他熟悉的虫族。熟悉,就是安全。他甚至不合时宜地希望他再这样久一点。像什么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自己怀里多好啊。简单而蒙昧的情绪,才不会让他陌生。
蛹快结好了。
他发了一秒钟的呆。
他们即将开始一个关于生与死的赌局。死亡——亦或者进化。当蛹再次打开,要么燕屿的全部都融化在他体内,要么燕屿的三分之一属于他。独立在他个体外的三分之一,就好像挂着他名字的一块飞地,它有着自己的历史与爱恨,只在名义上属于他。
他是否要像压迫殖民地一样,在那贫瘠的三分之一中刻薄地搜刮出每一滴油水呢?
还是爱它如同爱自己原有的国土,等待它们像盐水和盐水交汇一样同化彼此呢?
他为这个不可捉摸的未来而恐惧,这是爱吗?这是阴谋吗?他不知道。
未知就是恐惧。
无论是什么生物,最原始、最古老的情绪都是恐惧。
说出“我想要你爱我”的燕屿让他恐惧,许诺出自己三分之一的燕屿让他恐惧,即将发生的未来也让他恐惧。
这样强烈的失控感几乎要让他有点想要呕吐了。曼努埃尔不免有些恨说出那样的话的燕屿——他凭什么那么轻飘飘地说起爱,轻飘飘地割让三分之一!他难道不懂爱就是战争吗!还是说这就是他的特洛伊木马?
他想把怀里正贪婪地朝自己索要血液的雄虫粗暴地拉开,把他晃醒、或者用手掐、刀割或者其他,什么手段都好,只要能把他弄醒就好。
他不禁幻想要是把雄虫弄醒后自己该如何凶恶地诘问,如何刑讯一样逼他坦白,问他这样做的居心何在!
但现实是,庞大的、半人半虫的怪物低下头,柔软纤长的口器代替他尖锐的虫爪,穿梭在雄虫的发间,轻轻抚摸。就像一头笨手笨脚的熊,在小心地摆弄他的洋娃娃。
蛹终于结好。
进化开始了。
第124章 战报
安提戈涅的死将这场内战推向了高潮。
当星船在宇宙中漂泊的时候, 正面战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冲突。
这是古地球历的二月,大地终于从严寒中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在虫族,这是母星一年中最靠近太阳的时间点。
烈日之下, 战场有了新的变化,一些族群重新选定了立场,一些战线沦陷了又被重建,一些雄虫带着仇恨和理想, 蒲公英般飞向了战场。
战场的绞肉机以最大的效率转动起来了。
沦为战场的星球上已经看不到除军雌外的任何活物,每天睁眼发生的就是死亡、死亡、还是死亡。工兵虫们迅速在地面建起一座座军事基地,然后再下一次敌军袭来时, 被摧毁。运气好的话, 躲在战壕里能等来援军把敌军击退。然后隔不了几天, 废墟上又会建起新的军事基地,天空又飞满了机甲和军舰。摧毁、重建, 千篇一律的事机械地重复着。
不过大部分虫没有在沦陷后还能得救的运气,装载了红外线与温感仪的自杀式无人机投入战场的时间比机甲诞生更久,从那时起, 机械化、成建制的扫荡战场模式, 就无情地碾碎了漏网之鱼的希望。让死亡也成了一种流水线作业。
一批军雌死去了,战壕里又自动长出一批新的军雌。
年轻虫的生命如同割麦子一般, 一茬一茬地倒下了。
他们的麦穗到了金黄的时候吗?他们的生命有结出过果实吗?
生命啊,生命轻如鸿毛。
“这里沦陷了,快逃吧。”巨大的轰鸣中, 有军雌如是说。
正在给他接断翅的虫头也不抬:“我不会做逃兵的。”
军雌拽住他的手:“您本来就不是军虫,您肯来到这里帮助我们本就是您的仁慈, 何必和我们一起葬送在这里呢?”
那只虫竟赫然是一只雄虫!雄虫看着他说:“已经逃不了了,最后一架撤离的舰船也被击毁了。”
雌虫:“不, 您还可以向另一边投降,您是雄虫,雄虫总有退路的。”
雄虫却突然带着哭腔,激动地甩开他的手:“雄虫总有退路——退回去再当生殖工具吗?为什么我就不能死?我有哪里比你高贵吗?不、你是在侮辱我!难道我没有廉耻之心吗?我也是会以当逃兵为耻辱的,我有武器,我有健全的肢体,我也可以战死!”
轰——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打断了他的话。
年轻的雄虫灰头土脸的,发丝沾着血,凝固在脸上。这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的眼睛却很亮。雄虫握了握雌虫的手,低声说:“愿我们都能在母神的怀抱里安息。”然后他后退几步,有些生疏地敬了个军礼:“再见,我的同胞。”
雄虫机甲正停在他身后。
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雌虫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艰难地回礼,说:“再见,祝你好运。”
战场短暂的相遇,甚至彼此没有交换过姓名。一个灵魂就此挥别另一个灵魂。
几秒后,炽热的温度席卷了这片土地,尘埃与硝烟的风暴伴随着轰鸣,经久不息。远火洗地,万千炽热的白光像千万个小小的太阳般亲吻地面。
在血流尽的最后一刻,雄虫远远地听见,有谁正在狂喜地呼喊:“援军到了——”
透明的虫翅像揉皱后重新展开的玻璃纸,勇猛的蜻蜓们呼啸而过,随着他们掠过战场上空,重重叠叠的四翅铺满了整个天空。浅色的脉络就像冰面碎裂的纹路,翅翼反射着光斑,天空变成了斑斓的一整块碎玻璃。
如梦似幻。
蜻蜓目倒戈。
援军到了。
*
迈过长长的走廊,走向会议室。蜻蜓目总长侧头对菲利普道歉:“我们晚了一步,没带回那位阁下。”
蜻蜓目半路倒戈,作为一支重量级战力,被急匆匆调往沦陷星球,便是考虑到上面有雄虫滞留。因此,没有救回雄虫的他专门向菲利普致歉。
菲利普:“你亲自去到过那个战场。在最后的时刻,他有怯懦地想要逃离吗?”
蜻蜓目总长微微摇头。
菲利普笑了笑:“那何必为此致歉呢。就像你们不会为一个英勇的军雌牺牲而辗转反侧一样,请不要对一个英勇的雄虫报以任何额外的怜悯和愧疚。这本身就是对我们理想的一种侮辱。”他的笑容很淡,很浅,“世界上只有死亡是最平等的,如果雌虫的死是轻飘飘的,那么就让雄虫的死也是轻飘飘的。如果雄虫的死是庄重的,那么就让雌虫的死也庄重。请你注视我们,如同注视自己。这才是最大的尊重,不是吗?”
蜻蜓目总长目送他先一步进入会议室。
然后他才慢慢走过去,落座在菲利普身旁。
身侧的凤蝶科分军团长抬眼扫了蜻蜓目总长一眼,凑过去和菲利普小声讲话:“所有孢子都已经在昨天确认清除完毕,至于筛查内奸,属于内政,你们还是自己动手吧。”
菲利普摇摇头:“总归还是要武力镇场子,不然没办法查。还是得拜托你们,在彻底确定没有雄保会内奸前,都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认为这样的安排是为了整体利益的负责,并且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结束,在这段时间内还刚好可以借凤蝶科的虫帮忙培训一下雄虫。但他不知道,隐翅虫本来就不是雄保会内奸,顺着他这条线往下清查,查到天荒地老都没办法得出结果。正是给了雌虫们一个长期插手雄虫内部的机会。
全息星图展开在会议室中央。杜阿尔特听完了全程,没有对此发表多的看法。塞基突如其来的一笔,虽然没和蝶族商量过,但蝶族拿到了实打实的好处,便自然会为他扫尾。
他只是公事公办地指着星图,展开汇报:“这里,从K区(96.1.43)到K区(97.13.106)这个坐标区间的战线昨日……还有这里,鞘翅目镇守的B区……不过H区这一片的战线,由小族群共同镇守,我认为是可以争取的……”
针对复杂的前线调动,众军官议论纷纷,各有想法。这个沦陷星球要不要放弃,那个军事要点该如何夺取?最危险的地方派谁的军团去?军需又该如何分配?不仅要考虑己方的风险,还要揣测敌方的应对,眨眼间就能列出几百个可能性来讨论。
因为总体来看他们并不落下风,双方还没有投入最大的兵力,处于一种微妙的僵持状态,甚至在蜻蜓目倒戈后,己方隐隐占据上风。因此会议室氛围还算轻松。
但菲利普虽然位列其中,与各位权高位重的实权军雌坐在一起,但仍然觉得煎熬。他其实基本插不上话。
缺位的军事教育让他甚至听不懂大部分专有名词,他虽然有在刻苦地补课,但怎么说呢,战争也看天赋。比积累和刻苦,比不过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军雌,比天赋,雄虫基因就没有相关的遗传。
这段时间,他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麻木,战报每天都在更新,密密麻麻的阵亡名单等不到第二天就换了。幸好身为医生的经历给了他一颗镇定的心脏,不然在这种冷酷的高压中,他早就不堪重负了。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身旁游刃有余的蜻蜓目总长。认出站在他身后的红发雌虫曾经也属于雄保会,后来成为了赫利俄斯的护卫雌。他叫戈多,是海蒙的弟弟。
菲利普一怔。戈多既然出现在这里,恐怕蜻蜓目倒戈也有他的功劳。说不定就是赫利俄斯留的后手。
他不禁想到,要是赫利俄斯在就好了。
作为一个真的上过战场,并战力不俗的雄虫,或许才能真的把这支队伍训练好。雄虫们下定了决心要与雄保会抗争到底,但他们十指不沾阳春水地长大,真的要投入绞肉机般的战场,只有送死一条路。可是不用血和泪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只是在后方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后勤工作,他们凭什么能获得别人真正的尊重呢?
要是赫利俄斯在就好了。
他第二次这样想。
怀着这样的希望,菲利普侧头问凤蝶分军团长:“赫利俄斯什么时候回来呀?”
*
“靠,这群雄保会的跟屁虫也太能追了,终于甩掉了。”
星海深处,蛱蝶亲卫骂了一句。
他们为了避免被发现曼努埃尔不在队内,百般遮掩,主力军带着机甲残骸离开,误导对方以为曼努埃尔他们就在其中,已经回归大部队。一部分则小心翼翼藏起来,也不敢靠近老大的坐标点。直到再三确认身后没有尾巴了,连隐藏机甲都没有,才敢向坐标走去。
“得顺着这个航线走。”
母星周围被黑洞和陨石环绕,走错一步就会被陷入绝境,只有固定线路是安全的。要想追到曼努埃尔他们,只能按照他的航路走。
不过——
亲卫们疑惑:“前面是军舰吗?”
这里怎么会有活的生命?
因为和智械出品的人鱼机甲斗智斗勇,蝶族们的雷达进一步升级,在他们被发现之前,先一步发现了端倪。而此时雷达显示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红色。
陌生目标。
触须紧张地绷直,不知道这些虫是否是为了总长而来。
静静驶向母星的小型军舰和身侧的驱逐舰突然一起转向,锐利的尖端朝向这边——他们被发现了。
蛱蝶亲卫们悚然一惊。
“这好像是……”
“蜂族和蚁族?!”
这两个死对头怎么会搞到一起?!他们不是正在正面战场外厮杀得抽不开手吗?难道这是他们掩人耳目的借口吗?
那……作为盟友的蝶族,长官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在原本的计划里,他们会在星船抵达目的地前追上,确保本次进化的安全。
但没想到与偷偷摸摸来母星搞事的蚁后狭路相逢。
蛱蝶亲卫们咬牙,这附近只有一条安全的航路,避无可避,恐怕是必然有一战了。
看着气势汹汹袭来的舰船,副官此刻支棱了起来,冷静命令道:“拖住他们,等会无论谁有机会脱身,就立刻离开,绝对不要回头。无论是回去给总部传信,还是去寻找总长,有机会就别管其他虫的死活。”
旁边的蛱蝶亲卫们纷纷投来惊异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物种——哇,这还是副官吗?天呢,他好像突然长脑子了!怎么,打赢了生死局是有智力点数加成吗?
不过他们没有异议,因为,敌人已经杀过来了。
副官只来得及遥遥看一眼母星,心中闪过一丝对上司的担忧,便自顾不暇地投入战斗。
母星……从来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啊。
第125章 意识集合体
燕屿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他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 看见满天星河。无数散发着莹莹白光的半透明物体漂浮在宇宙的黑暗中。
仿佛收到了召唤,它们沿着某种特定的方向汇集。
一团白光从远方路过他,飘向身后。燕屿跟着它转身, 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散发温和光芒的巨大光体。那分散的白光就像柳絮一样,飘着滚着,便融成了一团。越靠近巨大光体,零散的白光便融合得越多, 最后都毫无阻碍地被光体吞噬。
一种莫名的引力连接着他,燕屿不自觉朝那边走了两步,感到身体的不对劲。
他低头, 才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状态。
他一怔, 环顾四周, 发现星星点点的碎光正前仆后继朝着光体奔来。他置身其中,仿佛身处流动的银河。
倘若此时是杜阿尔特在这里, 就会认出远处光点最密集的那一长条便是前线战场。而不远处还有一群小光点正在打架,不断有小光点也变成这样柳絮,无意识地朝着这边飘过来。
但燕屿就算不知道那是什么, 也从自己的状态中懵懵懂懂地猜出了那些是什么。
精神体, 或者说意识、灵魂,什么都可以。
他刚觉醒精神力的时候也曾见过类似的画面。
但他没想过那一幕意味着什么。
博尔赫斯说:“死亡, 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这些死去的灵魂无意识地聚拢,融为一体,小水滴汇集成了海洋。刀剑相向的同胞们, 在死后终于亲密无间地和解。
在这条静谧的、安宁的死之河流里,燕屿只觉得大脑短暂离线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是进化失败后,死前的幻觉呢?他冷静地想。
人类喜欢用颜色来形容世界, 那是基于人类眼睛的运行模式。就像人类喜欢说,死亡就是黑暗。而许多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它们的“视觉”器官往往看不见黑暗。或者说,其实人类才是原始功能退化的一方。
但看见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是否也是人类失去的能力呢?
就像民间传说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猫猫狗狗也能看见人类看不见的东西。
燕屿不知道。
在成年之后,他的感觉器官已经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围。信息素、精神力,这都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东西。人不能想象超出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人类的意识是由大脑产生的,所以虫族的信息素和精神力一定也是由生理基础衍生而来的。就像人类无法理解机械脉冲如何造就一个存在于数据的生命,人类也无法理解虫族到底如何进行精神链接。
燕屿以人类的身份长大,思维也早已定型。他有时候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能做到那些简直“非自然”的事,只能草草地归结为“都穿越了有什么不可能的”。
但没办法,赶鸭子上架直面了超越人类理解范围内的场面,还是得面对。就算心里想着“太玄幻了吧,生物学家见了得排队跳楼”,脑子也得艰难地开动思考。
或者说,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即使有着人类的拟态,虫族也是一个从存在方式上就有人类截然不同的异族文明。就像现在,比起看,其实倒不如说一种朦朦胧胧的感知,因为“看”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个带有特定生物色彩的词语。
有眼睛、分前后、有正反面的,才是人类词汇中的“看”。但在宇宙的尺度上,没有原点、没有标尺,也就没有方位。他同时朝前也朝后,面向上也面向下。非要来说的话,就是“感受”。人类所有感觉器官的总和,就叫感受。但人类的感受也是受到限制的,现在甩脱了沉重的身体限制后,所有感官都仿佛被解放了,他赤裸地、毫无隔阂地与这个世界面对面。
燕屿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躯干和大脑,或许此刻他成为了一种抽象的形态。
他不知道。
带着这样迷茫的错乱感,他就像第一次看见房间里的大象一样,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有一部分是属于虫族的啊。
他想到虫族的进化,虫母的历史,精神链接与集体意识——
在虫母时期,所有虫都链接着同一片精神网络,被虫母这个主脑所指挥。它们就像传统科幻文里的反派一样,是主脑死机后就会报废的群体性杀人机器。
那个时代的虫族,精神网络就是这样不分彼此地吗?
他看向那团巨大的光体,简直就像一个冥界的太阳般耀眼。
这个能容纳所有虫族精神体的、吸引所有死去的虫族靠近的光体,会是什么呢?
*
“愿他们在虫母怀抱里安息。”
看着漂浮着残肢断臂的战场,白发的浅色箭蚁蚁后面色悲悯,轻声道。但是看着走近的胡蜂蜂后,他带着这样悲悯的神色,侧头问:“清理干净了吗?”
胡蜂蜂后:“逃了两个,我已经让虫去追了。他们逃不出这段陨石带的。”
蚁后浅到近乎透明的双眸微微弯了弯,轻描淡写对身后的蚁族下属道:“你们也去帮忙追。”
明摆的不信任。
胡蜂蜂后没吭声。
或许是这种漠然的态度博取了蚁后的信任,浅色箭蚁道:“蝶族不应该在前线作战吗?怎么会来这里?你和蝶族熟,你能认出他们是哪一支的吗?”
蜂后滴水不漏:“认不出,蝴蝶不都这样花里胡哨吗?”
蚁后笑了笑:“我猜也是。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会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蜂后不动声色:“或许是有了怀疑。不管怎样,我们得加快进度了。”他无机质的棕黄色眼瞳盯着蚁后,“你说你知道另一个安全的,让虫母复苏的办法,我才愿意跟你走着一趟的。希望你不是在骗我。”
蚁后浅色的眼睛中笑意更深了,眼底涌动着粘稠的恶意:“当然不会。虫族,你、我还有每一只虫,都是神的一部分。虫族最初是作为神的工具而诞生。”他以颂诗般的语调缓缓念道:“在那蠕动的巢穴中,神诞下了祂的子民、奴隶和配偶。骨和血肉组成的躯体,神割下自己的灵魂填充。当新的轮回到来,我们将重新回到神的怀抱。”
如果燕屿在此,他就会发现最后那句话引自虫族的神典。他也曾听过,只不过他把那当成《圣经》一样的东西,没想到以当初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虫族整体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支撑他们进行意识流的宗教美化,全是纪实文学。
纯粹就是字面意思。
没有任何多余的内涵!
虫族文学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愿你在虫母的怀抱里安息。不是徒劳无力的祝福,而是陈述事实。
——虫母活在每一个虫族身上。也不是指传递精神之类的套话,而是陈述事实。
从人类的定义来看,虫母时代的虫族虽然同样庞大,但实际上能称为智慧生命的只有一个——虫族这个种族整体。虫母用自己为养料,孵化了虫群。以工具为出发点建造的虫族躯体是纯粹的杀人机器,暴力是它们的根本属性。而虫母就是控制这些机器的中枢,所有虫群的意识都来源于它。
所以它、或者说祂,作为一种意志集合体。虫族不灭,祂便永远不会死。
“祂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说是复活,不过是没有一个足够承担所有虫族意识的载体出现。”
这样的载体要有多高的强度?现存的虫族没有一个可以做到那个载体。
但虫族,本身为了成为灵魂的载体,在诞生之初就有“进化”的特点。
——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能量,就能进化出足够强大的终极体。
所有虫族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基因法》横空出世。虫族们立下严苛的法律,严刑峻法只为禁止虫族们走向没有终点的返祖进化之路,而曼努埃尔当初完全虫化后失去理智被追杀,也是因为本能支配下的原始虫族,在虫母死后,会自动进入竞争虫母的状态。
向外索取能量恐怕至少要吃空一个星系,不如向内索取能量,或者说虫母作为孕育整个虫族的神,上一任虫母诞下的子嗣本就会在继位这个过程中被屠杀驱逐。
“如果你是想通过吞噬同族,返祖进化的话,那就别白费力气了。我会第一时间杀了你。”蜂后冷冷道。
“不。”雪白如神子的蚁后抿唇微笑:“现在虫族的基因被污染了,我们离虫母都太远了。我们需要能量,更需要包含原始虫族基因的能量。”
蜂后想到了什么,面色未变:“你是说母星上的那些……”
他解开谜底:“在虫母遗骸上筑巢的地宫之主。”
“——蛛形虫。”
*
一阵轻微的晃动。
接着是金属外壳与坚硬地面摩擦的声音。
星船抵达了目的地母星。
燕屿被惊醒,他伸手拿起衣服,这是从船舱里找到的驾驶虫工作服,叠着放在他身边,一睁眼就能看见。不太合身,但总比没的好。
曼努埃尔正站在舷窗边凝眉往外看,闻声投来视线,目光沉沉。
燕屿一边披上衣服,一边走过去,问:“怎么了?”
曼努埃尔看着他,说:“出了点意外。”
星船仿佛停在了某种地下洞窟中,不见一丝光亮。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陡然亮起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仔细看会发现,那其实是成对排列成两行的六只眼睛,是属于蜘蛛的复眼。
这里是地宫。
第126章 狭路相逢
这艘星船的目的地是蛛形虫的巢穴, 并不出他们所料。毕竟它本身就是一艘为蛛形虫输送口粮的运输船。
而按照曼努埃尔一开始的安排,在把自己送进蛛形虫的餐桌上之前,副官他们会及时赶到。这样就能在不惊动雄保会的前提下, 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燕屿回家。
然而问题在于,无论是他,还是蚁后,都没想到这么宽广的一片星域, 还能与对方狭路相逢。
这就导致当燕屿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群巨型蜘蛛的包围之中。
燕屿:……
他谨慎问:“你觉得这个星船结实吗?”
曼努埃尔暖心回复,暖得人三级烫伤:“宇航材料, 当然结实。不过对我们似乎没用呢。”
燕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舱门指示灯闪烁几秒, 正在缓缓打开。
没想到吧,这还是全自动口粮投喂机!
燕屿:……
他立刻开始搜刮星船上的武器, 收获粒子枪一把,麻醉弹两个,闪光弹两个, 微型电磁炸弹若干。他公平地把这些武器一分为二, 除了唯一的枪支自己拿走了,其他的推给曼努埃尔。然而曼努埃尔不仅推回来了, 还额外给他塞了一把长刀,是他之前惯用那把。
“你比我危险。”他再次发出温馨提醒,“记得我第一次给你上课时, 教给你的东西吗——”
燕屿一怔,他当然不会忘, 正是那次让他不幸掉马。因为蛛形虫敏锐的嗅觉,和繁衍的迫切渴望让它们嗅到了雄虫的信息素, 迫不及待地开始发情。
仿佛是要对应曼努埃尔的话,黑暗中除了眼睛,还亮起了成片的诡谲艳丽的求偶纹。
燕屿第三次:……
他突然很无助,就像一只因为受伤而被动保从野生地区送到人类城市内的孟加拉巨蜥。死里逃生当然是好的,城市的生活条件也是好的。但倘若该城市坐落于一个名为印度的国家,那就真的还不如烂在敌人的胃里了。
任何一个男性,哪怕再对性犯罪深恶痛绝。但因为整个群体往往是施害者那方,所以他们面对性犯罪有种不自觉的轻蔑感。虽然燕屿并没有那种轻蔑感,但他毕竟是生理性的男性,更是在人类之中也算武力值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再如何也很难共情到这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或许,只有经历此刻的困境,一个男人才能真正荣升为妇女之友吧。
就像此刻,燕屿已经升华了。
他麻木地问:“外面有多少蛛形虫?”
曼努埃尔对答如流:“上一次虫口普查显示为三千九百七十一只。”他接着说,“我的机甲就在这条路径外,但是很遗憾它被堵在了外面,母星地质脆弱强行突破有坍塌风险,到时候我们都会被埋在地下百米深处。所以这段路必须要我们自己杀过去。”
“准备好了吗?”
维持着虫化外表的雌虫对他微笑,率先走出门。
“跟着我,杀出一条血路。”
*
虫族母星在虫母死后便沦为了一颗荒星。虫族们都纷纷搬离了这颗寸草不生的星球。
它是很美的,骨白色的华美建筑层层叠叠,将它变成一颗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象牙球。但在地表之下,是被虫母吃空的地层,虫母死后的骨骼支撑起了地表上的建筑,而虫翅退化,无法离开的蛛形虫便在其中筑巢。
“老实说,我很久没回过母星了。”走在柔软的路上,胡蜂蜂后脸上流露出克制不住的厌恶,“那群蜘蛛又往外扩张了?怎么满地都是他们的蛛丝?这里甚至没有能给他们捕猎的猎物。”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虫母的遗骸,他们没事做,除了织网还能做什么?”蚁后表现得格外通情达理,这里星网都没有,还不许人家织网打发时间吗?
“你放心,这里很安全。几百年的地宫生活,让他们已经失去了斗志。”蚁后说着,又挑开一帘垂落的蛛网。“只有没有雄虫,他们不会对我们的到来有什——”
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
弯弯曲曲的洞窟里,尸体与血液起飞,电光共迷烟一色。
地面上,浪涌般的蜘蛛前仆后继朝着中心扑去,然后被杀死,后来的蜘蛛踩着前面的尸体往上爬,堆出一个陡峭的小山。洞穴穹顶上,蛛网挂着的蜘蛛贪婪地吐出蛛丝,一个吊着一个往下爬。在四面八方的夹击中,看不清身形的闯入者正拼尽全力厮杀。
被蚁后他们的动静所惊扰,蜘蛛们卡顿一刹那,嗅觉器官迅速分解出空气中新的信息素。
雌虫。
生育资源的争夺者。
他们冷冰冰地想着,齐刷刷扭过头。
“哇哦……”蚁后有种不祥的预感。
蜂后低骂了一声,拽过他就跑:“它们盯上我们了!”
然而蛛网之上,没有虫能够逃脱蜘蛛的捕猎。他们挪动脚步、扇动翅膀的每一寸动静,蛛丝随之震动,无异于将自己的目的一览无余地袒露在捕猎者眼前。只是眨眼,来时的路就被蜘蛛们堵住了,粘稠而剧毒的丝吐出来,像白纱一样封住了退路。
现在他们也成了瓮中之鳖。
这时候蚁后他们才看清楚中间被围攻的虫是谁。
于是蜂族前盟友、蜂族前宿敌现盟友、蝶族前盟友现敌人,就这样水灵灵地对上了视线。
蜂后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曼努埃尔插进蛛形虫甲壳的虫爪一用力,伴随着飞溅的血液,半个脑袋被拧下来了。他一边屠杀,一边就这样用渗血的虫爪笑吟吟给两位同僚打了个招呼。
蚁后:“曼努埃尔???”
蚁后简直觉得这只疯蝴蝶完全不可理喻。不在前线打仗,带雄主跑蛛形虫巢穴来?虽然知道你讨厌雄虫,但毁尸灭迹也没必要这么麻烦吧!
燕屿刚好抽出长刀,甩掉上面的血,一跃从一只蜘蛛背面跳到另一只背上,闻言投来目光。
【把这些蜘蛛往他们那边引。】他立刻在精神链接中与曼努埃尔道。
下一秒,他脚下发力,凌空翻身,跃向曼努埃尔身边。而蝴蝶默契接住他,翅翼一展,化作残暴的绞肉机,伴随着喷溅的血液,红影穿过前仆后继的虫潮,落在了蚁后的身后。
燕屿做出这个决定可不只是纯粹的祸水东引,他们是意外落入这个境地,但蚁后他们肯定是故意来的。绝不会没准备对付蛛形虫的武器。果不其然,浅色箭蚁蚁后狭长的双眼瞥过,做了个攻击的手势。
蚁族军雌们便训练有素地拿出某种奇怪的枪械,不过装载的不是子弹而是某种药剂,曼努埃尔微微挑起眉,在扳机扣下的刹那,捂住燕屿的口鼻,并立即起飞。果然就在下一秒,白色的水雾砰然炸开——是麻醉剂!与此同时,数道攻击袭向他们!
雪白的蚁后舔舔唇,在茫茫白雾中笑起来,饥饿从他的双眸中点燃:“哎呀,不愧是返祖过的高等雌虫。”
这就意味着,曼努埃尔也是符合他要求的食物。
又是数道攻击袭来,但这次曼努埃尔并没有退,他恍若浴血天神,面对围攻不退反近。他并非不会受伤,但任何伤害到他的虫,在下一秒就会连惨叫的机会都失去。高浓度的麻醉剂让所有蜘蛛都陷入了昏迷,只有这些雌虫,仿佛不需要呼吸般,压榨着肺部的潜能,在一片窒息中厮杀。
生死之间,抽不出一丝格外的思绪。他们没有注意,在蜘蛛尸体堆之中,燕屿被很有先见之明的曼努埃尔藏了起来。他不像高度虫化的雌虫们,没有在憋气中战斗的能力,甚至只是屏息这么一会儿,就有点头晕目眩了。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剂悄悄潜入了他的体内。
他知道面对雌虫的围剿,自己冲出去只会帮倒忙。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曼努埃尔赤手空拳面对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雌,还是在被蜘蛛们车轮战消耗之后,时间一长,必死无疑。可是他的弹药都已经用光了,只有手里一把长刀……
等等。
燕屿顿了顿,他与头顶一只蜘蛛圆圆的眼睛对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只蛛形虫对着他哭泣。当时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现在想来,或许那就是他第一次精神链接。
所以这些狂暴的蜘蛛,也是能链接的,对吗?
他撑起透支的身体,悄悄捧住一只蜘蛛的大脑袋。麻醉剂剥夺了它的行动能力,也抚平了它被激素操控导致的狂暴。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头抵着头,侵入蛛形虫的精神海。
然后他看见了一片彼此连接的星河,个体的意识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虽然是彼此独立的个体,但它们共同组成了这条河。
这和链接其他雌虫不同,一点也不同。但也不像虫母那种浑然一体的精神网络,应该是介于这之间。总归而言,也是一种整体性的精神网络。
所以当燕屿入侵后,就好像福寿螺混入蜗牛里一样显眼,所有意识都朝他投来了目光。
燕屿今天第四次:……
他还来不及做点什么,就脸色一变。
地底、或者说地面层层铺就的蛛网传来微弱的震动,那震动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而来。更多蜘蛛朝这边涌来了!这丝震动越来越强烈,燕屿想起了曼努埃尔最初的警告——母星地质脆弱,容易坍塌。
这个洞窟,能够承载这么多蜘蛛的重量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他只来得及在精神海里向曼努埃尔发出警告,下一秒,地动山摇,仿佛沙漠流沙,燕屿和蜘蛛尸体一起,向下坠落!
第127章 蜘蛛哭哭
副官正在拼命逃跑。
向前是蚁族拦路, 向后有蜂族追击。他咬了咬牙,便冲进了旁边的陨石带。不知为何,没有虫来追他。可能是默认进入这片地区有来无回吧。
他没看到, 蜂后遥遥投来一瞥,转头对蚁后说:“只逃了两只蝴蝶。”
于是追击的虫拖着两具尸体回来了。
他们一问一答:“就是这两个逃了对吧?”
“嗯,对。任务完成了。”
副官不够聪明,但不够聪明的虫有一点好, 就是野兽的直觉往往会占据上风。生死攸关的时候,这种直觉往往比软弱的理智更有用。
就像此时,在确认安全后。他犹豫了两秒, 在往前去支援上司, 和往后撤退去叫援兵之间, 选择了一猛子扎进陨石带。
这是环绕母星的陨石带,靠近雄虫星区那部分。
是不是很耳熟?
曼努埃尔被雌虫议会追击的时候, 便是通过这条险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防线,突袭了雄保会。这条路上牺牲了很多虫,为了避免被捕捉到信号, 他们还抛弃了一艘质量不小的军舰, 轻兵上阵。
所以——
副官环视一圈漂浮在身侧的陨石,和被战斗波及而因为惯性做无规则高速运动的陨石, 还有偶尔张开的空间裂缝,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虫洞。
他现在重走这条死亡之路,是要去重启那艘战舰!
*
如果一定要评选虫族战力榜, 几经进化后的曼努埃尔必然是第一。
洞窟内,鲜血染红了蛛丝, 洞窟的坍塌没有打断他们的战斗,反而为他们腾出了战斗空间。热武器不适宜在不稳定的地下使用, 那就用他们野蛮的肢体。伴随着一声清晰的骨裂声,曼努埃尔左手拧断了一只黑盾胡蜂的前肢,就又有一只黑色虫爪从背面袭来!而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没回地肩膀后倾,将黑盾胡蜂扔向偷袭者。他也无法回头看,因为更多攻击接踵而至!
咽下一口血沫,曼努埃尔目光森冷,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强大的单体战力,都抵不过车轮战和群殴。
更糟糕的是,他既没看见燕屿,也没找到蜂后和蚁后。蛛群也冷漠地无视了这片战场,绕开他们朝着更深的地下涌去,它们的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而每当他想要脱离战场,去寻找伴侣,就会被悍不畏死的两族军雌们硬生生拖住。
不杀光他们,他是绝对不会有机会离开的!
那就来吧,曼努埃尔冰冷地想。
虫化的痕迹在他美丽的脸庞上不断加深,长而内壁布满利齿的口器取代了舌头,森白的外骨骼探出。他的攻击变得更加狂躁和狠厉!手腕翻转,便硬生生从虫化的敌人胸膛折断一根肋骨,抽出来当做武器。
没错,触目所及都是他的敌人。
但触目所及也都是他的武器和补给!
烦躁和焦急填满了他的心,即使在战斗的时刻,他也忍不住担忧——不知道赫利俄斯如今是何境地?消失不见的蚁后和蜂后是不是去找他了?
他必须赶快找到他!
*
洞窟里,一片黑暗。
燕屿滚落到更下一层,层层的蜘蛛尸体堆在他身下,但并没有提供任何缓冲,坚硬的背甲反而让他更疼了。
曼努埃尔和其他虫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有虫翼,不至于像他一样一直往下摔。甚至燕屿也不知道自己摔到哪一层来了。
他头晕眼花地推开压在身上的蜘蛛尸体,晃晃脑袋,试图让身体的平衡系统重启。
然后,他视线重新聚焦。
透过头顶破开的洞里,他与无数水润润的大眼睛对上了。
燕屿第五次:……
精神网络传来异动,链接了一只蜘蛛后,他仿佛也能感受到蛛网最细微的震动。比如现在,蛛网告诉他,以他为中心,每一个方向都停满了蜘蛛。
逃不掉了。
燕屿缓缓抽出长刀。
这似乎是某种信号,僵持的局面被这一动作打破,密密麻麻的虫潮再一次疯狂朝他涌来!
那么多、那么庞大的蜘蛛。一个小小的人类,还不如它的足肢高,似乎下一秒他就会被撕成碎片。
但他仿佛没有恐惧,在高耸的蜘蛛尸体堆上一跃而起,长刀划破空气,而他竟也如一把雪亮的长刀,无所畏惧地劈碎一切挡在他身前的敌人!
洁白的蛛丝四面八方朝他扑来,而他凌厉地划破蛛丝,凭借核心力量在空中转身,落入一个蛛形虫六只眼睛之间。落地的那一瞬间,铿然一声,长刀刺破外骨甲!
疼痛让蛛形虫疯狂甩动头颅,而燕屿伸手探入伤口,死死扣住。
这么点伤口当然不致死,但他的目的原本也不是这个。
精神力借机钻入它的大脑。
巨大的蜘蛛顿住了,它陡然转换方向,朝着同伴砸去!
精神控制!
整体性网络最害怕的就是病毒,当一个站点被劫持,邻近的站点就危在旦夕。被同伴攻击的蜘蛛嘶鸣一声,下一秒就被如法炮制地操控了。
疯狂的蜘蛛们悍不畏死地继续冲上来,毫不在意地给燕屿提供助力。难道它们是盲目愚蠢吗?
不,而是这群狡猾的蜘蛛知道,个体的精神力是有限的!
只要需要处理的虫超过他能够控制的数量,他就会精神力过载!在这途中死去多少同伴也无所谓,万一自己是刚好超载的那一个呢?哪怕自己是刚好被杀死那一个又怎样呢?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抢夺吧、奔涌吧!
蛛形虫是一个整体,你的延续即是我的延续!
满目都是尸体,满目都是偏执的敌人。
燕屿杀到最后都已经麻木了,长时间的战斗和精神力操控让他甚至差点迷失在精神网络里,而到达极限的操控数量带来的后果就是但凡有一丝松懈,就会有蛛形虫毫不犹豫地反身背刺过来。
吃了两次亏之后,他于是抛弃了一部分外围的蛛形虫,直接操控他们去与其敌人共归于尽,然后缩减操控范围,确保身边的防线处于绝对控制之下。
但是三千多只蛛形虫啊。这个数量换成比它小十倍多的人,做操都能占满一个足球场。
它们挤在地宫里,仿佛无穷无尽。
燕屿浑身都疼,摔下来磕磕碰碰的疼,肌肉使用过度的酸痛,大脑超负荷运转的刺痛。
握着刀的手在抖,但他还在冷静地思考。
曼努埃尔被拖住了,没有外援。
热武器早就用完了,只剩一把长刀,没有火力。
数量悬殊到一只虫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没有胜算。
但我到绝路了吗?
不。
燕屿想,他还没有到绝路。
在最后一个己方战力被杀死后,燕屿那把被血染透的长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都后退!”
此刻绝境,他已一无所有,唯有他本身,作为致胜的砝码。
他想,在这个残酷的虫族社会。我羸弱、我无力、我是一只虚张声势的蜗牛,但没关系,武力从来不是我夸耀的资本。托举人类走向星海的智慧,也必将托举我。
蛛形虫是智慧生命——这就代表着它们可以从心理上被攻破!
任何存在知性的生命体,无法摆脱的欲望即是他们的弱点!而蛛形虫所渴望的是繁衍,是雄虫,所以——
燕屿就是他们的弱点!
精神网络里传来一声凄楚的哀鸣,蛛形虫便如潮水般,被不可坑拒的引力驱赶着后退。
再一次,燕屿赢了。
*
地下洞窟很暗,唯一的光来自明灭起伏的求偶纹。沿着断裂的地层,抬头向上看,会看见一只只蜘蛛脑袋挤着脑袋朝下探。很像古罗马的露天剧院或者斗兽场。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经用蛛丝织出了向下的网,白茫茫一片仿佛某种旧时代的电影幕布,又或者魂幡。又使得画面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虫群突然朝两边分开,一只最大的蜘蛛缓缓走出,落在那片白网上。
很奇怪,虽然与世隔绝,但他们居然会虫族通用语。只不过因为久不使用,语法混乱生涩。这只领袖般的蜘蛛问:“繁衍……不……绝对……不?”
燕屿连蒙带猜:拒绝繁衍,绝对拒绝?
精神链接中传来肯定的情绪。
燕屿堪称冷酷地说:“我绝对不可能与你们繁衍。满地的尸体可以见证,若违背我的意愿,我有终结的勇气和决定。”
话音还没落下,那只蜘蛛黑而圆的眼睛便滚落出泪水。
眼泪是会传染的疫病,一瞬间周围的蜘蛛们也都啪嗒啪嗒哭了起来。泪水快将空气都变得咸湿。但精神链接里的情绪,除了海一样的悲哀,竟然还有几分诡异的平静。仿佛本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只是不甘心地做出最后挣扎。
它们的眼里好像突然没有了雄虫的存在,彼此靠在一起抽噎,脑袋挨着脑袋掉眼泪,肢体挨挨碰碰,伤心地窃窃私语。
大蜘蛛不知道在想什么,定定地顿在那。
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大蜘蛛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蛛形虫们口器张合,应和声此起彼伏。然后从最边缘的蜘蛛开始,它们悄然离开,没入曲折的黑暗。
而大蜘蛛的足肢挪动,迈着小碎步靠近,在燕屿面前低下硕大的头颅:“你……离开……我,爬网……”
燕屿:“我离开,你爬网送我?”
大蜘蛛一拱一拱地点头。
燕屿感觉自己好像路过了什么宝可梦现场,他看着蜘蛛湿润的眼睛,不由得偏过了头。身为智慧生命,当注视着同为智慧生命的某个族类走在末路上时,便会自然为此产生一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他刚准备组织措辞训问曼努埃尔的坐标,眼神便凝固了。
虽然从更高的地层上垂下了白色的织网,但因为激烈的战斗,这一层原本的蛛网反而被扯了下来,露出了原本的石壁。
以及石墙上刻画的古地球人类文字。
燕屿知道,曾有人类抵达过这里,那艘船叫阿芙乐尔号,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于虫族之手。可是,如果是真的,这里为什么会有人类活动的痕迹?难道虫母抓住人类之后,没有立刻吃掉他们吗?
或者说,这里有可能留下先烈的遗骸吗?
于是话音在他嘴角转了转,出口便变成了:“我想……去和这个有关的地方。”
第128章 阿芙乐尔号
燕屿和阿芙乐尔号的渊源要追溯到塔斯马尼亚星。
这具身体, 在塔斯马尼亚空难中被发现,从此成为一个虚假的奇迹之子。
在养父死后,唯一的知情人也在人鱼事变后被清查。为表诚意, 包括口供在内的所有相关资料,都打包发给了燕屿。
他收到的时候,静静看着那个装着他来历的箱子,过了很久, 还是没有打开。他害怕看见的真相比他想象的更丑陋。这具身体的来历重要吗?他只要知道自己的灵魂来自何处就够了。
直到下定决心,要亲手推进虫族这场社会变革后,他才从带来的一堆“嫁妆”里把它们翻了出来。
然后他看完了所有资料, 不知道该失落还是该庆幸地发现, 真相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
来自唯一目击证人的口供里是这样说的:“……飞船事故的确是意外!我不敢上报的原因, 除了担心影响升迁,还是因为现场太诡异了!船上没有一个人, 不、我不是在说没有活人,是没有人!意思是船上的乘客都不见了,地上有很多很多血, 但没有尸体, 我没找到——或许他们都被虫族吃了。”
“什么?你说为什么报告里说宇航船失事后自燃,导致尸体被焚毁?打了个时间差, 让星舰意外‘自燃’多简单啊。”
“至于那个小孩,他是现场唯一的活人。现在想来,或许当时真的是一场虫族的袭击, 这个小孩就是那时候遗落的小虫子……我当时没想过,现在我真的明白了无视其中的可疑, 会给人类带来多大风险,我真的后悔了, 真的……我认罪……”
这段口供让人类飞速默认了燕屿是虫族遗落的孩子这个猜想。但是燕屿知道的更多,他知道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知道塔斯马尼亚星上曾经有一只雌虫,他去哪了?
他会不会与船上人的失踪有关?
剩下那一半答案会在这里吗?
地宫曲折迂回,层层蛛网仿佛迷宫的幕布。
大蜘蛛带着他往下走,然而越往下,燕屿的心脏就跳得越快。世界上一定存在某种梦境中的引力,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甚至走到最后,燕屿都可以自己猜出接下来该往左还是往右拐。
而终点处,更是让他感觉到无比地熟悉,不只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种熟悉,更是他曾经看过的熟悉。
燕屿一时间有些失声:“……这里为什么会有工作台?”
展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个潦草而破败的工作台,假如它出现在星际航行主题博物馆里,绝不会有任何违和感。因为这就是一个技术迭代前的宇航技术员的工作台!
扒开周围散落的蛛网,地上散落着许多被拆卸开的星船、星舰碎片,不是破坏而来的碎片,而是严格按照程序用工具拆解开的零件。这些零件不出意外就是阿芙乐尔号上的,结合当时的时代,以及这幅场景,是谁拆解的也便不言而喻了——绝对不是虫族,当时的虫族还处于蛮荒状态之中。而只能是当时船上那批人类。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那群船员被圈养着活了下来,还是虫族进化后得到了那些人的技能?
想到与虫族历史长度完全不匹配的科技水平,燕屿突然有些明悟。
其实,只需要换位想一想,如果是地球时代的人类,捕获到了一艘宇宙航船。那么人类一定会拆解它,分析它,从它身上探寻更高的科技。
作为虫母,作为庞大的、臃肿的虫母,祂看向那艘远道而来的航船时,目光是否也带着同样的渴望与贪婪?
恐怕一部分船员被吞噬了,另一部分船员被留了下来,毫无尊严地圈养着,被迫向恐怖的敌人献出脑海里的知识与科技。他们是自愿的吗?他们是被迫的吗?他们失去以死效忠的勇气了吗?
燕屿不想继续毫无根据地猜测下去了,这是一种对先烈人格的侮辱。
而就在此时,大蜘蛛来回转了两圈,似乎明白了燕屿想要知道的消息,于是一段模糊的画面顺着精神链接传过来。
画面很模糊,燕屿知道这是大蜘蛛在通过回忆的方式向自己展现记忆中的画面。不过,记忆?他脑海里闪过一丝疑虑:蛛形虫能活这么久吗?
但这一丝疑问划过他的脑海,没有被他注意到。因为接下来的画面已经占据了他的所有思考能力。
那大概是被圈禁的阿芙乐尔号成员被迫在地下牢笼里拆解人类科技的一天。
一个白种男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枪械拆成零件,嘴上抱怨着。虫族不懂人类语言,所以蛛形虫的回忆也是无声的。可是很奇怪,燕屿就是能在每个人开口的时候下意识替他们说出他们的话,随着男人的动作,他在心底下意识配音:“倒霉,我就说选名字的时候该选卡西尼号。”
一个黄种女人嘲笑道:“你觉得阿芙乐尔号的名字不详,卡西尼号不也没好到哪去吗?”
阿芙乐尔号取自二战时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在十月革命中用一声炮响,击碎了沙俄的美梦,但在红色帝国解体后,它甚至一度沦为色/情片的拍摄地点。而卡西尼号取自卡西尼-惠更斯号探测器,这个自1997年10月15日前往土星系执行任务的探测器,在耗尽最后一滴燃料后,受控坠落向土星。
阿芙乐尔号的理想破碎,卡西尼号无法返航。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黑人船员撇嘴:“不如叫哈库拉玛塔塔号,”
“好的,辛巴。”(1)
“那怎么不叫蝙蝠侠号。”又有人抗议,怪模怪样地压低嗓音,模仿经典场面,“I am vengeance, I am the night, I am Batman!”(2)
一说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都穿着脏而破旧的宇航服,上面凝固着不知道是谁的血,脸色白得像死人,额头的皮肤鼓起,呈细条状蠕动。这让燕屿想起一件事——听说软体虫和寄生虫是在雌尊时代才被屠杀绝迹的。
但面对这样的绝境,都不妨碍他们依然乐观地谈笑风生。
黄种女人一边忙碌一边道:“从历史中重新启用的名字,都一样沾满了历史的尘埃。我们这一批中,最好的探索舰船名应该是春燕号。”
“等等,这个话题似曾相识,我们之前在船上是不是就讨论过了?”
“是的白痴,不仅讨论过,我还记得春燕号的意思,”白皮男翻了个白眼,学着记忆里的解释说,“燕子冬天南迁,春天就会返回故乡。”
“如果能再回到地球,我愿意当一只燕子。”有人喃喃。
苦中作乐的笑终于从他们脸上褪去了,命运苍白的蛛网如奔丧的麻布,蒙住了他们的脸,让这群活着的傀儡脸上透出死人的光彩来。
那人突然扭头,黯淡灰白的眼睛直勾勾对上燕屿的眼睛:“你有回家吗?”
燕屿没有察觉,不知不觉间,随着他与蛛形虫精神网络的链接加深,精神触手不知不觉间顺着蛛网朝更深的地方爬去。
燕屿忽视了一个问题——他入侵蛛形虫精神海前,蛛形虫们的意识就已经相互链接成网络了。现在的虫族需要雄虫作为中转站,它们却不需要。明明蛛形虫也没有其他的特别,那么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作为原始虫族,蛛形虫的精神网络依然与“虫母”所链接着呀。
所以当他与蛛形虫的精神链接加深,与这颗星球、这个集体意识体共存亡了上千年的蛛形虫们,也将他拉入了其中!
意识是什么?超越身体、超越生死、超越时间,作为一段物理学无法涉足的波频,以三维生命难以捕捉的形式存在。千年来死去的灵魂轰然倾泻,无数混乱的、破碎的记忆洪水般冲刷过他。
“呼叫塔台,呼叫塔台——”
“燃料耗尽的时候,春天、返航。”
“回家,回家——太阳系——妈妈……”
“这里是阿芙乐尔号,我们的使命是探索新的栖息地。”
“1167、1281……1409……阵亡,阵亡。”
他看见星球般庞大的虫母朝他低下头,七彩泡泡般斑斓的复眼有种令人不适的美丽。
他看见无尽的血海涌入祂的口器,祂咀嚼着,贪婪地品味着,文明的科技造物在祂身侧,祂感到无比的饥饿——祂想要占有、想要吞噬,然而无重力的宇宙中,祂能移动的距离和速度都有限,祂已经很久没找到新的食物了。
人类,多么孱弱的生命。
星际远航船,多么伟大的造物!
祂如此笃定,这就是祂突破壁垒的阶梯!
于是新的生命诞生了,祂给予子民智慧,让他们得以学会人类的科技。
他一边听到虫母的饥饿,一边听到被胁迫的人类内心憎恨与嘲讽的交织曲。
“我们是阿芙乐尔号,就让我们做阿芙乐尔号该做的事吧!”有人在回忆的碎片里大笑。
——传播文明、传播科技也传播人性、传播平等与反抗的火种!
就像十月革命里那艘阿芙乐尔号一样,给文明以蛮荒,用一声炮响点燃革命的火焰!
傲慢的虫母啊,你难道不知道,科技水平与社会文明发展水平不协调,只会导致内部坍塌吗?!
造出能移动虫母如此庞大的舰船,虫星附近的星系的资源根本不支持。祂只能通过派遣自己的子民去征伐。想要更进一步获得人类的科技,就只能给祂的子民以智慧,而获得智慧的虫族在接收科技的同时也必定会接收他们传播出的思想!
反正星船已经被虫族缴获,与其让虫族进化出智慧,慢慢研究发展成不可控的形式,不如让这场进化由他们掌握方向!人类无法击溃虫母掌控下团结的杀人机器虫族,那就让虫族变成“人类”。智慧生命的战场,人类绝不会输!
这就是这群“苟且偷生”船员的阳谋!
是的,他即是祂,祂即是他。
可是任何智慧生命!必定会不可抗拒地被自由的引力所捕获!
他看见虫母的尸体轰然倒下,虫族们啃咬着祂的身体,自由而贪婪地进化,在血水中,最后一个苍老的探索者高高举起同伴的头骨,在这场漫长的星际任务中的终点,发出一声哀嚎般,如泣如诉的大笑声!
[收到请回复,人类,这里是阿芙乐尔号。]
[我已无法返航]
第129章 我是谁?(二更)
这是阿芙乐尔号的过去——
那我呢?
我是谁?
在这样庞大的“虫母”下, 个体的意识就像烛火直面太阳,关于自我、关于记忆、关于过去的记忆就像烤炉上的雪一样飞速融化了。就像水在海里,是认识不到自己是一滴水那样, 他也认识不到自己是谁。
他茫然地站在历史的呼啸而过的倒影中,试图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于是他开始拼命回忆过去。
他记得,他来自地球、他来自21世纪、他来自……他来自哪?
他如梦初醒般, 突然发现玻璃窗蒙上了一层水雾,透过玻璃,他看见窗外的战争的浓烟、世纪末倒塌的高塔、无人机群向乌鸦掠过坟地一样掠过天空、□□在黑夜里倾洒如流星。还有、还有居民楼的旱金莲、紫斑风铃和醡浆草, 这是他家乡窗台的景色——他的家?
他的家在哪?
明明记忆里充满了烟火气息, 学校、乡音、平凡的每一天——可是为什么他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城市哪条街道?
记忆恍若完好地寄存在脑海里, 可是直到此刻,他拼命回想, 也想不清楚乡音是哪个乡音,度过的大学是哪个大学,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有没有过关系好的朋友。他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多少年出生的!
很多时候, 人明明记得自己有这段回忆,“我记得记忆里有这么一幕”, 但当某一天想要看清他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段模糊的剪影。
来到异世后,燕屿害怕自己被无法抵达的故乡给困住, 生活的秘诀就是不要去思考悲伤的东西,含糊着, 也就过去了。只是在偶尔的夜晚,他才会翻找出一些记忆的碎片拿出来品味。
可是现在当他试图探索碎片之外的回忆, 却发现那其实只是栩栩如生的背景板。
他的回忆真的存在吗?
他的家乡、他自己,真的存在过吗?
他听见无数呓语从耳边滑过,熟悉的景色与事件,都以另一个人为主语重演。
那些碎片绕过他,飞向更遥远的深处。燕屿追过去,眨眼间,场景又是一变。
玻璃窗又变成了星船的舷窗,窗外绿意盎然的塔斯马尼亚星正在黑暗中安静地自转,而星船内来来往往的乘客正在欢声笑语。
这是“4.13”特大星际航船事故之前的场景!他立刻意识到。
可是虫族的意识体内,为什么会有这段记忆?
他想转头去看乘客的脸,却在转头的一刹那目睹了一场爆炸——旅行船不慎撞上了陨石,在猛烈的碰撞后,航行事故爆发了。
这一刻,燕屿什么都没想,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在一片火海里,燕屿开始狂奔——他在哪?
此刻的他,那个小小的婴儿,在这里吗?
集体性的记忆是无序的,这艘船在记忆里重塑后,往上也是往下,往前也是往后。他一间间舱室找过去,却只觉得没有尽头。
“砰!”
是门被劈碎的声音。
然后越来越近的动静,是足肢正划过甲板,涉过血红的、流淌的地面。
它停在燕屿的身后。
不知这是谁的记忆,让记忆中的世界开始绝望而恐惧地颤抖起来——胸膛一凉。
燕屿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膛被钉穿了。
不、那不是他的胸膛!眼前再一晃,他以另一个视角,看见因为出游精心打扮的女士被狰狞的虫族剖开,那只虫正埋头在血肉模糊的胸口啃食。
那只虫不像现存的任何一支虫族,虫母的时代,虫族种类都是为当前问题而量身定做的。这只虫族也是如此,它有完美的、人的外型。
——这是当时船上乘客所看见的东西!
所以救援赶来时,才除了一地血,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闭了闭眼睛,然后主动走向那只雌虫,他想要知道它是如何来到这里,又是如何离开……以及它和自己的关系。
*
塔斯马尼亚星。
失去虫母指令的雌虫茫然地在地下进入假死状态,陷入沉眠。
直到星船事故后,解体的部分穿过大气层,撞向它休眠的地面。
就像一阵春雷,唤醒了它。
通过假死沉眠,是为了节省能量。可此刻它嗅到了浓重的、食物的味道。
[我该进食了。]它朦朦胧胧地想。
虫母死后的雌虫,按照基因程序,自动进入竞争上位的流程。进食、攒够能量、然后……繁衍。
于是它登上了那艘船。
好多的人类,好多的死亡。
血铺平了甲板。
它感到饥饿。
——而“他”在愤怒!
阿芙乐尔号最后的驾驶员临死前,曾在甲板上留下线索,告诉后来者,他死前曾经历过什么。试图返航报信的驾驶员被虫族所蒙骗,让一只伪装成人类的虫族混上了星船,半途发现后,决心不能让人类坐标暴露的驾驶员在愤怒与绝望之中,启动了自毁装置。
每一个能执行星际远航任务的探索员,都是人类精英中的精英。他没有那么容易被蒙骗。
探索员以为那是他的同伴。
必定通过了科技和交流的双重验证,星舰有基本的面部识别和生物验证。更何况漫长的星际航线让探索者们无比熟悉彼此,倘若没有那些记忆,和基本的人类常识,探索者立刻就能意识到不对。
但是最后的驾驶员还是被蒙蔽了。
这说明那只虫占据了某位船员的身份,甚至记忆。
即使是虫母,也不可能移植走别人的记忆。
但是没有人类的记忆就没办法混入星船,混不上星船就找不到人类的坐标,没有坐标,茫茫星海,虫母又该从何处寻找呢?
所以祂精心设计了一个新的虫族。
它吞噬、或者说寄生了其中的一位探索者。并保留了极大一部分人的基因,以蒙蔽阿芙乐尔号的监测系统。
人类的意识,会在死后消散。但脑死亡后很长一段时间,科学家依旧能捕捉到意识的频段。虫母便将那些碎片一起缝合进那只虫族的意识里。
寄生单个个体人类,祂不放心。
——看,这样就既可以骗取人类的信任,又不用担心它有人类的思维和情感,背叛虫族了!
然后在几百年后的一场屠杀里,同胞的血和哭嚎使“他们”共振,几百年前已经葬身星海的英灵也流出血泪。
曼努埃尔救燕屿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虫族是灵魂决定身体,血肉组织依附于意识产生。
于是当这只吃空了整个旅游船的虫族在本能的指引下开始进化,被缝合的记忆渗出灼热的血水,人类英灵的碎片尖啸着震动,进化的蛹内翻江倒海——
来自人的自我认知塑造了新的身体。
有人匆匆赶来,在短暂的震惊后,从血泊里残破的蛹内,抱起了唯一“幸存”的孩子。
他带着恐惧和侥幸,向世界宣布:“看啊!这是奇迹之子!”
他是诞生于人类肮脏欲望与谎言中虚假的奇迹之子。
他是诞生于大航海时代最崇高的爱中的奇迹之子!
*
走出孤儿院的时候,工作人员对养父说:“这么久了,这孩子都不怎么会说话,对外界也没什么反应,可能小时候的经历在潜意识里一直影响着他。您确定要领养他吗?如果后悔了退养恐怕会对小孩造成更大的伤害。”
养父说:“我确定。”
他们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听不懂,便没避着他。
而燕屿当时心想,我才穿来几天呢,之前那个自闭小孩又不是我,被退养就退养呗,现在的芯子是个成年人了,才不在乎呢。
实际上是大脑终于重新发育足够,接收了所有记忆后,按照逻辑自动排序、并补充,形成了新的记忆。大脑让他忽略了其中的违和,把那些记忆碎片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过去。
记忆决定了人。
第一批宇宙探索者的记忆离这个时代太久远了,甚至好些人还是旧世纪的见证者,所以他有着旧日的记忆。
那些模糊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是来自于21世纪的地球人。也让他成为一个成熟的、勇敢的、人类主义的人。
一个过去的、不存在的幽灵在这幅躯壳里,眺望着新时代的光景,他看见蓝色的天空如海,美丽的宇宙星船划过天幕,以宇宙的广度而言,它们就像一个个随着地质运动缓慢漂流的小小岛屿。
就像阿芙乐尔号。
奇怪?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名字?
他以为是自己在哪看过这个说法,并没有在意。
养父俯下身,夹着嗓子问他:“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呢?”
燕屿看着他,努力用幼童的声线表达出成人的成熟。
他回答道:“我叫燕屿,燕是春天会回家的燕子,岛屿的屿。”
记忆告诉他,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
第130章 汇合!
“嗒。”
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让他挣脱出回忆, 几乎是本能在操控身体,燕屿原地一个翻滚。余光看见棕黄的影子与自己擦身而过。而蛛形虫立刻威胁地扬起前肢。
“嗯?雄虫的身手这么好吗?”蜂后疑惑。
他浑身都是血,胸前身后都是伤口, 看起来刚刚经历了一番血战。
看见燕屿重新站稳,在蛛形虫身上持刀而立。他便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如你所见,我和蚁后闹掰了。”他指指身上的伤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现在我们是一边的。”
虽然心灵还处于久久不能平息的震撼中,燕屿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但这并不妨碍他本能地反驳:“是吗?刚刚你的动作可不像好意。”
蜂后扯扯嘴角, 格外诚实:“哦, 我是想找曼努埃尔合作, 准备来抓你筹码的。”
“不过……”他扫了眼呈保护姿态的蛛形虫,意思很明显, 雄虫好欺负,但加上蛛形虫就很难对付了,所以他干脆地放弃了这个打算。
燕屿冷冰冰道:“滚。”
雌虫看着他, 歪了歪头, 平铺直叙:“不,你会对我说的话感兴趣的。”
他语气笃定:“蚁后那个疯子来这里, 是为了复活虫母的。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那个人类世界长大的雄虫对吧?那么你也不会想看到虫母复苏的。”
复活虫母?!
阿芙乐尔号的悲剧历历在目,燕屿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嘴上却依旧不松口:“你和他一起来到这里,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打算, 说明你一开始也是想这么做的。我不相信你。”
蜂后沉默片刻:“……我没想到他那么疯。”
*
蜂后和蚁后的散伙还要从蜂后被拉上贼船开始讲起。
蜂后:“蜂族和蚁族的生活模式就是复刻的虫母模式。以蜂后的亲缘关系为等级划分,□□权原则上只有蜂后有, 没有蜂后的许可,蜂族不会去和雄虫相亲。”
这是一种更极端团结的制度,也是这样的制度,让膜翅目屹立不倒。
然而新世纪的来临,所谓的“平等”和“自由”必将冲击膜翅目赖以生存的社会关系。反对派的雌虫难道不渴望推翻雄保会吗?要知道,半觉醒的雄虫是最好吃到嘴的。
然而他们更敏锐地知道,一旦“平等”的观念广泛普及,原本的雌虫势力也会大受打击。现在的雌虫社会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目族之间群居而居,只听本族高层的命令,本质上也是军阀式割据的社会构成。
而新时代这种局面还能存在吗?曼努埃尔、或者说塞基,两代鳞翅目总长呕心沥血的谋划,难道只是为了当军阀中的老大吗?
蚁后对蜂后说:“他想要的是彻底的统治权,他想要成为政治上的虫母。”
平等、自由,这不是人类的口号吗?
蝶族跟人类接触得太深了,他们会不会也想要成为一个人类式的政府呢?蜂后长久地审视过人类的社会结构,无疑,一个中央政府的存在,比虫族各族为政的方式更利于社会统筹和提高综合实力。但本族内说一不二的特权,谁甘心就这样放弃呢?
所以三大目中,鞘翅目负隅顽抗,膜翅目含糊其辞。
小的族群看见了新的机遇,朝着蝶族靠拢,但大族目却积重难返。
但这其实不是蜂后愿意和蚁后一起来到母星的原因。他只是很难想象那个未来。虫族在违抗自己的本能,那是正确的吗?人类的路就适合虫族吗?
遵循着虫母模式的蜂族不能理解。
他们近乎垂死挣扎地想着,先看看另一条路吧。
但看看只是看看,从放走副官的细节就可以看出,他并不完全和蚁后是一条心的。蜂族内对蚁族依旧保持着警惕,他跟着蚁后来到母星,实际上是一种对合作方的考察和评估。要是评估结果不合适,他们才会接受命运。
比如现在。
蜂后脸色苍白,下意识摸了摸伤口,涩然道:“我承认他口中的复活虫母引起了我的兴趣。但没有谁能够成功的,一旦泄露,现在正在打仗的两方都会掉过头来先摧毁蚁族。我只是想给蜂族找个出路,我又不是真的疯子,都混到蜂后的地位了,还想给自己找个主子。”
他顿了顿,仿佛幽魂一样看向燕屿:“可是蚁后是真的疯子。”
“按照他的计划,吃掉所有蛛形虫后,的确有可能获得载体的资质。”
然后蜂后当机立断背刺了,但是:“我没想到他们一开始打的主意就不是合作,从头到尾他只是想吃掉我。”
蜂后无机质的眼睛几乎要淌出血泪,声音渗出铁锈味:“为了掩护我逃走,我的所有亲卫都死在了他手上。”
燕屿知道重头戏来了:“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蜂后冰冷地说:“我是去找曼努埃尔的,我要杀了那个疯子。”
只不过路上意外嗅到了燕屿的气味,便转头想抓雄虫,给自己增加点谈判筹码而已。不过现在……
他看着明显听雄虫话的蛛形虫,心想,或许可以直接换个虫谈判。
“蜂族驻守的边界线和人类领地有接壤,等事情结束了,如果你想回人类世界,我可以帮忙。”他直接开出条件。毕竟事情结束后,无论革命成功还是失败,除了死,燕屿都很难再有回到故乡的机会。
蜂后冷静地评估,从现场的痕迹分析,这里是古人类俘虏的遗迹,燕屿在这种危急关头,不去找自己的雌虫,跑来这里,必定是对人类世界心存留念。他不缺钱也不缺权,只有这个条件能打动他了。
然而蜂后却见来自人类的那只雄虫沉默几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神:“……不用了,你欠我一件事吧。”
其实,燕屿想的是,回到人类世界?他还能回去吗?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呢?
转头凝视几秒地上属于人类的痕迹,他平静地说:“就这样吧,事不宜迟,带我们去找蚁后吧。”无论如何,总不能让虫母重现人间。
身下的蛛形虫应和般地嘶鸣一声。
见合作达成,蜂后才松了口气,想来知道了蚁后的目标是屠族,这群蛛形虫怎么也不会坐以待毙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只疯子注定实现不了他的狂想。
不过,蜂后歪了歪头,出于合作伙伴的友好关系,他问出了第一眼就想问的话:“要擦擦吗?”
燕屿一怔:“什么?”
蜂后指了指脸。
燕屿伸手,指尖触碰到濡湿的皮肤,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他两三下擦干净,转头对蜂后笑笑:“谢谢。我们快走吧。”
[while the world I inhibits,in some respects,counterfeit,there nothing fake about myself.
即使我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但我本身却是真实的。
It isn''t not always Shakespeare,but it''s genius.
虽然未必是杰作,但如假包换。
It''s a life.
这是生活的实录。](1)
还有那么多难关需要他克服呢。
*
另一边。
曼努埃尔杀光了所有拦着他的虫,随手扔掉不知道从哪个虫化倒霉蛋身上掰断的肋骨,前翼赤红如血,后翅上不详的纹路染上了猩红,更加妖异。
他冷眼看着蛛形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拖走了一地的尸体。
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他毫不犹豫地朝着一个方向杀出。他嗅到了来自于另一个方向的浓重的,血的味道——那是蚁后的方位。
淡色箭蚁,还有个名字叫透明箭蚁,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浅淡如白色,但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蚁后,上半身依旧是人形,下半身已经是纯粹的蚁形。此刻浅色的腹部外甲下透出一片艳丽的血红色。
正在优雅进食后的蚁后擦擦嘴角,对他微微一笑。
顷刻间,几枚电磁脉冲弹闪烁着冰冷的蓝光,拖出长长的尾弧,射向曼努埃尔的坐标!
——做好了万全准备的蚁后,带来了一艘星舰的后援和火力!
他根本不在乎地宫会不会坍塌,会不会有伤亡。因为无所顾忌,所以才格外棘手。
这是一场硬战,曼努埃尔只用一眼,就判断出蚁后正在准备进化前的能量,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敌人的打算,破坏就对了。
似乎无穷无尽的自巡航电磁武器朝着他涌来,曼努埃尔虽然已经伤痕累累,但某种野兽的直觉却在阻止他离开!
他手中甚至没有武器,面对敌方的火力压制,暂避锋芒,休整好后重来才应该是正确的选择。但对于危险的直觉却让他逆流而上。面对威胁,绝对不能把先机留给敌人!
看着面前的枪林弹雨,曼努埃尔嗤笑一声:“劣等品。”雄保会铺满整个星球天空的银色浪潮都没拖住他的脚步,只是这种程度的话 ——红影一闪而过,只是一个翻身急转,几枚自巡航电磁弹就拐弯不及甩进了石壁内,还有几枚彼此纠缠着互相拦截爆炸了 。
曼努埃尔也并非丝毫没有受伤,但即使伤口愈合了又裂开,鲜血反复地冲刷皮肤,他也面不改色地超前——前进!两头猛兽的生死博弈,最后能够站立的数量只有一或者零。朝着敌人前进!在咬断他的喉咙前,在啜饮他的鲜血前,绝不能停下!
苍白的虫爪几乎被血浸透,滴着血液的虫爪穿越了重重火线,在一个难以捕捉的间隙,幽灵般杀向端坐在原地的蚁后。
洁白的蚁后巍然不动,含笑看着他。
黑暗中,一缕银色闪烁,高浓度麻醉剂冲着蝴蝶的动脉袭来。而全身心都在攻击蚁后的蝴蝶似乎没有注意到——
“嗡!”
不,不是没注意到!
寒光闪过,雪亮的长刀穿过黑暗,刀尖撞上麻醉剂,过快的速度代表更大的力,中途横加的力使麻醉剂的方向偏移,甚至被带着扎进了石壁内。
另一处入口,燕屿收回手。
蚁后终于动了,他猛然退后,讶异:“啊,是精神链接。没想到你这么信任一只雄虫?”
没有虫搭理他,只有更加猛烈的攻击,蜂后加入,为曼努埃尔分担了压力。他语速很快:“必须把蚁后解决在地下,外面还有一艘蚁族的军舰,随时可以地毯式火力倾泻!绝不能给蚁后向外传递指令的机会!”
而燕屿从大蜘蛛身上跳下来,俯下身与它沟通。
地宫是蛛形虫的地盘,蚁后要杀蛛形虫,必定会引发蛛形虫的反抗。有它们的助力,绝对可以扼杀蚁后预谋于摇篮之中!
他们都这么想着。
然而蚁后却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大声,那笑声像底下洞穴里簌簌掉下的石块,砸落在地面上,沉闷、沉重、回声阵阵 ,一阵一阵的回声在一轮一轮的折返中面目全非,就像穿越时空的呓语。
第131章 神圣献祭
蚁后第一次听说虫母的传说, 是在很小的时候。
在书桌上,由雌父娓娓道来。
蚁后的雌父也是蚁后。军阀式割据的社会构成,决定了每一个族目内部都是相当封闭且高度自治的。规矩是给普通阶层遵守的, 即使是雄保会也不能强行要求特权雌虫们对雄虫守贞,毕竟雌虫军团长们是真的有一支军队啊。否则塞基也不可能在发现伊卡洛斯没有生育能力后,重新出入交际场所。
相反,虽然明面上是雄尊, 但毕竟促进高等基因的繁衍才是第一准则。只要不闹到公众眼前,动摇雄保会对更下层的威慑力,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大阿努比斯那种恋爱脑才少得令人望而生畏。
雄虫们花心滥情, 不乐意结婚。级别高一些的雌虫军官们也不愿意让雄保会借着《雄虫保护法》里的婚姻条例, 插手自己的财产和领地。
像燕屿这种, 结了婚收益比付出大的雄虫毕竟是少数。腥风血雨里爬上位的雌虫军官们比谁都清醒,越是高位, 他们越不愿意结婚。
蚁族和蜂族是少数高层普及婚姻的族群,甚至每一支分军团蚁后都有婚配。因为对复刻着虫母模式的他们而言,繁衍权本身就是展示地位的一种方式。虫母时代只有虫母可以繁衍, 而如今, 只要高位者的允许,下位者也可以与雄虫会面。
蚁后还是小蚂蚁的时候, 也短暂好奇过那些外来的雄虫,他们都是如出一辙的苍白,像一道影子。就算有些雄虫一开始鲜活到令人讨厌, 但后面也会褪色成这样。
封闭且保守主义盛行的蚁族,注定容不下雄虫的尊严。虫母时代雄虫有尊严吗?没有。那你何必要求你本就不该有的东西呢?
他们不是虫母的狂信徒, 他们只是认为虫母的模式才是最适合虫族天性的。
不然为什么,时代变迁, 膜翅目依旧屹立不倒呢?
他们坚信这才是正确的路。
蚁后也是如此坚信着。
他小的时候,总是仰头问雌父:“为什么这就是对的呢?我们还走在路上,您怎么知道终点是成功还是毁灭呢?”
雌父便笑起来,他也是纯白的长发,剔透浅淡的眼睛,像白化病人,但肢体又充满野性的力量,这让他更像什么山神。
“如果审视自己得不出结论,那么就透过别的文明重新寻找答案吧。”
于是蚁后就开始探索。
宇宙无垠,无数文明林立。蚁后喜欢研究那些失败的文明,因为从定义上来说,虫母的统治也以失败告终。
古地球时期,人类有一个关于文明与外星人的猜想,叫费米悖论。悖论的主要观点在于,以宇宙的尺度和存在的时间而言,就算孕育智慧生命是一个极小概率的事情,也应该存在于能够星际探索的外星人。但与此相悖的事实是,人类从没有发现过外星人。(1)
基于这个悖论,人类提出了很多猜想。其中有一个,叫大过滤器假说。
提出该理论的罗宾·汉森将文明的进程划分成如下9个阶段:合适的行星系统(存在有机物以及可能宜居的行星)、可自我复制的分子(比如RNA)、简单(原核)单细胞生命、复杂(真核)单细胞生命、有性生殖、多细胞生命、脑量较大、使用工具的动物、我们目前这个阶段、星际殖民扩张。
在这9个,甚至更多个细分的阶段里,有什么难度被低估了的环节,使文明的演进中断,无法抵达第9个阶段。这个环节被称为“大过滤器”。(2)
那些进入星际时代失败的文明,就是被过滤掉了。在正式进入星际时代后,人类在大过滤器理论的基础上,修改了第九个阶段,将“星际殖民扩张”修改为“星际航行”。其中细分为三个阶段,一个是“星际殖民扩张”,一个是“多文明星际的战争”,还有一个是“稳定的文明发展空间”,即清除宇宙中的外部文明威胁。(3)
人类是从最下面一个阶段,爬到第九个阶段的。而虫族,不算虫母的话,刚一诞生就在第九个阶段。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外乎虫族对其他文明的傲慢态度了。
可是——
看完虫族历史和游历过被筛选下去的失败品文明遗址后,蚁后想。
走在第九阶段的虫族,是虫母的虫族。不是现在的虫族。
真空航行、强大的能量转换率、高维意识、制造族群——虫母的存在,就是完全为“星际殖民扩张”而设计的。虫族的存在,也是虫母向外扩张的一部分。
可是虫母死了。
失去能够不断扩张吞噬,以此进化整个族群的虫母,虫族基因等级逐步下跌。
现在的虫族,原本点满的繁衍速度和身体强度数值,逐渐转让给了科技。
科技,说到依靠科技进入宇宙的碳基文明,你会想到谁?
人类。
虫族越来越像人类了。
可是人类走到今天,科技与人文相辅相成,走错一步,内部的失衡就足以摧毁这个文明。他们一步步爬过了第八阶段到第九阶段的天堑。
而虫族一步都没走过。
他们移植了人类的科技,却没有对应的社会文明水平。虫族存在的时间已漫长到不可考,可是能称为文明的时间,甚至不足一千年。从虫母时代的奴隶社会,一路摸爬滚打,雌尊军阀割据,大屠杀、灭族绝种,雄尊初期才有了第一部法律文献,但依然是失衡的产业构成,能源开采和军工产业是社会支柱,这让虫族变成了无法停下的战车。为了争夺话语权,雄尊时代,雄保会第一次开创了娱乐栏目,金融业、娱乐业、商业以及一些民生产业跨越式发展。
一部分军/国主义、一部分封建主义,一部分原始奴隶色彩以及一部分不伦不类的文明,这就是虫族。
蚁后想,其实我们是一群动物,懵懵懂懂地闯入了文明世界,学着人家像模像样地开起了学校、法院、议会。
可实际上,从文明的尺度上而言,我们就是一群动物,一群被揠苗助长的动物。
动物就该回到它们的森林,因为城市不是属于他们的。
这条路是属于人类的,不是属于虫族的。
他们是战争机器,是天生为侵略和掠夺设计的生物武器!披着文明的衣服,只会束手束脚,画虎不成反成犬类。
从这条路走下去,失去了虫族本身蛮横的武力,也没有人类漫长岁月里的科技与文明积累。他们最终只会什么也捞不到,沦为星际中普通小文明的一员,甚至更糟,面临灭顶之灾。
——他们走错路了!
第一次悄悄绕开所有虫的注意,回到母星时。蚁后跪在地宫的最深处,深深俯下身,想要贴近虫母的遗骸。他无比痛苦地意识到:属于虫族的大过滤器,就在第九阶段,就在他们眼前。而他们早就深陷其中,无法挽回。
那么多走错路的文明,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只有星际殖民者极其偶然的路过,才有可能发现他们留下的痕迹。而短暂的,甚至没自己思考过的虫族,能留下什么呢?
他像婴儿蜷缩在子宫里一样,蜷缩在虫母尸骸的怀抱里。年轻的蚁后孩子一样哭泣,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悲哀的命运。
在黑暗里,他看见了同为智慧生命的、原始的、蛛形虫。
……
蛛网层层叠叠,从穹顶垂落,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种天启。
年轻的蚁后呆呆地看着,恍惚想:啊,生门。
母神慈悲。
他这一刻沦陷于虫母的智慧,这个死去的、从未离去的、虫族传说里的影子,祂几乎与虫族存在的时间等长。祂见过文明的废墟,或许也曾亲手摧毁过某个星球上弱小的文明,祂贪婪、傲慢,却也谨慎。
蛛形虫为什么有智慧?雄虫为什么与人类无异?
雌虫族群不会截流自己族群内诞生的雄虫私下繁衍,第一点是因为雄虫很难养,第二点则是他们也在极力避免近亲结合。而虫母也会获取外来基因进化。而每当获得新基因后,为了不被外来的基因污染,祂会新生一批虫族,集中外来基因于这批虫族身上,以此来观察这批新基因的优劣,倘若不利于虫族进化,祂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所有带这批基因的子民。
而雄虫作为虫族繁衍工具,承载了大部分外来基因,显性外在就是完全类人的外表。虽然燕屿不知道,但这种设定就是他醒来后,外在表现为雄虫混血的原因之一。人类基因占比达到一定比例,导致虫族基因识别后,在人类意识的主导下重组成了如今的模样。
或者说,无论是在哪个种族里,雄性都是繁衍过程中“外来”基因的主要携带者。雌性的线粒体是稳定遗传的,雄性与其相配,不合适的便被自然筛选掉。(4)
总而言之,倘若虫母还活着,还在掌控全局,在察觉走错路之前,就会及时刹车原路返回。祂本身就是虫族试错的底气。原本雄虫作为外来基因的载体,这种方式就可以控制本族接收外来基因的程度。
可是当虫母死去,活着的虫族们便别无选择。
蚁后想,可是虫母是不会死的呀,祂就是虫族,虫族就是祂。我们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只要掌舵手重新握住虫族这艘失控的船舵。
地宫里,雪白的蚁后眼睛里涌出眼泪,他悲悯地凝望着他的敌人:“你说我自私,为了复活虫母不考虑子民的未来。可是卡尔洛,作为蜂后,你怎么可以忘记你手中权力的来源——子民因为你能够率领族群前进的才能而拥立你,全身心匍匐在你的脚下。现在虫族也需要真正的领袖带领我们穿过文明的考验,正如蜂族需要你一般,虫族需要我们的母神啊。”
“是你们不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宁愿眼睁睁看着虫族走向末路!”他几乎是在凄楚地指控了。
他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是为了世俗的权力和金钱,犯下复辟的罪过。
虫母是虫族的集体意识,一旦降临于个体身上,那个虫的一切自我意识都会彻底消失。无论是否成功,他都必死无疑,蚁后比任何虫都清楚这件事。
可是,可是假如你看过那些死去的文明,看过它们惊心动魄的遗址,你就会明白,宇宙是多么宏伟而残酷,它是一个无垠的坟墓,装载着正无穷的绝唱。
他一只虫和虫族比起来,多么渺小。
虫族一个文明和宇宙比起来,又是多么渺小。
在这样的宏伟之下,他只感觉惶恐,他害怕虫族最后也只剩下一片断壁残桓,被他们的敌人以自己的方式随意取个称呼。然后就此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倘若能够让虫族在宇宙的尺度上,多留下一毫米的痕迹,那么请带走我吧。我将献上我的一切,我的躯体、我的灵魂、我的爱和信念。
他后退一步,纯白的睫毛垂下,闭上双眼。骨头碰撞挤压的恐怖声响传来,下一秒,从人中线上,皮肤被狰狞的外骨甲撕裂!
——献祭我。
让您复活。
*
“这是……彻底虫化!”
燕屿猛然转头,他看见曲折幽深的地宫隧道里,密密麻麻的蛛形虫涌出。
然而这些原本他们以为的助力,以献祭的姿态朝着蚁后涌去。有些还叼着尸体,是曼努埃尔杀掉的那些蚁族和蜂族亲卫。
它们、或者说他们,虔诚地朝以后靠拢。
被箭蚁锋利的口器咬碎咀嚼的时候,他们毫不挣扎,乖顺地走向死亡。
燕屿突然发现了自己遗漏的地方——蚁后既然是蓄谋已久来屠杀蛛形虫的,还带上了身为猎物的蜂后。又怎么会只带上与蜂后相差无几的兵力?
除非他知道对付蛛形虫不需要多余的力量。
*
年轻的蚁后问蛛形虫:“我愿意为了一个可能去死,那你呢?你想解脱吗?”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
蛛形虫屈起第一对足肢,对着蚁后低下了头。
近千年的黑暗与孤独,是时候画上终止符号了。死亡,死亡,你是永恒的安宁。
*
求偶失败后,蛛形虫精神链接中,除了悲伤,为什么还会有释然呢?燕屿想,恐怕他们早就做出了赴死的准备,求偶不过是不死心的最后挣扎。
当最后的希望破灭,他们也将释然地走向安眠。
而此刻,阻挠他们死亡献祭的燕屿等人,才是整座地宫蛛形虫的敌人!
第132章 打架打架
燕屿听过雷暴的声音。
军校时, 机甲操作课里有一个模拟极端环境的环节。驾驶员需要独自驾驶机甲,保持在一定的损毁率之下,从万丈雷霆中逃出生天。
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 很难想象那种恐惧。
雷海环绕身侧的时候,雷达失灵,机械失准,除了雷光什么也看不见。找不到方向, 甚至会引发空间迷向,身体无法分清上下。这种情况下,即使明知道自己在机甲内, 也无法获得丝毫安全感。
“就像铁皮材质的压缩罐头, 被放进了微波炉, 随时会炸开。”有军校生这样回忆。
燕屿觉得,现在的声音就和当时在驾驶舱听到的很像。
蛛形虫沉重的身躯行走在隧道里, 足肢是尖锐的,但清脆的脚步声在弯曲幽深的地宫隧道里不断来回,层层声波折返, 让它变得沉闷、沉重、沉痛。
虫母将这颗星球变成了祂的巢穴, 当祂死后,星球变得空荡而脆弱。当回声从四面八方震动起来, 整颗星球似乎也在共振。
和旧时代一起被抛弃在原地的蛛形虫们,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与挣扎后,终于选择了结束这一切。
它们悍不畏死, 或者说它们的悍不畏死正是为了求死。
而这里,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高等雌虫, 和一个脆皮雄虫。
蜂后面无表情地骂了句虫族脏话:“早知道就该直接逃走。”
曼努埃尔嘲笑:“逃出地宫去面对军舰是吗?”
除非他们也有一艘军舰开路,否则就算逃出地宫了, 也是被军舰堵路的结果。前有狼后有虎,他们只能搏命!蜂后一拳砸碎一只蜘蛛的脑壳,又心如死灰地骂了句脏话。曼努埃尔踩着蜘蛛的背甲,伸手抽出了深深插进石壁的长刀。
——这是他们唯一的武器。
一只蛛形虫螯肢滴着毒液,张开咬合力惊人的口器,就冲着正在抽刀的那只手腕咬过去——它要趁机废掉这只手!
然而曼努埃尔只是余光扫过,手腕一抖,一道雪亮的刀光自下而上闪过!几滴毒液飞溅上蛛网,蛛丝立刻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被毒液融成一片冒着气泡的液体。
而曼努埃尔手臂发力,变刀向上,深深扎穿蛛形虫的大脑,借着这个固定的施力点,一跃而上,沉膝落到了蜘蛛的头颅上方。而随着他的方位变化,刀尖从蛛形虫的口器中央往上,像剪开蟹壳一样硬生生把脑壳的外骨甲切成了两半,颅内积液和血泄洪一般往下流。
而始作俑者没有对此分出一丝注意力。
洞窟内空间狭小,大半被蛛形虫塞满,蛛丝更是密集,根本无法展翅。曼努埃尔只能一路踩着敌人的头颅,不断往上翻越——面对量级碾压的敌人,绝对不能让出制高点!否则只会被淹死!
更何况,他冷静地知道,他要杀的根本不是这些蛛形虫,而是体型正在不断膨胀的蚁后!
无数双复眼齐齐朝向了他。燕屿身边的大蜘蛛没有参与围剿,却在此时发出了嘶鸣声。
它识破了曼努埃尔的意图!
杀了他!
足肢灵巧地攀上蛛丝,一只爬到穹顶上倒吊的蜘蛛朝他扑来!不、不是一只,而是前仆后继的蛛形虫!
前后夹击!
面对倒吊着俯冲向自己的庞然大物,曼努埃尔没有停,他压住手腕,横刀向前,加速冲刺,然后——
铿噌!
先是一阵连环车祸般碰撞的轰鸣,接着是利器与坚硬如铁的外骨骼相击的声音。
原来那是燕屿及时精神控制了几只蛛形虫,让它们暂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然后在惯性下他们轰然相撞。而配合默契的曼努埃尔头也没回,反而在那一瞬间提速,化作一道残影,从前方拦路的蛛形虫身下飞过。
蛛形虫庞大的身躯反而成了他的安全隧道!
那金戈相击的清鸣,正是高速之下,蛛形虫一侧的足肢被齐齐切断时的声音!
甚至刀锋划过坚硬的足肢,巨大的摩擦力让黑暗的地宫中陡然亮起几点火星。
借着这点火星,微光视力一般的燕屿终于能通过自己的眼睛捕捉到画面。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别从腹下出来!】
他在精神链接中大声指挥!
因为那只被他当作屏障的蛛形虫腹部微抬,尾端轻轻颤动。那是丝腺的位置,它要吐丝!
蝴蝶一直在蜘蛛的食谱上!黏腻的蛛丝一旦缠住蝴蝶,就会把它拖入死亡之中!旧的蛛丝还好,随手可以拨弄开,可是如今在这个危急时刻,任何细节的沦陷都会导致满盘皆输。如果曼努埃尔的翅膀被蛛丝缠上,失去制空权的蝴蝶面对密密麻麻的敌人又该如何获胜!
几乎是在燕屿发出预警的同一刻,蝴蝶对天敌刻在基因里的警惕发挥了作用,他一刀向上钉进蜘蛛的腹部,止住惯性,然后如法炮制最初的操作,从侧面翻上蛛形虫的背部。
就在同一刻,他原本所在的方位,被喷洒的蛛丝所淹没!
而曼努埃尔趁着这个微妙而短暂的时间差,从最高处朝着蚁后一跃而下,刀尖划破空气,所有虫几乎都听到了音爆的声音。
“——”
尖锐的啸声回荡在耳边。
然后,在长刀染上血色前,电光炸开了。
这一次电磁的光让洞窟变成了幽暗的蓝色,燕屿茫然地看着蜂后的身体从空中坠落,落下后又飞快被蛛形虫们咬碎,只有一团血雾停留在他刚才的位置。
曼努埃尔苍白的脸上沾满了蒙蒙的血雾,脸上一片空白。
刚刚,就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已经完全虫化的蚁后抬起没有瞳仁的、纯白的眼睛。按理说,没有瞳仁只有眼白的眼睛应当看不出视线焦点的,但曼努埃尔就是知道它在注视自己。
然后硕大而狰狞的头颅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毛骨悚然的笑。
然后光学隐形的电磁炸弹突然在他身后炸开,崩裂的电弧让他有一瞬间的麻痹,但紧接着就有虫从身后狠狠推开了他——是蜂后!
接二连三炸开的电磁炸弹让地宫蒙上一层蓝色,蜂后全身蒙上了一层凄厉的血色。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死死盯着曼努埃尔,血雾蒙在他的脸上,凝成血珠,血珠又汇成一行行细细的血泪:“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是曼努埃尔,不管你的新时代是什么样的制度,你必须保证有我们膜翅目的一席之地!”
在话音落地前,争先恐后的蜘蛛们就已经拖着他,将他粉身碎骨。
勉强稳住身形的曼努埃尔望过去,他闭了闭眼,低声说:“只要我能活着回去,我保证。”
再睁眼时,他又成了战场上冷血的杀戮机器。曼努埃尔撇去心底的一切杂念,思绪转回战场,冷静地思考起刚刚发生的一切。
不对,太不对了。
完全虫化的虫族应该没有丝毫意识才对啊!
刚刚的蚁后却明显还有着智慧,这怎么可能?!
……除非,那不是蚁后的智慧。
脆弱的地层传来不详的脆响,从蚁后躯体与上方地层相触碰的那一个点开始,漆黑的裂缝正在不断扩大,大大小小的碎石块滚落。
它站起来了。
它正在剧烈地生长,外骨骼不断被撑开,碎裂的骨骼和关节深深扎进体内,血和透明的液体从中流出,但新的很快长好,和错乱断裂的肢体拼接在一起,丑陋而古怪。基因不断崩溃,又不断重组。这应当是个极度痛苦的过程,它的泪腺也条件反射地分泌泪水,可是它的神情却是一种平静的安宁。
天崩地裂一般的晃动中,曼努埃尔仰头看着它。
燕屿在精神链接中对他说:【它可能与盘旋在这颗星球上的集体意识链接上了。】
曼努埃尔“嗯”了一声,没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而是先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燕屿短促地回答:【安全。】
然后曼努埃尔才问:【能打断链接吗?】
燕屿:【不能,我也只是猜测,虫母有点太唯心了,我想象不了。】
【那就只能强杀它了。】曼努埃尔淡淡道。
燕屿:【能做到吗?】
曼努埃尔平静道:【总要试试。】
而此刻,地下的震动波传到地面,本就脆弱的地层更是层层坍塌,直接露出了地面,光从缺口照进来,照在洁白的、浅淡的、剔透的蚁后身上。
母星的地表是雕梁画栋的雄虫坟墓,雄尊后雄保会将死去的雄虫都埋葬在母星,建立起华美的宫殿昭示地位。
宗教风浓重的建筑,大面积的白漆和富有隐喻意味的壁画。
在这样的背景下,蚁后前所未有地圣洁。
曼努埃尔难免也恍惚了一下。
或许蚁后是对的。可是想到他身边的一切,追随、信赖他的下属、族人,这样的想法就被挥散了。无论蚁后是对还是错,他怎么能就这样轻率而傲慢地替这些虫决定他们的生死?
曼努埃尔重新握住了刀柄,蝶翼展开,再一次,挥刀而上!
第133章 副官的支援
事后回想起来, 如果要为这场殊死搏斗做一幅画并命名,那必定是《副官正在赶路》。
画上就是此刻的战场中心,曼努埃尔在生死危机, 燕屿在远程辅助。看客会问:“副官呢?”
副官正在赶路。(1)
他好不容易爬上了被遗弃在陨石群里的军舰,对着复杂的军舰操作系统满头大汗,现场跟着舰载ai开始学开星舰。
斥力场,打开!
跟引擎有关的按键, 啪啪啪,都打开!
有什么开什么!
副官就像一个没有驾驶证的新手一脚踩着大卡车冲进了高速。会不会撞到人?没关系!会不会引发连环车祸?没关系!反正撞上大卡车只有对方倒霉的份!
于是蚁族留在外面断后的几位驾驶员正紧张地观察地表呢,一扭头发现无数自□□和粒子武器冒着蓝火就刷地就突然出现了。
蚁族军雌们:?
军雌们:!
他们连忙大叫一声:“敌袭!”反制系统立刻启动, 现场立刻炸成一片, 都到这个地步了, 没有虫还计较能量损耗,他们也是有什么武器发射什么武器。
两艘绝对量级的军舰正面相遇, 一切战术都失去了意义,只有火力压制才是唯一的解题方法!在一片狂轰滥炸中,损毁的机械表层、报废的武器碎片以及被波及的陨石, 都被冲击力炸地以天女散花的架势, 高速向四周飞射!
在令虫眼花缭乱的军火秀中,没有谁注意到有架趴在陨石碎片后面, 鬼鬼祟祟地假装成报废的宇宙垃圾,以绝对速度冲进了母星的大气层!
至于现在是谁在和蚁族军雌们打?
军舰:我free咯。
智能反击系统,启动!
高速进入大气层, 机甲字面意义上的火烧屁股,副官锁定地表唯一可见的活动生物——蚁后。
这是什么?母星什么时候背着我们进化出新品种了?是敌人吗?我就这样撞上去, 万一是友军怎么办?会嘎吧?
副官一边火烧屁股,一边惴惴不安, 最后干脆两眼一闭,就像对地导弹一样嗖地发射过去了。
没事的,出虫命了也是老大担责。
他镇定地想。
——然后轰然一声,半块陆地都在震颤,沉重的机甲在重力作用下,以一个恐怖的加速度撞向了地面。
蚁后发出一声愤怒的哀鸣,它半边头颅被砸烂了,血水喷溅出十几米高,瞬间把地面的白色墓群染得血红。
副官顿时心如死灰:“我靠我靠,完蛋了,雄保会看见一定会发疯的,呜呜呜雌父我对不起呜呜呜我们螳螂家的血脉今天就要断了呜呜呜……”
诶?我们好像在革雄保会的命来着?
那没事了。
蚁后还没死,或者说此时的它已经不能被称为蚁后了,浓艳的血流过一会儿后,就开始流出浓稠的浆。它现在实质上就已经是一枚正在成型的蛹,它的皮正是蛹壳,血肉则正在坍缩成孵化新生命的能量浓浆。
它张开口器,蛛形虫便争先恐后把自己塞进去,随着进食补充能量,蛹的缺口被迅速补好。
副官一边目瞪口呆,一边打开了机甲的音频外放开关。他没找到上司的踪影,想了想便决定采用一些原始的手段——用喇叭喊。
“老大——你们在哪——啊——我来支援你们了——!”
本来地层被重击,缺口瞬间扩大,层层断裂,向地下通道坠落,沉重的地层崩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下了一场恐怖的石头雨。此刻音波共振更是雪上加霜,本就难以闪避的落石更加密集。
地下的曼努埃尔:……
不知为何,一股淡淡的尴尬油然而生。
“老大——我把军舰开过来了——正在外面和蚁族军舰打——你听见了吗老大——”
曼努埃尔一边在落石的缝隙间腾挪,一边踩住它们借力向上跃,长刀转成银色的伞面,击飞一些无法避开的稀碎落石。
他越过层层地道,从最深处的黑暗里跃向光,手中长刀劈开一切阻拦。
蛛形虫翅膀已经完全退化,它们只能一边吐丝一边顺着蚁后庞大的身躯往上爬,密密麻麻的紫黑色蜘蛛就像阴暗角落霉斑一样迅速朝上增生。
它们构成了一层坚硬的盔甲,让曼努埃尔无从下手。并织起层层蛛网,封死了他的去路,蝶翼不敢沾染上蛛网,只能先破坏出一条足够宽敞的道路。可是蛛网柔韧,绞不尽,斩不断,只会缠在刀上,以柔克刚,不外于此。更可怕的是,倘若想袭击蚁后的致命部位,那么铁钳似的口器就等着他。
自然界绝对的体型差就代表了绝对的优势。
不完全虫化的话,他别想闯出生路。但倘若虫化,无论是被吃还是吃掉对方,都正中蚁后下怀。它根本不在意到底是谁作为它的培养基。
所幸,这早已不是原始的大自然。
科技,永远是以弱胜强的绝对
曼努埃尔发出几声尖锐的哨音,特定频率的哨音被副官及时捕捉,这是蝶族军团常用的暗号,表示方位以及请求火力援助。
【已确定方位。】
机甲智能汇报。
援助、援助,蛛丝这种生物材料最怕的是什么来着?
火。
从动物到智慧生命跨越的第一道门槛。
□□拖着长长的曳尾呼啸而来,撒下的白磷粉末白茫茫如雾。在狭小的空间中,高密度的面粉尚能够引发爆炸,更何况燃点低的白磷?
张牙舞爪的火光炸开,空气在剧烈燃烧中扭曲,瞬间飙升到一千度以上的温度足以融化一切。高温和强光让常年生活在地底的蛛形虫们不适的避让,严密的掩护赫然出现了漏洞!
白磷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剧毒,能腐蚀皮肉。但它是无差别伤害,曼努埃尔屏住呼吸、忍着疼痛穿过火海,有如雷霆狂怒,直击要害!
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伴随着跳动的火花,能量浓浆混着血飞溅,淋了曼努埃尔一身。锋利的虫爪顺着长刀开出的口子往里伸,狠狠一握,掏出半枚心脏。
这次总该死了吧?
曼努埃尔捏碎那半枚心脏。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烧伤、刮痕、刺伤、摔伤,半边身体都被爆炸烧得血肉模糊。这对于虫族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可逆的伤势,但看起来却格外惊心动魄。
然而伤势并不算什么,令人绝望的是,付出了这么大代价,蚁后依然没有倒下。
它还在进食,源源不断地进食。
有能量,就能够继续生长,这就是虫族的特性。
曼努埃尔抽出断刀。在刚刚的孤注一掷中,刀也断了。适应了光热的蛛形虫们蜂拥而至,试图留下他,而副官已经及时赶到,曼努埃尔朝后一跳,就落在了机甲的肩上。
“冷兵器不行,必须得用机甲。”驾驶舱打开一条缝隙,曼努埃尔钻进来,神色冷凝。他一进来,就有些脱力地踉跄一步。
“能量补充剂和医疗针剂。”他简短地下达指令。
副官连忙递过去:“您没事吧?”
曼努埃尔眨了眨眼睛,血流进了眼里,污染了眼白,他现在看起来格外惊悚:“还好。”
实际上是一点也不好,非常不好,铁打的虫也受不了被几十只高等雌虫和上前蛛形虫一起群殴,而且还是车轮战。
甚至因为敌方的种族特性,曼努埃尔的制空优势还被ban了。这种劣势下,能够活到现在,并做出一定的有效反击,纯粹是凭他的意志力在强撑。
副官疑惑:“您的机甲呢?已经损毁了吗?”
曼努埃尔的机甲随着他们进来的星船,停在一个比较开阔的地下洞窟里。一开始他们是准备杀过去,进入机甲离开。然而意外撞见蚁后等虫后,情况急转直下。
几次坍塌之后,他不仅找不到机甲的方位,更不知道它是否还存活。或许已经被掩埋在坍塌的地层里,又或许已经被蛛形虫们摧毁了。
总而言之,无法指望了 。
凝望着又开始恢复的蚁后,曼努埃尔脸色有些沉重。反思几次反击无功而返的原因,他总结:“不能让他继续吃下去了,先断补给才有可能杀了它。”
他打起精神计算起机载火力,突然一顿 。
要拦住这些蛛形虫,或许可以借助雄虫的力量。毕竟燕屿可以短暂地精神控制蛛形虫,只要能再创造出一个没有进食的间隙,曼努埃尔坚信驾驶机甲的自己能够杀了它。
可是……
曼努埃尔心脏停跳一拍,他后知后觉发现,在副官到达后,燕屿便再没有出声过,他们之间的精神链接也不知何时便断开。
他悄然消失了。
第134章 点燃太阳!
指挥的第一门课, 就是时刻保持怀疑。
因为权力和责任总是相互依存的。士兵服从指挥的决定,通过“服从”将权力交到指挥手里,那指挥就要承担起士兵的命。当一个人的话可以影响到一群人的命运时, 任何错付的信任都将导致毁灭性的结果。
所以他们被要求吝啬于信赖,慷慨于怀疑。
感情在信任危机里是最不值一提的筹码,只有利益,只有利益才是决定双方关系的关键。
燕屿想, 大部分时刻,我和曼努埃尔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是在虫母这件事上, 我们的利益真的一致吗?
他们都以阻止虫母复活为目标, 然而将他们导向这个目标的出发点却截然不同。曼努埃尔代表的是新虫族, 他的核心诉求是不能让现在的生活被打破。但虫母问题之所以会出现,根本原因在于虫族的发展方向出了问题。在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后, 整个种族生死存亡的根本问题势必会重新进入虫族视野。到时候他们会怎么选呢?
其实燕屿完全认可蚁后的看法。
当局者迷,这方面,或许敌人更有发言权。
从人类的角度出发, 蚁后设想里的那个虫母虫族远比现在的虫族更令人望而生畏。倘若是那个虫族, 不会有派系斗争,不会有内部分裂, 更不会有和谈、和亲,甚至无法与人类进行沟通。在虫母的绝对掌控之下,或许真的会有科幻作品里那样恐怖的生物战舰诞生。比起现在这种社会化程度相当高的虫族, 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但如果他是虫族,他既不会让虫母彻底复苏, 又不会让虫母的载体死去,最好囚禁住那个载体, 在他身上进行生物实验,直到找到一个平衡为止。
或许蚁后必须斩草除根,但蛛形虫一定不能绝种。
等等,燕屿感觉自己模模糊糊抓住了什么——作为现存的唯一一支依旧与集体意识链接的原始虫族,这会不会才是它们存活至今的原因呢?
就像保护生物库多样性一样,将他们圈养起来?
任何事情都有原因,雄保会愿意费时费力地保证蛛形虫的存活,绝不是因为善良。他想起来雄保会按时按点投喂的实验废料,那负责投喂的实验室的关键词,和蛛形虫违背常理的、近乎千年的存在时间,一个猜想呼之欲出。
雄保会最想要的,就是推进雄虫群体的扩大。为此他们成立了生物实验室,在后天制造虫卵失败后,转向研究克隆。而克隆技术迟迟得不到进展,正是因为虫族躯体依附于灵魂的特性,灵魂是唯一的,无法克隆。
可是即使一直失败,雄保会为什么依旧坚持这个方向?甚至把燕屿的基因样本也投入其中。他们为什么对此怀抱着希望?
在看见蛛形虫记忆里人类幸存者的画面时,产生的疑惑此刻又浮现在脑海里——蛛形虫能活这么久吗?
人类是身体产生意识,所以完全一样的克隆体,会产生“我是谁”的伦理问题。而虫族正好相反,理论上,意识决定躯体,就代表躯体具有可替代性。
这种可替代性,让意识转移成为了可能。
电光火石间,燕屿想明白了一切。
“你们也是实验品吗?”他在意识里问蛛形虫。
大蜘蛛脉脉无语,精神链接里却又有许多记忆片段闪回。浅绿色的培养液、惨白而炽热的灯、复杂的数字和符号、实验室屏幕上的DNA双螺旋就像诅咒一样纠缠不休。
所以——蛛形虫没有雄虫进行繁衍,依旧延续到今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让种族“延续”。
最初同意参与克隆实验,是因为它们心怀希望。只需要一次雄虫的青睐,让人的基因混入其中。他们就能重新追赶上时代。
然而雄虫不会愿意和庞大的虫子交/配,雌虫们也不会允许最后的纯种基因被污染。
每一次从死亡中睁眼,焦灼的希望就焚烧着它们的心脏。每一次进入下一个“轮回”,绝望也同样粉碎了它们的心脏。荒芜的、牢笼般的母星,一日复一日的等待,即使雌虫们用一千种方式向它们承诺会提供雄虫的基因,最后都会有一万零一个理由去违背它。
太漫长了,漫长到最初坚持的理由都模糊了,只剩下痛苦、痛苦、和数不尽的痛苦。所以曾如何飞蛾扑火般寻求机会的蛛形虫们,就同样飞蛾扑火般,寻找终结的可能。
就这样吧,不要再去追逐根本不存在的希望了,走进了才会发现,那根本不是光明,那只是焚烧的自己。
燕屿靠近了大蜘蛛,他半蹲下来,捧着它的头颅。面对天敌的生物本能,让他的手有点抖,但他克制住了生理反应,语速很快,但语气平稳:“你看见了,曼努埃尔——那只蝴蝶的支援来了,蚁后可能会在带走你们所有虫之前就死掉。无论是处于虫族的整体利益还是别的什么,到时候他绝对不会允许你们——现存最接近虫母的原始虫族绝种。一旦他脱险,联系上雄保会或者其他什么生物实验室,你们就永无宁日了。”
蛛形虫六只大眼睛,黑洞洞地转动,盯着他。
燕屿却心底一松,知道自己猜对了。
蛛形虫选择被蚁后吞噬的方法寻求解脱,恐怕是被动了什么手脚,无法自我了断。全息的技术基础——意识可视化出现后,思想就不再是隐私。在当时,基于它的自杀干预也在人类社会掀起过一场激烈的思想辩论。当然,如果帮助蚁后纯粹是因为蛛形虫想报复社会的话,他也另有说辞。
“和我合作吧。”他眼底闪烁起幽幽的火焰,有什么风暴正在酝酿中。
为了人类的未来,他要蛛形虫死绝,他要断了这条虫母归来的捷径。
这就是燕屿和曼努埃尔之间势必存在的分歧!
他郑重其事:“我给不了你们新生,就让我给你们终结。”
*
副官问:“糟了,赫利俄斯阁下是不是出事了?!”
曼努埃尔一边擦去脸上的血,一边冷冷道:“恐怕要出事的不是他。”
副官一怔:“那是谁?”
是啊,那会是谁呢?曼努埃尔合了眼,思绪百转千回。他不担心燕屿的安危,不愿载体继续被人类基因污染,这些虫不会吃他的。就算真的出事了,以燕屿的素质也不至于连一声提醒都发不出。
一定是燕屿主动离开的。
他睁开眼,被血浸透的双眸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赫利俄斯、不,是燕屿,在这个关头到底会做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
地宫某个出口处,狭管效应让气流加剧变化。罡风猎猎,燕屿的发梢被吹得凌乱。
他爬上机甲——对地宫里的一切了如指掌的蛛形虫带他找到了曼努埃尔失踪的那辆机甲,他有权限,可以启动它。但舱门关闭前,他拉着舱门的手突然用力,青筋暴起一瞬,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促使他回头问:“你们真的决定了吗?其实我有一片私人星区——”
没等他说完,大蜘蛛的莹润的黑色眼睛便流下眼泪,那六只圆圆的大眼睛,就像月亮在水中的影子,它是如此哀痛,任何有同理心的人看见了都会被它的眼泪所感染。说到多年无望的等待时,它古井无波,却在面对一句轻飘飘的、或许根本无法兑现的善意时,落下泪来。
“你们都不犹豫吗?这是最后活着离开的机会。”
蛛形虫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不能飞,要翅膀有什么用的?】
蛛形虫有虫翅,但因为常年在狭窄阴暗的地宫生活,虫翅退化成了伪足。它们有翅膀,却不能飞。他们是智慧生命,却活如动物。
燕屿沉默地深深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如鸿翼,从眼前拂到天际线的尽头。然后,他敛去所有神色,无情地启动机甲。
——目标,太空。
*
天边滑过一道残影,像是逆行的流星。
认出那是机甲,副官挠挠头,看向曼努埃尔。老大,你对象好像跑路了诶。
曼努埃尔却想到什么似的,脸色陡变:“你之前说,你把军舰开过来了,在哪?!”
副官疑惑又慌张地睁大眼睛:“就在母星引力场范围边缘……”
*
地球的北美洲上,旧秩序解体前还被称为墨西哥的土地内,有一个半岛名叫尤卡塔,它的名字和来历都无关紧要。但它上面有一个平均直径约180公里的陨石坑,使它成为地球史上无法绕过的地名。
希克苏鲁伯陨石坑。
当一颗直径约10公里的陨石撞击向地球,伴随着地震、海啸、火山爆发以及核子冬天,它成为地球永恒的伤疤。
科学界猜测,6500万年前,正是它造成了恐龙的灭绝。
一颗直径10公里的陨石,撞击后完全蒸发,释出高达5.0×10^23焦耳的能量,相当于九十五万多亿吨T/N/T炸药,是人类历史上杀伤力最大的人造爆裂物沙皇氢/弹(大伊万)的200万倍,是广岛核弹的10亿倍。(1)
巨大的冲击力将会在一瞬间接连引发海啸和地震,撞击体的碎片和被撞击产生的喷出物在冷却前就会回流回地球,再加上撞击波引发的火山爆发,于是地表顷刻间便会被火焰所覆盖,火风暴、火雨席卷整个天空。大量的尘埃、硫磺和石油从岩层中喷射出来,使黑沉沉的天空烧得通红,硫酸和石油气溶胶会沿着平流层扩散,形成一个厚重的油烟层覆盖住全球地表——核冬天来了。
但是毁灭一颗星球表面的文明,甚至用不到这么大的陨石。
而能在宇宙长途航行的军舰,根据职能划分大小不一,但因为身负远航的职责,再加上曲率引擎,驱逐舰、探索舰、护卫舰等小型功能舰大约在0.7-2.8公里左右。主舰级更是接近的移动小行星,一艘主舰至少要掏空一个星系的资源。最大的星际舰队,应该是智械生命的神之瞳号。传说中,作为最初的智械生命,那艘星际战舰即是祂的载体,能够装载一整个文明在上面流浪。
而当初蝶族是去雌虫议会述职时遭到暗算的,作为下一任首领出席正式对公众发出信号,情况特殊,为表重视,他们选择了中型舰,而蚁后则是为了将虫母载体带出母星,也谨慎地选择了综合型的中型舰。(2)
通体高密度宇航合金带来的质量,超级引擎提供的加速度,看着这两个关键词,在结合上文,你会想到什么?
燕屿在听到副官的大喇叭喊到军舰停留在外的时刻,就突然冒出了一个莫名的想法——如果当初的阿芙乐尔号没有试图返航报信,而是自杀式撞击虫族母星,如今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他在狭窄的地宫隧道里,听见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越跳越大声,大声到他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回音。
不是一颗心在他的胸膛跳动,是阿芙乐尔号2216颗心脏,正在与他共振。
穿过大气层、穿过激烈的宇宙战场、穿过识别到己方机甲而被舰载智能派出的掩护机群,进入军舰后,跳下停机坪,狂奔向主控台。他没有这艘军舰的生物权限,但在短暂获得蝶族总指挥权的那段时间,他拿到了特殊密匙,可以绕过生物验证强行接管军舰。
操纵军舰不是指挥的课程,燕屿也没学过,智能系统正在一板一眼教学,可他耳边似乎还有另一道声音,难以分清男女,也无法辨认年纪,那道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回响。
能量分配——全部配给护盾和引擎系统。
目标方位——虫族母星。
警告,引力捕获风险——无视。
路径规划——直线。
危险!前方敌方军舰,是否更改路径——取消。
钴蓝的数据框不断弹出,燕屿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冷静过,几乎是闲庭自若地完成所有设置,然后他的手放在引擎装置上——
他好像不是握着冰冷的引擎装置,而是一双属于人类的、凉而柔软的手、掌心和关节都是疤痕和老茧。那只手与他十指相扣,就像一支旧时代的舞,轻轻地、不容置喙地,向前一伸。
【嗡——】
军舰轰鸣着、咆哮着、尖啸着,携带着雷霆之势,像一颗发射于八百多年前的子弹,终于跨越时空,朝着虫族的心脏射出!
这一刻,不只是这艘军舰在啸鸣,是阿芙乐尔号驶向黑洞、是卡西尼号焚毁于土星、是伽利略号向木星坠毁、是旅行者号无法停歇地远离地球、是罗塞塔号随着彗星杳无音信地流浪……是所有人类航空史上探索者的绝响!(3)
极限的速度让燕屿耳朵嗡鸣一声后短暂地失去了听觉,不出意外是骤然增大的压强让耳膜瞬间破裂。这样的速率,让血肉做的身体开始不堪重负尖叫。
他听不见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也听不见敌方蚁族兵荒马乱崩溃地大叫:“啊啊啊啊啊对面自杀式袭击!有病吧啊啊啊啊啊快逃啊啊啊!”
两辆军舰如果相向而撞,所有虫都会瞬间在爆炸中汽化。为了避免来不及逃到安全距离就被汽化,他们一边尖叫发疯一边打开斥力场,并让己方军舰和对方呈同速同向行使,为逃生争取最大的时间。
再视死如归的战士,遇见这种莫名其妙的疯子也会产生犹豫。死在战场上是荣耀,不明不白死在疯子手上可算耻辱了!
燕屿没逃,他必须保证这艘船在进入大气前不偏移轨道。他盯着前方的蚁族军舰,把斥力场关闭,增强引力场。这个质量的物体本身就有引力,沿途陨石受到牵引,朝着这个方向偏移了角度。更重要的是蚁族军舰无法通过斥力顺利摆脱追击舰。
然后所有自巡/航/导/弹打开,这些不耗能的预制武器朝着前方军舰的引擎狂轰滥炸。然后在它受到干扰的时候猛地一撞——在疯狂尖叫的引擎报错声中,失去驾驶员的蚁族军舰循着惯性,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断加速,失控地撞进大气层。
燕屿也撞进来了。
初始速度、重力加速度、引擎推动速度——军舰变成了一颗滚滚燃烧的火球。宇航材料在大气层剧烈的摩擦中迅速损耗,它是在太快了,快得宇航材料也无济于事。
天空中,燃起两颗滚滚的火球,三日同天。
然而两颗燃烧的金属太阳,却投下了将近一个大陆大小的阴影,在阴影笼罩的地面,曼努埃尔发出高昂而短促的声音:
“快逃!”
他根本来不及管蚁后,猛地拉开副官,亲自极限操作机甲,猛地提速,在音爆声中拼命逃离母星。
大气层中,燕屿转身朝停机坪跑去,金属导热,火球的内部再怎么用隔热材料,也会有若有若无的炙热烘烤着他。或许那是错觉,或许只是他太过紧张了。
陨石进入星球后,首先是大气层摩擦,下一步就是低空解体,然后就是撞击,他会在撞击的一瞬间汽化。他必须在这之前逃出去。
狂奔、跳进驾驶舱、关舱门、触发逃生模式——弹射出舰体舱室!
他浴火而出。
然后机甲带着他向上。
燃烧的军舰向下。
在留有炽热余温的驾驶舱内,他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三秒后,他进入太空,从宇宙的视角,虫星像一个工丽而精致的象牙球,散发着莹莹的白光。
这个宇宙静谧、幽深、沉默,从宏观的角度而言,几千万年前和几千万年后,也没什么区别。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物种的兴衰和毁灭都无足轻重。
燕屿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中,在这片死寂坟场里,他好像短暂地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军舰与地面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抬起双手,捂住脸。
燕屿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哭泣的声音。
*
2217枚心脏,是否可以点燃太阳?
巨大的钢铁陨石撞击地面,刹那间,虫星就像一个爆发的火山,从接触面开始,喷出物高高拋起。整颗星球都开始剧烈震动。地表上圣洁的雄虫宫殿墓群首先被摧毁,接着是地宫。落点上的蚁后还没来得及补充能量,就和军舰一起汽化了。虫星脆弱的表层化作碎片,被冲击波扬出大气层,在降温前回落。冲击波随着地层碎片和岩层喷出物一起,有形地扩散。三十秒后,整个星球陷入了火风暴和火雨之中,极速升高的温度和地层内的岩浆喷涌,让坚硬的地层变得火红。(4)
火风暴、火雨、岩浆、氢气、石油气溶胶……
从底下看,天空是黑色的。可是从外太空看,有那么一段时间,它通体金红。
真的好像一颗短暂燃烧的、暮年的太阳。
【星历1056年,2月3日,立春,阿芙乐尔号最终任务执行完毕。】
【晚安,地球。】
——【卷二·希腊蝴蝶】完——
第135章 我是谁?
“嘶。”
尖利的虫爪死死掐住燕屿的脖子, 把他按在墙上。燕屿吃痛地侧过头,但很快被掰正。
他对上一双燃烧着鬼火的双眸。
“赫、利、俄、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曼努埃尔的理智几乎快和母星一起被焚烧殆尽,声带生了锈般生涩而剧烈地摩擦, 这阴沉至极的话就是磨出的铁屑。
一般形容人气疯了,那只是夸张的修辞手法,但此刻却成了白描。
很难有人能够直面母星的毁灭而保持理智。
不说别的,要是有谁给地球来了这么一下, 燕屿自己都要发疯。
失算了,燕屿心想。他执行这个计划的时候,就没打算让曼努埃尔活着。目击者都一起汽化了, 那他们一路经历了什么不就任他胡编乱造了?燕屿到时候连夜编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小故事——
为什么曼努埃尔作为虫族top级战力死了, 而自己这个弱不禁风的雄虫却活了下来?这就不得不从我们夫夫定情开始说起了……
什么?曼努埃尔不可能喜欢雄虫?或许遇到我之前是这样的, 但我想这次他为我的牺牲已经证明了一切……(擦眼泪)
反正死人不会说话,死虫也不会, 情感类狗血谣言粘上了还想洗清?到时候他身穿丧衣、泪眼朦胧,站那就是先帝遗孀,谁敢对他发难!凭借死鬼前夫不存在的一腔痴情, 还能继承他的政治遗产。头七哭完灵, 一抹眼泪,爷们就是要战斗, 喊着继承伴侣遗志的口号,投身雄保会革新派,不出意外的话打几场战役就能成功夺权。一套丝滑小连招下来, 不仅水灵灵插手虫族历史大事件,还能在战后世界重建里享有不低的话语权。
当然, 不管是为了政治遗产的合法性,还是对死鬼前夫的愧疚, 燕屿不会再组建家庭。
想法是很好的,但是人生不总是靠plan A就能一路通关。
命运摸摸他的脑袋,温柔地扇过来,说,你想得美。
所以飘在宇宙中的燕屿一抬头,同频道内就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压抑着暴怒的“开门。”
同军团机甲就是这点不好,没有隐私,不仅队友频道靠近就自动连接,上级权限还可以强制插手下级的智能设备。燕屿驾驶的不是他自己的机甲,而是曼努埃尔的,同样遵循这个规律。
愤怒的目击证人兼苦主找上门来了。
燕屿幽幽叹了口气,把他放了进来。
一进来,目睹母星被毁的雌虫就气疯了一般,粗鲁地把雄虫按在舱室的墙体上。听见他吃痛的闷哼时,掐住脖子的手不自觉松了松,但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后,更深一层的愤怒涌了上来。
他怎么、怎么能这么对虫族?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母星?!
我居然还怜惜他?我凭什么怜惜他?!
他多有能耐啊,不声不响就摧毁了一颗星球!曼努埃尔甚至觉得自己这样的怜惜简直就是对他的轻视——哈,而自己,居然怜惜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他都觉得自己有些低贱了。
“你去死吧。”他说。
虽然现在死,也算死而无憾,但燕屿还是想挣扎一下的。他弯弯眼睛,平静到有几分温柔,仿佛很不解似的:“你为什么真生气?”
他怎么敢这么问?!
母星就在目之所及处燃烧,他怎么敢这样问!
这样的平静反而加剧了曼努埃尔的愤怒。母星燃烧的光透过舷窗打在他们的侧脸上,静谧而惨烈。他四肢百骸都在随着母星一起燃烧,此刻他根本不想继续听任何狡辩之词,他只想让罪魁祸首去死:“我要杀了你。”
燕屿却看着他,轻轻柔柔地说:“是因为我摧毁了虫族母星吗?可是曼努埃尔·阿努比斯——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曼努埃尔一滞,他想说你是赫利俄斯,可是他又知道赫利俄斯根本不是对方的名字,比起名字,那更像一个代号,一个针对虫族的代号。
“你是「燕屿」,你是……”他极其极其轻微地发起抖来,他自己没察觉,燕屿却发现了。
“你是人类。”他听见曼努埃尔这样说。
仿佛古寺铜钟敲响在胸膛,震人心魄的嗡鸣沉静地、沉着的、沉重地扩散。燕屿的心在这一刻和他一起极其极其轻微地发起抖来。
他低声说:“是啊,我是人类。”
他明明已经提前构思好了话术,自诩能够周全地演完一整场。此刻却突然难过起来,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准备摧毁虫族母星时、准备让曼努埃尔一起陪葬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
这算什么?讨封吗?
虚假的过去、错乱的记忆、复杂的血脉,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茫茫宇宙,他找不到自己的塔台,锚点也早已失散。为之战斗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那他到底算什么?
然后他朝自己的敌人问了一句:“我是谁?”
敌人回答道:“你是人类。”
燕屿原本以为他会说自己是赫利俄斯、是雄虫、或者是三分之一的虫族,这样他就可以反驳然后辩论——可他偏偏只说了人类。
他怎么能只说我是人类呢?
曼努埃尔,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紧密的生命。他们接过吻、做过爱,有过超越生死的血肉交融,也有过虚伪的利益算计。他们在彼此的伤口上啜饮,贪婪地试图从对方身上谋取更多,用对方的退让和疼痛来填补自己。甚至前不久,燕屿谋划着送曼努埃尔去死。而现在,曼努埃尔的手在燕屿的脖子上,掐得他快窒息。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燕屿全世界最亲密的生命。
我的情人、盟友、共犯,和永远的敌人。曼努埃尔,你怎么可以只说我是人类呢?
我明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类身体、虚假的人类记忆和虫族特性的灵魂。一万个虫族看了,一万个虫族会说我是虫族,一万个人类看了,一万零一个人类会说我是虫族。
你怎么能说我是人类呢?
燕屿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宿命般的悲伤狂风骤雨般席卷了他。在这一刻,燕屿突然意识到,或许曼努埃尔真的有一点爱自己。倘若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怎么会看见他的灵魂?倘若曼努埃尔没有爱,又怎么会比燕屿本人都更坚定地说——你是人类,你只是人类。
只是燕屿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们便胡乱地把这份虚弱的爱当做了博弈的欲望。
一瞬间,涌上来的不是生存概率增加、筹码增大的狂喜,而是一种复杂的、慌乱的、迷茫的悲伤。仿佛赤手伸向火石,还没碰到,就已经提前感到了灼伤的疼痛。
他无比痛苦地想,你怎么能真的爱我?
第136章 共享罪与责
屁股决定脑袋, 立场决定手段。身为人类的燕屿为了人类的利益,如何残忍地对待虫族都是合理的。
但是、但是……
你明明说过有三分之一属于我的!曼努埃尔愤懑地想。是你先许下了诺言,是你说你永远有三分之一属于我, 你凭什么自说自话地反悔?在你为了人类利益,毫不犹豫撞向虫星时,你到底有没有想到过那是我的母星,有没有想过你说过的话?!
理想信念就是这样冷酷的东西, 宏观的爱永远凌驾于微观的爱之上。它曾这样摧毁了雌父的爱,又要摧毁他吗?科梅为了雄虫的利益,毫不犹豫背叛了大阿努比斯, 如今他也要重蹈覆辙吗?他也会成为那样自己曾最憎恨的可怜虫吗?
曼努埃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成了岩浆, 流过四肢百骸的每一寸, 都被这股命运的伟力摧枯拉朽地熔化。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可是曼努埃尔是决计不可能把这句控诉说出口的,甚至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愤怒竟然大部分来源于此, 他又觉得自己这份愤怒变了质,政治联姻中互相背刺算不了什么大事,没有背刺风险才是大事, 这代表你身上无利可图了。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会因为纸一样单薄的甜言蜜语而愤怒?这样的愤怒甚至令曼努埃尔觉得自己变得好轻贱。
明明他早已过了相信诺言、相信雄虫的年纪了。他怎么能像个孩子一样, 为失信而委屈愤怒呢?
所以曼努埃尔嘴唇翕合几下,质问涌到嘴边又咽下, 半晌只酝酿出一声无力的:“是,你是人类,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正确与错误都是人造的观念, 所以它是相对的。从人类的立场上,燕屿的一切都无可指摘, 只有从曼努埃尔……从爱的立场上,他亏欠了太多。
但曼努埃尔宁死也不会承认这件事, 于是他甚至连可以指摘的立场也没有。只能对应着燕屿的正确,说出虫族的正确:“所以我杀了你,虫族杀死人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只看到燕屿望向他的眼神,一瞬间那么复杂,又那么悲哀。只一眼,他也跟着肝肠寸断。
爱是藏不住的。再如何刀光剑影的对峙、再如何曲折迷离的局面,爱只需要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毫无保留地泄露出来。
甚至在他们彼此看清楚之前,身体就先一步分泌出悲哀的激素。
虫族不谈论爱,曼努埃尔也不懂爱,那是庸人自寻的死路。可是为什么对视的刹那,他会心如刀绞?
他找不到原因,就只好把它归结为愤怒,只好妄图通过恨来消解、逃避痛苦。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燕屿杀死。
而燕屿凝视着他,不管内心如何翻江倒海,也强忍着情绪,在窒息的眩晕中,仍然一丝不苟地执行一开始就想好的话术:“你怪我,可是我只是做了你也想做的事——如果你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一开始又何必对他动手呢。曼努埃尔,你现在的愤怒,几分是真的不认可我,几分是想转移责任?”
诡辩,纯粹的诡辩。
曼努埃尔苍白的脸因愤怒烧红,他陡然拉进了两人的距离,呼吸交缠中,他近乎颤抖地诘问:“燕屿,你有心吗?”
燕屿想,他破防了。
愤怒会让人失去思考能力,他想要从曼努埃尔手里活下来,就不能让他被纯粹的愤怒主宰。荒诞的诡辩会转移重点,摧毁虫星是他百口莫辩的罪,他只能偷换概念、模糊重点,以此争取一个重新交换利益的机会。
燕屿选择的切入口也不是胡乱攀咬,而是精准地切中了人性。说到底,曼努埃尔为什么会愤怒?是因为燕屿毁掉了虫族母星,毁掉了虫族的退路。这的确是天大的事,但这件事的外在表现为何是愤怒?
因为他在恐惧。
回到虫母的路上,还是继续这条未知的路?决定虫族命运的关口居然就站着他们几个。两条路,无论走哪条,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牺牲。曼努埃尔不是神,他不知道未来,也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哪条路会带着虫族走向终结。如果仅仅是杀死蚁后,留下蛛形虫,他们还有一点重新来过的可能。然而燕屿毫不留情地摧毁了这段希望,将整个虫族推向了无法回头的路上。
这条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
虫族会走向毁灭还是繁荣?
曼努埃尔不知道。
未知就是恐惧。
这样庞大的恐惧和迷茫,面对罪魁祸首,便演化为愤怒。只要火烧得够旺,就看不见薪柴下有什么。
而燕屿之所以说他“转移责任”,是因为这个过程中,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曼努埃尔本虫都是板上钉钉的帮凶。他带燕屿来到了母星、他救了燕屿、他拖住了蚁后给了燕屿行动的机会,他也想杀了蚁后,甚至那艘军舰,也是他留在附近的。哪怕法庭无法以此判定他的罪,可是曼努埃尔怎么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认为事情到了这一步与他无关?
所以曼努埃尔必然会被这一句话击破心理防线。
一切都在按计划中进行,曼努埃尔的情绪已经从宏观的罪,转移到个人的出发点上了。他编造了一个吊诡的自证陷阱给曼努埃尔,任何人被扣上这样的帽子,都会忍不住为自己辩驳。这就让燕屿硬生生找到了一点聊胜于无的主动权。
虽然仍然是在走钢丝,但他借此有了继续说话的机会。苟延残喘的每一秒,诡辩的每一秒,都是他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没发现曼努埃尔爱他,这该多么完美啊。
被扼住的咽喉火烧火燎地痛,但窒息不应该有反胃的并发症,他为什么会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胃是情绪器官,它在代替心脏痉挛。
燕屿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冷酷地继续说下去的:“木已成舟,虫族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既然要走向这条路,与其闭门造车,不如与这条路上走了几千年的人类学……”
曼努埃尔哭了。
燕屿猛然住嘴。
政治博弈总以冷酷和贪婪自得,但人类却以爱为种族最美好的核心。
爱。
人类存在了一千年,就用一千零一年去歌颂它。哪怕宇宙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他也会为自己拥有爱的能力而骄傲。
看看曼努埃尔流泪的眼睛,他怎么能继续说下去?他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正义?教会一头野兽什么是爱后,让他有了弱点,又践踏他的爱——这简直是世间最令人不耻的事了!
燕屿闭了闭眼,他唇齿间似乎也沾了泪意,让每个字都如同被打湿般沉重。
“……对不起。”他说。
室内陡然陷入了难熬的沉默,只有两声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曼努埃尔不懂,为什么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如风霜刀剑,摧肝断肠。他甚至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流出了眼泪——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恨他恨到想要把他扒皮拆骨,用最酷烈的手段把他生吞活剥。
但就像疼痛达到一定程度后身体会屏蔽痛觉,这沸腾的恨意浓重到一定程度后,却让他浑身冷了下来。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他轻声问。
“你怎么不继续辩解,继续用威逼利诱了?”他真的是世界上最懂燕屿的人了,他知道以语言做刀,这场博弈里绝不该有“对不起”。燕屿该继续以绝对的利益逼他不得不理智才对,这句道歉直接打乱了整场谋划。
为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吗?一句道歉,无异于认罪。在这种情况下认罪,他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是在为我愧疚吗?还是说,他那人类的可悲的同理心此刻发作,让他可怜起自己来了?曼努埃尔简直觉得有些魔幻现实主义的可笑了。
生死的对弈中,进攻的迟疑就是认输。认输就是死。曼努埃尔同样拥有敏锐的嗅觉,他那么了解自己的枕边人,以至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句“对不起”背后的可怜、愧疚和妥协。
难道他以为,用自己的死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他凭什么就这样从这样的罪和责任中轻飘飘脱身?
掐着燕屿的手微微松开,燕屿立刻大口呼吸,他差点就真的窒息而死了。而曼努埃尔的另一只手向下,拽住燕屿的手,逼他触碰自己的伤口。
——一路血战,新伤叠旧伤,就算是虫族的自愈能力,也难以恢复。最初护着燕屿在蛛形虫内杀出一条血路时的伤倒是已经愈合了,但曼努埃尔不知出于怎样自虐的复杂心理,又把伤疤撕开。
“这是我为你受的伤,你要记得,永远记得。”他冷冷道。
手指深入滚烫的伤口内,肌肉神经生理性地蠕动,细胞增殖,手指陷在快速弥合的伤口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幻觉——我正在被他的血肉吞噬。
缺氧的潮红已经从燕屿脸上褪去,他脸色鬼一样苍白,甚至随着手指不断被迫深入伤口而愈发发白,勉强道:“你像是在道德绑架我似的。”
“是啊,我就是在道德绑架你,你要恨我吗?”曼努埃尔讽刺般笑了笑。
他从那一句道歉中,嗅到了燕屿的虚弱。
原来他也是会痛的。原来我的疼痛也是能够让他痛的。他似笑似哭地想。
所以他报复性地、带着一种近乎可怜的恶意,用自己的疼痛和狼狈,以及人类的同理心和爱,去反方向伤害爱的人。
几秒的沉默后。
面色惨白的燕屿慢慢说:“那你再多为我受点伤吧,让我记得更深一点。让我再也忘不掉你。”
曼努埃尔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掰过燕屿的脸,就这样吻下去。他身上是半干的血,硝烟和灰尘,刚死里逃生的雌虫仍处于应激状态,蝶翼恐吓般张开,虫爪、外骨甲和口器都是虫化状态。
细而长的柔软口器伸进人类的口腔,灵活地缠绕过舌根,摩擦过上颚,激起一片战栗,荷尔蒙在未完全消退肾上腺素中激烈地迸发。口器顺着口腔内壁往更深处探索,硬腭、软腭、腭垂——喉管。
浓重的非人感和身体本能的反胃一起传来,燕屿想要扭头吐出来,但曼努埃尔不许,他强硬地掰着燕屿的下颚,逼他无法逃开。
性的欲望和反胃的不适感混合在一起,太奇怪了。
燕屿挣扎无果,狠下心张嘴就咬,咬唇瓣,咬口器,曼努埃尔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大拇指顺着缝隙卡进去,刚刚恢复点人形的手指又被咬出了血。
但曼努埃尔就是不肯松手。
比起亲吻,这更像两只野兽在互相撕咬,带着无比的憎恨、进攻欲和占有欲,简直恨不得咬的是对方的咽喉。
好不容易两个人才从失控的情绪中缓过来,曼努埃尔收回贴着喉管内壁搅动的口器,燕屿也便温顺下来,舔了舔曼努埃尔手指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不再接吻了,可是拥抱更紧密了。
分不清是谁在激烈地心跳,是谁在细细地颤抖。
他们好像变成了小动物,学不会人类世界复杂的语言,用亲吻、啃咬、舔舐和肢体接触来表达情绪。
曼努埃尔说:“你永远也别想逃开,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你永远、永远要背负着这个责任!”
燕屿手指顺着他的脊椎往上,插进发根处,安抚地摸:“我知道。”
曼努埃尔:“我恨你。”
燕屿却道:“别害怕。”
他们抱得很紧,像两块镶嵌的拼图。交颈相拥的姿势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肌肉发力的走向,呼吸频率最细微的变化,血流的速度和温度。但唯独看不见表情。
但燕屿知道,曼努埃尔一定是流泪了。
因为他也已经满脸冰凉。
这个宇宙多么浩瀚无垠啊!
地球只是太阳的一百三十万分之一,而银河中有千亿个如太阳般的恒星。但如此庞大的银河系,归属的室女座超星系团又覆盖着一块直径约为1.1亿光年的区域,是在可观测宇宙中数以百万计的超星系团中的一个。而它的中心区域距离地球约有6000万光年——当光年作为基本单位,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的距离!
但这已样庞大到超出人类想象的室女座超星系团也不过是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的一部分。这个范围大约为5.2亿光年的超星系团,质量相当于太阳的1*10^17倍,或者是银河系的10万倍。而在它更上一层的星系细丝双鱼-鲸鱼座超星系团复合体,尺度大约是10亿光年长,1亿5千万光年宽。
但在宇宙的尺度上,它和13亿7千万光年的史隆长城、20亿光年的克劳斯-坎普萨诺超大类星体群、25亿光年的U1.11LQG 、40亿光年的巨型超大类星体群和100亿光年的武仙-北冕座长城一样,都只是茫茫星海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而地球,在这张缩略图上甚至占据不了一个像素点。
更宏大一点,可观测宇宙在宇宙中,也不过一个小点。(1)
这个宇宙,庞大得令人绝望。
渺小的人类、渺小的虫族、渺小的所有智慧生命,穷尽一切也不过是渴望留下更牢固一点的痕迹,等文明坍塌时,能够迟一点被岁月风化。
谁又敢笃定自己的绝对正确?谁又敢、谁又有资格为文明选择未来?
没有的。
没有谁可以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所以他们迷茫,他们恐惧,他们惶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曼努埃尔一字一顿:“这是你的责任,你要用一辈子去背负。”
“我知道。”
燕屿闭上眼睛。
“不要害怕,我会在你身边。”
第137章 风雨前夜
母星的毁灭不出意外在虫族引起了轩然大波, 前线战事甚至一度停滞。目击者几乎尽数死亡,虫族们纷纷茫然地互相询问缘由。
但始终没有虫传出一丝一毫的消息,只留下各种离奇的猜想。
“也不是所有目击者都死了。”燕屿说。“有几名蚁族的军舰驾驶员逃走了。”
“可是外界没有消息。”曼努埃尔立刻会意, 在激烈的冲突之后,他们之间好像更复杂了一点。但毕竟他们都具有极高的素养,不会让情绪干扰正事,只要不再谈论那个话题, 也就若无其事地翻篇了。
逃走的蚁族驾驶员,目睹了前因后果,却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这无疑表明了蚁族上层的态度。
“我们先去蚁族一趟。”他果断改道。
事实上, 他们的猜测完全正确。蚁族扣留了逃走的驾驶员们, 没有让消息传出去。没有哪一支种族敢公然违背《基因法》, 要是成功了,法律就是一叠废纸, 谁让他们失败了呢,失败就会被清算,这是理所应当。
——所以身为敌对方的蚁族, 以一种格外谦卑的姿态专门出来迎接曼努埃尔一行。
不知道他们进行了怎样的利益交换, 总而言之,在曼努埃尔亲自与蚁族高层进行了秘密会谈后, 蚁族无比丝滑地宣布他们正式跳反了。
蚁族的跳反,不仅是为革新派增加了一员猛将,更重要的是解放了被拖在后方的蜂族。代表着膜翅目的完全体, 正式加入正面战场。
并且,由于母星的消息被曼努埃尔和蚁族联手封锁, 迟迟得不到后续的虫族们不由得被新消息转移了视线——蜂族蚁族这么多年来,为了争谁是膜翅目正统, 脑浆都快打出来了。居然还有看见他们联手的一天?
老天奶,我不会吃到菌子了吧!
这件事带来的冲击,以及膜翅目军团加入后陡然激烈起来的战局,让不少虫无暇去思考母星的异样——反正上层会去探查的。
而且母星是在地方战线后的,说不定就是敌人做的。总不能是我们的谁穿过防线,进入雄保会的大后方去炸了母星吧!有那个功夫,肯定去炸了狼蛛星啊。
所以肯定是敌人做的!
太坏了雄保会!太坏了鞘翅目!太坏了顽固派!
无辜被扣黑锅的雄保会面对汹涌的舆情和越发壮大的敌方势力,连问号都来不及敲。
——因为许久不曾现身的曼努埃尔不知为何说服了蚁族跳反,让本就艰难的前线雪上加霜。他们只能咬牙坚持,不断寻找外援。
又过了几个月,靠着人鱼援军加大的支援力量,各式新武器入场,才勉强维持了原本的局势。而这背后,雄保会到底又支付了什么样的报酬,就不得而知了。
并且,谁都知道这样的平衡只是镜中月水中花,随时会被打破。
所有虫都嗅到了大战来临前的气息。
*
蝶族主舰。
作为主力军和总指挥所在的星舰,它理所应当成为了革命阵营的核心。在僵持了半个月后,他们在上面召开了一场大会议,与会者包括反抗阵营的所有势力代表。
曼努埃尔其实不想让燕屿参与的。
可大会议自然也包括雄虫势力。此时就能看出身份政治的落后性了,只要特殊群体内部协商好了,谁也没有理由拦着他参加。
雄虫革新派对于燕屿的归来大多是惊喜的,尤其是接管安提戈涅位置的菲利普,可谓大松一口气:“天呐,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缺位的军事教育和先天劣势的军事素养,让雄虫始终在这场战争中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菲利普深知,在虫族社会里,只有拳头争取来的地位才是真正的地位。而他们的确在这方面有极大的欠缺。作为实打实军旅出身的赫利俄斯,无疑能填补他们的空白。
正好燕屿也需要加大自己在虫族内的影响力。别看他在虫族上层搅风弄雨,但阶级社会导致了上层信息不向下流通,所以即使是在雄虫内部,知道他的都很少。
他心中有一个计划,而扩大影响力,是这个计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乱世出英雄,他这辈子很难再遇到这样的机会了。虫族慕强,达尔文主义盛行,那他就只能用血的功绩来征服他们。
所以在大会上,他主动提出要负责先遣队。
满堂哗然,蜂族总指挥第一个反对:“雄虫不应该被浪费在前线——”
“我们还没废物到需要雄虫搏命吧!”
“战场不是儿戏,各位阁下生命安全重于一切,请阁下们放心,我们会誓死捍卫各位阁下!”
还有虫频频对杜阿尔特使眼色:让你们老大管管他的雄虫啊!
杜阿尔特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蝶族军官们和赫利俄斯共事已久,该震惊的早就震惊完了,对此适应良好,甚至看其他族的不知情军官震惊哗然的样子,一股奇异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哈,没见识!
曼努埃尔皱眉,流露出一丝抗拒。他不是不信任燕屿的能力,相反,他就是太相信燕屿搞事的能力了——燃烧的母星足以证明一切。
虽然不知道燕屿又有什么目的,但他本能地对此报以高度警惕。具体表现就在于他准备拒绝一切能够帮助燕屿在虫族争取权力的要求。因为未来的利益而放燕屿一条生路,不代表真的能容忍燕屿继续为了人类的利益,在虫族谋划。
是的,他们是说好了成为共犯,一起承担起虫族文明的重任。
但在他的设想里,最好燕屿不再插手任何实际的事情。留在他身边当一个谋士就好,他可以用人类的经验和视角来帮助虫族社会发展,但谋士的意见只是意见,不是命令。每一条建言都需要经过谋主的审核,在慎重的考虑下再交由虫族权力机构执行。
种族的利益那么鲜明而突兀地横隔在他们之间。
将燕屿与权力隔开,没有风险他才能放任自己靠近。
在他回绝之前,燕屿抢先道:“首先,狼蛛星意义不同,作为雄虫的政治中心,雌虫攻破和雄虫攻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况。”
雄保会是雄虫们从雌尊时代艰难建立起来的,是代表着他们终于摆脱了成为禁脔和性/奴隶的历史性组织。倘若由雌虫大军推翻它,让雄虫怎么想?
“别忘了雄保会方还有一群顽固派雄虫。”这句话暗含警告。
若是让这些雄虫认为历史正在重蹈覆辙,未来黯淡无光,说不定他们就能复刻一次雌尊时代的集体自杀事件。
“现在还执迷不悟的顽固派,能有几个好鸟?恐怕不肯归顺,只是害怕遭到清算,死了又如何?”有激进派的雌虫满不在乎地嘟囔。
他还想说什么,抬眼却对上了赫利俄斯锋利的眼神。那位雄虫代表一拍桌子,疾声反驳:“先不说雄保会在战争初期转移走了多少不知情雄虫!就说这些顽固派,哪怕真的要死,也不能是自杀!必须要由法律审判!”
“如果他们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让己方雄虫怎么想?唇亡齿寒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满座鸦雀无声。
激进派和温和派一起被他一番疾言厉色给威慑到了,错失了反驳的机会,只能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狐獴,呆呆地听他继续辩驳。
“所以,从招安和内部团结的角度上,绝对不能给别有用心之徒以歪曲和攻讦的余地!革命是一件长期的事,不是说这场战争胜利了就是革命胜利。哪怕反动派全部死光了,革命的理念没有贯彻到底,那也是失败。如果在关键战役上落人话柄,那就是给新政体埋下了祸根。不能像无组织无纪律的土匪一样,只想着杀,不想着未来治理。”
本质是野蛮军阀土地主的各位雌虫军官们:……
好像被骂了,不确定,再听听。
燕屿说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水杯,但因为刚刚拍桌子用力过猛,水杯被吓得滑了一点,他伸手的距离预估错误,第一次还没捞到。
坐在旁边的雌虫立刻恭敬中带着一丝敬畏地双手递过去。
喝了一口后,反应过来的燕屿:……
安静如鸡的雌虫们:……
他假装刚刚什么也没发生,神色自然地接着道:“再者,从正统的意义上,我们是革命,不是造反。以正义的旗号开枪,就不能做违背正义的事。否则理念失去公信力,接着就是政权失去凝聚力,而没有民众拥护的政权只是纸老虎。我想,这一点,雄保会的内部分裂已经通过实践验证了 。”
正统的意义就在于稳定民心,让所有人相信新政体推翻旧政体是合理的,是因为旧政体残暴。既然你敢批判旧政体,那么你肯定要做得比新政体好吧?!不然大家干嘛为你拼命?
以自由和平等为革命的旗帜,批判雄尊和雌尊的特权社会,那么明面上就必须坚决维护法律的尊严。
“雄保会这个组织,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垄断,更是由百年的洗脑式宣传,深深扎根在了虫族心里。让雄虫去推翻它,在意义上,自然变会被定义为正义的革故鼎新。要维护我们新政体的正当性,推动它健康、和谐、稳定、持久发展,这样小心的选择是必然的。”
“总之,从个方面而言,让雄虫作为主导者,参与对狼蛛星的军事行动,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下完最后的结论,他对雌虫们点头示意,镇定自若地坐下。
现场起码有十秒的寂静。
五千年的政体更迭经验简直降维打击,尤其是先进的革命思维,给了这群落后军阀们极大的震撼。
他说得怎么那么有道理?雌虫军官们发自内心地想。
半晌,找不到逻辑漏洞的激进派虫才想出一个盘外招:“那科梅·哈雷,也要扣留待审吗?”
好阴险的招!诸位军官心中不约而同地掠过这句话。
登先为首功,哪支军团不想争?但谁都知道总指挥和雄保会前副会长之间的血仇,这才默认把这份任务交给蝶族,也算卖了个好。若是曼努埃尔不介意,他们自然也没有话可说。
好了,现在一边是雌父的仇,一边是自己的雄虫。不知道总指挥会怎么抉择。
一时间,连抢功劳都不香了,雌虫军官们的触须刷刷起立,竖起耳朵听八卦。
燕屿面不改色,冷冷道:“恶首更当受到审判,以示新政体的公正和正当性。”
正方辩手发言完毕,法官请发言。无数双眼睛齐刷刷转过去,看上首的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
他默了默,不冷不热道:“你先能抓住他再说吧,恐怕他也是这样想的。”
燕屿不动声色哄道:“是啊,让雄虫以其阻碍雄虫发展的罪名审判他,否定他的理想信念,用他的死塑造新政体的威严和正义——以科梅的骄傲,恐怕这样比杀了他还难受,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说不定城破之时,就是他自刎之时。到时候怎么及时把他绳之以法,就得靠总指挥了。您觉得呢?”
曼努埃尔觉得人类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要是副官尽职尽责一点,就该充当抹眼角欣慰说“少爷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的角色,可惜他情商有限,刚刚的辩论又烧掉了他的CPU。所以此刻努力绷着一张脸反复复盘那一大段话的副官,没有看见自家坏脾气上司不太明显上翘的嘴角。
大局为重,曼努埃尔默认下这件事,只说:“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就笃定胜局未免太轻敌了。不知道雄保会到底和智械文明有什么交易——现在只有智械的附属种族人鱼下场,智械本体还没有下场,我们需要保持最大的警惕。”
座下军官们的触须都快打结了,一看就是在悄悄八卦。但一讲到正事,他们又严肃起来。
若是没有人鱼外援,以目前的战力悬殊,早就胜局已定。
但人鱼、或者说他们背后的智械文明,又让胜负成了谜题。
只是不知道,雄保会会狠得下心,引狼入室吗?
第138章 雄保会的抉择
要不要让智械生命加入战场呢?
这个问题, 雄保会也在思考。
“为什么不呢?”身前圆滚滚的机械发出笑声,刻意说得轻柔:“主动权一直在你们手里呀。害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吗?可是我们想要的一直都很明确,我们只要你们实验室里意识转移的数据, 你们把它捏得死死的,随时可以以此制裁我们呀。”
是的,追溯以往,人鱼和雄保会的交易, 是借伊卡洛斯的联系报复人类。但人鱼和雄保会扯上关系,中间的纽带又是智械生命。
在最开始,就是智械生命和雄保会展开了交际。
当第一例蛛形虫复生实验成功, 这群游荡的电子幽灵的视线就被吸引过来。最初双方是如何磕磕绊绊地试探、交流, 并最终达成同盟的, 暂且不谈。
只说让雄保会逐渐站稳脚跟的尖端科技,就有不少来源于智械生命。而他们死磕雄虫克隆与意识转移, 除了蛛形虫的成功案例,也有智械生命的因素。
狡诈的雄虫们不信任异族,智械给予的科技, 他们只当研究材料, 绝不直接使用。而智械渴望的生物实验资料,他们更是藏得死死的。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 智械别想插手虫族一点。
就算这名智械如此低姿态地表示愿意伸出援手,科梅也警惕依旧——以智械的隐蔽性,一但放入境内, 后患无穷。
“那你就只能亲眼看着你奉献了一切的雄保会就此坍塌了。”智械说。
科梅:“那也是我们虫族内部的事。”
智械毫不气馁,循循善诱:“那不如这样, 我们继续提供技术——那个未成形的中央智脑,当初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投入使用, 我们可以帮你解决最后的程序部分,以这么多年雄保会暗中铺设的设备,一旦完成,各大军团的族地岂不是立刻会沦陷?局势逆转,只在您一念之间。你知道的,我们只需要你们继续提供实验,从利益的角度而言,我们很可靠,不是吗?”
他说的是雄保会当年试图推出的中央智脑,在设想里,它应该是一个监控整个虫族的中枢,根据法律判定甚至提前预判犯罪行为,并予以处置。只要它成功投入使用,雄虫便会借助科技掌握暴力,彻底成为特权阶级。但这个计划付诸东流,是因为在测试阶段,他们发现它无法正确识别敌人。只会按照法律一板一眼地执行,真让它成功了,恐怕上层挨个枪毙都不够。
但是这对于智械生命而言,不过是小问题,随手便能解决。
——要重启它吗?
科梅长久地沉默。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孱弱的碳基生命,终究会将欲望诉诸科技。
他们唯一的救赎之路,就在其中。
他眸光闪动,明显在经历剧烈的思想斗争。不同意这笔交易,那就是输。同意,那便是引狼入室。不要看现在说得多好听,一但给电子幽灵进入内部的机会,剩下的主动权就不在碳基生命手中了。
那个系统,雄保会曾经报以很大希望,借着雄虫信息素检测剂的名义,配套的监控和武器系统铺遍了每个角落。被明令禁止后,私下也没停过对相关技术壁垒的攻克。
这就是雄保会最后的底牌。
一旦发出去,就是虫族全领域的无差别袭击,尤其是各军团的后方老家,必定伤亡惨重。无论是用作围魏救赵的威胁,还是最后挣扎的自杀式袭击,都能瞬间使局势反转。
——只是需要智械生命的帮助而已。
可是说得好听,智械生命真的能忍住不插手,让整个虫族成为一个试验场吗?他敢把虫族的命运拿上赌桌吗?
而且,这样不顾一切的极端之举,难道不是斩断了雄虫的退路吗?如果失败了,后来的雄虫们又该如何自处?会让他们更加艰难吗?
科梅绞紧了手指,脸色发白。智械正准备加把火,却突然有位年轻雄虫匆匆走了进来。
“副会长阁下,塞基阁下发来了通话请求。”
科梅一怔。
*
皮拉不知道那天塞基和科梅谈了些什么,挂掉通讯后,科梅又和另外两位副会长谈了什么。
当密谈结束,他硬着头皮走进去,没看见智械的传声小圆球,只看见孤独的前任雄保会副会长跪背对着他,朝着落地窗跪坐。
“阁下,前线的新消息……”他一边靠近,一边试探地汇报。
然后话音猛地卡在喉咙里。
皮拉惊愕地看见科梅跪在落地窗前,双手交握,呈祈祷状,头颅深深低下。双手很用力,骨节泛白,小臂和手背绷出青筋,他脸上的肌肉也很用力地紧绷着,像是在莫大的痛苦中挣扎。
他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忏悔,更像手握着看不见的圣剑在引咎自刎。
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堪称狰狞的痛苦。
皮拉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能让科梅这样冷血的虫如此痛苦,又或许答案正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心有所悟似的,皮拉止住了脚步,紧张地低头,不敢继续看下去。
只不过——那扇落地窗朝向的方向,是母星吧?
*
对雄虫而言,虫族母星绝不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无论是虫母时代还是雌尊时代,母星所代表的,都是屈辱的历史。
不过在雄尊时代后,它的意义又有所改变。所有为雄虫崛起而死的先辈,坟冢都矗立在那里。很多都是衣冠冢,雄保会建立起后去遗迹中刨坟,也只能找到残肢断臂,更多的是尸骨无存。
于是他们在母星上修建起华美高耸的墓群,给这个雄虫的苦难之地、虫族的原初起点打上雄虫的标记。
狼蛛星是宜居星球中最接近母星的一颗,这里曾属于螳螂族,如今属于雄虫,让他们得以沐浴在英灵的注视下。这也是属于雄保会的勋章,他们能走到今天,绝不只是靠着雌虫的怜悯——怜悯?虫族没有怜悯。
可是母星已经毁灭在了灭世的火雨里。
科梅想起那一天,万里无云,只有烈日璀璨的天空,突然亮起一颗星星。他曾千百次凝视过那个方向,但当时抬头看向陡然明亮的星辰,大脑却一片茫然。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潜意识先一步捕捉到了某种不详的讯息。
在烈日之下,他轻轻地、轻轻地,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光抵达眼底,需要跨越漫长的距离,所以人实际看到的都是过去的剪影。雄保会的辉煌、雄保会的正确,雄保会带着雄虫们艰难朝前走的岁月,也都是过去的剪影。
或许那个时候,他便朦朦胧胧明白了。
他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科梅深深地闭上眼睛,缓缓喊道:“皮拉。”
神色因为用力紧绷而显得无比痛苦,甚至有几分狰狞,但他的语气却仍然那么平静、镇定,以至于和他的表情产生了极大的错乱感,让人能感觉到他平静的语调下,隐藏着近乎狂乱的撕裂感。
他慢慢道:“让护卫军准备顶上第一弧线,序列A至序列C的实验室全部终止,准备销毁实验记录,提前准备好应急计划……”
随着他对于前线规划、后方安抚、乃至于明显不是胜利该有的财政转移,皮拉内心震动——何至于此!
虽然颓势已显,但事态还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甚至雄保会还捏着一张足以翻盘的底牌。
可是科梅、或者说三位副会长在刚刚短暂的通话后,已经在伟大的利益和更伟大的利益之间做出了抉择。他们不能给智械插手虫族的机会,贪婪的电子病毒会为了生物实验数据做出什么,谁也不敢保证。
为了雄虫的利益,给外族大开方便之门,这与通敌叛国何异!
“但我们绝不会投降!如果想夺走雄保会的权力,就让他们自己杀到我面前来证明自己吧。”
他语调平稳、平静、平和。
“这就是最后一场战争了。”
第139章 意识上传
塞基挂断通讯, 漫步在校园之中。
早在伊卡洛斯和亲时,为了显示诚意,当时还是无名边塞星区的白榄星区就被划给了伊卡洛斯。在两族和谈后, 作为诚意,这片星区才以法律文件的形式,真正作为私人星区送给了伊卡洛斯,为他提供了举办学校的基本条件。
在伊卡洛斯死前, 他签署了转让协议。
在丹尼格林家族以及多重因素的共同推动下,它没有被收回,仍然是以私人星区的形式存在。只不过拥有者更迭为了燕屿。又因为燕屿和当初热血而天真, 主动要求奉献的伊卡洛斯不同, 他们还安抚性地多划了几颗矿星和能源星给燕屿。这其中又有多复杂的博弈就不谈了, 总而言之,目前白榄星区作为私人星域, 性质上作为和亲嫁妆,在实际拥有者不在的情况下,上一任主人的爱人, 塞基是目前的代理人。
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在白榄联大里自由行动。
他自然地踏入一栋教学楼, 这栋楼显然很不凡,它的每一扇门都需要生物验证。塞基正准备按程序验证, 门却从内打开了。
温莎中将站在门内,静静看着他。
她双目湛湛,意味深长:“我以为您一心青灯古佛, 守着伊卡洛斯阁下的坟冢了此残生呢。”
目光相接,一片刀光剑影。
阴影处, 凤蝶亲卫和人类下属悄无声息出现。
在紧张的氛围内,温莎先一步让出路, 笑道:“您是来看看这里的虫族吗?听说它是难得的虫形智慧生命呢,不过——”温莎勾唇,慢条斯理:“前不久教职员工发现它有躁动的迹象,可能会对正常教学造成不良影响,所以按照伊卡洛斯校长定下的规矩,已经由人类进行收押。”
这段话的重音落在“伊卡洛斯校长”上,暗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塞基沉默片刻,知道他们来晚了一步。世界上最后一只原始虫族,还是落在了人类手里。
他后退一步,到底是低了头:“既然是按照规则行事,那我便放心了。”
曼努埃尔给他传了消息,让他一定要在人类反应过来之前把最后的蛛形虫留在手中。哪怕杀了,也不能留在人类手里,否则以燕屿等人的狡猾,还指不定能借此做出什么事来。
可惜,他到底晚来一步。
离去后,下属有些踌躇不安:“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塞基面若平湖:“已经够了。”
借着人类的视线在蛛形虫的争夺上,他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了。不过,这件事不能被人类发现,所以他们还得想方设法让人类分不出精力在其他地方。
下属会意地点头——这就是说,要私下谋取蛛形虫。
低情商的说法就是去偷去抢。
这还不简单!
当初伊卡洛斯设局,从人类手中夺走了一半安防权,这部分依然捏在塞基手里。他能确信那只蛛形虫依旧在白榄星区内部。
这就给了他们的空间。
下属带着下岗再就业的兴奋,摩拳擦掌地消失在阴影里。
而另一边,温莎凝视着塞基离开的背影,按了按耳边的实时通讯设备:“不出你所料,塞基果然来了。”
耳麦里传来燕屿沉静的声音:“他毕竟是鳞翅目军团长,伊卡洛斯死后,能管住他的只剩下他的执念。”
就算在一开始他也忽略了这位影子般消失在权力中心的角色,在安提戈涅惨烈而盛大的死亡之后,也不得不打起万分警惕。
他甚至能想象这位权高位重的冷血雌虫是如何一边温情脉脉地用鲜花装点爱人的坟墓,一边轻描淡写地吐露出杀机。
世界上有两个鳞翅目总长。
谁也不知道,在他心中,爱和责任的界限在何处。别忘了,他愿意去爱伊卡洛斯的前提,是因为在伊卡洛斯的计划里,他们的利益是相同的。纵然爱最后失控地焚毁了他的后半生,使他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用余生去守护爱人死后的安宁。
但也能看出,塞基本性是多么的“虫族”。
在伊卡洛斯的遗愿之外,虫族的责任便是第一权重。
所以塞基会来,并不出燕屿的意料。
在回归前线的机甲上,在他们彼此沉默拥抱的时刻,燕屿就想起了最后的蛛形虫。于是在能联系上学校的第一时间,他就通知了温莎,让她早做准备。恐怕曼努埃尔那边也同样如此。
从某种程度上,这何尝不是一种默契。
燕屿扯扯嘴角。
“接下来塞基肯定还会有动作,麻烦你了。”
温莎问:“为什么不把它送走,送到人类境内就安全了。”
“不!”燕屿立刻制止,生怕温莎自作主张。他一字一顿强调,“不能把它带出白榄星区!我需要它在我的地盘。”
让人类得到了这么一个虫族的软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从来不敢看轻人类的贪婪。而白榄星区,法律意义上属于他,目前的代理者塞基和温莎旗鼓相当,达成了某种平衡。
温莎沉默了一秒:“你知道我的军衔比你高很多吧?你也知道我背着中央替你瞒下来,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对吧?你知道一旦暴露我和我的下属都得死对吧?”
燕屿说:“我只知道您想要人类变得更好,而我能做到。”
温莎:“我能感觉到你心底有一个危险而庞大的计划,你想让我跟着你走,就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燕屿默了默:“等条件成熟一些后,自然会告诉你的。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做对人类不利的事。”
温莎闭了闭眼。她脚下的土地沉睡着一个无法魂归故里的人类,他是天才少年,是英雄,是叛徒。人类可以谴责他死前的报复,人类却不能污蔑他的初心。
她想,至少他确实带来了一段时间的和平。
至少他的接班人也用自己的献身带来了和平。
“……我知道了,这边的问题我会解决的。”
挂断了通讯,她侧头对副官说:“准备好的那条军工厂走私线,就停用吧,不用把那头虫族转移了。”
“还有,”她顿了顿,想起燕屿的指示。“在不惊动中央的前提下,和东区以及南区联系一下。”
下属正要点头,突然一愣,看向光脑:“咦?”
她惊讶道:“中将,是东区来信,信号源是——地球。”
*
另一边,燕屿摘下耳麦。
他正在一个隐蔽的前线荒星。
这颗荒星是前线某个哨点,他们不在上面修军事设施,基建缺失,条件艰苦。燕屿自告奋勇来的时候,还收获了一群雌虫雄虫的敬畏之心。
不过他要的就是基建缺失。
这年头,基建就代表智能化,要找一个完全原始的地方不算简单。而他专门挑了这么一个地方,当然是别有所求的。
确认完全断网后,燕屿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枚芯片。这是他为池涧西收殓尸体时,意外从对方鳞片下发现的。他怀疑这是池涧西特意留下的线索,于是悄悄藏起来,带了回来。
因为担心藏有智械的病毒,所以他很小心地确定切断了任何电子传播途径,这才开始小心地读取芯片。
系统显示需要密码。
燕屿一怔,他不知道是什么密码,难道是他会错了意?
密码是数字形式,八位数。如果真的是给他留的信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密码——
他输入“10551127”。
密码正确,读取成功。
猜对了密码,燕屿反而一怔。因为那是他们参加军校联赛,赢下倒数第二场比赛时,大家不分种族和来历,一起欢欢喜喜庆祝那天。
也是那天,他送池涧西回房间时,人鱼借着醉意对他说:“我今天真的很快乐,队长,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
过去这么久,他才终于逐渐品出了这句话背后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才恍然发现,一切命运的急转直下都早有伏笔。
燕屿回过神,发现芯片内只有一段音频。
【……嗡……嗡……】
先是一段安静的杂音,很耳熟。燕屿蹙眉,仔细辨认——这是机甲运转的声音!
而在平稳的运行后,是激烈的战斗,某些动静越听越熟悉。听得燕屿一怔。
这难道是池涧西死前的录音?
很快,录音播放完最激烈的一段,池涧西重伤濒死,在一段冗长的死寂后,正当燕屿以为播放已经结束时,微弱的声音传来:【不要再翻我的大脑了,埃尼阿克。】!
什么意思?智械生命的技术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吗?
燕屿原本以为,他那最后一击就直接给了池涧西了断,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还发生了这么一段剧情。
【我知道你在看,埃尼阿克。】
【如果我们之间,有半分友谊,我恳求你——】
【不要上传我。】
——上传。
火光电石间,一缕灵光过电般窜过他的脊椎,燕屿头皮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意识上传、人鱼的机械化改造、摇篮1946星上的实验体、智械生命违反常识的生物科技水平、雄保会和智械生命的合作、克隆、蛛形虫的意识转移——
有一个词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意识。
如果一个词在你的生活里出现的频率太高,那么绝对不是巧合,一定是命运的提示。
凡走过必有痕迹,智械生命是逻辑的生命,他们的追求就在他们的行动中,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
全息游戏的基础就是源于智械生命意识可视化的技术;摇篮1946星上密密麻麻的实验体,研究的也是意识上传;和智械生命有联系的雄保会投入了大量资金在克隆体间的意识转移。
而且,一定是生物的意识。
不是硅基生命的意识,而是生物的、有血有肉的生物。这才能解释祂们为何拥有全宇宙最尖端的生命科技,才能解释为何祂们会大费周章对人鱼伸出援手(这完全是亏本买卖),才能解释为何他们会和雄保会有联系,却在虫族战争中表现出了违反常理的克制。
燕屿一直疑惑,到底是什么驱动着智械生命孜孜不倦地探索生物的奥秘?众所周知,有需求才会有科研动力。一群电子幽灵又怎会有如此强烈的生物研究需求?
燕屿不知道,但他也不必知道。
不论是祂们想要把碳基生命转化为硅基生命,还是祂们试图借这个方式延续某个弱小文明的寿命,都无所谓。都可以留给未来慢慢探索。
而现在,在虫族才是主要矛盾的现在。他只需要知道智械文明这些举动中,透露出来的、极为渴切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就好。
还是那句真理,任何智慧生命的欲望都是他们的弱点!
只要找到了关键点,雄保会怎么和智械生命合作的,他就可以怎么和智械生命合作!没有谁是不可以求同存异,合作共赢的!
恐怕雄保会和智械生命合作的关键点,便在于蛛形虫意识在克隆体之间的成功转移!而这是由于蛛形虫的特殊性导致的,在其他克隆体上从未复刻。
——世界上最后一只蛛形虫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当然,燕屿并不准备重复雄保会的违禁实验,但这张牌在他手里,就足够令虫族和智械生命投鼠忌器了。但既然不准备重复实验,那它只能为燕屿提供一个和智械生命平等交流的机会。
如果想达成燕屿的构想,就还需要创造出一件可持续发展,满足双方利益的项目。
燕屿认为,既然已经找到方向了,那么迟早有一天可以达到它。搞定虫族后,他可以用漫长的时间去寻找。就算他想不出来,人类联盟大批人才,集思广益也能创造出一条新的路。
但他没想到,它会那么快、那么及时又恰到好处地出现。
几乎就在他敲定主意的后脚。
*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拉,拉到燕屿他们还在母星的时候。
然后让我们把视线从虫族母星上移开,跨越几乎整个星图,来到人类联盟的大后方,来到人类母星——地球上。
这是探索队用脚步丈量母星的不知道多少天之后,大地仍然满是冰霜,他们已经顺着川藏线,来到了原本的青藏高原。
在路过一片山脊时,探测器响了。
夏凛月“咦”了一声,根据探测器显示,这片山脊内应当有相当密集的建筑。可是,这里……?
他直觉其中有古怪。夏凛月回头,和队友们打了个手势,小心翼翼地走向探测器显示的坐标。
当破开山体外面厚厚的冰层、以及坚硬的山体后,他们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只见被打空的山脊内,无数连接着数据线和各种管道的休眠舱就像货架里的水果罐头一样,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石壁上,而休眠舱内,许多“人”紧闭双眼,面色安详,犹如陷入了安静的睡眠。
所有人齐齐一滞,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还在运转,应该是太阳能,或者是核能。”
“是制冷装置——我猜是绝对零度的构想?”
理论上,绝对零度能够让肉身不腐,在科幻作品里,往往有类似于“将绝症病人冰冻,等到科技水平足够时,再解冻治愈”的幻想。
立刻有专业队友解释:“不过以当年地球的技术成功率很低。”他用了一个保守的词,其实不应该说成功率很低,而应该说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但他和当初的人类一样,仍然怀有微薄的希望
“根据东区的历史记载,这应该是当初留在地球的那批人。”他们小心翼翼走在其中,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怕惊扰了什么。
二战时,人们把飞行员比作“比和他等重的金子更珍贵的人才”。每一个飞行员都是需要层层选拔,要最强壮的人类精英才能胜任。加速度几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震碎,更何况压强变化对心脏以及大脑的压迫,能让人瞬间昏厥。更别提难度更高的星际远航。
它的要求只会更严苛,即使人们想方设法降低门槛,在当时的技术也会筛选出一大部分不合格的人。
航天航空领域象征着人类向着星空进化,一切不合格的劣等人类都会被残忍地淘汰。
那这群无可奈何滞留的人难道就任由他们等死吗?
当然不。
“当初联合政府一部分前往星空探索,一部分留在地球,尝试其他路。”虽然星际探索也不一定能够成功,但怎么看也比和一群老弱病残一起留在资源枯竭、辐射和污染横行的地球好,所以联合政府中留下来的人,反而是最勇敢、最无私、最有奉献精神的。
无耻之徒可以毫无负担地抛弃国民,而有道德负担和理想信念的政府却选择为了大部分百姓而留在地球。这也是东区在星际时代最初没有占据优势的主要原因。
留下来的人类没有坐以待毙,反而在地球不断探索其他路。可惜,等后面星际探索派在宇宙中找到另一个栖息地后,再回到地球时,只剩一片冰封,再无生命迹象。
很明显他们失败了。
东区再次回到地球后,就一直在搜寻那些遗民的踪迹,在人类的最后时刻,幸存者应该围绕在留守的联合政府附近,那么大一批人,怎么会毫无征兆地消失呢?
在母星被抛在脑后快一千年后,人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重新用双脚丈量,最终还是找到了同胞的踪迹。
有人不自觉潸然泪下,只觉得如梦似幻:“天呐……原来他们在最后一刻,仍然在自救。”
如果地球毁灭,人类该如何逃离?
从这个命题诞生的第一天起,人们便没有停止过对它的解答。主流的“诺亚方舟”式解题思路,主张弃地球而乘坐星舰流浪于星际,它主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好莱坞科幻电影。而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意识上传也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但因为伦理问题,相关技术只停留于理论。一个是向外寻找出路,一个是向内探索。
人类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越到绝境,反而越闪烁出人性的光辉。在母星枯竭、气候异常的文明末期,他们寻找了各种方法,在人数再次锐减一半,彻底走投无路后。他们进行了公投,留在地球的三亿人共同表决,最终以微弱的优势,通过了集体意识数据化的提案。
为了避免极端天气下两极融化,淹没数据库。这项工程最终由联合政府中最有实力且最有责任心的一方接手。不同的肤色、不同人种、不同性别的人,最终都沉思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世界屋脊上。
在这纯净的、寒冷的、神圣的,带着无尽神秘意义的雪原上,三亿人的意识数据静静封存着。与那些都已经陈旧的历史、割裂、仇恨和爱一起,安静地沉睡在风雪里。
大雪如盖,狂风就这样刮了一千年。
昼夜不停,从未断绝。
第140章 求同存异
“爱是什么?”
“爱……爱是在一切开始前, 就已经提前为离别而悲伤。”
书房内,投屏的电影里正播放到谈论爱的片段。这正是雄保会为伊卡洛斯拍摄的纪录片,里面虽然掺杂了大量洗脑的私货, 但为了增加这个幻梦的吸引力,雄保会的确是下了大功夫去刻画伊卡洛斯口中的爱。
曼努埃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把它翻出来了,或许是因为他和燕屿之前约定好要一起看,而现在他已经冥冥中预知到, 这个约定或许没有兑现的机会了。
不仅是因为前线的战事紧张,还是因为……燕屿似乎有准备回到人族的打算。
曼努埃尔敏感的神经,就像妻子抓丈夫出轨一样,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疑神疑鬼。他也的确发现了一些影子, 关于燕屿和人类方联系的。
不只是提前一步通知人类扣下绝版蛛形虫的事, 还有更多痕迹,可他没有证据, 也就问不出口。
楼下传来细微的动静,应该是燕屿回来了。他立刻手忙脚乱关掉电影,收拾好一切, 假装自己一直在工作。
否则他该怎么解释看爱情电影这件事呢?
爱——爱——这个字眼都那么烫嘴。
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 曼努埃尔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在燕屿走到书房之前,就已经有一百条开场词正在他喉咙处预热了。
门敲响了。
书房重地, 是需要身份认证才能进入的,否则会触发警报。燕屿其实也有这份权限,但出于尊重, 也出于避嫌,他一向会提前向曼努埃尔申请。
“请进。”曼努埃尔谨慎地挑选了最端庄的开场词。
这是为了后发制人, 给对方开口表露目的的机会,这样才能更好地掌握主动权。他对自己严肃地说。
燕屿随口先谈起了前线的战事:“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 人鱼的支援已经到了尽头,他们毕竟不能为了异族打空自己的家底,我想大举进攻就在不久后了吧?”
原来是谈公事。曼努埃尔不自觉松了口气。
但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因为燕屿接下来的话几乎把心思摆在了他的脸上:“那结束之后呢?新政体你有一个构想了吗?”
谈完了我未来的规划,是不是就可以顺势说出你的未来规划——回人族?
曼努埃尔轻微地偏了偏头,视线移开一秒,但下一秒又若无其事、有条不紊地回答:“的确想过。外族那些军团长认为我想合并雄保会和雌虫议会,建立起一个权威的虫族议会。不过我想改的不止这些。”他顿了顿,“我想重组军团,按照职能、分门别类,由中央机构任命。而不是按照血缘与种族组成军团。”
燕屿讶然:“中央集权?”
是的,削弱地方(放在虫族就是族目)的军权,把任命、调遣军官的权力集中在中央,这就是典型的加强中央集权措施。让士兵从认将领不认雌虫议会,转变为认系统性的命令,而不认私人的将领。若说原本是一姓(族)之军,军制改革后,才能称为虫族之军。
燕屿拿军阀来形容虫族军团,曼努埃尔竟然就真的敢拿对付地方割据势力的手段来对付他们。这真是……太大胆了!
“这会很难,就算是现在跟着你的盟友——甚至鳞翅目内部都会有很大意见。”
毕竟动军权,这不就是在动掌权者们的命根子?!更何况虫族这样,集武装组织、割据势力、民间政府、血缘宗族、生理性排异等一系列buff于一体的封建糟粕集合体,单独拿出一个来,都够人类头大个几十年的。全部加在一起那还得了,这是养蛊养出个超级病毒来了。
碰一下就要爆炸的东西,曼努埃尔居然想直接下狠手铲断?!
谁看了不说一句年轻人就是敢想啊!
“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如果在新政体成立之初都不能彻底改革,那之后就更别想有机会了。”
只是,看样子等彻底推翻旧势力后,虫族内部还有得乱。燕屿若有所思。
前不久,他收到地球传来的消息后,几乎是立刻有了想法。人类、虫族、智械,目前星际三大势力之一。而现在他手中几乎有每一方渴望的东西,岂不是大有利用空间?
这些天,他就是在忙着和东区对接。
想知道那些意识数据是否有价值,要等地球的专业人士验证,这需要时间。他实时跟着进度,在得知有价值后,立刻联系了夏凛月,让他封锁消息。
夏凛月没有这个权限,但他能够联系到东区最高领导者。
这些天,他就是在忙着和夏谌密谈,基本已经谈拢。而今天过来,则是想打探一下虫族的后续,方便调整一下自己的规划。
曼努埃尔敏锐地听出了点什么,盯着他问:“那你呢,你要回人族了?”
燕屿直觉这话里多少有点情绪,但不太确定,因此谨慎地观察他的神色,试探性:“我以为你不会想让我继续留在虫族,至少在新政权稳定之前应该会想让我避嫌……不是吗?”
曼努埃尔冷冷道:“是吗?你还知道避嫌呢。”
阴阳怪气属实沟通的一大困难,大大增加了沟通成本,比如现在燕屿就有点摸不准曼努埃尔阴晴不定的情绪。
但想到某个他刻意忽略的事,他又有所明悟,恐怕曼努埃尔的确是想让自己留下来,这是爱的本能。可燕屿只能故作不知:“你我都清楚。如果我留在虫族,一旦有机会,我还是会做手脚的。”
曼努埃尔冷言冷语:“那就让你没有做手脚的机会,囚禁、废掉行动能力——这不是很简单吗?”他站了起来,心烦意乱,居高临下命令道:“你不许走,在你还清你对母星犯过的罪之前,你别想解脱。”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恶劣冰冷,轻车熟路地威胁:“更何况,如果你不留在这里看着,谁知道我会不会用外部战争转移内部改革的矛盾呢?这一套,你也熟悉,对吧?”
诛心之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但释放的毒汁,却没有带来预想中恶意的快感,反而更烦躁了。他对自己说,是燕屿几次三番违背诺言在先,他用任何手段讨债都是应该的。
就在他拂袖而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呼唤:“……曼努埃尔。”
燕屿是真的无奈,就像结婚之初他最初对曼努埃尔说的那样,这是一段纯粹的政治联姻,为利益聚合在一起,也终有为利益而分开这一天。因此在这场婚姻里再如何机关算尽,他也毫无负担。
可是如今掺杂了不清不楚的爱、亏欠和怜惜,就变得含糊不清了。
他知道他们彼此在一起不算世俗上的良配,他们的人生中,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多了去了。就连曼努埃尔想要留下他,也只能用冰冷的利益当做理由。
爱甚至不足以说服他们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曼努埃尔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享受真正健康的爱,而不是陷入泥潭一样的、畸形的、丑陋的关系。这混合了憎恨的东西,真的算爱吗?
那他对曼努埃尔有爱吗?他想应该是有的,正因如此,正因为他知道正常的爱是怎样的,正因为他希望曼努埃尔幸福,所以他反而希望他们分开。
但曼努埃尔却正好相反。他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更何况健康的爱。他见过的爱是什么呢?雌父的无望的爱,前任首领塞基奉献与逼迫并存的爱。
正因为他不懂爱,他不知道爱拥有如何摧枯拉朽的伟力,所以他看不见未来,他只想要盲目地满足现在的欲望。
亲密的欲望,陪伴的欲望,占有的欲望。
他是一头蒙昧的野兽,野兽才不会考虑未来。但人类怎么能不去看、不去想?倘若无视未来的风险,就这样闭着眼睛爱一天是一天,等以后风云变幻,假以时日人类和虫族再起争端,他又该如何面对曼努埃尔?他真的不会借用他们的爱去为人类谋取利益吗?到那个时候,只会让曼努埃尔伤得更深,只会让他重蹈他雌父的悲剧。
他不想考验人性,不想考验爱,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变得那么狼狈。
有时候相爱不一定要在一起,他们这样的关系,分开或许才能避免爱注定腐败的未来。
燕屿前所未有的诚恳:“我们需要聊一聊。”
曼努埃尔不想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而燕屿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嘴上不停:“关于我们的未来——我不可能继续留在虫族,你有你对未来的规划,我也有。我答应过你,会和你共同承担虫族未来的责任。曼努,我没想过逃,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你听一下好吗?”
曼努埃尔虽然没有回头,但也没有继续走。和他紧扣的那只手就像大象脚上的镣铐,大象可以轻易挣脱,但在它心里,那是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
燕屿便继续轻声说:“你还记得白榄联大吗?”
曼努埃尔耳朵动了动,他当然记得。白榄联大所处的白榄星区,位于虫族与人族的交界线,作为迎回雄虫的补偿,人类划了一片星球进去,虫族也划了一部分。
“现在那片星区在法律上属于我,如果我属于人类,那它也属于人类;我属于虫族,它就属于虫族。但如果拒绝加入两边籍贯,那我就是无政府人士,法律上那片星区也就是属于无政府的独立星区。”
“新政体和人类要重新展开一轮和平谈判,如果顺利的话,把两族剩下的接壤边区一起划进来,那它就会成为一个——”
“战略缓冲带。”曼努埃尔冷冷接话。
燕屿默认了。
战略缓冲带是什么意思呢?
缓冲地带,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对外扩张大国,在力量处于相对平衡时期,为避免彼此间直接的武装冲突,擅将介于它们之间的小国划作缓冲地带。比如波兰就是德和苏的战略缓冲区,乌就是俄和北约的战略缓冲区,外蒙就是中和俄的战略缓冲区。(1)
有了缓冲地带,一个大国想要进攻另一个大国,就必须经过它,这就留给了另一方反应的时间。并且如果双方都没有谈判余地,那么战争很有可能就发生在缓冲地带上。
对双方而言,战争不是发生在本土,不需要自己去善后,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平民百姓死在战场上。这其实是一件很有利的事,但对于缓冲地带本身而言,它是很无奈的,和平时还好,只是发展受到制约,一旦战争爆发就会沦为第一战场。
但如果缓冲带本身就是从两国身上划出来的一片地,上面生活着两国的子民,那情况其实也没那么危机,反而会成为双方的润滑剂。
要燕屿来说,这应该是互市和战略缓冲区的结合品。
纵然危险,但如果坐镇其中的主事人与两国高层关系密切,风险也是可控的。这就是他最近费尽心思提高自己在虫族影响力的原因。
曼努埃尔的关注点不在于对于大局而言,这个决定多么正确、多么伟大。他只注意到燕屿的未竟之言——要推动这个危险的缓冲带完成,他必须以自身担保。也就是说燕屿绝不会留在虫族了。
感觉到拽住曼努埃尔的手不知何时被反客为主地抓住,越收越紧,燕屿不动声色安抚性反握:“这只是其中一个决定,最主要的是我认为白榄联大需要继续开办下去。”
“虫族需要学习社会建设的经验,人类也需要修生养息。我想要的不是人类霸权。盛极必衰,没有哪个文明可以长长久久地霸权。战争只会导致两败俱伤,合作共赢才是正确的路——求同存异,和平发展。宇宙很大,容得下两个文明。”
——除此之外,这也是燕屿尽最大努力在私人情感和家国大义中找到的平衡了。其中蕴含了太多无法明说的妥协。
“而这,需要两族人民弥消偏见、共同努力才能达成的。”
“但两族矛盾由来已久,更别提虫族侵略扩张的本性了。只靠我一个人的影响力,哪怕加上你,要拉住两个文明的缰绳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白榄联大的扩张势在必行。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让大学作为历史的先锋、交流的窗口,孕育出新的思想浪潮,我想这是最根本的措施。”
他说的好正确,好官方,好正义凛然。
可是这个完美的计划里,没有曼努埃尔的余地。
在燕屿的设想里,他是什么?恐怕只是“虫族高层和合作者”吧。他凭什么自顾自决定好离去,又规划好他们互不交叉的未来!
曼努埃尔猛然转身,把还在分析好处的燕屿掼在墙上,他冷冰冰问:“你就只想说这些?我想听的只有这些吗?”
他一字一顿道:“我不同意,听见了吗?燕屿,你的计划我不认可,你别想虫族配合你的计划——你也别想离开,你就该一辈子留在虫族、留在我身边用一生偿还你的罪!”
又一次,他们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