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巷尾渐渐有了年炮的吆喝声,帝京有名的白鸢湖凝上最后一层冰,已是年节时分了。
丞相府日常燃灯的喧嚣声比平日更早了一些,各个院里无论是关系近的关系远的,都早早起来琢磨着自己备下的薄礼,并着朝中大小官员前来送贺的马车,一道运进了那饮溪苑中。
被拖死狗一样拖起来了一个星期,符柚仍未习惯这天不亮就起床的卷王生活,辛夷扯着嗓子唤了她十遍,最后忍不住掀了被子,她才像丢了魂一样慢慢挪到梳妆镜台前。
然而辛夷并没有直接动手为她梳妆,只端来几盆清水,看着她漱过口净了手,方招呼着几个丫鬟端了早饭进来摆了满满一桌。
莹白暖玉盘托着烫手的玉尖面与正冒着热气的馎饦置于一侧,另一侧则是入目琳琅的单笼金乳酥、藕粉桂花糖糕等几样常用的糕点,面前摆了用来暖胃清口的嫩芽茶汤,符柚长长吸了一口气,伸个懒腰很是满足。
“好——香——呀!”
她拖着尾音夹起一块糖糕,吃得香甜尚占不住她的嘴。
“辛夷,今早怎么给我做饭吃啦?”
“今日是小娘子的生辰,小娘子忘记啦?”辛夷站在她身侧伺候着,亦是兴奋,“用过小食,小娘子就要去找老爷和夫人一道进宫啦!今天不用去东宫读书哦!”
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不用去东宫读书,那岂不是见不到江淮之那张好看到让她怎么也忘不掉的脸了?
辛夷也跟着愣了一下,这成日早起哭天喊地的,怎么说不用去了反而小娘子还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
反应过来,符柚连忙摆摆手尴尬地笑笑,低着头啃她的玉尖面去了。
“哦——”辛夷顿时了然,拖长了音揶揄道,“小娘子与太子殿下当真是青梅竹马一对佳偶,小娘子这是想见殿下呢。”
“你别胡说!”符柚不知道哪里突然来了气,脆生生地凶道,“我明明是……”
话刚出口,她便不敢说了。
她明明感觉支撑她大冷天摸着黑跑去念书的动力是江淮之绝非李乾景,可这种话说出去,怕是整个符家都得跟着她遭殃,她是笨又不是傻,何苦给自己找点麻烦。
好在辛夷很快接了话:“是奴婢多言了,小娘子一心向学,近来寄到府上的文书里,江太傅没少夸小娘子呢。”
“他不说我坏话就不错了。”
符柚嘟囔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闷闷用完了这顿饭,又安安静静地坐去妆台前,任由辛夷打扮。
瞧着她这一反常态的模样,辛夷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小娘子有心事?”
“没有。”
她矢口否认着,心里却莫名乱成了一团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日去东宫都想见到他,总是被他气得够呛也还是想跟他说话。
虽然自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亲自上手教自己握笔,她再笨再不懂也只是在上首坐着用言语指导,可她每每想起那次他指尖擦过的温度,心底总是痒酥酥的。
小娘子胡思乱想着,罕见地没有像鸟雀般叽叽喳喳的,连今日想穿什么衣裳都懒得往下交代,好在辛夷懂她,熟练地取了件樱色蝶纹浣花锦留仙裙过来,便随着车队出门进宫去了。
这皇宫她一年总要来上几次,见见陛下见见皇后娘娘,偶尔也能跟碰上的嫔妃们打个照面,有时是她自己来,有时是爹娘领着她来,有时去金漆龙纹的金銮殿拜见,又有时只是去栽满了兰花和香草的后宫闲聊。
做什么都有。
她思绪很乱。
爹娘在前面与碰到的朝官寒暄着,她只跟在后面剪着心里的乱麻,瞧着队伍绕过那座巍峨的大殿,转过几道弯,进了一处金色琉璃瓦作顶,汉白玉石筑基,明珠缀墙香桂绕柱的小殿,方暗暗舒了口气。
还好,今年也不用去主殿中觐见说些官话,只是吃顿饭便好了。
吃饭还占不住他们问东问西的嘴吗?定能占上的。
前面的宫女纤纤一抬手为她打了帘,符柚稳了稳心神,将雪狐披裘递到旁边人手中,心里默念着江淮之这几天插空授的宫中礼仪,迈着优雅轻盈的小步走了进去。
……好做作。
她腹诽着。
她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哪次不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来宫里吃好吃的,可去岁及笄生辰,陛下罕见地呵斥她没有一点规矩的样子,当时的气氛她现在想起来还想钻进地缝里。
故而今年她是当真不想来了。
抿着唇规规矩矩地进了暖阁,她一眼就瞧见李乾景猛地一下窜起来蹭到自己身边,心里顿觉不妙。
“小柚子!”李乾景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绕着她转了好几圈,“你真的戴了它呀!我一大早就差人送贺礼过去,你快说好不好看嘛好不好看嘛?!”
符柚嘴角一抽:“什么东西?”
“玉簪呀。”他笑嘻嘻地伸手碰了碰她发间,那只被他盯着完工的白玉螭纹簪在灯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我盯了好久的,给小柚子作贺礼!”
她其实完全没注意身上穿了什么头上戴了什么,想来是辛夷心思细,知道立即戴上这份贺礼来博太子殿下欢心,便也顺坡下了驴,“好看的,多谢太子殿下。”
“啊?”
李乾景明显怔了怔,对她骤然陌生的语气一时没有接受过来。
“瞧瞧我们景儿,这定情信物都送上了。”温婉大方的女子声从门口传来,他这才注意到是自家母后来了,“这两个孩子,感情一向好呢。”
“嗯。”龙袍加身的中年男子跟在她的身边,淡淡扫过一圈跪了一地的人,最终落在那个难得规矩的小姑娘身上,“柚儿又长大了。”
都过生辰了,能不长大嘛!
符柚正欲习惯性地起来撒娇,脑中忽然想起昨日江淮之给她单独做的魔鬼训练,出口生生憋了句,“谢陛下夸赞,柚儿也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福寿康宁,万事无忧。”
?
在场人皆被她所言惊住了,齐齐沉默了半分钟。
怎么个情况?
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背错了例句,初初抬头便恰好撞见皇帝眼中那一抹少有的欣赏,“和景儿一道读了半月书,长进不少。”
“这孩子,用功着呢。”符从南这才连忙笑着接过了话,起身请帝后入座,“这几日从东宫寄来的文书,江太傅可没少说她好话。”
“对对对!”李乾景也插了句嘴,“小柚子现在可卷了,比我都先到书馆里!”
“人家柚儿都知道用功了,你成日还只会嘻嘻哈哈的。”皇帝落于主座,睨了他一眼,“一国太子,不像个话。”
“……”符柚实在是想笑,憋得自己耳根都红了,心下也舒畅了些。
她知道今日要进宫,课后偷偷找江淮之要了些例句来,果然好使得很,某些不背例句的人活该挨骂。
身边人依次入了座,她跟着李乾景如往年一样,一道坐在了皇帝右下首的位置,刚落座,李乾景就迫不及待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小柚子你耍赖,说好一起随心所欲,你偷偷讲规矩!”
“你自己不听先生讲课,你怪谁!”符柚一动不动地坐得齐整,口中却小声与他吵闹着,“你离我远点,我不想挨骂!”
“好好好,现在又嫌弃上我了!”
符柚没再多搭理他。
今日自起床便心事重重的,一是因为凌乱不明的小女儿心思,另一则是因为昨日江淮之正式告诉了她,害萦月落水的真凶。
只是一个普通的生辰宴,排场并不算很大,符柚的视线在一些老臣重臣与几名受宠的嫔妃中间转了转,最终落到了个盛装出席的美艳女子身上。
“诶,”她小爪子捅咕了下身边的工具人,“那个是虞妃吗?红衣裳的。”
“对。”李乾景只瞄了一眼过去,便嫌恶地挪开了,“我母后还坐在这里,如此红艳的衣裳,真把自己当正主了。”
猜到了。
听说是如今陛下最宠的妃子,果然选看起来最目中无人的那个没有错。
她是笨了点,可也绝不是什么软包子,敢害她最好的密友,她今日定叫她好看!
正想着,殿门口忽然一阵细微的动静,她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是江淮之来了。
她亲眼看着他穿着一件明月珰糅天青色的窄袖袍衫,腰束玄色镂金玉璧带,好似棵挺拔淡雅的青松自殿外缓步而进,又行至中央款款而拜,一路自道旁新雪上携来的凉意瞬间冲淡了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烦躁,仿佛只要看他一眼,便抵得上暑日里万千纳凉之法。
“喂,小柚子。”李乾景表情有点奇怪,语气稍显不自在,“你看什么呢,他脸上有银子?”
“……他、他没有,你脸上有好了吧?”
她睫羽飞速扑闪几下,心虚地低下了头。
“起来吧。”
上首的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年倒是肯来了,朕瞧着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规矩,你父亲住宫里,你如何就进不得了?想来乾景太过胡闹,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他规矩啥呀,他每天下朝之后都套李乾景话。
符柚偷偷腹诽一句。
“陛下言重了。”那边,江淮之挂着熟悉的温和笑意,答得滴水不漏,“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栋梁之才,臣愿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不是说我又笨又蠢的时候了?
李乾景听得龇牙咧嘴的,也跟着腹诽一句。
江淮之唇角不动声色地扯了扯。
两个小家伙脸色一个比一个奇怪,不定又在偷偷说他什么东西。
“坐吧。”
皇帝稍稍一抬手,请他入座了左下首的位置,正正好在他们两个的对面。
大靖向来讲求文礼,尊师重道,各家各户治学之风皆颇为严谨,像江家这样的帝师世家,家主为帝师,家族成员多半亦开塾讲学,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在皇室与京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声望与地位。
符柚对视一眼,又连忙低头假装在看桌上的果子,生生要给这果子看出花来。
花未看出三分,宫女们便鱼贯而入撤下了茶果,随即一个个银玉盘托着鹿尾酱、金银夹花平截、冷蟾儿羹等佳肴便摆上了桌,还特意在她面前多摆了道樱桃酪与贵妃红。
随后便是年年如一的祝贺,她一一谢过在场诸位或真心或做样子的贺词,才终于算是吃上了口半凉的菜。
只是那块小天酥刚入口半截,对面那位清俊公子忽然温温柔柔开了口:“柚儿,生辰快乐。”
一句话差点没噎死她,她赶忙吞下那一整块,含混不清地不知是要赶紧嚼还是赶紧回话,唇边还沾着贪嘴先尝了一下的樱桃:“谢……谢谢先生!”
丢死人了!
瞥见江淮之眸中那抹促狭,她合理怀疑这个人是故意的,谁家好人挑别人吃东西的时候说话!
“如今这乾景与柚儿,说起来也有同窗之谊了。”皇后娘娘接过话,笑得大方又得体,“只是不知,柚儿在江太傅那里表现可好?”
“自是好的。”江淮之微微颔首,并没有说她的坏话,“柚儿一心向学,很是乖巧懂事,得以兼授丞相大人千金,亦是臣的荣幸。”
总感觉这个人用的例句比她高出不止一个水准……
不及她乱想,那边的符从南听得倒是美滋滋的:“小女顽劣,劳太傅大人费心了,若有何冒犯之处,太傅尽管告状到我这里来!”
安阳长公主也接了话,“是这样的,太傅随意管教,我们这里绝无二话的。”
当真是亲爹娘!
皇帝似乎听着有些宽心,面上表情更舒缓了些,随意问道:“乾景觉得呢?”
“小柚子当然是好的!”李乾景立马抢答,生怕慢了一秒让人觉得犹疑,“小柚子特别好,儿臣喜欢和她在一块!”
此言一出,皇后娘娘与丞相夫妇笑意皆是深了深,心底淡淡舒了一口气。
符柚默默丢了个眼刀过去,那当事人偏跟没看见一样乐乐呵呵继续吃菜,瞧起来比她还没什么心眼子。
有心眼子的自然在等着她。
众人寒暄许久,那坐在下面的美艳宠妃,符柚板上钉钉的怀疑对象,终于盈盈一放筷,含着甜腻的嗓音开了口。
“符小娘子生辰,得陛下恩准,臣妾也有贺礼相送。”
说罢,她柔弱的一双手轻轻在空气中拍出响声,便很快有宫女推了一块大东西过来,那东西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分毫看不出是什么。
符柚睨了她一眼,没什么兴趣说话。
虞妃却瞧着有兴致的很,蒲柳一般的身段摇到红布前,指尖一点一掀开,一块用冬日寒冰精心雕刻出的福葫芦便瞬间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皆是不由得眼前一亮,符柚却顿时皱起了眉头,眸中盛满了难以置信,随即恶狠狠地盯住她。
冰雕。
这不是赤裸裸地在挑衅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