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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41

    住个客栈还要把剑给典当了?

    听到这话, 掌柜立刻看向另一人,这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却并非害怕。

    云城里到处都是江湖中人,住店的江湖客数不胜数,偏掌柜从未见过这样的。

    白衣女子身上当啷作响, 什么薄刃细刀都往身上挂, 明明端的是清冽如仙的气性,却又好似能十步杀一人, 叫人不敢揣摩。

    奉云哀还真的思量了片刻,摘下一片短刃,递过去说:“要当也成。”

    桑沉草狐疑露笑, 没伸手接,只将碎银取出,抛给了掌柜。

    掌柜双掌接住,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

    桑沉草道:“还未问过, 你这遍身的刀刃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你尊师给你防身用的?”

    如今两人身在云城,哪好再提及奉容的名姓, 桑沉草说得意味深长。

    奉云哀摇头,淡声道:“不是,我走时只拿了一把剑。”

    便是寂胆。

    掌柜看了一眼白衣女子手里的短刃, 犹豫一阵后, 还是指向了门外, 说:“看到那挂在檐下的铜元宝了么, 那当铺专做江湖人的生意,就算当的是刀剑药毒, 他们也收的。”

    奉云哀看桑沉草不接,也便没了典当的心思,收回手道:“不必了,多谢。”

    掌柜走到柜台后记账,一边小心翼翼打量二人,好声好气地说:“楼上天字号,这几日大概也没别的人会来,最好的那一间给你们住着。”

    “这般好,莫非我们住店还得吃点亏?”桑沉草哂道。

    掌柜欲言又止,半晌冲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立刻跑去关门,还背身抵在门上,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掌柜这才道:“二位有所不知,虽说如今城门没有封锁,但进城的都会被武林盟盯着,如若是入住客栈,他们还会派人前来打探,我店内不少客都是被他们逼走的。”

    桑沉草目光沉沉,偏嘴角勾起,问道:“武林盟?这么说瀚天盟当真不复存在了,新的盟会已经成立?”

    “这事儿也就咱们云城里边的人清楚,毕竟他们才成立几日不到,消息也不知是打哪儿泄露出来的。”掌柜压低声音。

    仅仅几日?

    奉云哀握紧寂胆,掌心又被冻麻。

    成立一个新的盟会,哪有这么简单,想来,那些人早在出发黄沙崖前,多半就已经决意成立新盟,他们早知晓奉容和问岚心的关系。

    桑沉草一弹指,施出一道气劲,生生将合紧的门打开了,了然道:“多谢告知,掌柜的也不怕被人指摘四处传谣?”

    掌柜讪讪一笑,小声道:“这不是才收了银两么,做咱们这行的,得讲诚意。”

    桑沉草哧笑:“且安心就是,就算有人前来驱赶,我同她也不会要走押金。”

    掌柜这才安心展颜。

    上楼进屋后,奉云哀坐在桌边不动,而桑沉草又是往下一躺,一副及时享乐的姿态。

    身姿虽坐得极正,其实奉云哀心里根本静不下来,没想到在那么早以前,奉容就已被算计完全。

    要是她早早离开听雁峰,当奉容的左右臂,事情是不是就能有转机?

    她蒙着双目度过了几日,吃喝住行俱并未受扰,除了这极爱上前冒犯的靛衣人外,也无人看到过她的灰瞳。

    早些把眼蒙上,是不是就能替奉容做事了呢?

    她在听雁峰上依靠奉容多年,没想到到头来,她竟一点也帮不着奉容。

    只像笼中鹊,被放逐,被驱赶,不知何去何从。

    桑沉草打了个哈欠,侧身托起下颌,目光幽幽地飘了过去,没来由地嗤出一声。

    奉云哀回过神,转头道:“如何打听奉容尸身所在?”

    桑沉草将下巴一努,“下边有掌柜有伙计,问谁不是问,你方才不问,是想我帮着问?”

    奉云哀哑声,她只是不清楚,此话问出来妥不妥。

    桑沉草又笑,不疾不徐道:“不如秀秀你求我一下,我替你打探消息。”

    求?

    奉云哀还从未求过人,奉容也不曾教过她,求人该如何求。

    听不到应声,桑沉草索性道:“罢了,帮你就是,只不过那尸体得你自己去找。”

    “你呢。”奉云哀皱眉。

    “我找问岚心。”桑沉草微微停顿,意味深长道:“或许问岚心知道。”

    少顷,门被叩响,是小二将应季的水果花束送了上来,看样子客栈当真怕极客人会* 忽然离开。

    小二刚将东西放到桌上,身后嘭一声响,分明是门被关起,他蓦地憋气,不敢动弹。

    身在云城多年,小二自然清楚江湖人多少有些喜怒不定,有些个甚至还杀人如麻,他怕得眼珠子都不敢转。

    桑沉草坐起身,勾手道:“过来,问你些事。”

    小二怵怵走近,那小步模样,跟鹌鹑似的。

    奉云哀不喜看此女这般吓唬人,抬剑拦在小二腰前,没容他继续往前。

    小二越发不安,颤声道:“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易容后相貌平庸,偏气质邪性十足的靛衣女子低头轻笑,悠悠道:“其实我们是江洋大盗,既然瀚天盟已被取替,不知盟内宝贝如今都在何处?”

    奉云哀紧皱眉心,狐疑投去一眼。

    小二讷讷道:“应当都被新的武林盟接管了,不过有些东西似乎被送到城北烧了,具体烧的什么,我也不清楚。”

    “莫非是奉盟主的尸?”桑沉草冷不丁一句。

    奉云哀十指收集,一股寒意蹿上喉头,近乎要将她的气息堵住。

    小二摇头,小声道:“奉盟主的尸体似乎还在听雁峰的山脚下呢,盟主死讯刚传出那日,不少人想去吊唁,有些个得幸进了瀚天盟,似乎是有见到盟主尸身的,但那尸体有未被转移烧毁,就不得而知了。”

    小二一顿,尖声问:“莫非你们还觊觎奉盟主身上的财宝?”

    奉云哀看此人惊恐愤懑,好似是向着奉容的,久抿的唇微微一动,淡声道:“听闻奉容本心不善,旁人觊觎奉容身上之物,你怎还这般气愤?”

    小二的腰还被剑鞘拦着,不敢上前一步,鼓起劲扭头道:“看你翩翩似仙,怎怀着这窃贼心思,盟主善不善,我们云城里的百姓清楚,奉盟主在的这些年,云城百姓安居乐业,可从未受过委屈。”

    “此话。”奉云哀垂下眼,“可莫让旁人听了去。”

    小二气鼓鼓的,偏又不敢再说别的,唯恐丢了性命。

    桑沉草摆摆手道:“行了,你走吧,不杀你。”

    听前边半句,小二松了半口气,可听到后三字,他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心道这一定是威胁。

    “还不走?”桑沉草阴鸷一笑。

    小二哪还敢留,转身就出了门。

    门嘎吱合上,桑沉草神色一松,又变得随性无常,睨过去说:“秀秀气了?”

    奉云哀不知这算不算气,她急着想去城北一探,如果能找到奉容的遗骨……那也好啊。

    “迟些再去城北,如今艳阳高照,太引人注目。”桑沉草从衣襟里取出虫哨,摩挲了一阵道:“我借虫兽引路,如果找不到问岚心,我们就去城北。”

    奉云哀一颗心被酸楚填满,偏胸膛内又空得好像钻风,也不知心跌到哪里去了。她惶惶摸上白纱,指腹下有少许湿润,随即手指滞住。

    桑沉草也不催她开口,走到关拢的窗边,轻飘飘吹响虫哨。

    吹得很轻,即便是坐在桌边的奉云哀,也未能听得分明。

    短短一声响,窗外窸窸窣窣。

    奉云哀回神,转头时看到桑沉草支起木窗,窗外有蜘蛛爬过。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目光所及处全是虫蛇,但那些虫蛇全都跟无头苍蝇似的,齐齐在周边打转,看似不大聪明。

    她索然无趣地合上窗,嗤一声道:“我哨声吹得轻,未给指向,如果问岚心在此地喂过虫兽,它们有所感召,必会朝着投喂地奔去,如今它们漫无目的打转,指明了问岚心不在云城。”

    奉云哀也有些惘然不知所措了,奉容令她找问岚心,她至今见不到问岚心的一个影子。

    “也或许,问岚心有意藏身,不曾在此地投喂虫兽。”桑沉草收起虫哨。

    奉云哀将寂胆放在桌上,已不知如何才能把此剑交还给问岚心。

    大约是日落的半个时辰后,廊上传来脚步声,但无人说话。

    前来之人分明是有武功的,下盘极稳,步子不轻不重。

    应当是武林盟派人前来查探了,他们当真百密无遗漏,怕是连进城的飞蛾也不会放过。

    桑沉草已从窗边离开,甚至还换了身衣裳,此刻正坐在桌边斟茶,在来客敲门时,她恰好将茶壶放下。

    奉云哀走去开门,明明双目受遮,却好似无甚影响,只在敞开门后微微一滞,淡声问:“谁?”

    敲门人果真和城内巡查之人穿着一样,在看到奉云哀的眼纱后,拱手道:“秋水斋竟来得这般早。”

    奉云哀不应声。

    那人又朝桌边看了一阵,迎上一张平平无奇的笑脸,随之道:“多有打搅。”

    “无妨。”奉云哀颔首关门。

    桌边穿着水墨罗裙的女子轻哂道:“待他们走远,就可以去你心念的城北了,城北跌玉岗后有一片乱葬坟,不如去那里找找。”

    “你……”奉云哀冷冷看她。

    桑沉草又走到窗边,轻嘘一声细辨楼下动静,慢声道:“知道你不喜旁人糟践奉容的尸体,但如若奉容真在那,我说话再难听也有理,而你,去还是不去?”

    奉云哀将剑鞘压在桑沉草的肩头,冷声:“莫要在她尸前妄言妄语。”

    桑沉草哂道:“秀秀也有这般顾念旁人的时候,何时也顾及一下我?”

    “顾及你作甚。”奉云哀面无表情,“顾及你拿我寻开心么。”

    “秀秀不开心么?”桑沉草揶揄。

    奉云哀不想同她说话。

    第42章 第 42 章

    42

    云城街上本就空荡, 夜色一至,更如死城一般,似乎丢了生息。

    巡查的人刚走, 掌柜便来叩门了,在门外紧张兮兮地问:“二位眼下留还是不留?”

    大抵因为退房的人多了,掌柜一颗心已经麻木, 问得很是直白, 甚至连碎银都已捏在手上,就等房客的一句话。

    不料屋内无人应声, 掌柜心急如焚,左思右想下又抬手叩门。

    门内依旧静凄凄的,似乎人已离去。

    小二端着木盆在边上小声道:“若不……打开门看看?”

    掌柜推门入室, 一眼看到不远处敞着的窗,而此时屋中果真空无一人。

    小二讷讷:“她们还回不回来?怎的也不给句准话。”

    掌柜摇头。

    趁着夜色降临,离开的二人此刻正赶往城北跌玉岗。

    出了城门再走三里路,便能看见一乱石堆砌而成的山坳, 或大或小的石碑错落立着, 远远望过去,好像一个个高矮不一的人影。

    奉云哀不曾来过此地, 倒是听奉容提起过这跌玉岗。

    瀚天盟中如果有人离世,便会被葬在这跌玉岗中,如若是盟外恶人, 连碑都不配有, 或许用草席一卷, 就丢在此处了。

    这等地方, 又如何能叫人安息,尤其奉容还是那么爱洁喜静之人, 葬在这的魂灵多了,往生界一定很是吵闹。

    奉云哀滞了一瞬,误将石碑当作人影,就那么一刹那,她神色恍惚地找起奉容所在。

    那么多人影,其中一个会不会就是奉容?

    桑沉草捡了根木枝,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挑起地上草席一角细看,一边道:“这地方一股尸味,怪难闻的,记得问岚心说起过,她那师妹啊可是日日焚香的,连衣裳都透着香气。”

    是了,奉容每日焚香,身上气味总是清雅,偏偏她剑法凌厉冷酷,并没那么雅致温柔。

    被木枝挑起的草席下,要么是白骨,要么空空如也,要么是腐烂大半的尸体,偏没一个是奉容。

    奉云哀头回觉得寸步难行,既盼自己能早些找到奉容,又不期盼奉容就在此地。

    她僵在原地,遥遥望了一阵,悬在心口的磐石令她气息如窒。

    那独自走在石碑间的人倒是悠然自得,犹像在集市中挑挑拣拣,回头道:“我可不曾见过奉容,你不过来,是想我胡乱认人?”

    奉云哀抿唇靠近,在桑沉草挑起又一张草席时,忽然看到其间露出来的莹莹一块玉。

    玉质细腻,内里混了几缕游丝般的蓝,澄净而不纯粹。

    她当即如受五雷轰顶,周身寒毛都已竖起,整颗心狂跳着顶上嗓子眼。

    桑沉草多看了她一眼,随之将草席完全挑开。

    很轻易,草席轻飘飘展开,内里……空空荡荡,既没有白骨,也没有腐肉。

    只有那一枚玉躺在其中,玉上系绳已断,难怪落在了此地。

    桑沉草弯腰拾起,在衣摆上蹭了一下,随即才伸手说:“喏,莫非这是奉容的东西?”

    奉云哀看了良久,五指发冷地接过去,哑声道:“这是她的随身之物。”

    桑沉草轻飘飘喔了一声,歪头将人打量,脸上倒是没多少揶揄之色,只余下几分好奇。

    她继而又弯腰,拎起草席一角轻抖两下,没抖出别的物件,才道:“看来奉容的尸体被人带走了。”

    奉云哀魂不守舍,这与她预想中的全然不同,她握紧玉佩,似要将玉死死摁进血肉中,顶至嗓子眼的心一瞬跌至谷底,霎时间毫无动静。

    明明共住多年,她却对奉容的一切知之甚少,正如桑沉草所说,奉容从未将一切全盘托出,此刻她根本猜不出,会是哪些人带走了奉容的尸。

    “难道是问岚心?”桑沉草若有所思地取出虫哨,吹出极轻的一声。

    奉云哀的思绪被这虫哨声牵了回来,蓦地循着地上那窸窣声看去。

    有蛇虫爬近,一个个在月下如同匿形,使得人只能听音辨位。

    桑沉草将袖口一抖,那盘在她腕上的黑蛇立刻探出头,与徐徐爬进的竹叶青打了个照面。

    两蛇遥遥相望,眼中各有各的机警,少顷黑蛇嘶出一声,那竹叶青扭头就走。

    桑沉草哂出声,轻挠黑蛇脑袋,侧头道:“不是问岚心。”

    如果不是问岚心,奉云哀心底更没有人选了,展开五指道:“那还能是谁。”

    “把尸体带走,要么是想鞭尸,要么爱慕,要么……”桑沉草两眼微眯,“尸体上藏了秘密,他们轻易毁不去,不得不将尸体藏起来。”

    白纱下,奉云哀冷淡无神的双目倏然瞪直,她如何能容忍旁人糟践奉容的遗体。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掌中,悠悠道:“如果是问岚心,大抵一件东西都不会落下,连玉佩也要带走,爱慕奉容的别个人,约莫也会如此。”

    爱慕当真会如此?奉云哀不知道。

    “此时你想如何?”桑沉草问。

    “我想上听雁峰。”奉云哀将玉佩收好,冷冷道。

    事已至此,桑沉草如何还能阻拦,她倒也想知道,听雁峰上会不会遗有一些蛛丝马迹。

    奉云哀不等对方应声,转身便道:“你大可先回客栈歇息,我如若被捉,万不会牵连你。”

    “秀秀好会为我着想。”桑沉草丢掉木枝,拍拂掌心道:“不过我如今不想回客栈了。”

    奉云哀皱眉:“这一路上,你要歇个千百回才够,如今不累了?”

    “和秀秀在一块,怎么会累。”桑沉草哂道。

    奉云哀其实不想和此女一同上山,她哪能猜到,这人还藏了哪些蔫坏心思。

    “可怜见的,我便陪你闯一闯那听雁峰,许还能找到问岚心的踪迹。”桑沉草噙笑,“想必问岚心也没找着奉容的尸,此时也正心乱着呢。”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道:“不准乱碰听雁峰上的东西。”

    “看看都不成?”桑沉草顶着那平庸温和的脸面,偏语气古怪,“看看秀秀多年的住所,秀秀平日是如何练剑的,闲暇时都做些什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良久才道:“没什么好看的。”

    无非就是忙时练剑,闲暇时看花看鸟,如若奉容不在,她便寡言一整日,也无心与花鸟说话,不像此女,还能与虫蛇说个尽兴。

    会和虫蛇说话才古怪,莫不是还要等着虫蛇回应?

    “好不好看,也得我看了才知。”桑沉草瞄向别处,“不过这地方还埋了不少人,你说这些草席里,能找到多少奉容的部下?”

    奉云哀答不出,照如今看应当不少,奉容离世,恰好是新盟会清扫瀚天盟的时候。

    “看看去。”桑沉草转向别处。

    奉云哀胸口憋闷,好似这不仅仅是跌玉岗,还是瀚天盟的葬身之所,她本是不愿看的,但凡事都讲个眼见为实,不得已,她通体发寒地迈了出去。

    所幸这跌玉岗不算大,奉云哀大致将石碑看了个遍,没见到熟悉的名姓。她顿住脚步,弯腰摸起脚边略显湿润的新土,有些怀疑,底下埋的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人。

    她想,奉容的尸会不会就在土下,只是……

    上边立的是旁人的墓碑,好瞒天过海。

    桑沉草望过去一眼,取出虫哨,低低吹响,随之道:“秀秀,玉借我一用。”

    奉云哀竟没多思量,直接就给了出去。

    虫蛇徐徐赶至,好似已被驯养多年,竟乖巧得拥作一团,也不互相撕咬。

    奉云哀不明所以,还未问出声,便见那乔装易容的人扶膝弯腰,唇略微翕动,吐出口的竟不是人言,而好像是蛇那般的嘶嘶声。

    这口技当真厉害,叫人辨不清是人是蛇,轻易就被蒙骗过去。

    奉云哀看得一怔,好似此女当真能和这些遍地的玩意悠闲谈话。

    有一刻她怀疑,桑沉草或许真的是妖怪变的,说是妖女也毫不冤枉。

    也不知桑沉草此时如果吐舌,露出来的会不会是有个分叉的蛇信子。

    过了一阵,桑沉草终于收声,将虫哨往腰带下一塞,漫不经心道:“奉容没入土,这跌玉岗里其它地方亦没有她的尸,她确实被带走了。”

    奉云哀早有预料。

    虫蛇纷纷散开,一下子又不温驯乖巧了,失控地缠斗在一块,一些担惊受怕地钻到远处,瞬息就没了影。

    桑沉草将玉还回去,又说:“不过这地方倒是埋了不少瀚天盟的人,他们身上气味极其相近,应当都是跟过奉容的。”

    她扳起手指,不咸不淡开口:“得有个一十五。”

    奉云哀也有预料,那些人定会不遗余力地铲除奉容的亲信,即便奉容已亡,也要将她的刀刃全部磨平埋葬。

    “尸体重要得很,如果是无关紧要之人带走了奉容的尸体,周妫想必已是心急如焚。”桑沉草冷笑,“看来听雁峰和新盟会不闯也得闯了,我们去会会周妫。”

    奉云哀沉默不言地离开跌玉岗。

    夜深时分,曾经热闹非凡的云城陷入一片死寂,城中看不到一盏彩灯,四处昏暗一片,墨色中只有熄灭的灯笼摇曳不定。

    可即便如此寂寥,也仍有人四处巡查,那些队列好似无孔不入的蛀虫,要将云城蛀个千疮百孔。

    奉云哀匿在夜色中,朝着听雁峰的方向去,所幸她轻功了得,就算到处都是提灯巡查之人,她也能轻而易举地避过。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跟在后边,同样游刃有余。

    听雁峰的山底下是昔时的瀚天盟,如今瀚天盟牌匾已被除下,就连守门人,也已不是昔日那批。

    奉云哀绕到另一侧,择了险路上山,不料半山腰竟有人当值,那人已是半梦半醒,寝在树上打呼。

    看对方熟睡,她本不欲动手,刚想掠过,一块石子从她耳边袭过,不轻不重地打在那人颈侧。

    奉云哀蓦地扭头,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但笑无言,一副任凭对方指摘的模样。

    第43章 第 43 章

    43

    树上之人被点了穴, 睡得越发熟了,怕已是连风声都听不见。

    此时两人说话,也万不会将之惊醒。

    可奉云哀实在无言语对, 谁人点穴是用石子的,如若力道重了些,伤及对方性命可如何是好, 不过她终也只是睨了桑沉草一眼, 便越过此女赶往山巅。

    桑沉草噙笑跟在后,拂开方才捡石子时沾在手上的尘灰, 慢悠悠道:“又不是杀人放火,秀秀急什么,再说, 你们这听雁峰被外人劫掠,我就算杀他,你也应当高兴才是。”

    “杀”这一字,她说得何其轻松。

    奉云哀忍无可忍, 目光朝树上一飘, 压着声音道:“如何,还盼我感恩戴德?”

    “倒也不必, 显得你我生疏了。”桑沉草负手踏风,或许因易容后眼下两颗痣受到遮掩,竟多了几分此前没有的飘飘似仙, 她笑说:“只盼你莫再找着法子撇下我了。”

    此女压着声, 那略有略无的低瓮, 竟有点像发自胸腔心口的共鸣, 这刻的温柔与脉脉含情恍然是真的。

    好在奉云哀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轻易不会受此女蒙骗蛊惑, 冷冷道:“我撇与不撇,不由你干涉。”

    “不干涉,只是想说,此刻一道上山,我也算是与秀秀你出生入死了。”桑沉草哂道。

    又是些狗屁不通的歪理,奉云哀不再应话。

    虽知道上山的阵法早被撤除,如今走得畅通无阻,奉云哀还是不免难过。

    桑沉草也有些惊诧,她往身侧树皮上一抹,碰到些凹凸不平的符文雕刻,挑眉道:“奉容想将你完完全全藏起来,光容你住在山上还不成,保不齐没有别人上山,她是立了阵的吧。”

    奉云哀不曾闯过阵,不过阵的事,她自小就有听闻。

    那时奉容怕她童心使然,好奇下山,便道山中有阵,任何人误入都会碰到鬼打墙,最后必会因为找不到出路而饿死阵中。

    奉云哀自幼听话,对山下没那么向往,其实即便奉容不设阵,她也不会私自下山。

    是后来她才隐隐觉察,奉容设阵,不单是不想她下山,更是不想旁人擅闯,只因山中有旁人见不得的东西。

    是了,那方绘有机关秘术的丝绢,一定是周妫在听雁峰上翻找出来的。

    “可惜了,阵法遭到破坏,不然我也能见识见识此阵的威力。”桑沉草惋惜摇头。

    如今一些树已被砍去,磐石也被劈碎,封山阵彻底消弭。

    桑沉草踢开脚边的碎石,轻哧一声又说:“看来当时上山的周妫,是知道破解之法的。”

    奉云哀微怔,此前她只觉得,周妫与奉容关系甚密,又是瀚天盟长老之一,知道破阵之法也不出奇。

    但周妫忽然破阵,忽然上山……

    此事当真诡谲至极。

    “此前不破,偏偏那一日破,破阵之法是谁教给她的?”桑沉草转向别处,弯腰将碎石捡起摩挲。

    石上也有刻字,只是因为碎裂严重,已辨不清原来面貌。

    “知道是什么阵吗?”桑沉草问。

    奉云哀抿唇,她不曾听奉容说起,许多事只要奉容不率先开口,她便不会去问。

    不过奉容也算是将许多事都摆在她面前了,就摆在藏书阁中,只除了……

    只除了明月门。

    “当真不知道啊?”桑沉草嗤笑,索性将碎石拼凑起来,企图拼出个大概。

    奉云哀静站不动,在思绪中搜罗关于阵法的全部,她总觉得,对于此阵,奉容一定也早早就将谜底写给她,只是奉容从不明说。

    书阁里的书,她全部看下来十遍不止,若不练剑,她便在书阁中看书,那似乎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

    大罗无相阵,春风沐雨阵,迷心织影阵,十步穿魂阵……

    还有哪些?

    眼看着桑沉草已快要将碎石拼完整,只因为一些齑粉连掬都掬不起,衔接处免不了缺漏百出。

    奉云哀看清了碎石上的半角符文,当即,书上看到过的某一页忽地浮上思绪,心口蓦然一震。

    会引擅闯者频频遇到鬼打墙的阵数不胜数,但如此无懈可击,与山林相融毫无破绽,范围甚广,又不致命的大阵,似乎只有那一个。

    “明月春。”奉云哀唇齿一动。

    桑沉草起身笑了,冷不丁朝奉云哀面前凑:“奉容告诉你明月春,却不曾提起过明月门?”

    在知道明月门前,奉云哀至多觉得这阵法名字古怪,从未联想过其它。

    白衣人垂眸不语,月色下那眸光被白纱一遮,更加模糊不清。

    “这明月春可是明月门的独门绝技,明月门之所以能匿身武林,而从不暴露踪迹,便得益于此阵。”桑沉草幽幽道。

    奉云哀心乱如麻,久久才道:“我在听雁峰的书阁里看到的,师尊她……从未亲口提起。”

    “我都有些艳羡了,奉容如此善待你。”桑沉草揶揄,“看来我得收回此前说奉容养不好你的话了。”

    奉云哀敛目淡声:“可如此说来,知道破阵之法的,只有明月门的其余人。”

    “不错,秀秀聪明。”桑沉草那张易容的脸上,一双眼精亮鬼魅,“明月门消失多年,当时在黄沙崖下的名谱,秀秀也看到了,秀秀不妨猜猜,究竟是谁杀害了奉容。”

    说来说去,竟……

    又指向了问岚心。

    明月门的孙萋早已亡故,最后只有问岚心一个人嫌疑颇深。

    如果是之前,奉云哀大可以一口咬定问岚心早有杀心,但如今她迎着桑沉草的双目,眸光不免一颤。

    真的是问岚心吗?

    奉云哀沉默了良久,极慢又极冷地说:“有人想嫁祸给问岚心,将明月门全部铲除,是不是?”

    桑沉草笑得两眼弯弯,伸手摸起奉云哀的耳垂,夸道:“秀秀好聪明,无需我出声指点,竟就能窥到真相了。”

    “可还有谁,熟知明月门的阵法?”奉云哀对此一无所知。

    “问奉容。”桑沉草压着声,除了未吐信子外,当真像蛇在耳畔私语。

    奉云哀哑声:“如何问。”

    桑沉草便抬起下巴,头往山巅微微一努,笑道:“自然是上山问。”

    听雁峰上还藏了不少高手,多数已经睡下,有些个正在屋檐上喝酒说话,原本静凄凄的听雁峰,变得有些乌烟瘴气。

    奉云哀在山上多年,何曾见过这么多,又这么不讲规矩之人,她屏息抿唇,不悦之色跃于面上。

    桑沉草倒还是那悠闲自得的模样,她大抵有些好奇,四处张望一眼,只是因为到处有人,她看不尽兴,摇头道:“这都什么人,想来你和奉容在时,这地方应当连鸟雀都不多。”

    鸟雀有灵,两人在山上练剑时剑意凛冽,还能驱走不少虫兽。

    奉云哀没出声,环视一圈后,视线定在远处。

    山上屋舍简陋,也就两处屋宅,一处是平日休憩用,一处放了不少奉容搜罗而来的书籍宝典。

    不同于山下曾经的瀚天盟,此地久未修葺,书阁和寝楼俱是摇摇欲坠。

    偏那些坐在屋檐上的人不懂珍惜,说到兴头上时,猛一拍身下屋瓦,拍得嘎吱作响,黑瓦欲碎。

    那烦闷之感将奉云哀的胸腔填了个水泄不通,她近乎要将气息完全堵滞。

    “气了,要不要帮你出气?”桑沉草忽然问。

    奉云哀摇头,心知此女必会帮倒忙。

    她只是……

    她从未如此气过,她无措而气愤,却找不到一点点发泄口。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昔时她心中哪会有这么多起伏,她顶多会因为独自呆在山上而有些孤独。

    孤独么,练剑就好了,剑练累了,便看看书。

    “莫气。”桑沉草看出端倪,又摩挲起奉云哀的耳垂,好似对此兴致颇深,“这些人越是自在,越是毫无戒备,你我能挖到的谜底就越多,昔时奉容教你猜过灯谜么?”

    “不曾。”奉云哀避开此女胡乱造作的手,耳垂被揉捏得有些发烫。

    别说灯谜了,她下山前甚至不曾见过花灯,关于花灯的林林总总,她只在书上看过。

    是后来奉容没了气息,她抱剑离开听雁峰,在从云城出去的途中,看到过一瞬花灯妙影。

    光彩熠熠,当真喜人。

    “我教你猜。”桑沉草又是一哂。

    奉云哀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此女胡言乱语多了,半句不可轻信。

    远处屋檐上的人忽地一摔酒壶,也不怕将旁人惊醒,一抹嘴上酒渍便道:“没想到连封山阵都用的是明月门的,要不是周长老神通广大,说不定我们此时还被奉容蒙在鼓里。”

    “她当真无所畏惧,在瀚天盟用明月门的阵,也难怪这么多年,无人上得了这听雁峰。”另一人道。

    “你可有进过峰上的书阁,阁中竟藏了各宗门的武功秘籍,难怪她剑法能够大成,又如此无人能敌,原来是将各门武功都纳为己用了,真不愧是明月门的传人。”

    “杀她的人定就是问岚心,两人将中原武林玩弄于鼓掌,没想到最后窝里反了,真是天助中原啊!”

    “只是如今还找不到那问岚心的踪迹。”

    “周长老定能将她擒到。”

    “来,喝酒!”

    屋檐上的两人已是醉醺醺的,那摔了酒壶的人又新开了一盅,只是唇边还没挨着壶口,就被一块石子击中后脑勺。

    “你——”边上另一人惊慌扭头,没想到额头上挨了一记,也晕过去了。

    桑沉草掂着手里的石子,压着嗓道:“秀秀听清楚了么,猜谜不难,其实所有谜底,全都摆在你我面前了。”

    “如何呢。”奉云哀皱眉打量四处,生怕暗处有人。

    “周妫没这神通,她背后必还有旁人。”桑沉草虚眯着眼,“此人多半和明月门交恶。”

    奉云哀摇头:“和明月门交恶的人,应当不少。”

    “秀秀,这你就错了。”桑沉草嗤笑,“明月门哪比得上逐日教,旁人厌明月门,是因明月门根骨悟性无人能及,却又不自谦,行事太过猖狂,而并非因为她们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

    奉云哀想,如若明月门还在,此女必也是其中一员。

    第44章 第 44 章

    44

    房檐上那两人已被砸晕过去, 其余人还在无知无觉地呼呼大睡着。

    桑沉草慢吞吞地往衣襟里摸,忽地取出半截香,看似还是烧过的, 上边有焦黑的痕迹,应当使过好几回。

    奉云哀投去一眼,倏然按住此女的手, 冷声问:“你要作甚?”

    在她看来, 此女已是惯犯,虽不至于作恶多端, 行事却也常常暗藏杀机,这香指定不是什么好香。

    桑沉草嗤笑:“这整个山巅上,得有十数人, 只需一人装睡,你我必暴露无遗,秀秀当真不害怕?”

    奉云哀看向她手中,皱眉问:“这是什么?”

    “不过是迷香罢了, 死不了人。”桑沉草径自走向另一侧, 一个轻飘飘的腾身,便将挂在檐下的灯笼取了下来, 随之摘下灯罩,借之将香点燃。

    奉云哀当即屏息,唯恐自己也摄入迷香, 她捏起袖角, 虚虚掩在口鼻前, 很是谨慎。

    点完香, 桑沉草又往衣襟里摸,叫人以为一支不够, 她还要点上两支。

    哪知,那纤长的手摸索了一阵,再取出来时,手中竟然空无一物。

    奉云哀狐疑地瞄着桑沉草,刚想出声询问,她遮在口鼻前的手便被拉了下去。

    她如何还敢开口,只能将唇紧紧抿上,生怕再一睁眼,又是数日之后。

    这等事,此女可不是第一次做了。

    奉云哀仰面避开,脸上洒了月光,她本就无甚表情,如今更是冷清寡淡,犹像天仙。

    那如今正顶着易容的人哂了一声,展开掌心容奉云哀看。

    手上并非空无一物,其实躺着一枚丹药。

    丹药是朱红色的,看着有几分像大补丸,又亦或是别的强身健体的药丸,总之不像包含剧毒的。

    在奉云哀印象中,但凡是毒性十足的,在此女手中都与靛色相近。

    料不到桑沉草嘴角一勾,竟将丹药按到她自己的唇边,难不成是……解药?

    是了,桑沉草虽身藏千毒,但身上也是带着解药的,当时在黄沙崖下,她宁愿将解药喂给马匹,都不分给活人一颗。

    奉云哀面色沉沉,心中已有猜测,如若是解药,这药说不定也只有一颗。

    她倒是不气,这本也不是她之物,旁人给与不给,皆容不得她出声针砭。

    桑沉草笑盈盈的,但眼中根本没有一丝善意,她另一只手里还捏着香,香尖上烟雾袅袅升起,好似她腰间缠着的软剑。

    看似绵软,其实轻易就能取人项上首级。

    桑沉草没立刻将药丸吃下,而是五指一拢,又攥紧了,她这手就像钩子,而解药便是饵料。

    奉云哀定定看她。

    桑沉草虚眯着眼问:“如果我的解药只有一枚,秀秀怕不怕?”

    奉云哀依旧在屏息,此时不便应答,索性冷眼相对,不过即便她屏息够密,也会余有些许疏漏。

    且不说这香一直燃着,她屏息已屏得有些乏了。

    隐约闻到一股冷香,香气极淡,其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

    奉云哀莫名头昏,隐约觉得,眼前人的轮廓已经开始分散,她本就模糊的视线越发朦胧混沌。

    “我最是心软,听不得旁人求我,秀秀是不是身子不舒爽了。”桑沉草哂笑,凑近道:“若不,求我一句?”

    奉云哀还是抿唇不语,但她* 斜睨着人时,已不如起初冷淡,是因她周身疲乏,已在失神边缘。

    月下仙冷不丁被扯下目遮,露出一双灰沉沉的眼。

    这眼本该孤冷疏远,此时却迷蒙欲碎,好像一对已经滚至崖边的琉璃珠。

    桑沉草倏然一句“好可怜”,终归还是将药丸含到嘴中。

    这完全在奉云哀意料之中,她有点难过,此女口口声声说她们二人同进同退,有多亲昵,到如今却还是置她不顾,设法害她。

    迷香的效力越来越显著,奉云哀心觉自己已成一片叶,风吹则坠。

    就在此时,桑沉草一个贴面,愣是叫奉云哀无处可躲。

    两唇蓦地一碰,是云团撞了云团,软得让奉云哀一时找不着北。

    她就那么惶然无措地瞪着眼,哪还有方才的半分顽固执拗。

    贴上前的唇略微张开,蛇一样的触感慢腾腾地撬开她的口齿,随之将衔在嘴中的半颗珠渡了过去。

    是余下的半枚解药。

    桑沉草渡完还不止,似是不舍得给,又想将那半颗药卷走,屡屡试探,屡屡送回,百试不爽。

    这已与屏息无异,奉云哀神色迷离涣散,何时被这样捉弄过,一时不知如何吸气,好似连魂灵都被汲走,身沉沉下跌。

    就在跌落边际,她忙不叠攥紧桑沉草的袖口,五指拢得近乎泛白,连对剑时,都不曾使出过这样的气力。

    桑沉草不得已揽住她的腰身,揽得很是称心,蛇般的双目微微一弯,终于错开分毫,哧笑一声说:“这药管不管用?”

    奉云哀不知道,她还需攥着此女的袖口才能站直身,也不知是口中丹药作怪,还是别的什么,在气息交缠时,她闻到一股奇特的药香。

    和迷香的气味不同,它显得尤为温润,叫人欣然向往。

    奉云哀气喘不定,身下滑了少许,随之克制不住地往前倾身,额堪堪磕着桑沉草的肩角。

    “哎呀,我们秀秀怎的站不稳了。”桑沉草还出声打趣。

    奉云哀总觉得,自己要将掌中的那一块衣料抓碎了,她良久才回过神,蓦然松开五指。

    桑沉草一如从前,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古怪,一举一动简直随心又妖异。

    她甚至还主动擦拭起奉云哀湿润的唇边,悠悠道:“药丸也分给你了,这回总该不气了。”

    奉云哀瞪眼不言,灰白的眼眸中满是错愕不解。

    那支香还在燃着,四周越发寂静,原还在半梦半醒的那些人,多半已彻彻底底地陷入梦乡。

    “你、你为何——”奉云哀将眼纱拉了回去。

    桑沉草睨她一眼,走向别处道:“分你一半解药罢了,秀秀何必多想。”

    奉云哀在书中读到过,喂药是有这么个喂法,但她刚才又并非昏迷不醒,她明明可以自己张嘴咽下。

    朝书阁靠近,走在前的女子忍不住笑起来,笑得何必肆意,甚至还微微仰面,全不怕将周遭的人从梦中惊醒。

    奉云哀当即明白,她又被戏耍了,是喂药,多半又不止于喂药。

    她摸了自己的唇,指腹也软,那感觉却截然不同,究竟不同在哪,她一时间说不清。

    但那片刻间的拉近,似乎是她读过的书里,所有的情谊都比不过的。

    近到好似……

    能将人揉到自己的血肉之中。

    也或许,奉容放在书阁里的书,还是太少了。

    桑沉草实话实说:“当时将你迷晕的,其实也是此物,只是我暗暗施了真气,将它直接引入你体内,让你无从发觉。”

    “你!”奉云哀怒道。

    桑沉草故意轻嘘一声。

    临近书阁,远远能瞧见一只悬在牌匾上的纸鸢,纸鸢已经积灰,显得灰扑扑的。

    奉云哀仰头定定看着,走在前边的人见她并未跟上,便退了回去。

    “这是哪年放上去的,有点意思。”桑沉草回头,“莫非是师徒间的秘密?”

    奉云哀愣愣看了良久,听声一惊,总觉得此女又要无端端凑上前。

    “看来是了。”桑沉草自顾自道。

    奉云哀摇头:“不过是幼时断了绳,纸鸢飞远,我急急想追,不料险些从悬崖摔下,后来是师尊出手,一掌将它拍落。”

    “所以它便挂在牌匾上了?”桑沉草眉梢一挑,“没想到奉容还有这般童心,本以为你在听雁峰上,除了练剑便是练剑。”

    奉云哀抿唇。

    “后来怎不取下来?”桑沉草又问。

    “师尊曾说,何时武功了得,能自己摘得到凌空的纸鸢了,再自己将它取下。”奉云哀淡声,“只是我习武多年,依旧不觉得自己武功了得。”

    “看来奉容从不夸你,倒是有几分吝啬赞扬了。”桑沉草意味深长,“不过想来也是,她痴迷剑法,对自己的剑法造诣从不满足,又如何会对你称心。”

    奉云哀本是想反驳的,唇一张,竟无从辩驳。

    桑沉草忽地腾身,也不嫌那纸鸢积灰,轻易就将它取了下来。

    尘埃飞扬,她屏息将积灰拍开,轻呼一口气递到奉云哀面前,漫不经心道:“往事已矣,何不往前看,奉容是事事不满,但你大可不必将自己拘囿在过去。”

    这等话,奉云哀此前从未听过,好似清泉灌顶,什么奇经八脉,全都被涤荡一遭。

    是了,何必拘囿。

    但她一时间不信,桑沉草竟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毕竟这人对问岚心的恨,似乎积攒了多年,深入肺腑。

    桑沉草拍拂双掌,也不管奉云哀有未听进心,穿进门道:“且看看奉容的藏书有未被人盗取。”

    奉云哀踏进门,一眼看见高处悬着的灯盏,那悬灯的位置,似乎与以往不同。

    灯是挂在两根交叉链条上的,链条四端分别固定在书阁的四面。

    见她仰头,桑沉草不作声地腾身而上,踩着书架一个借力,将自己挂在铁链上。

    灯中蜡炬已灭,除烧得将要见底的蜡炬外,再见不到旁物。

    不试则已,一试才知,这索链非同一般,竟还是玄铁所制,其坚固强韧,是其它器物无可比拟的。

    桑沉草露出惊诧之色,翻身坐上链条,饶是如此,此链竟也没有颤上一颤。她垂眸下观,抱臂问:“秀秀,此物你一定熟悉。”

    奉云哀的视线循着铁链而动,抬臂一指,冷冷道:“这灯,原不是挂在这里的。”

    桑沉草猛一震掌,才知这灯竟能移动,哂道:“那它原本挂在哪一处,难不成是正中?”

    “并非。”奉云哀食指一动,微微移向别处,“是东北面,近墙三尺处。”

    桑沉草又施出真气,将灯盏捞近。

    但见那灯恰恰卡在东北面近墙三尺处,灯中熄灭的蜡炬倏然亮起。

    “秀秀好记性!”桑沉草笑道。

    第45章 第 45 章

    45

    火焰噼啪, 霎那间好像山火倒灌,高塔般的书阁一片通明。

    这才是奉云哀熟知的样子,她在此间生活数年, 可从未见过悬灯熄灭。

    周遭的千百窗纸全透着光,恰似飞星坠落山巅,长照人间。

    可灯, 会是谁熄灭的?

    奉云哀记得清楚, 她下山那日灯还未灭,而奉容倒地不起, 不该有旁人知道悬灯的秘密。

    桑沉草还闲适无比地侧坐在链绳上,半张脸映着火光,即便面容普通, 也衬出了几分妖冶。

    她仰身躺下,稳稳当当地托起下颌,哂道:“秀秀你可知道,奉容为何要设这样的灯?”

    奉云哀不清楚, 但想必和机关有关。

    “知道这是什么机关吗。”桑沉草又问。

    奉云哀仰头不语, 她在听雁峰上多年,可从未听奉容说起过。

    “我曾在问岚心的笔录里, 看到过这个秋水蔽目阵法。”桑沉草徐徐道:“只是秋水蔽目和奉容设下的略有出入。”

    秋水蔽目……

    奉云哀寻思了一阵,她似乎也略有耳闻,相关记载就在这书阁中!

    她灵光一现, 当即旋身而起, 在高自己三尺的书架上取到了一册籍典, 里边绘有各门各派的机关迷阵。

    此书她翻过不下五遍, 轻易就能找到秋水蔽目阵的那一页,其上明晃晃写着数个字——

    “此阵由秋水斋岁见雪所创。”

    是了, 这阵法的名字本就与秋水斋极像。

    桑沉草躺在链绳上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不出声催促,反正她迷香下得够足,外边的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奉云哀一目十行,虽不至于倒背如流,但对机关的布置与破解,已是烂熟于心。

    秋水蔽目不同,所用到的灯盏更多更密,犹像是要将密室烧成火海,且它不将灯悬于顶上,悬于顶上的是她们借以听声辨位的银铃。

    秋水斋中不全是盲眼之人,许多门人虽有眼疾,却也能感知得到光影。

    此机关便是借灯影布设,先是观影,而后飞身顿足,使得暗门大开。

    奉云哀蓦地将典籍放回原处,合眼辨别光影,只是她不常如此,闭眼后便略显笨拙。

    上边的人轻轻一哂,哪会出声点拨,那高高在上的模样甚是傲慢轻狂。

    闭目后好似人在梦中,因四处书架高耸,侧头时明暗有别,一时间好似深陷梦境。

    难怪书阁中许多架子虽然空着,却一直未被移走,原来它们并不多余。

    突如其来的急切和迷茫将奉云哀淹没,经此,桑沉草的话再次得到印证——

    果然,奉容并非事事都会说给她听。

    但奉云哀依旧想知道,奉容埋下的谜题还有多少,谜底又该是什么。

    辗转移身,她身法极快,晃动的残影好似鬼怪,尤其她白衣寡淡,更像是索命无常了。

    桑沉草看似漫不经心,偏奉云哀每一顿足,她托在下巴处的手指便会微微弹动一下,似乎与对方心有灵犀。

    但这并非心有灵犀,不过是因她早就看破此阵,她以此验证下方辗转的人有未走错。

    奉云哀一步未错,她系在脑后的白纱轻飘舞动,那来回腾移的样子,有几分像坊间的妙舞。

    只是她的身姿不比舞女柔软,略显生硬冷漠了。

    桑沉草看得津津有味,在下方白衣人左后一步落下时,托在颊边的手指又轻轻一叩,悠声道:“成了,秀秀好厉害!”

    顷刻,那看似固定在石板地上无法挪移的书架,竟沉沉地往四面移开,发出的沉重低鸣,好像山门大开。

    整座书阁都在颤动,尘埃徐徐落下。

    奉云哀怔了良久,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跟着便忘了屏息,误将尘埃吸入肺腑,呛得猛咳好几声。

    身也在晃,那沉鸣声不休,她有少许头晕耳鸣,隐约觉得自己所站的地方在缓缓偏移。

    书阁一抖,悬在上方的铁索也跟着抖动,那斜躺在链上的人忙不叠稳住身,目光直勾勾地盯住底下正中。

    原来移动的并非书架,而是地砖。

    正中露出一大块空缺,里边漆黑一片,正是被机关牢牢守住的暗室。

    石板滞住,嗡鸣声停歇,跟着石板偏移的奉云哀得以稳住心神,愣愣望了过去。

    桑沉草笑着飞身而下,赞叹道:“好一个秋水蔽目,能参透此阵的除了岁见雪,还能有谁?”

    这本就是岁见雪独创的,个中隐秘,只有她最清楚,其他门人至多照搬样子学过去。

    故意移开悬顶的灯盏,令光影与原先错开,使得此阵好像不复存在,难道真的是岁见雪所为?

    奉云哀对岁见雪了解不多,也不知此人对奉容,究竟是好是坏。

    “底下说不定还藏了别的东西,不然哪需要掩盖阵法。”桑沉草垂头看了良久,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径自跃了下去。

    奉云哀瞳仁紧缩,蓦地往门外望去一眼。

    外边的人还在熟睡,气息何其平稳,看来迷香当真管用,如果没有那半枚解药,她多半……

    也睡死过去了。

    奉云哀摸向唇边,忽地听见,那跃至地下之人打了一声响指。

    她悬至喉头的心微微下跌,索性跟上前,冷不丁撞上一个温热的怀抱。

    “呀,怎的投怀送抱,秀秀怕了?”桑沉草语气上扬,佯装惊诧。

    奉云哀冷声道:“你故意屏息掩藏所在,不正是想我撞上来?”

    桑沉草轻笑退开,手里歘一身响,是火折子燃起。

    周遭被照亮,里边竟只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身白衣胜过皎月,不染世间一片尘。

    看清那个人影,奉云哀周身发寒,就连手脚也僵得不能动弹。

    此间如此冷清简陋,除石床外空无一物,四面的石壁上满是剑痕,还有一些古怪的指印。

    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交叉无序,疯魔至极,根本就是练剑走火入魔留下的。

    寻常人走火入魔,若非得旁人助力,怕是会直接崩坏神志,偏偏奉容靠一人之力便能恢复如常,也难怪她能当得起天下第一剑。

    桑沉草也愣了良久,她长舒一口气,不咸不淡地看向奉云哀,道:“上前看看么。”

    奉云哀忙不叠扯下眼纱,灰白的双目氤着水雾,身上冷感仿佛消融,好似单单一蚁一米粒,就能将她击溃。

    她的胸口被凿空,里边一片荒芜,她从未感受过如此荒芜的难过,什么都无法填入。

    桑沉草甚至不必出声询问,便能确认自己的猜想。她静默了半晌,干脆将炙热的手指伸向前,轻碰奉云哀素白的侧颊,歪头道:“去看啊秀秀,人生在世不就是要多看么,生也看死也看,喜也看悲也看。”

    她声音压得低,很是魇魅。

    奉云哀抿唇不语,余光微微瞥向此女幽深的眼,终还是夺过对方手里的火折子,走了上前。

    石床那边晦暗,床上单薄的身微微隆起,使得映在墙上的影子好像山丘。

    这便是奉容往日在她心目中的模样,风不能移,海不能没。

    但如今那人一动不动,只像一柄锈坏的剑,凌冽和锐利已一并风化。

    越是靠近,奉云哀越觉得古怪,心里头的难过被这古怪之感淹没,胸膛下只余离奇。

    她闻到一股异香,像是花草的气味,这和奉容平日用的香料截然不同。

    更别说,奉容离世已有一段时日,久不焚香更衣,哪来的这股香气。

    这香还如此浓郁,仿佛永远不会消弭。

    奉云哀慢下脚步,眯眼心道,这真的是奉容吗。

    “怎么了?”桑沉草走上前,当即也闻到了那股异香。

    “这香气从何而来,难道今日也有人为她焚香?”奉云哀话音一顿,“不可能。”

    若是焚香,此暗室内也该充盈此股香气。

    如今闻着,倒像……

    奉容就是香料本身。

    奉云哀屏气上前,将火折子悬在石床上方,单一眼便迷惘失神。

    神颜仙姿,躺着的人可不就是奉容?是受世人敬仰的奉容,亦是遭世人厌弃的奉容。

    奉容的尸身竟和刚死的时候一样,完整饱满,不见尸斑,亦不变面色,乍一看只以为她熟睡不醒。

    “怎么……可能?”奉云哀心乱如麻,伸手试探奉容鼻息。

    手指边静凄凄的,没有任何气息,掌心挨上前时一片冰凉,已有几分像寂胆。

    一个人怎能又鲜活,又这般死气沉沉?

    桑沉草在后打量,很慢地道:“原来这就是奉容。”

    “是她。”奉云哀有些哽咽。

    “且看看这是不是易容。”桑沉草冷不丁一句。

    奉云哀五指一蜷,少顷才探向奉容脸面。

    面颊平整细腻,不像易容。

    奉云哀当即看向身后这同样易了容的女子,静静观量了一阵。

    桑沉草会意地倾向前,举动好似分外温驯,偏目光锐利如蛇,不紧不慢道:“要不要伸手探探?”

    奉云哀思索过后,还是抬手拂向了此女的面庞,同样平整细腻,让人找不到丝毫破绽,她越是摩挲,眉心皱得越深。

    “奉容未教过你,我来教你。”桑沉草按住奉云哀的手背,迫得她移不开手,一边道:“光这样是找不出破绽的,明月门的易容可不单在脸上,连带着整个头颅、脖颈和胸膛,都在其中。”

    说着,奉云哀被牵着手,往此女衣襟边沿探。

    即使她迫不得已,也觉得很是唐突,忙不叠拢紧五指,用力将手抽回。

    桑沉草敞声笑起,反手探向自己的后背,手没入衣领处,将衣衫半解。

    火光中并非白晃晃一片,在大漠呆得久了,她的肤色稍暗些许,虽瘦,却丝毫不露孱弱,正好比沙海的悬日,带着无形的震慑力。

    奉云哀愣住,移开目光道:“你……”

    她手中的火折子被拿了过去,那人不出声地往自己后背上灼。

    奉云哀刚移开目光,被惊得又看了过去,冷声道:“你疯了?”

    只见桑沉草只手移开火折子,另一只手在后背上,像蛇蜕皮那般,缓缓撕下薄薄一层。

    “秀秀你看,该是这样的。”桑沉草又露出了那张惑人的脸,还有眼下两颗妖异的痣。

    第46章 第 46 章

    46

    桑沉草动作极慢地撕下了整张面皮, 在褪去平平无奇的伪装后,她阴魅的神色与相貌契合了许多。

    奉云哀心中的怪异感终于散去不少,面前人顶着这么张脸, 她竟看得舒心许多。

    “你自己去试探真假,我不碰奉容的一根寒毛,省得问岚心要将我杀了。”桑沉草提溜着那薄薄的假皮, 姿态多少有点瘆人, 好像书中的画皮鬼。

    奉云哀低头看了奉容许久,终还是接过桑沉草手里的火折子。

    没见到奉容前, 她心中有万语千言,如今见到,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

    这还能不是奉容吗?

    这寡淡的眉, 浅浅的眼窝,鼻峰微微隆起,显得有些傲气,唇……

    这张唇如今再不能与她交谈。

    奉云哀颤着身挪步上前, 低低道:“阿云冒犯了。”

    桑沉草不声不响地站在后方, 侧耳聆听周遭动静。

    在平常,奉容哪容任何人贴身伺候, 就连她的袖口,奉云哀也不曾碰过几次。

    此时,奉云哀极小心地拉开奉容的衣襟, 本想直接将火折子送上前的, 不料, 靠近时香气更浓, 熏得她有些晕眩。

    究竟是什么气味?

    奉云哀俯身细闻,鼻尖近乎抵到奉容的发丝上, 她顿住,忙不叠拨开遮在奉容耳畔的头发,赫然发现一根……

    从对方耳朵里探出来的枝。

    不错,正是枝,细嫩的枝。

    枝条略微泛红,芽尖不足米粒大,分明是新生的。

    奉云哀身上寒毛乍竖,险些没拿稳火折子,轻吸一口气后,才缓缓将之送到奉容的颈侧和胸膛。

    一番熏灼,均无卷边起皱,和桑沉草手中的易容面皮迥然不同。

    桑沉草自然也看到了,她默了少顷,迟疑道:“那是什么东西?”

    奉云哀靠得近,也闻得更清晰些,毫无疑问,她闻到的异香便是从这枝条上扩散开来的。

    寻常花草,除非被撕出伤痕,或者开花结果,哪会有如此浓郁的香气。

    且不说,这枝条根本没长在泥里,而是从尸里伸出来的!

    如若它继续抽芽发枝,那这整具尸,岂不是要被枝叶笼盖?

    又或者,尸身直接变作树桩,什么血肉脏器,全都成为它的养料。

    奉云哀从未在书中见过这样的诡术,这究竟是为了保全尸身,还是说,就是这东西害死了奉容?

    “闻所未闻。”桑沉草竟也不怕那枝条有毒,直接捏上前。

    奉云哀蓦地握住桑沉草的手,此女的确恶劣,但总不该……枉死在此地。

    所幸,桑沉草很快便收回手,在撚了一下无甚变化的两指后,改而取出银针,用以挑破枝条上的嫩叶。

    银针没有变黑。

    “没毒?”奉云哀不信。

    桑沉草兴味盎然地颔首,取出帕子擦拭银针,未将之立即收回,改而将其抵向了奉容还略微敞着的胸膛。

    “你要作甚!”奉云哀扬声。

    “我想挑破奉前辈的胸膛,看看内里变成了什么模样。”桑沉草直言不讳,双眼精亮到有些瘆人,带着股道不明的癫狂。

    “住手!”奉云哀当真怕极桑沉草真的要破开奉容的尸。

    桑沉草索性收回银针,改而捏上奉容的双颊,令之张口。

    尸身柔软,竟真的被她撬开了唇齿。

    奉云哀移开目光,一颗心揪作一团,却也祈盼能找到奉容惨死的真相,即便只是些许蛛丝马迹。

    捏着奉容双颊,桑沉草陡然眯眼,徐徐道:“喉中也被枝叶填满,多半是从脏腑里伸出来的,看来奉容吃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离开听雁峰时,听到周妫说,师尊身上有针伤。”奉云哀撩高奉容的袖口,郑重而认真地翻找。

    “针伤定是有的,不然他们又该如何嫁祸给问岚心?”桑沉草漫不经心。

    翻找下,奉云哀终于在奉容的颈后找到针伤的痕迹,只是奉容如今的尸非死非活,而针口也像生前扎下的一般,做不了任何佐证。

    桑沉草挤按针口,冷笑道:“这针眼看着倒是没有毒,但他们若要说问岚心新创了什么厉害的毒物,就比如这枝叶,想来也无人驳斥。”

    此话不假,本来世人对问岚心就知之甚少,又如何推断得明白,这针眼和枝叶究竟是不是问岚心所为。

    此时不论是桑沉草,还是问岚心出面辩驳,无疑都是自投罗网,着了那些人的道。

    “看来假以时日,奉容的尸体当真会完全消失,也算是毁尸灭迹了。”桑沉草收回手,低头擦拭手指。

    就这么刹那,奉云哀还真的萌生出了要将奉容开膛的心思,想将那扎根在其深处的枝叶,完完全全挖拔出来,好还奉容一个齐全。

    奉云哀脸色冰冷,按捺住了这股冲动,却未按捺住杀意,那凛冽的真气渐渐四溢,而她浑然不觉。

    桑沉草盯紧奉云哀,凑近道:“气了?气得像个活人了,如果奉容在世,大约会很欣慰,她自己练的是无情剑,行事冷漠疏离,勘得破剑法,却勘不破自己的心,教出来的亦是如此,好在事情还有转机。”

    “无情剑又如何。”奉云哀听不到旁人诋毁奉容。

    桑沉草轻戳奉云哀的心口,眼神直勾勾的,眯眼道:“不知心之所往,不过是一具行走的躯壳,如此,留存在世又有何意义,练剑练到登峰造极,又有何意义?”

    奉云哀被她冷不丁戳上一下,心也跟着咚隆一撞,这是她不曾听到过的话,一瞬的悸动不知从何起又朝何去。

    回忆过去,奉容从来只会说一句:“练剑,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可如今,谜题依旧没有完全解开。

    桑沉草收回手,掐指算算时辰,不咸不淡道:“还有两刻,迷香就要完全失效,你我得尽快。”

    “尽快作甚。”奉云哀心如乱麻,她起先是想将奉容的尸身带走的,如今想想,对奉容来说,外边的任何地方,似乎都不比此地安全。

    桑沉草重新点了一支火折子,摩挲着暗室冰冷的墙面,慢条斯理地巡了一圈,悠悠道:“传言岁见雪有个习惯,任何她来过的地方,她都会留下一个刻痕,毕竟她眼睛不好,有时难以辨明方位。”

    奉云哀便在石床周边一通找寻,指腹无意间从一凹痕上划了过去,她猛地折回,冷冷道:“形似红枫,但其棱角更多。”

    “不错,这正是岁见雪留下的,这是秋水斋里种着的东西,叫八角红枫,秋日一到,便会红如染血,美得惊人。”桑沉草转身,就着奉云哀摸着的地方落手,连她碰到过的地方,似也变得炽热无比。

    奉云哀冷不丁被烫了个正着,收手时恍惚觉得,此女当真不觉得热,那从她手背上擦过去的掌心,甚至都还是干燥的。

    她抿了一下唇,轻声道:“我以为你对黄沙崖以外的地方,都不甚熟识。”

    “问岚心不囚我,不过是会用上千只蛇蛊束缚我罢了,我常忍着痛到处走动,秋水斋我也是去过的。”桑沉草道。

    上千只蛇蛊……

    奉云哀怔住,黄沙崖离中原得有多远,桑沉草得痛成什么样?

    她熬得死成百只蛇蛊,那上千呢?

    “问岚心为何要这么对你?”奉云哀听得头皮发麻。

    “有上千蛇蛊在,她知道我不论去到何地,最终都会回到黄沙崖,因为我不想死。”桑沉草幽幽道。

    “那你如今……”奉云哀瞳仁微颤,她在此女脸上,看不出丁点痛意。

    桑沉草漫不经心道:“问岚心走的那日,我体内的上千蛇蛊就死了,她放开了我。”

    奉云哀又是一怔。

    桑沉草哂道:“不妨说回秋水斋?”

    “你竟还敢闯入秋水斋。”奉云哀回神。

    桑沉草气定神闲地说:“又不是什么进不得的地方,问岚心常常记挂奉容,奉容极难见到,不过她与秋水斋的岁见雪相熟,我便绕个弯子,择了秋水斋下手。”

    “你……”奉云哀虽已不是头次听到这般言辞,但依旧惊诧不解,“你厌问岚心厌到如此地步,饶是她挂心之人,你也不愿疏忽错漏?”

    桑沉草坦然道:“她心爱之物我一把火烧毁,心爱之人,我亦想毁去。”

    奉云哀闭嘴不言。

    桑沉草轻笑一声,好似愉悦淡然,“不过是年少轻狂,后来才知,奉容可不是我随意杀得了的。”

    如今奉容就躺在石床上,成了冰冷的尸。

    暗室寂然无声,桑沉草补上一句:“如今我倒也没有那么痛恨问岚心了,且奉容与我无怨无仇,人自然不是我杀的,可别将方才那番话当作是我自首投案。”

    “我并未愚钝到如此地步。”奉云哀冷脸皱眉。

    桑沉草笑说:“还是秀秀善解人意。”

    奉云哀不想担这赞赏。

    桑沉草转而道:“不过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整个秋水斋,还是单单岁见雪,她们与杀害奉容的,都绝非一路人。”

    “我师尊的尸……”奉云哀已拿不定主意。

    将尸身留在此地,确实最为稳妥,但这听雁峰已被占据,不是她时时都能硬闯的,下回再来,也不知奉容还是不是这般模样。

    奉云哀不舍,尤其鼻边芳香何其馥郁,如同那扎根在奉容体内的枝芽,生生不息。

    这惨淡血肉,一定会被枝叶吞没,兴许连胸腹都会被抽出的新芽撑破,最终失去人样。

    炙热的气息毫无预兆地迫近,引得奉云哀滞了气息。

    “我有一技,你要不要听?”桑沉草用那魇魅的腔调,在奉云哀耳边说话。

    奉云哀僵住,“什么。”

    “我看到花苞了。”桑沉草没来由的一句。

    奉云哀又问:“什么?”

    桑沉草牵上她的手,带着她往奉容耳根处摸。

    有一根柔软的枝条绕到了奉容耳后,顶尖上有一尖尖小小的花苞,很是稚嫩,似乎掐一下便会折断。

    任谁也想不到,这从尸里伸出来的枝,竟还能开出苞蕾。

    奉云哀俯身靠近,借着火折子的光,看清了那指甲盖大小的花苞。

    只看得出是艳红色,也不知盛放后会是什么模样。

    桑沉草也跟着弯腰,贴着奉云哀的后背道:“我想将奉容的尸体藏起来,寻英会上不是要折花么,你说如果将当日之花换成这一朵,他们会是什么脸色?”

    根本无需回头,奉云哀便猜得出,此女的眼神该有多么精亮诡谲。

    “他们想毁尸灭迹,我们便将奉容送到天下人面前。”桑沉草不疾不徐,“让五湖四海的江湖人都看看,奉容是如何被害死的,要知道,单是那施在发肤上的银针,可开不出这样的花。”

    “就算如此,众人也还是会怀疑到问岚心身上,而奉容创立瀚天盟的初心,也依旧受人猜疑。”奉云哀冷声。

    “秀秀聪明。”桑沉草弯着眼,“所以你我还需潜入新盟一探究竟,找找这植株的源头。”

    第47章 第 47 章

    47

    整座云城都被笼罩在新盟会的阴翳下, 要想将奉容藏在城中,谈何容易?

    奉云哀原还听得不寒而栗,如今只觉得, 此女实在异想天开。

    她沉默不言地看着奉容,不想奉容委委屈屈地待在阴沟地下,可如今想藏尸, 便只有两个路子, 要么往天上藏,要么匿于地下。

    否则, 就只能将奉容留在此地,从今以往,不见天日。

    可奉容那皎月星辰一样的人, 如何能……

    如何能像尘土一般,被囚困在这暗室内,她应当像她的剑法,形似行云状似流水, 凌傲自若, 逍遥物外。

    “秀秀对此计不* 满?那便不送奉师上论剑台了,就单将她带离听雁峰, 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桑沉草声音低低,循循善诱般,“下了山, 你便可以让奉容入土为安, 如此, 即便她日后真的成了一棵树, 你也能瞧见。”

    “你——”奉云哀灰眸微瞪。

    “我这可是给你出主意了。”桑沉草极淡地哂了一下,“且先将奉容带下山, 用不用那一计,便看你我能不能寻到植株的源头。”

    奉云哀眸光极冷,总觉得桑沉草口出此言,多半只是为了唬弄她,好将奉容带下山。

    但她……其实也想将奉容带走,她一颗心犹像被撕向两边,说不清要往哪边靠。

    “秀秀,迷香快要失效了。”桑沉草低声。

    此话好似一记钟,在奉云哀头顶上当啷一声。

    “好,便如你所言。”奉云哀小心翼翼扶起石床上的奉容,不曾想自己竟还有为奉容背尸的一日。

    “秀秀可要想好了。”明明应了自己的意,桑沉草偏还要多问一句。

    奉云哀颔首道:“想好了。”

    背上的人除了躯壳冰冷外,其肌理柔韧,分明和活人一般,足以在阎罗殿上瞒天过海。

    奉云哀心道,如若真能瞒天过海,奉容是不是还能活过来?

    再一想,她也异想天开了。

    桑沉草掐指又算时辰,转身道:“得走了,云城我不算熟,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棺材铺子,我们且先往那走。”

    “城中会有人巡查。”奉云哀冷声。

    “成千的棺材,他们总不能一个个翻,且不说那还是百姓的居所,想来应当不会像客栈那般,还需反复查验。”桑沉草不疾不徐地腾身,从地下翻回书阁。

    奉云哀没见过那棺材铺子,也不知是不是和此女说的一样,当真有那么多棺材。

    她背着奉容的尸踏风而上,落地时还生怕颠得奉容不适。

    不曾想,往日剑法高超到无人能敌,不论做什么都无需外力相助之人,竟会如此无动于衷地伏在她背上。

    桑沉草踩出轻功,慢悠悠震出一掌,拍得悬灯沿着另一根锁链簌簌而动。

    灯影又被打乱,此番若再按着影子落脚,已不能打开暗室。

    奉云哀看向门外,目光所及处,那些人还在呼呼大睡,无一人有苏醒的迹象。

    桑沉草翩然落地,食指一挑,就将奉云哀随手收在腰带下的白纱取了出来,凑近给她重新遮起双目。

    靠得近,鼻息混在一块,又显得分外亲昵。

    虽有白纱遮着,奉云哀还是移开了眼,于桑沉草这张她看惯了的本来面目,她其实还是不愿多看。

    不论是相貌还是神情,此女都太像鬼魅,多看一眼仿佛能乱人心神。

    就好似,此女也是一只活蛊。

    桑沉草嗤笑着捏住奉云哀的下巴,迫得奉云哀将头转回来,不得不与她直视。

    “作甚。”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心满意足地松手,轻声道:“等会可得跟紧我,奉容的尸身能不能藏好,全看你。”

    方才上山时,桑沉草可没有这番言辞,她如今声音一低,莫名有几分胁迫的意味。

    奉云哀忙不叠将目光斜了出去,没看到任何不速之客,但她直觉,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嘘。”桑沉草食指抵唇,继而取出虫哨,吹出轻悠悠的一声。

    “你驱使的虫兽碰见人了?”奉云哀皱眉问。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穿出书阁时还不忘捡起那只落在门边的纸鸢,道:“似乎是周妫来了。”

    奉云哀步子一滞,冷冷道:“她这时候上山做什么?”

    “似乎不止她一人。”桑沉草含住虫哨,吹出短促一声。

    奉云哀环顾四处,已不知从何处下山为好,此时下去,当真免不了撞上周妫。

    “莫慌,也好看看她和谁一路。”桑沉草倒还是那不惊不怵的样子。

    “可这山上的人都还未醒,周妫此时上山,定会有所觉察。”奉云哀心口发紧。

    桑沉草笑出声,眯眼道:“周妫顶多知道有人擅闯听雁峰,但来的人带走了什么东西,她怕是想破头都想不出来。”

    奉云哀抿唇看向桑沉草手中。

    “留着么。”桑沉草挑起眉梢,递出纸鸢。

    奉云哀回头遥望书阁牌匾,沉默了许久才道:“不拿了。”

    桑沉草便也不多问一句,手腕一旋,那纸鸢正如展翅夜鹰,稳稳当当地挂回到牌匾上。

    乍一看好似与此前无异,其实纸鸢上已无多少灰屑,好在不细看便无人能知。

    奉云哀是有几分不舍,但也不是非留它不可,眼眸一垂,淡声:“下山吧,去找找你说的棺材铺子。”

    桑沉草抬手一指,漫不经心地出声:“他们是沿着这边山路上来的,想避倒也不难,你从另一边下去,我去看看,周妫和什么人在一起。”

    “你独自一人?”奉云哀蓦然扭头。

    桑沉草很是亲昵地贴上前,和奉云哀额头相抵,说道:“还是说,秀秀一个人下山怕了?”

    奉云哀岂会怕,仰头避开那不安分缠上前的气息,斜睨着眼前人道:“我是怕你一时不察,马失前蹄。”

    “秀秀还会担心我了。”桑沉草笑得开怀,也不怕这笑声将人惊醒,委实随心所欲。

    “我们何处碰头?”奉云哀不想与她贫嘴。

    桑沉草笑停了,悠悠道:“你在山脚下莫要走动,我探明究竟,就去找你。不过你若是想走,也不无不可,我的虫兽必会领我找到你。”

    寻常人听到,必会觉得毛骨悚然,只因此女阴恻恻的,说的话很像永世不竭的纠缠。

    奉云哀转身道:“你多保重。”

    “可不能与我分道扬镳了,秀秀。”桑沉草说完便屏息下山,连脚步都几近于无,说是鬼魅也不出奇。

    看那人消失在婆娑树影间,奉云哀也穿过众人下山,一路上除了虫鸣外,再听不到其它。

    如此寂静,她不由得想多呆一阵,好让奉容再看看这听雁峰,再看看月光。

    也不知桑沉草那边顺不顺利。

    所幸这一侧山脚下与武林盟的城墙并不接近,此处近郊,得往外再行两里,才能看见零星屋舍。

    奉云哀背着奉容不动,也不想将奉容随处放置,尤其此地寂寥,四处是树,还不知暗处有没有歹人藏身,她可不能再让奉容的尸身被人带走了。

    这般宁静,也很是离奇。

    听雁峰上那么多人镇守,按理说,山脚不该如此疏忽。

    果不其然,树叶哗啦一响,好比骤雨倾袭,一急旋之物自远处逼近,气势不容小觑。

    那锥子一般的东西旋近,周遭炁流被带入其中,登时变得锐如剔骨。

    这若是撞在身上,非得被活活凿出个大洞不可。

    奉云哀忙不叠晃身避开,抬臂用寂胆的剑鞘拨动身前气劲,以化开对方的攻势。

    剑鞘刚硬,在她掌控下却好比拂风的手,几下便将旋起的炁流震散。

    凝聚成团的锥状白芒被拨得四散崩溃,那真气一个迸溅,裹在其中的人便暴露无遗,竟是个持着金刚伞的矮个老太。

    老太没料到自己的真气竟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拨散,她收伞的顷刻往后腾身,倒挂在树上道:“什么人夜闯听雁峰?”

    奉云哀听得不悦,面上依旧无甚表情,这听雁峰本就是她和奉容的,如今被人指摘成夜闯,当真……

    当真不平。

    “只是过路。”奉云哀淡声。

    老太当即看到奉云哀脸上眼上的白纱,不解道:“秋水斋?”

    奉云哀不想连累秋水斋,尤其如今得知,奉容的尸身便是被岁见雪藏在听雁峰上的,当即言简意赅否认:“不是。”

    “那是谁。”老太歪头往奉云哀背后看,狐疑又问:“身后是什么?”

    “一个人。”奉云哀眉目低垂,不想让那发自心底的凌意,引得对方更加起疑。

    老太不信,扬声道:“让我看看,死人活人!”

    说完,老太猛地旋动金刚伞,伞骨的边沿断开数截,成了银针暗器。随着她一甩伞,诸多银针便如天女散花般朝奉云哀盖去。

    奉云哀举起寂胆一旋,施以内力,旋出一道气劲屏障。

    不料那金刚伞的伞面突然翻折,成了个正对奉云哀的罩子。

    伞被老太往前伸出,为飞袭的银针增添推力,真气遂也被送出,每枚银针上都盖着骇人寒芒。

    奉云哀旋转剑鞘,生生拦住扑面的气劲,再一震腕子,银针便倒转调头,每一枚都恰好落回伞骨原处。

    铿一声如金石冲击,翻折的伞面啪地折了回去。

    老太险些没握住伞,骇然从伞柄处拔出长剑,咬牙切齿道:“好强的功夫,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是出鞘的剑,一是凌寒剑鞘,前者轻盈无可匹敌,后者钝重难握,其实优劣已分。

    偏偏奉云哀还背着尸,步子稍显沉滞,对掌尚可,可若要比身法,那她根本无从应对。

    眼看着老太的剑就要削向她的发,一柄软剑像蛇一般死死将那伞剑绞住。

    “秀秀呀秀秀。”桑沉草鬼影一般掠至奉云哀后背,低笑道:“如何谢我?”

    软剑完完全全将伞剑绞住,其剑尖甚至还扎进了老太手腕,好像要将人抽筋剜骨。

    老太大惊脱手,后撤道:“竟然还有帮手。”

    桑沉草当即收剑,侧身藏在奉云哀身后,叫人看不清真容。

    眼看着伞剑就要落地,奉云哀将之踢起,稳稳接在手中。

    再一看,远处哪还有老太的身影,说不定通风报信去了。

    奉云哀端详了一下手中伞剑,作势收起。

    “这也要呀?”桑沉草诧异。

    “你觉得我这遍身刀剑,是打哪儿来的。”奉云哀平静道。

    第48章 第 48 章

    48

    “看来你去聆月沙河的一路上, 磨难只多不少。”桑沉草将软剑缠回腰上。

    奉云哀掂了掂手里的伞剑,这剑不比寂胆锋利刚硬,只胜在能藏于伞中, 令人始料不及。

    她神色沉沉,淡声:“我四处询问沙河所在,起先或许……问得有些冒犯, 且又不肯摘下帷帽, 无意招惹了不少人。”

    “怎没有问到我,我定不求回报地给你指出一条明路。”桑沉草笑道。

    “此前碰不到, 便是无缘。”奉云哀干脆将伞剑缠起,像此前的寂胆那般,背到后背上, 接着道:“那些人有的阴险狡诈,有的凶神恶煞,我既不想受伤,亦不想跟他们过手, 思来想去, 只能将他们的剑夺了。”

    “那怎么没夺我的剑?”桑沉草凑近,一双笑弯的眼里满是狡诈精光。

    奉云哀别开目光:“你问问自己呢。”

    “我不知道呀, 秀秀不妨同我说说。”桑沉草故意的。

    奉云哀冷声:“莫要欺人太甚。”

    桑沉草索性改了话匣,往对方腰间一碰,撞得短刃啷当, 乐呵道:“所以你便将计就计, 成了那赊刀一派的后人?”

    奉云哀轻嗯一声, “世人对赊刀派一知半解, 且这一派退隐多年,变数极大, 轻易不会引人起疑。”

    “秀秀果真聪颖。”桑沉草又不吝惜夸奖了,此时她虽也噙笑,却已不像先前那么漫不经心。

    奉云哀有少许不自在,生硬问:“方才那人是谁,江湖册上似乎不曾见过。”

    桑沉草扬起的嘴角略微往下一耷,不咸不淡道:“是千机门的陈金塞,这老太默不作声研制密器多年,脾性古怪至极,前些年她才在武林上露面,随之便创立了千机门。”

    奉云哀微微颔首。

    “奉容给你的江湖册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真是老旧。”桑沉草说话极不客气。

    奉云哀瞪过去:“那又如何。”

    “我可没有说奉容半分不好,只说江湖册老旧。”桑沉草弯起眼。

    奉云哀咽下这口气,侧过身余光一斜,将边上人上下打量,看她没有皮外伤,才问:“方才不是去打探周妫了么,如何?”

    桑沉草冷嗤一声道:“周妫果真不是独自上山的,不过她模样古怪,双眼略微无神,有几分像得了失魂症,也可能是外疆的魇术。”

    “魇术?”奉云哀在书上读到过,这魇术似乎能操控人心,令人好似皮影,任之驱使。

    其实么,魇术倒也没有这么神秘莫测,不过是在施以迷药后,再用极细的丝线将人使驭,并非什么操控人心。

    这一邪术出自外疆,但与逐日教无甚瓜葛,起先是百姓用来赶尸的,亦或是将一些死在外边的牛马运回家中。

    “她身边跟了外疆人?”奉云哀又问。

    桑沉草若有所思,幽幽道:“看不清,那人披风遮身,不知身形如何,还头戴兜帽掩藏面容。”

    “果真心里有鬼。”奉云哀斩钉截铁,随之一顿,又化为不解,“可那日在听雁峰上时,她神色很是清明,不像中过魇术,其周遭也没有使驭之人,虽说书中记载,那操纵的丝线最少也能延至一里外。”

    “那便是她起先就有贼心,甘愿被暗中使驭。”桑沉草冷笑。

    “周妫不在盟中,我们可以借机闯入。”奉云哀遥遥望着远处城廓中的零星灯影。

    桑沉草正有此意,此时不潜,更待何时。

    盟会总址就在听雁峰另一面的山脚下,绕过听雁峰,一眼就能望见高耸的城墙。

    城墙上置有武器架无数,甚至还有沉重的炮台,只是炮台中空无一物,毕竟盟中都是武林高手,此等器物,寻常时候是用不上的。

    这并非故地重游,毕竟奉云哀此前也不曾踏足此地,顶多算是……

    带奉容重游故地。

    幸而城墙上空无一人,但也不知是不是空城计,她们轻而易举就潜了进去。

    桑沉草朝奉云哀身后望了一眼,道:“如今还去不了棺材铺,多花时间走那一趟,说不定周妫就下山了。你我且先在这找个地方安置奉容的尸,进去后如若碰上危急,怕是顾不上她。”

    奉云哀有些茫然,她对此地本就不熟,岂知能将奉容安置在何处。

    且不说如今到处都有巡查之人,似乎哪里都不安全。

    桑沉草指着边上那放置弹药的沉重铜箱,说:“委屈奉盟主在箱中待上一待。”

    奉云哀百般不愿,却还是将奉容小心地放入其中。

    那箱子够大,箱中空空如也,许是闲置久了,也无甚难闻的气味。

    将奉容尸身藏好,奉云哀不安地起身,扭头便看到桑沉草正停在孤寂冰冷的炮台边,嘴边噙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奉云哀冷着脸警觉看她,冷冷问:“你想做什么?”

    桑沉草从衣袂里取出那半支烧过的香,闲闲散散道:“我若借这东西,将迷药扩散开来,这整个瀚天府不都是我们的了?”

    说她谨慎么,倒也足够谨慎,说她大胆,也足够大胆。

    “你……”奉云哀怔住,忙不叠环顾四周。

    眼前的瀚天府好似宽广无边,与在山上时看到的不同,在山上时不论是这瀚天府,还是云城,都只有小小一片,似乎撕下一片叶,就能将之完全遮蔽。

    桑沉草根本不是在同奉云哀打商量,在说完的一刻,她已将迷香攥成齑粉。

    “你怎么敢,万一有缺漏,有人没被迷香蒙住,你我便是他们瓮中捉鳖的鳖!”奉云哀压低声音。

    桑沉草转头寻觅,从另一只铜箱里找到彩烟弹,她直接将迷香添入其中,一边道:“当真会替我省事,连这东西都有。”

    莫名的,奉云哀觉得,此女在黄沙崖下炼药时,多半也是这副模样,很随心所欲,不在乎药被炼成什么样,只当玩乐。

    “秀秀不拦我?”桑沉草笑盈盈地看过去。

    奉云哀合眸不语,眼不见为净,她料想此女必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此女不过是看着散漫不羁,其实心中算计,比谁都深。

    桑沉草哧一声,便将手中物送到炮管中,却不点火,而是震出一掌,硬生生令那彩烟弹抛射而出。

    随之,她又聚起真气猛拍一掌,硬生生令其炸裂开来,碎成遍天齑粉,胜似染了色的绵绵细雨,却又比雨水更加密不透风。

    这炮管,好似只起到装饰之用,或许这也是桑沉草寻乐的一部分。

    一瞬间,奉云哀屏息不动,生怕有人忽然逼近。

    所幸没有,周遭静凄凄一片,连原先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吊起的心咚隆落地,如此大起大落,奉云哀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她迟早得被这人吓出病。

    桑沉草轻拂双掌,腾身飞入府中,回头道:“秀秀,来。”

    事已至此,奉云哀只好紧跟上去,只是她不曾涉足其中,如今不免迷蒙。

    “周妫此前住在哪一处,奉容又住的哪里?”桑沉草问。

    细细分辨了良久,奉云哀才指道:“周妫的住处在西园假山后,师尊住在东园高阁上。”

    桑沉草也不加怀疑,越过院子中七零八落躺着的人,便朝着对方指着的方向去。

    西园假山依稀可见,里边却已经搬空,周妫大概耐不住心,已迁到了别处。

    如若周妫当真想将奉容取而代之,自然不会放着东园的高阁落灰。

    东园高阁傍山而立,如同宝塔一座,塔尖撑天,凌云而不胜孤寂,抚镇云城。

    阁楼其上是盟主平日的居所,其下是议事用,平时众人聚于塔下,共商武林大计。

    周遭躺了不少人,乍一看好似战后的狼藉。

    昔时奉云哀都是在山上观望,远远只能瞧见一个尖顶,如今站在塔下,她才知道,此阁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纤巧易碎。

    桑沉草没这瞻仰的心思,她不走正门,轻功一踏便凌至阁楼最高处,随心地斜坐在敞开的木窗上。

    奉云哀看桑沉草勾手,却不直接跟上前,而是从底下穿入,将议事厅纳入眼底。

    两列矮木案相对而置,正中的山水屏风前便是盟主之位。

    在奉云哀记忆中,奉容吃喝百般讲究,杯碗俱是银质,也俱是她亲自命人打制的,如若有人投毒,应当一眼就能看出。

    且不说,在吃喝上,奉容也从不假他人之手,不论是煮茶熬药,炊沙亦或馔玉,都亲力亲为,旁人应当没有下毒之机。

    奉云哀斗胆往正中盟主之位上一坐,掌心缓缓从案上抹过,也不知这桌案,奉容伏过多少回。

    就在她想伏案小歇时,背后蓦地呜嘤一声,好似剑身震颤。

    奉云哀怔住,耳畔又呜嘤一下,还似有粗布崩裂时的毛糙声响。

    此时她背后只有那裹在布中的伞剑,除此以外,再无其它。

    奉云哀忙不叠将伞剑取下,只见裹在上面的粗布已经开裂,而剑身正微微颤动着,似与什么有所感应。

    楼梯上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

    “难道你身前的木案出自天机门之手?”桑沉草慢步下楼。

    奉云哀紧紧握住伞剑,微一施力,这剑便颤也不能颤了。

    桑沉草已走至奉云哀身侧,屈指在矮案上轻叩了数下,饶有兴味地说:“千机门惯来喜好在本门所制之物内,放置一样叫做地石的东西,那地石难采,仅有千机门采得到。”

    奉云哀收拢五指不动,将伞剑牢牢捏住,当即明了:“难不成地石还会互相牵引,一呼百应?”

    “不错!”桑沉草敞声笑了,“秀秀好聪明,怎这么聪明!”

    奉云哀露出困惑之色,冷冷道:“可师尊同我说过,她用的矮案俱是昔时自己雕刻的,她曾为练心雕镂了不少器物,又怎会是千机门所制?”

    “那便是……”桑沉草阴恻恻地拉长调子,“被易换了。”

    说着,她摸向桌案底部,又摩挲侧边,一番摸索下来,她握住其中一只案脚,猛将之掀翻。

    “有机关?”奉云哀目不转睛。

    桑沉草幽声道:“千机门最擅长将机关暗藏在寻常器物中,他们打造之力极强,怕是能将奉容的随意一件东西复刻完全。”

    奉云哀当即起身,想提着伞剑一一查验。

    “我知道了。”桑沉草笑道。

    第49章 第 49 章

    49

    桑沉草侧耳贴近木案, 好似能听到木头里微乎其微的声音。她反手伸向身后,食指微微一勾,在跟奉云哀要剑。

    伞剑还在颤动, 在被桑沉草握住抵上木案的时候,它就好比剧烈挣动的飞蛾,近乎要颤出虚影。

    随之, 一声呜嘤从木案里传出, 声音比方才要明显许多,分明是从桌腿里传出来的, 藏得极其隐秘。

    光靠看,哪看得出任何蹊跷,这木案像是用整个木桩雕刻而成的, 面上见不到任何一道拼接痕迹。

    而若是要将地石藏在里面,不将木头剜空,怕是做不到。

    千机门的手段可见一斑,在造物上颇有造诣, 如此一来, 饶是亲手雕刻了桌椅的奉容,又如何分辨得清, 哪样才真真出自自己之手。

    “还不够。”桑沉草微微摇头。

    奉云哀不解,“地石已如此明显,还有哪儿不够?”

    桑沉草抛出伞剑, 继而食指沿着桌腿, 慢腾腾地往桌面处划, 极慢地说:“地石与机关关系匪浅, 如果是两枚完全契合的地石,一旦靠近, 必会引发机关。”

    奉云哀当即明了,也就是说,还得有另外一物,而就是那一物,害得奉容……与世长辞。

    “你说,另一样东西会是什么?”桑沉草似笑非笑。

    奉云哀后颈发寒,能想到的另一件器物,大约只有……

    杯碗。

    要将毒药一类的东西无声无息地下给奉容,便只能从她平日所用的杯碗入手,而如若,连奉容平日所用杯碗都被千机门易换……

    奉云哀仰头看向楼上,冷冷道:“师尊平日嗜茶,不论是练剑看书,亦或做其它事,手边俱是要放一盏茶。”

    “她的茶盏内,怕是也有地石。”桑沉草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往楼上走。

    奉云哀已能猜到大概,如若桌案和茶碗中都有地石,那茶碗只消往桌上一搁,机关便会自行启动。

    而暗藏在桌中的毒,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碗中。

    桑沉草走在上方,扶着围栏往下一瞧,乐呵问:“你说奉容的茶碗,会不会早就被敲碎扔了?”

    不无可能。

    奉云哀不知道,她给不出任何准话,不过既然木案没有换回原先的,说不定易换后的茶碗也还在盟内。

    “找找吧。”桑沉草虚眯起眼,冷笑一声,“看来周妫对千机门甚是信任,全然不觉得他们那点伎俩会被旁人识破。”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地石的?”奉云哀问。

    桑沉草轻嘘一声,意味深长道:“地石对外的确是机密,但对内不是,我曾潜入千机门,就因为他们掘地掘得深,我能借他们之力,取走一些平日不好拿的地龙草。”

    地龙草是一味极难寻的药材,听闻能活死人,令腐肉新生,腐骨愈合。

    将之熬制成汤,喝个七七四十九天,死人能活,活人也能如同重生,焕然一新。

    奉云哀在书中见过,但并未看到过任何实例,便只将它的药效,当成是百姓杜撰的。

    “竟还真的有地龙草。”奉云哀诧异。

    有一瞬,桑沉草的眸色极深,好似透不进光,偏她哧了一声,将阴翳统统驱散。

    “笑甚。”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哂道:“秀秀不知道的,看来还多得去了,不如下次我手把手教秀秀认,省得被旁人骗了。”

    想到先前那……亲昵无间的触碰,奉云哀的心尖有些刺挠。

    也不是刺挠,比之更轻,轻到若有若无,好比鸟雀掠水,她心上绽开一圈不明所以的涟漪。

    那是什么呢。

    “无需你教。”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轻声一哧,继而道:“千机门内外如同堡垒,坚不可摧,在门外怕是连个地洞的影都见不着,还得潜入门中,才知门内已掘了千丈深。”

    “既然外人不知,那又是谁同你说的?”奉云哀跟上前。

    “我苦寻地龙草多年,自然消息灵通。”桑沉草冷不丁停步,转身一拨奉云哀的额发,笑说:“不像秀秀,只需待在听雁峰上。”

    奉云哀一时哑口无言,良久才说:“我又不是不想下山。”

    “我知,是奉容管着你。”桑沉草继续往上走。

    “你找地龙草时看见了地石?”奉云哀避开了前一个话题。

    “挖那般深,哪能是为了寻常矿物。”桑沉草挑眉,“我进去后看见有人捧出一猩红之物,内有艳光流转,便知非同一般。”

    “地石竟是那般模样。”奉云哀似也见到了那猩红之物。

    桑沉草若有所思,“底下呜嘤声不绝于耳,不少人头晕目眩,遍地都是恶臭的呕吐物,不少人是被千机门雇去开采的,一些直接死在地下,倒也为千机门省下不少后事。”

    奉云哀微怔,不曾想千机门竟这般阴险歹毒,“他们竟还祸害外人?”

    “门内可都是精英,陈金塞怎舍得让那些人下去采矿。”桑沉草悠悠道。

    到顶层,能看见翠屏绯柱,轻纱飞扬,与底下的议事厅截然不同。

    奉云哀本想寻觅奉容留下的痕迹,没想到不论是放在桌上的茶壶杯盏,还是案上的书,榻上的床褥,俱不是奉容的。

    连屏风和纱障亦不是奉容喜欢的花色,书案素笺上写着的,更不是奉容的字。

    “看来奉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桑沉草四处翻看,此番倒是翻得小心许多,没那么肆无忌惮。

    奉云哀环顾一圈,摇头道:“也不知东西被弃在了何处。”

    “盟中放置杂物的地方在哪,厨屋又在哪?”桑沉草问。

    奉云哀思索片刻,站在窗前往外指,淡淡道:“厨屋应当在那一面,过桥后又经廊道,大约就是放置杂物之地。”

    “这么清楚呀秀秀。”桑沉草意味深长,“得看过多少遍,才如此烂熟于心。”

    奉云哀闲来无事,便会在山上俯观云城,虽不曾深入,却已将城中布局记了个大概。

    “找找去,趁迷香还未解除。”桑沉草作势要翻出窗,滞了一瞬,漫不经意道:“只是不知道,周妫何时回来。”

    奉云哀摇头:“先去看看。”

    奉容的东西不少,如要舍弃,当时应当和尸身一齐,都抛在跌玉岗了。

    但跌玉岗中除了那裹尸的草席便无其它,东西应当还在盟中。

    只是盟中布置,除了在山上所见外,奉云哀多数是从奉容口中得知,盟中有无地道暗室,她一概不知。

    奉云哀如今心里无底,毕竟连书阁中的暗室,奉容都不曾清清楚楚地说予她听。

    奉容总是寡言,好似什么都想她去猜,她又并非绝顶聪明之人,如何猜得透。

    思及此,她余光一飘,冷不丁将边上那人纳入眼底,总觉得如果是这人,兴许还真的能猜透。

    “看来杂物果真都积在此处。”桑沉草推开右面偏厢的门,大致打量一眼,嗤一声道:“全都积灰许久,换一处看看。”

    奉云哀在另一面的厢房前停步,忽然发现门上有几个指印,看来不久前有人到过此处。她蓦地震掌将门拍开,省得留下痕迹,门开时愕然发现,有一只稍显干净的木箱。

    显然是新放进来的,箱上根本没有积灰。

    她弯腰蹲下,小心将木箱打开,看见的无一例外都是奉容平日的起居用物。

    茶壶杯盏,瓶罐碗筷,一应俱全。

    “找到了?”桑沉草走近问。

    奉云哀拿出茶杯细看,看不出究竟,如果此物已被天机门易换,那她看不出也无甚稀奇。

    桑沉草撑膝俯身,轻拍奉云哀手背道:“先用伞剑一探。”

    奉云哀握住伞剑悬到木箱上方,不光伞剑嗡鸣,箱中也呜嘤不停,脆瓷白银撞在一块,叮铃悦耳。

    “果真。”桑沉草冷笑,“是真将人当傻子耍呀。”

    奉云哀果断将箱中器皿一一拿出,寒意蹿遍全身,心知这其中的物件,几乎都被易换了一遍。

    桑沉草站直身道:“不如都拿走,到议事厅里挨个试试。”

    奉云哀想将整只木箱带走,但这样未免太猖狂了些,百般抉择下,仅挑出了几只她觉得是奉容惯用的。

    桑沉草看她拿得吃力,便拿过去一些,无甚在意地托在手里,道:“若是想,整只箱子扛走也无妨,只不过如今你我尚需藏身,怕是管顾不上这么一大只箱子。”

    “日后再说。”奉云哀深深看那箱子一眼,决然转身。

    盟中依旧静凄凄的,躺了遍地的人好似死尸,一个个呼呼大睡,浑然不觉身侧有人经过。

    回到议事厅,桑沉草坐在盟主位上,伸手道:“挑一只给我,你觉得奉容平日最爱用哪只喝茶?”

    奉云哀择了一只云鹤纹的,这纹路奉容最是喜欢。

    桑沉草接过去,一撩袖口,令那盘在腕上的黑蛇探出头来。

    黑蛇伸出信子,舔在杯沿上。

    明明看着是银质的杯盏,涂毒后竟不见变色。

    奉云哀早有意料,但亲眼所见,仍是难以置信,错愕道:“这究竟如何做到的?”

    桑沉草拉下袖口,凑近打量杯盏,挑眉道:“莫非上边有什么看不见的涂层?”

    随之,* 她擦去杯沿毒液,随意将银杯往案上搁,又从腰间取出一只瓷瓶,往杯里倒了些许药酒。

    “这又是作甚?”奉云哀问。

    桑沉草道:“既这银杯验不出毒,我便换一物来验。”

    许是杯中藏着的地石不同于伞剑,放上桌时,桌与杯子俱是一颤未颤。

    桑沉草神色不变,仍是那兴味盎然的模样,悠哉伸一根食指,将茶杯慢腾腾推动。

    杯底在案上磨出绵长的桀桀声,上下两物似乎都很是平常。

    桑沉草笑道:“看来那伞剑不一般,可能整把剑都是由地石打造而成的。”

    茶杯徐徐而动,顿在某一处时,本来泛白的药酒,忽然浓黑似墨。

    第50章 第 50 章

    50

    桑沉草顿住, 凑得极近观探。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连半寸都没有挪开,却依旧看不出, 毒物是如何进到杯内的。

    两件器物内暗藏的机关都如同涓埃之微,而因为各自的地石分外契合,机关变幻间毫无动静, 足以瞒过所有人的眼与耳。

    奉云哀自然也没瞧出究竟, 蓦地一愣,问:“这是……什么毒?”

    桑沉草还在打量, 她伸出食指一蘸毒液,撚了一下指腹道:“不过眨眼,竟就能完全化在我的药酒里的, 连丁点毫末也看不到。”

    “你——”奉云哀目光一滞,生怕这人要将手指送到嘴边。

    幸而,桑沉草取出帕子将手指擦拭干净了,没做出那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

    她将药酒倒回瓶中, 简单将杯子擦拭了一遍, 随之又将它挪到方才桌案的那个位置上。

    岂料,变化未生, 杯中依旧干燥,没见着任何一闪而过的裂口。

    桑沉草冷笑道:“看来空杯无用,还得施它一些分量, 才会诱发机关。”

    “果真精巧。”奉云哀想到是这么个东西害了奉容, 一颗心又苦又痛, 难受得不能捋顺气息。

    桑沉草将那装了毒液的瓷瓶挂在腰间, 起身道:“也该走了,去找个地方, 容我细细查验瓶中毒物。”

    奉云哀轻叩木案,不知这木头里边,究竟还藏了多少毒。少顷,她抖出一方布巾,将杯碗齐齐裹好,抱了个满怀。

    而桑沉草哼着调,大抵是找着谜底了,看起来很是愉悦,出门前回头冲奉云哀笑,意味深长道:“也不知问岚心会如何谢我。”

    如今尚不知问岚心人在何处,奉云哀摇头:“那还得见到她才知。”

    桑沉草眉梢一挑,“无妨,总该有她现身的时候。”

    外面忽地一阵吵闹,似乎有人靠近。

    奉云哀忙不叠回头,只见议事厅整洁如初,好在未留下任何有人闯入的痕迹。

    桑沉草轻呵,冷不丁一推奉云哀的肩,随之腾身而起,勾手令奉云哀跟着她倒挂在悬梁之下。

    远处的人已在逼近,奉云哀不得已照做,省得被人一眼瞧见。

    “怎盟中也昏迷了一大片?”有人道。

    “在听雁峰上,我与郭子便是这般,后颈和额上忽然受到一创,随后便昏过去了。”

    “非也,我未受创,大抵是吸入了什么迷烟。”

    “盟内这般大,而听雁峰上亦是大风不停,什么迷烟能扩散得这般全面?”

    “那必也不是酒水饭菜,何等迷药能熬到三更半夜才生效?且不说,你我本就不在一个时段用饭。”

    “难道是虫兽?问岚心最擅驭虫!”

    “那你们身上可找得着虫兽咬痕?”

    人群默了一瞬,似乎谁也找不到所谓咬痕。

    又有人道:“如若是问岚心,自然做得到悄无声息。”

    忽地有人出声打断。

    “闯入者自有闯入的由头,听雁峰上可有器物缺失?”

    无人应声。

    “再看看,盟中可有失窃。”这女子的嗓音略显厚重,显得气势十足。

    奉云哀看向怀中,暗暗朝桑沉草睨去一眼。

    桑沉草会意,朝高处一扇敞着的琉璃窗指去,不声不响地离开此阁。

    走前,奉云哀见着了那领头之人,那女人额上点了朱砂,眉眼飞扬,脸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看着是杀伐果断之人。

    如若她没有猜错,这一定就是周妫。

    在奉容口中,周妫便是如此沉稳的脾性,长了张艳丽卓绝的脸,昔日也是江湖榜上有名的美人。

    奉云哀只看一眼便揽紧布兜越出琉璃窗,省得怀中器物一个磕碰,便撞出声响。

    所幸没人留意房梁,众人只齐齐在下方找寻。

    桑沉草坐在飞檐上,朝远处一眺,故意问:“秀秀舍得将这些杯碗,放回那见不着天日的旧屋子里?”

    “自然。”奉云哀可不想打草惊蛇,如今周妫已有所觉察,万不能火上添油。

    走过一次,桑沉草已是熟能生巧,轻易就找到了那堆藏旧物的偏院。

    奉云哀掀开木箱,就着记在心底的次序,将杯碗一一纳入箱中。

    桑沉草环臂在门外等着,唇角一扬:“秀秀,已经够稳妥了。”

    奉云哀看了最后一眼,终于合上木箱,转身道:“那便走吧。”

    重回到城墙上,找到那藏尸的铜箱,奉云哀将奉容背起,足尖轻一点地,轻功快如扶风。

    盟中不少人已被唤醒,幸而两人已经离远。

    到了街巷之中,两人不得不又藏藏躲躲,好在此时已是夜深,巡城的人只余下寥寥几个,还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看着好像会随时歪倒在地。

    奉云哀紧跟在桑沉草身后,皱眉问:“你说的棺材铺子在哪里?”

    “莫急。”桑沉草轻嘘一声,“很近了。”

    在一处更为弯绕狭窄的巷子里,远远能看见堆积成山的棺椁,大多棺椁都已积灰,其上痕迹斑斑,明显搁置了许久。

    一些白灯笼高高悬起,在风中微微摇曳,诡谲瘆人。

    奉云哀的心漏跳一拍,好似此行是在给奉容送葬,其实她打心底不信奉容已死,在迈入此地时,步子稍显迟滞。

    棺材铺子的门是紧锁着的,门上贴着层层叠叠的红白纸,也不知是积存了多少年。

    奉云哀提心吊胆,身在云城之中,哪敢轻信旁人,不曾想,这惯来不走寻常路的妖女,竟停在门前,一副要知礼叩门的模样。

    桑沉草的手刚叩下去,奉云哀寒毛直竖,她屏息不动,惶惶留意周遭动静。

    笃笃五声,间断不一。

    桑沉草忽地贴近门扉,压着声道:“髑髅夜半入梦来,合掌作揖乞借宿,面皮一摘,是人非鬼,也不知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奉云哀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古怪离奇,像是什么暗语。

    门内有小孩儿咿咿呀呀道:“怎的还有旁人影子?”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悠悠道:“孤影成双,亦是我。”

    门嘎吱打开,院中竟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小孩儿。

    里边同样堆满或大或小的棺材,黑沉沉一大片,阴森骇人。

    奉云哀方踏入门槛,门便嘭地合拢,看似是有鬼暗中关门,其实是一道真气掠过她身侧。

    桑沉草径自迈入主屋,往蒲团上一跪,姿态像是要叩拜神佛,其实不然,她弯腰便掀开面前的黄布帘,乐呵道:“别来无恙。”

    里边竟藏着个正盘腿织衣的老妇,老妇容貌寡淡至极,很是无情地睨出去一眼。

    桑沉草道:“慕姨,我又来借棺材藏身了。”

    孟有慕不应声,目光从桑沉草耳畔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奉云哀身上。她织衣的手没有停,手巧而谙练,织出的纹理不见歪斜。

    “这是我在外结识的……”桑沉草停顿,意味深长道:“朋友。”

    “朋友。”孟有慕平静复述,喃喃:“你竟还会有朋友。”

    奉云哀听到朋友二字,心略微一颤,有些难以置信,只当桑沉草是在胡诌。

    是朋友?

    单是朋友?

    她委实不明白,她心颤的那一下,究竟是为的哪个。

    “怎的,我又不吃人。”桑沉草哂笑。

    “叫什么名?”孟有慕问。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生怕此女语出惊人。

    “秀秀。”桑沉草语气幽慢,脉脉含情。

    孟有慕冷哼一声道:“不透露名字,是怕我勘破她的命数?你真是机灵,看来此女非同一般,你此番来云城,与她有关?”

    “不。”桑沉草微微直起身,手依旧捏在黄布帘上,“我来是因为问岚心。”

    “那问岚心定是因为奉容。”孟有慕果断开口。

    “但我找不着问岚心。”桑沉草直言。

    “我也许久不见她,我猜她多半是死了。”孟有慕心冷嘴也冷。

    奉云哀只觉得这二人能相处不无道理,行事说话都一样古怪。

    “哦?”桑沉草也不怒,兴味盎然道:“那你猜是谁杀的她?”

    “自刎。”孟有慕语气平淡,“是殉情。”

    奉云哀听得双眼直瞪,殉、殉情?

    她对奉容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住在云城里开棺材铺子的老妇,却好似什么都清楚。

    桑沉草哧一声,“那我就更加看不起问岚心了。”

    奉云哀垂眸,白纱下神色迷惘,她不太能分辨旁人说的是不是玩笑话,讷讷道:“可我从未听说,她们之间还有……爱意,你又是如何得知?”

    “是单相思。”孟有慕不咸不淡道。

    这倒是和桑沉草说的一样,问岚心似乎有心,但奉容无意。

    “我不信问岚心有这么窝囊,奉容死因不明,她岂能说死就死。”桑沉草嘲弄。

    奉云哀慢腾腾将背上的尸放下,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去打量那盘腿坐在桌子下的老妇。

    孟有慕冷淡的双眼忽地一眯,望向她问:“你身后是谁?”

    月光下,奉容躺在地上,惨白一张脸微微侧向桌案。

    这处变不惊的老妇终于露出惶恐之色,眼眸倏然转向奉云哀,继而又看向桑沉草,哑声问:“你再答,这女子是谁?”

    桑沉草卖起关子道:“传言奉容在听雁峰上,有个亲授亲传的丫头。”

    “我倒是听说一件事。”孟有慕瞳仁紧缩,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周妫成立新盟前,曾派人前往聆月沙河,寻觅问岚心的踪迹,而就在那几日,聆月沙河的杳杳客栈发生了命案。”

    “不错,消息果真灵通。”桑沉草抬眉。

    孟有慕接着道:“死的是鬼面刀虎逞,起先疑为问岚心所为,只是计谋被两名女子搅乱了,虎逞并非死在问岚心手下。不过还是可惜,周妫所派之人在黄沙崖下找到凭证,问岚心依旧没能洗脱罪名,她之祸心昭然若揭。”

    “你信了?”桑沉草冷笑。

    孟有慕摇头,慢慢道:“我是想说,那两名女子化名……香菜与蕺儿根,莫非就是你们二人?”

    “不错,蕺儿根是我行走江湖新取的名字。”桑沉草竟也不藏。

    奉云哀默了少倾,极度不愿,却还是徐徐开口:“香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