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鹰隼哨
定亲这日, 不仅是明真瑜吃到了姐夫的小?灶,严观还拿了银子给禁苑的公厨,让他们备了很多一些酒菜给手下吃, 不过不是一起吃的, 而是轮着吃的, 并不许他们在当?值的时候饮酒误事。所以笼统吃了快三天, 明真瑜都替严观觉得?心疼。
他知道严观和明宝清还要在靠近官署的几个?坊里买小?宅院,小?宅院是严观出?钱,他其实很有些积攒, 从前严九兴留下的钱财他都没有怎么?动过, 吴叔拿了一些出?去买田产、铺面,这几年下来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非但没少, 还略有增值。
除了王阿活成亲时, 严观给了一笔很丰厚的贺礼, 算是替他还了一笔置宅的欠账, 而明宝清买兰陵坊的宅院时,并没有花他几个?钱,所以现银还算充裕。
严观和明宝清定亲, 吴叔再欢喜不过了, 只是对送上门的聘礼有些哭笑不得?,攒着劲备了一份更大的送回去了。
严观有天夜里回家, 同吴叔提了自己是真要入赘明家的事,也是就说?明家的族谱自明宝清这开始写, 严观这两?个?字得?跟在明宝清后边。
吴叔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他看自家小?郎一表人才,什么?都好, 怎么?就要入赘了呢?
但严观真是一点都不勉强,甚至还是他主动提的,他说?不是严这个?姓不好,而是他身上的血脉不好。
他们谈到这里的时候,吴叔已经吃醉了,所以第二天他隐隐预约记起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段记忆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这话里潜藏的可能太多了,吴叔没有多想,只是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决定小?郎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他替严观算了家里的现银,买大宅子不够,但一座小?小?宅院还是可以的,余钱再办婚礼的话,可能局促了一些,但乡上有些个?铺面吴叔本来就有卖掉的打?算,把这些东西都拾掇一下,齐齐整整交给明宝清,正?好趁这个?时候可以去办。
于?是,吴叔生辰这日,明宝清和严观来陪他吃饭时,吴叔又催了催,问?什么?时候成亲?
严观答不上来,可明宝清却很自然地用筷尖剔着鱼骨,道:“明年四月廿五,日子很好。”
吴叔就看见严观脸上浮现出?那个?惊讶又动容的表情,跟着他小?时候有一回闷在被子里干烧了一天,被吴叔挖出?来喂了一杯清凉凉的梨子水时的那个?表情一模一样。
‘明小?娘子是小?郎的甘泉呢。’吴叔想着。
年年冬节狩礼前后那几日,严观都会忙得?不见人踪。
明宝清的差事反而闲了下来,但也做不了闲人,她要去紫薇书苑和务本书苑上课。
今年的最后一堂课,明宝清带着务本书苑的小?女?娘们做了一只硕大的风筝,那风筝不是燕,不是蝶,而是由棱形和方形交错而成的,笼统由九个?面组成的,每个?面上的花纹都由小?女?娘们自己描画,而且每个?面上都缀着许多哨口。
这个?风筝太大,在寻常的地方飞不起来,李素带他们去大明宫附近的一块闲地放风筝,那里风很大,而且因为离大明宫近,所以不许寻常百姓太过靠近,也没有树木遮挡视线。
可李素没有想到明宝清那个?风筝能放得?那么?高,她在明宝清带着学生们打?地钉扎轱辘的时候就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但她那时只担心明宝清的风筝太大,绳索太粗,会不会飞不起来,她实在低估了风的威力。
明宝清整理绳索,调整方向花了很久,但风筝飞起来只需要一股恰到好处的风,李素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眨了眨眼,听到明宝清说?:“放手,放手!”
那个?巨大的风筝就飞了起来,那地上一圈圈堆盘如蛇的绳索飞快减少着,小?女?娘们完全不敢用手去拽,划伤事小?,被带着飞起来了怎么?办?
‘被带着飞起来?’
这个?念头所带来的新奇比恐惧更多,小?女?娘们欢笑着,甚至尖叫着,风筝上的哨口发?出?一阵阵近似于?狂风过狭道时的呜呜声。
“这哨口的声音放大了怎么?有些像禁苑里收鹰隼的哨声?”明宝清收起了笑容皱了皱眉,转首问?李素,“先生,我不会把鹰隼给招过来吧。”
李素故意吓她,道:“今年狩礼简单,只在禁苑后的龙首原上,离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
眼见明宝清真有些紧张了,李素笑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抬头看着那只高高飞起的风筝,又瞧了眼地上的绳索,发?现绳索已经到头了,被风力拉扯着,绷得?直直的。
“这绳子是你从匠房带来的?”李素问?。
“这绳索是军用的,我从军器坊要来的,探深谷、峭壁时吊人用的,不过少绞了两?股,我怕太重飞不起来。”明宝清道。
明宝清和李素说?话时候,学生们都仰脸看着那只风筝,也有人如明宝锦和小?莲般带来了自己做的小?风筝,她们就在边上一只只放起了自己的小风筝,像星星围着月亮。
岑贞秀今天是硬要从家里出来的,岑贞善自从那日从袁府出?来后,先是称病了几日,在陈县令与周束香传出?定亲的消息后,就彻底不去务本书苑了。
而岑贞秀还要去,不但是制物课,她还主课、算术课都去上了,尽管非常吃力,座位永远在旁听席上,院内分发?的书册她只能自己花银子买,或者找同学抄录,但不管怎么?说?,岑贞秀都去得?越来越勤快了。
家里的马车被王氏、岑贞善占着,她就自己坐轿子去。
岑贞善对这事很不解,她觉得?上课实在没什么?意思,也没有任何的好处,但岑贞秀和她的看法却是越来越不同了,她还陆陆续续做了好几个?风筝,一眼看过去,一个?比一个?板正?。
岑贞善是再也不想看见风筝这东西了,有一日岑贞秀在院里放自己做的最好的一只风筝时,被岑贞善阳怪气了几句。
岑贞秀回了句,“我觉得?明姐姐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好。”
岑贞善几乎就疯掉了,拿着剪子过来就把风筝线给绞断了,争抢时岑贞秀的手指还被绞了一下,少了一小?块肉。
岑贞秀受了伤,风筝还飞走了,找也找不回来,这事儿?闹到王氏跟前去,结果挨骂的还是岑贞秀。
所以眼下的岑贞秀没有风筝可以放,她偷眼去看明宝清,看着她被臂鞲束紧的小?臂,被风扬起的蓝衫墨裙,看她乌黑发?髻上斜簪着的一对银钗。
她的视线落在明宝清面上时,对上了明宝清漫不经心撇过来的一眼,岑贞秀做贼一样避开了,只听见明宝锦欢欢喜喜的声音响起,“姐姐,你看我的风筝!”
明宝清笑着对明宝锦点了点头,垂眼看向地上绕空了的轱辘,只忽然,绷紧的绳索一下软掉了,淌在明宝清脚边。
明宝清想过会断,只是真断了,脑子也一阵发?懵,喃喃道:“贪心了,绳子放得?太长了,风力拉扯太大,唉,风力这东西没办法算出?来。”
李素眼见那个?风筝往大明宫的方向飘去,连忙对身边的仆从道:“去,去说?一声,说?是我们书苑的课业,叫他们拿回来,别毁了。”
传话的女?官一路从大明宫外追着那只风筝走,但那只风筝飞
了很远,甚至飞出?了大明宫,往东内苑的方向,东内苑里除了离宫别馆和球场以供圣人打?球行猎之外,再有的就是六尚宫的官署,这间官署是太极宫中六尚宫的分部。
女?官改骑了马儿?也没能追上那只硕大的风筝,幸好那风筝做得?很漂亮吉祥,越落越低的时候,依稀能看明白这是个?大风筝,虽然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哨声,但的确是风筝,而不是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凶禽。
可内苑毕竟是内苑,不能容许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掉进?来,而且那风筝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往龙首原上去,所以等传话的女?官追过来的时候,大风筝已经被内苑的护卫们射得?破破烂烂,凄凄惨惨掉在地上。
“务本书苑的课业?这么?大个?风筝怎么?叫她们放起来的?怎么?还有声音呢?”崔四是眼见着风筝落下来的,正?是满腹狐疑的时候。
“说?是课上先生说?起楚汉时萧何用牛皮做了个?能发?声的风筝,发?出?声音似楚曲,以此?乱了楚军军心而得?胜的故事。学生有疑,不知这风筝该如何做,明先生就带他们做了一个?来验证。”
“明先生?明大娘子吗?”崔四见女?官颔首,笑道:“这风筝声音也不似楚曲啊,更似鬼鸮。不过,做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女?官近看了那风筝,因湿烂而更显出?原本的精细了,她叹了口气,对崔四道:“李先生吩咐我拿回去呢。”
闻言,崔四的脸色也尴尬起来,她在宫中有些时日了,知道李先生、温先生这两?人虽没有任何的官位,但却丝毫怠慢不得?,因为她们是圣人的好友。
只这时,天边飞来七八只鹰隼,有一只脚上甚至还抓着一只兔子,它们远远盘旋了几周,就又飞走了。
“天!狩礼所用的鹰隼怎么?飞回来了?仪仗回来了?不可能啊!”
司闱司的几个?女?官连忙去东内苑门外察看情况,崔四迟疑地跟着走了几步,又转身看着那只风筝,心道,‘鬼鸮叫,鹰隼哨,怎么?弄出?这么?个?声音来?’
学生们在大明宫外的闲地上放着风筝,虽然等了很久,但因为和同窗在一处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烦闷。
“什么??被护卫射落了?”李素道:“掉下来时没有伤到人吧?”
“没有。”女?官说?罢,明宝清走上前来,问?:“主骨架还好吗?若是骨架俱全的话,修补也不麻烦的。”
“下官还未细看,但毕竟是在内苑动了箭,所以这事需要录下呈报,等上面核过之后,这风筝若能拿得?回来,我立即遣人送回务本书苑。”女?官有些紧张地看向李素。
李素也不为难她,转首对明宝清叹道:“早知听你的,去曲江池放就算了。”
“您说?的也在理,这时节曲江池景色虽美?,但毕竟在外城,而且风大的那几处地方都冷僻阴寒,学生太多只怕有个?疏漏,看顾不过来。”明宝清笑了笑道:“是我没估量对,绳索放得?太长了才会断。”
李素笑道:“咱们也别争相揽错处了,这风筝我看着很有意思,军中有不少术士可以掐算风向,届时用这风筝如神兵天降,也未可知。这风筝的尺寸、用料、扎法你可有记录?”
明宝清扶着李素上了马车,侧眸瞧着明宝锦和小?莲也上了马车,于?是宽下心来,道:“只有一些草稿,先生要的话,我理成一份给您就是了。”
第182章 小鹰奴
今岁的狩礼虽然简单, 但还是出了一点岔子。
几位郡主、县主的鹰隼半道突然飞离了猎场,过了好一阵子又飞了回来。
萧奇兰的那只灰鹰悬在半空看着它们飞走,似乎也犹豫了一下, 但还是在萧奇兰的哨声中稳稳降落在她的臂鞲上?。
这?件事自然算是鹰坊的仆役办事不力, 明真瑜人微言轻, 根本?都还不够资格担责, 只是不忍他?师傅一把年纪了还要?挨杖刑,所以替他?分担了五杖。
行刑之人是严观手底下的,不用?他?知会也知道要?留力, 但即便这?样, 这?屁股不烂也要?肿上?几日,否则就没有?办法交差了。
明宝清怎能想到自己放了只风筝,就害得?明真瑜一干人等没了好屁股。
“是你提出来去大明宫外放这?只风筝的?”
天梁宫内, 温暖如春, 李素坐在榻边煮茶, 听横卧在雪白绒毯上?的人这?样问, 就道:“是,明娘子本?来提议去曲江池的。”
“曲江池离得?远,这?时节乍有?狂风时几乎能将?人掀翻, 你肯定会否决的。”萧世颖慵懒地说。
李素无奈道:“陛下想说我?是个?没脑子没心眼的, 每走一步都被人算得?紧紧的,林氏替我?挡了恶犬是为了让我?对明家娘子心生歉意, 从而多加回护,而明娘子估摸着我?可以让她们来大明宫前?头放这?个?风筝, 故意没算好绳长, 让风筝断掉,还十分全才地算到了风向, 风筝能往龙首原上?飞去,能让猎鹰混乱不知该听谁指挥,从而误了狩礼?陛下,她搞这?么一大通的目的是什么?”
萧世颖坐起身子,无语地白了李素一眼,道:“跟你说话没劲透了。”
李素站起身,捧着一盏茶屈膝跪坐在那厚厚的软毯上?,道:“请陛下息怒,陛下请用?茶。”
萧世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往里蜷了一蜷,示意李素躺倒她身边来。
李素倚着身子,拄着脑袋瞧着萧世颖凝眉出神的样子,道:“桓端王爷回契丹后,公主与他?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但书信的内容都没有?避开窦舍人。”
萧世颖似笑非笑地看了李素一眼,道:“她自忙得?很,左一个?兄长右一个?兄长的,总想把人玩弄于股掌间,可那契丹小?子看着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浅池子,但心里憋着的主意多了去了,她有?她的算计,人家难道没有??只怕拿捏不住。”
“听起来真像某人年少?轻狂时。”李素轻声嘀咕着。
萧世颖横过来一双分外有?神的眼,李素笑道:“另一个?呢?另一个?简单得?多吧,本?就是臣子。”
“那小?鹰奴前?些时候还在醴泉坊跟那红衣老鬼见了一面,不知是说了什么,老鬼似乎气得?够呛。”萧世颖默了一会,又道:“你远远瞧着那小?鹰奴的时候,觉不觉得?他?跟我?父皇真是一模一样?”
“稍微近一点就不像了,陛下若是心里过不去,叫他?多到跟前?走走?”李素摇了摇头,说:“皮相神态是一点都不像,严中侯之所以给人那种?目中无人的感觉,大多是时候是因为走神了,真没瞧见。”
萧世颖有?些不信,道:“他?总是走神吗?”
“明娘子在他?身边不走神,但眼睛都黏在她身上?,明娘子不在的话,就是那种?竖起耳朵但魂游天外的样子。”李素用?手指竖起两只兔子耳比在自己脑袋两边。
萧世颖失笑,李素放下手,道:“不过我?见严中侯的次数不多,都是他?和明娘子来接她家小?妹下学的时候偶尔碰见的。”
萧世颖问:“你也喜欢明家小?女娘吗?”
“也?”李素挑了下眉,道:“是了,温年肯定是喜欢她们姐妹的,我?多要?明大娘子一节课她都计较,我?么,我?看见漂亮小?女娘心情好,更何况是聪明的漂亮小?女娘,更何况明三娘又是我?的学生。噢,她家那个?小?四娘也很讨喜,每次看见她总叫我?想起你小?时候养的那只雪团团。”
“有?我?的雪团团那么可爱吗?”萧世颖又不信。
“眼珠子颜色都是一样的琥珀色。”李素把自己逗笑了,说:“看着你的时候格外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你说什么话都她会点头相信,但要?是真说了什么胡编乱造的瞎话,她就把眼睛一眯,抿起嘴来,也不反驳你,但就是一副‘听你怎么骗骗我?’的样子,这?不跟你那成了精的雪团团是一个?样的?”
萧世颖微微笑了起来,只忽然说:“雪团团不是老死的。”
李素一怔,道:
“狗活十一二岁很长寿了。”
“我?知道,但它不是寿正?终寝,是被建王踢了一脚,一下就断气了。我去母妃那哭,阿兄知道了,就剖了建王的马。”萧世颖见李素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样子,便笑了起来,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居然想起这?么久远的事情。可他也不全是为了我,他?自己也有?气要?撒。”
“我?可懒得?劝陛下,反正?我?自觉年轻,势必要?以那老东西为榜样,活得长寿无疾。”李素道。
萧世颖伸手摸了摸她下颌上?的烧疤,道:“上?次的膏药有?用?吗?”
李素非常干脆地摇头,萧世颖皱了皱眉,道:“朕要?杀了医署那帮废物。”
“陛下,这?些疤痕早就不疼了,只是季节变化时会一点点不适而已。”李素道。
萧世颖没再说什么,合着眼好像睡着了,李素随手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一本?书,看了几页,忽然听她如梦呓般道:“崔机在朝上?被多次弹劾,条条罪状有?理有?据,只是崔家门生众多,一时间拿不下他?,眼下只是卸了职在家中暂待,朝中有?人攒着劲,怕是盯上?你侄儿李真刺史的位置了。扬州富庶,离建州又近,届时再添了建王的兵马,这?就能占地为王,反攻长安了。”
“可嘉荣郡主还在京城里啊,她都不住您赐下的府邸,而是一直住在苍琅苑,听闻与诸位郡主、县主都相处得?很不错。”
“建王的儿子那么多,一个?女儿有?什么紧要?的。”萧世颖伸手抽出那书里一张纸,李素一看,见是一首遥望长安的思乡诗,只听她点评道:“建王的诗词水准还是如此堪忧,愚蠢不减当年,我?都疑心是不是他?儿子伪作?的,故意要?逼他?反。”
李素思忖着,就听萧世颖问:“李真近来有?什么说法?”
李素道:“他?说崔三接了许多密信,但一封都没有?回过,只她身边的婢女和嬷嬷很是卖力,还分明暗两处行事,他?近来逮住机会收拾了几个?,崔三也没有?任何的意见,说一切由夫君做主,只听闻私下里,她甚至沦落到被那个?嬷嬷训斥的地步。”
萧世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听李素问:“陛下怎么把崔四弄到东内苑去当差了?离北衙军那样近,一点动静都能掌握。”
“不好吗?”萧世颖问。
“不知道崔司记能不能拿捏得?住她,说不准是两边做饵?”李素有?些担忧地说:“温年对于崔四这?个?小?女娘的看法比较模糊,说她是两面人。”
“崔家女当然是两面人,”萧世颖道:“不是两面人怎么活得?下去?不过她是个?有?欲的,这?就拿住七分了。老东西绝不可能给她什么权力的,若是会给,崔大也是个?不输兄弟的聪明人,即便做不了晋王妃,难道这?辈子就毁了?可你看看她,连面都不露了,成日伺候着那老东西,谁能想到从前?她也是能与温年联诗百首的人?”
“我?前?些时候倒是见过她外出。”李素道。
“是去给我?阿兄扫墓了,”萧世颖了如指掌,道:“呵,多可笑,她直到现在还认为如果我?阿兄没死,她的境遇就会截然不同。”
萧世颖似乎不想说这?个?了,忽然转了话头,道:“小?鹰奴和小?主事定亲,你送礼了吗?”
“明主事说明年四月成亲,届时再备一份大的吧。”
“四月成亲?”萧世颖怔了一怔,又笑道:“不知小?鹰奴有?没有?银子办酒席呢?”
“说是入赘,只请些亲近的亲朋聚一聚。”
李素说着看向萧世颖,笑容在她脸上?停留地太久了一些。
“真是入赘?”萧世颖的口吻和神态看不出喜怒。
李素斟酌道:“明主事倒也没有?刻意强调,只是说她不离家,也不进严家,大抵是这?个?意思。”
“这?个?小?鹰奴,”萧世颖缓缓道:“怎么连严姓也不要?了?实在做作?。”
此时,做作?的‘小?鹰奴’正?和小?主事两人坐在肿腚的明真瑜床沿边上?。
明真瑜的屁股刚刚上?了药,只覆着一层透气的棉纱,每当有?人出入的时候,起一点风,他?就觉得?自己屁股上?的棉纱一撩一撩的,随时有?光腚的危险,所以躺得?非常不自在。
明宝清心里有?些愧疚,但见他?这?么扭来扭去不安分,又道:“身上?长虫了?”
“没。”明真瑜张大了嘴,要?喝明宝清手里的清热百合汤。
严观一手抄过来给他?灌完了,明真瑜咂咂嘴,有?些不满,“味都没尝出来呢。”
“等肿退下去些,再给你煨肉吃。”明宝清温声细语地说:“睡一觉吧。”
明真瑜压根没听过明宝清用?这?种?腔调哄他?,趴在那傻乎乎地笑。
风大,薄薄的门扉被打得?颤动着,木头发出‘嘚嘚’的声音,这?样喧嚣,却又这?样安静。
严观在修一扇有?点关不上?的窗,明宝清替明真瑜收起了几件穿不上?的薄衣裳,两人忙好时明真瑜已经睡着了。
明宝清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严观张着斗篷替她挡风,将?她拢了进来。
两人一道往外去,绝影和月光在后边溜溜达达跟着,时不时碰碰对方,腻歪一下。
军器坊和火药监设在禁苑的东南隅,明宝清既来了,就打算去瞧瞧新设的炭窑,火药监的炼炉太废炭了,索性就建个?炭窑来烧炭。
明宝清沿途瞧见不少?正?在干苦力的左右骁卫,其中不少?她都很眼熟,工部有?些重活累活都是南衙军里最不受圣人重用?的左右骁卫在做。
“怎么你们禁苑的工事也用?上?左右骁卫了?”明宝清问。
“他?们是熟手了。”严观这?话的声音不低,而且口吻讥刺,骁卫里有?几人都听见了,明宝清也看见他?们的神情浮现出一丝恼怒,眼神扫过明宝清,又严观身上?刺了一眼。
明宝清是工部主事,平日里少?不了要?使唤他?们,严观是羽林卫中侯,虽是疏了一层,但也论得?上?圣人亲军,这?可是踩着他?们上?位的。
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里都被羽林卫渗得?差不多了,只这?左右骁卫自有?一股势力罩着,没有?拆散过,羽林卫很难渗进来,索性就将?一些从监门卫、千牛卫里撤下来的人都塞了进来,这?几卫军同为南衙军,这?样的调度素来是有?的。
明宝清居然还瞧见了那个?严观在金鳞池刻意挑衅过的千牛卫刘中郎将?,不知他?在宫中犯了什么错处,从千牛卫到了右骁卫,虽说他?在右骁卫里还是中郎将?,一样是从前?的位置,却没了从前?的尊荣。
严观根本?懒得?搭理,若不是明宝清问起,他?甚至都没瞧刘中郎将?一眼。
明宝清走时,只听严观手下的校尉正?毫不客气地斥骂驱使这?帮左右骁卫,实在是要?叫人忍不住感慨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第183章 祖坟
明真?瑜的屁股七八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看着?眼前一排的小瓦罐、小砂锅美得直搓手?。
砂锅里不?全是煨炖的菜,放在砂锅里是为了保温来的,掀开头一道?就是个炸菜, 老苗姨管这叫炸虾盒, 其实就是把吃不?完的笼饼切成片, 虾肉剁成泥撇在上?头, 再?下油锅炸。
老苗姨把这种费油又哄嘴的菜叫小孩菜,是有一天她琢磨出来,特意做来给?明宝锦、游飞还有孟小果三个小孩吃的。
这菜还由明宝盈带过一次给?明真?瑶, 而明真?瑜也是老苗姨眼里的小孩。
炸食从油锅里抄起来的时候滚烫, 但凉得也快,这炸虾盒其实已经有些凉了,但还是很?好吃,
方寸大小的饼片上?全是虾肉, 杂着?一点脆脆的芥菜杆, 还有一点胡椒闷闷的辣, 咸香酥脆。
明真?瑜嚼着?一个虾盒就去掀下一个砂锅,只见到两只肥硕的鸡腿浸在浓稠的酱色汤汁里,还撒了好些白芝麻, 筷尖轻轻一拨, 骨肉
酥烂。
但明真?瑜只是用筷子?尖尝了尝味,忍住没有下筷, 又伸手?去掀下一个砂锅,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冒了出来。
“朱姨给?我炒的是不?是!?”明真?瑜居然还记得, “这可是她的拿手?好菜, 我记得小时候经常见她端着?一盘大蒜叶羊肉来找我阿姨喝酒!”
这个季节的蒜叶也算少有的几个鲜灵菜,实在是好吃绝了, 和着?羊肉在热油里一过,味道?全都彼此浸透了,一点点的辣,非常开胃。
明真?瑜捧起来使劲闻了闻,忙问:“阿姐,带饭了吗?”
“一甑子?。”明宝清说。
余下的罐子?里还有浓浓白白的鱼汤,枸杞鸽蛋甜汤,明真?瑜已经馋得抓心挠肝了,却一下蹦了起来,跑出去大喊,“师父!师父!臭老头你上?哪去了?”
明真?瑜的师父似乎是说忙好手?头上?一点活就过来,所以他又跑了回来,捏了个炸虾盒塞嘴里了,并没动其他的菜。
“过几日放年假了,这一阵都不?能来瞧你了,还是年三十早早给?你送些菜,你想吃什么??”明宝清问。
明真?瑜道?:“阿姐送来的都好吃,你问问阿瑶要吃什么?吧?我跟着?他吃一样的就很?可以了。”
“那就听阿婆和小妹安排了。”明宝清说。
今日的时间还有点富余,明宝清和严观打算再?去看看那几间宅院。
小手?札上?的十来个宅院中,其中有几个被红圈圈的一个地址,都是妹妹们闲时去看过,觉得挺好的。
严观垂眸瞧着?明宝清的手?札,点了点其中一间,道?:“年前屋主急等着?用钱,这宅院的价钱又降了一成。”
“胜业坊这宅子?倒是小巧雅致,”明宝清偏首看严观,道?:“可我觉着?你好像不?大喜欢。”
严观不?意明宝清觉察了他的心思,只得坦诚交代?,“同窦中郎将?家太近了,几乎就是咱们家与孟家的距离。”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明宝清面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来,叹口气道?:“不?过那几棵樱桃树是讨喜,枝干粗粗,倒方便给?小妹扎个秋千。”
“你若真?介意,咱们可以买别的宅子?。”明宝清收起笑?闹的心思,认真?道?。
毕竟买宅子?是大事,两个人住着?舒心最要紧。
“其实也不?打紧,我只是怕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过窦中郎将?大多时候都驻守在军中,也少回家去住,想来也是不?妨的。”
明宝清听他这样说,反又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来。
“我又没官高到可以养侍宠。”
明宝清一句话,就见严观面色不?善地看了过来,极严肃地说:“不?要开这种玩笑?。”
“没可能吗?”明宝清听见他引线‘呲呲’响,还在笑?盈盈地撩火。
“没可能。”严观一鞭子?挥月光蹄子?上?了,马儿下意识驮着?明宝清跑了起来。
她单手?牵着?缰绳,摇摇晃晃还在那喊,“一点点可能都没有?”
“一点点可能都没有!”严观只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杀了人了。
宅院到底是买下了,小小的,打开门就是院,不?算厨房的话笼统有四间屋子?,只是晚值的时候在这暂住的话,其实也很?够了。
严观换了锁头,多配了几把钥匙,他俩一人一把,还有一把搁在家里,一把给?明宝盈。
不?过年里年外这两天新?宅也不?会有人住,明宝清站在每一间屋门口仔仔细细瞧,盘算着?家具的样式,可以趁着?年节里这几日正?好得闲,画了样子?请木匠打。
年节里,各官署留了宿值官的,明宝盈也不知孟容川是怎么安排的,她和他一定是同日的宿值官。
今日明宝盈是晚值的宿值官,出了官署天色已然昏沉了。
孟家的马车总是停在南门口,一个卖醪糟的摊子边上。明宝盈每每走近马车的时候,总会在心里跟自己打个赌,赌孟容川来了没有。
但今天她刚在心里开了这个赌局,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姐姐!”
明宝盈一回头,就见是殷初旭。
“你今日也是晚值?”明宝盈见殷初旭跑得脸蛋红红,额角甚至有汗,这地方风又大,吹得他袍子?都在狂抖,“过来些,过来些。”
明宝盈招招手?要他走到那醪糟摊子?后边去,只殷初旭被好似是被风沙眯了眼睛,一时间都睁不?开,见明宝盈朝他伸手?,就一把攥住了她的指尖。
明宝盈见他眼睫里全是泪,也没抽过来,牵着?他到了棚子?后头,给?他要了一碗热醪糟。
“摊上?的东西,你不?嫌吧?”
殷初旭艰难地眨着?眼,抹红了眼尾,又笑?着?看她,“我也吃呢,还给?妹妹也带过两回。只要一碗?姐姐不?喝吗?”
“我不?饿,”明宝盈接了那碗热醪糟,小心翼翼递给?了殷初旭,瞧着?他啜了两口,才问:“这么?急着?喊我做什么??”
殷初旭捧着?醪糟,道?:“姐姐,明家的祖坟是不?是在东郊的芳池附近?”
“是。”明宝盈听他这样问,心中已然觉得不?妙。
“我听闻陛下有意将?芳池附近的一块地赐给?左仆射建别院,那块地总有几百亩,山下是上?等水田,山上?是经年的松柏林了,即便不?把明家的祖坟地圈进去,总也会顾忌,我想着?主动迁坟总好过被……
明宝盈听着?听着?,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郑重道?:“是,母亲还在里面呢。”
她的口吻太过情真?意切,殷初旭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明宝清的母亲。
明家姐妹间亲厚,即便不?是一母所生,也如?同胞手?足。
这其中除了明宝清这个做长姐的对她们呵护有加以外,也是因为岑嫣柔在世时,对所有的庶出子?女都很?宽和公正?。
“这事六舅舅知?道?了没有?”明宝盈问。
殷初旭摇了摇头,道?:“如?果这消息确凿,也得等开了年才会颁旨意。岑侍读即便知?晓,只怕都赶不?及料理这件事。他接了去陪都当考官的差,开年就要启程了,待来年二三月间,要在陪都开明书科、明算科几场试,替陛下选拔人才。”
眼下若贸贸然去林家去问,叫有心人知?晓,还落得一个窥听圣意的大罪。
“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回去就同姐姐商量个对策。”明宝盈勉强笑?了一下,问:“你家的马车呢?”
“在东门口,官署附近不?好高呼,只怕惹来一些不?必要的侧目揣度,”殷初旭将?醪糟喝完,看着?明宝盈伸手?给?小贩铜子?,笑?着?道?谢,又说:“但姐姐又走得太快,我只好先赶上?你再?说了。”
“今日是晚值,总想着?快些回家。”明宝盈转首望向城门,想瞧瞧孟容川出来没有,可分明没有见到他人,却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三娘。”
明宝盈惊讶看去,就见孟容川一手?撩开了车帘,正?看着?她,看了殷初旭一眼,微微颔首,道?:“殷典籍。”
“孟郎中。”殷初旭躬身行礼。
孟容川的目光又落回明宝盈面上?,轻道?:“在找我?”
“我以为你还没来呢。”明宝盈道?:“今日差事了了?”
孟容川扬了下手?里的公文,道?:“带回去看了,事情谈好了吗?上?车吧,外面冷。”
这话说完,孟容川
又对车夫道?:“墙角下等活的轿子?,叫一顶来。”
殷初旭欠了欠身,道?:“走几步也不?妨的,姐姐方才请我喝了热醪糟了。”
“无妨,也叫人家卖劳力的,今晚上?回家桌上?多一道?菜。”孟容川轻描淡写地说。
明宝盈直等那轿子?到了殷初旭眼前才上?了马车,孟容川倾身朝她伸出手?,将?她牵进车里来,透过车门的缝隙与站在轿子?前的殷初旭碰了一眼,只这一眼,他就知?道?这小子?藏在袖里的拳头快攥出血了。
“指尖这样冰?衣裳穿够了没有?”孟容川将?车门牢牢一关,说:“何苦在外头受风?”
明宝盈的手?已经在孟容川掌心里飞速地暖和起来了,她道?:“殷大郎好心好意给?我递消息,我总不?能撇下他一个人在冷风里等轿子?。”
“什么?消息?”孟容川问。
“你方才没听见吗?”明宝盈问。
“在车里眠着?一会,醒来时风声正?盛,只听他在那‘姐来姐去’的。”
孟容川的语气里总算漏出了一丝酸味,明宝盈正?撂起帘子?目送殷初旭的小轿远去,回过头来时故意只淡淡‘哦’了声。
孟容川手?里那本公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脚边,明宝盈弯腰拾起时略瞥见了几个字,将?其折起时的动作?便有一丝迟滞。
明宝盈直起身,将?那公文攥在手?里,孟容川摊开掌心索取,她用公文硬皮的封壳尖角在他掌心敲了敲,说:“想叫我看,还是不?想叫我看?”
孟容川温声反问:“那盈娘是想叫我听,还是不?想叫我听。”
“我说了,以为你还没回来,便是你回来了,在外头说上?几句话而已。”明宝盈看着?孟容川,轻声说:“又不?是在这小小车厢里。”
这话音一落,孟容川握住了她的腕子?,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来,将?她这支纤柳拥在怀中,当着?她的面,展开那本公文。
这并非什么?涉密的公文,只是陇右传来的一封记录下等军官功绩的尺籍而已,收了也只是暂录进档房罢了。
只不?过这上?头的人明宝盈很?在意,是方时敏,上?面写着?她是先击营,斩落敌军人头六颗。
“吐蕃国主九月过身,权臣掌权,四外扩张,零零散散已经打了好几场战了。”孟容川说。
明宝盈才知?道?这消息喃喃道?:“怪不?得信都少了,阿兄呢,有他的尺籍吗?”
“领队不?能以人头数目领功,下属若身亡,还需翻倍用敌军人头来抵偿。”孟容川解释道?:“否则将?论罪。”
明宝盈蹙着?眉头轻叹了一口气,将?这份公文收了起来,仔仔细细放回孟容川的书箱里。
“今晚上?大姐姐有两桩烦心事了。”明宝盈说着?,靠在孟容川肩头闭了闭眼。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他们归家,一路行过闹市人家,光影闪烁,忽明忽暗。
明宝盈似睡非睡间,只觉额上?有温软的触觉,她下意识仰了仰脸,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她只听见孟容川温柔的笑?声,有一个吻落在她唇上?,舌尖轻轻舔开她的唇缝,探进她齿间,缓缓游了一圈,一点点尝尽她唇里的每一寸。
“盈娘。”
孟容川能把这两个字叫得千回百转,可明宝盈不?喜欢他在亲吻时这样唤她,因为这声呼唤好像能顺着?他的吻钻进她心里去,甚至往下,更往下一些,叫她心生警惕与欲望。
第184章 冷冬
这个冬天真被文无尽料中了, 是个冷冬,年下几乎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雪里?度过。
别说明宝清想去明家祖坟看一看,就是青槐乡上?的炭甚至都进不?来。
不?过文无尽和蓝盼晓早做打算, 已?经给家里?屯了不?少的炭, 柴火也摞了整整一面墙。
明宝珊前些?日子扔了老苗姨好几件旧棉袄, 老苗姨因此跟她闹了一阵气, 只是明宝珊捧着两件新棉袄的回来的时候,老苗姨心?里?更难受了。
“那些?袄子都好还好好的呢。”她红着眼说。
“好什么呀,棉都成团了, 弹都弹不?开?!不?扔留着干嘛?”明宝珊服侍老苗姨穿新袄, 说:“新袄子一件,比旧袄子裹三?件都暖和,还好动弹, 抻抻手我看看, 嗯, 衣幅留够了, 舒坦吧?”
老苗姨这年岁了,弄件大红袄回来给她穿,必定讨骂, 但明宝珊也不?想她穿得灰扑扑的, 所以这一身牛角灰袄裙的衣襟、袖口、裙摆上?有团团祥云的黑金纹路,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体面人家的老阿婆。
老苗姨自觉是很有福气的, 所以瞧着别人就觉得分外可怜一些?。
天寒地?冻的年景,街坊四邻有上?门?吃口茶的, 取取暖的, 老苗姨都招呼着他们,只这样就滋生了几分贪欲, 那面皮厚的携家带口登门?,在外院的堂屋一坐就是一整日,花生瓜子吃了个干净也不?走,老苗姨心?里?记挂着到了时辰要做饭了,那婶子居然说帮着她打打下手,烧烧灶,竟是要留下一起吃饭的架势。
老苗姨是知道自家几个小?娘子的,她们聪慧而敏锐,所以与人交心?并不?容易,亲朋故交都是彼此性子相合,一日日慢慢相处出来的。
一家子在兰陵坊中虽也住了这么久,可小?娘子各自有事要忙,只明宝清、游飞同几家的孩子玩得好,又与公主府的护卫常有来往,再?就是边上?住着的几位婶子叔伯,他们都是在官园里?讨生活的勤快人,平日里?同老苗姨处得很不?错。
但上?门?来这些?人只是点头之交,莫说明宝清她们不?喜欢,连老苗姨都觉得没有留饭的必要。
老苗姨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性子,赶客就赶客了,可人家眼睛一眨,泪就下来了,诉了一大堆的苦水,只叫老苗姨受不?了,舍了她半篓子的炭。
这头一开?可不?得了,每天有人上?门?讨炭,隔壁的婶子见着好几回,偷偷来劝老苗姨,说兰陵坊官园子多,柴火是不?缺的,只是没暖炭使得那么舒服。
炭火舒服,谁不?知道?更何况那是多好的炭!老苗姨跟吃了口馊肉似得难受,眼瞧着炭少下去,又听见蓝盼晓和明宝清说炭火有些?不?够用,她心?里?慌乱又愧疚,扶着门?愣愣看着明宝清披着斗篷,冒雪出去了。
“今岁天太冷了,本来就不?够用的。”明宝锦宽慰她,老苗姨心?里?还是不?舒服,闷闷的,像是堵了口气在那。
城郊炭窑里?的炭火运不?进来,城中的炭窑都在外城,其中从属官坊的有两间,其余都是私商的。
私炭价涨得非常厉害,官坊的炭价格未变,只是供不?应求。
明宝清同严观去官坊拉了炭回来,路边还有许多百姓追在他们后头盼着能拣马车上?掉下来的碎炭。
“去东禁苑。”
那些?人没想到马车会停,看到车上?下来的一个身影高大挎着刀的黑衣郎君时,他们一众老弱都吓得直往后退,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去东禁苑。”严观又重复了一遍,“大安国寺知道吗?禁苑就在那附近,禁苑的中门?口有炭卖,没有银子的话也可以去领碎炭。”
明宝清坐在车上?等着严观回来,看着他轻轻一甩鞭,马车驶动,问:“窦中郎将准了你的意思了?”
严观点点头,说:“反正火药监这几日不?开?工,那些?炭堆着也是堆着,不?如卖了。”
只是禁苑那些?炭是烧炼炉所用的,烧时烈烈如日,但阴燃时烟很大,可总比没有好。
明宝清觉得他说得有理,道:“安王妃这几日都在施粥,城中百姓尚能度日,不?知城外又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冬。”
“反正青槐乡上?有你留下来的小?炭窑,黑大他们入秋就在烧了,定有足量的存炭。”严观握了握她的手,道:“力?所不?能及之事,不?想。”
严观份例里?的炭火除了给吴叔之外,余下都给了陆大夫,她是大夫,屋里?有病人更不?能冻着。
明宝清和明宝盈两个人份例里的炭火加起来是不少,但也不?够全家人用,若非明宝清同官坊炭窑的司匠有交情,这官坊的平价炭怕也不能这样拉走一大车,势必要用贵价银子买贵炭。
老苗姨支了个暖锅等明宝清和严观回来,明宝锦一直陪着她坐在门?边上?,看着早上?刚扫过的庭院被雪花覆了一层又一层。
“我的儿?,冻坏了吧。”
老苗姨一个热乎乎的帕子盖到严观脸上?去,烫得他一哆嗦,还没办法躲,一张脸抹下来,红扑扑像打了胭脂。
明宝清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洗脸洗手擦面脂,忍笑看他。
暖锅里?热着的是鸡骨汤底,泛着一层香浓的黄油,软甜
的晚菘,吸饱了汤汁的油豆腐,酥嫩的炸肉丸子,还有五六个鹌鹑蛋,都随着炭火的热度在锅子里?扑扑腾腾的。
“您就别想了,就是曦姐去招呼人家,被哭到那份上?,抹不?开?脸也正常,少不?得要给一些?的。今拉回来那么大一车,都是耐烧的炭,足足够用了,您可别再?埋怨自己?了。”
明宝清在锅边坐下,接过严观递给她的碗,夹起一块油豆腐吹了又吹,还是被烫了一下。
“拉回来好多?我瞧瞧去。”老苗姨坐不?住又站了起来,明宝锦赶紧陪她一起去瞧。
炭果然是堆得高高的,严观得了几日歇,在外院住着,晨起他开?门?,没人敢再?耍这一套了。
孟家秋时跟着明家屯炭也屯了不?少,再?以孟容川的官位而言,他份例里?的炭火也养得住着一家子。孟老夫人虽是善心?人,孟家开?门?的是仆役,没个什么正经事,觍着脸也进不?去。
正月里?连着落雪那几日,什么上?工、上?学、上?值的人都出不?去了,都在家里?猫着,各屋里?的炭盆都暖洋洋地?烧着。
老苗姨那屋里?就半敞着,游飞和严观不?方便往小?娘子屋里?进,坐在她屋里?喝茶总是无妨的。
明宝清倚窗看着明宝锦和游飞在庭院里?堆雪人,这个年于她而言过得也还算安乐,只是心?里?添了那样一桩子事,总有些?提不?起劲来。
岑石信劝她宽心?,说一旦尚宫局落实这道圣意,他即刻就去林家,只是迁坟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敲锣打鼓选日子是少不?了的,若是要把明家祖祖辈辈都移出来,只怕要上?一大笔银子,更别论还要另外选坟地?呢。
岑石信私心?想着把姐姐的棺椁起出来,另外选一个风水宝地?也就是了,反正她姓岑,同里?边那一帮姓明的真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但这话说出来太不?近人情,且也伤了明宝清的心?。
如果明宝清要动整个明家祖坟,岑石信也是能出钱的,只不?过届时留给她和严观成亲时那份舅家的大礼就要薄一些?了。
毕竟岑石信也是兢兢业业为官挣俸禄,要养住自己?这一房人,不?好什么都掏给外甥女了,做得过分了,姜氏也会不?喜。
“你是平日里?瞧着左仆射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怕他这人冷口冷面冷心?肠,不?屑处置此事吧?”岑石信其实心?里?也打鼓,但见明宝清忧心?忡忡地?,便道:“我少时曾见他来过咱们家里?,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情来见父亲的,倒也谦恭有礼。”
“外祖父与左仆射有交情吗?”明宝清问。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与林家同辈的几位人物有些?交情。”
岑石信那时候还太小?,记不?得了,但很肯定的是岑老家主去世后,一则岑家在官场上?没了拔尖人物,二则是岑老家主除了岑嫣柔外再?没有亲生子女,所以岑、林两家的晚辈们之间渐渐也没办法延续上?一辈的交情了。
不?过岑老家主与林家的那份交情也不?是从无体现?,起码明宝清和林千衡的婚事就是这样得来的。
“六舅舅既然这样说了,姐姐也就别担心?了。”明宝盈在明宝清身侧坐下,两人一道望向窗外正在庭院里?笑闹着堆雪人的场景。
院里?的积雪都被铲到雪人身上?了,雪人比明宝锦还要高,带着一顶游飞的皮帽,花狸狸蹲在上?面,睥睨众人。
明宝锦还堆了几个非常小?的雪人,整整齐齐码在一个小?托盘里?,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在雪人脸上?戳来戳去,还时不?时跑进明宝珊房里?要胭脂,要眉黛。
明宝清搭上?明宝盈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欢欢喜喜捧着胭脂盒出来的明宝锦,轻声说道:“等接了阿娘出来,将林姨和小?妹的生母也迁一迁,林姨那次生怕有什么波折,是匆匆葬了的,如今想来那位置的风水也说不?上?好,请个风水先生,咱们建一个墓园吧。以后到了咱们要落叶归根的那一日,也葬在一处。”
“我听孟郎中提过,与他交好的那位刘保章正精通观星之术,于风水之事上?也是大才,可以请教他一番。”明宝盈眼睛酸酸的,问:“阿姐还记得小?妹生母的坟地?在哪里?吗?”
“其实也在龙门?乡上?,与芳池那地?界不?算远,但隔了一处山头,更冷僻陡峻一些?。那山叫枣林山,山的北角有一个被山民叫做水鸭崖的地?方,小?妹的生母就在那里?。阿娘还说,她少时去过水鸭崖,说那里?春夏繁花似锦,秋日枣子成熟,惹得松鼠雀鸟叽喳欢喜,冬雪绵绵密密,落地?无声,融雪滴滴,四季都很美,所以她觉得阿姨会喜欢。”明宝清说到这里?,眼睫眨了眨,悄声道:“想来,咱们的娘亲也会喜欢吧?”
明宝盈没有回答,她伏在明宝清背上?轻声啜泣起来,直到明宝锦冒到窗前来,她才侧着身子擦了擦泪。
“姐姐,你们来认一认,瞧瞧哪个是自己??”
明宝清靠在窗边细细看,那几个小?雪人都是攥紧了的雪,不?像院里?那个大雪人一样软绵绵的,被明宝锦掐得腰是腰,腿是腿,甚至还有衣料的波纹。
“太简单了,最高个的。”明宝清戳了一下自己?的小?雪人,也是长眉黒眸,分外有神韵。
明宝盈去擦了一把脸,也凑过来认自己?的小?人。
明宝锦盯着她擦红的眼皮瞧了瞧,又看了看明宝清,抿了抿嘴,一副想问又不?知道能不?能问的样子。
明宝清摸了摸她的脸蛋,道:“过些?日子再?同你说。”
“是坏事?”明宝锦问。
“不?是。”明宝清想了想,说。
“那是好事?”明宝锦又问。
“算好事。”明宝清迟疑着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也轻快了。
严观从老苗姨屋里?走了出来,立在庭院里?对她做了个拎酒坛子喝酒的动作,明宝清笑了起来,转脸问明宝盈,“你喝不?喝酒?烫一壶来给你?”
明宝盈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阿姐还想看我出糗?”
“小?酌几杯总无妨的,淡酒、甜酒也不?喝?”明宝清问。
明宝盈竖起一本书来挡自己?的脸,道:“不?喝,你俩自己?喝去。”
“我想喝。”明宝锦瞅准时机小?声说。
严观已?经走到窗前来了,听见明宝锦这句,笑了一声,道:“放点糖,沸一沸,应该喝不?醉她。”
“沸一沸?”明宝锦似乎不?情愿,“那跟醪糟有什么分别?唔,烫一烫就行了吧。”
严观看着明宝锦,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伸手比了下她的个头,又对明宝清挑了挑眉,那意思,‘小?妹个头没长,心?眼倒是长了。’
明宝清差点没忍住笑,明宝锦狐疑地?转过脑袋看严观,严观已?经收回了手,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整好以暇地?站在那里?。
“王妃送的那瓶葡萄酒倒是不?怎么醉人,喝起来还甜津津的,不?过,”明宝清想了一想,说:“你还是吃了晚饭,睡前喝一点试试。”
明宝锦欢喜地?连连点头,忙跑去跟游飞说。
“阿姐许我喝酒了!阿姐,小?青鸟能不?能也喝一点?”
其实游飞早就跟着严观喝过酒了,严观还把他彻底灌醉过一次,让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往后出去与人交际,心?里?有个度,不?至于醉在外头。
游飞有点心?虚地?揉着鼻子,瞧着从屋里?走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一脚踩过严观的靴子上?,边往厨房去边笑盈盈道:“那好吧。”
严观低头看了看自己?黑靴上?的灰印子,抬步跟了上?去。
第185章 命数的转折
尚宫局那道将芳池田产赏赐给林期诚的旨意是正月廿二?那一日下的, 这日又下起了原本停了四五日的雪,但雪不大,车马行?人来往频密之处积不起雪来, 融雪被人踩得泥泞不堪, 溅得袍角脏湿。
岑石信后日将要启程去陪都洛阳,
本该回家?好好歇息的, 陪一陪即将生产的姜氏,但听这道旨意下了,他也觉得刚好, 就令车夫改道去林府拜访林期诚。
明宝清今日是晚值, 已?经听岑石信遣人来说去了林府拜访,她犹豫着,不知是要去岑府等消息, 还是明日再说。
正此时, 前头忽然有个家?仆模样的人骑着快马而来, 下马朝着监门卫跑去, 只是半道上与?明宝清对了一眼,那人立刻朝她跑了过来,明宝清也认出了这人, 是岑石信的仆役。
“明大娘子, 可瞧见我们六郎君了吗?六夫人要生了!”那人急切地说。
“舅舅去了大业坊的林宅,”明宝清只怕是不妥当, 道:“稳婆、大夫是在府上住着的吧?”
“是,都在, 但我听内院的口风, 说六夫人不是自己发动的,小郎他在花园里玩, 同三房、四房的几个小郎有了些争执,他们三个对他一个,夫人一听就急了,这才……
“猫儿受伤了?!”明宝清急急问?,她知道这个孩子生来病弱,养到这么大很艰难,他若是有点什?么差错,真堪比剜了姜氏的心。
“说是手脱臼了,还有些皮外?伤。”这仆役虽是岑石信的人,但到底是外?院的,他也只能是听说。
明宝清定一定神,道:“你现下快去告诉舅舅,我去多请一位大夫来。”
她骑上快马就往陆大夫的医馆去,月光马蹄铁上防滑的锁链在跑动时发出金属的异响,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可等明宝清到了陆大夫的医馆一看,她竟是出诊去了,有位老妇因雪地湿滑而摔到,胯骨摔得一塌糊涂,医馆里只有钟娘子还在。
“带,带上我去吧。”
来人若不是明宝清,钟娘子绝不做这种请缨的事,她陆陆续续已?经替二?十来位夫人接过生了,只不过都是平民?女子,没有什?么官夫人。
明宝清心里也有许多念头,她当然知道‘多做可能多错,而不做绝不会错’这条道理?,可难道钟娘子就不知道?
钟娘子紧紧抱着药箱子同明宝清快马一道往岑家?去,到了岑府门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时辰到了,关了大门尚且可以理?解,但角门居然需要拍门才开。
明宝清闻见这股腥臭的风气就知道这些宅院里屎蛆又在兴风作浪,她一句话也没有,一手牵着钟娘子,大力将门一推,门后的小厮被门拍了个四脚朝天。
等小厮翻身起来的时候,明宝清已?经快步往院里去了,但也很快被其他的管事小厮围堵住了路。
明宝清瞧了一圈,盯住其中几个熟面孔格外?看了看,那几人被她一盯就垂了眼,他们从前大多是都是岑老家?主的人。
“原来还认得我。”明宝清慢慢绕起手上的鞭子,挂到腰间的蹀躞上,“如今是跟着哪房了?瞧我,真是多此一问?,你一向喜欢待高枝,二?舅舅是家?主,当然是二?房。”
那管事张口欲言,却见明宝清对他招了招手,他硬着头皮上前,只听得明宝清阴恻恻道:“说起来,我本该谢谢你的。”
管事不可置信,又听明宝清道:“听说,邱嬷嬷的丧事是你办的。可那坟地挑的实在不好,清明前我一定挑个日子替嬷嬷迁坟,你说我要不要顺便捡一捡骨?”
“大娘子有这份心意自然好。”
那管事的还不知死?活地说,即便白骨上有什?么可疑之处的,还能分辨出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摔的不成?
明宝清笑?了起来,打量着那管事的样貌,开口道:“挺像的。”
那管事不解地看着明宝清,只听她又道:“你同你弟弟。”
管事面上那种隐约的得意瞬间荡然无存,被惶惑笼罩。
“他们一家?原本在那间南货铺子里做事吧?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多好?可惜了,你的新主子太贪心,贪心不足蛇吞象,知道吗?”
明宝清将那些包涵奴仆身契的契子都交给李素之后,这一家?子也如马坊的邱有喜一样,都做了官奴。
“你家新主子替你问过他们的去处了吗?”明宝清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笑?容更盛,“没有吗?还是说,找不到?又或者,懒得替你费情面呢?你啊,怎么挑了个如此站不稳的高枝?”
那管事面色发白,浑身都绷紧了,压着声音问:“大娘子知道他们一家在哪吗?”
“你该是知道我的身份吧。”明宝清说这话,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
那管事有些懂了,颤声道:“是,明主事。”
“我不妨告诉你,才见过不久。”
明宝清就是那日在外?城的炭窑里瞧见的,炭窑里烧炭、挖炭、运炭的官奴浑身漆黑,其实根本看不清样貌,只是同炭窑管事在棚里烤火喝茶等着炭火装车的时候,严观发觉有个官奴多看了明宝清两眼,于是提了过来,抹了脸,才发现原来是还是旧人。
同马坊里备受器重的邱有喜相较,实在是同人不同命。
“还有原先外?祖父院里二?厨的小儿子一家?也在官园子里,你不妨,代为转告。”
给脸不要脸,只能威胁,明宝清不喜欢做这种事,不代表她不会。
钟娘子只瞧见明宝清叫他管事过来说了两句话,对方就恭恭敬敬让开了路。
她根本就不懂对方拦个什?么劲,生孩子这事说慢也慢,但第二?胎往往要比第一胎快很多。
明宝清和钟娘子进了岑石信院里时,刚好听见铜盆摔地水花迸溅的响动,昏昏沉沉的天色本来看不清什?么颜色,但那盆热水恰好泼在白雪上,白雪一下就融了,凹成一汪血池。
“舅母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了?”明宝清急急问?。
那个摔了铜盆的婢女挣扎着起来,满脸惧意地道:“稳婆说,胎位不太正,先瞧见的是孩子的额头。”
明宝清不懂这生孩子的事,但钟娘子已?经抖开一条干净腰裙,又挽起了袖子,用热水仔仔细细搓着手,然后就往屋里去了。
猫儿的脱臼已?经让府上的大夫接上了,脸上挂着泪睡在乳母怀里,一看就睡得不安稳。
三舅母与?四舅母也来过了,但一说生孩子,不知道要生多久,又先回去了,猫儿的伤她们也只含含糊糊说是孩子间的打闹,不肯认。
“嬷嬷,你也伤着了。”
明宝清看见那嬷嬷袄裤腿上沁着一点血,掀开来才发现是挺大一个伤口,因为冬日衣料厚,一时间没有发现。
乳母一直看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抹一抹眼泪,道:“我这点伤算什?么,只是扑过去了,还没接着小郎,真是该死?!”
“嬷嬷离得猫儿很远吗?”明宝清不解地问?。
“哪敢呢,就在边上站着。”乳母抽泣着说:“只是我扑过去的时候,二?娘子也扑过去,我叫她挤开了,可她也没接着小郎。”
“岑贞善也在?”明宝清狐疑地问?。
乳母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轻道:“若不是二?娘子忽然来讨咱们小郎的好,今日哪里会这样?”
“嬷嬷这是什?么意思,细细说来。”明宝清忙道。
乳母叹了口气,道:“咱们与?三房、四房虽说不算太亲厚,可面上过得去,几个小郎平日里也是一块玩的,只咱们小郎年纪最小,他们有时候嫌小郎,但也只是孩子间的说法。今日在花园里玩时,二?娘子给了小郎一个结彩穗的蹴鞠,其余几个小郎眼瞧着没有自己的份,哪里肯依,越是争抢推搡
,二?娘子柔柔弱弱的,小郎们一个十一二?岁,两个七八岁了,冲撞起来她一下也拦不住。”
明宝清皱了皱眉,正此时见到岑石信提着灯笼匆匆回来,应该是去过了产室,又来看儿子的。
“把我夫人害成这个样子?居然只是站了站脚就走了?”
岑石信双眼通红,颤着手想?去摸猫儿的脸,又怕手冰弄醒了孩子,只是跌坐到了榻上。
明宝清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舅甥两人苦坐了快两个时辰,产室终于是传来了好消息,姜氏又产下了一个女儿,只眼下她自己气血两虚,钟娘子搭了她的脉开了方子,只是这方子拿去给府上的大夫看过,却被弃之不用,自己另开了一张,要人抓药去。
明宝清和岑石信赶过来时,正见到钟娘子弯腰捡起自己的药方,对那大夫道:“我是稳婆,也是大夫,难道就不行?吗?大夫就不能去接生,稳婆就不能懂医理?吗?”
大夫瞧了她一眼,只说两个字,道:“胡闹!”
岑石信瞧了一眼,往产室去了,问?几个在床边伺候的心腹,钟娘子的本事怎么样?
姜氏的心腹含着一包泪,说:“天神菩萨送她来的,那稳婆连保大保小都问?了,是那位娘子接了手,她还懂施针呢。几针下去,咱们娘子就有力气生了。”
两碗药岑石信都让人给煎好了,端到床前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钟娘子那一碗。
这一夜到天亮的时候,姜氏总算是醒了,钟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就长出了口气,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却一下没站起来。
明宝清快步走过去扶她时正要开口道谢,钟娘子却先谢了她。
“怎么抢我的话?”明宝清失笑?。
钟娘子不答反问?,“是不是觉得很奇妙?竟是我在这里,给你的舅母接生。”
明宝清点了点头,她刚才倚在窗边看着天光云彩变化的时候,心底的确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是看见了命数的转折和前进。
“大娘子,是你改了我的命数,今日,也能说你改了她们的命数。”
“怎么都能归功于我呢?”
钟娘子笑?了起来,努唇示意岑石信遣人送来的丰厚诊金,她的功劳已?经得到了认可。
“谢谢你那天载我回娘家?,谢谢你在车上同我说的那些话,也谢谢你和严中侯替我引荐陆大夫。”
明宝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片刻,道:“你要谢谢你自己,每个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
岑石信派人用马车送了钟娘子回去,明宝清去瞧了瞧姜氏,暂时压下一些事,只叫她好好休息,起身出来时岑石信也跟了出来。
“左仆射不曾见我,”岑石信这话令明宝清心头一凉,他皱了皱眉,道:“只让随从传话,让我好生准备去陪都的事情。但我的来意他既然已?经清楚了,想?来也会尊重逝者。”
第186章 鸢尾
去陪都洛阳做主?考官其实算得上一份美差、肥差, 但偏偏赶在姜氏生产不?顺这事上,令岑石信很焦心,他连夜请了?妻妹来?家中住上些日子?, 可以帮着照看孩子?, 守住宅门, 让姜氏好好休养。
只是岑石信岳家门第不?高, 妻妹嫁的也只是小小八品官,想着若是另几房人想趁着他不?在家中,而兴风作浪, 妻妹未必能挡得住, 便细细交代了?明家在兰陵坊的住址,留好了?外院跑腿传话的仆役,让她有个什么事情, 务必快些去请明宝清来?。
明宝清也得了?岑石信的叮咛, 得了?空就会去看姜氏。
姜氏此番生产颇有些凶险, 钟娘子?次日又跟着陆大夫来?了?一趟, 替她诊脉上药,确保她无虞。
姜氏与姜小郎是同?姓,这上头?也有一层亲, 钟娘子?同?小姜氏坐下来?闲聊一阵, 才发?现两家姜姓竟是隔了?好几房的亲戚,算起来?也不?是很远的关系。
姜小郎这么周全的性子?自然忘不?了?这茬, 从青槐乡上收了?好些坐月子?适合吃的山货补品,干干净净给送来?了?。
自从岑石信离家后, 六房的院门就关得很紧, 仆役出入都走?偏门,小姜氏成日守着她姐姐, 从不?见她出来?,就是三房、四房来?人也不?让进,总说姜氏在歇息。
只有明宝清来?时会开正门,她有时在院里坐很久,有时候来?了?就把猫儿带走?,在外头?玩上一日再给送回?来?。
猫儿在明宝清那交了?孟小果这个好朋友,又认得了?游飞这个兄长,再也没听?他提过要去寻三房、四房几个堂兄弟玩了?,只是又换了?说法,天天想明宝清来?接他玩去。
三房、四房的人也不?是多心要来?探望,只是糊糊面子?而已,既然被拒了?也就不?来?了?。
姜氏与王氏有颇多积怨,二房更?只打?算派了?个婆子?来?走?过场就罢了?,倒是岑贞秀还愿意?一道来?,虽也没见到姜氏,但岑贞秀留下了?礼物?,是她小时候戴过的一些金银首饰。
明宝清这一日来?时,姜氏拿给她瞧,有一串金珠链,两串银脚链。
猫儿的乳母已经与姜氏说了?那日的经过,姜氏心里对?岑贞善犯起了?嘀咕,又听?明宝清缓缓说了?管事在外院拦阻的事情,忍不?住皱眉道:“我便知道她是想我死的!”
众人都劝她别?动气,姜氏闭了?闭眼,道:“那姐妹俩前些时候起了?龃龉,好像有点分道扬镳的意?思,忙倒都是挺忙的,小的往学堂去,大的跟个老人家似得,总去烧香拜佛的,也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要求神佛。”
说着她摇了?摇头?,躺了?下去,道:“罢了?,我也不?琢磨她们了?,先把自己的命保住要紧。元娘啊,他们真?是巴不?得我死了?,连给你六舅舅的续弦人选都挑好了?!”
“什么?”明宝清坐在床边来?,就见姜氏紧紧闭着眼,眼尾滑下一行泪来?。
“王氏有个孀居的外甥女,三房有门路寻貌美的姬妾,你那四房的舅母看着清心寡欲,可你六舅舅同?你四舅舅有一次吃醉了?酒,一道宿在外院,她遣了?个貌美的婢女去照顾他,外院的小厮莫不?是死绝了??若不?是我让人去看,这怕这院里要又要多一副眼耳。从前他安于现状,没什么上进心,这些年我们苦着、熬着,也算凭父亲的余荫熬出了?头?,他们又想来?拿捏他。”
嬷嬷在边上劝着,要姜氏别?哭。
明宝清握著她的手,说:“管他什么牛鬼蛇神的,我只认您。”
姜氏好像就是要明宝清这一句话,她收了?眼泪,道:“等我出了?月子?,再跟她们好好周旋!”
明宝清还有公事要办,兼顾着姜氏这头?的情况,直到过去了?半月,才有功夫同?严观一道去明家祖坟察看情况。
她知道林家的别?院已经在动工了?,明宝清站在山路上,远远可见建别?院的地方?已经砍了?树开了?荒,像是森绿的密林里被抠掉了?一块。
这么多年没来?,原本明宝清以为去往祖坟的道路会被草植搅乱,但道路居然还很清晰,严观甚至在沿路的树干上找到了?斧子?劈砍过的痕迹。
“有人去祖坟扫墓吗?”明宝清想不?到会是谁,“不?会是盗墓贼吧?”
“盗墓贼不?至于把路开得这么干净,他们只要勉强能走?就行了?,可这路,是专门让人细细清出来?的。”严观拍掉手上的泥脏,道:“走?,看看去。”
从前家中有祠堂可以祭祀,有牌位可以供奉,所以在明宝清记忆里,来?祖坟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一次还是岑嫣柔下葬的时候。
明宝清当然记得岑嫣柔的坟墓在哪里,她本来?是要与明侯合葬的,所以棺椁被摆进了?明侯的墓穴里。
那个冰冷而空荡的青石砖的墓穴里现在只睡着岑嫣柔一个人,很清静,也不?错。
明宝清从远处瞧着就觉得哪里不?对?,其他祖辈的坟墓落满了?枯枝败叶和蛛网,但岑嫣柔坟前洁净清爽,有线香供奉的留痕,甚至还有一把鸢尾。
眼下才出了?正月,整座山都还将醒未醒,连个花芽都没有。
可一把鸢尾倚在一只高脚的酒碗里,花瓣柔嫩地蜷着,茎秆微垂着,像是一位略带了?几分倦容的美人。
这鸢尾是紫嫣鸢尾,温泉庄子?上育出来?的那种名贵花种,就这么被人轻易一折,送到坟前,似乎只是冬日里山花未绽时的代替品。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前很喜欢种花养花?”明宝清忽然问严观,“所以才带走?了?庭院里的那些花种。”
严观点了?点头?,明宝清的目光落在墓碑上,轻道:“其实是母亲喜欢花,我只是学着她的
样子?在养花。草植里,她最喜欢文竹,鲜花中,她尤其喜欢鸢尾,她给我手绣的衣裳花纹都是鸢尾居多,所以我也喜欢鸢尾。”
因为林家建别?院的工事是工部在操办,所以明宝清索性也向工部提出要将祖坟迁出那块地的请求,省得还要与林家打?交道。
等虞部司郎中允准的期间,明宝清甚至还请刘保章正吃了?一顿饭,请他为挑选两块墓地,一块用来?安葬明家祖辈人,另一块地最好是在水鸭崖上挑,将作为岑嫣柔、林姨,乃至日后明宝清自己的长眠地。
原本这件事将得到很妥善的解决,无非是用一些银子?罢了?,姜氏曾主?动提起这件事,说岑石信已经提前留下的一封银子?,用来?让明宝清迁坟的。
但明宝清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日将要下值的时候,却被虞部司的主?事叫住。
“不?准?为什么不?准,谁不?准?我,我并不?是要开山砍树啊。”明宝清不?解地连连追问。
“似是林家不?肯。”虞部司主?事为难地说。
明宝清觉得可笑极了?,“难道他林家更?喜欢别?院的地头?上有别?人家的祖坟吗?”
因这事,明宝盈特去拜访了?高芳芝,请她代为说和。
高芳芝也觉诧异,这本不?是什么需要商榷的事情,更?不?知道林家大宅那为什么会拒绝,便答应替明宝盈一问。
明宝清这几日心情不?佳,但脾气她都留在外头?了?,进了?家门照样是笑模样。
今日是明宝清休沐,又逢孟老夫人过寿,孟家摆了?四五桌席面,自然也要请明宝清她们去吃的。
席面也分了?男女亲疏,孟容川在外院招待同?僚友人,内院与孟老夫人同?坐的,便都是女眷小娃了?。
孟家院里设了?小小戏台,还未开席时女眷们就坐在茶座上听?戏。
老苗姨瞧见孟老夫人众星捧月般,只去打?了?声招呼就回?来?了?,只同?蓝盼晓、明宝锦坐在一处。
人活到这个年岁,当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暗自神伤,老苗姨晓得自己与孟老夫人不?同?,但也觉得没什么不?同?,她的孩子?有出息,给她挣回?了?体面,而她的孩子?们,也都各个有出息。
明宝清和明宝盈来?得并不?晚,只是在外院耽搁了?一会,在她们眼里那些不?过是同?僚,寒暄几句罢了?,只在旁人眼里,却是她们两个小娘子?挤在郎君堆里说说笑笑的。
老苗姨耳朵里落了?几句难听?的,转过脸去看那妇人,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那妇人扫了?她一眼,见她衣着虽然干净体面,但也不?是多贵重,便轻嗤了?一声,正要说自己是某某夫人,就见明宝清和明宝盈一并朝老苗姨走?了?过来?,笑道:“阿婆。”
那妇人登时就把家门给咽了?回?去,老苗姨还盯着她看,唇瓣蠕了?几下,看得出是很不?客气的一些字眼,那妇人脸都红了?,只老苗姨顾念着今日是孟老夫人寿辰,到底是没把话喷出来?,仰脸对?自家小娘子?道:“去坐,你们的位置都在主?桌上。”
今日唐家和尚家都遣人给孟老夫人送来?了?寿礼,两家人也各自来?了?几位女眷来?祝贺,场面上交际看着都是好模好样的,明明分作两桌,却手牵了?手去说话。
若非明宝盈知情,怎能想到两家人暗地里几乎都还是针锋相对?的态度,就连旁支都根本不?许通婚的。
不?过明宝盈今日也不?想去想这些事情,她每每同?明宝清坐在一处时,总觉得自己的心境会向明宝锦趋同?,似乎都没什么事情好操心的,只要喝茶吃糕点就行了?,若有人来?交际,她只要跟在明宝清边上笑就行了?。
时不?时的,还有新来?的人入席,明宝盈品着一盏茶,侧耳听?着明宝清与刘保章正的夫人在交谈着一些风水、星相之类的说法,还挺有趣,挺长见识的。
明宝盈见明宝清虽是谈笑自若的,但也晓得她心里定然因迁坟这事而不?快。
正此时,院里忽然响起仆役一句,“岑府二娘子?有请。”
明宝盈一愣,第一反应并不?是去看来?人是否是岑贞善,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孟老夫人手边的那个空座上,她再一抬眼,目光和孟老夫人对?了?一对?。
老夫人含着笑,眼神却缩了?一缩,不?看明宝盈了?,而是望向款款而来?的岑贞善。
“呵。”还未等明宝盈心头?冒出什么揣测、感受,只听?得身侧响起一声冷笑。
这笑声像一计响锣,敲得四下都安静了?。因为通常没有人会冷笑地这么高声,这么不?加掩饰。
明宝盈侧身看去,就见明宝清正看着岑贞善,嘴角翘着,脸上虽然在笑,却一点笑影子?都没有,眼睛冷冷的。
“贞善怎么来?了??”明宝清像是很好奇的样子?,但这问题的答案她似乎又了?然于胸,所以根本不?等岑贞善回?答,径直看向孟老夫人,也是那样笑着,问:“老夫人知道她是我舅家二房的表妹吗?”
第187章 梅菜煎糕
孟老夫人哪里会不知道呢, 她和老苗姨那样要好,老苗姨常挂在最嘴边的就是几个孩子所受的委屈,她当然知道明宝清的外祖家是岑家, 她也?知道除了岑家六房之外, 其余几房人在明宝清她们最艰难的时候, 连一个子都没?有给过。
可孟老夫人觉得?, 那些都是长辈的决定,与岑贞善这个小?女娘约莫是没?关系的吧?
但当明宝清问她知不知道岑贞善是他舅家二房的表妹时,孟老夫人也?清楚明宝清已经非常生?气了, 如果她答是, 那就意味着孟老夫根本不顾及她们与她在青槐乡上相?互扶持那些年的情分?,甚至要因为?岑贞善而断送掉。
可她不能答不是,因为?她的确已经知道岑贞善是谁了。
虽说一开始孟老夫人是不知道的, 她的马车坏了, 岑贞善只是好心好意送她回?来而已。哪里想得?到两人会这样有缘分?, 岑贞善年纪轻轻的, 对佛祖真言也?颇为?敬仰,她觉得?这个小?女娘很好,处处投她的脾气, 给她一种从前明宝盈伴在她身边时的熨帖感。
其实孟老夫人何尝不知道明宝盈的好, 不算家人,孟老夫人几乎是除了孟容川之外最清楚明宝盈好处的人, 只是这份好不能总是留在她身边,留在孟容川身边。
岑贞善是个不错的代替, 所以孟老夫人即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也?不忍推开她了,乃至于还在心里想着明宝盈与岑贞善毕竟都是明宝清的妹妹, 隔了一层而已,也?许孟容川愿意退而求其次呢?
“我先前马车坏了,是她送我回?来的,你们姐妹都是一样热心肠。”
孟老夫人笑呵呵想把这件事揭过去,又去看明宝盈,想着她能劝得?住明宝清,可明宝盈一听她的话,只侧眸看向明宝清,神色担忧。
孟老夫人忽然发觉明宝盈离她好远,隔了好几个人,可她给岑贞善的留的位置却?就在边上。
“马车又坏了?也?是车轱辘里断了一根辐条吗?”明宝清貌似关切地问,笑容一下收了回?去,神情不掩讽刺。
孟老夫人听不明白这个‘又’和‘也?’,怔愣之际岑贞善已经走到近旁了。
“马车失修,总是这些毛病的。”岑贞善笑着走到孟老夫人身边去,孟老夫人牵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好孩子,同?你姐妹一处坐吧。”
岑贞善刚微屈的膝盖一下绷直了,她抬眸看向明宝盈身边的空位置,心道,‘怎么她明宝清甩个脸子,就连孟老夫人也?忌惮?’
“诶,我那老姐姐真是看戏看入迷了,快,快请她过来。”孟老夫人又转首对小?草说。
原本打一进门起,明宝盈就觉得?小?草的表情怪怪的,笑也?笑不动,像是哪里不舒服,听了孟老夫人这话,她整张脸都活泛了,脚步轻快,笑容甜美地去请老苗姨来坐了。
老苗姨的表情是有点懵的,她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这主桌上,但既然是被请过来了,也?没?蠢
到要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问为?什么。
可这是因为?老苗姨还没?见过岑贞善呢,只被明宝清‘引荐’了一句,那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上了。
两位老人家相?处了那么久,是有默契的,孟老夫人与老苗姨对视了一眼,几乎就听见老苗姨在她耳边嚷嚷。
‘你老糊涂了你?你成的什么心呐?能处就处,不能处一拍两散!谁稀得?你!’
孟老夫人也?觉得?蛮委屈的,自己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就势而为?罢了,又不是她刻意找来的岑贞善。
明宝盈心里应该是不舒服的,但她又没?那么不舒服,她还挺忙的,既要留意明宝清的情绪,还要堵老苗姨的话,免得?她心直口快,令孟老夫人太下不来台了。
明宝盈隐隐感觉得?出,明宝清眼下就连岑贞善的呼吸声都感到厌恶,不全?是因为?看见她费了那么多心机来讨好孟老夫人,还有岑家宅院里的那些事,这都让明宝清觉得?岑贞善这个表妹烂透了。
这样的人,居然与她母亲出自一家。
明宝盈知道岑贞善时不时在打量自己,她刻意的谈笑声里有一种非常可笑的得?意,明宝盈知道她在得?意什么,但又实在不理解她在得?意些什么。
孟容川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差了些年岁,但这个年纪坐在郎中的位置上已经很难得?了,且他毕竟未娶,又不是续弦,再看孟家人口简单,不似岑家那样好几房人,成日你来我去,一点清净日子都没?有。
不过,这适龄郎君难道除了陈的就是姓孟的?
岑贞善之所以瞧上了孟家,大抵是被明宝盈那一巴掌打出来的,明宝盈和孟容川的关系并非秘密,岑贞善能打听到也?不奇怪,在给自己找一门好婚事的同时也?能抢了明宝盈的心头好,这多妙啊,真是想一想就痛快。
明宝盈毕竟与岑家隔了一层,更何况岑贞善是二房的人,又隔了一层。她知道明宝清很生?岑贞善的气,但明宝盈打从心眼里只觉得可笑,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而岑贞善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大大报复了明宝盈。
“姐姐吃鱼。”明宝盈的筷子尖滑过鱼脊上那一条细嫩无刺的肉,在汤汁里蘸了蘸,夹到明宝清的勺里。
“这鱼的滋味是好。”岑贞善也?道,“三姐姐倒是个会吃的。”
明宝盈细细吃着一根腌笋,抬眸看着岑贞善笑,纤长的眼睛都笑弯了,唇角翘着,像一只顺毛却?黑心眼的小?狐狸。
她的笑容和明宝清的冷面格外成对比,岑贞善心里的痛快登时就打了个折扣。
“三妹素来眼光准,她吃什么你也?跟着拣什么,总是错不了的。”
若搁在从前,明宝清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宅院里来往切忌撕破脸,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现在可不是这样了。
岑贞善今日既来了,就有了万全?的准备,腹稿她都打了好几篇,便含着一点泪觑了孟老夫人一眼,拿了筷子挽了袖子准备给明宝清夹菜。
可这时,孟小?果忽然倚到明宝盈身边,往桌上张望着,道:“三娘子,梅菜煎糕你吃了吗?下一道菜你可喜欢了,是炒二冬!再下一道你也?喜欢,是五福酱丁!””
明宝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他盯着桌上几块梅菜煎糕不大满意的样子,笑问:“怎么?小?孩桌上梅菜煎糕抢完了?没?吃够?”
孟小?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飞飞阿兄今天在学堂有事,我答应了给他留的,可是太好吃了,都吃完了。”
孟老夫人笑道:“煎糕热着好吃,等他回?来让灶上做了叫他吃个酥软的。”
“梅菜灶上还有吗?”孟小?果不放心地问。
“有。”小?草点了点头。
岑贞善知道孟小?果是孟容川的养子,便也?温柔笑道:“煎糕而已,想吃什么时候都有呢。”
煎糕寻常,但梅菜是公主府前些时候给明宝锦的,说是宫里的东西,滋味格外不同?。
因为?孟老夫人的生?辰在初春,鲜灵的食材要什么没?什么,所以明宝锦才拿了来,也?是这样所以孟小?果格外记挂着给游飞留一份。
孟小?果并不想解释,只岑贞善同?他说话了,他才看了她一眼。
他跟在孟老夫人身边,笼统见过岑贞善两次,隐约听见过一些东西,但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只是今日又见到她,小?家伙突地愣住了,脑子里似有马儿在狂奔飞驰。
明宝盈见孟小?果完全?呆掉了,伸手?戳了戳他腮帮子,孟小?果回?过神看向明宝盈,眼神竟有点心虚。
“怎么了?”明宝盈觉得?很有趣,小?小?年纪,懂得?还不少。
孟小?果想了想,问她:“耶耶晚上是不是没?功夫盯着我写功课了?”
明宝盈失笑,故意沉吟了一会,轻道:“我觉得?他也?有可能,更严厉地盯着你写功课了。”
孟小?果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往外院去了。
这对话好像只有他们两人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岑贞善其实也?听懂了。
岑贞善看着明宝盈,想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情绪,哪怕是得?意洋洋,哪怕是快活神气,这都算她与自己斗了个来回?。
但明宝盈压根没?看她,只顾着给明宝清夹菜,反是明宝清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嫌恶到了极点,根本不加掩饰。
岑贞善同?孟老夫人又攀谈了几句,老夫人也?很体贴地劝她吃喝,吩咐小?草给她布菜。
只这样,明宝盈依旧不见什么颓色愠色,还是慢条斯理地吃菜,时不时同?明宝清、刘保章正的夫人说笑几句。
桌上也?有人刺探她们几个关系的,明宝清和明宝盈你一句我一句都圆得?很好,但话里话外只提六房的舅舅去了洛阳,六房的舅母儿女双全?了,其他几房半个字都不提。
那些人的目光又瞥着岑贞善,她忙也?凑几句,适时流露出些可怜样,以彰显明宝清和明宝盈是多么不近人情,欺负她一个良善柔弱,替来给老人家祝寿的小?娘子。
明宝清、明宝盈瞧着她演出这一副委曲求全?的娇样来,只是一个冷笑一个微笑,并不介意让人觉得?强势。
好不容易吃到席散,孟老夫人请诸人去吃茶看戏,岑贞善眼盯着明宝盈被孟小?果牵出了门去,果不其然也?有好事之人笑着说:“你家这小?郎与明三娘子倒是亲昵。”
“都是从前在乡上就处在一块的情意,”孟老夫人说了这句话,就觉自己的心就像一团在暖水里渐渐泛开的皱帕子,“我们两家可不止在兰陵坊是邻居。”
孟老夫人心底自然还是想孟容川能够娶妻生?子的,庭有梧桐树,引得?凤凰落,梧桐树她种好了,凤凰也?来了,只是凤凰不愿落。
看见老苗姨别过脸去,孟老夫人也?意识到今日的做法很不恰当,她只想到明宝盈可能会不舒服,反而忽略了老苗姨和明宝清,她知道自己伤了她们。
同?时,孟老夫人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岑贞善,看得?出她的局促与尴尬,所以见明宝盈同?孟小?果走了,对于岑贞善的示好就格外给面子,便有敏锐的妇人觉出这里头的门道了,笑着打趣岑贞善。
岑贞善羞得?往孟老夫人身边躲,嘴上只说和老夫人投缘而已。
明宝清瞧着她这副样子,忽问:“你阿娘知道你今日来孟家祝寿吗?”
“阿娘知道的,”岑贞善笑道:“礼物是阿娘替我选的呢。”
明宝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大姐姐,怎么了?”岑贞善柔声反问。
“等下我送你回?去,顺便给舅母请安。”明宝清说得?自然,透着一股诡异的亲热。
“我,坐了马车来的。”岑贞善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明宝清笑了一笑,伸手?拿明宝锦手?心里的几颗蜕皮花生?吃。
至各家离去时,岑贞善的马车坏了。
明宝清骑着马踱了过来,学着岑贞善先头的话说:“马车失修,总是这些毛病的。”
岑贞善装了一天了,实在有些绷不住,咬牙道:“大姐姐,你……
“上马,我送你回?去。”明宝清睨着了她一眼。
“阿姐,孟家有多余的马车。”说这话的人竟是明宝盈,她牵着明宝锦站在一旁,看意思并不想明宝清送岑贞善回?去。
“你上不上马?”明宝清只是又问了一句,口吻非常冷硬,像是最后的通牒。
岑贞善心里有口气要赌,搭着明宝清伸下来的手?还真上了马。
“别以为?我不会骑马!”
明宝清听到她这话,真正是笑了一声,鞭子一挥而下,马蹄疾驰,只听见岑贞善来不及咽下的一声惊呼。
第188章 情意
岑贞善下马的时候, 觉得自己已经要碎成一段段的了,她?软得站不住脚,明宝清扶了她?一把, 几乎是把她?直接架了起来?, 像是挟持着人?质,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岑家的正院。
外院各房的人?知道有热闹看, 纷纷都往正院去。
姜氏才出了月子,听见明宝清扯着岑贞善往正院杀过去,有些担心她?, 就仔仔细细裹暖了自己, 由婢女婆子扶着也往正院去了。
“没茶?”明宝清看了眼手边空空如也的茶几,又看向王氏,“怎么说我?也是特特送表妹回来?的, 一口水也不给喝?”
岑贞秀在门外觑了一眼, 仆役站着不动?, 就自己往水房去了。
王氏见岑贞善面色难看, 又哭哭啼啼的,还以为明宝清如何欺负了她?,一个劲问她?有什?么伤。
岑贞善只摇头, 在王氏的叫骂声中, 明宝清忽然问了一句,“你喜欢孟郎中吗?”
岑贞善拈着帕子愣住了, 不知该怎么回答。王氏又骂明宝清不知羞,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挂在最?边上。
“我?不知羞?”明宝清怒极反笑, “王氏, 就你这样的人?做当家主母?教养子女?品性恶毒如斯!既含糊了邱嬷嬷的性命,丧事也该体?体?面面, 弄得这样寥寥草草,你只当她?的子侄都是奴仆,都是下等?人?,所?以不屑一顾?我?不妨告诉你,邱有福在宇文侍郎的庄子上很受重用,做了管事,时不时还去官坊漆行里教徒弟,你上次重开漆行同六舅舅那间打?擂台,可连自己为什?么赔个底掉都不清楚吧?邱有喜在马坊里立了功,如今到北衙军中调理战马去了,他们是奴仆不假,也劳心劳力为自己挣得了体?面,即便碍于身份治不了你的罪,叫你吃点苦头也不算难事!”
王氏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听到邱有福两?兄弟的名字,想?到自己那间漆行赔掉的银子,她?心痛得简直要呕血,抬手甚至想?打?明宝清的巴掌,只被她?一马鞭打?在了原地。
“恶毒配上聪明也就罢了,偏你还如此如此愚蠢,简直不知所?谓,孰轻孰重掂量不出,脑子里全是蛆!耍心计又浮于表面,粗陋疏浅,还比不过妾养的庶子知道怎么摆弄进退!你这糊涂虫!你这样教女儿?!你自己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就罢了,还教女儿这样去活!?”
明宝清一掌拍到茶几上去,却见岑贞秀战战兢兢上前来?,搁下一碗清茶。
“岑贞善,我?再问你,你喜欢孟郎中吗?”
岑贞秀闻言瞪大了眼看岑贞善,简直不敢想?象岑贞善做了什?么。
“孟郎中?兰陵坊的那位郎中?你之前不是还在笑明三姐姐她?没眼光,喜欢个大她?足足九岁的吗?你也不比明三姐姐大几岁啊!阿姐,你在想?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岑贞善被岑贞秀一番质问,涨得面孔通红,王氏更在边上斥骂不休,骂得岑贞秀扑在茶几上大哭起来?,岑贞善觉得头很痛,她?捂着耳朵摇着头,猛地叫道:“别吵了!”
这一声响过后堂中寂静,只剩下岑贞秀止不住的啜泣声。
明宝清开口道:“你想?报复我?和三娘为什?么不将自己的日子过精彩些,我?们既然这样讨厌你,见你过得好,一定不高兴,一定很嫉恨。为什?么非要费功夫抢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甚至根本不了解的人??想?清楚,人?这一辈子很短,有些决定下了,很难转弯。”
岑贞善睁着一双红滴滴的眼儿,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听她?愤愤道:“你们才不会不嫉恨,你们根本就不将我?放在眼里!”
明宝清发笑,道:“这倒是,我?们有我?们的日子,没那么些功夫留意你。”
此时,院中已经热闹起来?了,明宝清看着那些急不可耐就要涌过来?看笑话的人?,觉得他们一个个的,也都像个笑话。
“你在这家里姐姐妹妹几房人?争了小半辈子,嫌烦了?想?嫁人?躲个清净?可我?看你不是是乐在其中吗?挑唆几个孩子打?闹,成心惊六舅母的胎?觉得自己做得无?声无?息,很高明?岑贞善,你没那么聪明,别耍这套坏心眼。”
“你别往我?身上泼脏水!”岑贞善别过眼去,嘴唇抿得很紧,显然听不进去。
“我?言尽于此,宅院里的手段我?不喜欢耍了,但若再犯到我?跟前来?,我?一定狠狠抽你一顿,不信就试一试。”
明宝清谈不上多失望,今日这番话是她?最?后费的唇舌,她?垂眸看向手边的茶,端起茶盏掀开盖子,看着泪眼模糊的岑贞秀问:“你泡的茶?”
岑贞秀点了点头。
“下毒了吗?”明宝清又问。
岑贞秀拼命摇头,看见她?笑着喝了一口,才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
这口茶喝完,明宝清起身就要走了。
岑贞秀呆呆看着她迎上那一群婶娘堂姐妹,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劲来?,她?猛地跑了过去,冲明宝清喊道:“大姐姐。”
明宝清站住脚,那些婶娘堂姐妹也都赶紧盯着她们看,以为会有什?么争执,但岑贞秀只是仰起脸问:“我?,我?听袁先生说你们工部的匠房缺人手,我?,我?虽然没有过童试,但,但我?……
“你想?进匠房?”明宝清问。
岑贞秀用力点头,明宝清朝那屋里看了一眼,岑贞秀忽然挡住她?的视线,掷地有声地说:“别看她?,看我?!”
明宝清很惊讶地看向她?,任凭王氏在上头叫骂些什?么。
“乡试还是要去考的,你年纪还小,今年不行就明年,先在学堂里用功,你若真是下足了苦功夫,即便在读书?上欠一些,我?还是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岑贞秀定然觉得虚飘飘的,但明宝清这样说,几乎就留了一个位置给她?。
“好,好,多谢。”岑贞秀只觉心潮澎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我?,我?送大姐姐出去。”
当心里添了一桩子想?做的事情后,岑贞秀发现周遭其他的眼光和议论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王氏想?要呵住岑贞秀,但又不想?妯娌看笑话,只叫喊道:“明宝清,往后我?岑家与你再没有一分?干系!”
这话被赶过来?的姜氏听了个正着,她?急得快走几步,一把揽住明宝清折回去。
“你也能?替岑家说这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拿人?家嫡亲外祖母的嫁妆补自己的亏空!今日有个脸叫出这句话来?!?你这下贱胚子,烂心眼子!”
明宝清只怕姜氏刚出月子就动?怒不好,忙道:“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六舅母别恼,您自己的身子要紧。我?也不稀得她?这种人?,挨上也嫌臭!”
姜氏紧紧抓着明宝清的腕子,轻轻点了点头,
看向院中众人?,“这是我?家姐姐的嫡亲女儿,老先君捧在掌心里看大的宝贝,往后就一个舅舅,一个舅母,落得清净!”
三房、四房几个舅母张口欲言,只姜氏还在气头,根本没给她?们说话的机会。
“王氏养的好女儿,满肚子坏水咣当响,能?唆摆着几个小郎闹起来?,害得我?儿子平白吃了这么大一个苦头。哼,没奈何一家子小娘子都姓岑,出了门去人?家也分?不清谁是谁,到时候这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自要六郎分?家!分?家!分?家!你们就跟着这位好主母、好家主在一窝脏水里扑腾吧!”
姜氏添了女儿,自然比从前更多了些考量,她?清楚岑石堂离京这一遭是贬,再想?回来?难如登天?,而岑家这一辈的小郎里至今没有一个得了功名的,后继无?人?。
岑石信如今虽然上进了,但他资质已定,去陪都的肥差算是人?家还给岑老家主的最?后一份人?情债,余下难有功绩,靠着熬年限升官罢了,如此倒也能?得来?些前程,余荫还够给自己孩儿铺路,但若是再扯着这些人?,只怕很难说了。
今日王氏这番话是为了自己痛快,姜氏虽是一副愤慨不已的模样,殊不知正中她?下怀,便是三房四房几个妯娌来?劝她?,也被她?甩开,拉着明宝清走了。
宅院里的手段明宝清不喜欢了,但姜氏却是练出来?了,她?势必要与这些心怀不轨的亲戚切割干净,但在此之前,她?需要清一清账,尤其是岑贞善这一笔差点要了她?性命的账。
明宝清陪着姜氏略坐了坐,确认她?的身子没因动?怒而有什?么损伤,这才告辞回家。
文无?尽这日在学堂有事忙碌,游飞在书?院里补课,两?人?都没有去吃孟家的席面,回到家里却见孟容川与老苗姨一道在厅堂里,老苗姨侧着身子坐着,姿态不满又回避。
蓝盼晓在边上陪着,听见他们回来?的响动?,起身迎出来?。
“今日老夫人?过寿,孟兄怎么在这?”文无?尽问:“老苗姨怎么了?像是不高兴。”
“是不高兴呢,也不知孟郎中能?不哄得好,晚些时候我?同你细说,你先去孟家给孟老夫人?道个好,到底是过寿。”蓝盼晓说。
文无?尽和游飞往孟家去时,又见到明宝盈同孟老夫人?在暖帘后头坐着,游飞瞧那帘后伏在桌上的身影,觉得似曾相识,玩笑道:“三姐姐,又在替老夫人?写信?”
“礼单被茶水打?湿了,我?誊写呢。”明宝盈笑着说。
她?的目光从游飞身上移回来?又落到礼单上,她?没抬头,但她?知道孟老夫人?在看自己。
彼此的顾忌、考量乃至抉择其实都很清楚明白,孟老夫人?知道自己拿孟容川没有办法,拿明宝盈也没有办法,孩子太出挑了,就不是父母所?能?掌控的了,又或者说,被父母牢牢拿捏的孩子,恐也不会有多么出挑。
孟老夫人?一听文无?尽和游飞是刚忙完回来?的,忙让灶上装了些好菜尤其是梅菜煎糕,就叫他们回去歇着了。
这室里又只有她?们两?人?了,孟老夫人?静静瞧了明宝盈一会,看着她?执笔时那种气定神闲的韵味,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可是这样没名没分?的,与他同进同出,难道不委屈了你?”
明宝盈看向孟老夫人?,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每一句都不妥当。
她?的学识、经历、环境造就了她?的想?法,而孟老夫人?也一样,她?目不识丁,她?守寡至今又与儿子十年不得见。
明宝盈若是把自己的想?法倾泻而出,再怎么斟酌了言辞,委婉道出,其实对于孟老夫人?而言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蔑视。
“我?,贪心。”明宝盈把原因归于自己,很坦白地说:“老夫人?的儿子很好,我?很喜欢,但是成亲生子,料理家事,又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这话,孟老夫人?翻来?覆去在心里想?了好一会,她?有点懂,但又不是完全懂。
最?终,孟老夫人?只问:“岑二娘子好不好?”
“不好。”明宝盈斩钉截铁地说。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老夫人?,若是孟郎中另有了成亲的意思,等?那时候,您心中有什?么人?选,尽管拿来?问我?,我?书?苑的同窗多,官僚里的同僚也多,我?总可以替您仔仔细细打?听她?的品性,您可以信我?的。”
“我?当然是信你的,只是,”孟老夫人?被明宝盈这番话说得又羞愧又酸涩,道:“只是你这样说,心里真的有他吗?”
“有。”明宝盈认真道:“但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人?与人?之间的情意都很宝贵。老夫人?,今日的事不管怎么说,被伤得最?厉害的难道不是您与我?们之间的情意吗?这情意难道就不打?紧吗?”
是啊,明宝盈与孟容川的关系是后来?的,孟老夫人?同明家小娘子们,同老苗姨,同文无?尽、蓝盼晓,同小青鸟的情意难道不是先于此的吗?
第189章 再会
开春, 山上的雪渐渐融了,这条山路要比明宝清上一次来?时热闹很多,耳边都是‘哗啦哗啦’的欢快溪流声。
明宝清的心情原本是不错的, 但她在半道上被几个仆役给拦下了, 因为?那一片都成?了左仆射的私家庄园,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明宝盈曾请高芳芝代为?询问?此事, 但也没有?下文。
明宝清没有?为?难下人,也没有?多争执,只想着要去林府一趟, 不管怎么样, 岑嫣柔的棺椁她不可能留在林家的地底下。
她回到家中时,一进门就见?游飞和明宝锦带着猫儿在玩弹棋,猫儿是跟着自己的乳母以及姜氏的乳母嬷嬷一起来?的, 姜氏留在家里照顾女儿。
这家里没有?仆役, 乳母嬷嬷来?了也做客人一样招待, 老苗姨与她闲话家常, 倒是把岑家这几天的新鲜事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嫁去代州?这,这婚事也来?得太?快了?谁给她做的媒?”明宝清张口?吃了老苗姨喂到她嘴边的炸花片,听了嬷嬷一句岑贞善要嫁去代州,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说是二郎君亲自看下的人选, 其实么,”嬷嬷卖了个关子, 小声道:“是他身边那个妾室给寻摸的。”
“什么?”明宝清嘴里嚼得都是脆响,也更狐疑, “那人家好?吗?”
嬷嬷道:“怎么能好??二夫人与那妾斗了这么些年, 她两个女儿留在京城,人家一男一女全跟着郎主去了代州, 二夫人一个都捏不住,人家这样的本事,能叫二娘子嫁得好?人家?”
“王氏被瞒得这样好??竟然肯让岑贞善嫁过去?”明宝清问?。
老苗姨也倾着身子,专心致志听着。
“都要过定了。”嬷嬷含蓄地饮了一口?茶,轻道:“这事,其实咱们夫人打月子里就知道了,两边使力,二夫人其实也起过疑心的,一边想着骑驴找马,想瞧瞧孟郎中这边有?无可能,但孟老夫人好?像是不接茬了,二娘子又在院里哭骂,王氏心里一烦,就应了代州的婚事,如今正腾换铺面、田地要做陪嫁!还要咱们等六郎主从?陪都回来?后,给二娘子送嫁做体面。”
“这还真是张得开嘴,六舅母答应了?”明宝清有?些想不懂,“考官的差事四?月初才了结,公?主和嘉荣郡主届时会去洛阳张榜,接受上榜的学子觐见?,舅舅少不得也要陪同左右,哪里有?这个功夫替她送嫁?”
嬷嬷捧着茶盏转了转,没有?开口?。
这时候,小草快步走?进院里来?,笑道:“阿婆,我们老夫人请您吃酒去,郎主买了金玉阁的樱桃肉回来?,叫小郎接着念上次的《恩仇录》呢。”
“《恩仇录》那故事大起大伏的,你?俩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明宝清至今没再去过孟家,见?到孟容川也是淡淡的,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不喜老苗姨她们去的意思。
老苗姨哼了一声,说:
“最受不了就是小果一念到仇人来?了,不是喝水就是撒尿的!”
嬷嬷都听笑了,瞧见?老苗姨被小草扶着走?了,又轻声道:“这自然有?条件,六郎主要老家主留下的一些东西,王氏给了他才会去送嫁,而且六郎主去了代州,顺便也将与那妾室说定的好?处拿到手?。且是要二娘子她自己去洛阳,六郎主直接从?洛阳将她送去代州,省却路上一番折腾。”
姜氏与岑石堂的妾室看起来?没有?干系,但两人其实有?过多次来?往,最早是姜氏不忍心,曾庇护她女儿一次,中间零零碎碎,两人有?过几次互助,再一次是借明宝清的势要拿回来?那些产业时,这个妾室也曾出力,而这次她能安然无恙地带着一儿一女跟着郎主去了代州,姜氏也帮她了。
这两人是有?来?有?回的,可姜氏却能在岑贞善的婚事中再得‘好?处’,那就意味着那妾室能得到的好?处更多,岑贞善这一回是叫她们彻彻底底给卖了。
明宝清不知该作何感想,脑海里只浮现出那夜泼在雪地上的那一盆血水,并不想去评价姜氏的做法?,只是有?些感慨,道:“其实岑贞善自己给自己找的人家,倒还都不错呢。”
嬷嬷笑了笑,道:“我们夫人说她比她母亲精明些,挑的都是好?货,可却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拼命使劲想嫁的两位小郎,喜欢的不都是上过书苑,甚至考取了功名,得了官身的小女娘嘛?头一个栽了跟头,她还看不明白,非要到三娘子跟前也寻一回不痛快。”
“还真是。”明宝清也觉得可笑,“她若是能早些看明白,别那么强求或者改了脾性去读些书也好?。”
“心性若能轻易改,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蠢人?”嬷嬷忽然想起什么,轻道:“大娘子出嫁那日,有?备花冠吗?”
“定亲后就在首饰铺子里打头饰了,不过花冠造价太?贵,就免了。”明宝清说。
“花轿也是没有的吧?”嬷嬷又问?。
“是,我骑马。”明宝清说。
嬷嬷点了点头,皱着眉说:“二夫人去打听了大娘子备婚的这些物?什,本都打算压你?一头,占你?的喜气,只是您没循常理,她不好?行那些邪术,就拿了您的八字起了卦,特特挑了四?月廿二这一日送嫁出城,比您的婚期早三天,说是可以占你一头。”
“荒谬。”明宝清觉得可笑极了。
“大娘子不信是最好?的,但我们夫人也请大师替您解过了,别担心啊,请的是国寺的高僧呢,邪不压正。”嬷嬷宽慰道,又说:“还有?,夫人叫我同您讲,二房那个小的被她母亲关起来?了,她知道你?应了那个小的,不过么,还是本性难移这句话,就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那小的能磨出一副什么心性来?,你?只当不知道,别贸贸然伸手?助她。”
明宝清知道姜氏好?意,只点点头。
她这厢也烦闷,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别人,这一日料理了手?上的差事,就一人往林宅去了。
严观自开春以来?就很忙,明宝锦都问?了好?几回了,明明她自己也很忙,原本依附在成?衣铺的点心渐渐有?了专门为?此登门的食客,明宝清前些日子还抽空给她刻了一块小小的店招,上头只有?四?个字‘绿芽小馆’。
这名字是明宝锦取的,明宝清刻好?时就搁在桌上了,老苗姨进来?给她送甜汤,望着这块小店出了很久的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明宝清这几日回家的时候,明宝锦总会瞧瞧她身后有?没有?人,夜里要关院门了,她和游飞都会再探个脑袋确认一下严观是真的不来?了。
文无尽曾打趣说:“严中侯对于小妹来?说,如兄如父。”
明宝清那时只笑,但细想一想,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明明是文无尽在家中的时间更多,家中琐事也操心更多,但严观身上的气质好?像更加贴合明宝锦对于父亲这个角色的想象,威严但温柔,强大但怜弱。
严观对于这个家而言,纽带的确是在明宝清身上的,但他与其他人渐渐也有?了联结,尤其是老苗姨和明宝锦,他可以是老苗姨的儿子,也可以是明宝锦的父亲,很多时候严观也不自觉这样做了,似乎不仅仅是老苗姨和明宝锦需要他,他也需要她们。
初春的风还是冷的,明宝清被林府的门房请到了偏厅里暂坐,左仆射位同宰相,这正正经经是宰相门前七品官,明宝清做好?被摆架子的准备了,但她喝了一口?搁到手?边的茶水,晾得正好?。
林家几个小郎都相继回来?了,但她要等的人却还没有?消息。
明宝清不至于以为?这是下马威,左仆射位高权重,自然也是诸事繁杂,劳累颇多的。
又过了会子,暮色愈发浓重,仆役走?了过来?,道:“明主事,我们郎主今日不会回来?了,您也请快归家吧。”
明宝清今日算是白等一场,骑上马时见?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她让马儿停了停,想看看会不会是林期诚又回来?了。
但下马车的人不是林期诚,而是林千衡。
明宝清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虽然两人的官署相距不远,但林千衡是萧世颖所提拔的近臣,很多时候都要跟着林期诚进宫中面议政事,在官署的时间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在林家大宅的外院书院里办公?的。
林千衡看起来?稳重了很多,只有?眼底翻卷着几道无声的波澜。
“是为?祖坟的事来?找六叔的吗?”林千衡主动开口?,为?得就是能让明宝清主动朝他走?过来?。
果然,她用皮靴轻轻碰了下马腹,就乘着月光靠近了他。
相比起坐在马车里,明宝清好?像更适合骑在马上,行在风中。
风先拂过她的发,再扑到他面上,那熟悉的香气浅淡得彷佛只是林千衡的幻觉。
林千衡多想明宝清能近一些,再近一些,但她停在了半丈开外处,道:“你?也知道了?”
林千衡从?恍惚中艰难回过神?来?,道:“六叔已经让人另选墓地安葬,应该是在西黄山上,他素来?是忙碌的,恐是觉得这事简单,没必要商量来?商量去的,径直就办了。”
“可我想要阿娘的棺椁,我,”明宝清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能非常直接地说:“反正要迁坟,我想阿娘能葬在我家的墓园里。”
林千衡愣了愣,忽然笑了,道:“我同六叔提一提。”
明宝清犹豫了一下,说:“倒也不必,你?方才说左仆射觉得这种事不过是小事,你?若代我去说,他到时候又会觉得你?心思散漫,不在正事上了。”
不管这句话因为?不想欠人情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明宝清还是很懂林千衡,她依旧理解他背负着的担子,即便他们分开了这么些年。
林千衡心里舒服了那么一点点,毕竟月光也曾落在他身上,那些回忆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六叔这几日都会住在光宅坊的林宅。”林千衡说:“宫中似乎常召他议事。”
光宅坊这种地方靠近大明宫的官宅大多是朝廷所有?,赐给诸位重臣近臣的。
“多谢。”明宝清轻轻拽了下缰绳,月光刚转了蹄子要走?,只听林千衡唤道:“元娘。”
明宝清侧首看他,林千衡想问?她会不会穿得太?单薄,这样骑马冷不冷?想问?她婚期真是在四?月里吗?想问?她为?何会选严观这样的人。
他有?好?多好?多想问?她的问?题,但最终,他只是很莫名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明宝清显得很认真,也很困惑,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如果不是林期诚的阻止,如果林千衡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那么不论说多少个对不起,明宝清恐怕都不会再这样对他笑了。
“那,再会。”明宝清对他说。
林千衡不忍对她说道别的话,但‘再会’就很好?,他轻轻点头,也说:“再会。”
第190章 春夜微雨
林期诚在光宅坊的门口看见明宝清的时候, 眼神显然是惊讶的,
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早就习得了七情不上面的本事, 所?以也只是目光之中有所?流露。
明宝清瞧见林期诚的那一刻就觉得不太妙, 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疲倦, 人在累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的, 也不会有什么心情同她交谈。
明宝清上前行礼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会被林期诚赶走的准备,但林期诚只是看了看她,然后说:“进?来吧。”
光宅坊这间府邸仅有林期诚一人住着, 平时大约也会在这里议事, 所?以有个很大的外书房和厅堂,院中布景一应都很简素,廊下的灯笼泛着昏黄的灯光, 把这院子照得非常柔软。
明宝清跟着林期诚进?了厅堂里的一小?间单独隔出来的小?厅, 应该是平日?官员议事时录笔做记录时的所?在。
这里只有一张矮榻和一张案几, 林期诚坐了下去, 示意明宝清也坐。
明宝清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了。
不论?从?年岁、官位、辈分来看,明宝清都不是能与林期诚平起平坐的, 但林期诚示意他对面的位置, “坐吧。”
七八盏灯笼点在这屋里,把这小?小?的房间照得很明亮。
明宝清还没?开口, 仆妇先进?来了,两碗热乎乎的乳汤代替了茶水被端上了案几, 透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湘莲奶露?”明宝清有些惊讶地说。
“嗯, 这种吃食外头不卖,很久没?吃了吧?”林期诚很平静地说, 然后就拿起舀了一勺吃了起来。
当下的情况有些叫明宝清琢磨不透,原来左仆射是个这么随和的性?子吗?但以她听过?的一些只字片语来说,林期诚的作风应该是很冷硬的那种,早年间在地方上,林家的姻亲都被他办了好几个。
“先吃。”林期诚道:“吃完再说,甜奶冷了带腥。”
这话真就像老苗姨平时会说的,明宝清下了值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什么也没?吃,的确饿了,就一勺一勺把这道甜汤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了点东西,林期诚又要了个热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脸,看起来略微精神了一点。
仆妇收了碗,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明宝清收回目光,就见林期诚正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左仆射,这个时辰来叨扰实属不应该,听闻您已经吩咐人将明家的祖坟迁出去……
“听何处得知?”林期诚忽然问?。
“林外郎告知。”
“他去找你?”
“不是,只是在林家大宅附近碰上了。”
林期诚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明宝清继续道:“这事应该谢过?您的,只是我母亲的棺椁我另有地方安葬,还请您容我带人上山,将她的坟墓迁出。”
“迁到哪里?”
“枣林山的水鸭崖。”
“那就在附近,”林期诚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如不迁。”
明宝清听得愈发困惑,道:“那地方是建别院的,有坟墓在附近总归是不大好。”
“何处青山不埋骨?”林期诚说。
这话太有道理,但于明宝清而言很不够,于是问?:“为?什么?”
“望你不要觉得冒犯,”林期诚静静看着明宝清的眼睛,说:“我百年之后,想葬在她身边。”
明宝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因为?太过?震惊,她反而显得很平静,甚至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原是这样。”明宝清望向林期诚,看着他的灰发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岁月残酷的冷光,道:“您,一直没?有娶妻是因为?她吗?”
林期诚说:“是我不想娶别人,是因为?我自己。”
明宝清忽然觉得心头很沉重?,但她还是抿紧了唇,没?有答应。她虽然明白了林期诚的心意,无?从?得知岑嫣柔的。
“你是你阿娘的好女儿。”林期诚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含着一点笑意,但明宝清看向他时,他已经站起了身,边往外走说:“等我一下。”
明宝清听他脚步声的方向似乎是往内院去了,过?了好一会,脚步又由远及近,林期诚揣着一个匣子回来了。
他把那个匣子郑重?摆在案几上,像是要跟明宝清分享一份独属于他的秘密。
‘呷哒’,匣子被他掀开了,一只小?小?的木猫躺在一块柔软的帕子上,漆黑得像是崭新的,被珍藏得没?有一丝旧色。
林期诚把木猫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托着,手腕转了一周,让明宝清能看个仔细。
“你阿娘刻的,活灵活现的。”
他的语气?真是难得一闻的鲜活,充满了自豪甚至得意,像是在展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个时辰的猫儿眼半开半合,到了午夜就睁圆了,等白天又是一条细缝。”
明宝清怔怔看着他手里的那只小?小?黑猫,并没?有从?他手里拿走,只是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猫儿脑袋,问?:“她有同您说过?,眼睛为?何能这样变幻吗?”
“丝弦。”林期诚这年岁,眼珠已经没?有年轻人那么清亮了,但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少年,“猫儿身子里有很多丝弦,丝弦都会随着湿冷燥热的而有变化,松散紧绷各有不同,但她只是与我这么提了一句,具体怎么做的,她懒得说,说我太蠢,教了也不懂。”
明宝清眼底一热,连忙垂眸,但视线落在那匣子上,隐约可?见匣底的白帕上绣着一朵鸢尾。
等她再抬眸时,只见林期诚正看着那只小黑猫。
他看得太专注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都从?明宝清眼前消失了,而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与岑嫣柔那段短暂的时光里。
明宝清走出林宅的时候还有点恍惚,仆妇想送她去附近的客栈,她也拒绝了。
她牵着月光走出林宅的地界,往人声热闹的街市上去,不知道为?什么,人世间的声响越欢快,明宝清的心里却越寂然。
原来岑嫣柔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林期诚早年间一直游离在林家之外,做过?了冀州、洛州、益州各地的刺史,不论?他如今多么的位高?权重?,明宝清只是在想,若是岑嫣柔嫁与他,是不是可?以不必囿于宅院,也不会郁郁而终。
假设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但明宝清就是忍不住。
宵禁的鼓声敲下,人如蝼蚁,四散匆匆。
有些小?摊眼见春夜有细雨落下,便把买卖收得早一点。
这条街被明宝清越走越冷清,就连灯火也一团一团灭,在那些零散的小?光团都被黑暗吞噬之后,从?那间偌大客栈门前扑出来的暖光就显得格外清晰。
明宝清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这光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在松胳膊上捆缚着的臂鞲。
其实他不是很喜欢受束缚的人,一出禁苑他就要去解开领口,脚上那双沉重?的官靴他一进?屋门就要脱掉。
明宝清少有的,同他闲闲混在一起的几个整日?里,他根本连衣带都懒得系好,松松一束,像个落拓不羁的名士。
严观与明宝清约好了今夜在光宅坊的客栈碰见,他已经迟来了,可?没?想到她还没?到,所?以就打算出来找她,才一转脸就看见了她,忙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抚过?她微红的眼皮,皱眉道:“谁欺负你了?”
“不是的。”明宝清抓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说:“你才下值吗?这几日?怎么这样忙?我瞧着你都瘦了。”
她观察到严观面上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挣扎,于是她摸了摸他的面颊,感受到指尖被胡茬刺得酥麻。
“公事的话,不必什么都告诉我。”
严观侧身将她与街上行人隔开,一边轻嗅她指尖,一边将她窝进?墙角的阴影里,问?:“林府给你上什么甜乳茶了?好喝吗?”
明宝清勾了勾他的鼻子,道:“属狗的?”
‘嗯’字在严观喉咙里滚了一道,他轻轻咬她的尾指,说:“狗想啃骨头了。”
明宝清微微地努了努嘴,道:“齿痒?”
“心痒。”严观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拥着她往客栈去了。
这一夜又磨到很迟,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又黑又安静,只是喉咙很干,
微微有些刺痛,咽一咽又好了。
同睡的夜里往往明宝清一动,严观就醒了,但今夜他只是呼吸声乱了一乱,人却没?有醒。
明宝清想他是太疲累的缘故,就更轻手轻脚地从?他脚边钻了出去。
茶水凉凉的,明宝清一气?喝了两杯才觉得淌出去的水被补回来了一点,她轻轻推开临街的那扇窗,夜色中隐约可?见微弱的闪烁,明宝清伸出手,感到一点密密麻麻的凉。
‘原来还在下雨。’明宝清想,‘只是雨声太柔,根本听不见。不知道明早会不会停,阿郎没?带蓑衣呢。’
明宝清关好窗户,撩开帷帐,就觉严观惊醒了过?来,一下将她擒到怀里去了。
“吓着你了?”明宝清被他攥得好紧,顺势把脸埋进?他颈窝,因没?听到他说话,又问?:“做恶梦了?”
严观没?承认也没?否认,反问?她,“渴了?”
明宝清点了点头,又问?:“梦见什么了?”
严观梦见什么了?
他梦见自己在骑马,背着弓箭在追一只白鹿,鹰隼尖利的叫声响在头顶,像是无?间地狱的指引。
他循着风声转眼看去,登时被一支堪比长枪的重?箭射落马下。
他躺在地上,看着鹰隼在空中盘旋,天地好像都晃动着,翻转着。
明宝清俯身看他,那表情像是在看一条死狗。
有人在不远处唤了她一句,她转首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月白袍角割过?严观的额头,露出森森白骨。
这样的梦,严观不知道要怎么跟明宝清说。
“噩梦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明宝清逗他。
“梦见我中箭……
话还没?有说话,唇就被明宝清掩住了,严观含着她的指头,尝到春雨的柔软和冰凉,恶梦在此刻才真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