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温情攻略51
……
长穗是被雷声震醒的。
浑身酸痛难忍,她翻了个身闷哼出声,只感觉腰身像是被暮绛雪掰折了,连带着双腿也软弱无力,几乎是从榻上滚下来的。
昨晚的记忆一幕幕浮现,犹如窗外噼里啪啦猛烈撞击的雨水,汹涌塞入长穗的脑海中,她趴卧在地上缓了会儿,强迫自己将那些不堪入目的记忆抛开,一遍遍告诉自己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就当是和恶犬斗了一夜法。
身为自然孕化的灵物,长穗多年清修看淡欲情,其实对这种东西并不在意,不然她当年也不会毫不犹豫就愿意,以双修之术净化桓凌身上的阴煞之气,但正如她之前所说的,和谁一夜风流都可以,但暮绛雪,不行。
轰——
雷声越来越大,像是将整个观星楼拢入雷鸣之中,有些像她当年化成人身时应的天劫。
这是天道看不下去,终于要降下惩罚收了她吗?
长穗缓了片刻,撑身摸索着朝窗边走去。
若这当真是天罚降下,她毫无怨言,只要能救回桓凌,她并不后悔。只是,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灵洲界还没有救回……
长穗触摸到了窗角,在心里轻轻问着自己:
——她的任务,还能完成吗?
这样的她还如何净化暮绛雪身上的恶魂?沾染了满身罪孽,恐怕她连自己都净化不了。
暮绛雪是沐浴焚香后才来见的长穗。
一进门,他便看到晃荡在暴烈风雨中的窗扇,大敞的窗门任由雨水灌入,长穗穿着一身单薄寝衣,就这么一动不动淋在窗前,任由雨水猛烈在她脸上扑砸。
她在等,等天道降下的惩罚。
轰——
在又一声巨雷闪电中,她等来的是被暮绛雪拥入怀中,即将毁坠的窗扇被重新封阖,她闻到暮绛雪掩在熏香下的血气,与潮湿的雨水融合,像沾了沙蜜的刀刃,舔一口鲜血淋漓。
脸颊贴在暮绛雪冰凉的胸膛,长穗听到他的心跳声,猛烈的要快冲出身体。
不适的挣了挣,却被暮绛雪抱得更紧密,长穗以为他也是怕了天道之罚,忍不住嘲讽:“原来你也会怕。”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说话时干涩微疼。
暮绛雪的长睫颤颤倾垂,雨水打湿了他的鼻梁,滴落下来的水渍砸到长穗的眼皮,引来她不舒服的闭眼。她的下颌被暮绛雪抬了起来,轻轻摩擦端详,也不知在看什么,半响才回:“七情六欲人皆有之,可惜我非世人眼中的常人。”
他并不承认,吐出来的气息泛着雨水的潮凉,“师尊好像也没有教我,何为恐惧。”
不会恐惧,也便学不来畏惧敬怕,自然也就无法无天视纲常伦理为无物,做不到收敛克制。
长穗一把拍开他的手,已经说不出是悔还是什么心情,冷声反刺,“这么说,倒还是我的错。”
怪她做不好师尊,怪她仁慈心软不会育徒,就该如最开始般日日毒打辱骂他,教教他究竟什么是恐惧尊敬。
“不。”暮绛雪笑出来,“是徒儿愚笨顽劣,做不成师尊心中的好徒弟。”
真是好一句愚昧顽劣。
他这是在夸自己,还是对自身没有清楚的认知?!
长穗不愿再搭理他,被雨水浇湿的衣裙黏在身上发寒,持续的雷声下,天罚始终没有降下。
见她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暮绛雪担心她淋了雨会生病,便想带她去泡热浴。想也知长穗不会同意,于是暮绛雪免去了口舌劝哄,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远离被雨□□声波及的窗沿。
“放开我!”
“暮绛雪,你这个混账……”不管长穗怎样怒骂挣扎,她都被暮绛雪塞入了汤池,身上的衣衫被尽数剥去,一件未留。
昨晚的记忆重现,长穗又气又惧,挣扎着想要逃离,可她一个瞎子在汤池里又能往哪里躲?
水花四溅,她终是被暮绛雪搂着腰拖了回去,牢牢禁锢在怀中咬着耳朵,“别乱跑,当心呛水。”
像是感受不到长穗的惊惧,暮绛雪将视线落在她泛红斑驳的肩颈,经过一夜的沉淀,那些痕迹更为旖旎,暗红的色泽像是打翻的胭脂罐,片片搽抹深融。
原本还想上些药膏的,看着这些痕迹,暮绛雪忽然又将药罐放了回去,这是他与师尊最亲密的证明,他舍不得让它们消失了。
“好了……好了……我不碰了……”见人还在怀中挣扎,暮绛雪将双臂老实圈回她的腰身,亲了亲她的侧脸,“不累吗?”
挣扎了那么久,气都要喘不均了。
为了让人乖一点,他想了想,他贴在她耳边说道:“人我帮你救回来了。”
长穗果然不动了。
任由暮绛雪在她脸上一下下轻啄着,她听到他讨赏般说着:“我派了最好的医师去为他治伤,稀有药材也随他医用,陛下也不会再过去折腾他。”
长穗悬着的心并未放下,被他亲的实在是痒,她推了推他,“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暮绛雪听后也未生气,对她的乖顺还算满意,回着,“师尊昨晚很真诚,徒儿怎么舍得骗你呢?”
他说,过几日会有一场春猎,他会带长穗重返当年救下赵元凌的猎场,还给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兄长。
长穗面上不喜不怒,并未问为何好端端的举行春猎。她在心里起了算计,暗暗描绘着猎场的地形图,不知龙影军趁机带走赵元凌的机会有几成,问题是,她该如何联系他们呢?
轰——
滚滚响雷打断了她的思路,心虚下她打了个激灵。
“师尊别怕。”暮绛雪捂住了她的耳朵,凝着窗门的面容模糊不明,用温和的嗓音安抚着,“这只是一场普通暴雨。”
暮绛雪口中的普通,便是暴雨五日未停,期间洪涝疫灾接连而起,房屋塌淹死伤惨重,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急需朝堂下派官员赈灾修缮。
这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普通暴雨,但也是灾难的开始。
天晴之后,赵元齐不顾忠臣劝阻,带领大部分朝臣家眷前往皇家猎场春猎,对灾民的死活漠视不顾。
他很清楚他该管的,无关于帝王的责任,而是为了能在帝位久坐、活的更久一些。可他的眼睛实在太疼了,他都不知自己还有几日活头,哪还有心思管旁人死活。
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赵元齐才知除权势之外更多的是锁链重担,缠在在身不得自由。赵元齐并非什么有良心之人,也不愿拘于礼法,难怪圣德女帝不愿将帝位传给他。
看来,长穗他们没有冤枉他,他不适合当帝王,北凉的确会毁在他手中。想着这些,赵元齐并没什么愧疚悔意,只觉得这坏名声暮绛雪该担一半,毕竟,他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
“陛下,绛雪大人将那妖女也带出来了。”小太监低声同他汇报。
“哦?”赵元齐挑了挑眉,探出驾撵朝后方望去,只见暮绛雪将一袭碧衣的少女抱上马车,像是困住一只翠玉鸟雀,任车帘遮盖严密。
还真像藏什么宝贝似的,半分都不舍得让人看,真是难为他舍得把人带出来了。
小太监又报:“绛雪大人还救出了暗牢的叛党,也在随行的马车中。”
“是吗。”收回视线,赵元齐倚靠在金椅上声线平平,并没什么恼火忧心。
对于暮绛雪近日的癫狂之举,他深有体会,想来他这一出春猎安排了场大戏要唱,也不知又要做出什么疯癫之事。
正合他意。
赵元齐巴不得所有人都不好过,最好在他死时能全部为他陪葬。
到达驻营地时,已是响午。
长穗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赵元凌,暮绛雪却捏了捏她的脸颊,拦着道:“别急,晚些就带你见。”
之后暮绛雪便出了帐篷,直到夜幕降临都未出现,长穗怀疑他在故意耍她。
他们这趟春猎阵仗极大,像是故意想引起谁的注意,若龙影军未绝还打算救赵元凌,必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可长穗越想越觉得怪异。
只怕……这趟春猎是引龙影军现身的诱饵。
不行,她必须想法子做些提醒。
趁着暮绛雪还未回来,她正打算找借口离开帐篷,外面忽然乱了起来,“保护陛下,有刺客!”
不好!!
长穗心中一急,不等摸索到帐门,守在门外的两个术士忽然倒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穗穗,不要怕。”
损坏沙哑的嗓音听不出熟悉感,长穗抓着那只粗糙布满伤痕的手背,有些不确定,“是……阿兄?”
“是我。”赵元凌咳了一声,他的声带已经坏了,现在每说一个字都会疼痛难忍。
暮绛雪没有骗她,他真的派人将赵元凌救活了,各种珍惜补药治愈伤痕的药膏拽回他的命,不过短短几日便清醒过来。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并不是多话之地,赵元凌的身体也撑不了太久,这会儿伤口崩开,全身冷汗直冒。
长穗摇了摇头,急忙道:“不要管我,你们快走,我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陷阱……”
她想趁机托住暮绛雪,为赵元凌他们增加逃脱的机会,然而赵元凌抓着她的手不肯放,“我知这很可能是陷阱,但就算前路有无边炼狱,我们也必须冲出去闯一闯。”
原地等死永远不会有活路,只有敢于挣扎不放弃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们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穗穗,跟我走,这次我不会再弄丢你。”赵元凌的声音坚定,明明沙哑的听不出原本音色,却让长穗感到很安心。
他在愧疚,在自责,在后悔那日没有紧紧抓住她的手,未尽到兄长之责保护好妹妹。
如今他们再相遇,恍如隔世,中间似承载了千山万水,长穗控制不住红了眼眶,低喃喊了句:“桓凌……”
龙影军已经在外面催促,他们快撑不住了,赵元凌似没听到她的呢喃,带着长穗从帐篷里逃了出去。
这次,她的眼睛没有用绸带遮挡,赵元凌该是看到了,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排斥。他低哑同长穗解释着,“少时我做畜人时,为了逃出去,早已摸索到出山林的路线,那处没有守卫是片坡地,荆棘杂多极为难走,但很难被人发现。”
赵元凌也没想到,他这一条无牵无挂的烂命会被少女国师所救,成为尊贵的皇子还险些登上帝位。
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当年没能用到的逃命路线,如今竟让他带着长穗和龙影军众人逃出。
长穗也没想到,他们竟真的从猎场逃了出来,她原先还想着,他们被抓时她可以尽力拖一拖人,没想到连带着她也顺利逃了出来。
长穗颦眉,心中说不出的怪异,“会不会太顺利了?”
就像他们上次去诏刑台救人,接连不断的陷阱防不胜防。
赵元凌颔首,反应过来长穗看不到,低低道:“不管这是不是他们有意为之,咱们先离开这里。”
为了加快速度,他强撑着将长穗抱了起来,无视手臂爆开的伤口结痂。公孙翰闻看的心惊,但又有些忌讳长穗的眼睛,出于忠义,他硬着头皮出声:“殿下,让我来吧。”
“不用。”赵元凌将一切看的明了,自知短时间扭转不了这些人的看法,忍着痛并未多说,“走吧。”
长穗靠在赵元凌的肩膀上,虽眼盲但很清楚赵元凌的情况,窝缩着不敢乱动。她又开始痛恨自己的没用,明明说好要护着兄长,反过来却还是要靠阿兄庇佑。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长穗闭上眼睛,心里虽还记着任务,但短时间并不想再见到暮绛雪了,她需要调整心态,静下心来理清楚头绪。对于之后的路怎样走、任务该如何继续,她至今还未想出法子。
一行人走走停停,一直到下了山也未见到追兵,高兴之余又有些忧心。
上一次他们也是这么轻易逃出,以为救回了主子却被傀儡所惑,要不是公孙翰闻无意间察觉出问题,他们早已全军覆没,更别提再一次的营救。
只那一次,足以让他们惧了暮绛雪不动声色的歹毒,至今留有阴影。
下山后,周围荒僻没有人烟,就近的村落已经被逃来的灾民挤满。他们堆聚在村门山道,一看到人便下跪哀求,有甚者不管不顾直接扑上来拽人,哭喊着,“求求官爷,给口吃的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救救我娘吧,我娘快要病死了……”
一行人被拉扯着难以挪动,赵元凌也几次被抓到伤痕,鲜血已经渗出衣面。
无奈,公孙翰闻只能亮出利刀,恶狠狠赶走了他们,他烦躁道:“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已经暴露了踪迹,不能留在这里。”
赵元凌嗯了声,他自然也知他们不能留在此处,是故意留下线索引追兵前来搜查,留给他们逃命的时间。
眼前有些发黑,他稳住声音命令:“去寻一些破烂衣服,我们扮成灾民悄悄离开。”
公孙翰闻眼前一亮,寻了一处短暂的休息所,带了几人连忙去寻衣服。
陆陆续续有灾民北上,堆聚在北凉皇城乞讨求救,城外的村落管不来也不敢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敢外出,有些却还是被暴动的灾民洗劫霸占,无人管治。
皇家猎场下的村落也没有太好过,但因家家户户都是打猎为生,村民抱团谋生还能勉强抵御一二,只是长久被灾民堵在村中,家中粮食短缺捉襟见肘。
皇城脚下都是这番惨象,被洪涝疫病祸害的受灾区饿殍遍野,又该是何种人间炼狱?!
“昏君!奸臣!是真要看着北凉亡国吗!”除了内忧,据说边境那边也早已有了兵乱,只是消息被压了下来极少人知,不知安了什么坏心。公孙翰闻恨恨骂着赵元齐和暮绛雪,恨不能拼了这条老命,立刻将赵元凌推上帝位。
眼下千疮百孔的北凉,只有他能救了。
看着发生在眼前的灾祸,赵元凌薄唇紧抿脸色苍白,心中有了不安的猜测。他缓缓将目光落在……落在拥有澄净金瞳,却无法视物的长穗脸上。
“阿兄?”长穗安静站在旁侧,忽然感觉眼睛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她下意识躲开,想要用绸带遮挡住眼睛,低着眼睫弱声:“阿兄不要看……”
她已深陷妖魔祸眼的蜚语中,再也没有往日的骄傲,变得自卑而又怯弱。
心中酸涩,赵元凌摸上她脸颊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心中疼得厉害,“穗穗……”
他有些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是兄长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
泪水即将冲出眼眶,却又被长穗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想开口对赵元凌说什么,却又怕一开口就是哭腔,只能咬着唇摇头,将所有话吞回肚子里。
“衣服找来了,大家快换上!”
身为女子,长穗没办法同他们一起换衣,被赵元凌带去了一处安静无人的屋墙角下,亲自守在外面。
长穗不敢拖延,但失明下总归有诸多不适,粗糙难闻的破衣难分正反,与长穗平日穿的衣裙都不太一样,不由越穿越急,越急越穿不好。
等她勉勉强强将衣服糊在身上,连忙唤了声:“阿兄,我穿好了。”
墙外没有回应。
“阿兄?”
长穗又唤了几声,扶着墙壁一路走到拐角尽头,竟始终得不到回应。
不知何时,四周安静了下来,就连远处的吵嚷声也消失不见,静的诡异。长穗心中漫上不安,伸着双手往前摸索,颤着声音继续喊赵元凌的名字,“你在哪里……”
破衣没了半截袖子,露出纤细白皙的臂腕,清晰可见男人先前抓握留下的指痕。这样的她,就算混在灾民中也很难让人忽视,若无人看护,只怕分分钟就会被虎狼抢夺撕碎。
这样的她,怎么敢,又怎么有勇气逃的呢?
手腕忽然被一只泛凉的手掌攥住,长穗的心提了起来,“阿兄?”
“错了。”修长的五指紧紧圈握住她的手腕,只微微一扯,长穗便跄踉着扑到那人怀中。
鼻息间传来浅淡的冷香,那人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一手将她圈抱入怀中,贴在她的耳边嗓音轻轻,含着几分笑意,“师尊,是我啊。”
怎么能将他认错了呢?
暮绛雪有些许的不悦,但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
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
唱戏的戏台已经搭好,各角也已就位,现在,就等他心爱的小师尊回去看戏了。
第52章 温情攻略52
“……”
当长穗恢复意识时,人已经回了猎区。
熏着冷香的帐篷中,宽敞沉静,她翻身从榻上坐起,被一只颤巍巍的手扶住,“姑、姑娘,小心。”
很是稚嫩陌生的声音,应该是位年纪不大的少女。
顾不上询问她的身份,长穗着急道:“暮绛雪呢?”
少女心中对她还有惧怕,不敢抬头看长穗的眼睛,她结结巴巴回着:“国,国师大人在猎场,大人有吩咐,说是您醒来若想见他,便带您过去。”
不等她近一步询问,便看到长穗摸索着缎带遮住眼睛,“带我去见他,立刻。”.
少女名为雅书,是暮绛雪为长穗千挑百选出来的新侍婢,今年刚满十六。
长穗的记忆还停留在山下村庄中,头懵懵发疼有些不清醒,得知今后都是她随身伺候,下意识问了句:“秀琴呢?”
雅书又开始结巴,似乎每次紧张,她说话都不太利落,支支吾吾好半天没说出个缘由,长穗没再勉强,心知秀琴已经凶多吉少。
那孽徒身上的罪孽,又添了一笔。
“寻个机会离开吧。”长穗淡声。
谁知雅书一听,直接噗通跪倒在她面前,慌慌张张问着:“是奴婢哪里惹姑娘不高兴了吗?还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长穗被吓了一跳,摸索着弯身扶人,“我没有不高兴,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身边很危险。”
清棋和秀琴就是前车之鉴,仿佛任何靠近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长穗不愿更多无辜之人受她牵连,她让雅书离开,是为了她好,“留在我身边,你会没命。”
雅书连连摇头,反应过来长穗看不见,着急解释,“奴婢这条命是国师大人救回来的,奴婢不怕危险,愿意留在姑娘身边!”
她磕磕巴巴表达着忠心,话里话外对暮绛雪都是感激尊敬。
长穗怔了下,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说……暮绛雪救了你?”
雅书点着头,一说起此事便忍不住哽咽,“奴婢原是陛下身边的奴婢,因紧张口吃引来陛下不悦,被拖去庭院杖毙……”
暮绛雪出现时,雅书已经被打的没了半条命,满身是血疼昏了头,竟胆大拽住了他的衣角求救。
当时暮绛雪从她身旁途径,大抵是没想管的。也不知是因自己的衣裳被脏血污了,还是垂眸看到雅书的模样太过凄惨,不管原因是何,他都停了脚步把她救了,还带回了咸宁阁养伤,为她指派了这么重要的差事。
雅书知道,宫中人都传绛雪公子看似温雅良纯,实则心狠手辣,就连陛下都不敢招惹。
她擦了擦眼泪,辩解着,“不管怎样,奴婢这条命都是公子救回来的,若日后当真没了性命,便就当还了公子的救命之恩。”
长穗沉默了,她倒没想到,暮绛雪还会出手救人,她还以为他早将自己的良心丢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还不算无药可救,或许她还有尝试的机会?
“起来罢。”见雅书这番忠心耿耿的模样,长穗没再执意劝说。
见长穗不再赶她,雅书破涕为笑擦干净眼泪,连忙重新扶住长穗,“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公子!”
长穗只淡淡嗯了声。
若她眼睛看得见,便会发现雅书生着双明净杏眸,在惊恐流泪时,瞳眸大睁呈现幼态的钝圆,与长穗有着两分神似。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会将人救下,取名雅书留在长穗身边伺候。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总要慈悲些许。
通往猎场高台的路是有一条阶梯廊道,越往前走坡路越陡。长穗当年只来过一次,因为在追踪符纸,没耐心走阶道,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跃上高台的。
如今她失了修为,被雅书搀扶着一步步迈上台阶,终于知晓为何清棋和秀琴会追来的那么迟,这条路,太长了。
长到长穗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有多无用。
“总算上来了。”雅书舒出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站在看廊时倒没觉得什么,一踏上高台,才感受到烈烈扬动不止的风流,吹得衣裙四散荡动。雅书压了压裙摆,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踏上这里,不由好奇张望,“好漂亮呀。”
入目便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方正的石砖垒砌出高墙,区分出猎场与驻营地的界限,一面是自然的野性,一面是鳞次栉比的奢华帐篷,隐约还可看到在帐篷间巡逻的士兵,世家小姐们聚在高台看廊赏景。
长穗没兴致听雅书描述看台上的景色有多好,她心不在焉想着刚刚套出来的话,得知暮绛雪不仅仅是带回了她,龙影卫和赵元凌也皆被他抓了回来。
果然,先前的顺利脱逃是他故意为之,就是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沿着高台又走了小半刻,雅书忽然咦了一声。
她伸着脖子往下看,同时,长穗听到前方传来的吵嚷,一群人正聚着看什么,有人拍手奉承:“国师大人好箭法!”
“陛下这一箭射的妙呀。”
“啊,又到国师大人了。”
砰——
伴随着嘹亮的锣响,小太监拉长尖细嗓音:“时辰到。”
“恭喜国师大人,又胜了。”一群人纷纷恭贺。
诡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长穗虽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但脑子却浮现了她当年在猎场救下阿兄的画面,当时,赵元齐他们在……
长穗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抓住雅书的手臂,“他们在做什么?”
小丫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有些呆呆傻傻说不出话,她睁大眼睛看着下方,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他们在……杀人?”
最后两字低弱没什么底气,因为她也不确定,那些还算不算人。
高台之下,圈出的一片猎场中,横七竖八倒着中箭身亡的尸体,他们有的被钉在地上,有的被射在树桩,还有的双腿中箭,正在泥地里痛苦爬行,还有一些,身着褴褛蓬头垢面,明明没有中箭,却以扭曲的姿态四脚爬行,如同山中野兽,在痛苦的嘶吼冲撞,却始终冲不出那些陷入泥地的尖刺栅栏。
赵元齐冷眼看着高台下的畜人,忽然烦躁摔了手中猎弓,“不玩了!”
连输三场,身边还尽是些见风使舵的苍蝇,再好的兴致都被败光了。
他甩袖离开,阴着一张脸无人敢拦,恰好与迎面走来的长穗撞见。脚步一停,他没理会雅书的跪地行礼,眯着瞳眸问:“你怎么来了?”
长穗没说话。
赵元齐没恼,还在继续追问:“暮绛雪怎么舍得放你出来?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长穗眉头微颦,依旧没说话。
雅书想回答什么,但实在是怕的厉害,哆哆嗦嗦一句话也不敢说,匍匐跪地间,她看到明黄的衣角荡动,赵元齐负手绕着长穗走了两圈,又看向不远处被众人围拥着的身影,忽然啊了一声。
他明白了。
烦躁的坏心情忽然得以治愈,赵元齐弯起唇角露出笑容,很突兀靠近长穗,“你知道,下面那些畜人是怎么来的吗?”
长穗偏了偏面容,遮目的缎带荡动,扫到了赵元齐的眼睛上,他的妖瞳又开始痛了。
于是他说:“暮绛雪比我会玩多了,以前我不过是玩玩死囚,他可是将活生生的人喂了药掰歪了四肢,再投入猎场中充当猎畜……看他们在地上爬行扭动,还真像是畜生了。”
赵元齐笑问:“他的箭术是你教的吗?一箭封喉分寸不让,杀人还真是不眨眼睛。”
最后一句他说的是:“龙影军,不过尔尔。”
还不是成了他们肆意取乐虐n杀的畜人。
“……”
长穗走到暮绛雪身边时,那些吹捧看戏之人都已散离,就连雅书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他似乎早就看到了她,见她出现并不惊讶,放下长弓主动走向她,握住她的手揽入怀中,“等你好久了。”
暮绛雪的声音温柔动人,像是情人间的撒娇,“还以为师尊不来了。”
长穗摸上了他的脸颊。
“师尊?”暮绛雪顿了下,主动弯身任长穗抚摸,正要说些什么,覆在面上的手掌撤离,随之而来的便是重重的巴掌声。
啪——
掌声划破风流,因猛烈的力道发出清脆响声。
这一次,长穗用了十成的力道,打完之后掌心发麻打着颤,她又不解气的去扯暮绛雪的衣襟,厉声质问:“你怎么敢?!”
到底是她天真了,竟以为他还有药可救。
那么多无辜生灵的鲜血沾在他手中,任长穗以死谢罪,也洗不脱他那残忍可怕的恶魂。
“我收你为徒时是怎么告诉你的?”
“你当初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暮绛雪被她拽折了腰身,略显狼狈低垂着眼睫,白皙的脸颊已经红肿渗血。他似是不解长穗的暴怒,弯身握住长穗的手腕,“师尊不高兴吗?”
轻轻掀睫,他望向长穗遮着绸带的面容,低低解释:“徒儿明明已经达成你的要求,让你如愿见到了活蹦乱跳的赵元凌。”
他甚至为了哄她开心,还大方放她离开。
暮绛雪颤颤了眸,脸上的表情在迅速流失,抬手解开那条碍眼的绸带。他看着她澄净的金瞳,语调越来越缓,“同他下山玩了这么久,难道,师尊还不满足吗?”
他们自以为的逃脱,在暮绛雪眼中,竟只是哄长穗欢心的交易。
长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垂下手臂摇了摇头,“你竟还觉得自己无错……”
“我何错之有?”暮绛雪脸上已经彻底没有表情,归为深潭般的死寂。
他冷下声音道:“任你和赵元凌离开是对吗?放龙影军放虎归山是对吗?拱手将帝位送给赵元凌,要他娶你杀了我是对吗?”
他一把将长穗扯回身边,撕开伪装阴戾道:“你以北凉为借口,轻易便松口嫁给赵元凌。你不是最在乎纲常伦理吗?怎得我与你已有了夫妻之实,你却以交易回绝我?”
好啊,那么交易结束,他想做什么她又有什么权利干涉?如今的她,还算得上他的师尊吗?
“长穗。”暮绛雪扣住她的下颌,声线阴冷,“你扪心自问,错的只有我吗?”
长穗这才反应过来,暮绛雪是在记恨她那晚的求娶拒绝,之后发生的种种都是在为惩罚她做铺垫。“所以你故意设下春猎之局,引龙影军来救,为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在我面前虐n杀他们逼我嫁给你?!”
暮绛雪没有否认,而是轻轻摩擦着她的下颌,“那师尊愿意嫁给我了吗?”
长穗气红了眼,“你做梦!”
“暮绛雪,你不怕遭天谴我怕!我宁死都不会嫁给你,你不如也不把丢下去当畜人,让我同他们一起死!!”
“好——啊——”暮绛雪幽幽回了句。
他将长穗拉入怀中,用阴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睛,“既然师尊同意了,那我就将他们都杀了,看看能为你攒下多少亡灵聘礼。”
“听到了吗?”暮绛雪侧身看向阶下瑟缩的宫侍。
温文尔雅的公子一袭白衣,怀抱着心爱女子,含笑说道:“我的师尊说了,把下面那些畜人,都、杀、光。”
长穗睁大了眼睛,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上,被暮绛雪狠狠勒着腰身。
“嘘——”暮绛雪捂住她的嘴巴,不想听到她在说些惹他不悦的话,贴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师尊别慌,赵元凌我还没动呢。”
“你想让他怎么死呢?”
“……”
“……”
雅书将前太子带入帐篷中时,屏风后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她没敢多看,示意守在帐篷外的侍卫离开,小心翼翼将帐帘拉阖。
帐篷中,赵元凌手脚皆束着铁链,虽衣衫染血形貌狼狈,但并未被折断四肢,还能好生生站着。
他看向面前的屏风,看到绣着鸳鸯戏水的薄纱后,暮绛雪怀抱着长穗靠坐在美人榻上,他透过纱面看他,他透过纱面看他,两人目光隔着纱面撞在一起,皆是让人胆寒的冷鸷。
“师尊。”暮绛雪先移开了视线,低眸望向怀中人,“我把你阿兄给你带来了。”
“唔唔……”长穗挣了挣,被暮绛雪束住手脚捂住嘴巴,依旧说不出话。
她只能任暮绛雪在她耳边自言自语,“师尊总是口口声声说着我最重要,却将整颗心都给了赵元凌,徒儿真的好嫉妒……真想……”
暮绛雪眸色转暗,暴戾的情绪一闪而过又被他压下,他用轻快的语调转开话题,“师尊为他付出了这么多,无论在何种境地,都未放弃过他。”
“你说,赵元凌能如你对待他那般,一直坚定的选择你吗?”
长穗的挣扎弱了,她隐约意识到,暮绛雪要做什么。
将目光重新落在屏风外,暮绛雪悠悠道:“殿下出去走了一遭,想来也该知,如今的北凉是何境地。”
敌国的兵已经攻入边城,数万大军被敌军围困等待救援,而王城中少帝正在春猎游乐,南方水患不断疫病难抑,朝堂四分五裂,百姓怨声载道频发暴乱,北凉正在摇摇欲坠。
谈起这些时,暮绛雪毫无愧疚怜悯之心,他含笑盯着屏风外的赵元凌,问:“这般生灵涂炭的人间,殿下忍心见死不救吗?”
他说,他可以助赵元凌登上帝位,可以助他平边境之乱治理疫情,甚至还愿守北凉一代安稳、助他成明君,名垂青史。
赵元凌静静听着,等暮绛雪说完,才淡淡回了句:“还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暮绛雪将他所求所想的,或者说天下大部分人的所求所想,都满足了,“所以,你的条件是什么?”
长穗的眼泪滴在了暮绛雪的手背。
暮绛雪松了力道,任长穗的抽泣声流出,低眸抚上她的脸颊,“我想要的,很简单。”
那便是——
“告诉长穗,你不要她了。”
只放弃一个连亲缘都没有的妹妹,便可得到至高权利,换回天下安定,任何人都知这该怎么选,长穗也很清楚。
她的眼泪簌簌落着,就算暮绛雪不再捂她的嘴巴,她也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赵元凌没有犹豫,拖沉重锁链绕过了屏风。
在长穗面前站定,他看着哭的满脸是泪可怜痛苦的妹妹,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在暮绛雪阴冷的注视下,他唤了声:“穗穗。”
低哑损坏的嗓音很是难听,再也寻不回最初的熟悉,他说:“辛苦你了。”
锁链忽然剧烈摇动作响,脏污的袖中有银光一闪而过,这句话落,长穗被大力拽离,她茫然扑倒在地,听到暮绛雪轻蔑讽刺:“你要杀我?”
暮绛雪单手抓住赵元凌的手臂,还有余力瞥向长穗倒地的位置,“真是愚蠢的选择。”
“不。”赵元凌紧紧攥着手中的匕首,刀刃距离暮绛雪的喉咙还有半指,却再也移动不了分毫。
对上暮绛雪的眼睛,他冷冷道:“你这样不懂爱为何物的孽障,永远不配得到穗穗的喜欢,所以我的选择是——”
手腕出其不意的反转,他将刀刃对准自己,带动着暮绛雪的手狠狠插入心口。
血溅一地,他的回答是:“成全穗穗。”
只有他死了,长穗才不会再受暮绛雪威胁。
只有他死了,他的妹妹才可以解脱。
身为兄长,他没有尽到爱护妹妹的责任,反而害她卷入这滔天祸劫之中,这是他的错,他不该任由错误继续。
砰——
是谁倒在地上的声音。
长穗的脸上被溅上温热鲜血,摸到了一只布满斑驳伤痕的手臂。她有些不可置信唤了声:“阿兄?”
“阿兄……桓凌……你不要吓我……”只感觉天旋地转,长穗爬到他身边,她摸到了满地粘稠血液,低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感受不到眼泪的掉落了。
赵元凌喷出一口鲜血,定定看着在他面前哭喊的小姑娘,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他在暗牢受尽了折磨,以为自己踏入了无边炼狱,再也回不来了。
昏昏沉沉中,他脑海中出现了很多他未经历过的画面,他开始频繁幻到一个绿裙少女,明明与长穗长得一模一样,却比他认识的长穗更为活泼娇俏,甚至有些小野蛮,一口一声唤着他:“桓凌。”
那么爱笑的少女,后来在他面前哭的满脸是泪,发着狠承诺,“我会救你的,桓凌,我一定要救活你……你不要离开我……”
可他不是桓凌,他是赵元凌,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哪怕,他解释不清他为何会看到那些奇怪画面。
可就在刚刚,在暮绛雪开出那些诱人条件时,赵元凌感觉自己变得不再像自己,他像是感受到了……桓凌。
“穗穗……”这是桓凌的选择,也是赵元凌的选择。
此刻,他以赵元凌的身份对长穗说:“我大概……没你想的那般高尚,天下百姓重要,可你也……无价,我的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所以我……”
还给你。
这样,他也无需选择天下还是妹妹。
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流落,沾湿长穗的掌心。
“不要……不要……”长穗想要把他抱起来,却抖的没有力气。她恨极了这样废物无用的自己,额间浅淡的法印笼上一抹不详的火灼,一遍遍呢喃:“你不可以死,不可以。”
她要想办法救他。
她一定要救他!
牢不可破的封印现出裂痕,长穗感受到居诸不息正在体内嗡鸣,似要冲开她的血肉撕裂而出。
察觉到长穗的不对劲,怔愣的暮绛雪终于回过神来,他跪倒在她的身边抱住她,“穗穗,不要做傻事……”
他虽然恨极了赵元凌,可没想让他死。
他只是想让长穗看清赵元凌虚伪的真面目,想让长穗知道这世间的蝼蚁究竟有多卑劣,他只是想让,想让长穗多爱自己一些……
可无论他怎样唤,都唤不回长穗的神智,眼看着那抹火灼之色越烧越烈,暮绛雪用力攥着长穗的肩膀,再一次认输:“穗穗,我帮你……救他。”
“我帮你救活他,好不好。”
赵元凌的瞳眸开始涣散,眼前又开始浮现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画面,生命流逝间,那些画面逐渐融入他的记忆,化为另一人的模样。不等暮绛雪做什么,只听啪的一声,赵元凌的躯体化为无数尘埃。
“天地有命,有些事无需强求。”尘埃出传出桓凌的声音。
若灵洲界的覆灭是天道注定,那这恶果不该由长穗来担。
“穗穗,放弃罢。”一缕灵光抚平法印上的火灼,长穗失去意识被暮绛雪抱住,她最后听到桓凌叹息着劝她——
灵洲界,不要救了。
第53章 攻略失败1.0
“……”
赵元凌死了。
死时他想起了一切,用自己微弱的灵力抚平了长穗的自毁,血肉化土,随着一抹春风吹入,消失无踪。
长穗醒来后,开始莫名呕血,她不知道自己呕出了多少血,只感觉心脏疼的快要撕裂,血水打湿她的下巴,喷溅在暮绛雪的衣衫,她的耳边出现了好一会儿的嗡鸣,世间变得吵嚷,又过分安静。
她怔怔望着虚空,已经听不到暮绛雪的声音了。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恢复:
——灵洲界的那场大婚,毁于暮绛雪之手。
——桓凌之所以遭逢妖魔暗算、沾染阴煞之气,也与暮绛雪有关。
早在那场大婚之前,暮绛雪便与妖魔勾结叛出宗门,成立了阴邪诡派永暮宗。长穗初初化为人形之时,误入的根本不是蛮荒残象,暮绛雪也并非什么修者遗孤,他是引上古众神陨落的天地魔煞,由万千恶念幻化。
长穗当时误入的地方,是真正的蛮荒古境,那里是封印暮绛雪的禁地。
就是这样一个由恶念化生的魔头,竟对她说爱。
对于感情,长穗是迟钝的,她从未意识到暮绛雪对她有特殊感情,所以在暮绛雪冷厉不准她嫁给桓凌时,烦躁的她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她骗他:“为什么不能嫁,我已与阿兄行过双修之术,我该嫁!”
为此,暮绛雪发了疯。
“长穗,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桓凌,可你当真知晓何为情爱吗?”
长穗回怼:“无所谓懂不懂,我只知阿兄不能死,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
好一个甘愿为他做任何事。
大概是长穗的态度激怒了他,向来温和好脾气的暮绛雪钳住她的下颌,突兀吻了上来。长穗受惊给了他一巴掌,完全无法理解暮绛雪的行为,“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暮绛雪被她推开,用印着巴掌印的脸淡漠重复,“师尊,不能嫁给他。”
“到底是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因桓凌的重病,长穗的心情本就不好,又因暮绛雪的发疯更为坏脾气,毫无顾及他的情绪。
她那天该是说了很多气话,有些记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暮绛雪沉默听了很久,等长穗发泄完了,才微扬下颌,淡淡回了句:“师尊说的对。”
“我确实没资格管你,但只要你敢嫁,我就敢要桓凌的命。”
“你放肆!”长穗将暮绛雪关了禁闭。
之后,她忙于照顾桓凌,越发忽视了暮绛雪,直到数天后,她才想起被关在禁闭室的小徒弟。经过数天的冷静,她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当时的鲁莽,她天真的以为,暮绛雪只是舍不得她嫁人,担心她成婚后忽视他。
记忆在回归到这里时,长穗忍不住想笑。
原来,失忆后的她,也一直在走灵洲界的老路,毫无长进。
当时的长穗也想,她该去哄哄他。
端了糕点茶水,作为好面子的师尊,长穗难得拉下脸面去主动求和,她以为,暮绛雪也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作为灵物,尽管化身成人,有些习性却难以改变,就比如她迈步时总是很轻,很难让人察觉到靠近。
直到今日,长穗也不知,究竟是她那日的脚步太轻、没让暮绛雪察觉,还是他厌倦了伪装故意暴露。禁闭室外,她听到了一道不属于暮绛雪的声音——
“通仙子日日守在桓凌身边,我们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
“为今之计,只有等到大婚那日……”
屏住气息,长穗循着声音探向门缝,看到了一个人身蛇尾的黑袍男子,那是永暮宗的护法。桓凌的受伤,同他脱不了干系。
“谁在外面!”长穗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大门撞开的那刻,她看到了静坐于蒲团上的暮绛雪,不染尘埃的白袍披垂在地,对于长穗的出现,不怒不慌毫无反应,甚至还悠闲翻了一页书卷。
长穗死死瞪着他的背影。
愤怒,不解,质疑,难过……那一刻,各种情绪冲入心口,她冲着他大声质问:“暮绛雪!你怎么会和永暮宗的人混在一起!”
你解释啊。
难道你真的想背叛宗门吗?
长穗始终没有等来他的解释,只听到一声低嗤,“终于,被你发现了。”
他们的师徒情分,便是在那一刻走向毁灭。
暮绛雪叛离了宗门。
以他当时的修为,宗内无一人能拦下他。
离开前,他脚踩于宗门之上,一脚将神剑宗的牌匾踢落,居高临下望着长穗道:“我先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长穗,你若敢与桓凌成婚,我便把整个灵洲界送给你当贺礼。”
没有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长穗也没有。
于是,大婚那日,永暮宗来攻,蛮荒蛇祖现世,神剑宗血流成河。
在烈烈火焰燃烧下,长穗跄踉着找寻桓凌的身影,回头,她见到暮绛雪立于蛇祖之上,一袭红衣耀耀嗜血,手持居诸不息对准了她。
那一箭,射中了长穗的眉心。
不息箭杀不了人,却可破开一切封印结界,剧痛之下,长穗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剥离自己,后来她才知,当年在她帮暮绛雪解开禁锢封印时,无形又种下了新的禁锢,名为谛道。
暮绛雪来于上古的毁灭之力,全都封印在谛道。
这才是暮绛雪拜她为师的原因。
他留在她身边,并非出于甘愿。
这么多年来,暮绛雪一直在找寻破开封印的办法,或许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过程中对长穗有了感情。
……恶念化生,不知良善为何物的伪神,对她生了感情,那是爱吗?
长穗不清楚,或许,暮绛雪也不清楚。
在灵洲界彻底崩坏后,世间再无一人能与他匹敌,暮绛雪便是灵洲界新的天道。他以桓凌的神魂为要挟,将长穗禁锢在身边,逼迫她看着灵洲界如何一步步走向消亡,他问她:“后悔吗?”
长穗的眼泪早已流干,她说:“后悔。”
“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遇到你收你为徒。”
暮绛雪笑了出来,幽幽如血泣。
他扬起白皙下颌,脖颈上还留着长穗屡次刺杀留下的伤痕,可惜的是,他永远不会死,更不会死在长穗手中。
定定望着漫天红雪,他轻轻阖上眼睫道:“我好像……也有些后悔了。”
记忆的最后,是暮绛雪斩下了一缕发丝,缠绕在长穗的手腕上,化为三朵无暇冰花,“这是斩情扣,乃我执念所化。”
“灵洲界毁于我手,自然也只有我能救。”
“长穗,我可以给你一个救世的机会,你敢尝试吗?”
若她赢了,他便将完好如初的灵洲界还给她,神剑宗还给她,桓凌……也还给她。若她输了,那他们便继续这样永生纠缠罢。
长穗望着他的眼瞳没有温度,“我凭什么信你?”
暮绛雪说:“你只能信我。”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一切,明明已是天道的存在,却看起来很倦懒。破败的天空是居诸不息留下的道道疮口,底端是无尽生灵挣扎着求活,他伸手抚摸着虚空,仿佛要抓住什么,“你若真想听一个理由,那便当我无聊罢。”
“永生无尽,世间无趣,我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不是吗?”
看着长穗为了救回灵洲界,在凡世苦海沉浮挣扎,便是他的新乐子。
长穗信了他的鬼话,“赌注是什么?”
“就赌……你会爱上我。”
长穗抬头望向他,澄净的金瞳中毫无温情,就连怒火恨意都消失殆尽。
魂灵的消亡毁灭,便是如此。
似被什么灼伤,暮绛雪避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她腕上的冰花手链上,漫不经心的改口:“我为恶念化生,永不为善,就赌……你能不能净化我的恶魂,教我学会向善知爱罢。”
“当斩情扣化为无暇透色,你便成功了。”
原来,这便是她来到凡世的真相。
记忆全部回归,停留在长穗义无反顾跳入三千虚空境的那刻,没有回头看一眼。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要封锁记忆了。
带着这些记忆,她没办法平心静气面对暮绛雪,只想杀了他。
“……”
“……”
“姑娘醒了?!”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见长穗虚弱靠坐在榻旁,没有再吐血头疼,雅书激动的去唤暮绛雪,没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长穗被人用力抱入怀中。
“穗穗……”暮绛雪身上沾染着血气,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赶来,又做了什么。
长穗没有推开他,只淡声问:“阿兄,你救活了吗?”
暮绛雪抱着她的力道更为紧了,他的呼吸放缓,久久没有回答,于是长穗便知道了答案,“算了。”
她不该再对他抱有期待。
简简单单两个字,也不知怎么就刺激到暮绛雪,他忽然用力扣着长穗的肩膀,压抑着声音问:“他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怎么就算了,她想如何算了?!
暮绛雪每个字都似在牙缝中挤出,“我没有杀他!是他拿着匕首自戕找死,你凭何要将这些算到我头上?!”
他至今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恨赵元凌太过卑劣,“我明明已经给了他想要的一切!可他见不得我好过,也不愿让你好过!赵元凌他是故意死在你面前的,他在报复我!”
报复他在暗牢的折磨,报复他抢走了长穗,赵元凌用死亡报复他,让暮绛雪看清,他永远比不过赵元凌在长穗心中的分量。
他做到了。
他的报复,成功了。
暮绛雪失了力气,气馁将面容靠在长穗的肩膀上,“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不可以。”
他放干了自己的血,挖空了他心口的肉,恨不能散了他的一身术法修为……暮绛雪试过了,他已经用尽了办法,也无法将一抔散土重新聚成人形。
他救不了赵元凌。
也挽回不了长穗的心。
可是不可以的,不可以……
每一下呼吸都拉扯着伤口疼痛,暮绛雪接受不了长穗抛弃自己,更接受不了,她是因赵元凌才不要他。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长睫颤动剧烈,在心里慢慢凝结着蛛网。
他要想办法,他要留住长穗。
哪怕,不择手段付出一切代价,哪怕……
就在他即将被恶念吞噬时,忽然听到长穗说:“暮绛雪,我愿意嫁给你了。”
暮绛雪愣了下。
那些粘稠嗜血的恶意迅速消散,他直起身子,声音带了些许颤,“师尊……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嫁给你。”长穗闭上眼睛,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真诚一些,“我太累了,已经没力气再同你争斗,你想要什么便都拿去吧,我都给你。”
这句话落,房中忽然陷入死寂。
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得意,隔了很久很久,长穗才感觉暮绛雪的动静,他将手覆在了她的脸上,凑近她的面容缓声:“师尊,说的可是真心话?”
他不信她?
长穗心中一沉,正要在说什么,忽然又被暮绛雪捂住嘴巴。
“我便当师尊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捂着她的嘴巴,指腹冰凉染着血气,偏偏弯着眉眼笑着,“师尊既然答应了,那便不能后悔了。”
长穗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暮绛雪还是想将婚礼定在初冬,然而长穗已经等不了了。
她希望婚礼越快越好,暮绛雪一改以往的强势,沉默了片刻询问:“师尊想多快?”
他们已从猎场回了宫,长穗随口胡诌,“我已卜算过,三日后天晴运佳,是个适合成婚的好日子,就定在三日后吧。”
三日。
该是有多荒谬轻漫的婚礼,才会给三天准备时间,好在暮绛雪早早就备下了婚服,于是他扬起笑容道:“好,既然师尊着急嫁我,那便依师尊的意思。”
“时辰不早了,师尊早些休息。”他现在就去准备婚礼事宜,一切他都想亲自安排。
在他起身时,长穗忽然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长穗低垂的面容,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腕骨,凌凌链条上坠着一朵冰花,“你告诉我,它……是什么颜色?”
暮绛雪依旧是先前的回答:“无暇,透色。”
他听到长穗笑了。
很轻的气音,像是嘲讽的轻嗤。
看出长穗对他的不信任,暮绛雪若有所思,抓住她的手腕蹲下X身来,“师尊,它当真是透色。”
“你为何如此在意它的颜色呢?”先前长穗总是将它藏得严严实实,他也并未有近身的机会,大概也只有清棋和秀琴知晓这条吊坠原本的颜色,可是,她们都死了。
长穗将手抽出,“我的眼睛盲了,随口问问不可以吗?”
她的语气冷淡:“有心情管我的闲事,倒不如想想三日里如何布置婚场,过了期限,我可就反悔了。”
暮绛雪没有生气。
似乎自从长穗答应嫁他后,他便收敛了一身杀伐戾气,又变回曾经的乖徒,“师尊莫恼。”
他的语气轻轻的,像在哄着她,“师尊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长穗已经等不了三日了。
她现在就想结束这一切。
暮绛雪离开后,她深深呼了口气,忽然用力抓向心口。
随着封锁记忆的大阵破开,她体内又重新充盈起灵力,不多,但足以够她暴力冲开封印居诸不息的阵法,她要将神器从体中剥离,她要恢复她鼎盛时期的修为。
轰——
今夜无雨,天空中却忽然起了雷电。
暮绛雪立于宫道之上,两侧是正在搭盖喜帐的宫婢,从咸宁阁入口一直蔓延到宫外,北凉王宫内外皆被殷红的喜气覆盖。
“不会要下雨吧?”有宫婢忧心道。
暮绛雪抬头望着夜空,霜白的衣角荡在风中,感受到风流的逼近。他轻轻阖上眼睫,露出很浅的笑容,“不会的。”
是该有场风雪降临,但不会在今夜。
“……”
“终于……”
天亮之时,长穗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从窗牖中倾泻而入的暖光。
很温暖,也有些刺眼。
真是久违的光明。
不适闭了闭眸又睁开,长穗抬手试图触摸到那些光线,看到了手指上的斑驳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正一滴滴落在地上。那么秾丽的色泽,将她腕上的冰花手链染污,透出异样的无暇清透。
——暮绛雪没有骗她,执念冰花的确已化为无暇透色。
——暮绛雪骗了她,斩情扣化为了纯净无色,她却并没有净化掉他身上的恶魂,也没能救回灵洲界。
嗡——
手中的居诸不息发出嗡鸣震动,试图脱离她的掌心逃离,长穗额心的法印燃起不详火色,硬生生又将居诸不息的暴烈压了下去。
恢复鼎盛修为的她,压制神器不是问题,只不过是以燃烧魂灵为代价,这是她能为此间凡世做的最后一件善事。
“姑娘。”雅书端着托盘进来,语气兴奋,“公子送来了婚服,您快……”
刚一进来,她便看到满室狼藉,以及长穗被血染透的衣裙,她睁大眼睛,尖叫还未溢出,额心忽然被注入了一道灵光,霎时瞳眸暗下,如傀儡般定在原地。
“暮绛雪在哪?”长穗出声。
雅书空洞洞回着:“公子,正在鹤台,操办婚礼。”
鹤台,是长穗与赵元凌成婚的地方,他竟选在了那里。
长穗转身欲走,余光忽然扫到托盘中的婚服,殷红的绸料泛着粼粼金线,隐约可见婚服上的绣纹。并非寻常花绣,也并不是龙凤祥瑞,而是绣了一只圆滚滚的白兽。
是长穗的真身。
定在原地,她面无表情盯着婚服看了片刻,忽然又想起她在灵洲界的那场大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空有师尊之名,她两世行差踏错德不配位,似乎真如暮绛雪所言,她从未教到他什么。
那么——
长穗伸手拎起那件婚服,她想,在离开之前,她总要教会暮绛雪一些东西。
鹤台。
高塔之上,暮绛雪穿着一身烈烈红衣,婚服上的绣纹也是白软小兽,缎料上的绣纹是他亲手所绣,除他之外,再也无人能绣出这般栩栩如生的纹样。
抚摸着绣纹上的赤金瞳眸,金线勾勒出的圆润眼瞳耀目生彩,仿佛也在直勾勾凝视着他。
暮绛雪想,长穗会喜欢的吧。
站在观星楼的窗牖上,长穗手握居诸不息一跃而下,红裙翩翩扬动间,一支透明光箭射向天空,撕开无尽虚空漩涡。
她打开了三千虚空境。
盯着天空破开的虚洞,长穗似乎看到了自己在灵洲界一跃而下的画面,用力将居诸不息掷入漩涡之中,“桓凌,等我。”
她想回去了。
或许正如桓凌所说,天地有命,有些事强求不来,她的苦海挣扎换来的只是一场骗局,于暮绛雪来讲,也是一种乐子。
凡世太苦了,她在这里浮沉数年,以为抓住了希望,到头来终是一场空。这里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事物,也无人会在乎她,她不属于这里,便该回到归处。
长穗要回灵洲界。
哪怕那个世界早已破败不堪,她也要回去。
同桓凌一起回家。
“天啊,那是什么东西!”
“下雪了下雪了!春夏之时怎会忽然下雪!”
王宫之中,街道之上,众人纷纷驻足望着天空,感受到一股由天外寒山散出的冷寒之气。
大雪纷纷降落,没一会儿便覆盖地面,长穗行在宫道,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这般纯白无暇的颜色,不染尘埃,比灵洲界的嗜血红雪漂亮多了。
比她身上的嫁衣,也要漂亮太多。
长穗踏上了鹤台高塔上,看到了凭栏而立的暮绛雪,他同样一身婚服,抬眸看着天空无端出现的漩涡虚洞,怔怔似在出神。
“师尊?”直到长穗走近,他才回神,对于她的出现并无惊讶。
很快便察觉她眼睛的异样,暮绛雪弯起唇角很是高兴,“师尊的眼睛复明啦,真好。”
没有询问缘由,他走过来拉起长穗的手,带着她立在高台上,指着塔下的喜帐笼灯,“那是我为师尊选的长明灯,大婚那日,我们将它点燃,长明灯便是带着祝福上达九垓,许我们一生一世不分离。”
哪怕坠入幽冥,也可提着长明灯寻到对方。
长穗望着下方蔓至远处的红帐,极淡弯了弯唇角,“你还信这个?”
“不信。”暮绛雪抓紧长穗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比起天地宿命,我更信自己。”
但是没办法,他的师尊重世俗呀,长穗总是能轻易被世俗伦理束缚,那么他也该为她信些什么。
若天地当真还有神明,那他便恳求,恳求那些神明怜悯他一二,能让长穗在他身边留久一些,再久一些,为此,他愿奉上魂灵,永不为恶。
“我已经派人去治理水患了,疫情也会得到抑制。”
暮绛雪轻轻道:“大婚之后,若无人能挡边境之乱,我便亲自前去。你不愿赵元齐为帝,那之后便派贤臣辅佐,重选帝王,重振北凉荣光。”
“师尊,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东西,能给的怕是你也不愿要,所以我便将天下太平永不为恶许你做聘礼,可好?”
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只愿,长穗肯真心嫁给他,陪着他。
寒风吹卷,挟着落雪吹入塔内,落在暮绛雪的眉梢发间。
长穗一袭红衣,发髻上的珠钗流苏碰撞摇曳,她缓缓抬手覆上暮绛雪的脸颊,拂落他长睫上的霜雪,“暮绛雪。”
她唤着他的名字,殷红的唇色遮掩溢出的血迹,“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在灵洲界早已流干了眼泪,此刻的她听着暮绛雪一番深情誓言,毫无感动波澜,“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这一次,暮绛雪没有骗她,他愿意为了长穗付出一切代价,不惜向神明立誓,可是长穗不信了,也不再给他机会。
额心忽然传来尖锐痛感,曾经被长穗施以祝福的护身印记,撕开一条狰狞裂口。
“啊——”暮绛雪捂住额头,被长穗用力推开。
随着长穗的术法加持,暮绛雪额心的伤痕越来越大,似要将他的脸皮从中间撕裂,毫不留情撕劈着他的魂灵。暮绛雪满脸是血的跪倒在地,对上长穗冰冷的金色眼瞳,看到她额心燃起的不详火色。
她在自毁。
“师尊。”鲜血如溪流顺着指缝流淌,在地面开出朵朵血花,暮绛雪捂住半脸的面容是鬼泣般的哀怆,一遍遍唤着长穗的名字:“师尊,我好痛——”
他朝着长穗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被血水沾染,蜿蜒渗入腕骨衣袖,浸透了血红的嫁衣,留下片片深痕。
他试图让长穗抓住他。
长穗居高临下看着他,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将他的手踩到脚下,任他狼狈趴伏在地面,“还记得拜师那天,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看着痛苦哀叫的暮绛雪,长穗毫无快感,她依稀能想起拜师那天的场景,“拜吾师门,你需时刻跟随左右听吾教诲,胆敢行差踏错妄动恶念,我便……饶不了你。”
“暮绛雪,你已犯下重重杀孽,灵洲界的,凡世的,你拿什么偿还?”
她当日在他身上种下的杀咒,终是派上了用场,“你有罪,我有错,那我们,便一起偿还。”
暮绛雪大概是痛的没了力气,已经不再哀叫,任由长穗踩着他的手指,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长穗的脚踝,染脏她的衣裙,“所以……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长穗回:“是。”
她早就想如此了。
刚刚还在哀叫不止奄奄一息的男人,忽然抬起血脸望向她。撕裂的伤痕炸开额间皮P肉,他的面容处于狰狞与艳美之间,在长穗的怔愣下缓缓爬了起来,“可是师尊,你杀不了我啊……”
粘稠的血液顺着鼻骨滴落,暮绛雪扬起似哀非哭的笑脸,凝着长穗的脸轻声:“我死不了,所以你也不能死的。”
他用染满血的手去抓长穗的手腕,“师尊,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就好像他们只是在依偎着看雪,因意见不合发生了矛盾,就好像长穗没有对他下杀咒,他也没有皮开肉绽痛苦哀嚎。暮绛雪手上的血染到她的皮肤上,他顶着满脸血放软语气哄她,“后日我们便要成婚了,师尊弄的我好疼,这样成婚不好看的。”
都这样了,他竟还不放弃成婚。
长穗一把甩开他的手,跄踉着后退,“你早就知道……”
她呢喃着,“你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她并非真心成婚,而是想要借此杀他。
暮绛雪被她弃在原地,垂落的眉眼留下滚滚血珠,像是从眼眶中滴落的血泪。他不死心,还想上来哄她,还想着与她成婚永不分离,长穗被狠狠刺激到,失控喊出:“滚开!”
“不要靠近我——”
他死不了。
无论是灵洲界的他,还是凡世的他,她都杀不了,长穗早就知道。
不过是想赌上性命拼一次,换来的依旧是早已预料到败局,如此,她便死心了。如此,她也可以舍掉这副躯壳,毫无眷恋回到灵洲界。
抬眸望向越来越大的虚空漩涡,长穗发髻上的珠钗掉落,低低道:“暮绛雪,我真不知,你为何非要执着于娶我。”
“因为……”暮绛雪定在原地,他有瞬间的放空,顿了下回:“因为爱。”
最后一个字,模糊又陌生,他或许自己都不够明了。
长穗笑了。
不再是冷冰冰的假笑,她弯起唇角笑得眉眼弯弯,就连额心的幽碧法印也变得动人起来,她重复着暮绛雪的话,“因为爱?”
“于我看来,世间情爱,不过就是六欲痴缠,七情作祟,或许还有灵魂共振。可是暮绛雪,我的魂灵不爱你,肉r欲也终会化为枯骨,你爱我什么呢?”
长穗一脚踏上高栏之上,扬动的红裙荡到暮绛雪的眼前,她回眸望着他问:“若我的面皮会在你眼前一点点腐烂融化,你还敢对我说爱吗?”
倘若当真有什么来世,他提着长明灯走到她面前,想起她腐烂化为枯骨的身躯,还敢坦然拥抱对她说爱吗?
“暮绛雪,若你真的爱我,那么作为师尊,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便是何为恐惧。”
“不,不要——”
“师尊不要做傻事。”暮绛雪意识到长穗要做什么,伸手去抓,却被灼热的火光烧伤手背。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任凭他痛着不放手,却也阻止不了长穗的离开,裙摆在他手中撕裂,暮绛雪被诓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长穗朝着漩涡飞跃而去。
“长穗,不要——”暮绛雪嘶喊出声,背后凝出大片黑雾,漆黑的蛇祖从黑雾中探头,化为庞大身躯朝着长穗缠去。
长穗跃至半空,回身看着逼近的蛇祖,微微偏眸望向塔角的暗处。
赵元齐,你还在等什么?
簌簌飞雪飘落,看着那道即将被黑蛇缠上的红衣身影,赵元齐拉弓对准长穗,手指一直在发着颤,“杀了她……”
他低低告诉自己,“杀了她,杀了她啊!”
就在不久前,天上出现虚空漩涡,长穗穿着一身红嫁衣找上他,送给了他一支透明光箭。她说,这支箭名为不息,可在中箭者身上化出虚空结界,箭不拔,便永会钉在原地,看得见却无人可触及到。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当时,长穗笑盈盈望着他,发上的珠钗闪痛了他的眼睛,“赵元齐,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是啊,他不是一直想杀了长穗吗?
杀了长穗,他便可以报复暮绛雪,也能为自己多年的怨恨划上终结。中了不息箭的长穗,就连死都得不到安息,这是多畅快的报复啊。
闭上妖异的血瞳,赵元齐用漆黑睁大的右眼盯准上空,在黑蛇缠上长穗的瞬间,松离了弓弦。
嗖——
不息箭穿过黑蛇,刺透长穗的身体,拽着她向下跌落,最后钉在了高高的宫墙之上。
赵元齐听到了暮绛雪悲痛的嘶喊声,他看向他,看到他口喷鲜血从高塔上跌落,伸着手还想去抓那抹红衣。
“死了。”
“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泪从赵元齐的右眼流出,他看着被钉死在宫墙上的长穗,看着跌落于高塔下的暮绛雪,抑制不住的狂笑出声。
笑着笑着,他莫名心口发痛,喷出了一口鲜血。
雪还在下。
不知何时,变为妖异红雪,铺染在地面像是平整的喜帐,一盏盏长明灯朝着天空飞去,落于三千虚空境漩涡,消失无踪。
是谁在笑。
又是谁在哭。
长穗被不息箭钉在了宫墙之上,望着被红雪覆盖的皇城,看到暮绛雪跄踉朝着她跑来,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她。
成功了。
长穗笑了出来。
轻轻阖上眼睛,任由魂灵从这具身体中剥离,朝着三千虚空境飘去……
世界一·终。
第54章 北凉篇番外
【一】溯
暮绛雪降生在巫蛊族的那天,岛上下了一场血雪。
长老言:此子祸生,杀母克亲,意为不详。
于是暮绛雪成了岛上没人要的野孩子。
他没有名字,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家,他什么都没有。他拥有的,只有岛上孩童的欺凌取乐,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海水丛林,偶尔会有人看他可怜,将家中的剩菜馊饭赏给他,再假惺惺一句:“真可怜。”
暮绛雪衣衫褴褛坐在地上,仰着天真的面容追问:“何为可怜?”
他不通感情,不懂世俗,却可看透人类的虚情假意,称他们为卑劣蝼蚁。何为可怜,暮绛雪不知,这也意味着他注定没有人性的良知。
岛上一年一度的盛典祭祀又来临,他们供奉的龙神忽然苏醒发了狂。
那时,暮绛雪背对族群,正坐在礁石上赏雪。破烂的衣衫掩不住他身上的伤痕,一朵纯净雪花悠悠飘到他的伤口处,被血浸染成暗红,融化无踪。
暮绛雪歪了歪头,那是他第一次对漂亮有了定义。
漂亮,就是让他拥有了七情六欲,他感觉愉悦欢喜想要留住。为了拥有这种漂亮,暮绛雪划伤手腕放出更多鲜血,看着越来越多的白雪被他的鲜血染红,第一次弯唇笑了出来。
远方传来蝼蚁们的尖叫,一条粗黑的巨蟒睁开眼睛,嘶吼着破坛而出。
暮绛雪没有回头,直到那条巨蟒盘住礁石对他低首,小心翼翼的吐出蛇信舔舐他流血的伤口,暮绛雪对上它灯笼大的竖瞳,眨了一下眼睛。
从那天起,他有了身份,他的身份为——
少主。
长老又言:此子为祥瑞,乃天神化生佑我巫蛊长生不绝,伏世指日可待。
万众欢呼,蝼蚁们开始对他匍匐叩首,再也无人唤他小疯子、小祸害,纷纷对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当长老想为他披上象征高贵身份的黑袍时,暮绛雪颦眉后退,“不,我不要它。”
他不喜欢这个颜色。
“那你想要什么?”
看着长老笑出满脸褶皱的狰狞面容,暮绛雪探指在她脸上划出长长血痕,抹下指腹上的鲜血伸到她面容,盈盈而笑,“我要它。”
他要,血一样的颜色。
从此,暮绛雪成了岛上唯一穿赤服的族人,他不仅可以让龙神匍匐听话,还可炼出族人残缺失传的蛊术,越来越多的人信服他,也越来越多的人怕他。
“长生之蛊,当然可炼。”面对跪地哀求的长老,他弯身抬起她的面容,修长的手指探入她的眼眶中,取走了一只浑浊血污的眼球,“你找来一百只眼珠,此蛊便可成。”
族长激动,“长生蛊需用人目入药?”
“不。”他摇了摇头,将眼珠随意丢落在地,一根根擦拭着染血手指,“只是我想要而已。”
只要他高兴了,便什么心愿都可满足他们。
至此,族中多了许多独目之人,时常用怨恨畏惧的目光凝视着他,偏又什么也不敢做,十分有趣。
自与那条黑蟒对视后,暮绛雪的梦中再也不是一片孤寂浓郁的黑污,多了一抹让他心悦的彩色,有时是一抹白,有时是一抹绿,有时又化为一双金灿灿的眼瞳,在无边黑暗中好奇凝视着他,他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却总觉得那双眼睛在笑。
在冲着他笑。
为了留住那双眼睛,暮绛雪开始挖取越来越多的眼睛,可无一只眼球会像那双眼睛,含着好奇天真冲着他笑。
暮绛雪有些不悦。
后来,那双眼睛消失不见了,化为一抹模糊身影,像一片翠绿树叶,又像是白软羽毛,时常在他梦中绕来绕去,它将他拉出了混沌虚无,缠着他蹦来跳去,它没有声音,说不出话,但暮绛雪还是能听到它的笑声,感受到它的吵闹,甚至能感受到它在得意洋洋炫耀,“看,我把你救出来啦!”
救出来了吗?
暮绛雪凝视着头顶炫目的光线,抬手隔着虚空抓向太阳,可他为何还是觉得,正身处无边混沌苦海之中呢?
“你没有救我。”
他喃喃出声:“你是个……骗子。”
他要找到它,杀了它。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抹绿,是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绿裙姑娘,暮绛雪掐住她的脖子,用手指抠出了她的眼睛,却发现与梦中的还是不同,血溅到面容眼睫,他听到了人群的惊呼,没有一双眼睛在对着他笑。
那是长老收养的孩子。
他杀了长老收养的孩子,一个无辜惨死的少女。
“啊——杀人了。”
人们再也受不了他的残暴,惊恐叫嚣着:“怪物!他是个怪物!”
“族长,此子不除必是祸害,您究竟在犹豫什么啊!”
蝼蚁们开始讨伐围攻他,一双双充满恨意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将他抽筋拔骨,暮绛雪擦去脸颊上的血,隔着人群一一寻找,依旧找不到梦中的身影。
族长舍不得杀他,因为只有他才能号令龙神,只有他才能练出长生之蛊,于是他们将他关了起来。
昔日象征高贵身份的宫殿,成了困囚他的牢笼,人们用锁链铁笼锁住他,用密密麻麻的符纸咒术困住他,将他孤零零留在黑暗中,像极了他在梦中看到的混沌。
当长老再次问他,“你想要什么?”
暮绛雪静静坐在牢笼中,盯着她仅剩的眼球回:“我想要……木头。”
“要它做什么?”
暮绛雪说:“我在梦中总能看到一双眼睛,见到一道身影,可我看不清它的轮廓,更不知它的样貌。”
“你想把它雕刻出来?”
暮绛雪点了点头。
于是那块木头,从白日刻到黑夜,从春天刻到冬日,时间好似流逝飞快,又好似永久停滞不前,他始终只雕出一个模糊轮廓。
啪——
刀刃割破手指,血滴溅在了木雕之上,暮绛雪将血珠含在手中,暴戾心起。
他忽然想起曾在族中看到的盛典,身穿玄袍的姑娘脸覆面具,被人簇拥着走向高台。他不懂,便问跟随在身侧的长老,“那是在做什么?”
长老回:“是族中传统,适龄姑娘在出嫁那日,会由夫君在众人之前揭下苦厄煞面,意为新生。”
暮绛雪也想要新生。
他受够了这无穷无尽毫无乐趣的生命,也想有人能摘下他的苦厄煞面。
轰——
龙神再一次发狂,撞破宫顶破空而出,无数天光倾泻而入,随它一同出来的,是一身红衣手握木雕的暮绛雪。
人群在尖叫阻拦,有人在拿着利刃朝他挥舞,暮绛雪弯身捡起地上的一张面具,轻轻覆在脸上,他舔去被人砍伤的血渍,握住木雕轻声呢喃,“谁会赐予我新生呢?”
谁愿摘下他的面具。
谁愿赐给他新的生命,把他救出混沌苦厄。
暮绛雪站在人群中,静静等待,迎来的只有越来越多的刀刃围杀,险些被刺穿心脏。
血,满地的血。
嗒嗒——
嗒嗒——
血珠顺着指腹滴落,在地面汇聚成血洼。
越来越多的人倒在地上,不知何时,暮绛雪有些握不住手中的木雕了。
长老跪在尸群中,看到他爱惜将木雕擦拭干净,奄奄一息问他,“那道身影,你雕出来了吗?”
暮绛雪摇了摇头。
于是便听到长老疯癫肆意的大笑,她憎恨的笑声中是满满恶意的怜悯,“恶寿长,苦难寻,你这一生,都会不得所愿。”
“我会用我的性命诅咒你,有朝一日,就算你寻到它,它也会在你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触及之处,终其一生,让你无法得到。”
“你就这么无知无觉活在黑暗里吧!”
“永远活着——”
无悲无喜,无死无活,空有热血肉R身却行尸走肉,躁动的魂灵始终冲撞却逃不开束缚,看似永生,却也是永世的孤寂死亡。
这是他应得的。
砰——
岛中最后一只蝼蚁,倒在了血泊中。
血水高溅,又弄脏他刚刚擦拭干净的木雕,暮绛雪低眸看着这只称不上人形的怪异木雕,没有再抬手擦拭。
黑蟒察觉到他的低落,轻轻用尾巴将他卷绕,吐着蛇信帮他将木雕舔舐干净,像在安慰他什么。
“终其一生……都不会寻到吗?”暮绛雪轻轻呢喃着长老最后的诅咒,手中的木雕,啪的一声又砸在血泊中。
他忽然被疲倦席卷,仰倒在坚硬的蛇鳞上。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为何他活着,却始终察觉不到生命应有的乐趣。
暮绛雪轻轻闭上眼睛,努力弯起一抹笑容,他想,他是该永坠混沌之中。可他……好不甘心。
嗒——
有人摘掉了他的面具。
他对上一双隐含着怒意警惕的眼瞳,那人唤他:“暮绛雪!”
好奇怪,她明明没有笑,却同他梦中的眼睛好像。
看着那双眼睛,暮绛雪第一次生出舍不得挖出来的念头。
从此之后,他有了名字,也有了师尊。
他拥有了全部。
【二】洄
那场怪异的春雪,持续了数日,整个王城被红雪覆盖,昳丽凄美。
期间,只导致了一人死亡。
那个人叫长穗。
宫中很多人传,天空中无端出现的虚空漩涡,是天神的化身,妖孽长穗的作恶终于引来天神降罪,将她钉死在宫墙之上。
不是的。
雅书在心中默默反驳,绝不是如此。
先前她也觉得长穗是妖孽,不敢同她对视,可经过数日相处,她相信心中的感觉,那位温和盲眼的姑娘,绝不是妖。
“这雪还要下多久呀。”行在宫道,雅书听到同伴抱怨着。
多日的雪天,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红色,怪异的是,并未冻死那些刚刚冒头的花花草草,落在人身上,也并非那种透心的寒凉。
她朝着宫墙那处望了望,低声:“我觉得……就这样下着也挺好。”
“哪里好?”同伴不懂,“红森森的像血似的,多吓人呀。”
雅书不敢吭声。
因为她想让长穗的尸身,保留久一些,至少,不要太快腐烂化骨。
“别往那边看啦,不要命了啊。”同伴拉了拉她的衣袖。
自从长穗死后,宫墙那处成了禁地,留下一人一尸对望,哪怕不被圈成禁地,也无人敢踏足凝视。于是宫中另一个疯传便是——
那位少年国师,天姿温润的绛雪公子,疯了。
雅书没有看到所谓的天罚除妖,因为她在观星楼昏了过去,等她醒来寻到鹤台时,只看到淋漓拖长的血雪,循着血痕找去,便看到跪立在宫墙下的暮绛雪,他没有哭,只是呆呆凝着宫墙上的尸身,却好像已经随着长穗死去。
无论暮绛雪用什么法子,都无法将长穗的尸体从宫墙上抱下来,就连伸手触摸,她的尸身都会化为虚空幻影,让触碰者的手直直穿过,触到宫墙之上。
就好像,有一支无形的利剑,钉住了那道尸身罩下结界,让人看得到,却触摸不到。
于是,暮绛雪只能眼睁睁看着长穗的面容,一点点由红润变为青白,紧接着狰狞脱落,腐烂融化变得面目全非,真的,真的不好看。
暮绛雪就这么看着。
就一天天坐在宫墙下看着,听长穗的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尸身,看着他曾抱过亲过的师尊是如何腐败溃烂、被蚕食成一具皑皑枯骨。
他也想知道,他看到长穗腐烂化骨的模样,还会不会爱她。
暮绛雪找不到答案。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好痛,痛到流不出眼泪,痛到无法呼吸,痛到终于知晓何为恐惧。
他有些不敢看长穗的尸体了,却又舍不得不看。
他一日日坐在宫墙下,看着长穗的容颜彻底腐败融化,好想弯起唇角讽一句:“师尊,你好丑。”
但他说不出来,眼睛疼到快要看不清东西,他想要挖出来,又怕看不到他的师尊如何化为一具枯骨,因为长穗说过的,要让他看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他的师尊变得越来越丑,丑到每块皮肉都难以寻出熟悉痕迹。不,已经没有皮了,透过那堆腐烂的血肉,他看到了埋在深处的骨头。
暮绛雪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嘲讽出声:“师尊,你好丑。”
“好丑。”
太丑了。
可是怎么办。
他还是想要抱她,还是想要亲她,想要问问她,“师尊,你疼不疼啊?”
“钉在宫墙上怕不怕?”
他真的好痛啊,他真的好怕。
痛的想要陪她一起死掉,却舍不得留她一人钉在宫墙上。
他究竟该怎么做,该怎样去爱她,暮绛雪好无措。
他想,长穗又教错了,她的死不止教会他恐惧,还让他学会了心疼难过,让他知道了何为茫然无措,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老的诅咒,应验了.
北凉亡国了。
南荣大军攻入王城那日,百姓跪地迎接,宫人们纷纷逃窜躲藏,无一人可做主指挥。
雅书没有跑,因为长穗还留在宫墙上,她的主子还守在宫墙下,她要去找他们。
路过鹤台时,不知从哪里起了一把大火,她听到了高处传来肆虐的笑声,抬头,她看到那位暴虐昏庸的帝王倚着朱栏摇摇欲坠,半面脸染血,正望着宫墙狂笑。
他在看什么?
是在看长穗吗?还是在嘲笑暮绛雪。
紧接着,在雅书睁大的眼瞳中,他如那日的长穗一般,踩着高台一跃而下,重重砸落在地面。
雅书被吓坏了,尖叫一声跌在了地上。
赵元齐就摔落在雅书身旁,雅书看到了他斑驳沾染血水的手,从掌心滚落出一只圆滚滚的血瞳。
赵元齐在死时,抠下了由司星的魂丹化为的异眼,死时不愿留,生时又能有多少真情呢?
骗人骗已,他终究连暮绛雪也骗过了。
司星爱他,可他从未爱过司星,不然他也不会在司星死时,说不出一句爱。或者说他与暮绛雪是同一种人,他也并不知,爱人该是何种模样。
究竟是永生可怕,还是永失所爱更可怕,赵元齐给不了他答案,但他想,暮绛雪自己找到答案了。
一缕黑气从赵元齐的尸体冒出,朝着宫墙处飘去。
雅书从地上爬起来,跄踉着往宫墙处跑,不等靠近,就看到那缕黑气钻入宫墙下的身影体内,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黑气在暮绛雪周身聚拢,一支透明的箭从宫墙上的尸身中掉出。
那具化为枯骨的尸体……终于落在了暮绛雪的怀中。
雅书捂住了嘴巴,看到暮绛雪搂住那具枯骨,轻轻落下一吻。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熊熊烈火在宫中肆虐,南荣军逼近的脚步越来越重,最终撞开了宫门。
那道火焰,终是淹没了宫墙,包围了墙下的一人一尸。
她想,已经没有过去的必要了。
头顶的虚空漩涡正在缓慢闭阖,在人们的尖叫声中,雅书含着眼泪步步后退,随着人群逃了出去……
第55章 反向攻略01
又是一年雨季至。
接连数日的小雨淅沥不止,整个南荣王城蔓延着一股潮湿凉气。
长穗趴倚在朱栏旁,百无聊赖看着廊栏外的雨景,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下,脑袋越垂越低,不知不觉陷入了半梦半醒间。
“殿下!!”
“公主殿下!”由远及近的惊呼将她从瞌睡中唤醒。
长穗打了个激灵,懵懵朝着声源地望去,“怎么了怎么了……可是驸马要和离了?”
“殿下又在胡言什么!”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瞪了她一眼,兴奋道:“是驸马来寻您啦!”
长穗闻言嘁了声,倦懒又趴回了廊栏上,“他不是天天都来吗。”
每日下朝之后,那人都会来她殿外站上一两个时辰,只不过岁安宫的殿门并未因他而开,长穗也从不肯见他。
“这次不一样!”绿珠着急解释:“驸马是带着陛下的口谕,前来岁安宫接您回府的!”
“殿下,您快随奴婢回房吧,现在梳洗打扮还来得及。”
“哦……什么?!”长穗听的心不在焉,忽然坐起身惊呼,“你说他闯了进来?!你怎么不早说!”
躲了好些天清静,长穗还没打算回那座空荡荡的公主府,当即就要躲回房中装病,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不等她起身,便看见出现在雨幕中的身影,那人身姿修长穿着云鹤玄衣,荡起的衣摆隐现银丝绣纹,孤身撑着一把竹玉伞缓步而来,停在了廊栏外。
檐角的雨珠滴滴答答连成线,在伞面敲出清脆的乐声。
绿珠屏住呼吸,只见伞身轻抬,露出半张苍白如玉的下颌,男人的唇色是与肤色不符的殷红,宛如女子擦了艳薄胭脂,偏偏惑人又不显女气。
“穗穗。”来人轻轻开了口,略低的声线如坠雨清悦,“跟我回去罢。”
长穗的动作顿住,偏着面容不太想看他,绷着小脸语气硬邦邦道:“我不。”
廊下陷入一瞬的沉寂。
紧接着缓叹传来,长穗的手臂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抓住,那人很是无奈道:“不要闹了,我们回去。”
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长穗反应激烈甩开他的手,蹭的一声站起来,“什么叫我不要闹了!”
她提高音量道:“究竟是谁在闹!谁的错!”
因她剧烈的甩动,男人身形微晃,于是那把遮住面容的伞又往上抬了几分,露出高挺的鼻梁与眼睛,眸若潋滟星辰,垂挂的长睫密而不妖,是整个南荣再寻不出的无双谪仙之貌。
也与……她那大逆不道的孽徒长得一模一样。
不——
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长穗将目光落在男人光洁的额头,长眉正中,赫然竖着一道血艳细印,指甲长短,如刀刃划破皮骨刻下的伤痕烙印,或者说,那就是一道疤。
是上一世的长穗,在他眉心种下的杀咒,杀咒没能杀死他,却也撕开了他的血肉魂灵,给他留下了一道无法治愈的烙印。
看着这张脸,长穗很难忘记那些发生在北凉的过去。
是的。
长穗没有死,但也没有以魂灵的状态回到灵洲界,她的魂灵在虚空之中飘荡了许久,又被暮绛雪抓入了新一轮的凡世。
这一世,不再是以兽身开局,长穗睁开眼便是少女人身,脸还是她那张脸,然而这次她拥有了更尊贵的身份,那便是南荣国尊贵无比的长公主。
而南荣国的帝王,也就是长穗这位公主身份的亲哥哥,名为桓凌,正是消散在第一世的阿兄。
桓凌没有死,他又被暮绛雪聚齐魂灵投入了凡世,以失忆的状态陪着她继续做任务,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这也是长穗肯安安稳稳留在凡世的原因之一。
而另一大原因,那便是她这一世的任务变了,不再需要净化暮绛雪的恶魂。
在投入这个世界的当天晚上,暮绛雪便以入梦的形式出现在她眼前。恢复了记忆修为,男人披着一身血色红衣,容颜依旧勾魂摄魄,只是不知是不是因长穗的杀咒,他本就白皙的肤色变得更为苍白,眉心刻着血线烙印,看起来昳丽而又病态。
“师尊,你输了。”在梦中,他用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但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因着桓凌再一次重生的原因,长穗没有直接冲上去捅他,她晃了晃还挂在腕上弄不掉的冰花手链,嘲讽道:“你所谓的机会,是让斩情扣再一次无暇吗?”
“若是如此的话,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不管是上一世的最后,还是这一世的重生,长穗腕上的斩情扣始终呈现无暇透色,再也未化为浓稠暗红。这一世,她带着所有的记忆与爱恨,再也不会相信暮绛雪口中的任何一句鬼话。
看着挂在她腕上的透色冰花,暮绛雪的脸色更失血色,长睫轻轻颤着,隔了片刻他才回:“我没有骗你。”
与她签下的契约任务没有骗,说爱她没有骗,那些誓言也出自真心。
不知回忆起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看长穗的面容,轻轻解释着:“斩情扣的确乃我执念所化,但我的执念并非向善,而是……想你爱我。”
他以为,等到斩情扣化为无暇,他的执念也会因她感化,如今看来,是他妄求了。
无暇的斩情扣证明着暮绛雪对她的心意,那生出的千缕情丝万般爱意,足以让他为长穗付出一切。事实证明,最后暮绛雪的确因她低了头,当他真心愿意为长穗向善时,长穗却不愿再给他机会。
是长穗没能再耐心等一等,也是他给的太迟太晚,让一切走向了极端。
在他们的契约中,长穗是败了,可暮绛雪比她输的还要惨烈。
长穗怔了下,险些以为是自己悟错了意思,她咬牙切齿道:“所以,冰花由红化为纯净并非恶念的净化,而是你对我的爱意?!”
她辛辛苦苦教导着徒弟,半分善意没学到,在这个过程中反而爱上了她?!
长穗没由来一阵反胃,她厌恶道:“暮绛雪,你当真是不正常。”
“是啊。”暮绛雪无所谓弯起唇角,似嘲讽:“这世上有哪个正常的徒弟,会爱上自己的师尊呢?”
在他们结契的最开始,暮绛雪便说过,赌注是她的爱,可惜长穗不信。他换了种委婉的说法,也试图为自己留些尊严,可到头来终究什么也没留住。
长穗被他刺激到,不顾是在梦中,开始用力拽扯着腕上的斩情扣,“这任务我不做了!”
“暮绛雪,你当真以为握住了我的命门,我便会任你为所欲为吗!”有了上一世的悲惨教训,带着记忆再次重生的长穗,绝不会重蹈覆辙,也不会继续陪着暮绛雪发疯了。
暮绛雪淡淡凝着她,突兀说了句:“你那日毫无留手的杀咒,让我很痛。”
作为恶念化生的存在,这世间恶意不止他便不会消亡,他不会死,可不代表不会痛。长穗那天的杀咒,撕裂了他的魂灵给他造成了难以愈合的伤痕,持续的痛感时刻折磨着他的魂躯。
轻轻抚上眉心殷红的细纹,暮绛雪轻轻笑了声:“这样的伤,一次就够了。”
长穗安静下来,听到暮绛雪一字一句道:“我也不需要你来爱我了。”
他的爱,长穗不敢要也不愿要,那便不如来试试他的恨。她带给他的伤实在太痛,痛到他至今都忘不了那具在他眼前枯萎腐烂的尸体,他总要报复回来。
所以,他们这一世的赌注,是他的恨。
“若你能让我恨到杀了你,便算你赢。”当冰花手链重新化为阴戾暗红,便是长穗的死期。
恨一个人远比爱要容易,这很简单,不是吗?
——确实简单。
望着无暇清透的冰花手链,几乎是在长穗接下任务的刹那,她便想好了千万种折磨暮绛雪的法子,绝对能让他恨她入骨。
第一种,便是在他们两人初见时,强迫身为北凉使臣的暮绛雪,成为她的驸马。
不,这一世的暮绛雪不再叫暮绛雪,而是叫——
慕厌雪。
初初听到这个名字时,长穗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尤其是当她摆着跋扈轻蔑的姿态点他为驸马时,慕厌雪掀睫望向她,眉心的红痕妖冶刺目,长穗的心情便更加难以表述。
更为糟糕的是,在她一系列逼婚强迫的行为之后,她发现腕上的冰花手链依旧是无暇透色。
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娶她吗?那她便如愿,给他一场终身难忘的大婚。
于是,先前铺垫好的婚事派上用场,大婚当日,长穗拒不出嫁,命令暮绛雪抱着一头猪拜了天地,让他沦为南荣王城的笑柄。
她的戏弄操作确实有用,无暇的透色中出现了一些细小瑕疵,有了近乎看不出的加深。
可惜的是,桓凌对于她在大婚日的胡闹很是生气,所以暮绛雪虽是娶了头猪,但长穗还是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婚后,长穗日日对他冷脸挑刺,碰都不让他碰一下,更别说洞房相敬如宾。
这段时间里,长穗使尽浑身解数对慕厌雪撒泼羞辱,然而慕厌雪总是一副很好脾气的模样,比他前世还要伪善会装,竟还当真无耻的以她夫君的身份自居,这让她如何能忍?
眼看着冰花颜色毫无进展,终于,在数天前,慕厌雪因右脚先迈入公主府,被长穗扣上滥情花心的帽子,气冲冲回了王宫闭门不见。
算算时日,她已经在宫中住了半月有余,这些天慕厌雪日日来岁安宫次次被拦在殿外,想来是他失了耐心,才会搬出桓凌逼她回去。
“究竟是谁在闹!谁的错!”在又一通胡搅蛮缠后,长穗低眸扫了眼腕上的手链,依旧没什么变化。
这孽障倒是当真能忍。
慕厌雪静静凝着她,握着伞柄的指骨有些苍白,大抵是受了杀咒影响,这一世,他的身体情况算不上好,时常头疼生病。
在长穗不耐烦的想要逃离时,慕厌雪再次抓住她的手,他说:“是我的错。”
长穗的脚步僵在原地。
听到他温和哄着她,“日后我入府定都先迈左脚,穗穗,跟我回去罢。”
“听说你病了,我很是担心。”
慕厌雪大概也知自己的相貌有多好,掩在伞下的修长身姿微倾,靠近长穗放低姿态:“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来亲自照顾你,好吗?”
若不是冰花手链没有变红,长穗甚至怀疑他是想“照顾”死她。
可她,没有生病,所谓的被气病也不过是为了败坏慕厌雪的名声,让他对她憎恶怨恨,不过如今看来,她的胡搅蛮缠没起到任何作用,慕厌雪似没将她的恶意放在心上。
如此的话……
“好啊。”长穗忽然对他笑了。
对上慕厌雪深邃的瞳眸,她学着他贴近,凑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那你可要,把我伺候好了。”
长穗又想到了新的作死办法。
第56章 反向攻略02
“……”
长穗之所以松口随慕厌雪回公主府,是因为在心中盘算好了欺辱人的新招数。既然无理取闹的撒泼对他无用,那她不介意做的更过分一些。
不比北凉的干热,南音一年四季潮湿多雨,尤其是到了夏日,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个没完。
一回到公主府,长穗就称病回了卧房,将慕厌雪关在房外。说来两人成亲已有段时日,长穗还未准他入过她的房间,如今公主府人人皆知,这位相貌似谪仙的驸马爷并不讨公主欢喜,或者说,整个王城都在看慕厌雪的笑话。
回去的当晚,慕厌雪便派人熬了调理身体的汤药,毫无意外,他被拒之门外。
绿珠也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总爱欺负驸马,她站在门外,尽量将话说的委婉,“殿下说……想要您亲手为她熬药。”
慕厌雪单手撑着竹伞,滴滴答答的雨水敲在伞面,面上并无丝毫不满。
似乎在思索“亲手”的定义,隔了片刻,他才淡声回:“好。”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绿珠深深叹了口气,她刚刚的话里,可没说他亲手熬了,公主就会见他、甚至喝药。
但愿驸马爷不要迁怒她。
果然,当慕厌雪端来他亲自熬出的汤药时,长穗依旧不肯见他,她继续让绿珠传话,“殿下的意思是,是要您亲自点火烧柴,不假他人之手熬出汤药。”
慕厌雪嗯了声,唇边染着很微浅的笑,他抬了抬拎着食盒的右手,“确是如此。”
注意到他手背上被柴火划伤的痕迹,绿珠睁大了眼睛,连忙回屋传话。很快,她又出来了,“殿、殿下说,口说无凭,若没有人证,您还是……”
话未说完,慕厌雪便又回:“后厨的下人都在。”
绿珠没了声音,迈着小碎步再次跑回房间,毫无意外,长穗也被他噎到了。
看着毫无变化的冰晶手链,她气恼道:“他好歹是个驸马,亲自做下人的活还敢让人盯着看,不要面子的吗?!”
这只能说明,驸马爷将她的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这话绿珠不敢说。
她只能试探着求情,“那殿下要让驸马爷进来吗?”
“让他滚。”长穗根本不想见他。
不过话到嘴边,她还是改了主意,酝酿着折辱人的新法子,让绿珠将人放了进来。
这还是慕厌雪第一次入长穗的房中。
房间又空又大,几乎没有贵重摆件,空荡荡的甚至都不似姑娘家的闺房。不过想想也对,自从成婚后,长穗变着法找理由回宫,根本就没在这里住过几日。
长穗没有燃香的习惯,因雨天窗门紧闭,房中飘散着薄薄浅香,是属于长穗独有的气息。
呼吸到那缕微弱香气,慕厌雪垂下眼睫,苍白的脸色比先前有了些许好转,抬步迈入了内室。
“穗穗。”看着靠在榻上的少女,慕厌雪将瓷碗从食盒中端了出来,“我多加了几味药,不会太苦。”
长穗没有接,看也没看一眼,“喂我。”
慕厌雪似有些惊讶,毕竟她平日都不愿让他靠近。只微微一顿,他便端着汤药走了过来,不等坐在榻边,就听到长穗又命令,“跪着喂。”
如她预料的那般,慕厌雪定了脚步。
掀眸,长穗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瞳眸,深的让人看不穿情绪,不过她的感觉告诉她,这次她有惹到慕厌雪了。下意识抚上手腕,长穗再接再厉,弯起唇角露出恶劣笑容,“怎么,不愿意?”
她冷冰冰的嘲讽:“你不会觉得,你有资格坐在本殿榻上吧,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巴不得慕厌雪被她气走,见人还站在原地,长穗继续刺激他,“还不快爬过来跪着,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长穗想,但凡是个有骨气的男人,这会儿都该砸下汤碗甩门走了,气性大的说不定还会放一两句狠话,从此恨上她。
可惜的是,慕厌雪不是个正常人。
他不仅没有走,在长穗的逼迫催促下,甚至还走到了她的面前。
已经入夜,房中烛火明亮,却因慕厌雪的身形太过高大,挡拦下了大片光亮。
说不紧张是假的,长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恍惚觉得是那个压迫感十足的暮绛雪回来了。然而她这一世的任务便是找死,于是最初的慌张过后,她抬了抬下颌,依旧是嚣张跋扈的做派,“干什么,你难不成还要杀了我?!”
杀了她吧。
杀了她,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杀你?”慕厌雪的大半面容掩在光影中,莫名笑了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为何要杀你?”
长穗刚想说,你明媒正娶的是只猪不是她,便看到慕厌雪缓缓弯身,轻轻问:“穗穗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轻轻叹息,在长穗睁大的目光中,缓缓屈膝跪下,“如此,肯喝药了吗?”
长穗怔住了。
慕厌雪跪的从容,丝毫没有扭捏屈辱的神情,平静的宛如是坐到了榻上,可他确确实实是跪在了地上,如同最卑贱渺小的仆从,轻轻舀了一勺汤药吹凉,喂到了她唇边。
“张嘴。”
长穗一时失了反应,干巴巴张开嘴巴,于是那勺药便喂入了她的口中。
怎么会这样?
如何会这样!
怎么就这样了?!
长穗在心中默默回忆着慕厌雪这一世的身份。
如今她所处的南荣,是上一世北凉的边境邻国,在赵元齐成为北凉新帝后,就是南荣攻占了北凉的边城。
长穗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上一世在她死后,南荣率重军一路攻入北凉王城,路上百姓纷纷臣服叩拜,北凉朝臣无一敢反抗,亲自送上了赵元齐的人头,甘愿称臣。
自此,北凉成了南荣的附属国,每代北凉君主登基时,都会送一名皇子前来南荣做质。
慕厌雪是北凉人,但他不是被送来南荣的皇质子,而是北凉派来为南荣帝贺寿的使臣,顺便来看望久病卧榻的皇质子。
长穗对慕厌雪的身份并不是了如指掌,但成婚之前,桓凌有告诉她,慕厌雪出身名门望族深受北凉君主重用,在家族中举足轻重,是北凉王城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温雅公子。
就是这样尊贵无比的身份,怎么着也得是金尊玉贵被人捧大的,骨子里的自傲与生俱来,深重尊严气节。这样有着大好前途光明未来的贵公子,怎能甘心留在南荣当被她取乐的废物驸马?如何对她说跪就跪不绝羞辱?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看着毫无变化的冰晶手链,长穗又慌又烦,有那么几瞬,她当真不知该拿慕厌雪怎么办了。
脸颊忽然被人碰了下,长穗回过神来,发现慕厌雪轻轻用指腹蹭过她的唇角,她连忙后躲,“你干什么?!”
慕厌雪抬起指腹,上面沾着湿漉漉的痕迹,“蹭上汤汁了。”
长穗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她竟被他喂下了半碗药。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长穗嫌恶擦上唇角。
她无病哪里需要喝药,当即找借口打翻他手中的药碗,怒气冲冲道:“不喝了!”
汤药浇到慕厌雪的手上,大部分泼湿了他的衣服,还有一些溅在了长穗的手上。慕厌雪大抵想帮她擦拭,却又被长穗甩开,不过只略微停顿,她又抬手,将手贴在了慕厌雪的脸颊上。
慕厌雪的皮肤细腻,是种不见天日病态的白皙,沾染着雨水的寒凉。
长穗将手上的汤药水渍蹭到他的脸上,似还不太满意,伸着纤长白嫩的手再次下令,“给我舔干净。”
她没有看慕厌雪。
又或者说,不太敢看。
规规矩矩活了这么多年,纵使她被桓凌养的任性,但骨子里都是良善之人,如今对慕厌雪做出的种种恶事,都是她恶补从戏本子中学来的,打从心里并不认同。
每次欺辱慕厌雪时,长穗都要狠狠回忆暮绛雪对她犯下的恶行,这样才能逼迫自己狠心当恶人。此刻,她虽然面上表现的嚣张恶劣,其实心里波涛汹涌快装不下去了。
快走吧,快走!
长穗绷着面容,一遍遍祈祷慕厌雪甩袖离开,不要再那么窝囊听话了。
她没有看慕厌雪,所以并不知,在她命令慕厌雪舔干净她的手时,慕厌雪长长的眼睫颤动,抬眸看向了她。她更不会知道,因为内心太过煎熬,她强装冷硬的面容泛起绯色,已经蔓延到耳根。
多奇怪,明明她才是羞辱人的上位者,却看起来比被羞辱的慕厌雪还要紧张煎熬。
慕厌雪微微眯眸,抓住了长穗的手腕。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到她的手背,紧接着,她的指尖被包在一片温暖湿漉中,一寸寸深入。
“啊!”长穗绷不住了。
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她猛地从榻上蹿了起来,将那根被含过的手指藏入衣服里,绯意已经蔓延入脖颈。
“你……”
“你!”长穗被气的有些说不出话了。
她紧紧贴靠在榻角,怒视着榻下的人,眼瞳瞪的圆溜溜的,由兔子又变成了一只小猫。她恼火道:“慕厌雪!你是我养的狗吗!”
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应有的自尊羞耻心。可就算是狗,被逗急了也会咬人啊,他这算什么?!
慕厌雪还跪在地上,似对长穗突兀的转变有所不解,以一派温和无害的语气回应:“怎么了,是我咬到你了吗?”
凝着长穗生动愤怒的小脸,他顿了顿反思,“还是说,我舔的不够好?”
莫名间,长穗又回忆起前世的暮绛雪,那些在床榻间的混账话随口就来,也总爱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询问她。若不是知晓慕厌雪没有记忆,长穗都要以为他在故意调戏她。
“够了够了!”莫名开始口感舌燥。
随手拎起榻上的锦被,她一股脑朝着慕厌雪砸去,“滚,你给我滚出去!”
长穗忽然觉得,找死也并不是什么易事。
“……”
因为慕厌雪的无坚不摧,长穗自闭多日,越加不愿见人了。
她闷在房中继续恶补话本子,重点看那些恶毒人物的使坏,每当看到一些恨到牙痒痒的恶毒招数,她都会抄下来当做参考,准备一一用在慕厌雪身上。
雨在不知不觉间停了,气温转热。
兴许是在房中闷久了,长穗时常感到口干燥热,有日还无端留了鼻血,浑身都不舒服。
换了身单薄衣裙,趁着慕厌雪不在府中,她终于准备出门走走。见她还随身拿了把鸳鸯团扇,绿珠有些不解,“殿下,有那么热吗?”
虽是夏日,但还没到最热的酷暑。
长穗随意扇了两下,不觉凉爽反而愈加发闷,她上下打量着绿珠,“你不热?”
“不呀。”望着长穗红扑扑的脸颊,绿珠有些担忧,“殿下,您不会在房中闷出病来了吧?”
这怎么可能。
没了上一世的多灾多难,这一世她虽然没了修为,但武力值还在,身体也康健的很,不会轻易生病。比起闷出病状,长穗更觉得是被慕厌雪烦的。
烦他怎么就那么好脾气能忍。
想到无暇透亮的冰花所代表的含义,长穗拧眉不解,难道这就是暮绛雪爱她的方式?可这一世从见面她就在欺辱他,他能爱她什么呢?
想来想去都猜不透慕厌雪的心思,长穗心下烦躁,又有些口干。
“去给我端盏凉茶来。”她将绿珠打发走。
因实在烦热,长穗收回了出府的打算,准备就在府中闲转几圈。走到花园时,她忽然听到微弱的哼哼声,像是小动物的叫声,有些耳熟。她循着声音找去,在花丛中看到一只胖粉粉的小猪。
猪?!
这公主府中怎么会有猪?
长穗反应了几息,才想起来这猪是从何而来,蹲身朝着花丛中唤了声:“喜雪?”
小猪动了动耳朵,听到呼唤朝着长穗跑来,一头撞在她的裙摆上。
没错了,这是那只代替长穗嫁给慕厌雪的猪媳妇,被她赐名为喜雪,刚好与慕厌雪的名字凑一对。
“你怎么这么胖啦?”揉了揉小猪胖乎乎的小脑袋,掌心下的绒毛细腻,显然有被人好好照顾。长穗是真没想到,慕厌雪竟真能忍住没宰了它。
谈起那桩荒唐婚事,至今是王城中茶余饭后的笑话,估计都传到了北凉王城。
那日长穗拒不出嫁,还放话慕厌雪只配娶一只猪,以公主的身份命他与披着红绸的猪崽成婚,让慕厌雪成了南荣的大笑话。
她未到现场,所以并不知慕厌雪当时是何神情状态,只高兴于无暇冰花中那出现的丝缕杂色,认为他很快就会提刀杀来。可一直到她不情不愿去了两人的婚房,慕厌雪都未表现出丝毫的憎恨,他只是很安静坐着,红烛映在他半边容颜,在长睫埋下阴影,看起来落寞又孤寂。
有那么一瞬,长穗觉得自己辜负了一颗真心,可一想到他前世做下的种种恶事,又不觉得自己恶毒过分了。她想,这是暮绛雪应得的报复。
之后,长穗将慕厌雪赶出了婚房,还恶意要他照顾好他的猪媳妇,要求他日日抱着睡。
慕厌雪有没有抱着睡,长穗不知道,但最初一段时间,她有派人盯着慕厌雪的一举一动,他确实将喜雪留在了房中。
当初巴掌大的小猪,如今体型已经翻了一番,圆滚滚的很干净。嗅到它身上有极浅的香气,长穗将它抱了起来,凑近一闻,果然是慕厌雪身上的冷香。
“不会吧……”晃了晃喜雪的小猪蹄,长穗是真心不解,忍不住同一只猪聊八卦,“他不会当真日日抱着你睡吧?!”
不然这么浓郁的香气怎么沾上的。
她并未注意到,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已经停在了她的身后。听到长穗的自言自语,身后之人默了瞬,出声:“殿下想听什么答案呢?”
长穗手下一抖,喜雪从她手中挣脱,又钻入了花丛中。
“你什么时候来的!”蹭的站起身,回头,长穗看到了慕厌雪。
他身上还穿着绛色朝服,身姿挺拔修长,显然是刚下朝回来。注意到他官服的变化,长穗表情一僵,“你右迁了?”
慕厌雪轻嗯了声,紧接着听到长穗追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何迁进?你现在是何官职?”
长穗的脸上并无喜悦,甚至因他的右迁感到不满,满眼的戒备不悦。
慕厌雪顿了下,一一回答:“半月前,刑部牵出数十重刑逼供冤假错案,引陛下震怒,命我来审理此案。”
此案牵扯众多,矛头直指刑部尚书,无人敢查,也很难查出真相。然而桓凌已不满刑部许久,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那么出身北凉、与南荣朝堂牵扯不深、又有驸马身份的慕厌雪便是最好的人选。
就是在长穗与他冷战搬回王宫的那段时日,慕厌雪查清了此案,在朝堂大放光彩博得桓凌信任,擢为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长穗惊呼出声。
那可是正三品大官,桓凌怎可放权给他?!
原本依长穗的意思,是不准备让慕厌雪在南荣入朝为官的,不止是因他出自北凉,还因她对他的不放心。而她的阿兄是位善用人才的明君,他认为慕厌雪有才能便该用,是在长穗的强烈劝阻下,才只让他任命了一个刑部小官,也算是对他的考察。
桓凌没有那些前世记忆,身为公主,长穗也没道理太过干涉朝政,可上一世的教训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敢给慕厌雪任何拥有权势的机会,只能暗中对他使绊子,绝不让他有任何晋升的可能。
没想到,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让他找机会爬了上来,长穗颦起眉头,在心里思索着如何将人从高位上拽下来。
“时辰不早了,一同去用膳罢。”像是看不出长穗的坏心情,慕厌雪发出邀请。
长穗猛地抬头看他,“你还有脸吃?”
回忆着戏本中那些恶角的狠辣,她指着花丛中只露出圆滚屁股的小胖猪,开始新一轮的撒泼找茬,“你看看喜雪都瘦成什么样了?!”
“当初它嫁给你时,还是只巴掌大的粉皮崽崽,这才过了多久,就饿的皮包骨出来啃草了!你就是这么对待你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妻子的?!你是不是还经常打它欺负它!都不让它入你房间?!”
绿珠正巧端着凉茶回来,不知前因后果,越听越觉得耳熟,这不就是她家殿下对驸马正在做的事吗?
长穗还在指责慕厌雪,“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慕厌雪静静凝着长穗。
大概早就习惯了她的胡搅难缠,他很平静发问:“依殿下的意思,我当如何赔罪?”
长穗张了张嘴,回忆了一番,狠下心冷声:“跪下,给你的猪媳妇磕头赔罪,它若不肯说原谅,你便一直磕,磕够一百个再停。”
可猪如何会吐人语?
慕厌雪的瞳色有一瞬似沉入深渊,在阳光的照映辗转下,又恢复成清润平寂,好似只是长穗的错觉。
目光落在那只肥胖猪崽上,慕厌雪不知想到什么,无端笑了声:“这样就够了吗?”
“什么?”长穗没懂。
慕厌雪抬步走向她,在距离半步停下,低眸凝着她问:“这样,殿下就能消气了吗?”
强忍着不后退,长穗高高扬起下颌,“也不见得呢。”
抬手摸了摸官服上的精致绣纹,泛着色泽的指腹顺着绣纹戳在慕厌雪的心口,用了些力道:“每次看到你这张脸,我便很难有好心情。”
这倒也不是假话。
慕厌雪轻轻抓住了她的指尖。
不知是不是被长穗刺激到了,他一字一句道:“既然我这张脸让殿下如此生厌,那不如趁机罚的再重一些。”
他也想知道,长穗究竟厌恶他到了什么地步。
最终,是长穗在庭院中亲自抽了他十鞭子,又让他顶着伤在她房外跪了一整天。
为了让慕厌雪恨自己,那十鞭长穗下了狠手,还特意命府中下人前来围观。等她抽完,手背上满满都是他身上的血渍,掩在袖中的手一直在发抖。
明明心中慌燥的不行,却摆出变态兮兮的愉悦感,笑着嘲讽,“你倒挺耐打。”
“看来以后,本宫又有新乐子了。”以后不高兴了,就打他。
这一次,长穗几乎是将暮绛雪的尊严按在地上踩,她不信暮绛雪毫无反应。果然,等她回房,她发现冰花有了变化,以肉眼便能看出颜色的加深。
慕厌雪,终于对她生恨了.
白天对付慕厌雪耗费了太多精力,一直到回房,长穗都有些发虚不适。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送来的膳食多为滋补膳汤,口干的她喝了满满一大碗,结果越喝越燥热、越口渴,等绿珠进来撤席时,罐中不仅汤没了,就连汤中的药食都没了。
“殿下怎么把它们也吃了?”绿珠震惊。
长穗又给自己灌了一盏凉茶,扇了扇风问:“不可以吗?”
汤中的药食多为地材花药,口感甘甜汁水极多,长穗本就爱吃这些,以前端着公主架子不敢碰,今日因冰花起了变化,便没忍住吃了几口。
瞪着空汤罐,绿珠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挠了挠头道:“也不是不能吃。”
“就是……”音调拖长,她下意识看了眼跪在外面的驸马,有些难以启齿。
长穗只感觉越来越热了,拽了拽衣裳,她站起身道:“行了,你先出去罢,我要沐浴。”
绿珠欸了声,想走又有些担心,只能先在门外守着。
等长穗沐浴完出来,她连忙又回了屋,见人沐浴完小脸红润,就连唇瓣都开始呈现不正常的殷红,心知坏了。
“去把窗户都打开。”沐浴后,长穗还是觉得燥热。
绿珠心不在焉开了窗,小心翼翼观察着长穗的状态,“殿下……不舒服吗?”
谈不上不舒服,长穗将衣襟往下拉了拉,“就是有些热。”
“那不如……”吞吞吐吐了一番,绿珠委婉暗示,“时辰也不早了,不如让驸马爷进来伺候?”
长穗的动作一顿。
燥热下,她的反应有些慢,隔了片刻才抬起面容,话也有些慢,“对,不能放过他。”
趁着慕厌雪刚对她生出恨意,她该趁热打铁加深他的憎恶,想了想,她说:“让他滚进来给我洗脚!”
绿珠眼睛一亮,以为她家公主终于开窍了,连忙跑出去,“快!快给驸马爷沐浴更衣上药,殿下要驸马爷进屋伺候啦!”
第57章 反向攻略03
“……”
慕厌雪进屋时,长穗斜斜靠在卧榻上,正用团扇扇风。
因他的出现,长穗忍热又披了件外衫,如水般的绸料细薄柔软,却难解她散出的热气,让她越发难耐坏脾气。
“站着干什么呢。”透过帐幔,长穗看到了站在门边的男人,用刁蛮的语气下着命令,“还不快滚过来给我洗脚!”
慕厌雪垂了垂睫,端着玉盆走入内室,无需长穗命令,便跪在了地上。
大概是怕脏衣污了长穗的眼,他进来时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新的衣衫。一袭玄袍内敛奢华,男人大半乌发披在背后,束发的玉冠雕着鹤纹,很是贵气。
因受了鞭笞的缘故,原本昳丽精致的五官被迫柔和,平添脆弱美感。盯着他额心殷红的印纹看了片刻,长穗有些晃神,隔了片刻,才慢吞吞将脚抬了起来。
层层裙摆滑落,露出白皙脚趾以及一截脚踝,涂着蔻丹。
长穗没有将脚放入水中,也没有放在慕厌雪的掌心,她压根没打算让他帮她洗脚,纯粹是想再折辱他一番。打了个晃,她将脚踩在了慕厌雪的肩膀上,以轻漫的语气问:“来帮本宫洗脚,高兴吗?”
慕厌雪眸也不抬,淡淡吐出两个字:“高兴。”
“真的假的?”长穗不信,用脚趾戳了戳他的唇角,凑近盯着他的脸道:“我怎么瞧着,你不是很高兴呢?”
慕厌雪终于掀眸,对于长穗的戏弄不躲不避,任由那只脚戳在脸上,“那殿下认为,我如何才算高兴?”
长穗张嘴就要说给我□□,但又怕他发癫真的舔,其他折辱的法子也翻来覆去用过多次了,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折磨。沉默片刻,她用脚趾玩着他的头发,心不在焉道:“什么都问我要你何用,不会自己想吗?”
越来越热了。
刚好慕厌雪的发丝冰凉,可以缓解她身上的热症,长穗恨不能用他的头发把自己的双脚裹起来,也确实有了这个想法。只是没等她付诸行动,一只更凉的手抓住她的脚腕,将她的脚从肩膀上拖了下来。
“唔……”双脚被慕厌雪按入了水中。
水温偏热,热雾顺着脚背往上攀爬,烫红了长穗的皮肤。偏慕厌雪的手指冰凉,紧紧扣着她的脚踝,两者没入水中一冷一热,长穗没忍住哼了一声。
“放肆!”下意识想要把脚伸出,可又被慕厌雪按回,一来一去的折腾水花四溅,有水珠溅到他高挺的鼻梁,汇聚成滴又砸回水中。长穗只感觉有什么直冲鼻腔而去,又酸又涨,不适的去揉鼻子,结果沾了满手血。
“快,快把绿珠叫进来!”她又流鼻血了。
慕厌雪抬头便看到她满鼻的血,顺着手指缝滴滴答答往下落,大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他站起身,一手控住长穗的脑袋,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她的口鼻,示意她仰高面容。
“别……”长穗想说别碰她,然而一张嘴,血便流入口中。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拉近,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长穗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软,越来越热,一股热气顺着鼻腔四散蔓延,在身体里撞来冲去,让她逐渐模糊了意识。
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开始无意识往慕厌雪怀里钻,只感觉他身上清清凉凉很是舒服。
冰凉的墨发再次被缠住,这次不再是脚,而是手。慕厌雪的头发被她拽的生疼,一圈圈缠绕在她的手指皓腕,还在试图下拉往身上缠。慕厌雪被迫顺着她的力道俯身,低眸凝着怀中的人,“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很冷静,长穗不知道。
若她还清醒,绝不会主动往他身边凑,可她实在太热了,热到失智无措,只能凭借着本能胡乱妄动,寻找着解决法子。
“热。”她的声音模糊从帕子后传出。
血已经止住了,长穗开始不安分的挣扎扭动,试图将脸扎在慕厌雪的衣服里。眼看着她越来越过分,慕厌雪只能伸手箍住她的腰身,虽防了她的扭动,却让人软趴趴靠在了身上,将一鼻子的血都蹭上他的衣服。
“暮绛雪……”呼吸间的气息熟悉又让她感到窒息,长穗念出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
慕厌雪动作微顿,听到她用委屈茫然的声音轻喃,“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意识回到了被囚在阁楼中的时候,长穗误以为暮绛雪又在强迫她,揪着他的衣襟咬上他的脖子,又被他冰凉的皮肤温度吸引。
由恶狠狠的咬变为小力道的啃咬,顺着这股凉意,又化为轻软的舔t舐轻蹭。长穗从他的脖颈一路贴蹭到他的下颌,在即将贴上那两片柔软冰凉时,余光被红意刺到,她颤了颤睫,看到了他眉心细长的血色印记。
不,他不是暮绛雪,她也不是被囚禁阁楼中的盲眼废物。
他是慕厌雪。
长穗猛地回过神来,“滚!”
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异,她又慌又怕,开始用力推拒慕厌雪,“滚啊,你给我滚出去!”
慕厌雪坐着未动。
脖颈已经被长穗啃出深浅不一的红痕,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他的衣衫被扯得凌乱,凝着长穗声线平稳,“殿下确定,要让我滚吗?”
长穗舔上薄唇,已经不敢看他了,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又朝他扑去。
咬紧下唇回着意识,她闭上眼睛哑声:“快滚。”
一声嗤笑传出,长穗感受到喷洒在面门的气息,如被羽毛轻挠。等她仓皇睁开眼睛时,慕厌雪倾身距离她极近,于是大敞的衣领越发下滑,他轻轻用手托住长穗的脸颊,长穗下意识蹭上他的掌心,听到慕厌雪轻飘飘又问:“当真,要我滚吗?”
“若我滚了,殿下该怎么办呢?”他在,她都燥热难耐哼哼唧唧,若他走了,她恐怕都要难受哭了。
长穗的喘息又开始剧烈起来,快撑不住了。
眸中泛起雾气,她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出去,我不想再重复。”
原以为慕厌雪不会轻易离开,她都准备唤绿珠进来强制拉人了,谁知慕厌雪定定看了她几瞬,忽然抽手撤身。
“好。”用帕子仔细帮她将脸擦干净,慕厌雪从榻上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掩住不远处的烛火光影。
他没再停留,转身迈步间,长穗的理智忽然被冲破。
“不——”满脑子都是抓住他身上那股浅淡冷香,她张开手臂又朝他扑了过去,“别走!”
慕厌雪被定在原地,听到背后传出的呜咽哭腔,抽抽搭搭发出小兽般的哀求,“别丢下我,抱抱我……好不好……”
她好难受。
绿珠在外面守了一整夜,房门的动静始终未停。
倒也不是慕厌雪贪得好处不知收敛,而是长穗灌下的滋补汤实在猛烈,哪怕被弄的昏昏沉沉哭湿了眼睫,手臂仍牢牢挂在慕厌雪的脖颈上不放。何为要死要活,长穗算是感受到了。
天微微亮时,房中的动静终于歇了。
趁着慕厌雪带长穗去沐浴梳洗时,绿珠连忙带人进来更换床榻,一入内室,身旁的小丫头抽了口凉气,“这也太……”
声音越来越弱,她疑惑道:“殿下不是不喜欢驸马爷吗?”
这瞧着可不像是不喜欢啊。
绿珠咳了声,压下脸上的燥热掐了她一下,“别乱看,还不快些干活。”
按照慕厌雪的要求,绿珠早早温好了汤药,放在了榻边的小几上。她们收拾干净时,慕厌雪刚好抱着长穗从浴房出来,男人身披玄衣,一头墨发松散垂在身后,被水雾熏染过的五官昳丽摄魂,像是擦了层胭脂。
长穗窝在他怀中,轻薄的寝裙穿的松松垮垮,掩不住身上艳红的碎痕。她手中还抓着慕厌雪的一缕头发,被放置在床榻上都没有松手,慕厌雪俯身吻上她疲惫的眉眼,低低的嗓音沙哑撩人,“不够吗?”
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字眼,长穗指尖颤了颤,缓缓放开了攥在手里的发。虽解了热,但她这会儿又累又困,依旧没有思考能力。
她只想快些睡过去,偏慕厌雪不如她的愿,一直在她耳边低低劝着什么。
“听话。”她不耐的将脑袋埋入枕中,又被托着脑袋捞了出来。有什么轻轻含住了她的唇瓣,长穗被迫启唇,感受到有浓香的汁水被送入口中,下意识吞咽。
一直等喂下小半碗汤药,慕厌雪才将人又塞入锦被中,放下帐幔遮挡的严严实实。
时辰已经不早了,有侍从抱着官服候在门外。
慕厌雪穿戴齐整,都来不及用膳就要匆匆去上早朝,迈出门槛时,他淡声吩咐绿珠,“不要打扰她。”
短时间里,长穗醒不过来。
“……”
长穗是被饿醒的。
她醒来时,已是午时,温暖的阳光洒入室内,充沛明亮。
啪——
绿珠正靠在廊柱上打瞌睡,忽然被瓷器碎裂的声音惊醒。
“殿下?!”试探地敲了敲房门,没得到回应,担心出了什么事,吓得她连忙推门进去。
“殿下,您怎么了?”
房中,汤碗碎裂一地,长穗正坐在榻上发呆。
一觉睡醒后,长穗身上的衣裙凌乱散着,露出衣下沉淀后暗红的印子,从手腕蔓延到脖颈,又从锁骨往更深处蔓延,很难让人想象不到那事的激烈程度,绿珠都不太好意思看。
“昨晚……”长穗的声音沙哑,一开口才发现喉咙都多难受。
她脸色愈发难看,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出声:“昨晚,是谁在我房中?”
绿珠惊讶的抬起脑袋,“殿下不记得了?”
不能说是全然不记得,长穗清晰的记忆,停留在她用脚玩弄慕厌雪的头发,之后的记忆如同水中看月,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碎片,却难以看真切。
她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然而绿珠的回答却熄灭她最后一缕希望,“昨晚,当然是驸马爷在陪您呀。”
她觉得长穗的问题很奇怪,毕竟除了驸马,也没人有资格进入公主的卧房。
小心翼翼观察着长穗的脸色,她见自家主子的气色实在太差,不由担心道:“殿下,您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请个医官来给您瞧瞧?”
“不必。”长穗闭了闭眼睛,她确实不舒服,浑身不舒服,整个身体都像是散了架,却难以回忆起慕厌雪都对她做了什么。
若不是第一世有过经历,长穗都要怀疑她被慕厌雪报复打了一顿。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算再迟钝,也该察觉出那碗药膳的不对劲。
昨晚之前,她一连喝了数日,除了有些心浮气躁,但很养精神,怎么昨晚她贪食多喝了一些,就成了那般难以收场的局面?
绿珠吞吞吐吐道:“殿下应当是食多了乌子木。”
从宫中回来后,长穗整日闷着不出门,又对驸马称病,所以慕厌雪特意吩咐了后厨,多为她做些滋补药膳。那加了乌子木的汤药是大补之物,女子食用可滋养气血,但不宜贪多。
长穗一连喝了数日,但因每日喝的很少,所以绿珠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不知情的长穗连乌子木都给吃了,她才回味过来,自家主子这些日的心浮气躁,可能并非因天热。
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概除了长穗,所有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长穗已经成婚,色相俱佳的驸马摆在身边不用白不用,就算当真不喜爱,偶尔用来纾解□□也没什么不可,至少舒服了。
若换成旁人,长穗还能这样豁达的安慰自己,可还是那句话——
慕厌雪,不行。
哪怕换了个身份,哪怕这一世他们不再是师徒而是正经夫妻,长穗在心里层面也很难接受慕厌雪。最要命的是,因昨晚那场错误……斩情扣褪色了。
好不容易才让慕厌雪对她开始憎恨,眼看着胜利在望,结果一觉醒来,那淡淡的绯色消失无踪,又化为只有零星杂质的透色。
她不理解,不过就是睡了一觉,她先前对他的欺辱折磨他便放下了吗?!她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有这么好哄?
长穗有些绷不住,暗暗骂着慕厌雪是没脑子的色胚。
“他人呢?”长穗拢了拢衣襟。
原本这个时辰,他人都在府中办公,难不成是心虚躲起来了?
绿珠解释:“驸马爷下朝回来后,有来看过您,可殿下您睡得太沉了。”
大概是怕打扰长穗休息,所以慕厌雪并未在房中久留,他原本想等长穗醒来用膳,然而半个时辰前,南荣帝又将人召回宫中,想来是有什么要事商议,所以慕厌雪至今还未回来。
长穗一方面觉得,桓凌太过重用慕厌雪了,这样很危险;一方面又庆幸慕厌雪不在府中,留给她思考应对法子的时间。
折腾了整夜,她真是饿坏了。
她可没有等慕厌雪回来再用膳的自觉,熟悉之后,便端坐下来吃东西。见桌上还摆了一盅乌子木药膳,她气不打一处来,“把它给我端下去。”
绿珠愣了下,试图劝说:“殿下昨晚耗费了太多精力……该补一补的。”
长穗哪里还敢喝,硬是让人把这汤撤了下去。
用过膳后,吃饱喝足的长穗情绪稳定起来,开始坐在窗边看书。绿珠安静站在一旁,正乱七八糟想着什么,忽然听长穗出声:“你说……如何才能让一个看似温和好脾气的人,恨到想杀另一人?”
绿珠随口回着:“无非是杀父杀母之仇,或是背叛灭门之仇。”
长穗沉默下来,想到远在北凉的庞大慕家,且不说长穗做不来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就算她当真疯了灭了慕家满门,慕厌雪怕是都不会放在心上。
她这徒弟天性凉薄寡情,哪怕表象装的有多温柔和善,骨子里的冷漠血戾难除。背井离乡留在南荣这么久,长穗还未听过他寄一封家书回慕家。
“还有呢?”此法行不通。
绿珠挠头,“当众欺辱辱骂虐待?就算再窝囊的人,也受不了这些吧。”
长穗再次沉默。
比起说窝囊,她更觉得慕厌雪是不正常。
一连问了数次,都没得到什么有用参考,长穗心烦意乱也看不下书,开始来来回回摩擦腕上的冰花手链。忽然,她想到什么,换了一种问法,“那些成了婚的男人,最受不了妻室做什么?”
这还真是有些难住绿珠了。
想了想,她试探着回:“奴婢觉得,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自家夫人滥情不忠吧。就比如前些日惊震王城的书生杀人案,殿下没听过吗?”
长穗还真没听过什么书生杀人案,眼睛一亮,她放下书坐直了身子,“讲来听听。”
绿珠也是在宫中听宫婢们传的,并不确定真假,“奴婢听说,是有人在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尸体上穿着艳红漂亮的嫁衣,却是个无头尸体。”
尸体已经在水中泡烂了,无法辨别身份,恰好有官员家的千金失踪,仵作凭借尸体上畸形的指骨,确认了无头女尸便是那位失踪的官员之女,名为左媛。
“左媛?”长穗歪头想了想,确认对此名没有印象。
绿珠笑了声:“殿下您当然不会有印象,因为陛下将你保护的太好了,根本不会让您接触到左媛这种人。”
左媛是左府的二小姐,喜豢养面首流连南风馆,名声早就在王城坏透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爱上了一个穷酸书生,她为了书生遣散了面首不再去南风馆,对书生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书生信以为真。而左府早就放弃了左媛,只希望她能安稳老实些,别再给左府抹黑,便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后,前半年两人如胶似漆,十分恩爱。
后来,书生温书备考,大抵是有些冷落了左媛,左媛又开始流连南风馆,还被书生抓j奸在床。原以为两人要掰了,可在左媛的哀求认错下,书生心软又原谅了她。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大抵是吃准了书生爱自己,左媛开始越来越过分,竟开始将小倌往家里带。
书生忍无可忍,终于与之和离,和离后左媛又开始豢养面首,大肆宣扬她对书生的不屑,口口声声说只是玩玩,骂他窝囊废没什么用,让书生成了王城的笑话。
书生落考后,便离开了王城,谁知一年后,左媛忽然失踪,捕快们一路追查到书生身上,最后在乡下的小木屋找到了书生与那颗失踪的头颅,被书生放置在了榻旁,日日与之同眠。
长穗睁大了眼睛,“天天与一颗头睡在一起?”
讲到这里,绿珠也浑身冒着寒气,“是呢,而且那颗头早就腐坏认不出模样了,书生却还会日日给她梳发打扮。”
书生恨左媛的滥情不忠,恨她那副淫y荡罪恶的身体,同时他又深爱着左媛、离不开左媛,不然也不会丢掉男子的尊严,一次次忍受妻子出c轨。
他以为,只要左媛没了那具躯体,便还是那个说会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妻子,遂才杀人分尸,做出种种变态行径。
“奴婢想,这大概就是因爱生恨吧。”
恨到杀了她,又深爱到不惧一颗腐烂头颅,“可后来书生认罪说,红颜枯骨,再美的皮囊腐烂后都是臭肉一堆,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他觉得左媛便如那堆烂肉般,天生恶臭不堪,若有下一世,他绝不愿再爱她。”
所以他将那只头颅摆在榻边不是因为还爱,而是太恨,恨到不肯放过她腐烂毁坏的每一个细节,深深记入心里。再回忆,书生早已忘了他与左媛的那些恩爱记忆,留下的只有那堆恶臭烂肉,让他每当听到左媛这个名字,想到她这个人,便会呕吐恶心难忍。
长穗有些晃神,忽然想到她留给暮绛雪的那具躯体,也不知他有没有亲眼看着她腐烂融化,对于北凉的前朝往事,都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找不到任何文献记载。
长穗想,暮绛雪该是没有看到,不然的话,作为慕厌雪的他,应当也如书生那般,绝不会再说爱她。
“殿下?”
“殿下!”
长穗回过神来,看到绿珠紧张兮兮问着,“奴婢是吓到您了吗?”
当年这个案子传遍王城,至今是官家小姐们的梦魇。
长穗摇了摇头,她胆子倒没那般小,思索片刻,她问:“你觉得,慕厌雪爱我吗?”
“当然爱!”绿珠想也不想便回道:“驸马爷定然爱惨了您!”
不然怎能忍受长穗的无理取闹,以及种种折磨欺辱。
长穗调侃道:“同书生那般爱吗?”
“您怎么能这么想呢。”绿珠认为,她家主子比左媛好太多了,至少没犯过什么原则错误,而且有时她那些无理取闹,更像是小孩子为了博得关注的娇蛮,她都没觉得过分,驸马爷或许还会觉得可爱。
绿珠觉得,她家主子似乎对驸马有着极深的偏见,忍不住说起昨晚的事,“为了照顾您,驸马一夜未睡,担心您底子弱撑不住,还特意让我去熬了补汤,您累极不肯喝,都是驸马一口口喂给您的,他没用膳便匆匆去上朝了。”
虽不敢细看,但绿珠还是看到了慕厌雪脖颈上的抓咬痕迹,穿着官袍都遮掩不住,很难让人忽视。
“殿下,您真的不喜欢驸马爷吗?”绿珠先前是这么认为的,可昨夜,她有看到自家主子是如何依赖的窝在驸马怀中,二人根本不像是刚刚洞房的新婚夫妻,更像是相处数年,亲昵又自然。
所以,她是当真不知长穗为何总对对刁难驸马。
想起陛下对她的交代,她连声劝着,“殿下不如试着对驸马好一些。”
这样陛下也能放心一些,
长穗的脸色一变再变,从绿珠的描述中,她隐约能回忆起一些不堪片段,不知是不是乌子木的药性未解除干净,她又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你……”长穗把心一横,抓着裙摆吩咐,“告诉后厨,这几日再用乌子木熬些膳汤。”
绿珠不解,“您不是不喝了吗?”
她确实不敢喝了,但不得不喝。有些话不方便同绿珠讲,她恶劣心起又开始诋毁慕厌雪,“是要给你们家驸马爷补补。”
通过左媛案,她有了找死的新法子,但在实行前,要先给慕厌雪一些甜头。
长穗有预感,这次她要作的死,绝对能撕毁慕厌雪平静的假象。刚好也借此试试,慕厌雪口中的爱,究竟能容忍她到什么地步。
第58章 反向攻略04.
慕厌雪当晚没有回来。
他派人回府中递了信,说是刑部出了大案需要连夜审理,他作为主审脱不开身,还嘱咐长穗好好休养。
长穗巴不得他不回来,正好她还没调理好心态,不过有关慕厌雪的事,都不可掉以轻心,她便让绿珠出去打探一番,刑部又出了什么大案。
“殿下,查到了。”绿珠匆匆跑回来,“还是先前那个案子,涉及刑部数十冤假错案,先前只查出了前刑部侍郎,据说这次是找到尚书大人收受贿赂的线索了,现在整个尚书府都被圈禁了起来,陛下要驸马爷速速找出罪证。”
长穗皱起眉头。
她记得先前桓凌同她说过,整个南荣朝堂快被蛀虫蛀坏了,他想要出手整治,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作为屠刀。如今看来,那位刑部尚书便是南荣最大的蛀虫之一,而桓凌选了慕厌雪作为他的屠刀。
只能说桓凌的想法是对的,慕厌雪也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但他并不知慕厌雪此人有多危险。
依她对桓凌的了解,一旦慕厌雪把刑部尚书扳倒,那么这个空出来的位子他定然会给慕厌雪,那可真就是亲手喂大了一头凶兽了。
“不行。”长穗实在放心不下,看来她必须尽快入宫一趟,想办法劝住桓凌。
当晚,长穗睡的极不安稳,做了整夜噩梦。
梦中是无尽的大雪天,白雪铺地红绸扬动,有人着一身红衣自高塔跌落,拖着满地血痕缓慢前爬。白雪覆在他的发上,融在衣间留下片片血痕,耳边是凄厉的风咽。
他是谁?
他在做什么?
长穗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只能停留在梦中,默默看着他爬。霜雪磨伤他的掌心,身下的血痕拖长如同糜丽血毯,长穗动不了,也无法离开,要快在雪中冻僵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冻死在梦中时,那人忽然不动了,风雪吹起他的红衣烈烈扬动,衣摆打到了长穗的脸颊上。长穗眨了眨眼睛,察觉自己能动了,她好奇朝着那人走去,蹲在他身边,歪着面容想要看清他的脸。
好模糊,只能看到一双漂亮眼睛,如被冰冻的湖面碎裂,他的瞳眸破碎成千万片,是让人窒息的死寂。
长穗的心跳漏了一拍,发现他的瞳底渲染着一抹红,像是鲜血溅洒,凝出模糊人影,长穗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寻找,只见高高的朱色宫墙上,钉着一具身穿嫁衣的腐烂骨架,失去眼睛的空洞眼眶留着血泪,狰狞盯着墙下,正对长穗的目光。
“啊!”没由来的心慌席卷,长穗受惊腿软,跌坐在地。
只一眼,她便不敢再看高墙,甚至惧恶到用手遮住眼睛。风雪簌簌扑在她的手背,寒凉刺骨,长穗闭上眼睛,忽然听到一声混杂在风中、低弱到近乎难以察觉的一声:“师尊。”
长穗颤了颤睫,缓慢偏转脸颊。
覆盖在红衣下的人微微仰着面容,他的肤色苍白毫无血色,血珠汇聚在下颌滴滴砸到雪中。僵硬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他试图用指描绘出那具枯骨的容颜,低低念着,“好冷啊……”
这么冷的雪天,冷到他快要熬不下去了。
无论怎样描绘,他都无法触及那张狰狞腐烂的面容,只能轻声哀求着,“你下来,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他真的,真的太想她了。
风雪肆虐无尽,头顶的天空破裂出虚无漩涡。
梦中模糊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长穗睁大眼睛,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是——
嗒。
一只冰凉的手触到她的脸颊,长穗猛地睁开眼睛。
从梦中抽身,意识逐渐恢复清醒,长穗看到床榻前坐着模糊身影,察觉长穗的惊醒,动作一僵,“吵醒你了?”
借着拢入窗牖中的月光,长穗看清来人的面容,与她在梦中看到的无二,不过就是眉心多了一道殷红烙痕。
很奇怪,这明明算不上太恐怖的噩梦,长穗却许久难以平复心情。她张了张嘴,出口的嗓音沙哑还有些打颤,“慕厌雪。”
暮绛雪。
慕厌雪轻轻嗯了声,见长穗额上出了薄汗,微微倾身帮她擦拭,“怎么了?是我吓到你了吗?”
长穗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盯着那张靠近的面容看。
耳边回荡着白日绿珠讲述的书生杀人案,眼前是挥之不去的梦中无尽雪,她的眼眶有些发疼发酸,情绪上涌,她忽然好想问一问他,究竟有没有看到那具腐烂狰狞的尸身。
倘若他真的看了,倘若梦中皆为真实,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想要抱她的恳求。看着那具骨架,他真的……还能爱吗?
只是,知道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是能挽回灵洲界的覆灭,还是能改变他们的师徒身份,又或者自己能爱上他?
闭了闭眼睛,长穗强压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投身于这一世的任务中。她调整好心态,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还有胆子回来!”
她没有质问那晚的事,也没有追究他擅自闯入了她的房间,更没有开口就是厌恶憎恨的辱骂。一句“你还敢回来”,是气恼是委屈是撒娇,也是她强装凶狠的羞赧,长穗将这些属于女儿家的小情绪拿捏精准,她相信慕厌雪会懂。
果然,聪明如慕厌雪,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并未收回覆在她脸上的手,慕厌雪低眸凝着长穗生动多彩的面容,垂下眼睫,嗓音放得更轻,“我放心不下你。”
长穗一把拍开他的手,坐起身道:“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
她刻意柔软了怒斥,“昨晚你不是厉害的很吗?谁准许你碰我了!平时看着病恹恹要死的模样,你胆子倒是真的大!怎么,你是想把我欺负你的仇都报复回来?”
最后一句是重点,“本宫的腰都被你掐紫了!”
慕厌雪默了瞬,下意识将目光下落。
长穗身上的寝衣单薄,因坐姿收敛束紧了腰身,看起来盈盈一握很是纤细,慕厌雪很轻易便能忆起,他的双手箍在她的腰身时是何种触感。
“你还看!”长穗去捂他的眼睛,借着腰疼抽气出声,软趴趴栽到慕厌雪身上。
慕厌雪将她接了个满怀,见长穗没有挣扎,便将手覆在了她的后腰。沾染寒凉夜色的手指并不温暖,温度透过薄料覆在衣下的皮肤,引来长穗细微的轻颤。
他将长穗抱在怀中,低低询问:“很疼吗?”
“疼!当然疼!”长穗气鼓鼓的抬头,又莽撞撞到他的下颌,两人有瞬间的面容拉近。
这些动作她睡前已经构思演练了数遍,力保不让慕厌雪看出丝毫的表演痕迹。一番折腾下,她的小脸总算泛起红晕,以害羞又凶巴巴的语气骂着慕厌雪,“等我恢复了体力,定也将你的腰掐青掐紫!掐到你躺不下站不直抱头嗷嗷哭!”
“慕厌雪,你给我等着!”
“我不会放过你的!”
慕厌雪被她逗笑了。
但大概怕长穗更生气,所以他的笑声很克制,低低的气音发出,长穗只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颤感。他轻轻帮她揉着腰身,吐出的气息低沉撩人,“好,我等着。”
这是还敢挑衅她?!
虽七分是演,但长穗对他的怨愤是真的,见他是如此一番漫不经心的态度,是真的被恨的牙痒。
但眼下还不是闹掰撕破脸皮的时候,她需先给慕厌雪一些甜头,与他“甜甜蜜蜜”和平共处一些时日,这样日后她变脸羞辱慕厌雪时,才能让他把她恨到骨子里。
是的,长穗准备效仿书生杀人案中的左媛,当一个玩弄感情没心没肺的渣女。像慕厌雪那般的人,若当真深爱于她,定受不了她如此玩弄他的感情,真相暴露后定会比书生更崩溃疯癫。
真是想想就刺激。
故作疲惫,长穗推开他又躺回了榻上,打着哈欠命令道:“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我腰疼得厉害,你爬上来给我揉揉。”
慕厌雪没有拒绝的理由。迟疑了一瞬,他褪衣躺在了长穗身侧,将人搂入了怀中。
好在前世的他们有过太多亲密,这才让长穗的身体没有太过僵硬不适。闭上眼睛,她呼吸到暮绛雪身上浓郁的熏香,他该是沐浴熏过衣服后才来的她这里,只是这大半夜熏这么浓的香做什么?他是想掩饰什么吗?
想到他人是从刑部回来的,长穗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佯装随意问道:“刑部有什么案子要连夜审啊,你当真不是在躲我吗?”
慕厌雪倒也没藏着掖着,说出来的情况与绿珠查出来的一样。长穗哦了声,想表现的不感兴趣,但又放心不下,她只能多问了句:“审完了?”
“还未。”
背对着人,长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轻声回着:“还缺一些关键物证,已经派人去搜了。”
也就是说,搜到那些物证,他就能给刑部尚书定罪了。
长穗心中有了主意,没再说话。
“……”
不得不说,慕厌雪的揉捏手法还挺不错,长穗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腰疼减弱了大半。
趁着慕厌雪去上早朝,长穗连忙起身梳洗,她催促着绿珠去备马车,准备赶在慕厌雪回来之前入宫一趟。
“又要入宫?”绿珠对入宫都有阴影了,下意识就问:“驸马爷又惹您生气了?”
长穗点了点她的脑袋,“我就不能去找皇兄?”
可长穗每次去见南荣帝,也都是去告慕厌雪的污状,只是这话她不敢再说。
不过绿珠的担心没有错,长穗入宫的确又是为了告慕厌雪的污状,她不允许他在南荣朝堂越爬越高,这对他们兄妹二人都不是好事。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王宫时,桓凌还没有下朝。
这一世,他虽成了至高尊贵的帝王,但依旧很宠爱长穗这个妹妹,两人互相依偎彼此都是最信任的亲人,桓凌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
“陛下还有一会儿才下朝,公主殿下不如先在御花园里转一转?”一个小太监迎了上来,瞧着面生。
“不用。”长穗摆了摆手,没什么赏花的兴致,“我直接去御书房等他。”
小太监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等……”
阻拦的话还没说完,长穗已经推开御书房的大门,大步走了进去。见守在门外的侍从没有阻拦,小太监直接愣在原地,绿珠嗤了声:“新调来的?”
小太监傻傻点了点头。
“怪不得。”绿珠哼了声:“那你以后可要记住了,陛下的御书房,公主殿下可以随意进出。”
这是独一份的尊宠.
桓凌的书房里堆满了奏折,大部分都已批阅。
长穗坐在龙椅上,从中翻出有关刑部的奏折,从容打开阅览。她越看眉头颦得越紧,暗骂那刑部尚书当真不是东西,数十冤假错案皆伴有酷刑,被冤屈者下至无辜百姓,上到忠厚官臣,那刑部尚书不止是收受贿赂那么简单,最要命的是,那些案子有太多与朝臣牵扯。
收了官员的贿赂,掌握了同僚的把柄,便无人敢与他作对,那么联合众人蒙蔽圣听、污诛政敌便也简单起来。
“太过分了。”长穗将奏折拍在了桌上。
如此一来,那刑部尚书便不能轻易刺杀,必须先找齐他的罪证挖出他的同党,将那些奸臣小人一一铲除,才算没有白费功夫。
长穗又在奏折中扒拉了一通,找出慕厌雪的奏折,凌厉的笔锋述字简单明了,在一众奏折中如杂草中的秀花,也难怪桓凌将慕厌雪当人才重用。
慕厌雪的确是个有才聪慧之人,可惜才能难以用到正途。
重来一世,尽管这一世的慕厌雪并未做出什么过激恶劣之事,但恢复全部记忆的长穗深知他是怎么样的东西,天生的恶魂永远学不会良善,哪怕伪装的再好,骨子里都是坏的。
从慕厌雪的折子中得知,刑部尚书藏有一份名单录,里面记载着他这些年的受贿以及同党罪证,那份名单就藏在尚书府中,只是刑部尚书不肯说出下落,刑部的人几次搜寻也皆未寻到踪迹,案件显然陷入了僵局。
长穗大概能猜到刑部尚书为何不说,因为只要那份名单寻不出,桓凌便不会杀他,那些同党为了保全性命,也会拼了命的救他,所以哪怕被折磨死,他都不会吐露一个字。
若是……
心中有计划逐渐形成,长穗将奏折放回原处。
她想,若是她先慕厌雪一步找出那份名单,并将它交给可靠之人,再偷偷给慕厌雪使一些小绊子,引他犯错丢失此案的功劳……那么就算她不劝桓凌,桓凌也不会把尚书之位给他了。
理清头绪,长穗的心情好了起来。这时,御书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几声咳嗽伴随着明黄衣摆迈入,桓凌用手背抵着唇,抬眼便看到御案后的妹妹。
“一个人在傻笑什么?”凌厉的眉眼柔化,桓凌露出笑容。
长穗的眼瞳亮起,甜甜唤着:“皇兄。”
这一世,他们是有血缘牵绊的亲兄妹,长穗虽是半路才进入这具身体,但不难想象兄妹俩的感情有多好。她初初进入这具身体时,正赶上桓凌委婉劝她选夫婿,原因便是外面都传她对兄长心怀不伦,还说她儿时在宴席上当众说过,此生要嫁与皇兄。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当长穗说想要嫁给慕厌雪时,尽管慕厌雪身份复杂归属北凉,桓凌还是遂了她的心愿。只是他没有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妹妹都在大婚日无故悔婚,还做出了羞辱夫君之事,着实让他头疼了很久。
“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桓凌挑眉,玩笑道:“慕厌雪又惹你生气了?这次又是迈错了哪只脚?”
似乎自从成婚后,长穗每次回宫见他都是为了说慕厌雪的坏话,这次也不例外。长穗想了想,编了个污状,“慕厌雪打我。”
“是吗?”桓凌气笑了,“我怎么听说,你无缘无故抽了他十鞭子呢?”
长穗不死心,“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你们面前装作君子,实则在府中放浪花心冷脸待我,皇兄,他野心太大了,虽有才但绝不是有德之人。”
桓凌叹了声气,“可我还听说,你这几日都让他留宿在房了。”
长穗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皇兄!!”
“你怎么还派人盯着我。”
长穗对那种事并不觉得羞耻,绿珠谈起时她除了闹心也没觉得怎样,但这话从自家阿兄口中说出,她便浑身不自在起来,尤其对象还是慕厌雪。
桓凌咳了几声,笑着解释:“不是皇兄想监视你,是实在放心不下你。”
身为帝王,桓凌能看透大多数人,唯独看不清慕厌雪。慕厌雪的确才识过人,作为他手中的屠刀也足够锋利顺手,但越是如此他也越会警惕,给予慕厌雪高位是为了用起来更方便,也是为了他能护住长穗。之所以派人盯着公主府,也是担心长穗行事太过,逼急了慕厌雪出什么意外。
他既然敢用慕厌雪这把刀,自然也有拿捏他的办法,可惜,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提防慕厌雪,对他也不够自信。
何况,就目前来看,慕厌雪对他并无二心,是君子之范。
喉咙发痒,他难以抑制又咳了几声,扶住身旁的桌案,“若你当真不喜他,便和离罢。”
他会为她铺好以后的路,只要有他在,就不会委屈妹妹。
“我……”长穗张了张嘴,被和离二字噎到,弱弱道:“我没想和离。”
是没想,不是不愿。
长穗很清楚,一旦和离,她与慕厌雪的牵扯便淡了,想要掌控他只能更难。只有绑着这层关系,才能方便她对慕厌雪使绊子做任务,等到任务完成,所谓的婚事自然作废。
桓凌的咳嗽接连不断,很难不引起长穗的注意,她站了起来,“皇兄,你是病了吗?”
桓凌摇了摇头,“不过是杂事太多动了肝火,没什么大碍。”
长穗不太相信,狐疑上下打量着他,“当真?”
屈指弹上长穗的脑门,桓凌好笑,“不然呢?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他端起兄长的架子,“你少折腾我,与慕厌雪安生些,我就算病了也能无药痊愈。”
长穗没被桓凌糊弄过去,还是强硬传来了一名医官,当着她的面把脉诊断。
并非她担忧过度,而是桓凌的魂灵不稳,身体底子没比慕厌雪好多少。她这一世好不容易能安稳与桓凌兄妹相处,见不得他出丝毫意外。
一番诊断过后,医官的说辞同桓凌没什么不同,长穗见他气色不算差,便微微放了心。
桓凌还有奏折要看,长穗不便多扰。离开时,她对守在门外的老太监点了点头,低声道:“若皇兄身体有恙,公公定要及时通知我。”
老太监眸光微闪,躬身连连点头。
“……”
出来后,长穗派人打听了慕厌雪的下落,得知他下朝后并未回公主府。
想也知道,眼下是审理刑部尚书的关键时期,慕厌雪为了往上爬定然想快些结案,这会儿他人一定还在刑部大牢。
“不回公主府。”长穗轻轻瞧着手指,“去刑部大牢。”
绿珠不解,“那里可脏污的很,殿下去那里做什么?”
“自然是去见驸马呀。”
想到昨晚驸马爷的留宿,绿珠顿时笑开了花,以为长穗终于想通了,“那需要派人知会驸马爷一声吗?”
“不用。”
长穗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此行见慕厌雪是借口,她其实是想会一会那位刑部尚书,找出名单下落。
一入刑部大牢,扑面而来的腥风直入口鼻,绿珠捂着口鼻干呕出声:“殿下,咱们真的要进去吗?”
见绿珠害怕,长穗想了想将她留在外面,刚好她一个人更方便行动。
比起北凉的诏刑台,南荣的刑部大狱敞亮不少,每隔几步燃有火把,只是气味实在难闻。长穗不怕这些,只是独自走在狱中,她难免会想起北凉的牢狱,就是因为失明,那些落在桓凌身上的刑罚才更摄人心,那种绝望恐惧,至今记忆犹新。
这样的暮绛雪,让她如何原谅。
换了个身份的慕厌雪,又能有什么不同。
长穗的呼吸重了些,听到隐隐约约的鞭打求饶声,扩散在各个刑房中。
刑部尚书的牢房在最深处,因涉及朝堂机密,所以在慕厌雪审理时,外面并无人看守。不等靠近,长穗便听到凄厉的惨叫声,随之还有呲啦呲啦的灼烧声,有人嘶喊道:“慕厌雪!!你这个卑鄙小人!”
“啊——”太过痛苦的惨叫,让长穗捂住了口鼻,定在外面不敢再移动。
慕厌雪果然在里面。
为了避免被发现,长穗不敢靠太近,自然也看不清慕厌雪在做什么,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这阴森恐怖的牢房中温润如玉,甚至称得上温柔,“下官不过是将您用在那些冤死之人身上的刑罚,在您身上重用一遍,有何不妥吗?”
他似乎是站了起来,不知是做了什么,门缝中又传出老尚书的惨叫。
哪怕是生生咬碎了一口牙齿,老尚书都不肯多透露半字,慕厌雪轻声叹息,有些无奈的询问:“大人什么都不肯说,是不满下官不如您狠辣吗?”
他不喜见血肉模糊的场面,所以先前没亲自用过刑,对这些不够熟练,不过都说熟能生巧,多试练几次,他总能精准把握人体痛感。
撩起袖摆,慕厌雪心不在焉撩拨碳火,回想着老尚书编写出的酷刑集册,还有太多他没试过,今天该尝试哪一个呢?
嗒。
门外传来极为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正缓慢移动。
慕厌雪动作一停,听到门外狱卫大喝:“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
长穗心道坏了,刚要示意狱卫噤声,身后的牢房大门忽然被人打开。
第59章 反向攻略05
阴森封闭的大牢中,血腥气刺鼻。
长穗站在幽长的甬道尽头,因不远处烛火架燃尽熄灭的原因,大半身影都被拢在了黑暗中。也正是因此,刚刚换值的狱卫们误把长穗认成贼人,见她鬼鬼祟祟藏身牢门外,凶戾呵斥。
狱卫们拔刀的声音刺耳,长穗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后退。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撞入身后人的怀中。那人直接伸臂搂住她,明明长穗背身没有让他看到面容,他却好似笃定了她的身份。
“穗穗?”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伴随着牢房中血气的散出,长穗直觉危险。
心知眼下没了避让辩解的余地,她急中生智决定先发制人,没理慕厌雪而是冲着那群狱卫怒骂:“你们眼瞎吗?连本宫都认不出来?!”
随着火把的照近,长穗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狱卫们也看到了她身后之人。
几人吓得连忙跪地,被长穗不耐烦的挥退,她嘟嘟囔囔小声道:“吓死人了。”
刚刚她偷听的太投入,没察觉到狱卫的靠近,是真的有被吓到。
“等等。”她喊住匆忙离开的狱卫,指了指一旁熄灭的烛火台,“把火续上。”
她将自己表现的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偷听鬼祟的心虚,所以当慕厌雪问她,“怎么会来这?”
长穗扬着面容理直气壮,“本公主为何不能来?”
她拿捏着蛮横任性的尺度,明明矮慕厌雪半头,却端出居高临下的架子去掐他的下颌,“怎么,本宫不能来?”
“心虚了?”
她先一步怀疑他,“狱头说你下朝就来了这,先前夜不归宿也是躲在这借口办公!这里又脏又臭你来办哪门子公,我看你分明就是有事瞒我!”
说着,长穗凶巴巴推开慕厌雪,气势汹汹就要往牢房走,“我倒要看看,你在这里办什么公……”
她一把拉开牢门,是想借机看看牢房构造,也想看看刑部尚书被慕厌雪用了什么刑、现下是何惨状。
上一世的暮绛雪心狠手辣,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这一世的慕厌雪看似软弱无势处处受长穗欺迫,但长穗并未被他的伪装蒙骗,她太想撕开他皮下的真面,而她刚刚偷听到的内容,已经窥到他残忍的冰山一角。
“别看——”
可惜,不等长穗看清牢中景象,一只手自身后覆来,遮住她的双目后拉。长穗反应不及,跄踉了一步又栽回慕厌雪身上。
不是做戏,这下她是真的有些恼,“我凭什么不能看?!”
长穗试图去掰慕厌雪的手,生拉硬拽还打了几下,而慕厌雪好似没有知觉,覆在长穗双目上的手没有丝毫偏移,这种受控视盲的感觉将她拉回前世的失明,连带着慕厌雪的轻声低语都显得阴冷恐怖,他自身后拥着长穗哄道:“此处污秽,只有遭受重刑血肉模糊的犯人,会吓到你。”
长穗倒没想到,他会这般诚实。
想起刚刚听到的惨叫,又忆起上一世的暮绛雪,长穗绷着身体不松口,“若我偏要看呢?”
慕厌雪沉默下来。
原以为他会继续强势,可只是片刻,他便出声:“当真要看?”
目光落在正前方的巨大刑架上,慕厌雪的瞳底映出捆绑在上鲜血淋漓的人影。得到长穗肯定的回答,他的手指微松缓慢下落,掌心扫过长穗翘长的眼睫,小指蹭过她的鼻尖,长穗听到他温吞道:“那便看罢。”
他只是个无权无势不受喜爱的驸马,长穗身为公主执着之事,他没有资格阻拦。
长穗的视线变得清明起来。
她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牢房中的景象。
然后,她的瞳眸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在看清束缚在刑架上的血人时,就连嘴巴都被吓得微微张开。脸上的血色寸寸流失,在最初的惊惧过后,一股恶心不适感冲上喉咙,长穗干呕一声捂住了嘴巴。
好似又重复了上一世的场景,失明的长穗在暗牢中“见”到了桓凌,亲耳听到了那些加诸在兄长身上的折磨,浑浑噩噩的她被暮绛雪抱出了牢房;这一世,长穗没有失明,她见到了受尽折磨的犯人也并非桓凌,甚至是个恶贯满盈的罪臣,可她依旧浑浑噩噩被慕厌雪抱出的牢房,有好一阵的思绪停摆空白。
“还好吗?”直到被安放到马车上,慕厌雪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脸颊,长穗才缓慢回过神来。
震恐过后,涌上心头的是无边愤怒,她一把打开慕厌雪的手,恶狠狠拽住他的衣襟,“你故意的?!”
故意佯装不让她看,故意又装出为难的姿态让她看到,最是故意暴露自己残忍狠辣的一面,以此用来震慑威胁长穗,让她惧他畏他不敢再欺辱作对。
真是好歹毒的用心。
慕厌雪被她大力拉拽着,为了维持身形稳定,他的手臂撑在了长穗身侧,拉近的距离像是慕厌雪将长穗圈拢在怀中,可他确实绝对的弱势。
用清明的视线同长穗对视着,他有些无奈道:“是你要看的。”
确实是她吵着嚷着要看,怪不得慕厌雪,长穗无话可说。
最初的冲动过后,长穗的理智回归,心知眼下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她还需要继续做戏。冷哼一声,她似真似假的试探道:“本宫倒没想到,驸马还有如此狠辣厉害的一面,看来留在我身边,委屈你了。”
慕厌雪毫不心虚。
对比暮绛雪时极力伪装的善良无辜,没了师徒身份的压制,这一世的慕厌雪并不介意在长穗面前,暴b露一些自己的真性情,他平静解释着,“张德庸以审讯犯人为由肆虐施加酷刑,他编写出的《酷刑集册》,是蘸着人命写出,我只是让他尝尝他自己编写出来的酷刑,要说狠辣,这该按在张德庸张尚书头上。”
更何况,张德庸至今没有招供,这说明他还是心慈手软不够狠毒。
有句话叫什么?因果循环,恶有恶报。
慕厌雪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他之所以用那些酷刑折磨张德庸,也不过是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将更多的恶人绳之以法。
他虽手染血腥,却正义凛然并非作恶。
长穗狐疑看着他,总觉得慕厌雪有哪里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长穗将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一遍,质疑,“你对张德庸用酷刑,当真不是为私欲?”
慕厌雪颤了颤睫,没听懂长穗的意思,用茫然无畏的目光同她对视,“如此血腥酷刑,我该心存何种私欲?”
自然是骨子里的嗜血暴虐,作为恶种起源,他天生便蔑视生灵喜爱杀戮。
长穗在心里这样回答着,却没有出声。
见她沉默不语,还是一副不信任的模样,慕厌雪轻叹一声,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二,“穗穗。”
他喊着她的名字,同她说着真心话,“我不喜鲜血,不喜刑部的刑罚手段,更不愿杀人。张德庸是我审讯用刑的第一个犯人。”
在此之前,他亲自审理认罪的犯人,无一人受到过刑罚。
这下长穗是真的惊讶了。
她知道慕厌雪不会在此事上骗她,因为她随便一查根本包不住,到了如今的地步,慕厌雪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用此来欺骗她。
可他越是这样,长穗越觉得奇怪。
太奇怪了。
太荒谬了。
她终于意识到慕厌雪有哪里不对劲儿了,他好像……比暮绛雪时多了人性,有了共感,眼中也融下了生灵,知晓的何为残忍善恶,不再藐视性命。
可是,由恶念化生的他如何能明白这些?
毕竟长穗拼了性命赔了两世,也没能把这些教会他。
是假的吧。
慕厌雪心机深沉擅弄人心,他那么会装,一定是在她面前演戏。
长穗这般告诉着自己,绝不可信了小孽障的鬼话,她可不想重复上一世的惨象了。
心不在焉回了府邸,长穗心情凌乱没精力同慕厌雪纠缠,回来后便紧闭房门不出,独自调整心态。
当夜,她又梦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血人。
滴滴答答的血水在地面凝聚发黑,那人面容模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让人看一眼便觉心惊肉跳。心知自己是陷入了梦魇中,长穗闭上眼睛不愿细看,想要从噩梦中脱身。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像轻羽捆绑重石,让人喘不上气。
她听到有人低低道:“穗穗,我不喜鲜血,不喜酷刑下的血肉模糊,更不愿杀人看到僵硬狰狞的尸体……”
“可我是不通良善的极恶啊。”怎会厌恶畏惧这些。
梦中回荡着低凉的轻笑,悠缓问着:“所以你说,我是为何变成这样了呢?”
长穗捂住耳朵。
极力不想让这些声音传入耳中,可还是将每一句听得清晰,她用力摇着头,有些失控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牢房中回荡着她慌乱的辩解,一遍遍回荡着。
直到最后一声回音消失,耳边才重新传来那道声音。坚定,讽刺,“你知道。”
“我不知道!”长穗被激的猛地睁开眼睛。
昏暗的牢房正在一寸寸变亮,化为需仰视的无尽高墙,束缚在刑架上的血人高悬于朱红宫墙,那张模糊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变为长穗的面容,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丧失皮肉血水,化为狰狞枯骨。
她又看到了暮绛雪。
看到他孤零零守在宫墙下,仰着苍白的下颌望着那具尸骨,看着她是如何从鲜活躯体,化为一具骷髅骨架。
我为何会有了人性,我为何不再喜血腥杀戮……长穗,你当真不知吗?
在决定舍弃肉身以魂灵的姿态逃离时,你不是就已经想好报复我的手段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吗?
……她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吗?
这声质问如汹涌潮水,铺天盖地朝着长穗扑来,将她淹死在梦魇中。
长穗从梦中惊醒,跄踉着从榻上下来跑到镜前,大喘着气摸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面皮。她想,她确实该知的,可她不想知不愿知也不敢知。
望着铜镜中苍白慌乱的面容,长穗低喃着告诉自己,“他定是被那具化为枯骨的我恶心到了。”
对,是惊恐的恶心。
因为惊恐,所以讨厌鲜血,由此恶心血肉模糊的尸身。
一定是这样。
长穗忽然没了耐性,觉得这个世界竟比上一世还要难熬折磨,让她有些受不住。
“不能再拖下去了……”头疼揉着额角,长穗思索着如何加快计划进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
“……”
这一世,慕厌雪出身名门是个病恹恹的文弱公子,长穗派人去北凉查过,确认他不通武学。
比较可惜的是,大概是因她上一世自毁又舍了躯体,这一世她化为凡胎也毫无修为灵力,虽仍记得神剑宗的剑式招数,可凡人之体羸弱无力,耍个剑招都能左脚绊右脚使不出力量杀感,没比慕厌雪好到哪里去。
长穗想了一晚上,偷偷拿出左媛的案子做参考,终于想到一个迅速提升两人感情的绝佳计策。
案中记载,身为官家小姐的左媛之所以会爱上穷酸书生,是因书生曾救过左媛,险些赔上性命。
原本,长穗想循序渐进与慕厌雪培养感情,但她实在等不及了。为了尽快让慕厌雪对她由爱生恨,她必须为自己找一个爱上慕厌雪的理由,左媛爱上书生的原因就是很好的借鉴缘由。
为此,长穗挑了个阴沉欲要下雨的天气,借口去寺庙为皇兄祈福,并命慕厌雪下午来亲自接她回去。
她的计划是:在慕厌雪抵达寺庙后,她借口慕厌雪来的太迟与他争吵,并负气闯入山林“不小心”跌倒,等慕厌雪寻来时,她再让暗中跟随的护卫扮作山匪,让慕厌雪英雄救美顺便受些伤。
这样,既能让她有借口爱上慕厌雪、对他转变态度,又能让受伤的他留在家中休养与她培养感情,留给她暗地里寻找名单册子的时间。
只是,她同时也忐忑不安。
性命攸关时刻,不知情的慕厌雪当真愿意救她吗?
长穗心中出现了两种极端的念头,一端想让慕厌雪按照她的计划走救她,一端又想慕厌雪无视她的胡搅蛮缠不救她,最好借此杀了她。
可是看看毫无变化的冰花手链,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天色转暗时,慕厌雪匆匆抵达了寺庙。
只是计划赶不上意外,下山中途,没等长穗开始撒泼与慕厌雪争吵,一群蒙面黑衣人从暗处钻出,提着大刀直冲他们而来。
“有刺客——”
“快保护殿下!”
为保护长穗,她留在暗处的护卫提前现了身,可来的刺客实在太多了,寥寥护卫提防不住。
“小心——”慕厌雪拽住长穗的手臂,将她护在了怀中。
长穗人已经懵了。
她原以为这群人是奔着慕厌雪来的,可当越来越多的刺客直冲她而来时,长穗意识到,这群刺客的目的不止是想杀慕厌雪,还想掳走她。
“殿下,快跑。”护卫们要撑不住了,慕厌雪果断带着长穗往林中钻。
同长穗猜测的那般,这群刺客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见他们跑了,刺客们也急急追入林中。绿珠藏在巨石后,耳边全是慕厌雪那句:“往山上跑。”
看着消失在林中的主子,绿珠摇摆不定又仰头往山顶看,寺庙在云中若隐若现。咬了咬牙,她压下心中的担忧,提起裙摆,以最快的速度跑去山顶寺庙喊人。
林中地形崎岖,因长穗来提前踩过点,对这里不算太陌生。
“跟我走。”拽了拽慕厌雪的袖子,她让人跟着她走,原计划之地,还藏有她留下的几名“山匪”护卫,眼下保命要紧,也不顾上什么暴b露不暴b露的了。
马上就要到了。
长穗的左腿忽然一痛,失力跪倒在地。
“穗穗!”慕厌雪正要扶她,却看到白净的裙摆被血染红,一只梅花飞镖没入了她的左腿。
她没办法再跑了。
眼看着刺客越追越近,长穗心中一急,本能推了他一把,“快跑啊,别管我了!”
慕厌雪怔了下,诧异抬眸看向她。
此话一出,长穗自己也怔了,心跳加快,她意识到自己在此刻崩了人设,只能着急找补,“这群刺客明显是要杀你掳我,我短时间内不会出事。”
她催促着慕厌雪快跑,“你去找皇兄来救我,若你救不下我还害死了我,我变成怨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厌雪似乎没将她的话听入耳中,仍试图扶她起来,剧烈的奔跑逃命下,他的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哑,“我做不到丢下你。”
“穗穗,要走我们一起走。”
长穗是真的慌了,却不知因何而慌。
慌恐下,她打了慕厌雪一巴掌,试图让他清醒,“怎么就做不到丢下我!”
“你现在就起来,把我丢在这里逃出去搬救兵,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就做不到!”
长穗的眼眶疼得厉害,“慕厌雪,你还想不想活命,你难道想害死我吗!”
为什么就不能丢下她,怎么就做不到丢下她,他究竟在执着什么!
慕厌雪一言未发,顶着鲜红的巴掌印,将长穗打横抱起,竟妄想抱着她逃命。长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冷声:“若受伤的是你,不用你劝,我就会头也不回的丢下你离开。”
“慕厌雪,你这个没用的废物,活该要被禁锢在南荣当窝囊驸马!”
“就算我们逃出去了,我也不会感激你,我定要……”话未说话,一名刺客从侧面袭来,凛冽的大刀直冲他们而来。
在刀身即将落下时,慕厌雪忽然用力抱紧了长穗,他以自己的身躯挡住那柄尖刀,不让它有丝毫伤到长穗的可能。长穗听到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听到慕厌雪的闷哼,他跌跪在地,却还牢牢护着长穗。
风来,树林沙沙作响,有血珠连串溅洒在地。
长穗的视线被慕厌雪覆盖,呆呆看着他垂落眼睫,对上他黝黑映出她身影的瞳仁。漆墨如幽潭,堆聚着太多长穗看不懂的情绪,这本该是双深邃看不到底岸的眼睛,可长穗却又好像一眼就看到了底。
【师尊。】恍惚又看到那夜的山林,白衣少年擦去她脸上的脏污,温声许下承诺:【或许无人敢一直坚定的选择你,但我可以。】
“暮……”血滴在了长穗的脸颊,破碎了回忆,泛起层层涟漪。
慕厌雪颦起眉头,吃力地抬手帮她擦拭。
记忆的最后,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溢出滚滚水珠,隔着水雾映出他的面容,哽咽出声。这是……泪?
慕厌雪缓慢眨了下眼睛,染血的手试探着去碰,泪水滚烫而又真实,不是错觉。莫名地,慕厌雪就想问一句:“原来,你也会为我哭吗?”
只是话到嘴边,终化为二字:“别哭。”
他宁可流血,也不愿看到她的眼泪。
越来越多的刺客朝他们扑来,慕厌雪紧紧护着长穗,手上的玉扳指即将脱落…….
那群刺客是张德庸的同党派出,目的就是为了刺杀慕厌雪,阻止他继续查案,而抓掳长穗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想用长穗在桓凌手中,换出张德庸。
林中的动静闹得太大,不远处扮作山匪的护卫察觉问题,匆匆赶来替他们挡了致命一击。紧接着,绿珠及时带着救兵赶来,那些刺客知道任务失败,逃无可逃服毒自杀,唯有一名不愿死的刺客还企图逃跑,被他们活捉逼出了真相。
究竟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
凝着躺在榻上昏睡不醒的慕厌雪,长穗心烦意乱,眼睛还有些肿胀酸涩。
不幸是,他们遭遇了刺客,这个计划之外的变故打乱了长穗的全部部署,令她烦躁无措。
幸是,她先前的计划虽然全被打乱,但她所求之事全部应验了。她有了足够的理由“爱”上慕厌雪,受伤的他也无法再去刑部审讯,留给她找出册子的时间。
【我做不到丢下你。】
【穗穗,要走我们一起走。】
【别哭。】
满脑子都是那日林中刺杀,慕厌雪在她耳边留下的一字一句,聒噪至极。她扒了扒头发,试图将这些声音从脑海中甩出,恍惚听到几声轻咳,长穗抬起面容,看到榻上的人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睛。
视线相对,像是被什么烫到,长穗先一步移开目光。
“可算醒了……”她松了口气,唤绿珠将温好的药端进来,小声道:“我还以为我能换驸马了。”
慕厌雪接过药碗,像是没听到长穗的抱怨,哑着声音问:“腿上的暗器取下来吗?”
这个时候,他竟还想着她。
长穗的手藏在衣袖中,指甲深陷掌心,“取了。”
她伤得不重,得知遇刺一事,桓凌带着宫中医官亲自来了公主府,为她用的都是宫中御药,伤口没几天就结痂了。而慕厌雪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背后被横砍了一刀,虽未伤到骨头,但伤口不浅,再加上他身上还有先前未好的鞭伤,昏迷了数天才恢复清醒。
长穗越来越想逃了。
这样的慕厌雪,让她有些下不去手,她终于知道了暮绛雪的险恶用心,这个反向任务并不比上一世的净化任务简单。
【斩情扣的确乃我执念所化,但我的执念并非向善,而是……想你爱我。】从慕厌雪房中逃出,长穗轻轻拉开袖摆,露出腕上的冰花手链。
【这世上有哪个正常的徒弟,会爱上自己的师尊呢?】
看着又化为无暇透色的冰花,仿佛在嘲笑着她这些日可笑的无用功,像个丑角般无论怎样扮恶扮丑,都无法动摇那人的执念。
长穗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眼前又开始浮现林中的拥护对视,即将堕落的刹那,她又听到暮绛雪轻轻的笑,他轻抚着眉间殷红印痕,一字一句道:【长穗,我不需要你来爱我了。】
他要报复她,报复她上一世她留给他的骷髅尸骨,报复她残忍无情的抛弃,报复她她将他变了模样。
他要恨她,恨到后悔爱上她,恨到不愿再爱她,恨到不惜以灵洲界为赌注,想要亲手杀掉她。
这样的他们,如何回头?
长穗身上,还背负着灵洲界万千生灵,她没有任性放肆的理由。无论如何,她都该再试一次。
衣袖滑落,长穗对身边的绿珠道:“把我的卧房重新收拾一下,让……驸马住进来吧。”
长穗在心里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
第60章 反向攻略06
“……”
自慕厌雪搬入长穗的寝房后,两人的关系有了明显缓和。
虽熬药换药的事仍由下人来做,但长穗偶尔也会表露几分在意。寝房的床极大,睡四五人不成问题,更何况是两人。在外人眼中,他们开始同榻而眠,实则每晚入睡时,两人中间隔了半床之距,再无什么亲密举动。
就这样休养了半月之多,慕厌雪的伤势开始好转,回归朝堂重新审理张德庸的案子,在这半月中,那本册子依旧下落不明。
滴答滴答,又是雨日。
长穗坐在横栏上,百无聊赖看着廊外的雨景,淅淅沥沥的雨水打落园中花草,悬挂在廊上的灯笼不时荡起弧度。
已经到了下朝的时辰。
没一会儿,长穗便看到出现在廊上的绛红身影,那人一身朝服身量极高,大半墨发束在朝冠之中,只余细碎的几缕散在额前,不时扫拂眉心的红痕。
他明明走得不快,但跟在身后的侍从需小跑才能跟上,一手抱着公文一手拎伞,侍从嘴巴张合快速汇报着什么,慕厌雪偶尔会应声两句。
从掩在官服下的腿,到目光游移至他的面容,长穗托腮盯着廊上的人看,视线很难不让人察觉。没多久,慕厌雪便抬眸扫来,很轻易撞入长穗打量的目光中。
“怎么坐在这?”慕厌雪很快走了过来。
潮凉的官服蹭到她的裙摆,长穗的身影被阴影笼罩。本就不是明朗的天色,当下更为昏暗沉闷,长穗轻轻颦眉,倒也没有不理他,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无聊。”
确实无聊。
每日陪慕厌雪扮演友好和谐的假夫妻,这些日她守着他佯装动心,计划推进的同时也越发烦闷。
南荣多雨,这个季节更为雨多,一连下两三日的雨是常事。
看着头顶密布的阴云,慕厌雪知道长穗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沉吟道:“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去游船?”
长穗本低着头,闻言心中一跳,抬起面容做出很感兴趣的表情,唇角弯起又很快下压。她克制住喜悦,上下打量着慕厌雪,不太敢信,“你?”
她暗戳戳打探消息,“你这么忙,还能抽出时间陪我游船?”
“陪我”二字,很轻易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还能增添暧昧。长穗像是察觉不到自己的改变,哼了声:“与其信你,我还不如等雨停了自己去。”
慕厌雪轻挑眉梢,抬手帮她把颊上的碎发拂开,“你可以试着信我。”
张德庸的案子有了新的突破,过不了多久就可结案。
长穗猜测,他该是掌握了那本册子的下落,估计过不了多久她也能收到消息。
“用早膳了吗?”慕厌雪的声音很温和。
长穗心不在焉回了句没有,没太注意他说了什么,直到她人被慕厌雪拉起,“那便一起罢。”
其实长穗已经吃过了,并且吃了不少。
今早后厨熬的花粥口感极好,酥糕也甜软适宜合她胃口,所以哪怕心情不佳,也没耽误她多吃两口。
很快,下人们开始布膳。
看着布了满桌的早膳,绿珠担忧,“殿下还吃得下吗?”
长穗淡定道:“吃不下也要吃。”
她远不如表现的平静,甚至有些后悔今晨的贪嘴,然而话已放下,这刚好也是她表现深爱的方式,一会儿装作难以下咽的模样,更显姑娘家想要同心爱之人多待一会儿的小心思,她相信慕厌雪能明白。
门外传来的窸窣的声响,慕厌雪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鹤纹玄衣迈步进来。
这一世的他,不再执着于白衣,大多都是深衣玄色,内敛暗沉。
“怎么了?”见长穗一直盯着他的衣裳看,慕厌雪坐到她的身侧。
长穗回了句没什么,拿着勺柄在粥碗中画圈,时间久了,慕厌雪很难不注意,“怎么不吃?”
长穗当真是吃不下了,但一直干坐着也不太好,于是轻轻抿了一下,勺中花粥大半都多。见慕厌雪还在盯着她看,她索性将勺子往碗中一扔,“我吃饱了。”
她赖皮托着脸颊,也直勾勾盯着慕厌雪看,“我就想看着你吃。”
慕厌雪微挑眉梢,这些日早就习惯了她的转变,对她依旧纵容。
他自然也看出长穗的心思,所以用完膳后,本该去书房处理公事的他并未离开,而是陪长穗留在房中。长穗正想着多探探张德庸的案子,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喜雪!”
长穗眼皮一跳。
慕厌雪搬来她的卧房后,在长穗的授意下,喜雪交给了旁的侍女养,再没出现在他们眼前。虽然如今的斩情扣重新归为无暇,但长穗很清楚,她羞辱他与猪成婚的事没有被抹消,它代表着长穗对他的玩弄。
大概是侍女没能看住,让喜雪跑了出来,一群人匆匆外外面抓住,伴随着哼哼唧唧的小猪叫,动静并不算小。
慕厌雪大概也听到了那声“喜雪”,长穗紧盯着他的脸看,看到他偏头朝门外看去,尽管表情没什么变化,却让长穗惊了下。
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慕厌雪对她起了防备怀疑。
长穗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凑近闻了几下,很快拉回慕厌雪的注意力。见人如小动物般在他身上嗅着,慕厌雪下意识后仰,“怎么了?”
他以为他身上沾染了刑部的血气。
长穗在他衣裳上抬起面容,眼瞳圆润明亮,“你身上好香呀!”
不管衣裳气质如何改变,他那一身如雪般凉薄入侵的冷香并未改变,长穗悄悄拉近两人的距离,趴在他身上继续嗅着,“你用了什么香?”
慕厌雪不再躲避,任由长穗抱住了他的手臂,“没有用香。”
这并不是什么假话。
上一世的暮绛雪,喜爱调香研究香料,是受巫蛊族影响,用来操控人身。如今重来一世记忆全失,这一世的他并不懂什么香术,因两人身份地位的悬殊,他也并不执着于,在长穗身上沾染他的气息。
从他的肩头一路嗅到脖颈,不知不觉间,长穗趴入了他的怀中,被慕厌雪搂住了腰身。他低眸凝着她,指腹轻轻摩擦她的衣料,低问:“喜欢?”
外面的嘈杂还未散去,大有越来越近的趋势。长穗只能继续吸引慕厌雪的目光,硬着头皮点头,“喜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在她的计划中,他们终要走到这一步,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于是她勾住慕厌雪的脖子,吐气如兰,“你真的好香啊。”
“上次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香气,好想做成香囊挂在身上。”长穗故意提起两人那晚的床C事,将话说的暧昧。
果然,慕厌雪的瞳色沉了下来,两人对视着,距离越靠越近、越压越低……最终唇瓣相碰,吻在了一起。
“唔……”上一次的长穗太过不清醒,根本不记得两人有没有亲过,但这一次她是完全清醒的。
慕厌雪的吻算不得温柔,甚至称得上凶戾,长穗的理智很快被搅得一团糟,搂紧慕厌雪的脖子只想挣得几分呼吸,却被纠缠含咬抵死不放,抑制不住加重了呼吸。
门外的声响逐渐变弱,最终消失无声,只余贴近二人发出的暧A昧声响。
不知在何时,长穗坐到了慕厌雪的腿上,她的衣襟微乱露出纤细的脖颈,泛出零星的胭脂色泽。被亲的实在又痛又麻,招架不住的长穗开始挣扎起来,总算把黏在身上的人推开了。
“你!”长穗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未擦口脂的唇色比涂后还要艳三分,她眸中泛起潮湿的雾气,用圆润的眼睛瞪起人来毫无杀伤力,“你是想咬死我吗!”
明明上一世还没这么凶残。
慕厌雪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吐出的声音沙哑灼热,“抱歉。”
他虽道着歉,却还在一下下轻啄她的唇角。长穗有些生气,偏过面容想躲开他的亲吻,却让他的吻落在她软软的脸颊。
眼看着这人越亲越来劲,为避免再一次失控,她索性用双手捂住脸颊,“不要再亲了!”
长穗的手指纤细白皙,圆润的指甲未染蔻丹,指尖却泛着粉嫩嫩的色泽,像是幼兽软乎乎的爪垫。
克制住啃吻手指的念头,慕厌雪放缓呼吸,低低说了声:“好。”
他还是很尊重她的。
尽管如今的两人已有足够的亲密,但大多数都是长穗主动招惹来的,大概是见识过她的喜怒无常,所以她不愿的事,慕厌雪从不强迫,也没办法强迫。
两人就这么安静抱了会儿,各自平复着呼吸,谁也没再说话。
门外早就没了抓猪的声音,安静的氛围中,淅沥的雨声清晰悦耳,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轻微的叩门声:“爷。”
不是来找长穗的。
这段时间以来,随着她对慕厌雪态度的转变,公主府的人皆知,如今寻驸马都要来长穗的寝房。他不再是尴尬住在公主府的外人,成了真正的主人。
手指轻轻勾缠着长穗腰间的缎带,慕厌雪搂着怀中人,嗓音还哑的厉害,“何事?”
那人大概有所猜测,咳了声:“赵大人求见。”
近来入公主府的人越来越多了。
张德庸被抓后,慕厌雪虽是侍郎,却暂兼刑部尚书一职。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桓帝有意将尚书之位给他,现在只等慕厌雪找到那本名单册子立下大功,到时朝堂将迎来大清洗,又会是一番新的局面。
看来桓凌是真的很信任他。
巴不得他现在赶紧走,长穗试图起身,又被慕厌雪搂了回去。
将她逃离的动作误为气恼,他扣住长穗的后颈,俯身在她脸上又落下一吻,轻声哄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长穗推开他的脸,这次是说的实话,“你还是在书房多待一会儿吧。”
青天白日,那东西抵着她她都不敢动,生怕慕厌雪控制不住。
慕厌雪离开后,长穗打开窗牖吹了会儿风,任由潮湿的雨风扑在脸上,浇熄她身上的滚烫。
没等多久,绿珠拎着几个油纸方盒进来,“殿下,门外有个小厮让我把这个给您,他手中有公主府的令牌,说这是您吩咐要的徐记糕点。”
长穗认下,让绿珠把东西放在桌上,关上门去外面守着。
这是她与刑部暗探的传信方式。
并非是不信任绿珠,而是她要做的事很危险,前世清棋和秀琴的下场历历在目,她不愿再有无辜之人卷入她与慕厌雪的争斗之中。
等身体的温度彻底凉下,她关上窗门,走到桌边打开了油纸包。掰开第三块糕点,长穗从中抽出夹在馅中的字条,打开细细查阅。
细短的一张字条塞不下太多内容,简单明了说清了现下的局面:在慕厌雪残忍的酷刑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张德庸终于招供,册子被他藏在了府中池底。
尚书府极致奢华,建了座极大的荷花池,亭台水榭应有尽有。
那本册子有两份,其中一份摆在明面上,藏于张德庸卧房的密室中,已经被人偷走烧毁,这也是刑部久查没有眉目的原因。那群人以为毁灭了证据,于是不再管张德庸的死活,却不知他还有备份。
若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张德庸是不会用这本备份册子,所以这最后一本护身符被他用特殊盒子密封,投入了自家满是污泥的池底,极难找寻。
册子在池底的消息,被慕厌雪压了下来,如今除了重要的几人知晓,其他人都不知情。
长穗有过犹豫,她也想不干涉慕厌雪查案,顺利找出册子交给桓凌,助他扫清朝堂蛀虫。可尚书一职实在太大,以慕厌雪的本事,但凡他有了歪心思,绝对有能力成为南荣朝堂更大的威胁,这威胁不止及她,剑尖更是直指桓凌。
……绝不能放权给慕厌雪,他现在的权力已经够大了。
为了完成任务,为了她与桓凌的未来,也为了灵洲界,这件事她必须要插上一手,只能尽量在不打乱桓凌对朝堂的整治规划下,拖住慕厌雪的后腿不让他往上爬。
“绿珠。”
将字条塞入钱袋中,绿珠推门进来,看到长穗往口中塞了块糕点,“那小厮走了吗?”
绿珠回:“还未府外候着。”
长穗嗯了声,将钱袋抛给绿珠,“糕点不错,赏他的,你亲自给他送过去。”
绿珠不疑有他,捧着钱袋出去了。
拿到钱袋后,小厮会将消息带给楼长风。同为刑部侍郎,楼长风出身忠孝世家为人正直,刑部的冤假错案最早也是由他捅出来的。
在暮绛雪升上刑部侍郎前,他是桓凌最好的屠刀人选,可惜与暮绛雪比起来,他缺少一些狠辣果断。有趣的是,早前桓凌有意让楼长风当她的驸马,可惜没等他开口,慕厌雪便半路杀了出来。
长穗查到,楼长风不喜慕厌雪,虽没做过什么刁难之事,但多与他政见不合。慕厌雪对张德庸用刑一事,最为引他不满,多次上奏想要接受此案,都被桓凌回绝。
长穗想要让楼长风抢走刑部尚书的位置。
且不说楼长风的才干,至少他祖上三代都是忠臣良将,对桓凌也足够效忠,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就算发了疯突然盯上帝位,桓凌也有能力收拾,但慕厌雪,不行。
完成任务的前提,她首先要保障她与桓凌的安全,慕厌雪实在太难控,她现下做的事也实在危险。若成功,他们便能离开尘世轮回回到灵洲界,若失败……
上一世的碎片一一在眼前划过,长穗实在没有再面对败局的勇气,所以这一次,她只能成功。
“……”
三天后,名单册子藏在尚书池底的消息被奸细传出,暮绛雪的人没办法再秘密打捞。
为了尽快寻到册子,刑部增派人手,楼长风带着自己的亲信去了尚书府,脱去衣衫亲自下污水找寻,用了两日便在水中摸到了装有名单册的盒子。
而在这几天中,长穗装病以不舒服为由,让慕厌雪时刻陪在她身边,不给她丝毫去尚书府的时间。
紧接着,在一个暴雨天,没了用处听候发落的张德庸暴毙身亡,仵作告知是酷刑下导致的身亡,责任在慕厌雪身上。
种种事件落下,楼长风逐渐占了上风,因慕厌雪是北凉人,又是靠着驸马的身份入南荣为官,被长穗百般羞辱名气极差,南荣朝臣对他大多都是不屑嘲讽的态度,自然见不得他好,趁机都跟着出来踩上一脚。
如长穗预料的那般,慕厌雪没能擢升尚书,滞留侍郎一职原地未动,将大权交还给了楼长风。
不过他到底也是刑部侍郎,那群人虽背地里嘲笑,但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太过分,然而阴阳怪气必然少不了。毕竟,慕厌雪孤身来到南荣,除了长穗和桓凌的重用,并无可依仗的强大家世。
远在北凉的慕家,帮不上他一丝一毫。自他与长穗成婚留在南荣后,整个北凉好像都将他抛弃了。
这正是长穗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当晚,长穗派后厨做了满满一桌菜,还有一盅乌子木补汤。她借着哄慕厌雪欢心为由,让他饮下半碗飘着乌子木碎屑的补汤,实在不敢让他多喝,剩下的都灌入长穗的口中。
当夜,两人搂抱着扑倒在榻上,重温那晚的亲密。
因着那碗乌子木汤,慕厌雪一整个晚上都未放过她,长穗也是全凭那盅汤在续命,因着今日休沐,两人一直折腾到天光大亮,慕厌雪才意犹未尽放过她。
这一晚,代表着长穗对慕厌雪彻底的沦陷。
从这晚后,慕厌雪便是公主府名副其实的驸马爷,两人成了恩爱夫妻,长穗时常黏在他身边,府中下人都看在眼中,自然也传到了外面。
雨天,慕厌雪自身后拥着长穗在廊中看雨景;晴朗日,长穗会在水榭备下甜点茶水,慕厌雪处理完公务后,会从书房直奔水榭。
这些天来,长穗时刻都在观察,总感觉慕厌雪并未受到朝堂的影响,丢了尚书的位子,他好像没有太难过,也并不在意楼长风对他的挑衅压制,安稳当着被架空的侍郎,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伴长穗。
这是长穗想看到的,但理智告诉她,慕厌雪不该如此。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停止对权力的追逐呢?难道他真的甘心处处被她压一头?
“在想什么?”慕厌雪自身后抱住她。
长穗打了个激灵,软下身体靠在他的怀中,望着水榭外的游鱼,胡乱编着理由,“在想游船。”
慕厌雪答应她,明日带她出去游船,长穗表现的很开心,“你说我明日穿什么衣裳好呢?”
慕厌雪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都好。”
这一世,长穗所用的凡胎肉身该是由暮绛雪捏造,失了修为灵力的她,也失去了额间神圣的幽碧法印,额头光l裸饱满。
习惯了额心的法印,所以她时常会画花钿,出游这日,绿珠问她想画个怎样的花钿,恰好慕厌雪从铜镜前经过,长穗便指了指他,“画个同他相衬应的。”
绿珠了然,憋着笑打开胭脂盒,却又被长穗拦住,“不要朱色。”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要窗外树梢上的嫩绿。”
刚好也是她今日衣裙的颜色.
慕厌雪带她上了一艘极大的画舫,长穗从中看到了不少官家小姐公子,这才知今夜湖岸有火树银花的表演。
“那是什么?”长穗好奇问道。
说来有些丢脸,无论在灵洲界还是凡尘,长穗长这么大还未坐过画舫游湖。
刚刚上船,人群拥挤吵嚷,慕厌雪将她护在身侧,温声解释:“是民间的一种杂技,也被称为铁水打花,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长穗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但确实是很期待。
在船上的新鲜劲儿过去,长穗很快看够一望无际的水面,有些无聊起来。画舫中有很多娱乐活动,不过其他人多是一群人结伴来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而长穗为了出行方便,连绿珠都未带。
“要进去玩吗?”慕厌雪牵着长穗的手。
长穗往屋内看了眼,不太想同那群小姐公子打交道,余光一扫,正巧撞到楼长风的目光。
他竟也来了!
长穗故作平静的移开目光,全当没看到。
她虽然助楼长风拿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但一直是暗地里相助,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所以楼长风不知背后帮他的人是她。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长穗还是借口累了,想要会船舱中休息。
他们毕竟是以正常的游客出行,能来画舫的也多为权贵,偌大的地方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回去后,见长穗趴在桌子上啃糕点,慕厌雪帮她倒了盏花茶,“我去要些吃食。”
长穗摆了摆手,刚好想独自静静。
然而静了许久,都不见慕厌雪回来,长穗吃光了碟子中的糕点,正打算出去找人,开门便听到砰的一声,有人大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长穗忙趴在船沿往下看,只见一群人下饺子似的往下跳,一时也分不清落水的人是谁。
越来越多的人从屋中出来,听到声响出来看热闹,长穗没有从人群中发现慕厌雪,正准备去其他地方找找,这时,落水之人被人从水里救了上来,有人着急喊着:“殿下!!”
见人昏迷不醒,他不管不顾吼着,“船上有没有大夫!!要是我家殿下出了什么事,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殿下?!
南荣子嗣凋零,到了桓凌手中就只剩下他们兄妹,何况桓凌还没有成婚生子,放眼整个南荣,还有几人能被唤为殿下?
长穗停住脚步。
寻声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湿漉的年轻男人,因呛入太多水,男人面无血色昏睡不醒,虽被乱发遮挡住小半面容,但长穗还是一眼便将他认出,那张脸——
同赵元齐长得一模一样。
属于上一世的远古记忆重新在眼前浮现,长穗眉头颦起,抬步朝他走去。
怎么重来一世还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