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契三年间,郁青曾给邬九思送过三次礼物,都是在对方生辰的时候。

    第一次,他毫无准备,当天才知道是特殊日子,于是只下厨为“道侣”做了一碗长寿面。

    第二次,他早早提醒自己又要到九思的生辰了,只是左看右看,总觉得对方什么也不缺,心头颇为为难。

    再看邬九思,见对方始终是平静淡然的样子,似乎根本不觉得马上又是需要庆贺的时日。郁青到底把“直接问问九思,看他想要什么”的选项按了下去,转而考虑,自己能给出什么。

    他说是修行百年,真正开了眼界的日子却只在来到太清峰的七百余天,灵丹法器都不一定能认全,更不要说亲自开炉去炼。如此一来,摆在面前的选项其实也极少,不过是他在太清峰中见到的那些妖禽妖兽。

    可以郁青的修为,能被他擒来的妖禽妖兽最多有被摆上太清峰少峰主餐桌的资格,余下的想都别想。如此一来,岂不是像去岁一样单调?

    那便另辟蹊径吧。

    花了两个月时间,郁青走遍所有山头,终于找出足够数量的凌霄雁。他把这妖禽最漂亮的几根尾羽凑在一起,给邬九思做了一把华而不实的扇子——不能说毫无多余功能,可和邬九思的本命法器相比,这份礼物的确只有扇风一个用途。

    邬九思却很喜欢。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这扇子摆在手边。直到扇了太多次风后,一根羽毛从上面落了下来,他才将其收起,重新用上自己原先那把灵扇。

    郁青到现在都能回忆起“道侣”皱着眉头,将羽毛重新整理好、贴在扇骨上的样子。他暗暗在心中想,原来如九思这样的仙人,也会有常人一般的神色。

    而后,就是第三次了。

    那会儿郁青已经抱着离开的心思。自然是果决的,可看着“道侣”,心头还是要叹一句可惜。如果邬九思能够平安、长寿——

    念头起来的时候,郁青忽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阿娘身体还康健,不曾变成日后病骨支离的样子。她在某个佳节牵着郁青的手出门,一起往河边去。

    河便叫做天一河,取“天一生水”之意。是从天一宗主峰流下,蜿蜒淌过诸多灵气盈盈的宗内峰头,而后才到了宗门之外。临近仙城中的百姓都相信,喝着天一河的水,自家子孙中也能出现驾云而行的真人。拉着孩童的女郎却没提这些,她带着郁青停在河边,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盏花灯。

    小小的郁青屏住呼吸:“哇。”

    不知是因记忆的朦胧,还是因为那的确是一盏极漂亮的灯。郁青看得欢喜极了,小心翼翼的抬起手去触碰。女郎含笑看着他的动作,而后问:“青儿,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啊。

    郁青的手指还落在灯上,小小的脑袋抬了起来,说:“我要变成很厉害的修士。”一顿,“我要保护阿娘!”

    女郎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她问:“那青儿,你把这些话写在灯上,好不好?”

    郁青高高兴兴地道“好”。对这些孩童,除了修行课程之外,郁家也准备了简单的文墨课程。前一项,郁青学得一般。后一项,他却受过几次族叔的表扬。

    很快,小孩儿收起笔墨。在母亲的帮助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在水中,看它远走。

    他屏住呼吸去看,只希望灯能飘的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惜这时候,有几个修士从河上御剑而过,身侧疾风涌动,竟生生吹翻了花灯。

    郁青失声道:“不要!我的灯——”要不是母亲拉住他,他兴许便要踩入水中了。这时候,又有一阵风吹了过来,恰恰好地让花灯重新稳当。

    小孩儿眨眨眼睛,懵懂地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见到了一个穿着白金色道袍的背影。

    ……

    ……

    做一盏灯的念头起来,又消散掉。

    他最终还是没能成为厉害的修士,也没能保护好阿娘。

    想到去岁“道侣”对那把扇子的喜欢,郁青干脆复刻了自己做过的事。将用了新的妖禽羽毛、同样华美漂亮的扇子递给邬九思的时候,郁青说:“你可以换着用,这就不怕弄坏了。”

    邬九思笑着点头,却还是把礼物收了起来。郁青心想,或许他也觉得自己并不上心,可惜自己确实不能再给邬九思什么。

    到了眼下,“道侣”的第四个生辰已经过去,再把扇坠看做贺礼似乎有些勉强。思绪转到这里,前面的念头又淡了些。可那验货师傅竟是颇为健谈,少了一单生意也不在意,还要继续和郁青分享:“拳头大一块儿灵玉,他足足雕了□□样东西出来,让我换着用。这貔貅呢,便是到咱们商会做事时要挂上的,意思是财源广进。只是若是上头有什么大人物来,我就得换成竹节了,说是助我节节高升。再有,出门的时候得挂莲花,意思是好运连连……”

    “那若是要人平安长命呢?”

    郁青到底没忍住,问出一句。

    “这个嘛,”验货师傅笑了笑,“在我老家,如意锁便有这等寓意。每个孩童出生的时候,长辈都会找来好东西给他们打锁。便是要将娃娃锁住,不让老天将人勾走。”

    这倒是和邬九思不大匹配,郁青心想。要带走他的不是天道,而是当初伤了他的那条妖蛇。

    “还有其他的吗?”他又问了一句。验货师傅摸了摸下巴,开始为难了。

    无妨。郁青想,自己可以自己琢磨。

    他这一琢磨,就到了自己上了灵船之后。按照计划,郁青这趟船上旅程共分为三段:从朔元城到龙州、玄州之间港口;自港口出发,穿过空间风暴密布的地方抵达玄州;再从玄州那边的港口出发,赶赴天一宗。

    前后两趟的船票都不贵,中间一趟的却要高价。以至于登上第一艘灵船后,除了思索自己到底要给“道侣”雕个什么样的坠子,便是思索这回他要用什么东西来换船票。

    还是极品灵丹吗?他的断续丹存货也没那么多。

    法器、灵植?呃,同样有点舍不得。

    那么,直接花灵石去买?——得看运气,若是他到的时候刚刚有一艘船来,便有可能买到。

    到时再看吧。郁青先做了第一个决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第二个决定也很快出现,他预备用旋龟的甲壳,给“道侣”雕一个小小的龟甲。

    灵龟长寿,众所周知。

    ……

    ……

    “这断续丹,”葛方说,“是我用一张灵船票换来的。”

    讲话的时候,他尽力让自己的神色平静些,不要露出太多惊诧。可又如何能不惊呢?葛方前一次到天一宗的时候,并未得见邬真人本尊,只朝天一掌门奉上师尊的谢礼。今日不同,他得了师尊的吩咐,要亲自来向太清峰少峰主解释丹药来历。一路上,葛方想了很多可能性。可到真正站在邬九思身前,他只觉得触目惊心。

    这个满头白发、满面病色的修士,当真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六百岁元婴的天才吗?——从前只知道邬真人因一次意外伤重,却没想到,对方的伤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

    正叹惋时,思绪被上首传来的声音打断。是邬九思开口,问:“灵船票?”

    “正是。”葛方点点头,进一步解释:“那会儿我是打算去龙州的,只是临时得了新的师门任务……”

    三言两语,将卖票的缘由、后续经过都说清楚,又把自己仅剩的一枚断续丹也拿出来,送到邬九思眼前。

    邬九思默然。他自然能认出,这是自己炼出的丹。

    可是不对。

    依照这玄天门弟子说的时间,他换丹药的时候,灵墟秘境尚未关闭。纵然有人在秘境里抢夺了阿青的乾坤袋,也决计无法出来。

    然而丹药出现在此人手上,一定有个解释。看对方眼神清明、毫不露怯的样子,邬九思也能想到,对方说的该是实话。

    想了片刻后,邬九思开口:“葛小友,劳烦你把手放在这面镜子上。”

    说着话,果然有一面灵镜出现在他手中。葛方虽不明所以,但见有值守弟子将镜子拿给自己,还是依照邬真人的话去做。等指头、掌心皆与镜面相碰,邬真人又道:“换船票时的状况,还请你再说一遍。”

    葛方大概猜出来了,这镜子应该是某种用来检验话语真假的法器。他自认断续丹的得来途径十分坦荡,并无需要隐瞒的地方,这会儿便也不惧,又一次开口讲起:“那会儿我在港口附近的一个市集上摆了摊子,不多时,便有人来问价。”

    伴随话音,一道身影出现在镜面上。值守弟子们悄悄去看,发觉是张陌生面孔,不由松一口气:依照这位葛道友牵头那些描述,他们还以为——唉,只是不知郁道友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们忧心,邬九思的情绪却完全不同。

    他是与郁青相处最多的人,也是对对方最关切的人。他熟悉道侣讲话时惯用的句式,熟悉对方挑选东西时的小动作,甚至熟悉灵镜中人抬眸时的细微眼神。

    哪怕对方有一张与郁青完全不同的面孔。

    “……便是这样了。”良久,葛方终于结束了第二次描述。想了想,他又补充:“从前便听说邬真人正在寻人。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定不推辞。来时师尊也吩咐过,要我听从邬真人安排。若非有真人,我那小师弟便是没得不明不白。”

    “不必了。”

    葛方听到邬真人的嗓音从前方传来。轻轻飘飘,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

    “这就是我的道侣。”

    在葛方与诸多值守弟子惊诧的神色当中,邬九思慢慢地说。

    他怎么会愿意相信呢?在这玄天门弟子的话音中,邬九思始终留意着天机镜映出的“卖家”身影,想要寻找证据来否认自己的猜测。

    可是越看,他便越是触目惊心。当注意力从对方面孔上挪开,那人穿的法衣,袖口的护腕,甚至束在编发末端的发带……分明是更多的证据。

    郁青没有在秘境中出事,更不曾为歹人所害。

    他只是离开邬九思,再不愿意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