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残棋谶言
一夜过去,院里的花树枝折叶残,铺了满地落花。
沈盈缺从睡梦中醒来,外间雨已经停了,天气也明显比昨日冷了许多,手冷不丁从被窝里伸出来,都要冻得打个激灵。
萧妄昨夜就宿在她隔壁院子,跟她只隔了一面墙,比她起得要早些,此时已经在院子里舞完一套剑,听说她醒了,便过来寻她一道用早膳。
睡了一觉,他情绪似乎好了许多,又变回原来那个趾高气扬的孔雀,和沈盈缺说不上两句话,就直接开怼,言辞犀利得可以从墙上剐下一层皮,仿佛昨晚的脆弱和戒备都是沈盈缺一个人的错觉。
北伐在即,军营上下都忙碌异常。萧妄先前因为沈盈缺,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如今人已平安接回来,他自是要开始忙碌。
用完早膳,他便带着嘲风和鸣雨出门去,让沈盈缺再在家中好好休息,周时予照例留下来照顾她。
沈盈缺也没闲着,吃完饭简单收拾一番,领着秋姜和白露一道去颂家主宅拜访。
——昨日晚宴那一小段插曲,闹得大家心里都拧了疙瘩,白露自昨晚回来,撅起的嘴巴就没下来过。萧妄也留意到这些,用早膳的时候,还特特跟沈盈缺强调,若是不想见颂家的人,可以一直在这座别院待着,或者自个儿出门走走,逛逛,还推荐她去爬一爬后头的金山,那里有个观潮台,可以俯瞰大江涨潮时的壮丽景色。谁要是敢拿礼数压她,强摁她头去颂家站规矩,他就帮她拿厚脸皮压回去,不用怕。
个中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想来他也知道,如今颂家之中还有不少人,对他和颂惜君的婚事抱有幻想,所以才特特安排她住到这间别院,帮她谢绝了所有颂家人的拜访,免去她许多烦心事。
作为颂家的外孙,还是一个颇得颂家恩惠的外孙,他要做到这样,得顶住多t?少压力,多少流言蜚语,沈盈缺不用想都能猜到。
也正是因为心里清楚,她也不希望萧妄因为自己,背上什么不必要的骂名。
尤其在北伐这么个最需大家众志成城的当口。
颂家作为曾经和荀家一块,独一档傲视南朝所有门阀的古老世族,在京口的这座宅邸,自然也是气派非常,宛如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睿智美人,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显得气韵含蓄,回味悠长。
很像颂祈年本人。
虽已不复青春气盛,风华正茂,但数十年的磨砺,更显得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昨晚因为赶时间,加之夜色昏暗,沈盈缺都没怎么细细品味,眼下由婢女接引着往宅邸深处去,却是品了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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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挂着“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楷书的堂屋内。
颂祈年已经在上首席位上坐好,正和颂庆年一道下棋。颂惜君跽坐在旁边,给两位煮茶。
许是棋上局势极为焦灼,颂庆年手托下巴,面颊通红,两道粗犷的扫帚眉都快搅成麻花。
颂祈年却仍是那副素衣淡然的模样,一手捋着长须,一手闲敲棋子,两眼弯弯,比庙里的弥勒佛还要和蔼,见沈盈缺进门,还热络地招呼她到身边喝茶。
“你来瞧瞧这局残棋,是否能解?这是当年我和先帝一块琢磨出来的,仲怀花了一个时辰都没能解出来,你来试试,看能不能破开这局。”
颂庆年抬头看沈盈缺一眼,不悦道:“兄长莫要玩笑,我再不济,好歹也是正儿八经拜过师,学过棋的。这丫头打小就跟着退之漫山遍野地跑,你问她落凤城里头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她兴许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问她这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轻嗤一声,摇摇头,没再多言。
却是比说什么都厉害。
颂惜君担忧地看了眼沈盈缺,笑着出来解围:“这残局布置得极是精妙,莫说二叔,连惜君都没有半分头绪,郡主解不出来也不必放在心上。人各有所长,郡主当初小小年纪,就在落凤城以箭术出名,可见沈叔父对郡主的栽培有多用心。”
颂庆年摆摆手,嗤之以鼻,“小女娘家家,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有这时间,不如多学学女工刺绣,插花焚香,像你二婶一样八面玲珑,在内能帮夫婿操持中馈,在外能联络各家内眷,为夫婿维持人脉,才是正道。”
边说边拿眼尾狠狠剜着沈盈缺。
然后就看见她不紧不慢地拾起一枚黑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落下。
颂祈年挑了挑眉梢,在她方才落子的地方贴上一枚白子。两人你来我往地默默下了七八手,跽坐在沈盈缺旁边的颂惜君不由轻轻“啊”了声,掩唇惊呼:“这死棋居然盘活了!”
“不可能!”
颂庆年咆哮一声,扑到棋盘上,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掐着指头一个子一个子地计算过去,那条奄奄一息的大龙还真在干池中重获新生,随时都能冲天鸣啸。
沈盈缺在下第一子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什么名堂,等下到四子时,才渐渐有了些苗头,到得落下了第七子之后,整个局面便彻底活过来了。
“走一步而算七八步,这样的智谋,哪怕放在儿郎之中,也是惊才绝艳,令人钦佩。可见英雄不分男女,巾帼也从不让须眉,箭术和棋力也是可以共存的。仲怀还是要多多磨炼啊。”颂祈年捋着长须,笑着夸赞。
颂庆年抿着唇,无言以对。
颂惜君笑着拉起沈盈缺的手,高兴道:“郡主棋力惊人,是惜君有眼不识泰山,竟以为郡主不擅此道,傻乎乎地站出来拆郡主的台,罪过罪过。惜君在这向郡主赔罪,还望郡主莫怪。”
沈盈缺含笑道:“不值一提,不过是在宫里学了几年,入了门,些些懂了点皮毛,今日运气好,正巧解了出来。二舅父若是少吃几斤炮仗,少喷几颗火星,没准也能把这棋上的大龙给救活。”
颂庆年老脸一红,狠狠瞪了她一眼,闷哼一声,撇过头去。
颂惜君又道:“敢问郡主,这棋究竟师从何人?如此高手,世间怕是罕有,改日得空,惜君也想登门拜访。”
颂祈年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沈盈缺咳嗽一声,道:“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山间散人,恰好路过建康,让我碰上,手谈了几局罢了。民间不总是有这样的隐士高人吗?具体住处,我也不甚清楚。”
——不是的,她就是个臭棋篓子,真实水平大约连颂庆年也不如,之所以能解开这残局,不过是因为前世,她无意间在宫里读到先皇嘉祐帝留下来的手书,觉得这局残棋设计得甚是有意思,凑巧记住了解法罢了。若不是颂庆年一直在旁边冷嘲热讽,她本也没打算炫耀,可人家先犯了她,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颂祈年听罢她的话,连连点头,“既是避世之人,那便莫要去叨扰,免得惹人家不高兴。”
说完又怅然一叹,“其实这局残棋,也不知没人解出来过。当时棋局出来的时候,我还和子洵,也就是忌浮他父亲,我们打了个赌,看看谁家后辈能最早盘活这局死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赌的结果,自然是他输了。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时年仅有六岁的豫章王世子萧妄,便解了这棋局。
还只用了一子,根本无需这七八步。
颂祈年笑着感叹:“当时接到子洵的信,我心里还颇为气闷,感叹我颂氏赫赫门庭,人才济济,竟连个六岁的小娃都不如。谁知信中,子洵竟是比我还惆怅,你可知为何?”
他看着沈盈缺问。
沈盈缺摇摇头,对这话也生出了好奇心。
颂祈年笑了笑,望着棋盘长长嗟叹:“子洵说,忌浮虽只用了一子,便盘活了那死局,可他下的那一子,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个妙招,但也是一个狠招。真真是让他既骄傲,又后怕,唯恐这局棋,也应了他的人生啊。”
沈盈缺心狠狠一跳。
都说观其有道,一个人下棋时的路数,往往透露了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郎,能下出这样一手棋,固然让人惊喜,可如此两败俱伤的偏激做派,又如何不叫人担心?
沈盈缺又想起萧妄左颈上的疤,手不自觉在袖子底下攥紧。
颂惜君也低着头,沉默下来。
只有颂庆年听了这番感慨,重新哼哼起来:“子洵兄长眼力不错,就而今,那臭小子死活不肯联姻,非要单枪匹马自个儿上阵杀敌的执拗劲儿,早晚得栽跟头,还是大大的跟头!”
说完,他又不爽地拿眼刀子捅沈盈缺,脸色凶得像要杀人。
沈盈缺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还是颂祈年敲敲棋子,沉目警告,颂庆年才“哼”了声,悻悻收回目光。
恰已到午膳时间,颂祈年招呼沈盈缺一块留下用饭。颂庆年最耐不住这些下棋养性的功夫,不等沈盈缺答应,便寻了个借口辞出去,回自个儿院里陪夫人。
沈盈缺留下来和颂家父女一块用了饭,知道颂祈年一直有歇午晌的习惯,饭后陪着小坐片刻,主动告辞,颂惜君代父出来送她。
因着颂祈年那番话,和昨夜萧妄的反常表现,沈盈缺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人也沉默下来。
颂惜君以为她还在为颂庆年的话吃劲,一路想方设法找话题,逗她开心。
沈盈缺摇摇头,说自己无事,抿唇犹豫片刻,还是扭头将秋姜几人都打发了,上前一步,和颂惜君道:“我心中有一惑,想寻阿姊讨教,不知阿姊可否借一步说话?”
颂惜君见她模样认真不似玩笑,也不含糊,回身匆匆打发了自己的婢女,便带着她去往一处偏僻的假山后头,肃容问:“郡主有何疑惑,但问无妨。只要不是太过为难之事,惜君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盈缺望着她的眼,目光炯炯道:“阿姊与广陵王殿下自幼一块长大,可曾知晓,他脖颈左侧那道钝器扎出来的伤口,究竟是何人所为?”
颂惜君一讶,坚定的眼神顿时变得躲躲闪闪。
一看便是知道些情况,但碍于一些不好提及的理由,不方便告诉她。
到底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啊……
沈盈缺心里泛起一丝酸涩,阖眸平了平气,将这些多余的情绪抛诸脑后,就着刚t?刚的问话越发郑重地道:“阿姊放心,我不是什么喜好打探他人阴私之辈,只是听了颂伯父那番言论,心里实在放不下,想帮王爷一二。阿姊难道就忍心看着王爷当真应了那棋局上的谶言,自伤八百?”
“当然不想!”颂惜君不假思索地叫出声。
声音太大,把沈盈缺都吓了一跳。
颂惜君也惊觉自己失态,扯着唇角,笑得讪讪。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其实这些事,不应当由我来说。”望着假山后头一棵落尽花叶的凤凰树,颂惜君怅然一叹,“回答问题前,郡主可否先容惜君问一句,对于表兄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姑母,郡主知道多少?”
沈盈缺一愣,“豫章王妃,颂华年?”
第62章 秋千架
对于这个人,沈盈缺还当真不甚了解。
只知道她出自颂氏主支,是和先帝一朝的荀皇后齐名的世家贵女,才情显达,美名更是远播,乃当世公认的第一美人。拜倒在她裙下的人,能从秦淮河排到覆舟山,跟如今倾慕萧妄的那群小女娘有一拼。萧妄那张昳丽容貌,就承自于她。
传闻当初,她由圣上赐婚给豫章王的时候,多少儿郎心碎秦淮河,哭声都快盖过小秦淮的丝竹舞乐声。
新婚当夜,更有人为她喝得酩酊大醉,在乐游苑南墙上留下一幅美人画,并一首题跋,辞藻颇为浓丽,更有“瑶池人间两不见”之类的字眼,相思遗憾之意尽显,以至于后来画作虽被抹去,仍旧为建康众人所津津乐道。
至于其他的,沈盈缺就不得而知了。
萧妄在她面前提过数次自己的父亲,眸中崇拜向往之色溢于言表,可对这位名动天下的美人母亲,他却从未说起过。
一个字也没有。
沈盈缺缓缓拧起眉,隐约嗅出哪里不对,茫然又不可思议地看向颂惜君。
颂惜君苦笑了下,没有正面解答她的疑惑,伸指摸着假山石上的纹路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实是有些事牵连过多,除了表兄本人,没人有资格说起,即便是家父也不行。郡主若想知道真相,还是去问他本人的好。郡主如此玲珑剔透,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说罢,她朝沈盈缺行了个礼,从假山后头绕出去,带着自己的随行婢女离开。
沈盈缺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出府而去。
回程的路上,沈盈缺一直心神不宁,回了别院也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沈蹊忙完军中的事,抽空过来寻她,她也是勉强应付着,打不起什么精神。
而今沈蹊已经从应天军的新兵营,调派到骑兵部队,虽还只是个小卒,但能在这么多时间内获得如此巨大的提升,还不靠萧妄开后门,足可见其努力和天赋。
这次他特特告假过来,也是想和自家阿姊分享自己的喜悦,却不想竟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心里自是担忧。
但他也知,自家阿姊是个颇有主见之人,若她不肯主动告知其中缘故,旁人再怎么打探,也问不出一句话,反而还会给她平添一些不必要的烦恼,他也便识趣地没再多问,叮嘱秋姜和白露好好照顾人,便出门匆匆往营地里头赶。
鉴于早膳的时候,萧妄提前打过招呼,接下来半个月,他都要忙活北伐的是,得和将士们一块宿在军中,白露便觉着今日应当不会再有访客上门,和夷则商量要不要提前关门闭户,好给郡主一个清静。
却不料沈蹊离开还不过一个时辰,萧妄便骑着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绝尘而来。
马蹄子“蹬蹬”踩在门前的积水上,溅了台阶两侧的石狮子各一身泥。
周时予闻讯赶来,躬身伺候萧妄下马。
萧妄将马鞭子往他手里一丢,撩起下袍大步往门内走,“她人呢?”
周时予也不问这个“她”是谁,就了然地回答:“还在屋里歇息,适才睡了一小会儿,这会子刚醒,秋姜她们正陪她一块玩秋千架。”
萧妄点点头,停下来又问:“今日她去主宅了?都见了什么人,有没有受委屈?”
——倒是半点不关心,她有没有不顾长幼礼数,下别人颜面。
周时予笑着将今日在颂家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他,安抚道:“老爷是个懂分寸的,不会给一个小女娘找不自在。二爷有他压着,也不敢把郡主怎样。三娘子一向体贴知意,对郡主只有照顾,不会有其他。不过……”
他顿了顿,蹋腰上前,将今日沈盈缺单独拉颂惜君去角落说话的事,转告给了萧妄。
萧妄抿直唇线,抬眸望了眼后院方向,重新迈开步子过去,步幅明显比刚才进门时还要大。
*
沈盈缺如今住的这座小院其实也有名字,叫“白鹿青崖”,听说是萧妄的父亲豫章王取的,院门上的牌匾也是他亲手所题。
笔锋苍劲有力,又不失洒脱逍遥,一看便知题字之人豁达通透的爽朗性情。
整座小院都保留着萧妄从前居住时候的模样——
前开大路,后辟马场,当中一块空地还建起一座高高的演武台,十八般兵器俱在,且各有磨损。院里虽也种有花木,却多是以青竹绿萝为主,寡淡无趣,一看便知他是个醉心习武,不问风月之人。
唯一的亮点,也是与整座小院都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是演武台后头的秋千架。
听说也是豫章王亲手做的。
就因为儿子镇日不是习武,就是念书,毫无半点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他便强行将这秋千架扎在儿子卧室门前,勒令他每天练一个时辰的拳,就必须再耍半个时辰秋千,耍不够就不准吃饭,怕他不拿自己的话当一回事,还特特命自己的心腹到院子里,亲自帮他摇秋千,不摇够半个时辰不许回去。自己从院子外围路过,还要抬头看看那秋千架是不是有在动。
“那王爷应了吗?他性子那么强,可不像一个会听这话的乖乖孩儿。”秋姜一边帮沈盈缺轻轻推秋千,一面问白露。
沈盈缺也朝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论稳重,她的婢女中最沉得住气的,自然要属秋姜。可要说八面玲珑会来事儿,那必然是白露无疑。
才入住京口这座别院两天,旁人还没把院子各处四通八达的小路梳理明白,白露就已经靠着自己亲切可爱的笑容,跟后院几个管事的老媪混熟。在后厨一道摘个菜的工夫,豫章王父子从前在这座别院生活的点点滴滴,就已经被白露打听了个尽透。
秋千的事自然也是她打听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难得见秋姜在自己面前提问一回,她自然也得摆一回谱,于是眨眨眼,神秘道:“你猜。”
遭了秋姜在她腰上一顿无情痒痒肉攻讦,她才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连声求饶:“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媪她们说了,王爷当时的确是赢了他父亲,每天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荡秋千。可没两天,他就把老王爷派过来监督他的心腹给收买了,帮他干晃秋千应付老王爷。被老王爷发现后,当天就被老王爷绑在秋千架上,摇了一整个下午,晚上下来吃饭的时候,脑袋都还是晃的,跟进了十几斤水一样!”
“啊?!”秋姜忍不住笑出声。
沈盈缺也低下头,手紧紧握住两侧的秋千绳,肩膀一抖一抖。
“不过话说回来,这座秋千架做得是真的好,不告诉我是豫章老王爷做的,我还以为是哪个地方有名望的工匠打的呢。”白露摸着秋千架上下打量,嘴里啧声连连,“想不到老王爷那样一个行兵打战之人,还有心关注儿子这些琐事,当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好父亲啊……”
秋姜也跟着点头。
沈盈缺低头盯着自己的翘头履,没有说话。
其实心思细腻的人,又何止豫章老王爷?
算时间,这座秋千架立在院子里,少说也快二十年,每日在露天下风吹日晒,雨淋雪浇的,早散作一堆烂木,哪还能像现在这样正常供人入座玩耍,连块漆皮都没掉。
可见是有人一直在悉心养护啊……
嘴上说着不喜欢荡秋千,身体倒是诚实得紧。
沈盈缺忍俊不禁,仰头望了望秋千架顶上明显被人清理过的藤蔓,她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听到的,都是王爷和他父亲之间的事。豫章王妃呢?就没有人说起过她的事?”
白露一愣,歪着t?脑袋想了想,眼睛缓缓睁大,“别说,还真是郡主说的这样。我问了一大圈人,看门的、扫洒的、采买的,连马棚里头切马草的张叔家里的母猫上个月下了几只崽,有几只公几只母,我都打听出来了,可愣是没一个人提过这位老王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又“嘶”了声,“不应该啊,这里是京口,正儿八经颂家的地盘。别院里的帮佣也都是从颂家主宅调过来的,身契全在颂家手里压着,没理由不说一嘴他们的本家女公子啊?”
秋姜皱眉猜测:“难道是因为老王爷和老王妃私底下感情,其实并没有外头传得那么好,大家估计彼此的颜面,才一直讳莫如深不敢提她?”
白露当即反驳:“不可能!老王爷和老王妃情比金坚,在外出征这么多年,也没纳个侍妾在身边,得空就往家里跑,从不在外过夜,隔三岔五还给老王妃送礼物,有一年还把秦淮河到青溪一整条线路都点上自个儿亲手做的水上花灯,足足放了三天三夜,把河面铺得满满当当,都没地方下画舫,那排场,比几个月前王爷给郡主点亮秦淮河还壮观,怎么可能和老王妃感情不好?”
“那就是老王妃自己行事低调,不喜外人过多谈及她。”秋姜又猜。
白露小小声嘟囔:“也不低调吧,从前我听宫里的老宫人说过,豫章王妃一直是个张扬的性子,当年还在闺中的时候,为了和与自己齐名的先荀皇后别苗头,没少在流觞曲水宴上吟诗抚琴出风头,流传下来的诗集琴谱,都够那些书生研究个几十年来。”
“那是因为什么?”秋姜这下没话了。
白露也绞着眉头,陷入深思。
沈盈缺看着架上一截被剪断的绿萝蔓,冷不丁开口:“会不会是因为……她和自己的儿子相处不睦?”
两个婢女俱都一怔,齐刷刷扭头看她。
不远处曲径小道上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下。
男人背过手,昂着头,俊美的面容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好看得不可思议,嘴角哂起的弧度却带着几分难辨的兴味:“哦,阿珩为何会如此以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63章 撒娇
突然的一声,主仆三人都吓了一跳。
扭头瞧清楚来人,秋姜和白露立即屈膝行礼,口呼“王爷”,垂着脑袋退到后面。
沈盈缺心跳也乱了一瞬,兔子似的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因动作太急,手指被还未停下摇晃的秋千绳缠住,一时半会儿挣不出来,越使劲往外拽,绳子还缠得越紧,急得她满面通红。
——在背后议论人家母亲,还被本人抓个现行,现在又闹了这么一出,真是尴尬到家了。
沈盈缺背对着来人,脑袋越埋越低,恨不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萧妄轻声一笑,摆摆手,让周时予把闲杂人等都带下去,自己独步上前,拉住秋千绳上那只可怜兮兮的小手,将人解救出来。
“玩个秋千都能把自个儿玩成人质,你什么时候这么没出息了?”
萧妄低头,一面轻轻揉着她腕上被勒出的红痕,一面嗤笑。狭长的凤眼在秋光里微微闪动,像清涧洗出的晶石,不经意间也能撩人心魄。
沈盈缺脸颊微红,不自觉便噘起嘴跟他撒娇:“那我是被你吓到了嘛,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过来,我连个准备都没有……”说着又瞪他几眼,眉梢往下耷拉,委屈得不行。
萧妄被她气笑,抬手掐她脸颊,“贼喊捉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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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沈盈缺眨眨眼,不想回答,也不希望他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便朝他扯起一个天真无邪的笑,仿佛刚才那番问话当真只是她们主仆三人的随口闲谈,做不得数。
另一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抬起来,尝试着挪开他的手,挪不动,又将自己手心盖在他手背上,顺势压下来,将他的手心贴到那片被他掐红的脸蛋肉上,轻轻磨蹭。
整个人乖巧柔软得像一只奶猫,看得人心头发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微微眯起眼,指尖略略发颤,虽还没有松口,但也没有反抗。
沈盈缺抿了抿唇珠,大着胆子将五根纤细的手指覆在他指缝间,如灵蛇般缓缓没入,与他十指相扣,目光软软地注视着他。
萧妄拧着眉头,与她对峙。
目光沉下来,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几次板起面孔,想像教训底下的新兵蛋子一样狠狠啐她一顿,让她老实交代,别想偷奸耍滑。
可在那轻软的视线中,他到底硬不下心肝,叹了口气,无奈道:“成,你赢了,我不问了。”
沈盈缺松了口气,一把抱住他脖颈,笑得两眼晶亮,“我饿了。”
萧妄嗤笑出声,恶狠狠捏着她鼻尖,凶道:“你还真不跟我客气。”凶完,又牵着她的手往屋子里去,“想吃什么?酥山行吗?马上就要用晚膳,可不能吃得太多,免得正餐吃不下。”
“嗯嗯,都行。”沈盈缺胡乱点着头。
两人除履上阶,在一张方形梨花木案边面对面跽坐下来。
周时予随后进来,笑着将一盏淋了厚厚蜂蜜的酥山放到沈盈缺面前,嘴里不迭夸耀:“这是少主公亲自去城南的糖水铺子买的。全京口属他们家的酥山做得最好,比都城里的都好。每天登门买酥山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
“城南的糖水铺子?”沈盈缺讶然,“那不是跟军营隔了一整座城?”
“可不是!”
周时予笑得见牙不见眼,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弯腰跟沈盈缺耳语,“少主公听说郡主心情不好,特特绕去那里,给郡主买过来的。这普天之下,也就郡主您,能让少主公这么上心。不信您瞧,这杯盏底下的冰都还没化呢。”
沈盈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琉璃盏底下,瞧见一层细碎的冰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早秋尚未散尽的暑热覆上冰凉透明的杯壁上,很快便凝出一层白霜,给这座酥山更添一层美味诱惑。
沈盈缺本能地咽了下喉咙。
萧妄递给她一只小金匙,她伸手要接,他又飞快躲开,瞪眼警告:“只能吃上面一层解馋,底下的冰不能碰。现在天气已经转凉,你要是敢贪吃,把自个儿吃出毛病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为了加强这句话的威胁,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在方才被他掐红的脸颊上,又轻轻捏了下,“真要病了,可不是撒个小娇就能糊弄过去的。”
“哎呀,我知道啦。”
沈盈缺嘟着嘴打开他的手,从他手里抢过金匙,美美地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
冰凉甜腻的触感在舌尖化开,瞬间勾翘了她的嘴角,两眼眯眯弯起,像只晒够太阳的小懒猫,所有糟糕的心绪一扫而空。
萧妄哼声轻嗤:“德行!”
眉心的三道褶却诚实地跟着松了开。
很想问她,今天在假山后头,到底都听颂惜君说了什么,怎的突然心情低落成那样,还对他母亲生出了兴趣?
可碍于方才的承诺,他还是忍了下来。
静静陪着她吃完半盏酥山,在她楚楚可怜的祈求眼神中,硬着脸,亲手将那剩了半杯的碎冰端走,让周时予处理了,才起身对沈盈缺道:“我先走了,军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接下来几天都回不来。你好好在家待着,有事就找周时予。知道吗?”
沈盈缺点头道是,起身送他,见他立在阶上迟迟不动,还伸手接过周时予手里的长靴,亲手递到他面前。
模样乖巧老实得不像话。
萧妄看了看靴子,又看了看她,鼻腔里挤出一个短促的哼,什么话也没说,接过长靴,坐下穿上,留了句:“不用送了,照顾好自己。”便扬长而去。
沈盈缺踮着脚,在廊下朝他挥手,回他:“你也是。”眉眼弯弯,笑得比那盏酥山还要甜。
可转身回到屋里,在小书斋唯一一扇轩窗前站了片刻,她却招来白露,小声吩咐:“负责整座别院花树采买的王媪,你应该跟她混得很熟了。这几天趁王爷不在,你再跟那王媪套套近乎,务必从她手里弄一张别院的鸟瞰图过来,我有急用。”
说完,她又拉着白露的手,郑重叮嘱了句:“问得隐蔽些,不要让周时予发现咯。”
第64章 封死的庭院
萧妄给她准备的这座别院,在京口这样的边城t?地界儿,已经算大户,但和建康城里头那些门阀世家的深宅大院比起来,还有些差距。
沈盈缺来这虽只住了两天,就已经将宅子内外布局摸了个七七八八。
别的地方倒也没什么,装潢布景和大多数世家宅院都大差不差。唯独她住的这座“青崖白鹿”院,后头有一道月洞门,叫一块块炖锅大的石块垒着封了个严实。石头缝里长满青苔,很密,很深。通往这道月洞门的小路,也叫各种高过膝盖的不知名荒草淹没,瞧不清原本的走向。
一看便知,这道门不是临时起意封起来的,而是封了有些年头,保不齐还跟沈盈缺一边大。
起初沈盈缺也没太在意。
高门大院嘛,哪家没点阴司?没点秘密?有个密道暗门冷院什么的,当真再寻常不过。
他们沈家在落凤城的老宅,也有那么一座空置的废屋,不准人靠近。听桂媪说,是因为那座宅子的前主人家中曾经死过人,就在那间屋子里,阴气一直不散,夜深人静的时候常有人听见里头有女人的哭声。
沈愈和月扶疏都是不信鬼神之道的主儿,早年买下那座宅子,也不把这当回事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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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搬进来第二年,沈愈出征,莫名在一片平地上绊马,险些摔成重伤;月扶疏出门给病人看诊,无端中邪,夫妻俩才隐隐对那间屋子有了戒备,花重金请了巫祝办了场盛大的法事,拿桃木钉将那间屋子彻底封死,诸多怪异祸事才得以平息。
想来这道被封死的月洞门,也是存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沈盈缺不是什么喜好打探别人家私事的八卦之人,自然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加之周时予有心在她面前遮掩,她自然而然就不会往深处想。
可现在不同了。
有了颂惜君那句欲言又止的提醒,还有白露从别院老人口中打听来的消息,她便是再有心将这事置于脑后,也没法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白露是个长袖善舞的,一个晚膳的工夫,她就把整座别院的布局给沈盈缺打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不出沈盈缺所料,那道月洞门后头确实还有一座院落,占地比这座“青崖白鹿”院还要广,还要大。瞧方位,还是整座别院的中心,应当是留着给家主居住的。
——也便是豫章王和豫章王妃曾经的燕居之地。
照理说,正院作为整间别院最核心的区域,在豫章王夫妇过世后,应该由新一任家主,也便是他们的孩子萧妄,来继承居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沈盈缺搬来这里两天,不仅从未听人提起过那里,更不见萧妄入住,甚至连通往这座正院的所有通路都被人封死。原本要流经此处引向后花园的人工水渠,也因此改了方向。
竟是比他们沈家那间异闻频发的废屋还要神秘……
“可有打听出来,当初是谁封了这座院子?原因又是什么?”沈盈缺低头坐在秋千架上,两手拽着秋千绳,足尖抵着地,一面无甚弧度地摇晃,一面询问。
入秋后,白昼的时间越来越短,不到酉时,天边便染上墨青色,宛如一幅落入清水里的墨画。
京口不似建康城,入了夜,所有喧嚣热闹都随着天边降临的暮色,一点点收敛。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街头巷尾就只剩零星几个小贩,打着呵欠预备收摊回家。
沈盈缺想出门逛个集市,消消食,都没地方去,只能靠这座秋千架打发时间。秋姜想绕去背后帮她推,她也悻悻摇头拒绝了,只逮着白露一个劲地问那座废院的情况。
白露挠挠腮,不好意思地干笑,“我还真没打听出来,是谁下令封了那座院子。王媪她们几个一提到那个地方,就支支吾吾把话头岔开,一个字也不愿多谈,比避讳鬼神还厉害。”脑袋瓜往前凑,疑神疑鬼道,“不会真有什么脏东西在里头吧?”
说完还打了个寒战,抱臂不停搓自个儿胳膊,满地都是鸡皮疙瘩。
秋姜嫌弃地拿手肘推她,“去去去,少在这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别说这世上根本没鬼,就是有,也早被王爷父子俩身上的将帅杀气给吓跑了,哪里还用得着封路封门?”
白露不服气,怼她:“咱们家老爷身上也有将帅杀气啊,遇上那些怪事,还不是请了巫祝到家里来驱邪?有些东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说完便从背后掏出一把桃木剑,凑上去,神秘兮兮道:“这是我从大仙手里求来的辟邪剑,开过光,很灵的!待会儿我就把它插在咱院后头那堵石头门上,保准什么邪祟都过不来。”
秋姜冷冰冰地拆穿她,“你说的很灵的大仙,是门口那个卖烧饼的吗?他不是刚刚因为做烧饼之前没洗手,还人家吃坏肚子,被人家打爆一顿,烧饼摊都被人家砸了。他既然这么灵,有没有算到过,自己今天会有这么一劫?”
白露小脸一红,瞬间别过头去,不想再说话。
沈盈缺笑着捏捏她脸颊,安慰道:“没事,插着吧。你家郡主一身正气,什么也不怕,哪怕这桃木剑没用,也没有哪个邪祟敢近你家郡主的身。”
话锋一转,她又问道:“那座院子当真彻底封死了?就没有别的小路可以进去?”
白露摇摇脑袋,“都封死了,哪儿哪儿都进不去,连四面的墙都筑高了半丈,爬都爬不了。除非能长出翅膀飞进去,否则……”
说着说着,她眼睛忽然一亮,握住沈盈缺的手,激动道:“有!还有一个法子应该能进去!就是王爷现在自个儿住的那座院子!”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白露已经迫不及待拉着她,来到墙根下,指着高墙另一边侃侃而谈:“就是咱们隔壁院子,王爷现在住的这座。我听王媪无意间说漏嘴,说那里留了道小门,可以直通那座封死的正院。郡主要实在想去看看,可以从这里头绕。”
沈盈缺眼皮一跳,仰头望向身旁这堵高高的院墙,心跳骤然加快。
第65章 家书
这倒的确是一件极其古怪的事。
把所有通往正院的道路统统封死,不让人去,偏又留了一条小路做后备,像是将那里专门设成某人的专属地盘一样,而这个人偏偏还传闻和那位正院曾经的主人关系不睦……
这个曾经的豫章王府,还真是有趣。
秋姜似乎想到什么,“嘶”着声猜测:“难不成……是那位豫章王妃还没有死,眼下就被关在那座废院里头?”
像是要验证她的说话,院里忽然刮起一道穿堂风,吹得廊下灯笼摇摇晃晃,明灭不定。
主仆三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白露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躲到沈盈缺身后,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你快别说了,越说越瘆人。实在不成,就让槐序他们翻/墙进去看看,是人是鬼,一下就分清楚了。”说着别要出门找人。
沈盈缺拉住她,摇摇头,“不行,周时予还在隔壁院子里。他那个人精,心眼比蜂窝还密,槐序和夷则功夫再好,也躲不开他的七窍玲珑心。还是我去吧,这两天我想个辙儿,把周时予支开,咱们不用翻/墙,直接从隔壁院子绕过去。”
——倘若萧妄真藏了什么猫腻,只怕不单那间被废弃的正院,连隔壁也别有洞天。
秋姜牵住沈盈缺的手,担忧道:“郡主当真非如此不可吗?王爷没告诉郡主这些,定然是有他的顾虑。郡主这般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个儿溜进去调查,不被发现倒还好,一旦被发现,怕是……”
她抿了唇,没说下去。
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沈盈缺垂着脑袋沉默下来,被发现后会有什么后果,她自然心知肚明,若是可以,她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去揭萧妄的老底。可若不查,她又该怎么办?六年前那封莫名消失的求救信,被萧妄以毒酒鸩杀的噩梦,还有颂惜君的欲言又止,哪一样都是扎在她心底的刺,不一根根仔细拔干净,叫她如何安心?
“放心吧。”沈盈缺深吸口气,定定神,宽慰道,“我会安排妥当,不叫他发现的。”
秋姜张了张口,还想再劝些什么,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到底是把话咽回肚子里去。
于是这件事便秘密安t?排起来。
趁着萧妄这段时间都留在军营,回不来,沈盈缺给周时予安排了个活儿——说京口这边的百草堂分舵近来要忙着内部整顿,暂时没法照料那些之前在白石村救下来的孩子,想从周时予这里抽调一些人手,过去帮忙。
这么点小事,周时予不疑有他,痛快应下,为了更好地帮沈盈缺分忧,还亲自精挑细选了几个机灵勤快的,给夷则送过去。
原以为事情应该很快就能圆满解决,岂料才过了一天,城南那片地方便莫名起了一场疫病,病情倒也不严重,就是闹肚子,一整片地方的人一趟一趟往茅厕跑。分舵的医士药童集体出动,诊脉的诊脉,煎药的煎药,很快就忙不过来。连当地的药铺药田,也出现了药材短缺的问题,急需从别地支运。
萧妄受封此地,颂家又是当地的望族,遇此情况,他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若是往常,他们早就第一时间派人过去帮忙,何须百草堂出人出力?
偏此时,北伐在即,他们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了这里,无暇分心。
沈盈缺便自告奋勇,将这救疫的活揽过来,还预备亲自去临县采办药材。
周时予自然不应。
眼下北伐在即,大战一触即发,边境一带郡县都是南北双方火拼的要地,这时候随意出去乱走动,不是白送给羯人当下酒菜?他如何能应?
点了点手头能用的人,他一咬牙,干脆毛遂自荐,亲自跑一趟临县。出发前还把别院里剩下的人都召过来,耳提面命地嘱咐一遍,让他们务必照顾好郡主,不许有任何闪失,有什么问题随时去找营地找少主公,再不济就去颂家求助,千万不能让郡主受半点委屈。
一番激昂陈词,讲得众人热血沸腾,恨不能当场为沈盈缺打天下;
也听得沈盈缺本人脸红耳热,臊得不行,心里不断默念,自己不是有意行恶,下在南城井水里的药只是让人肚子不舒服,不会有其他伤害,她也没打算在别院里头造孽,只是想了解萧妄的过去。
更要命的是,周时予前脚刚离开,后脚鸣雨就带着萧妄的手书过来找她。
倒也不是萧妄他发现了什么,来寻她兴师问罪,不过是他听说了城南的疫事,担心她也中招,特特过来询问情况,顺便问她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
这本是一句极其平常的关心。
放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毛病。
可沈盈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拿着这封手书,心跳得就是莫名快,莫名急,像是做错事被抓了个现行。
抿着唇冷静许多,她才扯起唇角平静微笑,“告诉你家少主公,我无事,让他安心忙自己的事,他要是敢把自己累病了,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鸣雨笑着道好,和沈盈缺寒暄了几句,便笑嘻嘻上马绝尘离去。
至此,别院里萧妄留下的人都被彻底调离,沈盈缺想做什么,都可放开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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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天夜里,她让白露装成自己,在屋里歇息,秋姜和槐序一道把守院门,帮她望风。她自己则穿了一身黑,提着一杆风灯,偷偷潜入隔壁那座萧妄燕居的院子。
和“青崖白鹿”院相仿,这座小院布置得也极为简素,除了演武台和武器架,就只有几丛芭蕉文竹做装饰。宫灯一晃,整间院子空荡得可怕,耳边全是长风的嘶啸,凄惨哀婉,仿佛来自那个世界的悲鸣。
沈盈缺本能地打了个寒战,抬手拢了拢衣襟,举着灯笼凑近细瞧。
比起“青崖白鹿”院,这里的演武台占地更小,建台的木料也老化枯朽得不成样,显然建得比隔壁更早,废弃了也至少有十余年,已经没法再用。可论做工,这座演武台却明显更加精美,不仅漆料配色比隔壁的纯黑色调来得更加鲜明快活,柱头等细节处还多了许多吉祥如意的纹样做装饰。
不像儿郎的手笔,更像是女子细心润色过。
会是谁?
豫章王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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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不敢断言,扭头四下瞅了瞅,又在阶前的一根长柱内侧瞧见几道刀剑划痕。痕迹极淡极细,约莫从沈盈缺膝盖处开始,一路向上,一道高于一道,最后停在了她腰腹之上。
每一道都颇有年头,摸起来也没有毛刺,显然不是临时划刻上去的,倒像是有人靠着它们,经年累月地在记录着什么。
沈盈缺不禁想起小时候,阿父为了看她一年长高多少,每岁生辰,便带她在院里的门柱上比画高度,拿匕首划下痕迹,供来年比较。
所以,这其实是豫章王夫妇在记录萧妄每年的身高?
可为什么是在这里,不是在萧妄幼时住的“青崖白鹿”院?
况且他们夫妇二人去世的时候,萧妄已经有十三岁,半大小子,再怎么长得慢也不该只到她腰腹这高度?
“又一个疑问……”
沈盈缺皱眉嘟囔了一句,举着灯笼四处转了转,除了几间落锁的屋子,再没有其他,她也便不在这里浪费时间,顺着早间白露指给她的羊肠小道,顺利找到那扇通往正院的小门。
诚如白露所言,这里果然没有封上。
不仅没封,路上的杂草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两侧还特特架了风灯,眼下虽没有点亮,可也很能说明,这扇门并非封院时无意间遗漏的,而是专程留下的。
而这座所谓的“被废弃的正院”,也没有半点荒废的痕迹——
院里的草木被人精心修剪打理过,屋上的漆面也养护得极好,没有半点脱落的痕迹。若不是其余几个月洞门的确都被大石块封死,浑然瞧不出,这里已经长时间没有人居住。
也不知是萧妄忘记,还是他太自信不会有人摸到这座正院,这里所有屋子都没有上锁。
沈盈缺轻轻一推,正屋的大门便“吱呀”敞开,毫无任何防备。
屋里也和外间庭院一样,一桌一椅,一屏一榻都保存得非常完好,面上的灰尘都被人精心擦拭过,瞧着和新的一样。甚至桌上的砚台还添过新墨,只这几日没用,才失了润泽,像是主人家刚刚磨好墨,只是有事暂时离开,随时都会回来重新书写。
而砚台旁也正好铺着一张白宣,以紫檀镇纸压着。
和这砚新墨不同,这张宣纸已明显泛黄变脆,稍有不慎就会被风吹成碎末,纸上的墨迹也淡得只剩一层浅浅的灰。自右上角开始,只落了四个字:萧桓吾儿,就断了墨迹,只剩几点泪痕,将纸张拧得皱巴。
——像是要写家书,才写了个开头,就因为什么泣不成声,再难落笔。
而这仅有的四个字也是标准的簪花小楷,笔锋娟秀端雅,让人如沐春风,一看便是女子的笔迹。
应当就出自那位豫章王妃,颂华年。
只是这“萧桓”……又是谁?
看姓氏,应当是皇室中人。可沈盈缺活了两辈子,也没听说过宗室里头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且豫章王夫妇毕生也只有萧妄这一个孩子,哪里来的另一个“吾儿”?
这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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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指尖轻轻抚着纸上的字迹,眉心的“川”字越拧越深,嘴里也下意识嘟囔出声:“萧桓……萧桓……到底是什么人?”
“阿珩以为,他会是什么人?”
寂静中乍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沈盈缺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抖,手里的灯笼跟着落在桌案上。
“哗”的一声,灯罩内的火苗在触地的一瞬间,便冲破外间的绢纸,点燃整张桌面。
第66章 再次爆发
“哎呀!”
沈盈缺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拿桌上的灯笼,想把它丢出去。
还没够到,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别动!”
萧妄三两步冲到她面前,将她从着火的桌案旁边拉开,挡在自己身后,另一手拎来旁边的茶壶,将里头的残茶泼在火上。
“嗞”的一声,白烟滚滚,火舌熄灭。
灯笼被烧了大半,乌漆麻黑地躺在一堆灰屑中。那封陈年家书正好被压在灯笼下方,此刻也随火舌化作一团焦黑,一碰就碎,再看不见一个字。
萧妄拧起眉,缓缓咬紧腮帮。
树影透过素白的窗纸映在他脸上,俊美的五官笼上一层荫翳,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绪。
沈盈缺不由捏紧手,胸膛“咚咚”“t?咚咚”……忐忑跳撞。
她虽不知这封家书对萧妄究竟有何意义,但这么多年过去,写信的主人已经不在,纸张都已泛了黄,这封信仍旧完好无损地平铺在桌案上,可见萧妄对它的重视。可现在,它却因为她被烧了个干净。
且还是在这么一座严令不被允许进入的正院之中……
沈盈缺垂下眼,不敢看他,“我……”
“不必在意,你没事就好。”萧妄开口截断她的话,从旁边的博古架上取来一杆灯笼,摸出火折子引燃灯芯,回头对她道,“回去吧。”便提着灯笼转身往屋外去。
沈盈缺抿了抿唇,提裙跟上。
两人沿原路返回萧妄现如今住着的小院,又从小院出来,径直绕去隔壁的“青崖白鹿”院。
嘲风和鸣雨已经在院子门口等候。
秋姜、白露,还有槐序也都候在一旁,各个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显然萧妄回来后,是先到了这里找她,发现人不在,这才摸去了正院。她让秋姜他们帮忙盯着别院其他人,免得被余下的仆众瞧出端倪,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这下真的连借口都找不出来了。
沈盈缺低头绞着手指,心里越发忐忑。
萧妄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见她还耷拉着脑袋杵在廊下不进来,跟只掉了毛的鹌鹑一样,他不由扯唇哂笑,“外头云那么厚,一看就是要下雨,且还下得不小。你不进来,是打算被淋成落汤鸡吗?”
沈盈缺听得一激灵,下意识抬头望一眼天,片刻,又瘪嘴嘟囔:“反正进去也是挨骂,还不如在外面淋成落汤鸡,还能少挨两句呲打……”
萧妄挑眉,“你说什么?”
沈盈缺轻哼,偏开脸去不搭理。
做错事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哪怕从盘古开天辟地算起,也是世所罕见。
萧妄几乎被她气笑,叉着腰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染上几分无奈:“谁说要骂你了?嗯?就是喊你进来吃顿夜宵。折腾了这么久,晚膳都还没用,不饿吗?”
边说边踢了下旁边的桌案腿,没好气地睨她。
沈盈缺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四层的食盒,交给嘲风往案上一摆,满满都是她喜欢的菜肴,光闻味儿,就足以叫人食指大动。
沈盈缺咽了咽口水,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矜持问:“这么多……都是给我的吗?”
萧妄冷笑,“不是给你的,都是留着喂猪的。你闻闻味儿就成,待会儿我就亲自送去后院,给那批新下的小猪崽儿改善伙食。”
沈盈缺不悦,“你知不知道,你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你这张毒嘴?得不得理都一样不饶人,未免太霸道了些,积一点口德是不是能要你的命?”
萧妄不怒反笑,“那你知不知道,你最令人恼火的地方,就是你这副犟脾气?同样的话,明明是为你好,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可我好声好气劝了你一百遍,你能听进去一个字,我都要去同泰寺烧高香。”
“你……”沈盈缺圆眼怒瞪他。
萧妄也不卑不亢地瞪视回去。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妄先坚持不住,松了肩头的力道,揉着眉心叹气道:“是我不对,不该对你说话这么冲。你先进来吃东西,有什么不满,等吃完再说,别把自己饿坏了。”
沈盈缺不动,他又出门拉她,高大颀长的身子弯坐在台阶上,伸手捉她的脚,要帮她褪鞋履。
沈盈缺收脚躲开他的手,低低垂着脑袋,轻声嗡哝:“我是不是特别无理取闹?”
萧妄一顿,以为她又在撒娇,挑眉轻笑了下,侧歪下脑袋,吊儿郎当地去寻她的眼,“无理取闹怎么了?我就喜欢无理取闹的,多有意思。我惯出来的,我受着便是,又不怪你,你难受个什么劲儿?”
这话本是安慰,沈盈缺听完,却颤着浓睫,越发咬紧唇瓣,“那颂家娘子呢?她是不是特别善解人意,你也特别相信她,甚至信她多过信我?”
萧妄一愣,“你在说什么?我同她只是表兄妹,再信任,也只是兄妹间的往来,不会再有其他关系,你……”
“那就是真的信任咯?”
沈盈缺抬眸直视他的眼,清澈的目光在长廊灯火的映照下亮得出奇,仿佛能透过皮肉,洞穿每个人的心。
萧妄心头猝然大跳几下,嘴巴张了张,一时半会儿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伸出手,含糊其词地拉她,“先吃东西,有什么事,等吃饱了再说。”
沈盈缺哼声一笑,再次侧身避开他的手,眸光染上讥讽的寒意,分不清是刺他更多,还是自嘲更甚,“你就是信她多过信我,不然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你和你母亲的事?所有颂家人都知道,颂惜君也知道,就只有我不知道!”
“所以你就背着我,自己过来调查是吗?!”
萧妄也怒了,几次三番的冒犯、躲闪,终是触及他的逆鳞,“调开周时予,偷潜到正院,还烧了……”他咬咬牙,强自止下声口,盯着她冷笑,“还真是长本事了。要不是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家,特地抽空赶回来看你,恰好逮了个现行,你还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不过是想了解你的过去,知道我将来要与我携手共度余生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盈缺被他逼狠了,也是怼得毫不客气,“你若是肯主动告诉我,我何苦出此下策。”
“我不告诉你?”
萧妄仿佛听见什么莫大的笑话,偏头冷笑出了声,从台阶上站起来,死死盯着面前娇小纤弱的姑娘,朝她一步步走去。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好好问自己一句,究竟是你从来没有主动开口问过我,还是我真的没打算告诉你?”
“来京口第一天,我就把你领到我自己的秘密书斋,把我那些不为人知的私密之事统统分享给你,是我不打算让你知道我的过往吗?”
“那日你从颂家回来,和婢女私下议论我母亲,我听到了,也不曾责备过你一句,是我不愿告诉你关于我母亲的事吗?”
“你费尽心机,将周时予调走,我还特特派鸣雨过来给你送信,问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需不需要我帮忙,你回我说无事,是我不曾给过你机会,跟我开口吗?”
长风吹得廊下灯笼不断摇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健硕的身躯在灯影里无限放大,宛如庙宇里供奉的怒目金刚,凶煞而威压。
沈盈缺被团团笼罩其中,宛如被恶狼逼进死角的幼兔,惊恐得几乎不能呼吸,双脚迈着碎步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他攥住手腕,一把拽上前,小腿“咚”的一声重重撞在硬木阶沿上,疼得她皱眉轻“嘶”,眼尾瞬间逼出泪光。
萧妄的心霎时跟着拧紧,下意识就要弯腰去检查她腿是不是撞青了,转念想起她刚才说过的锥心之语,又咬紧腮帮,强自调开视线,“沈盈缺,究竟是我相信别人,多过相信你,还是你从来不曾信任于我,你当真不知道吗?”
沈盈缺咬牙将眼底疼出的泪水憋回去。
她从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哪怕前世落得遍体鳞伤,也要在临死前从敌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眼下受了这般委屈,她如何能忍?
不管对面是谁,她张口就刺,不往人心口上扎刀不算完,“知道啊,怎么不知道。自然是广陵王殿下信任别人,远远多过信任我,否则那晚在小书斋,王爷为何要岔开话题,不让我知道,你左颈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萧妄一下噎住。
颈上那道尘封十多年的旧伤,仿佛在一瞬间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中,痛得他身形摇晃,险些站不住。
沈盈缺揪住他眼中的躲闪,嘴角笑意放大,有种终于抓到对方把柄的制胜喜悦,可笑着笑着,又不禁透出几分两败俱伤的悲凉:“其实没什么好争的,我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嘴里说着要推心置腹,说着要亲密无间,两不相疑,却比谁都要戒备对方。
这样的人,真的能做一对爱t?侣,相守一生吗?
沈盈缺头一回对他们的未来如此迷惘。
萧妄僵硬地松开她的手,也难得说不出话。
长风呼啸,吹乱一地昏晦的光。
两人的影子平行横落在红木地板上,也变得摇摆不定,仿佛两只行驶在不同海域的小船,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靠近。
“哗啦”一声大雨降下,迷糊了所有光影的分界,整座小院陷入一片混沌,终于不用再介意,到底谁的影子,颤抖得更加可怜。
*
接下来几天,萧妄就镇按照他之前留下的话,老老实实宿在营地,为北伐做准备,没再因任何特殊情况,回过别院。
嘲风和鸣雨也未再到别院递过话。
虽知这是萧妄作为主帅应尽之事,可结合那夜的两人的争吵,秋姜几人心里仍旧惴惴,时不时就派人去打听萧妄的消息,隔三岔五还要以沈盈缺的名义,去大营送点东西,譬如点心衣物什么的。
可不是被底下的将士婉言挡回来,就是东西顺利送出去,但没见到人。
足可见两人那日闹得有多僵。
消息传到颂家,那些本就不看好沈盈缺的人,便跟着蠢蠢欲动。
客气些的,至多私底下议论两句,不会跟她撕破脸;不客气的,就直接当着沈盈缺的面,询问她和萧妄到底怎么了;更有像颂庆年那样不客气的,直接就跟她挑明,说她和萧妄本就不合适,若是二人婚约难以再维系,就直说,不必有任何顾虑,他们不会趁机疏远于她,还会站出来帮她另觅姻缘,免叫她错过花嫁之年。
沈盈缺起初看在阿父和豫章王往日的交情上,还愿意微笑着虚与委蛇两句,日子久了,也不胜其扰,索性称病窝在房中,谁也不见。
直到月末才重新在众人面前露面。
——只因这日是萧妄父亲的冥诞。
萧妄也选择在这天歃血祭旗,代应天军一众将士,向京口的父老乡亲宣布北伐已准备就绪,明日就要正式出发。
城门口一通复杂的祭天仪式后,众人回颂家主宅赴饯行宴。萧妄随颂祈年一道留在前堂宴客,沈盈缺则跟着吴氏和颂惜君去往后院花厅招待女客。
此番北伐,颂庆年也在出征的名单中,担任的还是萧妄的左前锋。
虽说他也是身经百战,建功无数,颇为羯人所忌惮,但战场上刀剑无眼,随便一个“万一”,都能叫人有去无回,吴氏心里难免担忧,主持宴席都有些心不在焉。
“也不知怎的,最近我这右眼皮老是跳,总感觉这次北伐会有坏事发生,夜里都睡不好觉。会不会这次真因为那波新应军没来,害咱们吃个大亏?”
宴席间隙,吴氏拍着心窝,和颂惜君大吐苦水,一双愁眉始终不展。
——新应军,就是天禧帝凭借度田案和瘟疫案,从各世家手里收缴来部曲,重新编制而成的兵马,只听命于天禧帝本人。
因其中大部分人都来自荀家军和秋家军,作战经验丰富,经过天禧帝一番融合训练后,战力已然不逊应天军。
北伐如此重要之事,天禧帝自是要派他们一道出征,为大乾更添一番胜算。
萧妄他们在制定北伐战术时,也将他们的战力统筹进去。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新应军出征后两日,先前被天禧帝拉下马的几家士族,欲趁朝廷将全部精力都投身到北伐大业之际,纠集手中残余势力,偷袭都城,来个“擒贼先擒王”。
若不是新应军及时回防,他们还真就要得逞。
为保后方心脏要地平安,天禧帝只得临时改变主意,将新应军留下拱卫都城,北伐之事则全权交由应天军。
虽是情有可原,但也免不了叫人为北伐之战担心。
颂惜君也担心这样临阵前突然缩减兵力,会影响到萧妄,嘴上还是维持着淡定从容的笑,宽慰吴氏:“二婶婶莫担忧,表兄和二叔父都是刀山火海里拼杀出来的,过去更难的局面都见识过,而今这点小场面,如何难得倒他们?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头去,乐呵呵在家等他们凯旋便是。”
周围其他颂家女眷也跟着应和安慰。
沈盈缺也跟着说了几句舒心的话。
场面一时间很是融洽。
可偏偏就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见不得她舒坦,非要挑拨一句:“其实少一支新应军也没什么。本就是一群刚刚凑到一块的新兵,战术配合什么的都欠磨炼,上与不上,也没什么两样。麻烦就麻烦在,那些跟着一道领兵出征的地方方伯,他们肯不肯好好跟忌浮配合。那些可都是战场上的老油子,人猾,心思也多。这些年虽一直对我们颂氏忠心不二,可难保不会临阵倒向羯人,反给我们一刀。毕竟他们本就不受朝廷控制,手里兵马也不弱,万一真有个二心,咱们也拿他们没法儿。”
“可不是。”
另一人跟着附和,嘴里长吁短叹,“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种墙头草最是棘手。原本他们跟咱们颂氏都有联姻,只要忌浮肯点头,再来个亲上加亲,把他们拴紧咯,让他们知道,好好跟着他一块打天下,是能一块喝酒吃肉的,就一劳永逸,什么烦恼也没了,可偏偏……”
那人说话的声音静下来,带着周遭各种饱含深意的目光,一块悠悠定在沈盈缺身上。
沈盈缺心头蹦了蹦,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能转着酒杯,假装眺望窗外的风景。
等众人将话题转过去,她便寻了个空暇,假称要更衣,从宴厅里辞出来,在南边的小花园里散心。
自打那日和萧妄大吵一架,她心里便一直不怎么畅快。
一部分原因自然是那个梦境给她造成的不安,而另一部分更大的因由,还是在于她对两人未来的迷惘——
虽说她比别人多活过一世,也曾经轰轰烈烈地喜欢过一个人,可于感情之事上,她其实还生疏得紧。
毕竟她只经历过单相思,除了一厢情愿地付出外,从未收到过对方任何回应,自然也不会知道,真心相爱的伴侣应该如何相处,又该怎么对彼此敞开心扉。若不是那天和萧妄吵架,偶然点破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她怕是永远觉察不到,他们之间居然一直不曾对彼此真正坦诚过。
说不好听一些,在彼此交心一事上,她这个准未婚妻,大约还比不上颂惜君这个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表妹。
哪怕她刻意去忽略,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萧妄和颂惜君当真默契。
就譬如适才祭天仪式时,萧妄需登上一座丈余高的高台,亲自挽弓,将一支雕翎箭射向百步开外的箭靶上,并且正中红心,以示此番出征定能旗开得胜。捧箭的兵卒却因太过紧张,只送来了弓,忘了递给他箭。
众目睽睽下,他不好直接点破这事,让大家觉得大军还没出征就出纰漏,实在晦气,只能继续站在高台上,做挽弓之态,用眼神给底下人示意。旁人都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有颂惜君瞧出端倪,不仅及时取来雕翎箭,还以一种不被人发现的方法,巧妙地将箭送到萧妄手上,助他成功行完祭天仪式。
事后大家听说,虚惊之余,无不夸赞颂惜君机变。连沈盈缺自己都很是叹服。
更何况萧妄?
再譬如宴客之时,无需言语表达,颂惜君就能默契地给萧妄送去他想要喝的酒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或者一个匆匆而过的对视,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萧妄是何意,颂惜君已经轻声吩咐婢女去给他送醒酒汤。
凡此种种,皆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默契,无需刻意磨合,就是能做到彼此心有灵犀。
比她这半路出家的,不知要强多少个档次……
沈盈缺长叹一声,寻了间凉亭进去,无力地倚坐在美人靠上休息,心像是被秋风吹破,“嘶嘶”往身体里灌着凉风,冻得她浑身发颤。
“郡主?”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沈盈缺一怔,忙坐直身子,回头看去。
但见颂惜君不知何时也到了这座凉亭,正扶着亭柱立在门口,含笑与她对望。
沈盈缺以为是自己离席太久,叫人担心了,忙从座上站起来,要跟她回去。
颂惜君却拦在她面前,犹豫道:“今日我出来,其实是有事,想找郡主单独聊聊。”
沈盈缺微微一讶,心里颇为惊奇,知她一贯行事稳t?重,若不是真有什么要紧大事,绝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她当即正了正脸色,认真道:“阿姊有事,但说无妨,只要盈缺能办到,定全力以赴,绝不推辞。”
颂惜君稍稍松了口气,想起自己要说的事,又不禁微微羞红了脸。
咬着唇瓣纠结片刻,她一咬牙,终是后退一步,跪地朝沈盈缺行了个叩拜大礼,朗声道:“此番北伐,军心不定。为保表兄此行万无一失,惜君恳请郡主接纳我为表兄侧室,以联姻之名,稳固各方方伯之心。”
沈盈缺霍然愣住。
凉亭斜后方的一座假山后头亦有一玄色身影跟着定住。
第67章 大爆发
这样的提议着实有些突然,颂惜君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讪讪眨了下眼睫,她认真跟沈盈缺解释:“郡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倾举国之力征讨羯人,究竟有多艰难。即便能够大获全胜,咱们也得伤筋动骨,若是输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表兄如今身上担着怎样的压力,郡主应该想象得出来。听嘲风说,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再这般下去,只怕还没正式和羯人开战,他就已经支撑不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你便想嫁给他,帮他分忧?”沈盈缺打量她眉眼,语气平静地问。
想起那日在颂家对谈残棋时,颂庆年无意间说漏的“联姻”,和适才颂家女眷一直挂在嘴上的话,她忍不住嗤笑,“原来你们那么早就有想法了。”
亭外云翳渐浓,将她精致立体的五官染出几分阴晦不明,锋芒毕露,让人不太好亲近。
颂惜君心头微微一颤,恍惚觉得她这模样很是陌生,又莫名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像是在谁身上见到过一般。
抿唇沉默片刻,她直视沈盈缺的眼睛,坦诚道:“郡主莫要误会,我并非想与你争抢什么,不过是担心表兄的安危。您也知道,羯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个个骁勇善战,最是难应付。眼下新应军已确定不会给咱们增援,若是那些地方方伯也都生出二心,表兄此番出征,势必凶多吉少。陛下又强势降下军令,三个月之内必须夺回洛阳,为大乾赢个开门红,若咱们……”
“你说什么?陛下首战要王爷夺回哪里?”沈盈缺一下从座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颂惜君微微一愣,老实道:“陛下要表兄以最快的速度,收复洛阳。圣旨前两日刚刚送来,是陛下身边的曹惟安公公亲自经手的。颁旨的时候,他还特特叮嘱了表兄很久,话里话外都在强调,陛下对洛阳势在必得,不允有失。表兄已经立下军令状,承诺至多三个月,洛城必回归大乾。”
沈盈缺霍然倒吸一口凉气。
众所周知,自百年前胡人乱华,北地失守,洛阳便成了羯人的都城。拓跋皇室、北夏贵族,还有羯人最强悍的兵马,都汇聚于此,可谓固若金汤。大乾和北夏抗击这么久,最强势的时候,也不过是沈盈缺的父亲沈愈率领应天军攻下南阳,与洛城隔水相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便是上一世,萧妄北伐,也是在夺下兖州、青州等关外大半地域后,才开始对洛阳徐徐图之,前前后后耗费了近三年。
想在三个月之内就取下洛阳,简直天方夜谭。
天禧帝一向谨慎稳重,削弱一个荀家,都能不骄不躁地筹谋个十余年,怎么到北伐这么重要的事,就突然急功近利,开始犯糊涂了?
颂惜君似也有同样的感慨,垂着眉梢叹息道:“人皆有私心。陛下在士族的打压下,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放开手脚,彻底自己做主,想尽快做出些功绩,为自己正名,也是情有可原。”
“怕就怕急中出错,反给别人做了嫁衣啊……”沈盈缺拧着柳眉,面容沉重。
颂惜君也在袖底缓缓攥紧自己的手,“所以郡主应当知道,表兄眼下究竟面临怎样的困局了吧?倘若只是寻常出征,我自是不会这般厚颜无耻地来求郡主,当真是……”
她颤抖着双肩,眼眶逐渐湿红,仰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知表兄对郡主的心意,也深谙自己在他心里并无什么分量。只要能以姻亲之名,让那些和颂家联姻的方伯放心追随表兄,成为他北伐时候的助力,我便知足。”
“若郡主当真介怀,待表兄北伐成功,我便自请离开王府,往后余生青灯古佛,绝不给郡主添任何麻烦,还望郡主成全。”
她又是一大拜,动作标准,态度真挚。
明明是折膝在地上跪着,沈盈缺却觉她似一杆长/枪,一棵松柏,迎着狂风巨浪昂首而立,无论外间风高雨急,都不卑不亢。
沈盈缺不由咬紧唇瓣,移开视线,心脏在胸口不断暴涨的盐水中收缩痉挛,随时都要爆炸。
她自然知道,颂惜君这番话说得句句在理。她也相信,颂惜君是真的担心萧妄,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并不是想趁她和萧妄冷战之际浑水摸鱼。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越发难受。
萧妄和颂惜君,一个明知三个月内攻下洛阳,实非常人所能为,为了鼓舞士气,仍旧义无反顾地答应;而另一个为了护他平安,给应天军增加胜算,甘愿以士族贵女之身,委身为妾,哪怕往后余生都不得幸福,也无怨无悔。
还真是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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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小气又自私,哪怕真站在萧妄身边,也只是一个碍眼的第三人,根本没资格和萧妄并肩。甚至连他的过去,都不配从他口中知道……
胸口像破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她心尖发颤,沈盈缺不得不捏紧手,闭上眼。
“其实你不必来求我的,在他心里,我才是那个不重要的人。”
望着天上越聚越多的霾云,她苦涩一笑,“不必做什么侧室,以阿姊之质,合该他萧忌浮明媒正娶,做他真正的广陵王妃。”
颂惜君眼皮一动,惊讶地抬眸看她。
凉亭斜后方的假山后头,萧妄拧着眉,整个人亦笼上一层寒霜。
*
饯行宴折腾了一天,直到日暮黄昏时候才终于结束。
沈盈缺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颂家回来,沐浴完便闷在屋子里不出来,连晚膳也没心情吃。
老天爷似也有感,扯来厚厚的云翳堆在京口上空,待天色暗淡,便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将小院的一草一木都染上沉郁的颜色,仿佛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沈盈缺呆呆坐在窗前看了会儿,起身关上窗,打算吹灯回榻上睡觉。
却听屋外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沈盈缺微愣,以为是秋姜他们担心自己的身体,过来询问情况,便婉声道:“我无事,这就睡了。你们也都回去歇了吧,不必再过来伺候,留一个人在隔壁值夜就行。”
敲门声却并没有停下,反而加大力道,震得门板“咣咣”摇晃,随时都要塌下。
她不由提起了心,以为遇上了强梁,越发不敢开门,轻手轻脚来到窗户边,推开一小道窗缝往外看。
就见廊灯下,萧妄浑身被雨淋透,湿答答地站在门前,脸色苍白若纸,双目却通红似血。
沈盈缺吓了一跳,忙飞奔过去开门,“你怎么过来了?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打把伞。明日就要出征,不怕落病耽误行程?”
萧妄没有回答,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俨然一只流浪在阴曹地府外的孤魂野鬼。
沈盈缺心里愈发不安,伸手犹豫了下,试着朝他额头探去,果然摸了满手滚烫。再看这双眼充血的模样,显然是异毒发作的征兆!
她“哎呀”一声,忙要出门去叫医。
萧妄却攥住她手腕,一步跨进屋内,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径直入了内室,丢到榻上,自己也跟着欺身而上。唇瓣的炽热顺着脖颈一路烧下,充满攻击,毫无半点往日的怜惜。
沈盈缺被亲得头昏脑胀,一忽儿被他手上滚烫的热意灼得冒汗,一忽儿又叫他颊边滴落的冷雨冻得浑身激灵。
觉察到他动作越来越不安分,她心尖一颤,攥住那只即将探入她两股之间的大手,气喘吁吁道:“你、你不要命啦!这时候闹这个,不怕当场毒发身亡?”
萧妄仍旧一言不发,t?垂眸安静睨了她片刻,不仅没有停下来,还反手握住她手腕,连同她另一只手一道举过她头顶,单手牢牢固定住。空闲的那只手越发放肆,伴着双唇霸道的力量,在她身上恣意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仿佛一头长久被困压在深渊底部、饱受折磨的囚龙,终于崩断周身的锁链,冲上云霄,在龙吟声中呼风唤雨,势不可当。
沈盈缺便是那巨龙利爪下的小小幼兽,无论如何扭身挣扎,都逃不出他手掌心。
直到那只滚烫的大手滑到她腰间,欲待剥除那最后一截裹卷着她的衣裳,她才发狠咬住他肩胛,低低啜泣出声:“不要……”
声音极是细微,如一缕游丝,捉摸不到,还没舒展开,就被那一阵涌入帐帘缝隙的夜风,吹得无影无踪。
然那小山一般沉甸甸压在她身上的人,还真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一声,僵住身体,再无动作。
因着药浴,他体内的毒虽还未完全根除,但也已许久不曾发作过。只要他一直保持清心寡欲的心态,贪嗔痴恨皆不动,就能顺利熬到北伐结束,从洛阳深宫拿到解药,彻底康复。
可如此完美的过程,偏就有人这般不省心,非要给他添堵。
想起早间在假山后头看到的一切,萧妄不由咬紧了牙。
他不是傻子,自然清楚,颂家那些亲眷为何总是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起颂惜君。有时候,哪怕他还在军营里头练兵,连日不归,二舅母也要找托词,让颂惜君过来给他送饭。
他也不是什么吃锅望盆的人。
既然已经决定,往后余生都要和怀中这丫头一道度过,对于颂惜君,就只有兄妹之情,再无其他,他便不会再给颂惜君任何希望。
颂惜君送来的吃食,他一次也没收,与她见面,也都是众目睽睽之下。为了叫她死心,还曾当面明确拒绝过。那日他去找舅父商量北伐结束,由他代替自己阿父,去沈家提亲的事,还是直接当着二舅父、二舅母,还有颂惜君的面,态度表达得可谓一清二楚。
二舅父他们知情识趣,没再提过此事。
至多也就接风宴上阴阳怪气那丫头两句,给颂惜君出出气。
原以为这事应当就此结束,不会再有生出其他枝节。小妮子再跟他吃味,也顶多在他面前闹闹脾气,他哄两句,让她打两下发泄发泄,也就没事了。
孰料这几天,新应军没法协同出征的消息,和夺取洛阳的圣旨一并送来,一切又故态复萌。连底下那群方伯也开始叫嚣,要他和颂惜君联姻,才肯放心追随他北伐。
二舅父瞧出他和沈盈缺最近在冷战,越发蠢蠢欲动,午间在前厅宴客之时,就各种旁敲侧击,想借一众在场亲眷的口舌,给他施压。
而他也是头一回,在一众颂氏族人面前,彻彻底底发了好大一场火——
“既然各位亲长都在,那忌浮便有话直说了。惜君与我无缘,我亦不会为了什么兵马军心,委屈自己去联什么姻,那是无能之辈才会考虑的事。诸位若还想认忌浮这门亲,此事就休要再提。若有人敢以此为难阿珩,忌浮也不怕撕破脸。横竖朝里朝外这些年,我骂名也担了不少,不差这一个!”
犹记当时,二舅父垮着一张脸,牛眼瞪如铜铃,若不是还要维持颂家百年士族的体面,他怕是当场就要狠狠削自己一顿。
扪心自问,自己的确该打。
毕竟那是颂家。
于情,自从父亲母亲过世后,颂氏一族便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于理,自己被逐出建康、无家可归的那段时间,是颂家给了他最大的保护,无论舅父,还是二舅父,抑或是底下那些附属于颂氏的方伯,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该对他们有任何违逆。
他们希望自己娶表妹为妃,亲上加亲,他就该答应。
况且以颂惜君的才貌人品,委身给他当王妃,也的确绰绰有余。
他没有理由拒绝。
怎奈世间很多事,都是不能简单地从常理上判断的。
就像他和颂惜君自幼一块长大,理应比谁都亲密,可他除了兄妹之情,就是生不出任何旖旎的心思;
也就像那丫头,乖戾,桀骜,又娇气,没有一点王妃应有的端庄模样,可他就是喜欢,就是想娶。
心之所选,不讲任何道理。
说来还真不可思议。
因着父母旧事,对于男欢女爱之事,他一直讳莫如深。太过深刻的感情就是一把利刃,一瓶毒药,会拖累大好前程,消磨雄心壮志,严重点甚至还会危及生命。若不是这丫头,他大约永远不会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因为一个姑娘,偏执叛逆至斯。
与她冷战的这几天,他也是难得失了眠。
不怕她恨自己,也懒得计较到底谁对谁错,一门心思就在那里担心,怕她因气恼过度,使小性,不肯好好吃饭,饿坏身体。
想着出征后,至少有大半年光景都见不到她的面,他厚着脸皮,特特从席间抽出空暇去寻她。
哪怕被她讥讽,啐骂,也要在离开之前,再抱一抱她。
孰料等待他的,竟是那样一句话……-
“不必做什么侧室,以阿姊之质,合该他萧忌浮明媒正娶,做他真正的广陵王妃。”
呵。
还真是大方。
自己是不是还要给她颁一个宽容贤惠的大奖?
恨恨磨着槽牙,萧妄撑起身,眯眼凝视住她。泛着红光的瞳孔因逆光染上深浓的黑,叫人辨认不清其中的情绪。指尖顺着她脸颊滑下,却透着彻骨的冰寒。
沈盈缺颤了颤牙,下意识偏头要躲。
萧妄却捏住她下巴,强行将她的脸又掰了回来,声音低哑又危险:“阿珩,我若说,我今日宁可当场毒发毙命,也一定要在这里要你,你当如何?”
第68章 承诺
沈盈缺惊愕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疯了?这种话也能混说?”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扭动被他禁锢在右手掌心的手腕,眼神示意他松开。
然萧妄的右手却如铁铸铜浇般,根本挣不开,还越来越紧。
“我是不是在混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笑,浅褐色瞳仁在昏暗中幽幽燃起红光,仿佛暗夜里无声绽放的彼岸花,蛊惑人心。布满粗茧的左手顺着她妖娆的身线下滑,搭在她腰封上,体温滚烫。
夜风吹过,携来庭院的花香。一种漂浮着木樨和白珍菊的混合气味,是冷馥的香,又夹杂几分淡淡的清苦,随着面前人越来越重的呼吸,搅得这场冷雨都发了烫。
沈盈缺心口重重跳了下,知道他不是在玩笑,人登时慌了起来,越发用力地扭身挣扎,“你、你……莫要胡来!性命攸关之事,可不能如此儿戏。哪怕不为自己,为了北伐,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着。”
“为了你?”
萧妄忍不住嗤笑出声,俯身贴近她的脸,鼻尖都快顶在她鼻尖上,“你都不要我了,还要我为你活着。沈盈缺,你是不是以为,戏弄我真的很有意思?”
沈盈缺眼皮一跳,愕然看着他,“我哪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哪里没有?”他眯起眼,笑意冰凉,“你不是都已经把王妃给我挑好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帮我预备聘礼,去颂家下聘?沈盈缺,我不是死的,也没你想的那么贱,可以随你喜欢,任你摆布!”
“咚”的一大声,他左手握拳,狠狠砸在她绣枕边,床柱抖动,整张床板都为之一震。
沈盈缺颤了颤肩,惶恐地看着他的眼,觉察到他眼底出离的愤怒,和无奈的不甘,她心中微微一拧,抿了抿唇瓣,移开视线道:“也不是完全任由我摆布吧?王爷敢说,自己对颂家阿姊没有一点亲近之心?”
萧妄冷哂,“我为何不敢说?哪怕颂惜君现在就在这儿,我也敢直接当面拒绝她。”
“那王爷为何一直不肯正面回应我,若我不喜欢她,你欲待如何?”沈盈缺紧接他话尾,高声质问回去。
萧妄一愣,辨出她唇瓣间紧紧抿成一线的委屈,心尖不禁揪起,赶忙软下声线安抚,“我何时没有正面回应过你,我明明……”
想起刚刚离开都城时两人争执的画面,他一噎,冷肃的面孔显出一抹讪色,“我不是不想回应你,只是觉得没必要,毕竟我是真没想过要娶她,t?也不觉得她会成为自我之间的阻碍。你该相信我。”
他语调变急,神色也失了往日的冷静,抓着她的手急急往自己胸口上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证明给她看。
若是叫那些战场上深受他害的老对头瞧见,怕是眼珠子都要惊掉出来。
沈盈缺却是苦笑一声,抽回手,“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叫我怎么相信你呀?”
“你说你心悦于我,想和我共度一生,可你却迟迟不肯告诉我,你过往那些隐秘之事;你带我去看你的秘密书斋,和我讲述你小时候的点滴,可遇上那些要紧的秘密,你却讳莫如深,连问都不许我问;你让我留在别院里头,安心等你回来娶我,却连这座别院,都不许我过多走动。而这些,颂惜君都知道啊,你叫我如何能不多想?你当真有你说的那般爱重于我吗?”
萧妄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沈盈缺挣开他的手,去拨他的衣襟,想摸一摸他左颈上的疤,指尖还没碰到,他后背肌肉便瞬间绷紧,下意识抬手攥住她手腕,扭脖躲了开。
沈盈缺哂然一笑,眼里的讥讽愈加放大,愤恨有之,悲凉亦有之。
萧妄的心被狠狠刺痛,像是一直小心翼翼隐藏在暗处的秘密,毫不留情地被人扒出来,放在烈日底下肆意暴晒,炙烤,供所有人参观随意一样。
“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我只是、只是……”
他咬着牙,身体和声音都在抖,额角暴起的青筋宛如皮下游走的黑蛇,顺着他紧绷的腮帮,一条又一条,一路绵延至脖颈两侧,颈下的肌肤都憋得通红。
过往的回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一忽儿,是母亲红着眼,攥着金簪,发了疯一般要将他刺死在身下;一忽儿又是画栋金屋,旖旎红帐,小姑娘竖着眉,冷着脸,泪眼婆娑地指着他鼻子咒骂。
“萧忌浮,难怪连你生母都这般厌恶你,背信弃义,鸠占鹊巢,你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世界上!”
萧妄用力别过头去。
“我若告诉你一切,那当真还会再喜欢我吗?”他下意识低声喃喃。
声音太小,沈盈缺没听清楚,侧耳皱眉问:“什么?”
萧妄已清醒过来神,涩然扯了下嘴角,苦笑道:“没什么。”
怕她继续追问,他撑着手,从她身上翻下来,低头坐在床榻边。冷汗如急雨,“哗哗”从他额头湍急而下,没一会儿,便湿了他整片衣襟。
沈盈缺咬着唇,忍了忍,不想去管他,末了到底放心不下,从怀里摸出帕子,想帮他擦汗。
萧妄却抬手挥开,起身下了床榻,背对着她,站在一面山水屏风前,兀自平复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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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气息稍稍稳定下来,他才哑声开口:“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明日卯时便要出征,太早了,你多睡会儿,不必来送。若是不想和颂家人一块待在京口,你也可以去落凤城住一段时日。离开这么久,你应该也想城里的父老乡亲,想回沈家老宅看看了。周时予还留给你,他会照顾人,有他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等我回来,我们再……”
再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他僵住舌,忽然发不出声。
沈盈缺看着他的背影,对这句“等我回来”,也是一片无望茫然。
巨大的沉默仿佛滴入清水的浓厚墨汁,顺着两人的呼吸,在彼此之间蔓延开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得见烛台上灯花“哔啵”燃爆的声音,和屋外越下越大,越下越急的滔滔落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盈缺终于听他开口,声音有些疲惫:“此次出征,我若能平安归来,就告诉你一切。”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人便绕过屏风,径直往屋门方向去。
直到最后屋门阖上,他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雨帘之后,他都没有回头再看过她一眼。
第69章 打脸颂家
天禧十二年的这场秋雨,仿佛注定与往年都要不一样。
随着沈盈缺第一次发现萧妄左颈那道疤开始,到两人因这道疤彻底闹僵,竟是断断续续下了快一个月。待寒潮从北而来,又化作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直将整片京口都描摹成一个纯白的琉璃世界。
萧妄的兵马早已踏上北伐的征途。
出发前,就只有沈蹊托周时予往别院带了几句话,让沈盈缺照顾好自己,等回了落凤城,务必代他向城里的父老乡亲们问好。
秋姜几人都忧心忡忡。
周时予也有些不好意思,哈着腰,讪讪帮萧妄说话:“此番北伐事务繁多,少主公忙起来连喝水都顾不上,一时忘了给郡主留话也是有的。等忙完这一阵,大军驻扎下来,少主公就会给郡主带信。还望郡主少安毋躁,莫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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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让他们好好收拾去落凤城的行囊,等雪停了,就立刻出发。
这期间,她都没有再离开过别院,更别提去颂家主宅。
一则,是想好好休息一番,为接下来的长途之行做准备;二则,她也是真的累了,不想管萧妄的事,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他和颂惜君的消息。哪怕颂家人拿礼数压她,她也不欲再搭理任何一个姓颂的。
原以为这样彻底撕破脸,会引得颂家人不满,让自己的境遇变得更加糟糕,
却不想,颂家却跟吃错药一般,在她答应将王妃之位让给颂惜君后,竟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不仅没有再阴阳怪气地拿萧妄的婚事来激她,还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来同她道歉,言辞恳切,态度惶恐,就差跪下来当众给她磕几个响头。
吴氏甚至还给她送来了几样自己珍藏多年的虎骨山参,做歉礼,字里行间都在试探,希望沈盈缺能帮她在萧妄跟前说两句好话。
闹得沈盈缺一头雾水。
直到周时予无意间说漏嘴,她才知道,那日萧妄出征前,专门在祭旗之后,当着一众将士的面,以“感谢表妹这几日照顾他未来王妃”为由,赠给颂惜君一大车谢礼,充给她做嫁妆。还扬言说等北伐结束,会亲自为她择婿,非人中龙凤不要,务必让她嫁得风风光光,以全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
这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颂庆山当时就绿了脸,拧着扫帚眉瞪向萧妄,几要在他身上剜下二两肉。
颂祈山看着自己的嫡亲外甥,亦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吴氏打着哈哈在中间斡旋,试图缓和周遭的气氛,心里暗恼这竖子为了一个外人,竟半点情面不给自家人留,一面又庆幸颂惜君因着未嫁女的身份,没有来这里送行,不用当众被自己的心上人折损颜面。
正思忖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拿话刺回去,让这竖子收回自己说过的话,替从侄女找回一点颜面,就见萧妄又转了身,将矛头对准她身边一个颂家妯娌,词锋变得更加尖锐:
“听闻四舅母家的昭君表妹也到了适婚之年,忌浮身为兄长,自也不会厚此薄彼。这面珠贝烧漆落地铜镜,是忌浮特地命人从南海送来的,拿去给昭君表妹做嫁妆正合适。”
吴氏:“……”
那位四舅母也抽搐着嘴角,脸色难看至极。
——她和吴氏乃是闺中手帕交,关系好到能同穿一条裙子,后来一道嫁进颂家,也是同气连枝,一致对外。
知道吴氏一直把颂惜君当自己亲闺女,想让颂惜君嫁入广陵王府,亲上加亲,她便明里暗里帮着一块挤兑那位都城来的郡主,另一头也是私心想给自己女儿谋个侧妃的位置。
虽说妾室的身份虽低了些,但以她夫君那颂氏旁支的旁支的身份,且还是个庶出,能让女儿嫁进广陵王府,已经是莫大的高攀,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挑三拣四?
是以面对沈盈缺,她就更加没有好话,巴不得下一刻就往她榻上塞个男人,亲自带萧妄去捉奸,还叫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可现在……
“送你一面铜镜自个儿照照,本王的侧妃,你女儿也配?”
这话已经是完全撕破脸了,即便没有明着说出来,也足够把她的脸打得“啪啪”响。
这个竖子,看在颂祈山的面子上,不好叫颂惜君太过下不来台,倒是敢拿她女儿作伐,指桑骂槐,杀鸡儆猴。
四舅母气得面红耳赤,腮帮子都在抖,却又不敢对萧妄怎样,只能强扯起嘴角,微t?笑收下。
吴氏躲在她身后偷偷打量,还想暗中找机会再挣扎一番,被萧妄一记状似无意的眼刀逮个正着,吓得浑身激灵,瑟瑟矮下脑袋,一声不敢再吭。
其余颂氏亲眷眼观鼻,鼻观心,也都明白了萧妄的态度,乖乖闭嘴做鹌鹑,一句反对的话也无。
于是便有了这几日陆续登门致歉的颂家人。
也有了吴氏这一番近乎卑微的求和姿态。
“少主公对郡主,是真真上了心,宁可在这最需要团结所有力量的紧要关头,开罪颂家,也要为郡主出头。郡主便原谅少主公吧,他也不容易。”
周时予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劝。
沈盈缺没有回答,只低头静静摸着那支萧妄送给她的凤凰花金笄。
又过几天,云销雪霁,去往落凤城的行囊准备妥当,颂家该来致歉的人也都来得差不多。
沈盈缺以为不会再有人上门打扰,申时刚过,便让槐序关门闭户,放大家回去好好休息,预备明日一早便出发,岂料竟还有人卡着时间点,跑来寻她说事。
不是别人,正是宁无疾——他们在白石村救下来的少年。
这人一向孤僻警觉,不肯轻易相信人,也不喜与陌生人来往,随沈盈缺来京口一个多月,其他的孩子都已经和夷则他们打成一片,在百草堂干活,做得有模有样,独他完全游离在外,不肯接受百草堂的救助也就罢了,连住处也要自个儿找,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若不是小叶还跟在秋姜身边学东西,牵制着他,叫他没法安然走脱,沈盈缺还真怕自己的人会盯不住他。
而今这般主动现身过来找自己,倒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沈盈缺挑了挑眉,揶揄道:“你该不会闯了什么祸,解决不了,跑来寻我帮你收拾烂摊子吧?”
宁无疾鄙夷地斜她一眼,冷笑,“郡主要真能什么烂摊子都收拾得了,还会连一个男人都拴不住吗?”
沈盈缺冷眼看着他,警告味十足。
宁无疾冷声一笑,浑然不把这点警告放在眼里。
直到沈盈缺悠悠吐出一句:“宁少侠英勇无畏,想来也不需要我们帮他做什么。如此,就送客吧。我们这等无用之人还得早些休息,留着力气赶路,就不送宁少侠了,您请便。”
说着,扭头就要往屋里走,半点停顿也无。
“诶诶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先别着急走啊。”
宁无疾上前拦人。
沈盈缺绕开他,继续往廊阶上去,“我不叫‘诶’,也没你这么闲,能在这里浪费口舌,要没什么要紧事,就请宁少侠速速离去,后院都是女眷,可不方便你在这里逗留。若超过一盏茶的时间还不走,别怪我不客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边说边举起右手晃了晃,亮出袖底的精巧弩/箭。
——这袖弩最初乃是槐序帮她做的,小巧又便捷,很适合女子随身携带防身。但也因为太过小巧,力道和使用起来的灵活度都大打折扣,以至于之前,她被拓跋夔绑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用这弩/箭助自己脱困,就先被他卸了武器,成了任他宰割的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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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妄将她救回来后,便亲手帮她将袖弩改造了一番,在原先小巧轻便的基础上,将使用步骤又简化了一番,让弩/箭能在紧急时刻一步出手,迅速钳制住对方,并且威力还不减。
加之沈盈缺在经历了绑架后的勤学苦修,眼下,她哪怕遇上身手比自己高出十倍的人,也能有自保之力,不至于只能傻站着呜呼哀哉等人来救。
对付宁无疾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半点没在怕的,下巴一抬,毫不留情地挑衅道:“宁少侠想清楚没,你现在只剩下二十个弹指的时间了,再不说明你的来意,我就当真不客气了。”
宁无疾咬牙,“郡主这般聪慧,难道猜不出我的来意?”
沈盈缺冷哼。
她当然猜得出来啊,不就是看她要走了,想让她松口,把小叶还给他吗?简直不要太明显。呵,这帮臭男人,当初这般不留情面地呵斥人家,连句抱歉的话都没有,就想把人带走?想得美!不帮小叶把场子找回来,她就不姓沈!
“你只剩十个弹指了。十、九、八……”
“诶,不是……”宁无疾抬手阻止,俊脸急得通红,“你不能自个儿被男人甩了,不高兴,就把气撒到别人头上啊。”
沈盈缺没有搭理他,继续:“七、六、五……”
数得还越来越快。
宁无疾一阵捶胸顿足,眼睛瞪着沈盈缺,都快瞪出血,最后被逼到实在彻底没了办法,他一咬牙,撩袍“噗通”跪了下来,两手伏地,诚恳道:“我错了,真的错了。当初不该不识好歹,胡乱冲小叶发脾气,现在也不该乱嚼郡主和王爷的舌根。郡主要罚便罚,只要让我见小叶一面,无论最后她肯不肯跟我走,我都认了。”
沈盈缺高高抬了下眉梢。
宁无疾是什么样的人,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也了解得差不多,能让他卑躬屈膝,说出这么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属实比杀了他还要难。显然是真的知道悔过,不是随口敷衍。
“那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犯?”
宁无疾摇头,两手在地上紧紧攥成拳,比精铁还铿锵,“我若敢再犯,形同此石。”
他边说,边举起拳头,“砰”的一声,将院里一块陶罐大的石块捶成两半。
鲜血自他指根“汩汩”而出,很快便染红整片手背。他却犹自抬首直视沈盈缺的眼,没有一点躲闪和犹豫。
沈盈缺勾了下唇角,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伸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对他道:“小叶就在长廊尽头的偏房,正跟白露一块打络子,你自个儿过去找她吧。先说好,我只是允许你去见她,至于她愿不愿意跟你走,还都要听她的。倘若她不肯原谅你,坚决不肯跟你走,我也绝对不会违逆她的想法。一切都由她做主,知道了吗?”
宁无疾亮起眼睛,欢喜地点头如捣蒜,惊觉自己反应太过,忙咳嗽一声,矜持地垂下眼。
一双耳朵在逐渐西沉的日光下微微泛着红光,仿佛刚染上红釉的白瓷,红润剔透,透着少年人才有的蓬勃朝气。
沈盈缺忍俊不禁,摆摆手,老成地安慰道:“别担心。小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跟她好好说,好好认错,拿出你刚刚那份决心和诚意,她不会不答应的。”
宁无疾郑重点头,起身要往长廊尽头去。
动了两步,他又想起什么,转回来,朝沈盈缺认认真真作了个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郡主此番救我们于水火,无疾自当报答,眼下正有一事,或许和郡主近来正踌躇之事有关,故特来想告知一二,也不知能否帮上郡主的忙。”
沈盈缺眸光一凛,谨敏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踌躇什么?你在调查我?”
宁无疾坦然地摊了摊手,“并非有意调查,只是想多留一份心眼,以防万一。郡主不是非黑即白之人,应当明白我的顾虑。今日之前,咱们真算不上什么可以交托心事之人。”
沈盈缺柳眉一轩,“所以今日开始,我们便算能交托心事之人了?”
宁无疾抱拳,“只要郡主不先背弃我,无疾愿供郡主差遣。”
沈盈缺笑,“你倒是挺识时务。”
凝神仔细琢磨他的话,再去想自己先前观察到的为人,她沉吟片刻,道:“看在小叶的面子上,我姑且可以相信你这回调查我,并非出自什么坏心。至于以后还能不能信你,且要先听你说一说,你都查到了什么。”
宁无疾挑眉,凝着她看了片刻,由衷咋舌感叹:“郡主若是男儿身,成就定不在广陵王殿下之下。”
说完也不含糊,两手对插着袖子,认真解释起来:“郡主这段时日,人虽没怎么出过门,仿佛对外面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可手底下的暗哨却一直在京口各个地方,各个人口中打听,关于豫章王妃的事。无疾不才,虽猜不透郡主为何对已故先王妃如此在意,但打听情报这事,却只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沈盈缺洗耳恭听。
宁无疾不紧不慢,“世间之物,莫多于蟊虫;世间之人,莫多于乞儿。郡主手底下的暗哨,个个皆是百草堂所出精锐,身手了得,无疾佩服。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深入京口各个角落,打听出这t?等阴司之事,还不被人察觉,他们还当真不如那些一早就生活在京口大街小巷,出入各处,都不会引人注意的乞儿。”
“所以你把京口的乞儿都买通了?”
这回轮到沈盈缺赞叹,“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省钱又有效,蛮符合你的做派,看来这么多年的江湖没有白混。”
宁无疾笑了笑,懒得去分辨她这话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只继续接自己的话回:“豫章王妃的事,的确传闻寥寥,不像是因为她平日里深居简出,故而没留下多少消息,更像是被人刻意抹干净过。我查遍她过往所有经历,竟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就连她身边的傅母婢女,都被打发得一干二净,连姓名都没留下。”
沈盈缺忍不住笑,“你这不也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跟我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宁无疾骄傲地抬起下巴,“区别就在,郡主查不到线索,不知道拐弯,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只会一味地增加人手,继续往深了挖;而我查不到有价值的东西,就会换个思路,从别的地方下手,比如……”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一个名声在外、且出身高贵的皇室王妃的所有消息,从这世上消失得这般干净,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而那个人又为什么,非要将她的消息抹得一干二净,而豫章王却半点不受影响?而这些消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顺着这条思路一想,可够筛选的范围,就只有那么两三个;再顺着这两三个人往下调查,郡主就会发现,这世上的确不可能存在什么天衣无缝的布局。”
“而这回无疾找到的人,就是他。”
他一边有条不紊地解释,一边在袖子里头掏出一样东西,抛给沈盈缺。
沈盈缺接过来一看,漂亮的杏眼登时如猫眼般缩起。
第70章 子霑
那是一枚香囊。
藏青颜色的布料,绣着简单的祥云花,应是男子所用。
绣工算不得好,有几处针脚都明显歪到天上去,肯定不是外头商铺里买来的,是自己绣的。料子泛黄程度也颇为严重,怎么看都有十来年的光景,底下还脱了线,看来香囊的主人对它并不是很爱护。
怎么看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沈盈缺上下翻索着,眉头越皱越紧,“你什么意……”
“思”字还没说完,她就在香囊的右下角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绣纹,绣的像是两个字,极小,她需举到眼睛前面仔细辨认。待看清是哪两个字,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将香囊收起。
“你从哪儿找来的?!”
宁无疾耸耸肩,无知无畏地答:“从颂家一位老奴仆手里。他儿子好赌,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还不起,就偷偷拿了主人家闲置的旧物出去变卖,这香囊就夹在里头。当铺的掌柜觉得没用,丢在巷子口,被一位老乞丐捡走,最后辗转到了我手里。”
解释完,他又伸长脖子,好奇地问:“‘子霑’是什么意思?看着像是谁的名字,和老王妃有关系吗?”
“跟你没关系的事不要瞎打听。”沈盈缺肃声呵斥,整张脸绷得极紧。
她一向爱玩爱闹,极少有这样严肃的模样,宁无疾也收起嬉笑模样,虽不知其中缘由,但这么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于是认真点头道:“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无疾不会再多插手,郡主自己也请多加小心。”
拱手再行一礼,他转身往长廊尽头去,走了两步,停下来道:“还有一事,无疾得提醒郡主一声,关乎三更堂。听说他们还未解散,仍藏在暗处活动。”
沈盈缺微愣,“怎么可能。荀家已经垮台,他们还留着做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宁无疾摊手,“没准是假消息,也没准有人瞧上他们的本事,把他们都圈了来,另起炉灶,继续做杀人的买卖。郡主应当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是每个刽子手都能轻松放下自个儿吃饭的家伙的。”
沈盈缺沉吟了下,点点头,“多谢提醒,我会派人留意。你自己也要小心,那帮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万一叫他们发现你在查他们,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宁无疾颔首以示知道,抬步离去。
沈盈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也转身回屋里去。
*
翌日便是出发前往落凤城的日子。
沈盈缺难得起了个大早,带着秋姜几人踏上行程。前来送行的除了颂家的老管事外,就只有小叶一人。
颂惜君居然没有来。
沈盈缺颇为意外,见颂老管事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再想那日萧妄当众送出去的嫁妆,大约猜到其中的原因,也便没有多问,客套地寒暄几句,便将人打发了。
反倒是小叶,抱着白露不肯松手,眼睛红红,都快哭成花猫。
——她本来已经做好一辈子跟着沈盈缺的准备,还打算和她一起去落凤城,再不搭理宁无疾。
宁无疾去找她认错,又是道歉,又是下跪,她也没打算原谅,甚至连门都没给他开。
以为这样耗上一夜,他就会知难而退。岂料这家伙不知哪根筋搭错,竟是顶着雪,在她屋子外头跪了一整夜,整个人快冻成冰。见她终于肯开门,还欢喜地朝她笑,僵白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艰难地给她戴上。
那是他前段时日去渡口扛大包挣钱,一点一点攒出来的,没有多么贵重,但意味深远。
小叶咬着唇忍了又忍,到底招架不住,还是答应了他,和他一块走。
沈盈缺真心为她高兴,给她留了一笔银子,让她找个喜欢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若是将来宁无疾欺负她,就到百草堂,自己一定帮她撑腰。
小叶无不答应,还握着沈盈缺的手,诚恳道:“郡主以后若是遇上什么繁难之事,抑或是什么令郡主不高兴的事,就来找小叶,小叶别的本事没有,哄郡主开心还是可以的。”
沈盈缺忍俊不禁,揉着她脑袋答应下来,同她最后道过别,便坐上远行的马车,一路往西,直奔落凤城而去。
眼下应天军已经开始北征,大战一触即发。
为了行路安全,沈盈缺特特选了一条较远的山路绕行,方便遇上麻烦的时候,可以有地方躲避,停停走走,约莫走了有一个月,一行人终于在年节前两天,抵达落凤城。
作为边境之地,这里原也是一派荒芜冷清,杀伐不断,经过沈愈和月扶疏的共同治理,如今已是欣欣向荣,比之京口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如今城里的守城主将叫郭子铭,乃是沈愈昔日的左前锋,对沈愈忠心耿耿,从前还抱过沈盈缺姊弟俩,经常给他们买好吃的。
听说沈盈缺过来,他一早便带人在城门外等候,老远瞧见车马,眼泪便控制不住淌了下来,“几年不见,郡主都长这么大了,老将军要是能亲眼看见,不知得有多高兴。当年要是我警觉些,老将军也不会、不会……”
他捂着脸,偏过头去,一双坚实的肩膀颤抖不已。
沈盈缺默声叹息,屈膝朝他行了个晚辈之礼,宽慰道:“逝者已矣,无可再追,生者该当向前看。阿父是个豁达之人,定也不愿看到郭伯伯沉溺其中。”
“我知道,我知道……”
郭子铭忍着哭腔,埋在掌心里点头,良久才收拾好情绪,重新抬起脑袋,朝沈盈缺微笑,“郡主赶了这么久的路,累坏了吧?快快进城休息一下,你婶婶已经把老宅收拾出来,郡主过去就能住,饭菜也都准备妥当,全是你爱吃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别客气,我和你婶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给你办好。”
沈盈缺笑着道好,回马车上坐好,随他一块进城。
数年不见,沈盈缺已经快忘记落凤城里的模样,原以为回来后会觉得陌生,认不出来,却不想马车刚驶过城门,熟悉的记忆便扑面而来。
城门的匾额,道边的小摊,以及随处可见的凤凰树,每一样都和记忆里头一般无二,连她小时候常去的糕点铺子都依旧在原来的地方张罗生意。
沈盈缺趴在车窗上瞧,人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重生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有了回家的实感。
大约这就是血脉归属感吧,没有理由,就是能让你无比安心。难怪萧妄如此眷恋京口,眷恋颂家,哪怕知道颂家那些人行为有些逾越,也不忍心对他们下重手。
换成她,若是郭伯伯对萧妄有不敬之处,她大约也做不到跟郭伯伯完全翻脸。
她忽然间变t?得释然,打了个哈欠,从窗边缩回脑袋,打算在马车抵达前,靠着车壁再眯眼休息一会儿,余光一扫,却见街角一间小酒馆前围满了人。酒馆掌柜站在当中,正叉腰跳脚,对着面前的人呼喝,吵得脸红脖子粗,听话里的意思,依稀是在咒骂人家没钱吃白食。而那位吃白食的客人头亮脑袋光,穿着一套白色袈裟,手里缠着念珠,肚子跟脑袋一样圆,通身的酒气,即使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
沈盈缺看得直瞪眼,拉来秋姜和白露,惊诧地问:“你们看看,那是不是烂柯山宝岩寺的海粟大师?”
想起自己遇见海粟大师的时候,两个婢女恰好都不在身边,她又摇摇脑袋,悻悻作罢。
肯定是她看错了。
且不说落凤城离信安郡有多远,海粟大师根本不可能来这儿,就算真来了,凭他的高僧身份,怎么会破戒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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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她看错了,看错了,看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闭上眼睛,放下竹篾帘,在心里不断默念,想借此麻痹自己。
可老天爷偏不让她如愿,就在马车顺着街道,即将拐进去巷子口的时候,海粟大师突然睁开惺忪的醉眼,瞧见了她,乐呵呵地抬手跟她打招呼:“哟,郡主殿下,这么巧!刚好,老衲酒吃多了,没钱结账,你帮老衲垫一下,改天老衲送你一串佛珠,开过光的,帮你消灾降福。”
说完便白眼一翻,倒头睡了个七荤八素,
徒留她一人在马车上跟酒馆掌柜干瞪眼。愤怒的指头往马车上一戳,险些将她就地正法咯。
沈盈缺:“……”
这杀千刀的!
*
于是回家的行囊,就这么莫名其妙多了一件,且还是又沉又重、不能随便往马车上一丢了之的。
沈盈缺只好让槐序和夷则帮忙扶着。
一路上,郭子铭都在担心,频频回头查看,忧心忡忡地看着沈盈缺,欲言又止。
沈盈缺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只能挠挠腮,讪笑道:“郭伯伯放心,他当真是个和尚,还是个得道高僧,就住在烂柯山上,不是什么歹人。阿母也认识他,老宅树上那枚金铃就是他给阿母的。您要是不放心,等他醒来,再仔细盘问他便是。”
郭子铭身为沈愈在世时最信任的心腹,自然是知道那“金铃良人”之说的,听闻这胖和尚就是那给铃铛的高僧,微微有些意外,但见沈盈缺对人这般放心,也便没再追问,只嘱咐她多留一个心眼,指给她一队人马护她安全,将人安全送到地方后,便告辞离去。
——北伐已始,边境一带的所有城池都要戒严,他可疏忽不得。
沈盈缺目送他离开,直到人影看不见,才转身进门。
老宅还是老宅,虽经历过一场大火,变得七零八落,但因有郭子铭这样忠心不二的沈氏旧部,和城里怀念沈、月二人对城里庇护的乡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耐心修复,重建,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沈盈缺在院里没走两步,眼里便全是泪花,不自觉便弯下腰,蹲在地上。
秋姜和白露互觑一眼,知道她这时候最想一个人独处,便领着其余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下,去收拾带来的行囊,把空间留给她。
落凤城前段时间一直在下雪,到昨日才停。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连屋檐底下都挂着冰晶,高低粗细皆不一。正中那棵凤凰树也叫雪花密密洒满一层霜白,跟冰雕出来的一样,倒是瞧不出它身上的陈年焦痕。枝头的铃铛也清晰可见。
沈盈缺不禁想起小时候的冬天。
边境小城,炭火本就供应不足,遇上大雪封路,更是一炭难求。
阿父阿母身为此地的城主,一向都是以民为重,每到这时候,都会主动将家里的炭火贡献出来,为乡亲们解燃眉之急。
她还很是不高兴,觉得阿父阿母自私,为了保全自己的好名声,连他们姊弟二人的身体健康都不在乎。可真遇上寒冷难挨的夜晚,他们哪怕烧纸烧木头,将她和阿弟抱在怀中,以身取暖,也从未叫他们姊弟二人冻着。
仔细想想,那样也挺好。
一家人挤在同一张矮榻上,数同一颗星星,看同一场雪,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连院子里结满冰晶的凤凰树,都透着一股无言的温暖。
不像现在,表面瞧着与之前别无二致,内里的躯干却早就已经枯萎,再开不出一朵艳丽的花。
沈盈缺抱膝蹲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
却听寂静中乍然响起一声:“郡主瞧着,似乎有什么心事啊?”
沈盈缺吓了一跳,抬头去瞧,但见宣纸般苍白的雪地上不知何时霍然站了一个人,手缠念珠,立掌在前,一身富态,笑起来像个憨态可掬的弥勒佛,雪白的袈裟几乎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她微微一讶,“海粟大师?你怎么醒了?你不是喝醉酒,睡过去了吗,怎么……”
一点酒意也没了。
不仅没有酒意,还闻不见酒气,跟刚才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什么解酒药,这么厉害?
沈盈缺一脸诧异。
海粟大师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仰头看向凤凰树上那枚被白雪包裹住的铃铛,咋舌一阵感叹:“令堂一向气盛,当年老衲将此圣物交给她的时候,她还不肯要,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搬出智能那老小子跟老衲叫板,说她要真信什么鬼神,为何不去找更厉害同泰寺。哼,智能心浊眼盲,连放老衲上佛法大会讲经都不敢,能看出来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老衲出手,帮你缔结姻缘?”
说完便叉腰哈哈大笑起来,肚皮挺得都快顶到天上。
沈盈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实在不懂他为何什么事都要扯上智能禅师,也忒斤斤计较,“同泰寺里那尊木鱼乃是镇寺之宝,大师把它敲坏了,智能禅师自然跟你过不去。我若是他,别说佛法大会,连建康城的门都要堵起来不让你进。大师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好好琢磨一下,怎么修复那尊百年老木鱼,跟智能禅师道歉吧。”
海粟大师沉下脸,张嘴正要解释。
沈盈缺又抢白:“别说那木鱼是智能禅师弄坏的,与你无关。若不是大师你先出言不逊,将智能禅师气到,他也不会忘记按照先圣们留下的话,将那尊木鱼收回密闭的匣子内,让它受了一夜风霜侵蚀,以致第二日一敲就裂。从信安郡回到都城的时候,我就已经托人打听过,大师莫要觉得我年纪小,就随意糊弄。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了给来世少造点业障,大师还是少打诳语吧。”
海粟大师一噎,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上的戒疤,满脸尴尬,“你怎么也学会得理不饶人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可不好,以后还是离忌浮远些,免得跟他学坏。”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沈盈缺心尖一颤,抿着唇道:“不会的,他应该也不想再让我近他了。”
海粟大师诧异地扭头看向她。
她错开眼,什么也没解释,只将脸更深地埋进两膝之间,什么也不愿搭理。
海粟大师咧嘴一笑,摇头道:“看来老衲来的不是时候啊。忌浮又给你脸色瞧了?嗐,这小子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见天儿闷着一口气,不知到底在跟谁硬,就不怕这辈子也……咳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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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捂住嘴,假装被风呛到。
可还是被沈盈缺耳尖捕捉到,启唇正要询问,海粟大师却弯腰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嚷起疼来,汗珠子跟雨水一样“哗哗”往下掉,没一会儿就湿了衣襟。
沈盈缺只好闭嘴,托腮望着金铃道:“装醉装病装不知道,大师还有什么招数没有用出来?索性一次用完吧,也省得以后再打诳语,惹佛祖耻笑。”
海粟大师被骂得老脸讪讪,在心里把萧妄骂了个狗血淋头,咧嘴对沈盈缺道:“郡主莫恼,老衲不是有意诓你,只是天机不可泄露。除了这个,其他事情,只要老衲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的?”沈盈缺冷哼,“我怎么不信。”
海粟大师被激得冒火,竖起三根手指,对天道:“佛祖在上,若弟子再敢妄言半个字,就叫弟子天打五雷劈,永生永世都不得脱离轮回之苦。”
——佛家讲轮回转世,门下弟子日夜苦修,就是为了早日参悟佛法,前往西天极乐世界,彻底摆脱轮回之苦。能发这样的誓言,已经是很有决心。
沈盈缺悠悠看了他片刻,却是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雪屑,扭头就走,一t?个字也没问,显然还是不信。
海粟大师气得跳脚,拽着她衣袖,非要她问自己一句不可。
沈盈缺被烦得没办法,只好停下来,无可奈何地开口:“既然大师诚心诚意地相邀,阿珩就勉为其难问上一句,关于豫章王妃和先皇嘉祐帝的事,大师知道多少?”
海粟大师一愣,牙齿猝不及防,霍然咬到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