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4)祭奠



    清明时节。



    桐花开遍,燕子擦着树头滑过。



    一个三四岁大的肉团子,撅着屁股趴在草地上看蚂蚁。



    看了阵,大约是无聊,抬头望向远处“忙活”的大人。



    麓山半山腰,一块风景秀美,风水奇佳的地方,并排修着好几座坟。



    此刻,坟前纸扎被火光舔舐,青灰色的烟袅袅燃起。



    姜梨和小桃前后跪拜在地。



    她身后几丈开外,陆悬敛眉看着,身影修长,松柏一般。



    女娃娃看了会儿,忽然转向旁边,“笔耕叔,问您个问题。”



    笔耕蹲在地上,一手托腮,一手拿枯枝画圈圈玩儿,懒洋洋哼道:“说。”



    “为什么我爹姓墨,我娘姓周,哥哥也姓墨,我却姓姜?”女娃娃奶声奶气,眼睛睁得溜圆。



    笔耕扯唇,“你干娘姓姜呗,你随你干娘。”



    “……哦。”



    笔耕瞥她一眼,突然贼兮兮地凑到她跟前,“笔耕叔对你好不?”



    女娃娃自然点头,“好。”



    “那……你干娘有好多好多银子,她没有子嗣,将来说不准都是你的,到时候……分你笔耕叔点儿,怎么样?”



    觉察到那么点儿不对劲,女娃娃噌蹭往旁边挪了两步。



    “怎么?不乐意啊?”笔耕抱手哼笑,旋即又诱惑道:“给你买糖葫芦吃哦……”



    女娃娃眼睛一亮,刚要点头,想到什么又摇头,“不要糖葫芦,我要干爹书房里的木头小人!”



    又噘嘴补充,“上回我偷溜进去玩儿,发现匣子里装了两个木头小人,问干爹要,他都不理我。”



    笔耕愣住,目光也随之黯淡下来。



    他家大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儿女,姜梨那妖女是不会为他生的,他更不会去找旁的女子。



    这几年,看墨白儿女绕膝,大人心里定然渴望,所以才会悄悄在书房雕刻木偶娃娃当做念想。



    就连眼前这小团子,让她姓姜,喊姜梨干娘,待她比她哥亲厚纵容,亦不过是把她当个寄托,寄托自己永远不会出生的女儿。



    他有时候真的无法理解怎么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种……疯魔的地步。



    为她几度生死,为她至族亲于不顾,为她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势,甚至为她……甘愿断子绝孙。



    想想就浑身打寒颤,觉得恐怖。



    不远处,姜梨站起身,目光从一座座坟上望过去。



    她祖父、祖母、爹、娘、周妈妈,还有松枝,都在这里。



    若干年后,她也会被埋在这里,同他们团聚。



    这么一想,悲伤似乎少了许多。



    转过身,往离这片地不大远的另一座坟走去。



    陆悬握了握手心,跟上去。



    站他脚边的小男孩也想去,被墨白一把捉住手,牵着他往外带,“不要打搅大人,咱们去找妹妹玩儿。”



    接下来的事,除姜姑娘以外,大人是不会希望其他任何人看到的。



    青石垒得齐齐整整的坟墓,旁边栽了棵桃树,这个时节开得正盛。



    一些软弱无力的淡粉花瓣无风自摇,坟前坟后落得到处都是。



    “大哥哥,我来看你了。”姜梨站定,唇角弯出浅笑。



    当日楼先月的尸体被陆悬扔在乱葬岗,早被蛇虫鼠蚁吞入腹中,寻不到半点踪迹。



    终究是因她而死,回建阳后,从麓山旧屋中寻得几件他旧日的衣物,立了衣冠冢。



    清明新岁来拜家人的时候,亦会连同他一同祭奠。



    陆悬负手站在她身后,眼底嫉恨一闪而过。



    尽管心知不过一座空坟,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妒忌。



    什么玩意儿,也配叫他们年年岁岁祭拜。



    姜梨侧头瞥他,并未言语什么。



    陆悬身体有一瞬僵硬。



    她要她跪楼先月,跪他眼中卑贱如泥的人。



    头一年来得时候,他并不知晓这里埋的是谁,只以为是她某位族亲。



    待起身后,才听得她发笑着问:“陆悬哥哥都不问拜的是谁吗?”



    “……是谁?”他有不好的心理预感。



    她笑了笑,细白指尖在墓碑上轻轻滑过,声音轻柔得如同清风擦过耳侧,“哥哥一双金贵的膝盖大约只跪过皇上,跪过陆家列祖列宗吧。”



    不,还有你,我还跪过你。



    陆悬心里补充道,面上不显分毫。



    “是不是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跪你眼中……浊路之飞尘、踏足之草芥?”



    陆悬飞快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无字墓碑。



    凭什么?!



    一个戏子、一个钳蝶而已。



    阿梨怎么能这样?



    让他跪楼先月,他配吗?!



    他想挥袖扫落香炉,想把这坟夷为平地,想让这方圆之地寸草不生!



    无数恶毒的想法在脑海生出,胸腔窒闷,垂在身侧的手都隐隐发抖。



    “不可忍受?”姜梨嗤笑,忽而面目转冷,“不可忍受的话,你可以滚。”



    牙根几乎咬碎,巨大的委屈和悲哀让陆悬眼眶烧得发疼,他却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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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经生死,像条狗一样拼命咬着不放才最终得以亲近的女人,竟让他给另一个——和她纠缠过的男人下跪!



    可怎么办?



    比起屈辱,他更受不了往后的日子没有她。



    他一动不动跪着,心酸地想,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他爱得更卑微的男人了吧。



    眼下,又到这一时刻。



    他缓步走到坟前,掀开衣摆直跪而下。



    点香、叩拜、插香、起身,动作一气呵成。



    “走吧,咱们顺道去茶园看看,今年雨水充沛,想必春茶的品质不错。”



    拥住姜梨肩背,把人带着迅速转身,陆悬一息都不想在这里待着。



    姜梨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扯唇短促地笑了下,顺着他的力道向前。



    她身后,一阵风吹过,桃花纷扬而下,恰有一片落到墓碑上头,像柔软的手搭在上面。



    大哥哥,让这个天之骄子给你下跪,你开心吗?



    麓山秀美,奇石怪峰无数。



    来时心绪低落,离开的时候姜梨兴致好了许多,一路上走走玩玩,采了不少野花塞到陆悬怀里。



    陆悬也纵容。



    一个大男人,抱了满怀灿色,路上不知招来多少游人哂笑的目光,他也毫不在意,任她把他当花瓶摆弄。



    正笑着,突然瞥到一处,他瞬间皱眉挡到姜梨身前,试图蒙混过去。



    他前面,林亦之嘲弄一笑。



    姜梨从陆悬身后绕出,警告性地睇他一眼。



    而后笑着向前,“表哥,方才瞧见爹娘他们坟前有两道车轮印,就知道定是你去过。”



    林亦之目光仍落在陆悬身上,彼此眼里都是极度的憎恶。



    只一瞬,他挪开视线,望向姜梨,“嗯,抢了表妹你的先。”



    姜梨抿唇笑,眼神示意侍童一边去,自己亲身上前推他。



    两个人言笑晏晏。



    姜梨问他近日在书院过得怎么样,还有她上回在市集上捡了本古籍托人捎到山上,问他看过没有云云。



    林亦之温声回应,同她说着山上趣闻,又说书院里的老学究至今还记得她当年的“英雄”事迹,数落她一粒老鼠屎,带坏那一批的学生。



    阳光穿过层林斜射到林道上,在两人身上落下细碎的光点。



    陆悬抱花的手用力到骨节顶得发白,花枝折断好些,才勉强忍住没冲上去把林亦之连人带轮椅踹下山崖。



    一个手脚都不能抬的废物,也好意思三五不时到阿梨面前丢人现眼。



    他当初真应该把他直接弄死,叫他现在还敢来破坏他和阿梨的安宁!



    林亦之边和姜梨说话,边欣赏山中美景,对于身后人杀意澎湃的目光毫不在意。



    陆悬不敢的。



    死缠烂打才求来眼下,他决不敢破坏。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下山看望姜梨,恰好碰到陆悬从小院子里走出。



    那一刹那,整颗心坠到谷底。



    震惊、痛苦、担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姜梨只是挥手让陆悬离开,然后把他推到榕树下,给他喂了杯茶水。



    “……阿梨,你……为何?”



    千言万语,最后只憋出这么几个字。



    为何放任他住到隔壁?



    为何任他来往自由?



    为何……要同他在一起?



    陆家做过的事,陆悬做过的事,他害过的人,难道都忘了吗?



    还是说……你喜欢上他?



    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心脏扯疼得如同要死去。



    尽管他如今同废人无异,绝无可能同姜梨在一起,也心知总有一日她会成亲,会有另一个男人陪伴她左右。



    但没出现的时候,总还能悄悄自我安慰。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并且这个男人还是陆悬这个疯子。



    姜梨坐回摇椅上,点足令它前后晃动。



    日头正好,阳光和煦温柔。



    “表哥,我这一生,大约很难真的喜欢上哪个男人。”



    摇了片刻,她忽然侧头看向他,弯唇浅笑。



    林亦之一愣,瞬间了悟她的意思。



    她在坦白当日她并没有喜欢上自己,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其实心里是清楚的,但还是隐隐作痛。



    只不过,下一瞬又生出隐秘的庆幸,阿梨这话是不是……她也不喜欢陆悬?



    “于我而言,情爱不过是诸多感情中的一种,无甚特别。嫁人生子亦不是人生必走的路。”



    “连同男人,我要的也只是身体上短暂的欢愉。”



    “旁的女子怎么想的,我不关心,也不置喙。而我,”姜梨转头,抬指点向远空,“看天大地大、云卷云舒,看鹰击长空、鱼游海底,甚至杏花雨、杨柳风……人活在世,有太多东西值得停足驻望,男人,”



    她呵笑一声,“真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亦无碍,这样的日子才快活。”



    “至于男男女女间那些恼人的心思,纠结这些,还不如倒头大睡一场。”



    林亦之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那为什么是他?”



    姜梨扯了下唇,笑意虚虚拢在脸上,似在透过眼前榕树望向遥远的某处。



    因为,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时日,另一个无能软弱的“她”确确实实为他感动过。



    她能杀他,却无法抹去记忆,亦无法抹去“她”曾经的感受。



    所以,杀他是真,可怜他,也是真。



    一墙之隔,陆悬屏息,同样在等她回应。



    好一会儿,终于听得一声嗤笑,



    “是他还是别人,没甚分别,只不过他,呵,蝗虫一般,甩不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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