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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临风馆偶尔独居还算舒适惬意, 徐问真在这边住了一段日子,又开始惦记明德堂暖房里的山茶——明德堂这后花园中建有一座二层的大花厅,楼下冬日燃炭做暖房, 可以培育各种娇嫩花卉,二楼四面镂花木窗,支开近可临池赏花, 远可以遥遥望见园中风景 。

    山茶花耐寒,原本无需用暖房, 然而所有花卉一旦沾上“名品”二字,似乎都会变得娇气许多, 徐问真这两盆花从云溪山挪回来, 还没太适应地气, 照管花卉的婆子只能小心侍候着。

    昨日听明苓欢欢喜喜地来告诉, 说终于打了花, 好大一个花苞, 白的像雪一样, 黄山茶又鹅黄娇嫩得喜人。

    明苓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趴在徐问真身上缠磨,“咱们几时回去嘛, 我想亲自捧给姑母瞧。”

    住在祖父祖母身边自然是处处顺心, 祖父祖母都对她关怀呵护非常, 但对她来说, 她、弟弟、姑母才是“一家人”。

    他们住在一起,她才感觉一切都是圆满安全的。

    徐问真被明苓缠磨着, 什么冷情、厉性都消失殆尽了,笑吟吟搂住明苓,“明日阿婆带你们入宫, 你们回家时,姑母已经搬好东西回去等你们了,好不好?”

    明苓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一旁的明瑞欢呼出声,问星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儿,露出一点喜气的笑。

    徐问真好笑地看着他们三个,忽听外头一阵说话声,“七郎来了。”然后就是见通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隔着窗子都能看到他气冲冲的模样。

    等走到台阶下,他忽然顿住脚,缓了一口气,在台下吹了一会冷风,面上的神情逐渐如平日清朗和气起来,紧皱的眉心一点点舒开,要像没事人一样进来。

    徐问真扬扬眉,支开窗喊他:“我家小七郎这是怎么了?”

    见通被她抓个正着,一下有些局促,挠挠头,干脆隔着窗子冲她一揖礼,“我给姊姊带了玉豆牡丹饼回来,在外头叫小幺儿撞了一下,把牡丹饼装撒了。”

    “有什么要紧的,你的心意姊姊接到了便是。”徐问真眉目温和地笑,“进来烤烤火,我叫厨房做牡丹饼来,咱们尝尝滋味,就当是你带回来的了。”

    含霜无声地出去预备,见通琢磨着徐问真的神情,渐渐安心,走进屋里,便见一阵花香扑面,书案上供着大朵大朵结得粉团似的菊花,水粉嫣然,如少女桃花面。

    一边还有一个浅口碟,碟中用水养着几朵小小栀子,大约是几个孩子从花房里淘弄来的,姊姊不嫌弃,仔细地养在案头。

    见通眉目微舒,又是一副金相玉质年轻公子哥的模样,进来重新带笑作了个揖,笑道:“姊姊身子可大安t了?就在窗边久坐。”

    “哪有什么毛病?再有病,季芷的药喝一阵子,苦苦好了。”凝露搬来一把黑檀木梳背椅,在书案不远处安好,请见通做了,又端了茶水来,见通低头饮茶,烹煮过的茶水香气浓郁,与淡淡的花香交融,叫人心神不自觉安稳下来。

    见通静了一会,说:“我想带那季三郎打马球去,就在咱们家的庄子上,没有旁人,就我带着他,和我身边几个护卫小幺凑一局。”

    “有人说什么闲话了?”徐问真了然——见通忽然要带季蘅去打马球,又不叫外人,只有他身边的人。说是凑局,其实更像要教季蘅。

    从江州入京,马球、点茶、熏香、投壶……许多富贵人家消遣的玩意,季蘅是不明白的,按理,他跟了徐问真,该渐渐明白。

    八成是有人在见通耳边说闲话,说她眼光不好,或者再粗鄙些,说她“不挑”。

    在见通心里,她大约是久居高台,未沾过污秽,对那些污言秽语闻所未闻;其实她有两年很喜欢带着护卫便装出行,就往民巷村口一蹲,听女人做针线活、说闲话,能听一下午。

    要初夏,地里没有农活、城里打杂工的不多,女人们都在家针线、照顾孩子,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脚底,头顶被大树荫笼罩着,耳边是小孩子们轻快的脚步声与银铃般的笑声。

    人声鼎沸里,她觉得自己是个挣脱了周元承控制和诅咒的活人。

    要论口舌直白,京里这些富贵公子哥们和市井中的妇人可没有比较的资格。

    徐问真神情平和,看着局促紧张的见通,温声道:“无论是谁、说什么,他能说出来,就说明他还没有走到咱们家门前的资格,既然如此,何必在意呢?见通——你从弘文馆毕业,在外游学,又在家闲晃,两年功夫过去,明年等成了婚,你该入朝了。”

    入朝后,他便会从徐家小七郎君摇身一变,无论做个几品官,是正儿八经的大人了。

    从前一道游玩交际的朋友们,自然而然地会分成两条路。

    见通听出徐问真言外之意,看出她的淡然,是对那些说闲话之人的不在意,简单来讲,她认为那些人还不配被她看在眼中。

    聪明人的,自然知道在京城生活,要怎么滴水不漏,揣摩人心——尤其是上位者的心。哪怕有所不满,在如今的形势下,对徐问真口出恶言,显然是不理智的行为。

    不聪明的人,在京城是平安不了许多年的。

    半晌,见通吐出一口气,“是我着相了。”

    “别吃茶了,叫她们做一碗杏仁茶给你吃。”徐问真记得见通爱吃甜的,干脆叫品栀去那边厨房嘱咐一声,徐问真用起大长公主的人来很随意,家里其他人当然不敢这么干。

    见通老老实实坐在一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他看出长姊的淡然与不在意,心中却为此愤愤不平,他憋足了一股气想将季蘅教得清风朗月贵公子一般——说闲话那几个人当然逃不了教训。

    徐问真轻轻点了点书案,明苓在她怀里蹭,她便揉了揉小侄女的头,“无关紧要的人,何必在意。季蘅那里你不必用心,这几日若闲了,就在家里看看各处玻璃窗子替换的工程吧。”

    经过数月的钻研,禁中的巧匠们终于琢磨出了透亮、整洁而严密的大块玻璃,紫宸殿先用上玻璃封窗,而后是禁中两位娘子、几位小殿下处,含章宫当然没有落下,消息传出宫外,叫多少人心绪浮动。

    徐问真倒是不大在意,并不认为这就是皇后恢复如常的信号——她、大长公主、徐缜都清楚,今上不会容人苛待皇后,皇后所有的尊荣体面,从前如何,日后还是如何,只是失去了对宫外伸手的自由而已。

    听起来似乎无关痛痒,但彻底关在含章宫里,什么都做做不了,对皇后而言反而比失去锦衣玉食更痛苦。

    要问徐问真甘心吗?她当然是不甘心的,皇后当年是真心实意地想杀她,那天或许没准备真杀了她,绝对准备好要狠狠地给她一点颜色看。

    但不甘心又如何呢,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正如徐问真不在意见通遇到的说她闲话的那些人是怎样想的,她如何想,不值得禁中在意。

    能得县主赐封,又享受到比宗女县主们更高一级的礼遇,已是圣人念情心软的结果了。

    徐问真对此倒满意,至少县主的封号真能吃一辈子。

    “你可以将京城看做一片海,大鱼吃小鱼,小鱼能吞吃更小的鱼。”徐问真轻抚小孩温热的背,察觉到明苓出了汗,叫她离窗边远些的地方,与小姑姑一起坐,明瑞见得了空,不等乳母将他一起抱走,便一头扎进徐问真怀里。

    徐问真稍感好笑,顺手搂住他,继续对见通说道:“走在这片海里,我们要时刻小心,家族是一艘可以庇护我们的大船,让我们生来就比小鱼大些,但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攀上船、凿开船,我们要做到,是保护这条船,而你能做的,比姊姊更多些,你可以踩着这条船,走到更远的地方。”

    她声音不紧不慢,似乎透着沉水香醇正幽静的香气,应该是不久前焚过香,见通还嗅到一点苦涩清新——姊姊或许在焚香时加了橘皮。

    橘皮贱物,而品质绝佳的沉水香何等珍贵,徐问真这个用法传出去八成会有人骂她暴殄天物,但她不在意,再珍贵的东西,都只是物件,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便如有些人,出身哪家公侯门第,她看出前程短暂,便一丝心神不屑放过去。

    见通沉默半晌,低低应诺:“我明白。”

    “我知道你因他们言语沾染到姊姊气恼,你有这份心,姊姊很高兴。”徐问真用带有一点感慨的语气说:“我们七郎长大啦。”

    见通脸颊微红,婢女用小食盒端进杏仁茶来,徐府的杏仁茶里不只有杏仁,还有松瓤、胡桃等干果,一些油面酥点,很浓稠的一碗,更像杏仁粥,见通持着调羹慢慢吃,在徐问真如春水般温和的目光中,心渐渐平稳下来。

    吃完杏仁茶,他站起身,这一回沉静落寞都一扫而空,雄赳赳气昂昂,像徐问真心爱的小马驹。

    “做什么去?”徐问真一扬眉,眼角露者几分疏恣,她坐在宛如碧涛的纱窗前,古朴的青铜炉升着袅袅香烟,白瓷瓶中的菊花固然开得粉艳,压不住她一身如风如竹的潇洒风流气,便只能空做这富贵乡里一点寻常的点缀。

    见通被她的疏恣潇洒气感染,于是笑了起来,“再弄他们一顿去。”

    徐问真信他做事有分寸,没多叮嘱,只眼神示意含霜叫秦风跟着,晚些人回来,含霜进来回话:“……有两个是咱们族中的子弟,七郎拉着练身手,自然不是七郎的对手。”

    徐问真问了房系,没多言,几个旁支子弟,嘴贱由见通收拾过,犯不着她出手,当然,被见通打了不算什么大事。

    她将书案上的一本账拿起来翻了翻,又放回去,含霜候在一边,没等到她的吩咐,便回起明日明瑞明苓入宫的筹备事宜。

    这些事按理常例,但徐问真对几个孩子的事情事无巨细,含霜便十分上心,此次跟随预备周全,再来回徐问真。

    她这边要动身回明德堂的消息传了出去,大长公主那里欢天喜地恨不得擂鼓相送——不在身边的时候确实想,真回到身边住两日,衣食住行处处被管得严严实实,前阵子只有徐虎昶一人的松快日子过惯了,大长公主实在受不了再加上自己亲自养大的这个管家婆。

    底线又硬,脸面又软,稍微高声一点,人家就要不痛快,弄得她被倒了酒和甜汤,却一点气不敢生,晚上放下帐子,和徐虎昶在屋里发牢骚。

    徐虎昶默默地听着,不吭声,觉着真娘在身边住真挺好的。

    但他不出声,大长公主就一个劲拿指头戳他,他被迫嗯啊附和,大长公主又叹了口气,“这不在身边住,怪想的,还没搬回去呢,我心里又舍不得了。”

    徐虎昶再次陷入沉默,大长公主对着帐子内透亮的琉璃灯,看着那上头描绘的富丽牡丹纹样,“还是得有t个知冷知热的人在她身边。”

    徐虎昶看出她是不打算睡了,睁开眼睛舍命陪君子,“含霜她们做事很勤谨,这些年都还算周到。”

    “再勤谨,总是不一样的。”大长公主把有些凉的手脚往他身上贴,徐虎昶自幼习武,年岁早过半百,鬓角都白了,还是一身硬邦邦的肉,三九天里蒸腾着热气似的。

    大长公主体质与他天差地别,冬冷夏热,夏天烦他,不把他赶出屋子全看多年夫妻情分,冬日就黏着他,坐在榻上要挨着坐。

    徐虎昶焐住她冰凉的手脚,眼中有一点不安,低声劝她:“真娘心里有数的,她少年时便不重情,如今更不在意,你再多操心,只怕弄巧成拙,反叫孩子碍着你的缘故不得不留情。”

    他说得直白,本来夫妻房里,没那么多需要弯弯绕绕婉转说出来的话。

    大长公主心里自然有数,点了一点头,“我自然知道。哪怕有心,不能样直白,而且当然要遂她的意思——我只是怕真娘总是一个人,父母、亲友、婢仆……和枕边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至少含霜她们不能陪问真到榻上,这样渐渐开始寒冷的冬夜,榻上还是有个人更暖和。

    她低低叹了口气,“真娘的性子,真是像极了你,左犟得很。”

    徐虎昶沉默不语,等大长公主唏嘘完了,他才道:“您若不想舍下我们爷俩孤零零地相依为命,还是好生保养身体吧。”

    他说这话时,微微垂遮掩,大长公主惊讶地从头看他,竟从那刚硬有力了一辈子的眼中看出一点不安,虽然知道八成是有意为之,大长公主还是不禁沦陷,老老实实地答应下,倚着玉枕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带着温存与安慰。

    过了一会,又戳戳他,“你刚才的话可不能叫阿缜知道,他要哭天喊地的。”

    一大家骨肉至亲,到徐虎昶嘴里,她若走了,他和问真祖孙俩就成“孤零零地相依为命”了。

    虽然是卖可怜,叫大长公主忍不住闷笑。

    徐虎昶却握住她的手,慢慢地说:“臣,永献十八年配驸马都尉,尚佑宁公主。我这一生,因你,才与阿缜他们结为骨肉。”

    相伴几十年,走过三朝风雨,佑宁,你不能先撇下我。

    大长公主看出他眼中的真意,沉默半晌,轻声答应:“我会善自保养的。”

    徐虎昶的手慢慢收紧,紧紧握住大长公主,她不再年轻了,即便保养得再精心,肌肤远不如年轻时细腻,但手指还是那般柔润,他握得紧紧的,这双手,他这辈子都不想撒开,直到老死。

    闭上眼,他要躺在公主身边,谁别想插进他们两个当中。

    琉璃灯里的蜡烛啪啪地爆着烛花,临风馆的房中,徐问真坐在榻上,轻抚问星的长发——问星的头发留了这大半年,有些进展,如今披在肩后,乌油油、黑亮亮的。

    问星支着眼不肯睡,贪贪地盯着徐问真看,徐问真被她看得奇怪,问:“怎么,不识得姊姊了?”

    “没见过姊姊如今日这般的模样。”问星摇摇头,小声道:“姊姊真漂亮。”

    不是瓶中花的漂亮,是潇洒畅意,山间一阵风,天云摘手得的骄傲恣肆。

    徐问真笑了,轻轻点她的额头,“你这个小色胚,为我漂亮,才专门缠着我睡?”

    “不想离开姊姊。”问星摇一摇头,小声道:“这几日族里总有人来走动,大伯母有的高高兴兴地招待说话,有的一个眼神都不稀罕看,坐半日冷板凳,又悻悻地走了。”

    这关口,登大夫人的门,还能得大夫人的不快,还能为什么事?

    徐问真笑她:“真是我的小耳报神。”又轻轻安慰,“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这段时间家里忽一阵狂风骤雨,忽一阵繁花锦簇,如此怪异,或许小孩子能感受到。

    问星伏在她膝上,小声道:“我以后能像姊姊一样吗?”

    徐问真扬了扬眉,没将她当小孩子糊弄,而是慢吞吞地道:“你姊姊我嘛,是沾了你前未婚姊夫的光,你若不想嫁,你爹娘那关只怕不好过。”

    她说了一个可能,却没把话说绝,诱导着问星继续思考下去。

    问星又说:“那像问宁姊姊那样……肯定是不行了。”

    她清楚,十郎夫妇没那么疼她,不会像五叔对问宁姊姊那般对她给予重托。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徐问真轻轻一点她的头,“傻娘子,就只看得到你七姊?”

    问星听出她的意思,忍不住咬咬指甲,“我怕我做不好。”

    伴驾御前,虽然是女官,看起来好像被正统朝堂拒绝于外,但是两只脚踩在官场里。

    生死荣辱,甚至家族倾覆,有时只在行差踏错的一日之间而已。

    她看的书原比时下的闺中娘子,甚至徐问真都多——连同不正经书的数量。

    越是如此,越觉得皇家、皇权是何等的可怖,依偎在徐问真怀里,便如被大树庇佑着,她是树下的小鸟,在树荫下窥视外界的风雨,既眷恋此处的温暖,又怀念过往的安全,迟迟不敢向外踏出一步。

    她说完,又有点羞愧,为自己不如问安的勇气,然而姊姊很温柔地轻抚她的背,以作安抚,“你还小呢,什么都没学过,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好?明年春日,你与族中姊妹们一同入学,先学蒙篇,然后念四书,学史册,一日日的书读下来,你就知道官怎么做了。那些事情,远没有那么难。”

    问宁咬指甲咬得咯吱作响,徐问真轻轻拍她的手背,“不许吃指甲,傅母怎么教你的?”

    她的身体好转,傅母、保母们都开始潜移默化地教她礼仪,原本学的那些问安、坐落竟然都只是开胃小菜,礼仪这东西,原本就是入门简单、学精深难,她自在随心惯了,对那些条条框框的拘束很不适应。

    但得努力适应着学。

    这会听到傅母,她面露苦色,徐问真心中了然,但她从小学礼仪举止,待人接物的规矩礼数,甚至比问星学的要难十倍,从没觉得难应付过。

    只因是天长日久地熏陶着,从小接触,不知不觉间便会了。

    对这个年初傻过一场,在她的小心期盼下好不容易才没彻底痴傻的妹妹,徐问真到底宽容两分,温声道:“学礼仪不必着急,这都是天长日久的功夫,渐渐就会了。”

    和那些诗书、做官都是一样的。

    问星苦着脸点点头,屋外敲了二更的梆子,徐问真正一正神色,“快闭目睡吧,不然下次再不许你在我房中睡了。”

    她用一床柔软的藕粉绵纱被子将小问星严严裹住,问星近来肺气强了一些,但在入寝徐问真还是叮嘱含霜不要熏香,只有帐幔内挂着两个玲珑精巧的小香球,透着一点宁神静气的百合香气。

    而徐问真酷爱熏香弄花,身上常年透着香气,问星卷着被滚进她怀里,在热烘烘的屋子、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坠入梦乡,睡了自徐问真从宫中回来生病后,第一个安稳的长觉。

    她睡熟后,徐问真支着手看她,半晌轻笑,还是个孩子呢。

    她看出问星这段日子的不安,才将她留在房中睡,家人们总认为家里的事瞒着小孩,小孩不知道,其实明瑞明苓那么大的或许真懵懂不知,问星这样大的,渐渐要知事了,又怎会察觉不出怪异?

    “睡吧。”问星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皱着眉小声哼哼,又舍不得睁开眼,徐问真轻拍着她安抚,轻轻敲敲床头,含霜进来熄灭了琉璃灯,昏黄的灯光下的最后一眼,是徐问真含着温情的柔软眉目。

    含霜低声道:“娘子早些安歇,我今日在退步中值夜。”

    徐问真一般是不用人值夜的,她喜欢自己睡,屋子空荡荡的,叫她心里安静,半夜不睡起来赏月没人絮叨。天亮起来,又呼朋唤友,热闹得开心。

    但今夜问星在,半夜若有什么事,就需要有个人搭把手了 。

    徐问真点点头,又交代:“那间屋子久不用了,你与秋露同住,不要贪暖和,将炭火烧得太多,仔细中了毒气。”

    含霜心里有数,但自然不嫌她啰嗦,细细地整好帐子,又将琉璃灯留在外间,给屋里留一抹t光亮,温热的水留在熏笼上,炭火拨好,一夜足用了。

    次日果然是个大晴天,大夫人一早带着明瑞明苓来吃早饭,两个小的进来就缠着徐问真,闹着要和她睡。

    他们俩撒娇的本事实打实是从徐问真身上练出来的,大夫人见徐问真被缠磨得无奈,伸手拉开明瑞,那边明苓被徐问真按住,先是明瑞:“多大的小郎君,还闹着要与姑母睡,叫人听了只怕笑话,我们小郎难道还怕黑吗?”

    然后是明苓,如出一辙的一套话,只换了个称呼。

    明瑞被套进去,明苓可没有,她振振有词,“十七姑姑比我们都大,还是跟着姑姑睡了!”

    “昨夜天黑,你十七姑姑害怕,你瞧,那边七姑姑、八姑姑还笑话她呢。”徐问真只得哄她,在一旁吃着果子吱吱笑的问宁和问显忙配合地对问星露出嫌弃的表情,在一旁观察的明瑞瘪了瘪嘴,明苓可不怕,拍着小胸脯:“随她们笑话去!我只要与姑姑睡!”

    徐问真无奈,最后还是小酥饼出手辖制住她,徐问真柔声哄,“好娘子,你十七姑姑身子不好,夜里总睡不好,姑姑才搂她睡一夜,我们小明苓又伶俐又健壮,比小猞猁都可爱,再过几年都能射小鹿了,还用姑姑搂着睡吗?”

    真不是她不愿意搂明苓,小娘子香香软软的,夜里不闹人,钻在她被窝里就会开心起来,咯吱咯吱地笑。

    可今日兄妹两个一起“造反”,她驳回一个、同意一个,是什么意思?兄妹和睦还要不要了?

    虽然如今都还小,正经来说好似不必特别在意,但徐问真一向认为微处见大,还是自幼留心将一碗水端平,不让孩子感觉受到偏颇对待才好。

    明苓到底岁数小,被她哄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地答应下,大夫人抿唇忍笑,等吃过饭,叫傅母将二人仔细整理好,徐问真亲自取来斗篷,一个一个地给披好。

    今日明苓穿着大红绣金麒麟夹褙,下搭郁金裙,小发鬏上缀着一朵珠花,清凌凌的眼珠含着笑,玉人一般可爱;明瑞是同色小圆领袍,穿着神气得很。

    到底是小孩子,穿着一身再热烈浓重的颜色不显得伤眼。

    斗篷倒是月白的,绣着粉白山茶花,缀着雪白的毛领子,徐问真一贯爱穿的式样,大夫人特地吩咐人新做的。

    徐问真一个一个地系好又细细打量,眉目间不掩得色,“谁有我家孩子俊俏。”

    大长公主笑吟吟道:“瞧瞧,自卖自夸起来了。”

    其实她年轻时搂着徐问真不是如此?

    徐虎昶昨晚得了承诺,今天开始拿着尚方宝剑搜刮房里大长公主私下存货,晚辈们在,他给公主留面子,坐在榻上只在心里琢磨,这会听到这句话,心里嘀咕一番,但不敢拆台。

    正说话间,大夫人领着两个小的告了退,小明瑞明苓均是自幼学礼,如今进退礼节是有模有样,不过因生得圆滚滚的,作揖时候格外有一种天真可爱。

    徐问真看着他们便觉舒心,早上闹这一通,一整日心情都好了,下晌再翻族学的烂账,都没动气。

    她只是坐在书房里,挑起一张花笺,慢吞吞写下几个人名,然后揉烂了,烛火烧掉,纸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把灰,人名当然留在她心里了。

    冬日了。

    望着窗外净白的云,徐问真慢慢想——该热闹热闹了。

    不然还真叫人以为,她是八风不动,只是慈悲垂目,张手撒钱的活菩萨呢。

    问圆听说她回到园中,使人来请她。

    问圆月子里养得好,脸颊愈发丰润了,气色极好,眉目盈盈带着笑,或许是有了一块柔软的肉的缘故,从前的明艳逼人化为一池春水,很温和。

    徐问真看了半晌,才道:“你这样子我还有些不适应。”

    “前几日刚恼火一场,这几日还是修身养养性,不然不仅身边的人着急,我母亲只怕不安。”问圆含笑慢慢说。

    她没有说得太细致,简单地一带而过,反而是姊妹俩的情分。

    有事情不瞒着,是亲密;没有事无巨细,上下级一样报告,是信任与分寸。

    她不愿意将那些叫人烦心的话通通学给徐问真,只是道:“左右闲来无事,我学着制了些林噙茶,滋味倒是不错,姊姊尝尝我与问星谁做得好?”

    林噙果子绵软,徐问真不大喜欢,家里大多都是做成蜜饯果子,鲜果偶尔吃个新鲜而已。

    秋日时庄子上送来,问星瞧了倒很惊喜,要了净晒的果子干来,合了糖浆熬甜汤喝,呼为果茶,吃着倒是不错。

    问圆只有实在不能动的时候才会闲下来侍弄这些闲情雅致,徐问真很给面子地尝了,滋味果然不错。

    问圆听了,便很欢喜,神采飞舞起来,正说着话,外头有人进来传:“王家娘子来了。”

    还有哪个王家,不过是问圆那个前两日被夺了爵的倒霉前夫家。

    问圆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亏还自诩是开国元勋门第,连登门前要递个帖子的规矩都不晓得吗?”

    这是看准了大夫人今日不在,才忽然杀来的。

    徐问真问:“谁接待呢?”

    婢女一低头,“直奔七夫人那边去了。”

    问圆腾地站起身,杀气腾腾,过半晌倒冷静下来,重新坐会软墩上,露出一个冷笑,“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第52章 第52章 “大娘子未免威风得过分了!……

    徐问真没言声, 想了一会,问含霜:“王家夺爵的旨意是昨日颁的,可有说哪日收监其余人口?”

    含霜不假思索地回:“三日后, 说那边监房不够。”

    什么监房不够,分明是留出的钓鱼的时间,如今是否还有愿意对王家伸出援手的亲友故旧——王家是否握有一部分人的把柄、王家私底下都藏了多少家财……

    徐问真沉了沉心, 王家夫人今天来者不善。

    王家在夏日因意图投机襄辅郕王谋取富贵吃了挂落,随侯王抚远丢了肥差, 被发配去蹲清水衙门,但王家毕竟枝繁叶茂, 族中有年轻子弟为官, 又还有爵位庇护家门, 所受的影响倒有限。

    然而前段日子, 裴家忽然被奏出侵占良田、参与贩卖私盐、于漕运暗中牟利等罪状, 今上当即命人收监裴家, 顺藤摸瓜, 最后查到了曾经主持漕政的随侯身上, 他为了投靠郕王给出投名状,借着自己与族中子弟在地方的职务之便, 帮助郕王大笔敛财。

    郕王是个义气人, 自己发财, 没落下外家和妻族, 裴家、郕王妃江家,都因此落网。

    今上对郕王已然失望, 田产夺走、闭门读书呢,亲儿子嘛,罚无可罚了。

    随侯他们可不一样, 一番彻查的结果,就是几家有官的丢官、有爵的丢爵。

    裴、江几家有些罪名轻的,尚可以拿钱赎买。王家作为出力的大头,却没那好事,如今前随侯还在大牢里蹲着,等候发配呢。

    如今要将其余人口收监的消息传出来,爵位又被夺了,几家人自然是各显神通。

    王家夫人今日登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扒紧了徐家这根救命稻草,哪怕不能立刻逼徐家同意伸出援手,只要将问圆的名分落实,问圆还是王家妇,两家的关系就脱不清。

    届时王家女眷都要收监,徐家能舍得问圆被带进去?若他们寻故设法将问圆留下,王夫人必能厚着脸皮,攀扯着刚出生的小金桃没被带走,再塞几个孩子来徐家。

    然后徐家就算上了王家的船,后续还要不要为王家出力谋划?

    这是最恶心的结果,但徐问真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京中所有人在绝境中的作为。

    王家夫人为了达成目的,会怎么做?

    徐问真眉目很冷——七夫人能招架住吗?

    王夫人这段日子几乎是日日登门,大夫人在的时候,她连内院的影都看不到。今日钻了大夫人不在的空子,叫她入得府内,她既然直奔七夫人那边去,大约已经有了拿捏七夫人的法子。

    这种人平日都无需理会,哪怕趁大夫人不在入得府内,叫人打发了便是,可她若碰上七夫人——徐问真与问圆对视一眼,问真道:“我走一趟。”

    问圆有些歉疚地道:“为我的事,几番劳烦姐姐了。”

    “咱们一家骨肉,还说这个?”徐问真整理好思绪,没让一身冷气吓到小侄女,看了看乳母抱在怀里的小娘子,问:“咱t们金桃子的大名你想好了没?”

    问圆这小娘子,大名问圆迟迟没有定下,只想出一个“金桃”的乳名,由家里人叫着。

    要徐问真说,这名字确实有几分道理,金桃是康果所献贡果,色泽如金、大如鹅卵,鲜妍新润,扑鼻有一股甜香,金黄灿烂十分可爱,正合问圆这个宝贝小娘子,且叫起来很好听。

    但乳名再可爱,总得有个正经姓名,日后见客往来、人生大事,可以写在帖子上的,不然显得对这女儿不够重视。

    你自家待娘子都不庄重,又怎能期盼人家尊重你家的娘子呢?

    这事本来不急,小金桃还没满月,真要起大名,哪怕到周岁都不晚,但如今王家总来纠缠,还是尽快定下来,绝了他家的念想,免得他们总认为孩子是王家的,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问圆定了定神,“洮,洮水之洮。”

    徐问真爱怜地摸了摸小金桃圆鼓鼓的脸颊,一边点头,“很好,愿她此生健康平安,福寿绵长,就如奔入黄河的洮水川流不息。”

    问圆望着女儿,露出一点柔和的笑意。

    但很快,她的笑意又消失了——想到那个不省心的前阿家,冲到了她更不省心的亲娘面前,两人搭在一起,不知会唱出一台什么戏。

    她只觉心都被人揪起来。

    徐问真安抚地说:“你不必担心,我去了就来。你不要急中生乱,这会你出去了,事情才不好做,你还能指着前婆母的鼻子骂吗?避而不见才好。我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对罪臣家眷,叫人大棍子打出去是有的。”

    她说了句促狭话,其实这种高门公府里是很少有动刀动棒的干戈的,大家都要个体面。

    王家人已是落水狗,不足为虑,这里面唯一值得人头疼的,只有一个对前女夫念念不忘,在问圆生产前,还常常对问圆喋喋不休,叮嘱她哪怕为了孩子忍耐忍耐的七夫人。

    这半年来,七夫人时常劝问圆,夸王铖对她是极有心的,普天下再难找到那样专情、待她好的男儿了。

    至于王夫人的为难——七夫人的原话是,哪家新妇还不受阿家几年气?等问圆熬一熬,有了儿子便站稳脚跟了。

    问圆被她这番话气得发笑,在七夫人最后一次来劝解她时——她在七夫人面前发动了。

    淅淅沥沥的羊水顺着裙角浸湿了厚厚的金丝牡丹纹地毡,问圆的身子没足月,七夫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在产房外直念“阿弥陀佛”。

    直到小金桃呱呱落地,听产婆来回“母女平安”,她才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再遗憾没有一举得男,对着匆匆赶来的大长公主铁青的面色,不敢说出来了。

    问圆生产之后,七夫人很是消停了一阵,每日参燕翅胶的补品一日三次地往园子里送来,只是不敢来见问圆。

    直到后来大长公主看不下去,叫人领她过来,她才小心翼翼地来了一趟,见问圆没对她有怨怼之色,她才放下心,然后三五不时地来瞧瞧——毕竟是头生的孩子,生的又是头一个孙辈,七夫人再看重见明见新,对问圆和金桃是关心的。

    只是时日长了,难免旧态复萌,又在问圆耳边念叨起来。

    这段日子王家落了罪,夺爵的旨意下来,七夫人好容易消停下来,前些日子又不知为何叫问圆发了好大的火,这两日母女俩都不走动了,七夫人憋着口气,不往这边来。

    问圆想起那些事就气得想发笑——实在是没什么说的,只能笑了。

    这会见徐问真披好斗篷,她跟着送到门口,叮嘱,“姊姊千万不要听她们的混账话置气,只管将人打发掉就是了。见明今日在家,我喊他立刻过去。”

    这样七夫人自然有人应对,只是见明对他娘没办法,只怕就是个敲边鼓干着急的角色。

    问圆越想,心里越急,恨不得自己披上斗篷跟出去,徐问真按住她的手,“放心吧,你还信不过姊姊?若姊姊被这点事就难住了,岂不成了笑话?”

    问圆沉了口气,略定住心,徐问真离开问圆院落,没乘小轿,她走得比轿子快,一边走,一边吩咐:“去祖母院里,别说什么事,只说我请云姑出来帮个忙。”

    云姑名份上虽是侍从,却是专属于大长公主的女官,很多时候能直接代表大长公主行事。

    伶俐的小丫头品栀答应一声,一溜烟似的小跑去了。

    她额心突突地跳着疼,王家女人不足为惧,七夫人卷在里头才是她顾忌的,七夫人身孕到晚期,身子沉重,今日如果在七房院里闹将开来,只怕后果严重。

    问圆生产那日,白天她还很镇定自若地打赏仆役、吩咐上下,晚上闭上眼,却总是想起那年脸白得像雪一样的昌寿。

    女子生产,是她少有的畏惧的一件事,它不像一盘棋局,下哪里死、下哪里活,总能算到。

    生产不能,可能前一日好端端的人,脸色红润得如花一般,明媚艳过桃李,后一日,便脸色青白,染得满床鲜红血液。

    知道她心有顾忌,含霜低声问:“是否要请七郎君回来?”

    “今日大朝,衙门离不开身。”徐问真眉目有些沉,“先叫见明。”

    见明与七夫人过招的经验不如问圆、问满丰富,但聊胜于无。

    含霜应诺,眼神示意小丫头快去。

    一行人急匆匆感到七房院子,只见七夫人坐在正房罗汉床上,不知前头说到了什么,双眼含着泪。

    王家妇人扑在她腿上,正哭着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赟之待圆娘的一颗心却实在无可挑剔,如今他们又有了小娘子,哪怕为了孩子考虑,嫂夫人您千万劝解圆娘,叫她不要再与我置气了。”

    她一边说着,涕泪如雨,听到院内仆妇的请安声,竟然还一把拔下头簪抵在脸上,“是我猪油蒙了心,对不住圆娘,叫她受了委屈,只要嫂夫人和圆娘能消气,我、我愿意划面赔罪!”

    她说着,作势就要划下去,屋里仆从们顿时一惊,含霜心跳快了一瞬,带着凝露拔腿冲下去。

    离王家夫人最近的七夫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抓住她的手臂,“这怎么似的?”

    “正是呢。”徐问真拍拍斗篷下摆的灰,将斗篷解下,慢吞吞往里走,语调慢悠悠的,透着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王夫人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的慵懒,带进来的一阵冷气吹走了屋子里的闷意。

    “王夫人在这划了脸,我家圆娘岂不是就彻底赔给你们王家,一辈子跳不出这个火坑了?”

    七夫人闻言,神情顿时一肃,徐问真留意到了,王夫人转瞬即逝的怨毒已经不值得她在意,七夫人的态度才是她的意外之喜。

    徐问真想着,一边示意凝露上前控制住王夫人,一边变了个语气,细细与七夫人分说,神情态度极为耐心,竟叫七夫人有些受宠若惊。

    “咱们圆娘可是早早回到家里,连着洮儿,是我徐家的小二娘子,与他们有罪的王家是半点边都不沾的。可今日王家娘子闹上门来,是铁了心要给问圆沾上一身腥,您想,她为了挽回问圆,在徐家划脸恕罪的消息传出去,一个礼法孝道压下来,咱们圆娘岂不就被绑回他们王家去了?哪怕咱们想护着圆娘,家里剩下还有问满、问显这些妹妹,一个徐家女忤逆不孝的名头压下来,她们可怎么办呢?”

    七夫人顿时心惊又后怕,怒目瞪着王夫人,王夫人却是柔弱委坐于地,垂首拭泪,“徐大娘子要如此揣测我的用心,我只能认下了。我知道我王家如今是有罪之家,大娘子自然瞧不上我们,可祖宗辈留下的交情,大娘子就好轻易断绝了?今日我确实是诚心诚意登门来,想向问圆致歉,还备下给小娘子的礼物——”

    七夫人手边的炕几上,确实有一顶金光灿灿的金项圈,装在黑漆螺钿匣子里,做工雕琢精细,并非凡品,想来是王家煊赫时所得。

    七夫人方才见了项圈,还道王家人确实真心实意想挽回问圆母女,心中不乏惋惜,然而这会再见,却如烫手山芋一般,落在眼中都觉得晦气,“你这贱妇人!竟然如此算计我儿!”

    再高超的柔弱言语怕单刀直入和莽撞人,王夫人声音一顿,徐问真继续煽风点火,“咱们家圆娘可是正儿八经公府千金,t哪怕是二嫁,什么样的好人家找不到?凭圆娘的家世品性,就是王府嫁得!只怕她就是看不得圆娘过得好,才铁了心要把圆娘再拉入泥潭,七叔母还不知道吧?昨日圣人已经颁旨夺了王家爵位,他们家不日便要阖家收监,她这个关口来缠磨问圆回王家,安的是什么心?”

    徐问真体会到一点煽风点火的快乐,本来还有许多发言呢,看到七夫人鼓鼓的肚子,又给憋回去了——别再因动气有了好歹。

    光是这些,已经将七夫人气得双目赤红了,站起来要打王夫人,婢仆们连忙扑过去拦住,王夫人恨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她看出来了,今天徐家这位大娘子一到,她想要将问圆带走是不可能了,徐家是铁了心与他们撇清关系。

    但她怎能放弃?整个家里十几条命,都担在她身上!

    她再次看向七夫人,未语泪先流,她实在是能屈能伸,当年看不上七夫人的出身,议婚时从来是七夫人上赶着巴结她、附和她,如今王家坏了事,她在七夫人跟前软得下身段,卖惨、哀求,什么可怜的话都说得出来。

    是个人才。

    徐问真漠然地想,一边听王夫人满口哭诉:“我待圆娘千不好、万不好,总有一日好吧?她做了我家息妇,我待她这公府娘子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就连她迟迟无嗣,我是隔了二三年才给她一个姬妾,等闲息妇,哪个在阿家手下过得这样好的日子?

    如今我家事情是有不好了,我绝没有再拖累圆娘的意思,只是想着,如今唯有圆娘生下的这个小娘子,或能依仗外祖家保下一条性命,我一辈子攒下的私房、我们侯府几辈子的家业,比起零落便宜了外人,我宁愿交给自家的骨肉!

    今日哪怕接了圆娘她们娘们,我又怎么舍得带她们去那苦寒之地受苦?只是……总、总要叫我见一见、抱一抱她吧?”

    她说得声泪俱下,感情真挚,徐问真淡淡扬眉,想要看七夫人怎么应对。

    那边七夫人听了这番话,眼睛刚来得及亮一下,见明就到了。

    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初冬的天气,只穿了一件夹的袍子,还满头大汗,可见是一路跑过来的。

    七夫人见了,顿时什么王家的家产都往后退一步,着急地道:“你仗着年纪轻作死呀?快给六郎端热茶来,要滚滚的!”

    她这一走神,将王夫人气得要昏到,方才那台戏继续下去最好的时机过去了。

    见明气势汹汹地进来,并不喝茶,在徐问真的眼神示意下直接走向王夫人,“这位夫人——”

    “他家夺爵贬官啦,叫夫人不合礼法。”徐问真捧着碗热茶在手上,语调轻松地提醒。

    又把王夫人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

    七夫人愣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什么,然而儿子气势汹汹地顶在前头,她莫名地气弱了一节,不大敢吭声,那边见明已经干脆地答应:“是弟弟错了。王家娘子,您请离开徐府,祖母有令,我们家不欢迎您。”

    云姑持着大长公主的紫檀杖,慢悠悠从门外进来,一看到她,七夫人顿时彻底老实了,没给王夫人再发挥的机会,几个粗壮婆子冲上前来,将她团团捆住,硬拽了出去。

    七夫人:“啊呀!”她急得直跺脚,抓着徐问真袖子说:“大娘你没听她说要将王家的财产都给咱们金桃子吗?”

    得,见明、云姑和她在这,她好像成了软柿子了?

    徐问真收回衣袖,徐声道:“叔母,王家落罪,他家的财产如何处置,只能听凭圣人和律法安排。咱们家收下了他家的财物,算什么?藏没罪臣家财?我可不敢干这事。”边说,边淡淡看了见明一眼。

    见明连忙上前扶开七夫人,徐问真冷了脸,站起来吩咐:“今日府门、二门、内门上值守当班的都是谁?”

    含霜早有准备,肃容站出,持着名册念了一串名字,“打二十板子,革去银米,不许再在府内当差。”

    这话一出,满屋仆妇皆惊,七夫人觑着徐问真的面色,莫名有些不安,试探着道:“这……都是府里服侍的老人了,往日当差都勤谨,不如饶他们这一回?”

    “母亲严明王家人不许进入府内,今天王家女人为什么还进来了?”徐问真没理她。

    七夫人蹙眉,有些不满,又有些不安,那边凝露带人捆着两男一女进来,“王家人给了府门、二门、内门上当差的各二十金,三班值守的头领在此。”

    徐问真沉声道:“收受贿赂,违背夫人命令偷放罪人进府,今日是王家那女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可她若是会功夫呢?若进来的是个刺客、是个男人呢?你们将人放进来,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历来家中,门户上人最是关键,你们都是经事老练,因可靠沉稳才被安排在这差上,每年三节四时,赏赐优厚,天寒赐衣暑热加汤,你们一年拿到手的份例,又何止分的这点金子?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你们就敢将府内安危至于不顾,如此之人,如何敢用!”

    二十金看似不少,可一群人分到手,又能有多少?

    说到底,还是贪,不在意夫人的命令,没将自己的差事、内宅的安全放在心上。

    徐问真不容质疑地吩咐:“立刻行刑,然后打发到田庄上去,他们的家小男女,一同发配!余者亲友,凡有要替他们求情的,先来回我!”

    “诺!”徐问真的人马先干脆利落地应声,整齐划一,应诺声响彻院落。

    七夫人被震了一下,缓了缓神,扶着儿子的手似乎给了她一些勇气,鼓足劲道:“大娘子未免太威风了,这还是在长辈院里呢。”

    “有件事情,我原不想越俎代庖,但既然叔母说我在这院里威风,我便送佛送到底。”徐问真冷声问:“今日七夫人房内侍奉的头领是谁?”

    七夫人面色一变,见明斟酌着徐问真面色行事,拉住她不许她发作,转头喊:“周妈妈,秋老妈妈不在,你就是这屋里作主的人,大娘子传你,还不出来请安?”

    七夫人气得要命,那边周妈妈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老奴给大娘子请安。”

    “方才王氏就在这屋中,趴在七叔母的膝上说话,你们就无一人想到将她拉起来?她若是心怀歹意,有心伤害七叔母,拔簪子的时候一簪子扎在叔母身上,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徐问真声色俱厉。

    七夫人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听到徐问真的话,才后怕起来,吓得浑身哆嗦,紧紧抓住见明的手。周妈妈等人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一屋子人,连声告罪:“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徐问真沉了口气,正当众人以为她要继续发作七房的下人,好好摆一摆当家的威风时,她正色看向七夫人,“今日幸亏王氏没有破釜沉舟要拉下咱们家一命的狠心,不然方才她那样趴在您身上,一簪子扎过去,您想想您和腹中孩儿会怎样?素日饮食出门上倒是知道谨慎戒备,怎么如今府上来了罪妇恶客,这满院子人却不知小心,就叫她接近了您呢?”

    七夫人脸色苍白,再没有方才的气势,“我、我……”

    “她们原是叔母的人,我虽当着家,不好将手伸得太远,毕竟便是我母亲在,没有管到叔母房里的理。”徐问真说完,没等七夫人松口气,话锋一转,“但公府本是一家,中馈账目由长房主理,这些人是公府的奴仆,她们和守门的仆人们一样犯了大错,若不处罚,轻轻饶过,说不过去。”

    七夫人嘴唇嗫嚅着,屋里人均吓得想要告饶,又被徐问真冷冷的模样震得不敢说话。

    这时云姑开口了,她容色冷厉,张口言语狠绝:“一群不中用的东西,依我说,通通打了板子发配出去!再留在屋里侍奉是祸患!”

    这满屋子人,都是服侍七夫人多年的,是七夫人在府中的“心腹”,她们被打发了,便如皇后的含章宫被清洗替换是一样的。

    七夫人连忙道:“不可!”

    可云姑一冷脸,“她们服侍主子不利,处置本是按规矩行事,有何不可?”

    七夫人便又说不出什么求情的话,只能自顾着急。

    见明见她如此,有些着急,刚要开口,却见徐问真有了动t静,“她们服侍叔母多年,本没什么错处,今日王家那妇人若没溜进来,更不会出这些事,要说疏漏,还是看门户的人罪过大。”

    七夫人眼前一亮,正要附和,周姑姑等人再看徐问真,哪像刚才看阎王罗刹?真像看救星一般。

    云姑已缓缓道:“虽然如此,罪责难逃。”

    徐问真摆出商量的语气,“便革除半年银米,念在初犯的份上,小惩大诫吧,叔母如今身怀有孕,她身边不好见血。——门上的人都给我拉到内门外打,叫其他几班值守门房,还有巡视上夜的人都来看着!不将规矩和府内安稳放在心上是什么下场!叔母房里这些,虽然免了板子,都去看看吧,以后长些教训,知道知道什么人不能往房里放、不能进娘子身。”

    众人的心随着她的话语起起落落,云姑冷着脸道:“娘子就是面慈心善。——大娘子格外开恩,你们若还不服,我是有话说的,只怕你们就不愿意听了。”

    周妈妈闻言,连忙带头谢恩——对她们来说,革除银米但还能留在七夫人身边,没打板子,就是大好事了。

    有个凶神恶煞的云姑在一边站着,一开始对她们发难又做主惩罚她们的徐问真反而成了活菩萨模样,众人连连叩首谢恩,七夫人终于缓过点神,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徐问真已懒得在此再聒噪下去了,只是问:“秋妈妈怎么不在?”

    不等七夫人说话,周妈妈连忙回道:“秋妈妈的孙息妇今日生孩子,一早喊秋妈妈回去,秋妈妈说晚些就回来伺候。”

    徐问真点点头,云姑道:“她一时半刻只怕回不来,她们又要去观刑,不如从上院里调一个可靠的先帮着照管七夫人一日。”

    七夫人一惊,刚要张口,徐问真已道:“便如此办吧。”

    七夫人忙道:“我这原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

    “这是为了叔母您的安全考虑。”徐问真眉目神情很淡,似是有些疲倦的样子,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刚硬,“只先照管一日,等秋妈妈回来,便叫她回去。您如今身子沉重,要将自己的安危当回事,您若总不降安全放在心上,恕侄女回了祖母,干脆派两个人来帮着照看您。”

    七夫人原本当然是不服晚辈这么跟她说话的,然而方才徐问真一阵势如雷霆发罪了连她身边人在内的一群人,不说仆妇们,就是她心里其实有些惴惴,莫名有些怕。

    这会徐问真说得如此不容质疑,她竟不敢再说什么,只下意识地呐呐答应。

    她当然不知道,听话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渐渐就习惯了。

    徐问真鲜少发这样大的火气,对徐府的人来说更是头一回见,在他们心里,大娘子一贯像个不知愁、没有恼的神仙娘子,要么说是出家的人呢?

    今日雷厉风行一发作,才知道原来神仙娘子有铁腕冷面。

    徐家的一众管事男人娘子被请了过来,在徐问真下手一侧添了一排席位,他们却不敢坐,听着板子一声声落下的声音,心跟着七上八下的。

    徐问真坐在上首一把紫檀木金漆螭纹太师椅上,手里一串念珠慢慢转着,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初春冰面下的水,乍一看没什么,但人人都知道,掉进去是能冻死人的。

    “咱们府里待人一向宽厚,轻易不动干戈,外面买来的人,长到十八九岁,愿意出去的,家里来讨,就给带出去了;家里的更不必说,能办差的,一辈子府里养着,一家老小都有饭吃,我母亲心地是最宽厚慈善不过的人,谁家有个三灾两难,必定出钱、出药帮扶。咱们府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厚道、好办差的地方。”

    徐问真说着,顿了一下。

    从最开始直接向她负责的管药品账目的洛娘子忙道:“夫人与娘子慈爱,我等皆沐浴恩泽,感激之意永生不忘。”

    “我说这话,并不是叫你们感激。”徐问真却道:“善待下人,怜贫恤老,是我母亲的德行。可仗着母亲仁爱,愈发不将规矩当回事,处处松懒散慢,见了金银倒知道怎样办事,却成了我徐家的第二本规矩了?”

    话音一落,众管事连忙请罪,徐问真冷声道:“我叫你们来,不是要治你们的罪,是让你们看看在你们眼皮底下出的好事!你们回去之后,各处自省自查,规矩严明申正。洛锦——”

    洛娘子忙上前一步,“奴婢在。”

    “我的事是什么章程你知道,教教他们,此番自查之后,将发现的问题整理成档,人证、物证、文书一起递交上来。”徐问真定定道:“见了东西,我与母亲再做定夺。”

    洛锦恭敬应是,其余人没想到她出手来这一招,竟叫各处自查,但看看底下飞舞着的板子,只能纷纷应下。

    自己手里还干净的自不必愁,至于手里不干净的,就容他们先犯难去吧。

    徐问真徐徐起身,“今日之后,倘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徐家只怕就留不住各位的大驾,便是庄子上,没有罪人的立锥之地!”

    众人齐声应诺,徐问真转身回了内院,含霜等人流水一般跟上,只看到整齐的、连摆动弧度都如出一辙的藕粉裙角。

    东上院里,大长公主叫人点着炉子在榻边热乎乎地烹茶,见徐问真裹着一身风霜进来,笑吟吟招手:“我真娘今日可威风了,快来热热地吃一碗茶。你云姑都告诉我了,你七叔母都被你震慑住了,真是难得,有一个她怕的人。”

    “我是借了云姑的光,不然叔母院里哪有我说话的份?”徐问真笑着道,大长公主好笑地点点她的额头,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将热茶塞入她手中,“还谦虚上了。”

    她知道徐问真真正生气的缘故在于门房收受贿赂,轻易就将王家人放进来了,而且三道门都是如此。

    以小见大,只怕府里别的地方钱能通神的事情不少。

    她轻抚孙女的背,低声道:“水至清则无鱼,这是你自小就知道的,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年头多了,难免有这些乱事。咱们家已算是好的了,你娘治家颇严,底下人还不敢太生乱捣鬼,一点小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今日这回事,你借机发作出来是极好的,正好趁机震慑一番。你发作这一回,叫他们知道你的脾气,日后对你回事、听你安排,才更小心谨慎。虽然中馈还是你娘管着,你的话得在家有分量,做事才方便。而且自己有的分量,和我们给你的分量,毕竟是不一样的。”

    徐问真轻声道:“孙女明白。”

    她从祖父手里接过那把刀,如果迟迟没有动作,难免叫人小觑,以为她不过是个柔顺怯懦的软弱娘子。

    本来想拿族学开刀,弄把大的,结果府里的事先撞到手上了。

    倒不错,办事更方便些,族学那里还要酝酿些日子,先在家中立好话语权不错。

    大长公主又笑吟吟道:“要我说,你还是心慈手软了。看守门户的人收受贿赂,便是贪渎失职,二十板子还是太轻了些。”

    徐问真沉默一下,低声道:“王法是您家的王法,可不是孙女家的。”

    看皇宫的侍卫失职,打死勿论;国公府要是这么办,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徐家。

    而且并未酿成太严重的后果,徐问真其实下不去那么重的手。

    徐府的板子是有数的,二十板养个几个月就好了,发配到田庄上,从府里的热门差事沦落到偏僻处种田,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惩罚。

    而且是绵绵的镇痛,日后每每汗珠砸在土地上,都会想起当日在府里条凳上坐着聊天吃茶的日子。

    大长公主轻抚她的背,用暖融融的绣金银红毡子裹住她,“好娘子,你心软,自然有心软的好处。该硬处硬,该软处,倒能积攒下福报。”

    徐问真没吭声。

    问圆那边很快听到了消息,徐问真嘱咐品栀去传话,品栀是个很伶俐的小丫头,知道怎么说话更能安人心,问圆听罢了,果然松一口气,嘱咐人拿了两个为金桃出生新造的银锞子,不容拒绝地道:“是讨一点喜气,不许不收的。替我向姊姊道谢。”

    品栀欢欢喜喜地揣着小银锞子回来,徐问真在上院陪着大长公主吃过饭,问星被t领到这边,徐虎昶不在家中,便娘仨同吃。

    再晚些,大夫人回府,当真是容光焕发,扬眉吐气,一身沉重的诰命服饰压不住她轻快的脚步,一边的明瑞明苓懵懵懂懂,见阿婆如此开心,便跟着开心起来。

    ——可惜他们的外大母就开心不起来了。

    大夫人走后,含章宫被砸了满地的瓷器可以说明一切。

    第53章 第53章 宫宅斗王者过招大会

    大夫人得胜归来, 志得意满,哪怕骤闻府中生变,看到几处门上守门的各个精神抖擞到紧绷着, 精气神与从前大不一样,其他下人们瞧着不对劲,还是有耐心慢慢询问。

    留守家中的钱妈妈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番, 大夫人听罢,冷着脸半晌, “真是给他们脸了,老七息妇是个不省事的, 一点蝇头小利就将她吸引住, 忘了年初的教训不成?”

    钱妈妈一壁服侍她更衣, 一壁又将徐问真处置此事的结果细细说了一番, 几个小丫头在下头服侍, 捧递东西, 她们都是新选进内院服侍的, 如今在大夫人房里只是捧递东西、学学规矩, 素日只见大娘子宽和风趣,待她们和善, 一时都提起心, 生怕夫人觉得大娘子逾矩。

    不想大夫人听完, 拍手叫好, “做得好!我原还担心,真娘对家里人面软, 拿不住下面这些人,今日这一遭,正好立威了。”

    小丫头们悄悄松了口气, 正说话间,秦妈妈进来回:“袁平、周兰等几个管事来了。”

    大夫人顿了一顿,问:“洛锦来了没有?”

    秦妈妈摇摇头,又说了几个没来的人名,包括她男人在内。

    大夫人听完,方露出一点笑,秦妈妈轻声问:“我打发他们走?”

    “去吧。告诉他们,这个家里,阿真的话和我的话是一样的。阿真说事情怎么办,他们怎么办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花头?”大夫人眉目冷冷,谁给他们的底气,认为能挑拨得她出面,为他们撑腰,反驳她自己的女儿?

    秦妈妈会意应下。

    钱妈妈领着女使替大夫人换上家常衣服,一边笑道:“咱们大娘子今日真是威风极了,我瞧就连七夫人院里那些老妈妈们都老老实实的,旁人更是敬服,我听几个老人私下都说大娘子有您年轻时的风范。方才含霜又领着两个小丫头赏了伤药出去,此番恩威并施,更免去人心后患了。”

    大夫人神情快慰,“正当如此。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今日所有犯罪之人的家眷,全部都要一起发配到庄子上,绝不能有漏网之鱼。家里的名册真娘那虽有,只怕有人欺上瞒下,晚些你去帮含霜整顿。”

    家里有人落罪被赶出府内,他们的亲近人口就不宜再留在府内服侍,以免其中有人暗怀怨怼,对主子不利。大夫人听徐问真吩咐到这一点,便十分肯定女儿的周全。

    只是大夫人想着,问真久在府外,含霜等人没理过家事,对府内的人口关系必然没有钱妈妈她们熟悉。还是叫钱妈妈去帮忙,更稳妥周全些。

    钱妈妈恭敬领命,大夫人换好衣裳,坐在妆凳前,重梳家常发式,收拾整齐,才重往东上院去。

    时值初冬,京城气候已经转冷,大长公主房中仍然温暖如春,屋内一簇簇怒放的晚菊带来满室清香,大盏大盏的金龙出云和紫玉、绿珠,这些在外面千金难求的名品在大长公主房中开得遍地生香。

    大长公主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徐问真搂着两个孩子剥栗子吃,见大夫人来到,笑着招呼:“快进来烤火暖和暖和。瞧瞧我们真娘,今日可威风坏了。”

    话里带着亲近的促狭与打趣。

    明苓却连忙道:“姑母不坏!”

    明瑞急忙吞下一口栗子,“不坏不坏!”

    徐问真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有这种反应,好笑地道:“太婆是说姑母威风呢,不是说姑母坏。”

    她一边安抚小孩,一边又有些疑惑,大夫人面色微变,唤坐在徐问真身边吃果子的问星,“十七娘领着明瑞明苓到里间榻上玩去可好?”

    问星不明所以,乖乖地答应下,大长公主吩咐:“把这两盘果子给他们端着。”

    一盘是秋梨、山楂、石榴等时令水果,一盘是蒸栗、煨芋并盐焙的松仁胡桃等干果。

    问星拿起一个圆滚滚、红艳艳的大石榴,轻而易举地钓走明瑞明苓这两条小馋鱼。

    大夫人才轻声道:“明瑞明苓在宫里听到一点不该听的话……”

    究竟是什么样的话,只看方才明瑞明苓在大长公主说问真“坏”时,反应那般强烈,便可想而知了。

    大长公主脸色有一瞬的阴沉,很快又轻笑起来,“真是,笼中困兽犹知斗啊。”

    大夫人倒是没有太着急——端看她回来时的状态,就知道皇后并没占到好处。

    她轻声说:“皇后只稍稍开了个头,明苓便不干了,拉着明瑞撒泼打滚,不许皇后说她姑母不好,明瑞反应慢点,气得直哭,两个小魔王将含章宫上下搅得一锅粥,我看皇后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

    皇后想要说闲话挑拨两个孩子与徐问真的关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不想刚开了个头便铩羽而归,还被小魔王们闹得宫里一团乱,许久才把孩子哄好,人两位又置气,说她说姑母坏话,是坏人,连她那的点心果子都不肯吃。

    皇后一时怄得要死,偏生大夫人不是任人揉搓的面人。

    有宫人在场,她对皇后自然恭敬客气,可有时候软刀子戳人,拿准了软肋七寸,可比明苓明瑞的混世魔王闹法来得疼多了。

    大夫人的话不便在宫外复述,但大长公主凭借她对这个儿妇的了解,可以肯定,这会含章宫一定已请太医开治头痛的药了。

    皇后仅剩的两条命根子,可就在徐家,而且一心向着她最恨的徐问真。

    大夫人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绝不添油加醋恐吓威胁的斯文人。

    虽然这一番没落下风,大长公主还是低声提醒:“明瑞明苓渐渐长大懂事,与皇后那边的来往千万要注意,他们身边服侍的人要格外留心——”

    大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神情平和的徐问真,见她静静坐在那喝茶,并无急色,瞪她道:“是为了谁?你上心些!”

    徐问真无奈道:“孙女听着呢。对他们身边的人,孙女哪能不上心?自然是千万般防范。如今他们还在我身边住着,哪怕日后搬出去了,有枕雪漱雪呢,而且……以皇后如今的实力,在宫里兴风作浪都难,想要往他们两个身边安插人,不是难上加难吗?”

    大长公主肃容道:“虽然如此,不得不防,须知百足之虫,断而不蹶。”

    徐问真当然清楚这一点,她不仅清楚这个道理,还很清楚皇后在宫外的势力分布,包括他们如今还剩下小猫几只。

    但这话不能对祖母与母亲说,不放松警惕确实是对的,徐问真认真应下祖母的教诲。

    大长公主对皇后实在深恶痛绝,恨不得她立刻去见阎王。只是如今的形势,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可皇后之心一日不死,就像只烦人的虫子,哪怕她如今已经失去了对宫外动手的能力,失去了属于皇后的权利,很擅长在小处给徐家,尤其是问真找不痛快。

    譬如这一回,在明瑞明苓说问真“坏”,目的或许并不只是泄愤,还希望在两个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给问真的日后留下隐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家这两个孩子交由本房姑母扶养,而非养在祖母膝下,就是希望他们未来为姑母奉老的意思。

    若能成功挑拨明瑞明苓与问真离心,甚至恨上问真,实在是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这法子烦人得很,就像夏日的小虫子,打又打不绝,看似不痛不痒,可不知道哪一下,就将人咬出伤来。

    只要明瑞明苓和皇后接触,就是无法避免的。

    然而想要彻底断绝明瑞明苓与宫中的接触,又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圣人都不会愿意。

    ——圣人还指望着,看着昌寿仅剩的这两个孩子,皇后能冷静些、理智些,像个正常人一些。

    真真是,叫人一身力气只能拳头打在棉花上。

    大夫人t慢慢说:“总是防备,只是下策,我想,等明瑞明苓稍知些事,那些旧事还是不要瞒着他们为好。不然叫有心人从中利用,离间感情,岂不令人痛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有时只是一点模糊不清的言语,就足以在人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随着岁月流逝,并不能被抚慰痊愈,而是逐渐溃烂,形成疤痕。

    事关人心,不得不防。

    徐问真转过头,隔着柔软的锦帷看向明瑞明苓。

    大长公主已经拿定主意,“是该如此。”她看向徐问真,“你若在这些小处上心软,才是害人害己。”

    徐问真微微颔首,“孙女明白。”

    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就是预防有心人从中挑拨最好的方法。只是他们还太小了,说那些事情,既听不明白,对他们来说太残忍。

    “等他们入学吧。”大夫人轻轻地,无声一叹,然而态度一直很坚定,“这些长辈故事,事关他们生身母亲,总是要叫他们知道的。”

    不然万一叫人言语挑拨两句,就认为是徐家或者问真害了昌寿,生出异心,岂不成祸患?

    他们能对徐家做的事情或许有限,但若恨上问真,对问真来说绝对是致命之伤。

    大夫人绝不能容有人想要伤害她的孩子。

    哪怕两边都是骨肉,总有轻重。

    扣眼珠子是疼,又岂有挖去心肝痛?

    大夫人神情坚决。

    大长公主面露赞同之色,见问真没有言声,又轻声道:“我知道你是认为他们太早知道,心中太痛苦。但是你们感情这样好,如果真叫他们以为是你杀了昌寿,抢夺孩子,他们心中岂不更痛?”

    徐问真道:“我只是在想,皇后还是太有闲心了一些。——明瑞明苓那边,入学后再迟几年说最好,刚入学太早,只怕听不明白,到外面乱说露了行迹反而不好。这几年,他们仍在我身边,哪怕皇后想动什么手脚是有限的。”

    先不说皇后如今剩下那小猫两三只,连种菜都嫌不够用的人手,以明瑞明苓身边的防备水平,今早明苓身边有一个妈妈多说半句闲话,半日之内没被踢出明德堂,算徐问真改念佛——慈悲了。

    “事情的真相我并不反对告诉他们,昌寿之死,倘若最后连她的孩子们都不明不白,岂不是太委屈了?”

    她不想养出两盆经不住风雨的温室花朵,他们总要走出她和家族的庇佑,成为家族的新一代力量,如果连一点母亲之死的真相都舍不得告诉他们,能养出什么顶天立地的当家根苗。

    想起早逝的可怜的侄孙女,大长公主闭了闭眼。

    徐问真不欲多说这些影响心情的事,笑着道:“阿娘一早走前,嘱咐厨房煮好紫苏酒来饮宴,还叫人备好的红羊枝杖,正巧田庄上送鲜物来,我翻单子,叫人添了香木炙鹿、酒醋鱼鲊、水晶脍等冷热酒菜,咱们不如到园子里暖香阁中吃,那里的老桂树如今还花开未谢,稍一靠近便是阵阵花香扑鼻。”

    大长公主听了说好,命人呼了娘子、小郎们下学过来,叫大厨房递上菜单子来,每人勾选想吃的菜式,在暖香阁里热热闹闹摆三大桌。

    问满从七房院里与见明一同过来。

    她听说家中出事,下午连忙告假回来,在七夫人房中留了半日,这回大长公主传唤,她才赶了过来。

    徐问真瞧她脸色不大对的模样,招手叫她到身边暖和处来坐,倒了一碗茶给她:“怎么了?”

    见明欲言又止,问满抿着唇摇摇头,坐在她身边垂着头喝茶。

    大长公主见状,脸色有一瞬的微沉,复又笑了起来,“看我们满娘这小脸,被外头风都吹皱了。还不打水来服侍小娘子洗脸?”

    上房内婢女们立刻忙碌起来,有条不紊地用铜面盆打来温热的水,并取来面药、郁金油、蔷薇水等物,徐问真道:“我前送来的面脂是用金银花露调的,肌肤干痒时用不错,取来一些吧。”

    婢女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然取来一个小巧的官窑净白彩绘忍冬花圆钵,温水对着蔷薇水净了面,一点柔和馥郁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清香的面脂在脸颊上薄薄涂开,原本紧绷的问满渐渐放松下来。

    徐问真握了握她的手,哪怕有暖茶温着,冰凉僵硬。

    大长公主问:“你们娘怎么没来?”

    见明站起来,回道:“我娘说她整顿梳妆一番,吃一些再来,叫我代为向祖母陈情,请祖母恕罪。”

    ——然而他进屋的时候是板着脸,显然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长公主看了跟着问满和见明同来的妈妈一眼,那是早些时候徐问真从公主这借过去照看七夫人的人,老妈妈眼神示意问满,大长公主心里明镜似的。

    这是七夫人今天在王家的那里受了怕,在问真手里吃了瘪,对着宝贝儿子不舍得发作,便全排喧到问满身上了。

    如今七房全家,徐纪七夫人是舍不得惹的,见明见新她舍不得,问圆是心虚加上不敢招惹——吵不过,问显大多时候还是小心肝,就剩问满这一个看起来好捏的软柿子。

    问满本性腼腆柔弱,平日里虽有些主意,但比起问圆那天不怕地不怕,撸起袖子就敢干的可差远了,问圆一回家,她就如小雏鸟回到大鸟妈妈怀里,更经不着风雨。

    今日猛然被七夫人针对,在七夫人房里,一开始还能分辨两句,然而七夫人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劈头盖脸骂她“不孝”“胳膊肘往外拐”,她只能僵着身子低头认了。

    见明声援问满——包括替“冒犯他亲娘”的长姊问真、“和离回家惹来一堆麻烦”的亲姊问圆说话,遭了一顿排喧。

    大长公主趁空听了老妈妈的回话,半晌,竟然笑出声来,“好,好啊。”

    老妈妈轻声道:“咱们娘子今日在她院里立了一番威望,七夫人心里是怕的;四娘子更是从不听七夫人歪缠,七夫人既怕咱们娘子,又辩不过四娘子,只能从六娘子那开刀了。”

    “我顾着她的身孕,几回事都没与她掰扯,倒叫她以为我这老的死了。”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说旧日种种,光是今日七夫人竟然还叫王氏进去、近身见她,还为王氏一顶金项圈、口中几点金银打动,便叫她火冒三丈了。

    你自己有身孕的人,不知道小心;一身腥又对你女儿不好的亲家,你还客气亲近地接待?

    大长公主静了半晌,竟又憋出一声笑来。

    老妈妈知道她是气狠了,连忙劝解,又想请徐问真进来。

    “我更衣你请真娘进来做什么?生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咱们在这说人坏话?”大长公主白她一眼,“我没那么傻,为了个蠢人置气!”

    老妈妈松了口气,又忙劝道:“七夫人身子沉重,您纵然有不满,看在没出世的小娘子、小郎君面上。”

    “如非看在他们面上,光圆娘回来后,她陈氏说的那些蠢话、办的那些蠢事,就够她吃我一顿排喧了,有她今天欺负我年轻小娘子面软辈分低的份?”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行了,我心里有数,又不是都要大动干戈辩驳啼骂,蛇打七寸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要整治七夫人,还是得靠她家的人。

    大长公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磨后槽牙,“徐纪是个废物蠢货!他要娶回来的息妇,他倒是教明白!教不明白不说,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

    她骂自己儿子是废物蠢货,老妈妈哪敢接茬,大长公主冷笑,“你们就是看他是自己郎君,总惯纵着他,其实他都多大人了?息妇是他自己要娶的,娶回来无论怎样都得给我受着!家事理不明白,叫孩子一味低头忍委屈,他那息妇是个不懂事的,我不找他找谁?”

    “废物!”

    大长公主年轻时便以性如烈火著称,她们那一代姊妹,扇人巴掌都是有名的,佑宁公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些年是身体不如年轻时候,又得修身养性,外表瞧着才像个好脾气的老太太。

    但白芍教她了,有脾气不能憋在心里,需得发散出来,这样对身体才好。

    大长公主于是理直气壮地继续骂儿子,骂到自己心情舒畅了,才从内间走t出去,又是笑吟吟和蔼可亲一老太太了。

    问满在问真身边坐着,问星领着两个小的跑了出来,围着她剥栗子吃,只听到问星咋咋呼呼的声音,“六姊六姊!这栗子可甜,你帮我剥好不好?明瑞明苓总抢我剥好的,我都没吃上!”

    问满笑容逐渐真实起来,柔和地点点头,徐问真干脆叫人搬了几张席子来,叫他们几个围坐,一边慢慢挨个给添茶。

    热腾腾的茶水散发着清幽茶香,问满只觉僵硬的手指逐渐回暖,不禁转脸,正与徐问真柔和的目光相对,她愣了一下,旋即唇角微微上扬一下,这回是真情实意的笑,不像刚走进房中时,像是别人画好的一张笑脸挂在她脸上一样。

    问满的容貌不如姊姊、妹妹出色,父母都只像了三分,没有问圆问显的明艳张扬,她生了一副柔和温婉的眉目,一点韧劲偶尔会出现在眉宇间,然而出了栖园,她的锋芒锐利便总是隐藏在温婉柔顺的笑意之下。

    这会一笑,眼光才露出一点生动灵活,明媚的如二月枝头的迎春花,金黄灿烂,哪怕小小一朵,带着春天的朝气。

    徐问真对着小娘子眉目温和,如没有任何棱角的春水,绝不像白天冷厉肃杀的活阎王模样。

    她笑着说:“前日水娘子说你的琴又有进益,姊姊神往已久,不知哪日能有幸请六娘子赏脸,赐我一聆妙音的机会?”

    见明连忙道:“正是呢,那日我听到六姊在园中练琴,琴音清妙不凡,可惜七弟喊我着急,我听了一点便走了。”

    问星见状,连忙缠着问满要听琴,明瑞明苓就是小学人精,旁人做什么,他们做什么的,一时问满浑身被小孩缠住,一点伤心顾不上了。

    她忙道:“待过几日,有机会的……”

    “姊姊一说过几日,不知又推到什么时候了。”问星连忙道,大夫人眉目含笑,“今日家宴,未备雅乐,不如你们姊妹兄弟各出一个节目助兴如何?十七娘——你折腾得最欢,我看你该出个节目才是!”

    问星连忙讨饶,说话间,这个话题便被茬了过去,正逢大长公主出来,众人起身恭候,问满悄悄松了口气,没注意到大长公主与徐问真一瞬交汇的目光。

    众人又在大长公主房中说了一会话,等到问宁等人下学了,问显进来请安后围着问满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迭声地问“阿娘怎样了?”“阿姊那恶婆母可打发走了?”

    徐问真点住问显的额头,“王家人打没打发走,你不该问我和你六兄吗?”

    问显反应过来,连忙询问,正说话间,大长公主缓缓起身:“走吧,咱们先往园子里去。”

    阖家相聚,七夫人到了,她看起来脸色还不大好看,想来上午受的惊,此刻还惊魂未定。

    然而对着问真,她又不只是后怕,局促拘束得手都不知往哪里摆,刻意避开,还是秋妈妈近前来,感激万分地道:“今日多亏了大娘子,不然王家那妇人登门,还不知会怎样呢!”

    她说话有所避讳,不愿提起不吉利的事,感激之意却格外真切。

    徐问真笑了一下,“妈妈何必多礼。只要叔母不怪我多事,越俎代庖便好。”

    秋妈妈忙说:“这是哪里话,咱们一家子事情,依凭大夫人处置,家中一重事、又有族中一重事,加起来几百的人口,仗着点老脸面说句托大的话,我们这些下人瞧着大夫人都心疼得很。

    如今大娘子回到家中,帮大夫人分担,既是名正言顺,容奴婢托大,实在替大夫人欢喜!我们房里的事,不是家里的事?娘子处置几个家里的下人有什么,不说您还格外留情,就是您将人都大棍子打出去了,是她们护主不利的规矩,您处置就是名正言顺!”

    她这话说得漂亮,那边七夫人被她几番示意,再不甘愿,只得道:“正是,今日多谢大娘子了。”

    问真仍然温和笑道:“叔母不嫌我多事便好。”又扶起秋妈妈,“您是服侍祖母出身,又照顾叔父的老资历,我一个小辈,怎么受得您的礼呢?这些事情原是我应当应分的,实在当不起一个‘谢’字。”

    她这话一出,是在对外宣告,这家里的事,我就是管了,而且管得理所当然。

    应当应分,既可以是义务,可以是权力。

    再想到下午,有人试图去东院向夫人告状,结果连夫人的面都没见到,这会一看夫人,人家笑盈盈地坐在公主身边,两位一起含笑看着大娘子,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众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消息传出去,最后抱着点不甘之心的几个有体面的管事,不得不老实下来,想方设法地堵亏空、平账目,将眼前这一关过去。

    至于亏空太大填不上,以及填得像糊弄傻子一样的……徐问真只能说,苦寒之地欢迎他们。

    徐缜和徐纪回家还要再晚些,大长公主干脆不等他们,只给他们留出席位,问安要晚些,问真带着明瑞明苓坐在大长公主桌上,小辈们两桌上,一桌问满为首,一桌见明为首,依次列开席位,年长的同吃紫苏酒,小的则吃果子甜汤。

    问星从早上起,听含霜解释完红羊枝杖是什么样的,便满怀期待了,再和徐问真一起敲定玩剩下的菜单子,心早飞到晚上的宴席上。

    问真应邀到问圆那品尝果茶、说话,本是打算带她去的,她自己守在茶房里头领着秋露琢磨新果子饮,蹲在炉子前守着小鼎时不忘念叨“烤全羊,烤全羊,快快来”,真是叫人满心无奈。

    这会婢女碰上几只银壶来,问星笑吟吟道:“我做了些酸梅子汤,添了今年的新桂,祖母可要尝尝?”

    大长公主一向捧孩子们场,自然笑吟吟地叫人斟了一杯,尝了一口,眼睛微亮,口中称赞不绝,“这其中绝不止有梅子与桂花,花香草木之气清新不浓,既不会喧宾夺主,又使梅汤的滋味不单调,比咱们素日吃的梅汁好上许多呢!吃炙肉正应与这个搭配,酸甜解腻。”

    她一边说,一边叫与众人都斟一杯,徐问真一尝,笑道:“十七娘今日连跟我出门都不愿,原来是琢磨这‘大作’呢,滋味当真不错。”

    问星听她夸,有一点小得意,无形的小猫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吃烤肉当然要有酸酸甜甜的饮料喝!

    徐问真眼中含笑地看着她,菜式上齐,大长公主特地叫人装起一道汤品和两样柔软的蒸饼点心,送往问圆房里,又吩咐厨房将几样菜送往明德堂白芍与季芷处,作为大家长,她又免不了对惊魂未定的七夫人稍加安抚。

    七夫人在她跟前倒是好哄得很,大长公主叫人夹了一道菜给她,特地叮嘱某某东西叫她谨慎些不要用,她便惊喜激动,十分欢喜了。

    再一想白日里,七夫人在她、见明和云姑中间抓她这个软柿子的行为,问真轻轻笑了一声。

    今天下午开始,七夫人可不敢再拿她当软柿子了。

    徐缜与徐纪、问安回来,正是酒酣汗热的时候,因是家中小宴,连丝竹乐师没叫来,大长公主喊着晚辈们凑趣,并点名问满一定献一曲,笑着提起问满琴艺颇佳,授琴的娘子一直夸她,说她能静心钻研,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只是问满有些害羞,问宁和问显还不到水平,见通倒是跃跃欲试,拉着见明在那里嘀咕着什么。

    徐问真笑吟吟吩咐人取她的萧来,“有丝弦岂能无竹管?今日满娘抚琴一曲,我借满娘的便,算凑一个节目了。”

    问满一听与她同奏,稍感安心,不多时含霜等人取来琴箫,问真试了试萧,慢慢吹奏一段乡间小调,然后笑看问满:“问真今日只听满娘子吩咐了?”

    问满看着取来的琴,微微抿唇,听徐问真这样说,又不禁红了脸。

    见通在一旁起哄点了曲子,满座至亲,又有长姊托底,问满渐渐放松下来,调了调琴弦,试了两个音,流畅的琴音自指尖倾泻而出,泠泠处如山泉潺潺,欢快时似春风舞蹈,箫声呜咽跟随,问满心神安定,渐入佳境。

    时下赏丝竹音乐不好搭配乐声,但演奏小调配着一首诗或一阙词慢慢t唱来别有风致,问显问宁稚嫩清脆的嗓音合着乐声唱《诗》中篇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问满手下丝弦行云流水般地调转,换为一支与《蒹葭》配来更清越好听的曲子,眉目神情镇定自若,是独在曲中才有的一份自信。

    徐问真含笑随她而行,两个小孩子的嗓音清脆如黄鹂,婉转动听。

    “好!”乐声停住,徐缜带着弟弟与侄女走入阁中,徐纪抚掌而笑,“在外便听到好琴音,好箫声。”

    问宁与问显向他们问安,问显不满地道:“我与七姊姊的歌声就不好吗?阿父你偏心!”

    “哈哈哈好听,好听!”徐纪不想夸奖女儿和侄女竟然引火烧身,连忙将小女儿和小侄女一顿夸奖,直夸到问显满意,不再小委屈包一样撇着嘴。

    问满已经起身抱起琴,面对大长公主与徐缜等人的夸奖,她略显羞赧,徐纪安抚好了小女儿,不禁再夸赞道:“真是好琴音,前次在六兄那里遇到张藜大家,听他奏这一套曲子,其婉转清丽处,竟不如满娘曲中滋味。”

    问满脸颊微红,“张大家当世名家,女儿如何能及。”

    徐纪见她谦虚,心中欢喜之余再次对她的琴音加以肯定,又见她的琴上有一处似是裂痕,便细细去看,道:“这琴如今还成,再过一段时日便会影响音律,断不能用了——我那正有一副好杉板,叫人拿去请琴匠再做一床琴与你用。”

    问满轻声道:“这琴坏了有些时日,阿姊说她替我留心好木料,再做一床,前些时日说木料已经得了。”

    徐纪道:“你阿姊前段日子身子重,如今又正虚弱,怎好叫她操心这些?”

    他微微皱眉,问满垂首默默,还是大长公主道:“你息妇身子重,这些事情她又操心不来,只好由圆娘替满娘留意着了——你这父亲,更是指不上的,你一个月能和女儿们说几句话?”

    徐纪先时皱眉,听到后头连忙告罪,大长公主挑着眉,笑着道:“问满的琴坏了有些时日,如今你既有心,还是把圆娘的空补上才是——圆娘从江州折腾回来,哪能现找到好板子?她托了真娘,真娘又托了人,好容易找到的琴料。这事给你做,至于废这些力气?”

    徐纪这下算是罄竹难书,只有低头赔罪的份,七夫人在席上坐立难安,大夫人淡淡地看了一眼,只是示意徐缜过来坐下,而没有出言解围。

    还是问满道:“父亲公务繁忙,原是孙女不愿因这小节打搅父亲,姊姊们又慈爱,说替孙女再寻一把琴来,不想竟然要费这些功夫。”

    她向问真笑着欠身,“叫长姊替我操心了。”

    徐纪听得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看了七夫人一眼,微吸一口气,缓过来道:“你母亲既无心里操持这些,你有短缺的东西,只管来寻阿父便是。你的事情,于阿父怎能算叨扰呢?”

    又向大长公主施礼,“儿一把年纪,还为父无方,令母亲为儿操心,实在该死。”

    大长公主慢慢道:“你有这心,倒够了——有心的总比没心强。”

    徐纪唯垂首诺诺而已。

    还是徐缜笑道:“今夜好热闹的乐声,见通你们可有了节目?”

    见通连忙表示要与见明一起抚琴舞剑,然而问满的琴是不能用了,徐问真吩咐去明德堂取一床琴来,众人载歌欢宴,月上中天方散。

    明德堂里万事已经整顿周全,入住便可。

    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几个孩子被抱回房中睡,问星迷迷瞪瞪地,眼睛露出一条缝,小声问徐问真:“七伯父和七伯母会吵架吗?”

    问星一向伶俐,徐问真倒不惊讶于她此时的敏锐,只是笑着道:“你放心吧,七叔母还有妊在身,七叔父这时候与她吵架,算什么事情?”

    问星却小声说:“那问满姊姊的委屈岂不白受了?”

    徐问真扬眉轻笑,“那可不一听,你没听过——一物降一物吗?好了,不要非议长辈,快去睡吧。明日天气若好,我那你们出门到万寿山赏菊花去。”

    这是祖母她老人家给她安排的任务,非说万寿山的菊花好,要她讨两盆回来——这京城但凡能养活的菊花名品,不都在徐府了吗?

    她长叹一口气,没办法,她们家公主殿下的想法,谁能说一个“不”字?

    把问星打发回去,徐问真正要回房歇下,忽见季芷披着斗篷慢悠悠走出来。

    问真一皱眉,“你别仗着江州暖和,便不把京城的冬日当回事!着凉了有你受的。”

    季芷眉目难得露出一点生动的促狭之色,“我怕不在外头等您,您明日赏花回来,便要来拿我的头了。”

    第54章 第54章 季芷:我那疯了一般,一早就……

    徐问真狐疑地眨眨眼。

    她看向季芷, 沉默一会,“你偷偷给问星下药了?”

    “我是正经医者。”季芷正义凛然,“不做那等阴私算计鬼魅之事。”

    “那怎么了?”徐问真抬步往屋里走, 示意季芷边走边说,“你的身子若是铁打的不怕冷风,我没话说。但你明日若风寒了, 我肯定叫厨房煎最浓的姜汤给你。”

    季芷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正屋里屋室高阔, 夏天住着凉爽,相应的, 冬日比临风馆那边冷些。

    徐问真一向不畏寒——她前两年冬天在山里住着, 没觉得冷。但今日季芷在, 她还是引着季芷到内间坐了, 用木壁板隔出的小小一间屋, 打出高于地面的地台, 铺设着席居坐褥。

    这间屋子徐问真不常用到, 倒是几个孩子会在这边玩——地方小, 玩游戏不容易出现意外。

    徐问真示意婢女将熏笼推得离季芷近些,含霜用小炉子咕嘟着解酒茶上来, 问真一边呷着, 一边道:“说吧, 什么事叫你大晚上来守着我?”

    “公主是否叫您明日去万寿山赏菊花?”季芷开门见山。

    徐问真愣了一下, 想不到此事与季芷会有何关系,但还是点点头, “是啊。”

    季芷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然后把笑挂在脸上,无辜地看着徐问真, “锦瑟姑姑来送菜肴的时候给我传话,叫阿蘅明日随行。”

    徐问真手指不受控制地按到了太阳穴上。

    季芷神情平静,满脸无辜。

    “你告诉季蘅了吗?”半晌,徐问真无奈地叹了口气,问。

    季芷道:“没呢,我现吃谁的饭,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明早接上季蘅,咱们一起去吧,叫白芍去。”徐问真好笑又无奈,她算是知道,祖母为何忽然叫她出门去赏菊讨花了。

    原来是为了乱点鸳鸯谱。

    季芷眨眨眼,轻声问:“真去?”

    “我们家殿下要做的事呢,轻易是不会气馁的,这一次没成,下一次不定又是什么法子。”徐问真摇摇头,倒是很轻松,未见为难,“还是得叫她知难而退。”

    季芷迟疑一下,“有法子?”

    晚上饮了酒,又欢歌至半夜,徐问真烤着火,神情懒懒的,闻声轻笑,“先遂了殿下的意,过一段日子她见没有进展,自然知难而退了。”

    她说话时口吻随意,看起来是真未为此事为难,季芷松了口气,点点头,“那我明日一早回家告诉阿蘅做准备。”

    徐问真点点头,“我们出门的时候顺路去接上你们。”

    她看季芷守着熏笼不敢解开斗篷,想了想,道:“这几日家里有些事,等事情了结,我带着问星你们几个去山里住段日子吧,山里有一处温泉眼,冬天住着很舒服。”

    附近有小而暖的屋子,收拾几间给季芷和问星住正好。

    问真话音落下,季芷下意识地先点头答应,然后才反应过来,微怔片刻,倒没有客套拒绝,只是轻声唤:“娘子。”

    徐问真倚着凭几扬眉看她。

    季芷眉眼间含着一点盈盈的笑,并非平日戏谑浅淡的笑容,这点笑很轻,但很真切,如雪中开出一朵红梅花,难得的鲜艳色彩,“有没有人说过,你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徐问真懒洋洋地笑,“我一直知道。”

    季芷的笑容愈深,半晌,向徐问真微微颔首,“得遇娘子,季芷三生之幸。”

    徐问真慢吞吞地叹了口气,“你这高帽戴的,我更不能哄骗你阿弟感情了。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这阵子就烦劳你,跟着我玩了。”

    让徐问真去讨菊花的事是大长公主在席上说的,还明日就要,按理是有些仓促,但含霜行事素来t干脆,回到院中便先将此事安排妥帖,又传话到外面,准备好明天出行事宜。

    次日徐问真起身后,凝露便来回:“季娘子一大早就出去了。”

    那边问星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姊姊!出门光驱!”

    含霜忍着笑,“十七娘子可一早就过来等着了。”

    问星果然神采奕奕,一点困倦的样子都没有,穿着簇新的鹅黄绣宝相花绵褙,小发鬏梳得比往日精巧许多,戴着一对短珍珠流苏步摇,额间点着宝相花钿,笑眼盈盈,雪肌粉腮,如娇嫩花朵一般的可爱。

    昨夜她们可都是闹到半夜才回来,她这会还犯困呢。

    徐问真不禁佩服小孩的精力,看了看时辰,道:“等姊姊梳妆完,咱们到祖母房里吃早饭,辞过长辈才能出门。”又问:“明瑞明苓起来了没有?”

    婢女进来回话,都道“快了”,徐问真便叫人将问星安置在内间妆台边的暖凳上。

    含霜端来两小盏热气腾腾的羊肉菰米粥,并一点酸芦菔、拌脆笋等小菜。

    正餐要到大长公主房里吃,但冬日天气寒冷,从园子里过去,肚子空荡荡肯定是不成的,用一盏粥垫垫正好。

    搬家之后,问星最大的感受就是伙食好了不止一点,在大长公主院里住的时候,她饮食寡淡简单,精细小灶是与她无缘的;而大夫人处吃大厨房做的饭食多些,院内的灶上只做简单汤水,她不得不跟着入乡随俗。

    七月里徐问真回京后,带着她们搬到了明德堂,她才真知道什么叫好日子。

    想吃的东西前脚说完,不出一二日肯定能有,想要琢磨些新鲜的好吃的,很方便,只需要和秋妈妈说需要的东西便是。

    吃着热腾腾的米粥,问星心满意足,再一次感慨:这大腿抱得实在成功!

    还是跟着大姐有好日子过!

    她吃着吃着,忍不住晃起脚来,一副惬意轻松的模样,配着稍微有了一点软肉的小脸,有种古灵精怪的可爱。

    问真大约就是那种讨人厌的长辈,见问星这么惬意,忽然问:“明年开春入学,你可准备好了?”

    问星小脸上甜蜜的笑容僵住了。

    徐问真忍俊不禁,摇摇头,道:“今年许你憨玩一冬,明春开始便要入学好生读书了,除了启蒙识字,还有丝竹管弦、书画围棋、行举礼仪、骑马射猎、门阀谱系——这一门有惊喜。”

    高门出身的子弟,比起寒门士族,最大的优势往往是自幼的见识、对各家姻亲联络的了解,门阀谱系这一门课,不仅娘子们要学,郎君们就读的族学要学。

    或者说在徐问真这半年的调整规划下,娘子们所在闺学与族学教授的内容已经相差不多,徐问真还打算把刀剑身手加回来。

    她当年是跟着徐虎昶在公主府学的,徐家闺学中无此成例,但老一辈姑母、姑祖母们与父兄学过身手的大有人在,问真如今不过是将其正经列入章程中而已。

    虽然徐家的娘子们出嫁了大约是嫁到官宦门第,很难有与人刀剑拼杀的几回,但从外面折腾这一回,她算是明白了,不拘什么身份处境,还是有些身手才身上才能安心。

    至于是否会有人反对——闺学办在徐府里,且大长公主和大夫人不会反对她的想法,其他人哪怕反对,对她不造成影响。

    娘子们再大些,还要学习看账理事、规划田产,这是问满如今每月两次跟随大夫人学习的课程,徐问真打算设法安排到学堂中,届时族中凡是就学的娘子们都一起学习。

    经济事务了解一下总是有好处的。

    这么算下去,她们的课程已经比族学的兄弟子侄们都丰富,可如此学出一身十八班武艺,最后大多竟只是为了陶冶自身、襄辅夫婿用的。

    徐问真无声叹了口气,品蕤从外头捧来一瓶鲜润含露的白山茶进来安在一旁案上,问星看着欺霜赛雪的白山茶,甩甩头将沉重的课程甩出脑袋,赞道:“这花真美!”

    “叫人往你房里放一瓶。”徐问真梳好了头,起身来剪下一朵簪在她一侧的小发包上,因她头上步摇成对,只簪一朵花倒不显得单调,惟觉格外清雅可爱。

    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比天上的寒星更明亮,含着纯然简单的信任与依赖,小猫一样。

    对着这样一双眼,本应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可惜这株小忘忧花此刻不仅不能使长姊无愁,甚至还会起到反效果。

    徐问真垂着眼,理了一把小娘子的珍珠流苏串,叮嘱:“不要轻易摇头晃脑的,珠子打在脸上不疼吗?”

    这么大点的小娘子头发不多,偏要戴一对步摇,她真怕问星摇头时候一用力,步摇甩出去不说,再带走本不多的头发。

    问星不知道她满心信赖的大姐姐心中正想着何等“恶毒”的话语,她仰着脸等问真摸她的头,见问真理完流苏就要收回手,连忙把脸蛋递过去——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徐问真好笑地看着她,一边揉她的脸蛋,心中的沉闷散去一些——无论结果怎样,这些小娘子们学到肚子里的东西总是真的。

    有了能力,真正撞到机会的那天,才有抓住的本事,譬如问安。

    问星被她揉脸揉得眼睛眯起正开心,那边两颗打扮得圆滚滚的白丸子弹珠一样冲进来,目标明确扑向徐问真,一边跑还一边喊:“摸我!姑姑摸我!”

    问星小脸皱起来,严肃地看向两个小孩,试图让他们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

    她可早早就在这排队等候了!

    然而明瑞明苓可不在意她的严肃面孔,扒着徐问真把她手抢到自己脸上,徐问真好笑地挨个揉了一把,又点点问星的额头、

    枕雪见她已经更衣梳妆完毕,梅花束腰几上的瓷碗空了,便回道:“小郎和小娘子都吃过杏仁茶了。”

    “那就走吧。”徐问真挨个警告,“今日姑母带你们出门游玩去,在外头要听话,老老实实地叫妈妈们牵住,倘若乱跑,日后姑母再不带你们出去玩了。明苓?”

    她目光犀利地看向脸颊圆鼓鼓的小娘子,明苓一双凤眼讨好地弯了弯,“我听话,明苓最听话了!”

    “明瑞?”徐问真看向一旁老老实实的明瑞,明瑞连忙做出保证。

    为了表示公平,徐问真最后看向问星,问星不能等她开口,便一脸正经地道:“我最乖巧了,会帮长姊看好明瑞和明苓的!”

    “很好。”徐问真赞许地点点头,“都乖巧,回来时我带你们吃藕粉元子去。”

    小孩们眼睛一亮,明苓牵住她的衣摆,叽叽喳喳地问:“姑母,藕粉元子是什么呀?”

    “藕粉做的丸子,有柘浆做汁,还会撒桂花。万寿山脚下有一位婆婆开的点心铺子做的最好,别处都没有那般味道,但只有这三个月能吃到。”徐问真耐心地回答。

    柘浆就是甘蔗汁,略经熬煮,甜而浓稠,与红糖浆滋味相似,但更清甜些。

    问星听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万寿山下去,可惜高门大族出门流程繁琐,目前唯一能令她感到安慰的,就是东上院的早膳味道很好。

    于是怒吃一大碗鸡汤细面。

    大长公主毕竟上了年纪,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喜欢看小辈吃东西的爱好,见她吃得如此香甜,自己碗里的面好像香甜了两分。

    吃过饭,婢女捧上酿山楂干薯蓣煎的消食汤,大长公主还笑吟吟地夸:“十七娘今日打扮得真俊俏,这花戴得格外清雅不俗。过几日金桃子满月,要这般好生打扮打扮,祖母得好生与那些老友炫耀炫耀我家珍珠似的小娘子。”

    问星脸颊微红,有些害羞的模样,道:“姊姊说领我看花去,我特地叫秋妈妈替我打扮的!”

    “什么?”大长公主一惊,对着徐问真疑惑的目光,有一瞬的心虚,语气尽量如常地道:“出门赏花多冷呀,你带十七娘去做什么?”

    问真笑吟吟道:“不仅十七娘,明瑞明苓去,我答应带他们吃藕粉元子去。”

    大长公主心里急得火烧房子,灌了口消食汤,看着徐问真笑吟吟的模样,又回过味来,哼笑一声,“你这个鬼机灵!”

    她算是明白了,季芷是一颗心向着大娘子,绝不会对问真有分毫的隐瞒。

    她破罐子破摔,“去吧去吧,都去吧!”

    到底是亲生的,大长公主气哼哼一会,又问:“随行的护卫、妈妈都安排好了?”

    “外面秦风带着,里面秋露、枕雪、漱雪都带人随t行。”徐问真见她不气了,笑眯眯走过去,“季芷姊弟同去,车马众多,再不长眼的不敢招惹。”

    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戳戳她的额头,到底无奈,“你呀!”

    徐问真出门一回本就阵仗不小,何况如今还带着三个孩子,加上跟他们的妈妈、女使,最终车马簇簇,活像老太后出巡。

    季现住的院子距离徐府约是两刻钟的车程,马车停在小院门首,季芷听到声音出来看了一眼,回身对屋里喊:“三郎!快些!车都到了!”

    季母忙道:“阿芷你好生说话,总是气冲冲的,打入了京,你脾气都没有在家时好了。”

    她一边和面一边絮叨,季芷权当耳旁风了,只敲敲季蘅房间的窗,“小娘子梳妆都没你磨蹭!”

    “来了来了。”季蘅连忙答应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最后还是扒下身上这件,从铺了满床的衣袍中取出一身象牙白素绣云纹暗纹的圆领袍。

    乌巾软帽,革带素靴,对镜一照,唇红齿白,眉目清朗,年轻俊俏的小郎君一身蓬勃朝气,微微垂眼时又有几分温吞内敛,内秀其中。

    季芷看他急匆匆打扮好推门出来的模样,不急着走了,背着季母悄声叮嘱他:“娘子心性清正,绝无杂念,你不要做多余的事,玷污娘子清白名声。”

    虽然现在外面盛传徐问真好色,但她认为,过几年一切自然水落石出清者自清。若是因为季蘅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行为,耽误娘子完美无瑕的名声,可真是罪过大了。

    季蘅近来又窜高了一截,和季芷说话的时候,为了配合季芷微微垂头,很乖巧老实,“阿姊放心!”

    季芷想到他一早上听到消息一蹦三尺高,把自己关到房里就开始更衣打扮,把柜子里所有冬衣都扯出来换了一遍,将她和季母都问烦了的样子,陷入微妙的沉默。

    半晌,她道:“你有数就好。”

    季蘅只差指天发誓,“我保证,我绝没有勾引娘子之心!我、我打扮得好看些,人家觉着娘子的眼光好嘛。”

    季芷扯了扯嘴角,勉强相信他这句话。

    那边季母见他们姊弟还不出门,反而在廊下嘀嘀咕咕,连忙催促:“徐府的车都来多久了?你们还不紧不慢地在这说话,快去吧!阿芷晚些一定回来,娘在市场看到好黄花干菜,今晚蒸你爱吃的黄花什锦笼饼吃——和阿弟好生说话,不要总是凶他。”

    季芷无奈地答应下,季蘅连忙道:“阿姊对我温柔得很,没凶我!”

    季母怜爱地道:“三郎懂事了。快去吧,别叫徐家娘子等久了。”

    姊弟二人匆匆出门,凝露引季芷登上白芍所在的马车,正要引季蘅上马,徐问真撩开车窗软帘,“上车来吧。”

    她记得季蘅骑术一般,骑马出城别再出了岔子。

    凝露微微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勾起车帘请道:“郎君请。”

    季蘅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微微颔首道谢,然后踩着木阶登车。

    一上马车,只觉一阵暖香扑面,车内燃着上等的银霜炭,燃烧时散发着淡淡的松柏香而无烟气,小小的银镂花香炉内应焚着百合香,他闻到了清雅馥郁的百合香气。

    大娘子坐在上首,倚着凭几懒懒翻书,年轻女婢面容整肃,端坐在右下。

    季蘅一下甚至不知先迈哪条腿才好,问真抬眼看了看他,察觉出他的僵硬,扬扬眉,“怎么,我是什么夜叉煞星,叫你连坐都不敢坐了?”

    季蘅脸腾地一红,连忙到含霜对面的空位上坐下,车帘轻轻荡回原处,驾车的马儿慢悠悠地抬步,季蘅嗫嚅着道:“不,敢坐。”

    “敢坐,还是不敢坐?”问真心里好笑,见季蘅实在紧张,便不逗他,道:“我记着你骑术一般,路途不近,干脆就坐车出城吧——上个月咱们看铺子的时候,你不还对我勾勒生意版图、宏图壮志,说要给我赚出金银满屋吗?怎么如今连话都不敢说了?”

    那时他是大娘子的下属,如今虽还是下属,在外人眼中却盖着徐问真的章,是徐家永安县主的人,虽然心里明白是做戏,感觉还是不一样,难免紧张。

    季蘅无法解释,只能露出一点内敛的笑,“有话与大娘子说的。我新近蒸馏出了一些花水,时令花朵不多,只先蒸出一些菊花水,胜在纯净清香,品质上乘。京中属大食国的蔷薇水最受追捧,价格昂贵,等明年蔷薇花上市的季节,兰苑可以蒸馏一些蔷薇水来卖,虽然还没尝试过,但按如今菊花水的品质推想,该是不差的。”

    他说起公事来,乱跳的心渐渐平稳一点。

    问真听罢,很惊喜,“大食国的制作蔷薇水的技术,我们只有交州一两处地方仿制得一些,制出的花水品质却远远不如大食国。季三郎君,你这脑袋是如何长的?真是天才呀!”

    季蘅一阵脸热——他哪算什么天才,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问真与标准的柔顺闺秀当然毫不沾边,或者说京城这批勋贵高门出身的娘子们,就没几个和“贞静柔顺”四个字沾边的。

    她在大长公主的教导下,从小就习惯做掌控者,无论对局面还是人。

    这会她来了兴致,很轻易地挑起了话题,季蘅说起正事,便摒去羞赧,有条有理、生动形象地给问真解释蒸馏花水的技术原理,又看到马车边角上琉璃盘子盛着的数个大佛手、枸橼,便道:“待将设备再加以改进,还可以蒸馏出花植精油,譬如这枸橼,便能蒸馏出极芳香清新的精油,其他花朵、香木都可以。”

    徐问真好香,对此十分感兴趣,季蘅见状,说得更加细致仔细,茶水添了两回,直到马车轻轻停稳,徐延寿在外道:“娘子,万寿山到了。”

    季蘅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说了一路的话,紧张感后知后觉如潮水般涌上,徐问真注视着他的目光温和,带着年长位高者的包容,与一点看小孩的轻笑,“这么紧张?我都要以为我是什么凶神恶煞、魑魅魍魉了。”

    季蘅连忙摇头,“大娘子风华绝代!”

    他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可惜徐问真对这类善语美言早已免疫,她笑吟吟地虚虚一点季蘅,“小小郎君就学得油滑嘴甜,以后可不招娘子喜欢。”

    季蘅急得要命,徐问真已经施施然下了马车,他唯有望着那抹高挑纤长的背影着急的份。

    含霜微微垂首,“请郎君先行。”

    季蘅反应过来,连忙先下了马车,含霜方才下车,跟到徐问真身后,并在凝露想要跟在徐问真另一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拉住凝露的袖子。

    凝露疑惑地看向她,含霜笑容温和平静如常,凝露才注意到那边的季蘅,不得不垂着头走在含霜的另一边。

    季蘅这时候倒是不机灵了,季芷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示意他到徐问真左手边走去,看着他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样子,觉得自己手中迫切需要一把扇子。

    白芍就在她身边整理衣裳,听到她轻声念叨,疑惑地道:“这都冬日了,眼看要数九,你还用扇子?内火不旺啊。”

    季芷露出一点标准而体面的笑容,“我是想把脸遮住,别叫人发现我与季蘅有关系。”

    “啊,不想靠裙带关系上位。”白芍以知己的口吻安慰她,“你放心,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卖弟求荣的人——要是有这条路可走,早就被人堵死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走。”

    她冷着脸说笑话的功力愈发精进,季芷沉默一会,觉得自己提升幽默的功力才是正经事。

    同在一屋檐下,同僚越来越有趣,她那点“裙带关系”不如没有,想要出人头地,独得娘子青眼,还是得靠自己。

    万寿山虽然是山,但并不高耸,山体两侧一边是菊花园林,一边是跑马场,均属官有,前边菊花园平民百姓只要交些铜板可以来游玩赏花,但到半山腰往上,均属名品花园,入场费便较为高昂,为一般百姓所不能承担的了。

    这边菊花品种全、灵气盛,在京畿一带颇负盛名,还有一条溪水环山,景色上乘,甚至有京中豪门专门包下万寿山做花宴或马球会,常有年轻子弟在这边蹴鞠、赛马。

    虽然菊花只开一季,这里一年四时倒是都很热闹。

    先帝时曾有一位王爷向先帝请求将万寿山划给他做私园,结果园子没拿到手呢,他先死在兄弟手中,总算保住一处京师百姓日常游览玩乐t的圣地。

    山上的园子与山脚的园子不在一处入口,上边与山另一面的马球蹴鞠场是通的,徐问真等人乘车直接到山上,下车就是山上的菊花园。

    入目是白石山门,抬头见到镌金墨匾上气势豁达畅然的三个大字——点清芬。

    季芷赞道:“这便是今上御笔?果然潇洒宏达。”

    问星被秋露抱起来,使劲伸脖看,半晌只憋出三个字来:“真好看!”

    明苓就活泼多了,扯着问真的裙摆腻歪,“姑母快看!是外大父的字,人人都说好!”

    天下还有敢说不好的人吗?

    徐问真笑着将她和一边的明瑞都抱起来,托前段时间恢复锻炼的福,她手臂颇为有力,一手抱一个小孩子,一时不费劲。

    她们一行人在山门处稍微驻足,便要入内,徐问真带着大长公主的任务来,便先召了管理点清芬的官员,说好稍后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买两盆菊花回去,这是京中高门的常有之例,官员连连答应,并提出亲自陪徐问真入园观花挑选。

    问真笑道:“我们还打算在园中游玩一阵,稍后选好品种,我再使人请您过来罢。”

    官员听出她的意思,连忙应下,交代园中属人仔细服侍,才恭敬退下。

    走之前,眼神忍不住扫向徐问真身后,悄悄打量那年轻郎君一眼,只见眉目清俊、目光清正,端然有神,虽非名门世家出身,倒有些斯文俊雅之气。

    官员心内激动不已,忍不住再看一眼,可惜徐家县主与这郎君迟迟没有交流,叫他观察不到更多细节。

    他将退未退之际,徐问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凤眸中似是含笑,又似含着淡淡的疑惑,官员一凛,心突突跳了两下,急中生智,再次叉手为礼,回道:“今日郕王殿下率着裴府郎君来此赏花,信国公府公子、瑞候公子等人在山中,在那边马场上骑马蹴鞠。”

    徐问真扬扬眉,“他们是同来的?”

    官员笑回道:“赵公子、谢公子早约好场地,今日与友人结伴而来打马球、踢蹴鞠。郕王殿下是一早忽然率人来的,在山顶亭中登高赏花。”

    徐问真算了算,马上是裴妃忌辰了。

    她点点头,道:“有劳您提醒了。”

    官员忙道:“县主客气,微臣告退。微臣就在山中候着,县主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徐问真再次道:“有劳。”

    季蘅全程站在徐问真左后一步的位置,面含微笑,长身玉立,锦袍素冠,比之京中的高门子弟们倒不显弱势。

    万寿山名头极盛,掌管这里的官员看似只是内廷下辖园囿署的小官,其实油水丰厚,自然人情练达,处事老练。

    徐问真听出他的提醒,入园后便没奔着山顶去,并特地吩咐枕雪漱雪与秋露,“照管好小娘子、小郎君,不许离开一刻一步。”

    二人沉着应诺,徐问真又示意凝露跟着几个孩子,季蘅听她如此安排,虽不知缘故,提起了心神。

    见他紧张戒备的模样,徐问真有些好笑,倒没那么紧张了,道:“只是人多,怕人多手杂,孩子不安全,你怕什么?”

    季蘅松了口气,但还是左右看看,见秦风、徐延寿等人一直护卫在问真周围,才放下心。

    几个小孩需要格外上心,季芷和白芍都是大人,便无需时刻叮嘱了,徐问真道:“白芍你带着阿芷逛去吧,要走的时候自然叫人找你们去。”

    白芍点点头,她常来万寿山,自然是因为喜欢,徐问真这边人口浩荡,跟着游园反而拘束,她极有经验地拉着季芷离开。

    季芷原本还有些放心不下,见季蘅跟在徐问真身后,已经没有早晨那般紧张亢奋了,便放下心,跟着白芍走了。

    马上是裴妃忌日,徐问真不想找郕王晦气,然而有事她不找晦气、晦气却来碰她。

    游园至半,满目菊花簇簇,堆叠如云,飘然胜雪,暗香浮动,正值心旷神怡时,这趟游园之行虽然是被大长公主强加的行程,但问真倒逛得开心。

    一边赏花,问真一边随口给问星和季蘅指菊花的品种,两人都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叫问真更有动力。

    一行人慢慢踱着步,问星听那边蹴鞠声热闹,撒娇求徐问真带她过去看,众人便往马球场那边走。

    刚到球场边缘,郕王忽然出现,带着一排侍卫和几个脸色憔悴的锦衣公子,挡在徐问真前面,“永安县主。”

    周凤池微微施礼,“数月不见县主,县主风采依旧。”

    他再落魄,是当朝亲王,徐问真未敢受礼,侧身让过,“怎敢受殿下的礼。托福,贫道安好。”

    周凤池听她以“贫道”自称,看了眼跟在她身后垂首施礼的季蘅,冷笑一声,“问真姊姊尘心不净,不知大兄泉下有知,将做何为。”

    现在想起你兄长了?

    徐问真心里冷笑,面上露出一点薄怒,“殿下自重。”

    周凤池作势要靠近徐问真,侍卫连忙阻拦,周凤池怒目而视,“本王连说句话都不能了吗?”

    侍卫迟疑一下,周凤池不理他们,自顾靠近徐问真,却先走到季蘅跟前站住,目光如凝稠的浓胶一般,落在季蘅身上,叫人本能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季蘅却站得稳稳的,“草民季蘅,见过郕王殿下。”

    他施礼时垂首倾身,动作恭敬得无可挑剔,背却挺得笔直,哪怕低下去是直挺挺的,如压不弯的松竹,周凤池不叫起,他便一直倾身为礼,挺拔不动。

    周凤池等了半晌没见他出丑,冷笑一声,“贱民而已,论出身,你连到我郕王府看门都不够。”

    “那您身后这几位裴家郎君应该不够吧?”徐问真忽然开口,声音慢吞吞的,似乎含着高傲轻慢的笑,“毕竟列位郎君的父亲大约都已落罪,哪怕能够赎买归家,是有罪之身了吧?季家倒是清清白白,世代行医救人,只可惜天命不济,遇到豺虎之辈加害算计,三殿下您说 ,多可惜呀。”

    周凤池脸色僵硬,徐问真自顾转头对季蘅道:“殿下又没叫你跪下,还不平身?殿下如今还指着圣人养呢,想要赏你一份见面礼是难了。”

    季蘅随着她的话平身,周凤池头一次发现徐问真这张嘴原来可以如此可恨!

    他咬着牙,尽量语气如常地道:“真姊姊的眼光真是一般啊,这季家郎君如何及得上我长兄分毫?”

    徐问真眉目淡淡,“世间终究又有几人及他?”

    周凤池虽然借周元承的名义挑刺,但听她如此说,心内并未感到快慰,反而愈恨,“能叫对长兄一往情深的姊姊看中,季家郎君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不如叫我们见识见识?不然京里传来传去,只说季家郎君粗鄙不堪,没得叫人以为真姊姊眼光低劣。”

    徐问真脸色一冷,正要说话,那边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子声,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高声道:“不知郕王殿下大驾,澈之失礼了!”

    众人循声看去,是个年约将冠的郎君,容色风度翩翩,金相玉质,一看便是文墨之家养出的清贵公子,然而他此时束着缚膊,系着衣摆,瞧着倒有些强健英气,正是信国公府赵家的郎君,赵庭,字澈之。

    赵庭快步近前,见徐问真安好,才稍微松了口气,转头对郕王行礼,笑道:“郕王殿下。”又问徐问真安:“大姊姊安好。您抱病这些日子,如今终于痊愈了?祖母在家担心得紧。”

    他脸上还挂着汗,是见到这边情势不好,匆匆从蹴鞠场上下来给徐问真解围的。

    徐问真虽不需要,却领他的情,笑着道:“是痊愈了,今日奉祖母的命出来采菊,本打算明日去给外祖母请安,不想被你撞上了。”

    周凤池满面不耐,并不想听他们寒暄,他知道赵庭过来的目的,便干脆不理他,继续针对季蘅,“那边的马场上有十余匹马,都是当世宝驹,我用一壶合浦珠做彩头,只要你马上骑射射中场中靶心,就算你赢,我将那壶宝珠双手向徐大娘子奉上,如何?”

    他看了眼徐问真发间、耳畔明晃晃的圆润珍珠,颇为得意,志得意满地看向季蘅。

    他看准了季蘅的体型,一看就不是精于骑射的,而且马上射箭较之陆地射要瞄准把心,更难十倍,必得久经锻炼、自幼习武才能做到。

    季蘅杏林世家出身,入京时骑马都困难,哪有那个水平?

    然而他将话说到这,季蘅如果还退而不应,今日之后,只怕就成京t师笑柄了。

    赵庭皱眉道:“郕王殿下不应身在禁足当中——”

    “今日阿父特许我登山赏景,怎么,赵郎君怕这季蘅没本事,丢你大姊姊的脸?”周凤池似笑非笑地打断他。

    箭在弦上。

    季蘅看向场中马儿的目光逐渐坚定,他咬咬牙,不理周凤池,向问真叉手为礼,“蘅请为大娘子取合浦珠来。”

    今日哪怕他上场然后没成,比不战而退好些——虽然是半斤八两。

    季蘅简直恨死自己了,以前没机会,如今在京中,不必为生计烦恼了,为何不想着多锻炼一些技能?

    不然今天不会如此进退两难。

    他咬紧牙关,只进不退。

    周凤池面带冷笑,已经不为他的忽视生气,只等看季蘅出丑。

    那边场中草靶是临时布置的——甚至是裴家郎君亲自跑过去安的,显而易见,周凤池已经失去了身边侍卫的指挥权,或者说这些侍卫,原本就是今上安排到他身边的。

    那些马就在场中,赵庭低声道:“我们先时打马球用过,都是正常的。”声音微不可闻,意在提醒徐问真周凤池没有对那些马动手的机会。

    但那又如何?

    天下的事非得都要随周凤池的意,顺着他的安排而来吗?

    徐问真冷笑一声,招手:“为我取一副弓箭来。”

    第55章 第55章 风月之间,善始善终否?

    问真话音一落, 众人都以为她要上马,赵庭忙道:“姊姊不可!”

    他一口气不敢歇地劝:“姊姊大病初愈,贸然骑马惊动气血, 若触发疾症导致病症反复可怎办?”

    “去替我接过来。”徐问真安排他干活,不要啰嗦自己,“我不上马。”

    赵庭这才皱着眉去接弓箭, 秦风对徐问真的命令一向只有遵从,徐问真话音落下, 他就转身去取弓箭了。

    最絮叨的赵庭被支走了,徐问真忽略面色大变的周凤池, 看向季蘅:“骑马有把握?”

    她目光温和, 又含着隐而不露的力量, 令人下意识不敢对她撒谎或有所隐瞒, 对她的命令只能生出服从之心。

    季蘅轻轻点头, 二人之间似有一种莫名的气场氛围笼罩, 插不进第三个人去, 隐隐之间有一种默契。

    周凤池气急:“到底敢不敢赌!”

    徐问真无视他, 拉着季蘅的手指向球场中间垒得高高的菊花丛,那片菊花以木为架, 搭建得足有八层高, 垒得小山一般, 拱做坛形, 其上黄紫白红色彩缤纷,艳者浓丽, 素者雅逸,相竞绽放,相得益彰。

    “你打马往那边走, 带一枝花回来,能做到吗?”

    季蘅不假思索地点头,赵庭脚步沉稳地拎着弓箭回来,徐问真接过,拿在手上试了试,略有些硬,但还算顺手。

    她弯弓搭箭,对准球场边的树木,周凤池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徐问真恍若未闻,一直羽箭离弦而出,疾飞向树,却似乎射偏了,只带掉一点枝条。

    众人茫然不解其意,周凤池紧皱着的眉心莫名一跳,又舒展开,耐下心道:“我并不是有意为难,只是想考校这位季郎君一番。合浦宝珠何其难得,我拿出做彩头,是带着诚意的。”

    徐问真没理他,叫季蘅:“上马吧,到花坛前,留意我的箭。”

    周凤池见她不搭理自己,气得要跳脚,又瞪季蘅,结果季蘅不理他,走到场中,选好一匹马,利索地翻身上马,握住了缰绳。

    他年轻俊朗,衣服上丝线掺和银线绣出的暗纹在阳光下似乎泛着隐隐的光彩,更衬得他目如点漆,神采奕奕,骑在马上俊若修竹,竟有几分庭前玉兰般的清贵优雅之气。

    周凤池沉着脸,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徐问真还不理他,周凤池真要发疯了,这时赵庭的友人有一两个凑了过来,好奇究竟怎么了,场上原本蹴鞠的一堆人都聚在旁边,立着耳朵听这边的声音。

    见状,众人嘀咕道:“这是徐家县主养的那个小郎君要一展身手了?”

    “听说是郕王非要拉着他展现身手,要在马上射箭直中靶心——这谁能成?高志你能吗?”

    被点名的武将世家勋贵子弟老实地道:“马速平稳时尚可,马儿飞驰起来就得看运气。”

    “这忒能为难人了?”年轻郎君摇头啧啧道:“没听说郕王殿下和端文太子殿下感情那般深厚啊。”

    另一位郎君皱着眉,“听闻这郎君与郕王原有旧节,徐家旧日又拒婚郕王,郕王是为了给徐家与这郎君难堪未可知。”

    赵庭的朋友听着,眉头皱得愈深,那边赵庭紧紧蹙眉,低声唤:“姊姊?”

    问星紧张地看向徐问真,问真眉目冷肃,抬起手臂,再次弯弓搭箭。

    周凤池在旁喋喋不休,“真姊姊你要帮他射靶心?那这季家郎君太过无能了,哪怕再没力气,总不至于连半力的小弓都拉不开吧?真姊姊竟然看得上这样的人?”

    季蘅的马渐入平稳佳境,即将靠近花坛,徐问真盯紧目标,小臂用力,将硬弓拉满。

    季蘅在马上回头看来,骑着马梭巡在花坛附近,徐问真弓弦一动,离弦之箭裹挟惊雷之势飞奔而出——却不是草靶的方向!

    赵庭心里一紧,眼睛跟不上箭的速度,又下意识抬步挡在徐问真和郕王之间,两边分神中,忽听一阵惊呼,“花!菊花!”

    他立刻循声看去,只见一枝如晚霞紫烟一般的霜满天从高处折腰坠落,一支箭从花盆前飞梭而去,骑着马的季郎君展臂一抓,将那支霜满天持在手中,然后回首望来。

    季蘅脸上是如惊如喜的笑容,冬日暖阳,薄薄金光覆在他的面上,似乎一层朦胧的纱,唯有那双眼,其中的喜与笑都过于鲜明。

    微冷的冬日里,他一袭白衣,却如一道暖洋洋的光,裹挟着橙红的面纱,破开云雾,持着那枝霜满天,骑着骏马奔向徐问真,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少年风流。

    此处是三朝古都,多少年前五陵子弟在此竞马风流,今日只看季蘅,当年年少子弟的意气风采即如在目。

    赵庭哪顾得上欣赏郎君风采,他心脏狂跳,惊喜到深处很不得原地蹦起来,“姊姊!箭!这一箭!”

    哪还有方才来解围时沉着的模样。

    那般细弱的花茎、这么远的距离,要保证一支箭横穿花茎折断鲜花而不伤花体,这得多精妙的控制啊!

    “阿爷呀!”那边场中,方才被问能否马上射中靶心的高志跳脚惊呼,抓紧一旁的友人晃着问:“是、是徐家县主射的箭?”

    “啊、啊!”友人抱紧怀里的蹴鞠球,忽然捂紧了嘴,“快别说话了!徐家姊姊弓还在手里呢,听到咱们说闲话,一箭过来谁能躲过?”

    围场外,徐问真再次弯弓搭箭,周凤池仍处在震惊当中,双目定在花坛的方向不敢收回,赵庭注意到徐问真的动作,下意识屏住呼吸。

    “嗖——”一箭射出,这一箭直奔场中的草靶而去,瞬息之后,正中红心。

    周凤池终于回神,立刻道:“这如何能算——”

    瞬息间,又是一箭。

    场内的年轻子弟们急得跳脚,争相往草靶那边看:“怎么,怎么?方才没中红心吗?”

    话音未落,高志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出声,目光紧紧跟着那根箭。

    只见羽箭飞穿而至,仍然是奔向草靶,却是直奔上一根箭去的。

    高志双目死死瞪大,酸涩得眼泪将流不敢眨一下,只见羽箭裹挟破空之势,势如破竹,竟然直接破开扎在草靶上的那根箭,从第一根箭的中间直直扎入,钉进草靶中心。

    “啊、啊、啊!”高志的激动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在地上如猿猴一般乱跳、呐喊,然而他的朋友们无暇嘲笑他,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草靶。

    徐问真身边,赵庭提到鼻尖的一口气终于撒开,冷得穿斗篷的天,他满头大汗淋漓,回过神来,高声道:“大娘子威武!县主威武!”

    “大娘子威武!县主威武!”刚才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搅徐问真,又一下不敢眨眼,弄得满眼是泪的问星跟着跳跃高呼。

    笑声与高呼声如会传染一般,立刻在场内外传遍,周凤池的侍卫们不禁用惊讶的目光看向徐问真。

    一旁的周凤池终于回过神,“这、你射的箭,不能算!”

    “我徐问真要的东西,凭自己就能得来,无需人送。”徐问真将弓箭往后一抛,解下一对耳坠,莲子大小的珍珠莹润浑圆,赫然是一对合浦珠。

    她随手扔在周凤池身边的一个裴家郎君手里,“草靶被我射出了,王爷的合浦珠,我就t不要了。这对珠子,虽没有一壶之多,是合浦珠中的佳品,赔王爷的草靶钱吧。”

    她说这句话时微微垂着眼,甚至懒得看裴家郎君与周凤池一眼,脸上是漫不经心的散漫、高傲,说话声平和如故,没有一点锋芒,却叫人不敢直视。

    周凤池瞳孔剧震,如受屈辱,正待驳斥,只听一阵马蹄声,季蘅催马归来,在不远处翻身下马,小跑而来,面上织金跃光,他满面是青春朝气的笑,带着一点激动——为方才徐问真那三箭。

    “大娘子射中的花,蘅替您取回来了。”

    他双手捧着那枝紫色的霜满天奉上,红唇贝齿,点漆星目,眸中闪烁着熠熠光彩,意气风发,其清丽俊艳犹胜这枝菊中名品千万。

    徐问真微微一笑,抬手接过,却簪在他的领口,“名花当配君子。”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季蘅能清楚嗅到徐问真身上似浓还淡、似浅尤真的沉水香气,他心如擂鼓,好像要从喉咙里挑出来——他很清楚地知道,绝不是因为方才剧烈运动的缘故。

    他、他真想永生沐浴在这片沉水香下。

    疾驰纵马,他的头巾松散开,徐问真抬手解他的头巾,又似乎因为结太难解的原因解不开。

    季蘅在急速飞快的心跳中稳稳地抬起手,以一种他自己都惊讶的顺畅流利的动作解开了头巾。

    然后,徐问真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方才骑马射箭时,围场中只有马儿带起的风。

    此刻诸事平息,天公似乎为之庆乐,吹起微微的风来。

    风儿将徐问真的轻笑声送入季蘅的耳中,他的耳朵似乎红了起来,然而他已无暇顾及。

    接着,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徐问真抬手,自如云的发髻间取下一直莲瓣珍珠银头簪。

    那头簪以莲花瓣为珠座,龙眼大小的合浦珠光彩熠熠,通体浑圆,近乎无暇,在日光下莹润生辉,被莲花瓣衬托着,更显圣洁无垢,似乎天物。

    徐问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支合浦珠簪插入了季蘅的发间,然后轻轻拍了拍季蘅的间,似乎轻笑着道:“头发乱了——簪子与你用吧,奖你,今日花接得好。”

    原谅瑞候家的小公子是个俗人,看着如此美好动人的模样,他只能想到:龙眼大、无瑕疵、带宝光的合浦珠……阿娘,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小公子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露出羡慕之色,那边季蘅已经面红耳赤,沉水香气却渐渐离远。

    徐问真直起身,回身面向郕王,“今日,多谢殿下招待了。还要回府向祖母复命,恕不能陪。”

    言罢,叉手一礼,转身就走。

    愣神的季蘅连忙跟上,周遭侍从如流水一般摆裙而去,周凤池脸色铁青,半晌,将那裴家郎君手中耳坠夺过,狠狠摔在地上。

    见他气得浑身发抖,裴家几人推推搡搡,最终推出一个来,试探着说:“徐、徐问真那个贱人,她就是不识好歹——”

    话没说完,一只拳头拍在了他的脸上,力道极重,打得他一下眼冒金星。

    “裴十九郎,自重。”赵庭收回手,冷冷道:“你若是不会说话,我可以帮你让你再说不出话。”

    “你、你——”裴十九气得直哆嗦,眼前金星直冒天翻地覆一般,循声指着赵庭,没等骂出口,只觉嘴里一股咸腥味——鼻血流进嘴里了。

    “十九郎!”他阿兄气急,“赵五你欺人太甚!”

    赵庭冷笑一声,“信国公府,静候大驾。再有人敢言语冒犯县主,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说完,冲周凤池一揖礼,呼朋唤友转身而去。

    被撂在原地的裴家一行人都气得面颈赤红,然而裴家如今说日落西山都是抬举,赵家再怎样,还有个中书令当家人,有个镇家泰山老国公,他们怎敢招惹?

    “表哥!”裴十九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急忙看向周凤池。

    周凤池阴沉着脸,迎面给了他一个巴掌,“赵家人面前骂徐问真,你的脑子被马踩了?”打完,裴十九不可置信地正愣怔着,他反手又一巴掌,“阿父亲封的大雍县主,是你能冒犯的?”

    裴十九浑身哆嗦,目眦欲裂,他阿兄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后边,赔罪道:“十九郎年轻不懂事,殿下勿要与他计较。”言罢,又轻轻点周凤池,“十九郎是为殿下抱不平。”

    周凤池甩甩袖,冷笑一声。

    —

    从围场那边过来,含霜面色看似如常,却不着痕迹地近前一点,挽着徐问真的手,季芷和白芍方才听到消息匆匆赶过去,见到后面那几箭和交锋,都是惊魂未定。

    万寿山的官员匆匆上来告罪,徐问真气息平稳,态度温和如常,“与您有什么相干?倒是我们与您添了麻烦。”

    官员连道不敢,徐问真微微侧首,凝露会意上前,随意选了几盆菊花,出金买下,然后呼回明瑞明苓,一行人匆匆出门登车。

    行至山门,季蘅似有一般魂魄还在天外,只知牢牢跟着徐问真而已,然在马车前,徐问真却道:“你坐你姊姊来时的车,叫他们送你回家。”

    又叫季芷和白芍:“上车。”

    季蘅一愣,某种绵密湿冷的情绪密密匝匝地涌上来,如潮水一般扑了满脸,是一种令人几乎要窒息的空茫,他茫然中又有几分无措,如被骤然丢入死水黑海中。

    徐问真对着他的茫然,眉目温和了一点——外人或许不大能看出来,含霜却清楚察觉,问真缓声道:“且去吧。”

    她目光温和地在那朵霜满天上轻轻一点,只停留瞬息而已,然而冥冥间季蘅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后知后觉地慢慢施礼,“蘅告退。”

    问真见状,才露出一点笑,如落在池中的一滴雨而已,转瞬即逝并未留痕,只似有几分欢愉惬意,如少年时,得到第一只,极爱的端砚一般。

    只是那时她还需要极力修炼“喜怒不显于色”,眼角的愉悦是极力压制之后不慎流露出的一点,如今则是修炼得老成到家,随心而动,只露出一点欢悦而已。

    含霜微微退后一点,“娘子,我扶您上车。”

    秦风与凝露、徐延寿面上微有忧色,不着痕迹地环绕在周围,季芷与白芍心思敏感,见状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什么,便小心而尽量不露形迹地环绕在周围。

    徐问真还不着急,微微摇头,越过身边围绕着的人海,对追下山的赵庭说:“待我问外祖父、外祖母与舅父舅母安好,改日我再登门问安。”

    赵庭应诺,见她们这架势是急着要走,便不多话,只上前来,伸出手臂供她扶着上车,摆足弟弟服侍长姊的恭敬姿态。

    徐问真登车的瞬间,赵庭低声道:“姊姊出门,还是带着见通为好,他不正在京中吗?以防万一,若有麻烦,由他应对足够了。”

    徐问真微微一笑,“知道,今日多谢我们五郎君了。”

    她与弟妹说话,又是另一派的温和,比与官员多出几分亲近的轻松,赵庭道:“是我莽撞,没给姊姊添麻烦就好。”

    三言两语的短暂交谈,徐家车马摆道回京,到山脚下时徐问真还不忘吩咐秦风去买几碗藕粉元子。

    含霜简直哭笑不得,小心地揉着徐问真僵硬的手臂,“那弓那样硬,您几年没用过那种硬弓了?”

    她眼睛微红,见徐问真抬手抓东西都费劲的样子,更加心疼,用车上的小炉子上的热水打湿了巾子要敷上,白芍忙道:“拉硬弓震伤了手臂,一两日内不要热敷,用冷水敷一敷倒是使得。”

    她小心地检查徐问真的手臂,她们出门带了一些跌打损伤对症应急的药,她挑出合用的,与季芷一边一个替问真揉开。

    她一边忙活一边嘟囔:“力有不逮,便不要托大——秦风是,怎么弄了把那样重的弓来?得有八力了吧?”

    徐问真从前倒是能用,可有句话不是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么。

    徐问真轻笑一声,哪怕双臂酸痛热胀,动一下就钻心的疼不见悔色,只是扬眉道:“我这几箭,可还有当年的风采?”

    白芍一贯的冷面早已破功,挂不住了,见她如此,手上的力道不再收着,但说不出违心的话,只保持沉默。

    倒是季芷,她动作机械小心地替问真揉着药,听到问真发问,怔怔回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即便是素色衣衫、雅净珍珠,遮不住如旭日光辉般的耀眼。

    徐问真弯弓搭箭,在人群中对准远方时,眉目锐t利锋芒毕现的模样,叫人见了心旌震荡,经久难平。

    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绷住,看着徐问真意气风发的模样,她心脏几乎停跳,下山后久久不能平复。

    灿烂耀眼,如日如星。

    阿蘅栽得不亏。

    她想,年少时遇到如此惊艳的人,是祸,实在是福。

    徐问真原本神态安然,还有心与白芍几人打趣,听到季芷说话,本来出口的打趣忽然停顿一下,然而她一向就是很直接干脆的性子——她想要的、喜欢的东西,只要不违背礼法,不会给家族带来麻烦,她都会竭力去争取。

    但她到底视季芷为友,问真可疑地飘来视线,刻意不去看季芷,口吻倒还端得很正经平常,如说常日品评诗画的寻常话一般,“阿芷,我好像——要违背对你的诺言了。”

    季芷回过神,茫然地看向她,半晌回过味来,不可置信地说:“阿蘅?”

    徐问真好不扭捏,淡定地点头,但对着友人,她还是稍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强迫阿蘅的。倘若他不愿意,一切还是如故。”

    只是方才,季蘅踏马而来的模样实在太美了。

    像一整瓶如霞如云的霜满天与宝珠山茶。

    她奔涌的血液本能告诉她——想得到。

    但比起季家姊弟二人的能力,与她和季芷的情分,男女之爱当然不足为重。

    如果季蘅不愿意,她自然不会逼迫强求。

    季芷很想说:倒是不必。

    但她迟疑一下,还是并未直接表明季蘅的心意,而是委婉地道:“男女之情,只发于心,您若有心于阿蘅,不如就再接触一番,我的意见自然无关紧要,您若非要问——我只希望,您最终能与他善始善终。”

    徐问真笑容温和,“自然。”

    她从没体会过男女情爱,既不知道最终能与季蘅走到哪一步,不知道她这份喜爱能够持续多久。

    她现在只是凭借喜好美丽事物的本能想要得到,但无论最终是什么结果,只要季蘅不令她失望,她一定会安顿好季蘅余生。

    季芷轻轻一笑,“如此,您又何必忧虑我呢?”

    她看出徐问真的一点不自在,轻声道:“我与娘子相交,便只是阿芷而已。”

    “我是如此想的,若最终闹个不好收场,反而影响我们就不好了。”徐问真笑道。

    听得云里雾里的白芍才反应过来徐问真的言外之意,惊讶震惊之余,小声道:“从前竟是假的?”

    徐问真无语地看她,“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种急风好色之人吗?”

    白芍有些心虚地垂首,默默道:“我哪想到那种事还能作假。”

    哪个人没事闲着假养外室啊。

    嫌钱太多花不完吗?

    徐问真抬手去捏眉心,叹了口气,“早几年祖母还说你留在府里屈才,如今看来,倒是留在家里的好。”

    白芍默默用力,给她揉开药油,装作听不懂她的话。

    孩子们是跟着傅母同车的,他们在车上必要睡觉,跟着徐问真一车会很逼仄,他们仨在一处倒是还好。

    回城先经过季家,问真叫季芷:“你先回家吧,告诉你阿弟,我在外不宜与他太过亲密,今日在山上行为已经失于疏远,回城便不好乘坐一车了。”

    这是解释回来时叫季蘅另外坐车的缘故,她既然有心将名花收入瓶中,供在案头赏玩,自然能耐心哄人,她从屉子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香囊,镂雕的百合花式,内装着香球,捧在手上暗香幽幽。

    “谨以此,为赔罪之仪。”徐问真随手用帕子将香囊包起递给季芷,说话时眉目含笑。

    许多时候,能轻松说出“赔罪”之言的人,才是真正地位稳固,并不在意言语上的小节的人。

    问真行事素来周全,此刻她并不知道季蘅的心意,因而语气只是客气周到而已。

    一点隐秘的暧昧,情而不浮,然而问真的话脱口而出,只是随心而为,并非有意为之。

    ——季芷看得出,这位言辞平直坦率,人人皆道她对前未婚夫情根深种的娘子,反而是未识情滋味的人。

    她如今对季蘅的好感,就如对一只精美的瓷瓶、一块莹润的美玉、一盆绝世花朵……没什么区别,只是对美好事物的喜欢而已。

    季芷双手接过那个银香球,望着问真既笑且辉光彩盈盈的目光,心里百感交集,将香囊仔细收好,微微致礼,“芷告辞。”

    “在家歇一日吧,明日再回去是一样的。”问真笑道。

    季芷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徐府,但每旬有一日休沐回家居住。

    对季芷来说,这个安排很好,可以令她与母亲保持着不错的远香近臭的距离,但意外到来的假日当然是惊喜,她露出一点笑容,道:“我才品出裙带关系之妙。”

    徐问真好笑道:“你与我还要靠什么裙带关系?”

    全然没想到季蘅那一茬。

    虽然有所预感,真正试探出来,季芷还是思绪复杂,既为季蘅可惜,又隐隐有些……莫名的庆幸。

    庆幸徐问真还是徐问真,她想。

    女人沾了情念,似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她希望徐问真,永远是高华璀璨,昭然坦率的问真。

    季芷都说不明白自己复杂的心绪,只觉得整个人被分为两半,一半是徐大娘子的追随者,一半是季蘅的阿姊。

    她与白芍共带一个药箱出来,这会不必留心,叫白芍带回去便是,她下了车,正见季蘅下车,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季芷做阿姊的一面又占了上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客气地与秦风等人作别后,与季蘅回到院中。

    服侍的夫妇忙迎上来,“郎君、娘子回来了?烹着热热的肉桂茶,快喝两盏驱驱寒。”

    又殷勤地迎二人进屋安座,拨好炭火,才服侍二人脱去大衣裳。

    老翁拨好炭火、抬来茶桌便躬身轻轻退下,婆子递上热茶,笑着道:“季阿嫂到前院刘嫂子家做针线去了,交代我们在家里守着,做笼饼的面发好了,知道娘子早早回来,阿嫂不知要高兴得怎样呢。”

    热腾腾的肉桂茶下肚,季芷心里叹息,她真没想到,此生过上好日子,竟真是“靠弟弟”。

    季蘅还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季芷见状,轻声道:“于妈妈你去忙吧,我与阿蘅在这烤火说话,不必人陪着。”

    婆子应是,又将茶桌向二人的方向移了移,挪到他们添茶更顺手的位置,才轻轻退下。

    如此体贴细致,周全稳妥,时人称为“规矩”,这样的规矩,没有三四代富贵的人家是很难锻炼出来的。

    季芷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喝了半盏热茶,忽然想起袖中的香囊,忙取出来,合着帕子递给盯着炭火出神的季蘅,“喏,娘子给你的。”

    季蘅一惊,连忙将帕子接过,打开见是一枚银香囊,约有荔枝大小,捧在手上,精巧别致,香囊上镂雕的百合花似乎随风招展,活过来了一般,暗香幽幽,是清雅馥郁的百合芬芳。

    如此小的香囊,捧在手上,却似乎沉甸甸的。

    见他愣住了的模样,季芷无奈地蹙眉,“怎么傻傻的,平日不是很机灵吗?”

    季蘅回过神,小心地将香囊收在随身的荷包中,“我还以为娘子是刻意要疏远我——在山上时,她分明离我那样近,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惊艳与喜爱,浓烈地铺卷而来,结果下了山,一切又都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的迷茫与怅然因这个小香囊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他握紧荷包,安慰自己这样很好。

    季芷却淡淡地道:“娘子叫我告诉你,今日在山上动作已经足够亲密,故而回城时,便要刻意冷淡些,不好叫外人认为你们太亲密。这个银香囊——”

    她学着问真的语气,温和带笑地说:“谨以此,为赔罪之仪。”

    日日朝夕相对,她学问真的语气足有八分像,季蘅听了,心里的小茶壶好像咕嘟咕嘟地又烧开了,他愣愣坐在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姊,我、我没想错吧?”

    “是没想错。”季芷予这小痴男以肯定,凝视着他这模样,到底是做姊姊的,沉下心提醒,“但你不要太欢喜沉沦,娘子如今心动,只是见到美丽事物的喜欢,我看得出,她并不懂男女情好。”

    季蘅并不怕这些,他只听闻徐问真有意于他,便两颊烧得通红了,连忙道:“我不怕这个。”

    “但你要守住心。”季芷慢慢地说:“娘子很好,t你在她身边,守住心很难,但你想要能留在她身边做一辈子知心人更难。所以你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哪怕日后无关风月了,你能坦然安稳地生活下去。”

    季蘅抿着唇,不言声。

    季芷知道,如今他满怀对徐问真情意的惊喜与期待,现在就泼他冷水,未免太残忍了。

    她叹了口气,“若你守不住心,就做好你这个人。尽力而为,求一场善始善终吧。”

    她今日两次提起善始善终,第一次在徐问真车里,便只是希望最后季蘅能有个好结果,哪怕没谈成感情,总有恩义在;这一次,她抛去理智,只作为阿姊劝诫自己的弟弟。

    她说:“娘子观人洞若观火,为人喜恶分明,她的性格看似刚硬、底线强,对真正亲近的人其实很柔软和善。你若想长久下去,或者好歹有一场好梦,便干干净净地做季蘅,不要行差踏错。”

    季蘅已没有什么话能说出来,只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荷包点头而已。

    季芷于是明白,她今晚说再多的话,季蘅听不进去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起身,但想想,娘子是个好人,自家这个小子虽傻,却有一片赤诚之心,绝无害人之意。

    哪怕最终不成,这二人之间,应该不会生出什么恶果。

    她这个婚成得稀里糊涂的人,还是不要指点于人了。

    问真回到府中,天色已然不早了,几个孩子都伏在傅母怀里呼呼大睡,问真干脆先将他们带到临风馆,这边屋室齐备,几个孩子各有房屋,叫傅母带进去小睡,她则梳洗之后来到大长公主上房。

    上房内,大长公主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她带回来的花,见问真进来,笑吟吟地刚要张口,面色忽然一变:“怎么一股药油味?”

    她急忙走到问真身边,上下查看,问真的手臂外表瞧不出什么,一碰还是有些疼,方才沐浴之后,药味大半都散了,不想大长公主对药油味如此敏感,还是没瞒住。

    她只能将今日之事简单说来,并笑道:“今日多亏澈之,他成婚两年,果然沉稳不少。”

    大长公主哪还听得进那些?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边痛骂周凤池,一边又忍不住戳问真的额头,“你是,偏要逞这个强?现在可好,这双手十天半个月不可轻动了。”

    问真却断然道:“我沉寂已久,京中许多年轻人已不知我的脾气。今日若由旁人替我出头,只是小道,只有我堂堂正正地将巴掌打回周凤池的脸上,才能叫人知道,我徐问真不是好招惹的。”

    至少今日之后,郕王这等人和年轻一代的圈子都会传开,绝不敢再招惹她。

    威信,还是要靠自己立下,依仗父兄夫子,虽有效,可有些时候靠山山倒。

    这是大长公主教给徐问真的。

    大长公主听罢,虽然还是心疼,还是不忍再说她,咬着牙赞道:“好!”一边又忙问:“白芍怎么说?”

    “她说无甚大碍,勤着用药,三五日便好了。”徐问真笑道:“是我托大,太多年没拉过那样硬的弓了。”

    如今想来,她还有些庆幸。

    她是逞着年少的功底行事,不想天公作美,事随人愿。

    至于如果不成功,会有什么后果,她想过。

    无非是丢一回脸罢了,她又不怕,总能在其他地方再找回来。可若成功了,挣回来的威望和声名,和郕王的没脸是实打实的。

    她不欲再叫大长公主担忧,笑吟吟地凑过去撒娇,“周凤池好大的脸,我说不要,他就真不给珍珠,我倒搭进去三颗。”

    说着,她叫大长公主看她空荡荡的耳垂和只剩一枝山茶的发髻。

    大长公主果然哄她道:“那点子俗物不值一提,能叫人心里畅快才是正经好处。祖母这就有新进的合浦珠,比周凤池那个还好呢!祖母叫金匠来,再给你打一套戴。”

    惦记着问真簪子上那颗珠子大,她还特地叫锦瑟好生从库房找一颗更好的珠子出来。

    那支簪子插到小郎君头上去了,问真哪好意思在祖母这讨回来,忙插科打诨,最后祖孙俩分了一盒合浦珠,做些零碎饰品。

    出了这一回事,大长公主已将季蘅之事抛诸脑后了,问真头一次有想要得到一位郎君的经历,决定暂时先不对家里人说,静待事态演变。

    缘成则聚,缘微则散,仅此而已。

    早早提出,岂不叫家人跟着悬心紧张?

    她不经意间瞥到几上瓶中插着如紫雾般的霜满天,忽然想到季蘅那双盛着光的眼,慢慢露出一点笑。

    是很美。

    第56章 第56章 问真:要你情我愿地谈感情,……

    从万寿山带回的菊花被大长公主摆放在厅内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一边拿小竹剪子细细修剪,一边随口说起徐纪夫妇。

    “我瞧今早来请安的模样,多半是闹了别扭。不过你叔母身子还重着, 他们俩不可能真闹将起来。”

    大长公主好像在说旁人家事一般——其实是因为对次子夫妇的事情实在是管得烦了。

    “你叔母待问满如今热情得吓人,倒有点用。”大长公主眉目淡淡,“就是不知这一次能有效多久。”

    问真坐在榻上品茶, 不妄议长辈,但专注的目光足够大长公主继续说下去。

    大长公主慢慢打量着手下的花, “真是可惜问满了,她的性子又不像她姊姊刚烈, 虽有一点强硬, 到底年岁还小, 再勉强支应着, 总有支应不住的时候。她倒是个聪慧孩子, 如今问圆回到家中, 你们无事多带带她, 她能学到一两分你们的行事是好的。”

    大长公主从不否认自己对问真用心更多——那是因为问真长在她身边。

    但对其他的孙女, 她一样会用心打算,分析每个人的性情处事, 尽量为她们规划安排。

    问真自然应下, “您放心吧。其实问满性子虽然不比问圆刚烈, 却有几分柔能克刚的意思, 端看她能顶着七叔母,约束住问显, 就可见是有心性手段的。只是还太小了,未曾经历过太多而已。”

    时人重孝道,父母对子女总是天然有掌控的权力。

    昨日别说问满是在七夫人处被挤兑了两句, 就是无故吃一顿骂,外人评价,不会说七夫人过分。

    大长公主气愤,既生气七夫人欺负孩子,又气她偏颇对待儿女,只针对问满,两相结合之下,才叫她忽然发作。

    不过她算是拿住了七夫人的软肋,七夫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七郎。

    这份“怕”,并非出于敬畏,而是出于爱。

    因为珍惜感情,所以小心翼翼。

    七郎对她薄待问满不满,她肯定马上振作旗鼓弥补问满,向七郎展示自己的慈母之心。

    大长公主对这儿妇没什么好评价的,只希望他们夫妻关起门,日子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吧。

    别影响到下头几个孩子就好。

    七夫人这边,一大早开库房选缎子,给问满一口气做了好几身新衣,又说问满的皮毛大氅旧了,要做新的。

    七郎的私房都交给她管,其实她手里不紧,只是习惯性的吝啬节俭,能花用公中的,绝不碰自己的一分。

    如今豁出去了,将压箱底的东西翻一翻,给问满做衣裳,翻出好皮子,见明、见新和问显又每人都有份了。

    大长公主听了,无语得很,只有扶额的份,见七郎还知道补给问圆一份,便暂时没再说什么。

    做阿家的,总是鼓捣儿子、息妇吵架不好。

    这儿妇是旧疾难改了,她只能时时刻刻紧着次子的皮,让他警醒着些。

    都是他的骨肉,他不上心谁上心?

    大长公主说起七房的事就心情不好,问真见状,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起打算过一阵子带问星几个到云溪山住一段时间。

    “那边的汤泉不错,问星的肺还是弱些,自入了冬,气候寒冷,家里又各处烧炭,她这几日总是咳嗽。炭火烟气重了不成,少用了又不成,用汤泉好生养养,或许能比在京里舒服些。”

    大长公主听了,略带忧色,“眼下时气不好,有汤泉或许会舒服些,可你那山里住着冷啊。”

    问真指尖在几上画了画,“她们在半山的园子里住,其间有几处暖坞,聚暖避风——您不如同去?咱们泡汤泉、赏松柏,玩上一阵再回来。”

    大长公主摇头,“我可不和你们去,玩不到一起t,几个小的又吵、你又偏爱往山里野去,我要泡汤泉,便清清静静地到庄子上去。”

    她作为老牌皇族公主、先帝同母亲妹,京畿汤泉没有她一份是很说不过去的。

    问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可以带着季蘅一起了。

    她对着季芷说对季蘅有好感的时候十分坦荡,确实不认为以她的身份和男人谈感情是什么不能触犯的天条。

    但她确实的经验有限,不知道正常男女之情都是从何开始的。

    尤其还是这样特殊的关系,她家里祖父母、父母倒是都琴瑟和谐,可完全没有可供她参照的经验。

    她就只能茫然摸索——出去玩的时候带在身边,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意见?

    和则处,不和,她不会勉强。

    对自己的人品颇为骄傲的问真微微一抬下巴:她可不是那群倚仗家世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大长公主又问:“在这这边吃过晚饭再回去?等明瑞他们几个起来,时候不早了。”

    问真道:“祖父和父亲今日晚饭都不能回来用,我想着叫问星与明瑞明苓在这边陪您,我到东院吃晚饭,正好快到金桃满月了,我与我娘商量一下满月宴如何操办。”

    两边院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大长公主一贯私下不与儿妇一起吃饭,大多是因为礼节拘束,她不喜叫息妇站着服侍的规矩,几位夫人在大长公主房里吃饭难免拘束。

    这会听问真这样安排,大长公主笑道:“你就不怕祖母吃醋?”

    “我但凡在家,有空都来陪您吃饭,三两日陪我娘一回,您还吃醋?”徐问真笑盈盈地。

    大长公主故意严肃地道:“那可不一定,当年你祖父不纳妾,先帝还说我是醋坛子呢——”说着,对着问真笑盈盈的样子,她板不住脸了。

    她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问真,苍老、不再黑白分明的眼中含着温暖的柔情,她慢慢道:“自今年你回家开始,你娘与你,比从前更加亲密起来,我心里很欢喜。”

    她摩挲着问真的鬓角,“你幼时未能长在父母身边,他们回来时,你已经是板着脸的小大人模样。这些年我渐渐有些后悔,当年若没将你留下,让你随着父母到洛城去,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母女之情乃是天性,其中若有隔阂,真是天下一大憾。你们两个又都念着彼此,只因长久分隔,才成了相敬如宾的模样,更令人心痛。如今你们能消除隔阂,亲密起来,祖母真的很高兴,心里的一块重石头,总算能够落地。”

    问真不想她忽然说起这个,微微一怔后,轻声道:“要多谢问星。若没有她时时缠着我、磨着我,我大约不会想到,长辈是希望孩子在她身边黏缠撒娇的。”

    大长公主搂着她,笑吟吟道:“怪祖母没有教过你——你小小年纪就是一副小大人模样,板着脸坐得腰板溜直,三四岁的时候就是如此,我当时只觉着怪好玩的,等你渐渐大了,礼仪周全,才后悔起没有搂着你多亲热。确实是要感谢问星。”

    问真轻笑。

    她没说的是,其实她幼时很长一段时间,曾认为父母更加偏爱弟弟。

    不然凭什么被他们带在身边、能与他们朝夕相对的是弟弟呢?

    祖父祖母很疼爱她,她在京中过得顺风顺水,是公主府的掌上明珠,可与在父母身边却总是不一样的。

    于世俗道理,他们对长子多看重几分在情理之中,可出于情,她并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她是祖父祖母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宝贝,不肯接受父母爱她少于爱弟弟。

    而父母回京后,母亲待她当然周全体贴,但或许因为长久的分离,总是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她对母亲又不大熟悉,相处起来便显得生疏客套。

    还是在周元承出事那年,她才真正直观地体会到父母对她的感情。

    他们愿意将家族前程放在她身上,赌她的安危,生活中的疼惜关爱是清楚可见的,她不该再怀疑他们对她的心。

    是在今年抚养问星之后,她才发现长辈与晚辈之间,其实并不只能恭敬有礼,是可以更加亲密无间的。

    许多时候,心爱的孩子在自己跟前,不必斯文有礼,不必周全妥帖,只要欢欢喜喜地,两个人心挨着心坐在一处,便很欢喜了。

    在母亲怀里,她可以不必是端然高华、幽雅娴静的徐大娘子。

    “阿娘”,是她学到的第一个,对母亲的称呼。

    从牙牙学语起,乳母们便在教她,可惜她学会之后,在很长的岁月里都没有使用到的机会。

    等她的阿娘从远方归来,每日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已经学会了恭敬地问母亲安。

    阿父与阿娘,是她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唤出的两个幼稚称谓。

    在含章宫深秋的庭院里,她望着用力挡在她身前的大夫人,发自内心地,想叫一声“阿娘”,而不是母亲。

    晚饭时间,东院桌上果然布置了满满的菜式。

    见通过来一起吃饭,他正是胃口大的时候,有他在,哪怕摆了满桌的菜倒不怕浪费。

    问真身边跟随出行的都是她的亲信,没有她的允许,绝不会将外面发生的事传回府中,故而今日之事大夫人还不知道。

    但见通自有消息渠道,他和赵庭的朋友相当一部分是重合的,很快听说了今日万寿山发生的事。

    故而一进屋,他就气鼓鼓地道:“阿姊往后出门,都带着我去,再有那等多长了张嘴的东西,我挨个给他们把嘴打掉他!要我说,五表兄还是太斯文了些!”

    徐问真倒是知道她离开后发生的风波,知道赵庭动手的原因,但这些事她原不欲叫母亲知道。

    事情已经解决了,家里再知道,只会再多几个人生气罢了。

    不想见通这张嘴,快得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徐问真难得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真的很想瞪见通一下!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大夫人已听清这番话,蹙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真瞪了见通一眼,按住气愤的见通,将万寿山上发生的事简单说了,并道:“其实没什么,只是郕王不知发哪门子的疯。倒得谢谢他,女儿如今在京里大约又是无人敢惹的角色了。”

    只是从前凭的是当朝储君未婚夫,如今仗的是横到皇子脸照打不误的脾气。

    而她展现出的射艺能力,更能折服一部分不为风向颠倒的慕强之人,算是两把都抓住了。

    大夫人气得要命,又不忍对女儿发脾气,只卷起问真袖子细细查看,见已有几处隐隐露出淤青,忙问白芍是怎么说。

    问真连忙安慰她,“白芍说不妨事,擦几日药就好了。”

    大夫人急道:“那是八力弓!与你祖父他们用的或许比不了,可等闲人硬要拉那弓,骨头弱些胳膊震断都是有的!”

    “女儿是有自幼的底子在,因有底气才敢拉弓,若心里没底气,女儿岂会轻举妄动?平白给人看热闹的机会。”问真按着大夫人坐下,柔声哄她。

    见通看着姊姊一出手,立刻把娘给捋顺了,不禁露出赞叹的表情,结果姊姊回头就瞪他一眼,他登时一个激灵,连忙乖巧起来。

    大夫人余怒未消,“我必得和你阿父好生说说!郕王那就罢了,裴家如今算什么东西,还敢嚣张?”

    “就是!”见通立刻出言附和,他气得很,才会刚才一进门就说起此事,乃至说漏了嘴。

    他义愤填膺地道:“他们连给姊姊当马凳都不配,还敢说闲话?”

    大夫人冷笑一声,“孩子不懂事,就是家里没教养!找他们麻烦是费事,不如干脆掐他家的七寸。”

    麻烦找到当家人身上,自然就知道回家自查自纠,一旦发现是这几个年轻子弟跟着郕王惹回的麻烦,挨的板子绝对比在外头挨的打还重。

    “正是阿娘有法子呢。”问真哄她,“这菜都要凉了,咱们先吃晚饭吧?郕王他们今儿丢了好大的脸,只怕这几天都气得吃不下饭了!”

    大夫人舒了口气,“等你阿父回来,我们再商量!”

    又赞问真道:“你今日做得好——只是更要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这一回立威立得成功,可手又要多少日才能好?”

    说着,叫人将问真的檀箸换做调羹来,问真哭笑不得,但她的手确实还t僵硬疼痛,用调羹比用筷子轻松许多。

    大夫人瞧她吃饭费力的样子满眼心疼,然而问真是绝不肯叫人喂饭的,她只能频频帮忙布菜,又叫含霜仔细布菜照顾。

    三人都是高门出身,自幼学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今年问真常常过来单独陪大夫人吃饭,她有了在桌上与女儿说笑的习惯,这会吃着饭,不知不觉说起金桃的满月宴。

    大夫人笑道:“上族谱是要再等一等,但你父亲说了,他和你祖父商议定了,就将金桃的名字写在问圆下面,如你兄弟们一样的例。问圆日后怎样还不好说,她若再嫁,自然随她的心;她若不嫁了,金桃就一辈子是正儿八经的徐家女,和明苓是一样的身份。”

    虽然日后随着曾祖父过世,长房与七房分家,金桃会不可避免地因与当家人血脉相离渐远而逐渐脱离家族嫡系的身份,但她目下能享受的待遇与明苓一定是一样的。

    大家族中,明面上衣食待遇的一碗水一定端平,至于关起门来自家怎么补贴自家孩子,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看问圆待这女儿如宝如珠的样子,金桃长起来,只怕是个如明苓一般从小珠玉绮罗看厌的富贵花。

    问圆的家底是很丰厚的,不说她这几年私下折腾的小产业,光是当日出嫁时的嫁妆,便丰厚到连七夫人看着都有些眼热的程度。

    但因东西是从公中落到自己女儿怀里,她再眼热是有限,顶多忍不住伸手扒拉一点到自己怀里,问圆自能掌控其中分寸。

    见通在旁听着,忽然问:“小金桃的满月,在京的族人们都会请来吗?”

    “自然,不只族人,还有咱们家素日的世交,有关系的亲故们,都要给到帖子。”大夫人笑道:“咱们家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你的婚事在明年,见明那里相看了几个都没结果,他自己说要先考科举进身,要娶新妇不知是什么年头了,金桃的出生可是咱们家最近的喜事。”

    今年上半年诸事不顺,幸而最后还都有了好结果,大夫人与大长公主商议着,是想借这满月礼大办,彻底冲一冲晦气。

    见通素日不是关心这些的人,大夫人说完,疑惑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是有什么想请来家里参宴的友人吗?”

    见通连忙摇头,问真倒是大约猜出他在想什么。

    多半是想起了前阵子说她闲话,被他整治了一顿的两个族中子弟。

    这会没准正盘算着再收拾一顿,好叫他们再提不起说闲话的心呢。

    弟弟是为她出头,她当然不能扫兴,但饭后走时,她与见通同行,还是低声道:“那两个人暂时不必理会了,我留他们有用。”

    见通见心思被她看破,便不再伪装,若有所思地道:“那以后还能打吗?”

    徐问真停顿一下,“随你心意。但两个不值得在意的跳梁小丑罢了,他们无非是想发表一番被世人认同的言论,最好贬低着我的品行抬高一下自己,咱们越理他,他们反而得意。等等,再过两个月,他们就没有找事的闲心了。”

    见通听她意有所指,眼睛一亮,忙问:“姊姊您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徐问真揪住他,理了理他的衣领子,见他有点委屈的样子,虽然知道是装的,还是道:“你等着吧,这段日子若有功夫,多跟族学里的堂兄弟们混一混,打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便来告诉我。”

    见通不装委屈可怜了,忙不迭地点头,徐问真见他变脸如此之快,不禁好笑地摇头。

    晚上她仍带着三个孩子回明德堂睡,明瑞明苓浑然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外玩得开心,回来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藕粉元子,虽然因冷凝了问真不许多吃,但吃到就令他们很开心了。

    问星倒是懂事,看懂了今日的阵仗,并感到十分激动、兴奋。

    晚上回到明德堂,明瑞明苓在屋里追赶嬉戏,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问真:“姊姊今日好厉害!我想学射箭!”

    她自认是一路苦学十几年,一朝回到幼稚园,对于徐家娘子们要学习的课程,她多少抱着些逃避的心理,等入学的时候虽然会认命学习,但绝没有如今这个积极性。

    今日见到问真射箭的模样,她只觉心脏狂跳,血流奔涌,回城的路上,在马车上还感觉激情澎湃——那凌空穿过花茎的一箭和力道大到直接劈开前一箭的那一箭给人的震撼实在是太高了!

    而且两箭稳稳中在同一点位上,这是对弓箭多高的控制力?

    问星如今想起还心潮澎湃,问真见她小脸红扑扑的样子,好笑地点点她的鼻尖,“又不嫌弃入学苦了?”

    “我能坚持!”问星斩钉截铁,问真见她确实坚定,才笑道:“那明年你入学时,姊姊保证课程已经加好了。我记得箱子里还有我幼年学射艺用的小弓,晚些叫含霜找出来给你用好不好?”

    问星双目放光,连连点头,黏着问真不停地蹭,嘴里还不断地说:“最爱姊姊了!”

    她一开心,就是这样直接而热烈的表达方法,问真早已习惯,容她蹭了一会,才抬起手指支住她的额头,“好了,你再撒娇,叫明苓明瑞看到,我可没有清静日子了。”

    问星乖乖地坐起来,但还是贴着问真坐在榻上,问真顺手用烟灰色绣水仙花的软毡包住她,一边随手翻书。

    问星窝在她怀里看了会书,对着繁体字和没有断句的书本倒渐渐习惯,徐问真睡前大多看些休闲的志怪传说、传奇本子,问星看得进去。

    问真看着书,忽然听到耳边问星小小的说话声,“阿姊,今日郕王那般针对季家郎君,您狠狠下了他的面子,日后倘若——他会不会报复咱们家呀?”

    “哟,都能想到这些了?”问真扬扬眉,含笑道:“是长大不少。”

    见她打趣说笑似的,问星皱着眉道:“姊姊!”

    问真点点她的额头,“小孩子不要皱眉,仔细大了一副凶相,小猫小狗都怕你。”然后才道:“我下郕王的面子,是箭在弦上,要么他给我没脸,要么我借他立威,我既不能叫他打我的脸,只能请他受着了。”

    这话说得霸气,问星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满目崇敬之色。

    然而问真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轻易还是不要与宗亲皇室针锋相对。咱们虽有权势,人家却是祖宗打下的天下给的富贵,与圣人连宗同亲的,比起他们,咱们再是近臣心腹,终究是外人,远近亲疏有分的。”

    她说这话,就是为了打消问星自家很厉害、王爷的脸随便打的印象。

    古往今来,嚣张到那个地步的权臣之家,但凡不能再进一步的,最后都全家赴地府了。

    她父亲只想老老实实做一个尚书令,徐家只想安安稳稳守好这座国公府。

    所以徐家对子弟的教导,在京师勋贵中是一等一的严厉,不求他们能做到唾面自干的谨慎忍让,好歹别做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问星跟在她身边,凭郕王这个犯贱的频率,和他与徐家的恩怨,耳濡目染只怕学不到什么对宗室亲王的尊重,所以有些话还是一早说清楚为好。

    平常孩子如问星这个年纪,她自然不会如此教导,但这一年来,她清楚问星的聪颖敏锐,便如对大孩子一般对待她。

    问星果然听进去了,绷着小脸认真地点点头,徐问真见她懂事,反而不放心了,又添了一句,“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千万回来告诉长辈知道。咱们家的孩子若是在外吃了委屈还要生受着,那长辈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呢?”

    问星更加认真地点点头,总结来说,就是宗亲权贵们虽然能惹,但是不建议惹。

    她下定决心,以后离那些天潢贵胄们都远远地,别惹祸上身,她可没有姊姊那两下子,能弯弓搭箭自己就把场子找回来。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不过想起今天事情发生的由头,她实在忍不住,蹭在问真身边小声道:“姊姊,季家郎君是我的姊夫吗?”

    “姊姊说不准。”问真道:“你见了他不能这样叫,随你季芷姊姊那t里,叫他季家阿兄。”

    她对季蘅是有一点好感,但她对男女情爱之事并无经历,说不清楚这份好感是深是浅。

    她目前对季蘅的想法,就是不错的一个人,若能情投意合,两心相印,放在身边挺好的。

    他们究竟能走到哪里犹未可知,而且她没有成婚的打算。

    她和家人费尽心思才走到如今,她名正言顺地住在家里,接掌权利,至少目前来讲,她还是需要蹭一蹭对周元承情深义重的好处。

    问真最有一点好处,就是今日不愁千日事。

    她心里如此一想,不过多纠结,搂着问星热乎乎地半卧在榻上看书。

    明苓明瑞疯玩了一会,果然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哪里肯叫小姑姑“独占圣心”?立刻两个小弹珠似的冲了过来,问真耳边一时叽叽喳喳布满小鸟叫声。

    幸好含霜很快冲上来救驾,她待两个小的很有法子,端出一碟带壳的松仁来,个大饱满,薄薄的皮,松瓤鲜香。

    凝露坐在几下小杌子上,拿着一把精巧的小锤一磕就是一粒。明瑞明苓既坐在姑姑身边,又有好吃的等,便很乖巧了。

    他们同胎双生,从小一起长大、同处玩闹,早就习惯分点心零食吃,不嫌弃凝露一个人供给几个人吃慢,乖巧等候着。

    问真晚间少食,只在榻内读书而已。

    问星最忙碌,一会伸手接一粒松仁,一会回来看两页书。

    冬日天黑得早,到往日上院门的时候外头已经黑漆漆一片了,含霜正在外吩咐巡守、检查上夜事宜,忽见季芷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顿时一惊,忙道:“季娘子您怎么回来了?快进屋烤火。”

    季芷僵着的脸对她露出一点笑,“有劳了。”

    含霜生怕是季蘅的事情不如人愿,提着心掌灯带她回到正房,问真一惊,道:“不是在家住一夜吗?”

    季芷已经整理好情绪,在火炉边暖着,慢慢道:“在家住着无聊,吃过晚饭,想想还是回来吧。看看您的伤,我从家里带了秘方伤药来,比寻常的好用。”

    问真对她何等了解?见状便知不对,但没有逼问,只是唤她:“解了斗篷来里头坐,暖和。”

    含霜急得要命,见问真想不起那些,又没法提醒,只能先斟了热腾腾的消寒茶来,“晚上没备多少茶,只有一点生姜驱寒汤,是预备上夜的人用的,季娘子将就将就。”

    季芷道谢接过,“我难道是多么尊贵讲究的人?”

    她捧着姜汤在暖炉旁坐了一会,身体渐渐暖和过来,对问真笑道:“阿蘅驾车送我回来的,还不算太冷。——为免您担心,我还是告诉您一声,我忽然回来,并非因为阿蘅的事。”

    抱着一点做姊姊的心,她并不愿意替季蘅直接表明心迹——对上位者而言,不可避免的是用心越多的东西越显得珍贵,得来太容易,便不易珍惜。

    问真目前看起来并无糟践人感情的恶习,但她还是希望季蘅的感情能更被重视一点,毕竟那小子目前已经深扎水底无可救药。

    她再狼狈的样子问真见过,并没什么好隐瞒的,烤着火,慢慢说:“是我娘,说我总是这样并非长久之计,叫我早为未来考虑。如今还在我爹的孝中,她只叫我靠‘考虑’,等出了孝,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她说着,露出一点苦笑。

    她说得委婉,但季母如果只是叫她“考虑”,随意就应付过去了,绝不至于逼得她大晚上冒着冷风回来。

    问真看着她,哪怕在江州,季家破败的老宅里,季芷是坚韧挺拔,宁折不屈的模样,这会露出的软弱,在季芷身上是极少见的。

    季芷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了,她喃喃道:“我头次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我想钻研医术,行医救人,他们说那郎君性子好,同意我成婚后继续在医馆做事,我虽不想,嫁了。”

    最终结果如何,众人都清楚。

    问真说:“你若不想嫁,就在我身边很好,等过几年,问星和你的身体都好些了,我在京里给你开个医馆。京中正经在医馆中做事的女医不多,深宅大院里需要女医生的夫人娘子却很多,凭你的医术,三两年名满京师不成问题。”

    “我只是不明白。”季芷似是无奈,又或许是疲惫,她微微闭上眼,“在江州困境中,她处处听我的,我们一家人一条心,什么都熬过来了。怎么如今日子好起来,我说的话,就又成了无须在意的耳旁风呢?阿蘅说几年内不愿成婚,她再絮叨,最终还是退让,没与阿蘅争执。”

    这其实才是最令季芷难受的。

    在逆境中,她短暂地成为过家庭的顶梁柱,拥有主导权;如今回到顺境,季母便自然而然地又将女儿放回了附属位置,想要她听从自己的想法,而儿子,则成为了季母心中丧夫之后下一个依靠的人。

    问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一下。

    幸好季芷不是遇事只会自艾自怜、悲痛伤心的人。

    从她顶着朱六郎背靠县令施给的压力,硬是坚持数月没有屈服,直到抓住徐问真这根救命稻草,便能看出她是遇强只会更强的人。

    没等问真斟酌好如何开解季芷,季芷便整理好心绪,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叫娘子听了一番烦心事了。”

    “若能为卿解忧,我是甘愿听上一夜的。”问真冲她轻快地一笑,季芷心里最后一点郁气被这一笑冲散了。

    她道:“我怎舍得叫娘子听一晚烦心事?您放心吧,我不似顾影自怜下去,千难万难,总有破局之法。”

    这个家,她还就当定了!

    问真最欣赏她的性格魄力,很清楚季母不是她的对手。在季芷面前,季母最有力的工具是母亲的身份威信,与礼法孝道。

    但从在江州,季芷挡在一家人前面开始,季母其实就已经失去了以母亲的身份来命令她的优势。

    而且季母的性情,做不成什么严母,季芷强硬起来,她自然就软了。

    季芷很清楚这一点,她目光渐渐平和,“我退一步,失之千里,如此教训,芷当铭记终生。”

    问真对她,唯有敬佩而已。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言。”

    季芷并不与她客气,只是胸有成竹,“如果家中一点事还要娘子相助,芷还有何颜面请娘子助我开医馆?”

    一个家里,无非是东风压西风,或西风压东风而已,如果在家不只凭感情行事,而用上脑子,季母很难压过季芷。

    虽然对季母不大善良,但徐问真很期待季芷胜利的那一天。

    —

    泡汤泉是规划好了,但是过一阵子的事,眼下家里最要紧的是办好金桃的满月宴,紧接着还有一些家事等待问真处理。

    这几日开始频繁有府内管事往明德堂走动,问星察觉出一点端倪,又听说了一些花园暖阁开晚宴那天发生的事,便如小蜗牛伸出触角一般,开始小心翼翼地隐在帘后观察这些管事的表现。

    观察问真是如何打发他们,对不同的人分别是什么样的态度,对不同的言语陷阱如何应对,又如何对待各种言语试探、投靠……

    问真发现她的观察,干脆叫人在书房屏风内给她加了软榻专座,叫她慢慢地听。

    问星如今或许总结不出什么经验,说不出到底有什么收获,但她小时候,是从跟在大长公主身边听议事回话开始的。

    如今想来,她的行事作风,处事手腕,许多都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算是不知不觉间的收获。

    潜移默化的影响,反而比后来一本正经学习的长久些。

    她叫管事们自查自纠,名义上只说自查不规矩的行为,“不规矩”这三个字就很笼统,范畴可大可小,他们拿不清问真的脾气想法,所以如今处事谨慎,试图试探问真。

    问真不想在家大刀阔斧赶尽杀绝。

    她还没有将所有中馈事物都接到手中的打算——还是请母亲能者多劳吧。

    她还不想上套,彻底被拴在家里。

    等明瑞明苓稍大一点,她正是青春力壮的年岁,出去走一走,江南塞北地游玩一圈,岂不畅意?

    事情发展至今,其实只是她顺水推舟地震慑一下家里的管事们,浅浅立威一番而已。

    王家人和失职的门首上人将机会递到她手上了,她若不加以利用,岂不可惜?

    震慑管事、在家里建立威t信之余,她在家中的作风传出去,族中人会有所忌惮,算一箭双雕。

    京里的富贵日子过久了,族中许多人都染上一身酸腐气,张口闭口礼法、圣人,她这个半守寡的未嫁女在家管事,只怕已经叫许多人不满了。

    只是那些人大多依仗长房而生,故而不敢对本家内部之事妄加议论。

    若她满足于徐府内的一亩三分地,乐意只做些打点府内经济、宗族人情的琐碎事,他们倒是能相安无事。

    可她偏偏不甘愿只做一个掌管中馈的宗妇替身,她从祖父手里接过当家的刀,就要当徐家的家!

    见素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族长了,他们一胎双生,在娘肚子里吃一口饭长大,族长的权力有她一半怎么了?

    何况那小子如今还不在家,什么事都不能做,她这个做姊姊的更该出来替年老体衰的祖父、父亲分忧!

    把她的手震伤的八力弓轻松拉的徐虎昶、虽然有点虚但确实还不到五十的徐缜:“……”

    第57章 第57章 威服与做媒

    按理, 小孩子的满月宴不宜办得过于盛大,毕竟幼儿体弱,老人往往讲不宜为他们太张扬, 怕“留不住”。

    抚养一个小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确实是件难事,一场风寒、一点惊风、一阵高热……幼儿脆弱的生命便会被轻易夺走。

    所以当年明瑞明苓早产出生, 家里才会那般紧张。

    小孩子出生,先低调地养着, 等长到周岁,才算稍微立住, 开办抓周宴, 有的甚至入学才正式起名记入族谱。

    然而金桃的满月宴, 家里却商量好, 哪怕不大操大办, 应当请的人一定都要请到。

    至少要对外摆出徐家的态度, 叫人都知道, 徐家四娘子既然和离归家, 小娘子出生在徐家,就是徐家的孩子, 与已经落罪的王家无关。

    抱着这份态度, 大夫人早早开始对着名帖勾勾画画, 见明见通左右无事, 都被叫到东院来帮着写帖子。

    见通倒是乐于帮大夫人干活,但不如见明老实, 一直闷着头写,他写一会就抬头要茶、要点心,仗着办事有功劳, 先把肚子填饱了。

    他又左右看看,见回话的管事婆子们来了四五回,还不见问真的身影,不禁道:“姊姊怎么没来?这几日不是姊姊与您一起操办满月宴吗?”

    “你姊姊往外祖家去了。”大夫人道:“你外祖母一直惦记,这几日你姊姊总算好了,又有空闲,少不得过去一日。”

    见通听了,忙道:“怎不叫我一起去?”

    “你去了谁给我写帖子?”大夫人声音比他还高,瞪他:“回了京成日在外头游荡,可有一日是着家的?”

    见通悻悻地道:“那姊姊独自出门,没个能使唤的人,我跟着好歹帮忙跑跑腿,姊姊如有什么吩咐,我比护卫们贴心。”

    大夫人冷哼,“你还真未必有护卫们得力。——明年你可是要成婚的人,放纵你几个月够了,今后不许再在外头乱跑。

    今年剩下这些日子,你就到族学里读书去吧。不求你学出什么学问本事,只求你静静心,等成婚之后,就容不得你再在外头乱跑了,圣人不会放纵你,有哪个弘文馆毕业的如你这般,不好好入朝办事,先在外头游荡两年?”

    见通诺诺应是,见大夫人严肃地板着脸,暗道还得是长姊,能叫母亲配合着做戏。

    他所谓在外“游荡”,当然不是花天酒地挥霍无度那一套,正经的如替留在江州的老师拜访亲故,风雅些的如参加诗文雅会,还应召入宫参加了重阳诗会,并不算清闲,不过与朋友们聚会游玩的频次确实是高了些,但绝不敢沾染不干不净的地方。

    大夫人对这方面管得倒是不严,如他们这等人家,晚辈中有一个人缘好、会交际、有分寸、不会给家里热惹乱子的,是一件好事。

    如今因为问真开口,她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见通发配到族学里去。

    但比起一直老老实实在家中念书、温习课业的见明,见通确实过于活跃了。

    见通面上当然老老实实地答应,又讨好地道:“儿在外,一向是守法循礼,不敢逾矩半分,六兄能为我作证!”

    被提及的见明茫然抬起头,在见通的眉眼示意下忙用力点了点。

    这证人虽然老实,可老实过分,反而不可信了。

    大夫人又无奈又好笑,看他被见通吃得死死的样子,道:“七郎你不要总是欺负六兄。”

    见明笑道:“七郎怎么会欺负我呢?平日在外,多亏他常提醒着我——伯母您看,给信国公府的帖子都要请哪几位?”

    他拿着名单走到大夫人身边,余光瞥到见通对他挤眉弄眼地作怪,又拱手作揖,抿唇轻笑。

    信国公府中,问真的到来大受欢迎。

    或许前日在万寿山上受了风,问星晨起有些咳嗽,问真便没带她来,将她留在家中,由季芷和秋露看护照顾,明苓明瑞则跟着问真一起来了。

    赵老夫人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哄着明瑞道:“大郎就留在外太婆这,不回家了好不好?”

    明瑞手里握着小酥饼,听到这话连忙摇头,老夫人不泄气,又问明苓,明苓可会挑理了,脆生生的小嗓子亮得黄鹂似的,“外太婆先问阿兄,阿兄不愿意才问我,我不愿意了。”

    此言一出,满屋子人皆忍俊不禁,赵夫人笑着哄她:“那舅婆先留你,你愿不愿意留下?”

    老夫人更是搂住她连声道:“是外太婆的不是,小娘子原谅则个吧。”

    赵宣在一边戳戳问真,“姊姊你养的小娘子可把咱们老祖宗吃住了。”

    问真含笑看着明苓,从礼法规矩上讲,明苓的行为当然不够柔顺娴雅,对长辈不够温顺恭敬,对兄弟不够和善谦让。

    但那有什么呢?懂得为自己争取有什么不好。

    何况孩子还小,瞧这满屋子人,听到明苓这句话,不只有笑和哄她的份。

    那边明苓被塞了满怀的果子,抱着圆滚滚的朱橘又和赵老夫人亲昵起来,明瑞坐在一边吭吭哧哧地剥橘子,这朱橘皮厚一些,他剥得费力,赵宣看不过去了,拿过来三两下划开,好笑地道:“不知找人帮忙。”

    明瑞抱着橘子,冲她笑得杏仁眼弯得像月牙,圆滚滚的脸蛋雪团子似的,叫人想抱着咬一口。

    他一本正经地把橘子掰开,又把橘瓣塞到妹妹嘴里,明苓笑眯眯地道:“阿兄最好了!”

    明瑞在她面前竟还要一点长兄的架子,绷着小脸,只有月牙眼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笑意,明苓可不讲究这个,笑得花都开了。

    他们兄妹俩体型如出一辙,但明苓微微上扬的凤眼天然有几分高傲精致,和问真格外相似。她如此天真地笑起来,叫宣娘看着心痒痒。

    老夫人喜欢得心都化了,两个一起搂住,连声叫心肝。

    赵大夫人满面欢喜,只觉心神舒朗,郁气消散。

    宣娘年中下了一趟江南,回的是赵大夫人的娘家,代赵大夫人探望有病的外祖母,有在赵大夫人母家相看是否有合适人选的意思。

    可惜宣娘的婚事大约真成了赵家的难事,下江南一趟并无收获,还险些叫赵大夫人与娘家撕破了脸,气得她直呼流年不利。

    她与大夫人姑嫂为此心急不已,宣娘倒是很镇定,半点不见急意,还找徐问真要了两本道经,嘀咕着说实在不行先出家两年看看。

    问真只想白她,“想好了再说。”

    不是她催婚,不许宣娘走别的路,而是一旦出家,过两年再想还俗成婚,面临的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何况宣娘岁数原本就比正常议婚年龄的娘子稍大一些。

    做决定之前总要慎重,怎可头脑一热就定下。

    赵大夫人如今每天早上睁眼两件事,先骂宣娘那不要脸的前未婚夫家——他们家已经被赵家爷俩搞到烟瘴之地去了;再骂自己娘家想要趁火打劫的亲戚。

    宣娘见母亲着急的模样,心里很无奈,这会坐在问真身边剥着栗子,慢慢低声道:“我倒是不觉得成婚与否有什么急的,可看家里这个样子,我不想再叫她们为难。父亲说,今年的进士选不上了,不如再等一二年,干脆从举子中挑选,我觉得倒是条路子。”

    总比嫁到门当户对的勋贵人家做继母强——对她这个性子来说,做个娴淑忍让的继夫人实在t是难,但嫁到二婚人家,就难免面对与继子磨合甚至未来在家业上有摩擦的困境。

    她如何能忍那口气?

    但嫁个举子未能必顺心遂意。

    这几年高门女子下嫁,好的如胶似漆,一般的相敬如宾,不好的则针锋相对撕破脸皮。

    最厉害的,婆家阿家闹到娘家满地撒泼,将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满嘴脏话祖宗的做派都带到深宅大院里,揭掉了那层体面,把娘家夫人气得喊太医。

    这样的例子大家都见太多了。

    才学人品寻常的,赵家看不上;样样出挑的,今年的是抓不着,就得等下一届了,可未必就能一把抓到好的。

    总归女子婚嫁就是赌运气。

    赵大夫人最近总是念叨她在婚嫁上运道不好,还想带她到月老庙里拜一拜,宣娘对月老手里的红线其实一点不在意,可惜母命难违,只怕还是得去拜。

    真是事事都不顺。

    她懒得多说那些烦心事,笑盈盈看向问真,“听闻姊姊近来很是春风得意呢。”

    “说你的事呢。”问真不欲多提,示意宣娘看她的手,“好好想想要不要得罪我。”

    宣娘怪声怪气地道:“永安县主百步穿杨,我哪敢得罪呀?”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围着明瑞明苓的赵家三代夫人听到这边笑声,指着二人道:“瞧瞧,这姊妹两个说悄悄话呢。”

    赵老夫人笑道:“她们姊妹从小就好——宣娘,与姊姊好生说话,把姊姊惹恼了,挨收拾我们可不救你。”

    宣娘连声告饶,问真说起金桃满月宴,笑道:“我祖母说,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想借着由头,请外祖母您过去热闹一日。”

    赵老夫人去了,赵家小辈们自然都会过去。

    老夫人听了,很欢喜,“正说你们家得了新树苗,你祖母应该请我吃酒呢。”

    这就是要捧场的意思,小赵夫人——赵庭之妻连忙笑道:“难得祖母有兴致,可真是姑母家的面子。借姑母的光,我们热闹热闹去。”

    赵大夫人立刻敲定好行程,又问问真:“你们家四娘子养得怎么样了?这妇人产育,月子里最该好生将养,你们年轻怕不知事,胡乱操心,哪里知道这是一辈子的要紧事。”

    “她在家里住着,处处安稳顺心,亲友们都亲善体贴,没有在王家那些为难事,自然养得好。”问真笑道:“她是心最宽的,小金桃又乖巧可爱,不磨人,我祖母都说她有福呢。”

    赵大夫人语中有三分感慨,“这娘子生在你们家,就是最有福的。”

    赵老夫人又关切地问小金桃的种种情况,哭得有不有力、平日爱不爱闹、乳母的奶可还爱吃……

    问真耐心地一一回答,小金桃确实可爱得很,圆滚滚浮元子似的脸蛋,哭起来声音都细细得,抱在怀里哄一哄便好。

    她正夸着,明苓明瑞捧着橘子噔噔噔跑过来,献宝一样抢着往问真嘴里塞。

    老夫人眼角的笑纹堆得都成花了,“瞧瞧,这两个孩子长大了必是一等一的孝顺孩子。”

    问真有些无奈,咽下口中的橘子瓣,挨个谢过,哄着他们去别处玩了,才低声道:“哪是和我好,是听我夸金桃子乖巧、省事,不开心了。”

    老夫人顿时哈哈大笑,手不住地拍着暗囊,“真娘啊真娘,有这两个孩子,你往后是有福的!”

    赵大夫人忍不住地笑,等两个小的回来,搂着一阵亲香,小赵夫人见状,隐隐露出一点艳羡之色,挨个摸摸小手。

    下午赵府摆了戏酒,问真忙道受宠若惊,赵大夫人笑吟吟地道:“迎接我们县主娘娘,怎能不热闹郑重些?”见问真不好意思,才道:“你外祖母念叨想看杂剧,正好你今日来了,更热闹些,你来舅母身边坐。”

    问真从前都是随着赵老夫人坐的,今日闻言,稍稍有些疑惑,倒随大夫人坐下。

    小赵夫人忙四下服侍让酒,老夫人笑吟吟道:“今日都是自家人,你姊姊带着侄儿侄女来,不必客气,你坐下听戏、吃酒。”

    小赵夫人忙笑道:“那今日儿图受用一回。”

    还是四下让过一次,才在下方与赵宣同席坐了。

    杂剧扮上,老夫人先点了一台叫演上,婢女们筛了热热的桂花甜醴来,因问真不喜甜酒,赵大夫人这席还格外加了紫苏酒。

    赵大夫人一边招呼问真享用戏酒,一边随口与问真话着家常,先问:“你家七叔母快到月份了吧?”

    问真听到她开这个口,隐隐有一点预感,笑着答话:“应该是到明年开春的。”

    赵大夫人点点头,“那你家小二娘子满月,还能见到她的面?”

    问真笑着应是,赵大夫人不和问真拐弯抹角了,直接问:“你家六郎的婚事,瞧得怎么样了?从前还总听你母亲念叨,如今她不提了,别是你七叔母想把事情抢回去自己办吧?”

    问真笑了,七夫人可明白得很,对大夫人和她挑息妇,分别能看到什么样的门第心里门清,平日里再觉着大夫人管得多,这件事上可一点闲话不敢有,还紧着捧着大夫人呢。

    “是六郎自己说,先讨功名,等立身立名之后,再求娶淑女,才不算辱没人家的娘子。”问真笑道:“这段时日家里事情多,我娘便没多操心。”

    赵大夫人顿时笑开花,“果然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从前我就看他好,文质彬彬的,又老实得很,一看就是忠厚模样。”

    生得好,徐缜兄弟三人都容貌肖母,年轻时各个风流俊俏,端看如今徐缜上了年岁,是雍容儒雅,丰仪过人便可知道。

    爹娘生得都出挑,见明只要没太挑着不好的地方长,就没法不俊俏,他生得俊朗逼人,难得气质内敛,平日忠厚少语,在长辈们看来便格外可靠讨喜。

    赵大夫人不和问真多说,只笑吟吟地招呼她吃酒,戏酒酣处,她握住问真的手,在问真耳边低声道:“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你只当耳边风,听都不必听。如今圣人封了你县主,只要家里好好的,你就有一辈子倚仗,只有随心安稳的份。”

    她隐隐地点问真,“咱们这样的人家,娘子们愿意贞静忍让,那是咱们的礼数,可祖宗们辛苦创业,不正是为了子孙后人能随心享福?那些外人的闲话,算什么东西!他们有几个,有那个走到你面前对你行一礼的身份资格?”

    她如此说,真正是如此想的。

    若是自家的娘子出去了,忍气吞声、委屈巴巴地过日子,他们这些老的岂不都是废物,白在京师混到今日了?

    在赵家因受皇后牵连而被圣人冷落之时,赵守正还能稳稳坐着中书令的位子,没如赵家另一房的承恩公家一般被弃置,可见城府手腕,可见一家人行事之周全谨慎。

    费这么大力气,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不就是为了守住祖宗的荣光,罩住下面的孩子们吗?

    夏日里,宣娘下江南,为何最终以赵大夫人险些与娘家闹掰结尾?

    还不是她娘家嫂子百般贬低宣娘,说宣娘年岁大了,又说宣娘性子太骄傲,没有女子的贞淑柔顺之美,想要借机将宣娘许配给自己娘家丧妻的侄儿?

    一位靠家里补了官,年初丧妻,岁数正好比宣娘大十岁,能让宣娘过去就做五个孩子的娘的地方豪族长子。

    赵大夫人哪肯忍受这个?

    她听了心腹回话,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老家,将一口唾沫啐到兄嫂连着嫂子娘家所有人脸上。

    她是急着嫁女儿,可不是女儿剩在家里要急着折价卖!

    问真见赵大夫人莫名有几分气愤的模样,替她斟了一杯酒,笑盈盈道:“舅母的话都是金科玉律,真娘得刻到石头上,树在房里日日看着。”

    赵大夫人吃了一杯酒,想到娘家人气得跳脚的样子,气消散了,难得地放松,眉目间带着一点懒散的笑,睨她一眼,“小促狭鬼。”

    明瑞明苓今日算是玩得、吃得尽兴了,晚上与问真回家时,趴在傅母怀里呼呼大睡。

    问真他们回得晚,大长公主不肯睡,生生等到他们回来,见到人了才吩咐:“快回房睡去吧。”

    她见问真脸颊薄薄有些红,但目光清明,知道问真酒量好,便没絮叨,只笑道:“下回叫明瑞明苓留下,你独自出去,叫上人好好玩一日。”

    大夫人在房中,刚叫人端着醒酒汤来,闻声点t点头,“正是呢,从前在山里,还有宣县主和宣娘她们时常找你玩去,如今回了家,反而忙起来了,得空该消遣消遣。”

    大长公主“诶”一声,问:“宣雉家的孩子要满月了吧?我记得不比金桃小几日,叫什么名儿来着?”

    “乳名叫观音,观音娘。”问真笑着道。

    大长公主点点头,“她孩子满月,我们未必去,你千万得去,好好玩一日,她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如今做了娘,受拘束了。”

    问真笑道:“她可早把南曲杂剧杂耍班子约了个遍,还有近来京中有名的歌舞、乐师……她这一出月子,只怕要大庆三日呢。”

    大长公主更高兴了,“这样才好呢。到时候圆娘出了月子,你们一同玩去。总在家里憋憋屈屈的,每日读书针线算什么?”

    她在周家晚辈女孩里,前一辈最喜欢宁国长公主,再下一辈,便最喜欢周宣雉。

    她这辈子就欣赏这种爱笑爱闹,不拘束柔弱的性子。

    天色已晚,大夫人催促道:“快些回去歇着吧,天儿晚了有夜风,坐暖轿回去。”

    问真笑道:“女儿没醉,您放心吧,这两步路正好醒醒酒。您新给做的斗篷暖和着呢!”

    大夫人瞧她俏生生立在灯下眉目含笑的模样,只觉心中一片豁然欢悦,将问真身边的婆子们又嘱咐一顿,还叫含霜提灯小心跟着,如此才放心叫人回去。

    人走了,大长公主好笑地看着她,“你方才那些话,嘱咐明瑞明苓还差不多。”

    大夫人赧然轻笑,大长公主道:“你回去歇下吧。这几日他们朝中事忙,你不要等完真娘又等阿缜,都是这个年岁了,早些歇息要紧,徐缜他又不是孩子了。”

    其实问真这岁数,正常婚嫁,孩子最小满地跑,大些只怕都要入学了。

    大长公主说她是孩子,倒半点不心虚。

    大夫人轻笑着道:“阿缜知道您这话,又要抱怨您偏心。”

    “他哪有我们真娘孝顺又贴心?”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成日就知道公务公务,如今还把老爹拉出去干活。”

    大夫人忍俊不禁,知道大长公主抱怨的症结在哪了。

    —

    次日,家中满月宴的帖子都写好发出去了,夫人因小七郎不务正业,发火命他进族学念书的消息传了出去。

    见通一早“灰溜溜”地带着两个长随上学去了,见明倒是很有兄弟义气,陪他一起去了。

    七夫人在家好一通抱怨,“小七那样大的人了,不懂事被打发回去念书,怎么还连累了咱们六郎?如今眼看入了冬,学里多冷啊!”

    秋妈妈应对她已经是轻而易举,立刻笑着道:“念书这事情,常言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①。咱们小六郎在家关门读书,进益必不如到了学里大家讨论学习。何况小七郎自幼从学名师,都是朝中的相公们,这几年在外游历,更有进益了,学到的那都是书本上念不到的知识。

    咱们六郎课业最好,论为官之道,学的还是少些,跟着小七郎多在一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咱们族学里,每年夏天供冰、冬日供炭,一年四季饮食得当,族里凡事做官、有家业的都供着,外头的学堂就罢了,族学里,还能叫自家孩子吃了亏?”

    七夫人点点头,又抱怨,“咱们六郎入的若是弘文馆,一出学考较合格立刻入朝为官,不必还走如今吏部考试这一遭了。学到的东西,与小七必不差什么,哪像如今还要与弟弟讨教?”

    秋妈妈只一句:“弘文馆历来只招宗亲、国公、宰相们家中儿郎,咱们郎君官职不如人,夫人若有这不满,只能骂咱们郎君了。”

    七夫人立刻偃旗息鼓,并拧眉对秋妈妈道:“郎君在朝里为官,日夜优思,已经十分不易了。妈妈千万莫再说这话,叫他听了多伤心?”

    秋妈妈口中顺从称是,心里毫无波澜。

    七夫人绝口不再提弘文馆这一茬,又琢磨起见明的婚事,“秋日里长嫂要给见明相看的瑞侯家娘子,听说都小定了,应家的八娘子牵线,许给了云州刺史郑家。瑞侯如今正受重用,家里根基又厚,多好的婚事啊!可是叫郑家捞着了。见明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想到见通明年就要娶妻,七夫人长吁短叹,“见明这小子,不知犯什么疯病,非说不想先娶亲,这家世、人品样样合心的娘子,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又连累长嫂白费一回力气,我都没脸再去求她。”

    秋妈妈只能劝:“小郎先立功名,才是正经志向!咱们公府出身的孩子,有了正经差事,在京里不知多抢手呢!”

    七夫人这才道:“虽是这话,想想见通比见明还小一岁,人家都要娶亲了,我还连个新妇的影都没见到呢。”

    七夫人这里为了见明的婚事忧心忡忡,东院里,问真正与大夫人说起此事。

    “昨日舅母那样问我,我心里隐隐觉着,怕是想要见明来配宣娘。”问真将昨日赵大夫人所言说了。

    大夫人听罢,愣了一阵,眼睛骤亮,拍桌而起:“我怎么没想到呢?倒真是不错,见明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性情、学识都得没说,有你阿父在,只要他老老实实做官,前程更是没得挑。”

    早一阵子,打算撮合见通宣娘,结果见通自己在江州小树开花时,她偶然想过一次家里还有个适龄的见明,当时为七夫人不省心,便将这个想法咽回去了。

    然后就再没想过这点,如今经过赵大夫人娘家那一茬,她再想起见明,就觉着总比寒门举子好。

    至少七夫人没那个胆子谋算息妇的嫁妆,如今上头二老身体健壮,宣娘嫁来是生活在公府里,对外名头好听,并不跌份;对内,有她护着,七夫人难欺负拿捏宣娘。

    大夫人越想越觉着合适,恨不得立刻去和七郎夫妇说此事。

    问真劝道:“不能光看七叔父和七叔母,马不喝水,不能强摁着头。如今宣娘不知有心无心,见明更是口口声声要建功立业,还是叫他们先瞧瞧,倘若有心,哪怕一点想法,咱们能慢慢谈下去。”

    倘若这边热火朝天地先说好了亲事,回头二人不合意,无论哪个心里揣着不满,往后的日子都是数不清的鸡飞狗跳。

    大夫人冷静下来,想了想,道:“我明日过去,亲自与你舅母说。若是合适,就等金桃满月,凑个机会叫宣娘与见明见一面。”

    问真笑着道:“那女儿只等着成就好事了?”

    “不用你操心。”大夫人笑着搂住她,“你呀,那日只管应酬宾客,叫全京城的人都瞧瞧我们徐家大娘子的风采。衣裳首饰,都要最好的,得合县主的规制,当日来客,只要是个长眼睛的,就得看出来我们家真娘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县主。”

    说着,叫人将新做的衣衫捧出,只见银红织锦刺绣团凤纹的长衫,还有裙角巧做荷叶边,会随着步履翻浪的松花裙。

    颜色看似素雅,可银红衫子上是盘金攒珠绣,松花色的裙子在光下波光粼粼,裙角还有银线绣的如意牡丹纹,只差把尊贵、有钱四个字写在头顶了。

    大夫人还笑吟吟地打算,“咱们再拣一顶精巧些的点翠冠子戴一日,那团凤盘花的好,青鸾滴珠的好,都是当日特地为你造的,又尊贵华丽,顶在头上轻巧些。娘知道你一向不爱戴太沉的金银首饰,可就这一日,你忍一忍,世人都是先敬衣冠,你许久未曾露面,先煊赫华丽地将人震慑住,往后就可以随意了。”

    一向主意很正,脾气很大的问真一声不敢吭,只有答应的份。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只是带着衣服回到明德堂,看着含霜兴高采烈地去翻首饰箱子,她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脖子。

    凝露见状,立刻道:“娘子放心,我最近和季娘子学了不少推拿按摩的手艺,到时候我好生替您推拿!”

    问真强笑一下。

    头发太多令人愁啊。

    家里事情一多,她原本说要和小郎君培养感情的事只能往后拖了。

    季家,季蘅捧着小银香囊一日三擦,精心呵护打理,将银香囊擦得闪闪发亮。在兰苑做事,更是如天降神力一般活力满满。

    新月令的润肤膏子研制出来先上了自己的脸,一日擦三次,精心保养,可徐家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他只能在家里,对t着香囊翘首以盼。

    原本没得到香囊时,好歹姊姊时常回来,还能偶尔从姊姊口中听到一些明德堂中的逸事,侧面猜想、了解一些娘子的生活。

    如今姊姊与娘置气,不回家里了,一直没有消息,他心里那点激动渐渐化为不安——并非是他不为季芷担忧,而是看出来姊姊正与阿娘别劲,左思右想,姊姊不像是会落败的人,他跟着操什么心,偶尔在阿娘跟前敲敲边鼓就够了。

    他一边怕问真只是一时起意,如今已经忘了那一茬,不再想他;一遍又安慰自己,定然是府里事多,娘子有正经事要做,才顾不上他。

    他要做的,就是不给娘子添麻烦,好好做自己的事,让娘子无后顾之忧。

    以前偷看的那些姐姐的小说里,不就是这么写的吗?霸道总裁最终总是会回头,看到一直和善无争、默默奉献的小替身的好的!

    何况……何况他不一定是替身!

    小季郎君为自己鼓劲,憋着一口气用力干活,极力要将兰苑的事情处理得明明白白,不让娘子在如此忙碌的关口还要为这边的事情分心。

    徐府里,问真确实很忙。

    大夫人有意将金桃的满月宴交给问真来操办,是为了告诉府内精明的管事们,她对问真是毫无保留的偏爱与信任,家中的所有权力最终都会交到问真手上。

    他们现在敢与问真较劲,就是给自己和全家找不痛快。

    下面人看出她的意思,最后一点侥幸心理没了,到明德堂回话时愈发恭恭敬敬,早早站队的洛锦和明牌就是问真心腹的寻春更是水涨船高。

    洛锦虽然管的不过是药材账目这一点微末小节,如今却极受恭维,众人都想从她口中挖出一点问真的手腕行事、心性作风——没办法,寻春嘴真真假假,看似对他们透露了许多,可仔细一想,都是细枝末节和敲打,真正紧要的东西对他们一点没吐口,可见嘴紧得很!

    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手段,想到她爹娘是对正儿八经的老实人,她这手腕还能是从哪历练出的?无非是自幼跟在大娘子身边练的,当下对问真和明德堂的人更加慎重小心。

    眼见满月宴愈发近了,明德堂那里却一直没有要上次自检结果的消息,众人不免心内惴惴,熟悉的私下商量几次,都说再等等。

    明德堂里,问星好奇地问:“今儿来的那两个管事,原是管田庄收租和库房收贮的,办满月宴的事原不与他们相干,怎么这两日来得还愈发勤了呢?”

    含霜轻声道:“我瞧他们是愈发着急了,有几个只怕都等不到满月宴了。”

    “就是要等他们着急。”问真笑盈盈抱起问星,摸她的小鬏,“有人着急了,才能看出究竟谁与谁是一条心,谁与谁面和心不和。问星你记着,当家做主,要明白人怎么用,更要对家里人的心思清楚明白,若摸不清楚底子,就要稀里糊涂地被蒙骗了。”

    问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真越瞧她这小大人的样子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弹一弹她的小发鬏,在问星撅着嘴抬手捂住头时,笑着哄道:“姊姊摸摸您的头发有多厚了,前日翻首饰箱子,有好几件精致小巧的首饰,正和你这个年岁戴呢。头发够了,就能簪住了。”

    问星一听,顿时顾不上生气,眼睛亮晶晶的,“够厚了,够用了!”

    问真故意不言声,做出仔仔细细摸她头发的样子,问星甜腻腻地蹭上来撒娇,“阿姊!姊姊!姊姊最好了~”

    含霜在一旁忍俊不禁,问真终于破功,收回手笑呵呵地道:“是足够用了,凝露,去把那只匣子取来。”

    问星欢呼一声,“阿姊最好了!我爱阿姊!”

    问真眼中带笑,点她的额头,“小小娘子不知羞。”

    金桃的满月宴,家里娘子们都有新衣上身,家中开了正堂招待宾客,鲜花泛浪,冬青苍翠,正堂立着丈许高的红珊瑚,四下陈着玉堂春盆景,琉璃宫灯悬挂廊下,在冬夜里点缀出一副繁华锦绣的富贵光华。

    筵席摆在夜里,戏酒却要从一早请起,问真早早陪着大夫人在外迎接宾客,果然如大夫人所言打扮,乍一看并非富丽艳妆,走近便觉出富贵逼人,高门底蕴。

    前几日万寿山的争端还是京师人口口相传的逸闻,今日再没有不长眼的敢来问真面前说闲话,年轻娘子郎君们反而有好些眼睛隐隐放光地看着问真,眼中满是崇拜。

    练弓的人才知道一箭直中花茎的难度,这些年轻小孩看问真,哪里顾得上那些故太子未婚妻、养外室的逸闻碎语,简直是如看神仙一般。

    问真对乖巧的小孩总是多两分耐性,她们凑过来便笑吟吟地打招呼,没见过的若是辈分小,再给一份表礼,俨然是长辈主事人的态度。

    众人便知道徐家这态度,是铁了心推这位大娘子出来顶长房的事了。

    有圣人给的县主封号郡主待遇在先,问真下郕王脸的行为在后,没人敢说闲话不服气,都客客气气,带着对永安县主和徐家长房长女的尊敬。

    赵家倾家而出,外人都认为是与徐家大夫人这位姑夫人的亲近,只有大夫人看着透着柔润光彩,如美玉生烟一般的美人宣娘,简直掩不住眼角的笑。

    第58章 弟58章 和长姊玩心眼?长姊心眼成精……

    对大夫人有意撮合宣娘和见明, 家中目前除了问真和大夫人,只有大长公主夫妇、徐缜、七夫人夫妇知道。

    其他人,包括当事人见明, 都分毫不知。

    事情安排得如此隐秘,主要是为了保护宣娘,她的婚事实在过于多舛, 经不起再多一点风浪,赵大夫人对宣娘没有多说什么, 怕结果再令人失望。

    徐家的知情人们对此事都持有支持、乐见其成的态度,唯一的例外是七夫人。

    她倒不是反对, 而是一直处在纠结之中, 她对赵家的家世门楣和宣娘的样貌礼数, 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但又不满宣娘较大的年龄与几次议婚的经历, 认为赵家和大夫人这是拿见明在做垫底的退路。

    同时, 她还隐隐有一些担忧。

    她既盼着儿子能娶得高门女子, 日后在官场得一份扶持, 又怕儿妇出身太高,不将她看在眼中, 赵宣不仅出身名门, 而且嫁入徐家后还有亲姑母撑腰。

    想到自己这些年在大夫人手下讨生活的“屈辱”, 她真是愈想愈怕。

    后一份担忧, 她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对乐见其成的徐纪, 她只能婉转地说:“赵家几次议婚,如今才瞧上见明,别是将咱们见明当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吧?”

    徐纪对此的回答是:“赵家大兄是中书令, 当朝宰辅,与阿兄同级;都是辅佐太祖皇帝建业起家,咱们家还给太祖皇帝做护卫的时候,人家已经总辖帐中政务,大雍第一任尚书令,就是赵家老令公。”

    这些事七夫人自然知道,她蹙眉看着徐纪,“这些谁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徐纪坦诚地道:“如非人家娘子被前头那家耽误了几年,你当还有咱们六郎的事?人家宗室亲王配得。”

    七夫人气得直拍他,徐纪正色道:“这门婚事,成了,日后与赵家往来,你都听长嫂的便是,不可轻率行事;若不成,只管咽回肚子里,和谁都不许吐露。”

    七夫人见他如此严肃,只得答应着,又不大服气,哼哼着道:“她们还能看不上咱们见明?——宗室亲王有什么了不起,大娘说咱们家圆娘得嫁个宗室亲王呢!”

    徐纪嘴角一抽,“这是真娘原话?”

    七夫人顿了一下,又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就是!”

    徐纪对七夫人实在过于了解,叹了口气,“你等闲不要去招惹真娘——咱们敢碰真娘一根头发丝,母亲都要把咱们活撕了!”

    他原本想劝妻子不要总是和圆娘说那些再嫁、女子必须有个好去处一类的话。

    既耽误圆娘休养,又惹人烦心。

    但这些话他都说过多少遍,没见有用,而妻子在圆娘那没讨到好处过,便将那些话咽了回去,转而提醒她不要招惹问真。

    这句话他是仔细斟酌过的,从上次王家人登门闹事,问真处置下人,他就怕妻子对问真心怀怨怼,若暗中使了什么绊子,凭借妻子的手腕水平t,只怕最终都是砸在自己身上。

    但直接说叫她不要招惹真娘,只怕惹她生气,干脆说“咱们”,又提起大长公主,妻子果然讪讪。

    但徐纪细细留神看,却发现依妻子并无半分不服的神情,应该原本没想报复问真。

    他扬扬眉,搂住七夫人,笑吟吟道:“我们阿婉果然是大度长辈。”

    七夫人僵硬一笑,秋妈妈老神在在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休息,深藏功与名。

    要她说,这位夫人就是得在家里有个怕的人,殿下老了,寻常不理事,只怕殿下是不够用的;大夫人对弟妇到底宽纵了些,还是怕大娘子干脆,一步到位,管到往后几十年。

    总之,七夫人对这门婚事还是大力想要促成的。

    这会满月宴上,一见赵家人到了,她忙左看右看,找到帮忙招待宾客的见明的身影,然后压抑着兴奋,走到大夫人身边,笑盈盈地与赵家人打招呼。

    宣娘对今日一行已经有些了解,心中无奈而坦然,这短短一年间,她经历了太多事,对议婚竟然已经没有少女的期待与紧张。

    她含笑向七夫人见礼,秉持着亲友晚辈对长辈的恭敬,赵大夫人与小赵夫人待七夫人十分客气亲切。

    就在大夫人身边,七夫人当然不敢拿大,她在徐府多年,与人交际多少会两句场面话,一行人正热络地叙话,问真请赵老夫人道:“外祖母,叫见通先陪着您到我祖母院里去?正有几位老夫人在那边说话,只等您呢,祖母遣人来问好几次您到了没有。”

    赵老夫人笑吟吟道:“好,我瞧瞧她脸上可笑开花了没有。”

    见通连忙上前,扶着赵老夫人往里走,赵大夫人与七夫人相携向内去,言谈和谐,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

    大夫人搭着问真的手站在门口,见状不禁露出一点笑。

    徐家难得大办宴席,只要给到帖子的人家一般都到了,徐家在京族人更是倾巢而出——无论他们私下对嫡支决定将金桃记入族谱是否有非议,这会都得满脸是笑地来,对着徐纪与七夫人满口恭喜。

    到了圆娘面前,见大长公主身边的两位老妈妈在,更是不敢有一句不好听。

    常夫人带着长女与一位族中妯娌相携而来,大夫人见了她们便笑:“阿樊你总算舍得出来走走了?”

    徐二郎之妻樊氏夫人含笑道:“嫂嫂请我,哪怕天上下雹子,我得过来不是?”她身后跟着的儿子与儿妇连忙向大夫人问安。

    大夫人笑着招呼,“三郎果然愈见沉稳了。问仙、舒儿媳妇,叫她们带你们到问圆房里坐去,姊妹妯娌们都在那边说话玩笑。”

    婢女上前相请,常夫人与樊夫人都笑着点头示意,樊夫人还叮嘱儿妇:“顾着些你妹妹。”

    徐见舒之妻严氏含笑应下,大夫人又问:“二弟这段日子可好些了?”

    徐二郎徐绍并未入仕,早年拜当时名士为师,醉心经史,未及而立之年便扬名在外,家中藏书千部,修书三册,文名一时极盛。

    不久徐缜调任中枢,徐虎昶渐渐将族中事宜交给徐缜打理,徐缜与他长谈数日,不欲出仕的徐绍正式接管族学,在他手中,徐氏子弟频频有高中进士入朝的才俊翘楚,徐家族学名盛一时。

    可今年初,他踏雪寻梅在山里跌了一跤,当时被山中的道士发现,带回去救治,因发现得及时,没出现大的症候,众人就都没当回事,只将摔了的腿好生养着。

    结果过了月余,他夜间经风,竟忽然卧床不起。

    大夫人帮忙,请了好几位太医、名医来看,各有说法,但都说必须得静心安养,否则后果不可估量。

    他年岁比徐缜还小两岁,家中幼女年方冲龄,家人哪肯松手?一家人围着他的身体转,医生请了不知多少,在外为官的徐见舒告假回京来,他们家里才算有了主心骨。

    几个月前问真荐了一个在江州时听说的医生,樊夫人与徐见舒母子连忙打听、请来,上个月听说医药很对症,竟然有所好转了。

    大夫人才敢问这一句,不然岂不是戳人家心窝子?

    提起徐绍的身体,樊夫人眼中笑意愈浓,“多亏我们县主荐的大夫,现今好多了,今日已经可以下床走走,只是还不能久站,不然他一定要来的。”

    大夫人闻言很欢喜,又道:“真娘是小辈,你待她太客气了。”

    “我做长辈,看我们家大娘子是满心的喜欢;做民妇,对大雍的县主更要恭敬。”樊夫人笑着道,前阵子问真得封县主,对外又称病,她与常夫人是除赵夫人外第一批来探望的。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更满意,妯娌三人正笑着交谈,问真与见舒各扶着各的母亲,常夫人嗔她们道:“可是欺负我的仙娘不在身边,你们两个这儿女福分,真是叫人眼热。”

    大夫人与樊夫人春风满面,问真与见舒镇定含笑,正说话间,忽然又有人过来,是族中亲眷,是徐八郎夫妇带着他家两个儿子,见他们过来,常夫人与樊夫人笑容微收,八郎夫妇倒很热络恭敬,上来便对大夫人道喜。

    八夫人简直热情得过分,又笑着对问真行礼,“我们家出了县主娘娘了,要说家里这些女孩里,还是大娘子福分最深。”

    问真忙道不敢,她仔细打量着问真的表情,见问真眉目含笑,温和如常,心中顿时大安,才拿起长辈的态度,笑着对大夫人道:“果然长嫂最有福,大郎为官出挑、七郎才学过人,大娘子又如此端庄出众。”

    徐八郎笑道:“正是,七郎真真是从学名师历练出来的,咱们学里其他子弟,平日觉着不错,如今与七郎一比,才知天高地厚,原来从前竟不过是井底之蛙。嫂子将他安排过去,哪里是叫他静心?依弟看,竟然是给弟与族中的孩子们开眼界了!”

    徐绍一病不起后,族学事宜便由八郎徐绮代掌,因他从前官位微末,他的两个儿子都未入官学,一直在族学念书,他们这一支从前并不起眼,还是他代掌族学之后,才渐渐风光起来。

    徐九、徐十一跟着父亲水涨船高,成了族里的得意子弟,绮罗裹身、玉冠束发,瞧着风度翩翩,通身富贵气象。

    二人在徐绮的吩咐下上前对大夫人见礼,大夫人笑着夸道:“愈见沉稳了。”

    八夫人忙道:“哪及七郎半分?”但听大夫人夸奖儿子,眼中到底有些喜色与得意。

    按理,徐九、徐十一这个年岁,是最听不得人说亲戚兄弟比他们好的,尤其自己父母说,一听这话,不像炮仗似的窜上天都不合常理。

    然而二人不仅无半分不满之色,还一个个下意识缩头,鹌鹑似的站在那里,哪有刚才富贵公子的样子?

    大夫人见状,含笑问:“可是你们七兄欺负你们了?”

    二人连忙摇头,徐九刚要说话,八夫人已经笑吟吟地道:“哪是七郎欺负他们?素日在课业上,这两个小子懈怠混账得很,如今七郎去了,兄弟们都听他的,我还指望着七郎能多提携管教管教这两个呢。他们就是平日太混账,怕七郎管他们。”

    大夫人含笑看她:“是么?那小子还有这份本领?”

    八夫人强堆着笑,“可不是,要么说我羡慕长嫂您这好儿孙福呢——小瑞哥和苓娘子怎么不见?”

    “他们在后头殿下房里呢,你当向殿下问安去吧?”大夫人唤了个婆子过来,引八夫人入内,又对徐绮道:“你大兄方才还在,或是与我兄长说话去了,你到外厅上找找?”

    正说着,见通从后头走过来,见八郎夫妇带着儿子在大夫人前面说话,笑吟吟地走过来,“二叔母、六叔母、八叔父、八叔母、三兄安好,九弟和十一弟来了?”

    见到是他,八夫人更加紧张两分,徐九徐十一更不必提,只怕现下有个地缝,他们立刻就能钻进去。

    然而八夫人到底是体面人,紧张一闪而过,很快笑道:“正对你娘夸你呢,说如今族里这些孩子,能比咱们七郎出挑的,真没两个,便是守礼上,等闲人万万不及。”

    见通还得不好意思地笑,徐九徐十一顿时一阵瑟缩,大夫人没兴趣和她再说场面话,笑着道:“先去见殿下吧。”

    八夫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连连应是,徐绮忙带着徐九、徐十一找徐缜去,见通才问见舒:“三兄不去我父亲那边说话?今日朝中大人们没请多少,但来了不少宿儒名士,现都在外厅上说话呢。”

    见t舒温润含笑,“过来时已经见过了。”

    问真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去汀兰堂小坐,那里设着很清静的两席,等会外间摆起戏酒,你再出去应和便是。”

    樊夫人闻言,刚要劝见舒听话过去,见舒却已应下,“多谢姊姊关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通顿时一阵嫉妒——他是跑不了帮着来回招待宾客的,而且因为他年轻未婚,长姊脱不开身,亲近而身份贵重的女眷长辈来了,要往大长公主那里问安去,他就得出来顶上,比叫婢仆引路更显尊敬周到。

    他这个一向不怕应酬,最爱呼朋唤友的人,快要被姨婆伯母们的涓涓关爱累倒了。

    问真见状忍俊不禁,吩咐人:“到园子里将五娘子请来,帮着酬送宾客。”又叫见舒:“你就不必见通去送了吧?我瞧他眼睛都要嫉妒得红了,怕他送你过去的时候偷偷打你。”

    见舒从善如流,“可不敢招惹咱七郎君了,我自去便是。”

    徐绮一家离开,常夫人与樊夫人顿时都轻松不少,等晚辈们走了,常夫人嗤笑一声,“瞧她那样子,自认为话说得多中听!”

    樊夫人神情淡淡,大夫人笑着道:“等会你们去见见大长公主吧,这会现在外头说说话。”

    二人点点头,因知道她今日忙,便没留在这边打扰,二人相携往里去了。

    暂时无客上前,大夫人贴着问真耳边低声道:“你和见舒弄什么鬼呢?”

    她口吻亲昵,看似怪罪,实则纵容。

    问真笑道:“早前我管他要了一本族学旧日的账,结果我这里迟迟没有动静,他大约是想问问我。”

    “见舒?”大夫人若有所思,“他倒不错——比你八叔强出百倍去,一看到他家那两个和你八叔母那副嘴脸,我就气得很!”

    徐九、徐十一因说问真闲挨了见通的打,大长公主、七夫人那里或许不知道,大夫人久掌家务,每日见多少人?又岂能不知。

    她气得要命,看徐绮夫妇很不顺眼。

    徐绮未必知道徐九、徐十一的事,看八夫人的表现却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不至于如此谄媚热情,还上来就试探问真的态度。

    大夫人低低冷笑一声,又对问真道:“再等一会,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你便过去吧。”

    问真含笑应是,“为那等愚人置气,多犯不上?您还是关注关注宣娘那边,不知怎样了。”

    大夫人顿时振作精神,“正是呢,我叫钱妈妈悄悄去看看。”

    虽说是叫孩子们相看,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婚姻主流,所谓的让他们“彼此悄悄”,就真是瞧一眼而已。

    大长公主亲自挂帅,带领息妇们商量好的法子,叫见明先到问圆那里递送一趟东西,这边算好时间由锦瑟姑姑出马领着宣娘往问圆那去,路上一碰面,锦瑟立刻喊住见明,两边一介绍,彼此再行礼问好。

    其实就两句话的功夫,已经算是“自己相看过”了。

    大长公主时隔多年再次出战做媒战场,对这法子自得无比。

    事关自己亲儿子终身,七夫人再怕大长公主,不得不提出疑问:“园子那样大,里外又不止有一条通路,怎么保证他们就能撞上呢?”

    大长公主扬眉一笑,“我想叫他们撞上,他们还能错开不成?”

    大夫人抿唇轻笑,对虽然在深宅中生活多年,还是略显“淳朴 ”的七夫人道:“阿家这叫山人自有妙计。”

    如今大长公主的妙计要巧经施展,事关自己的亲侄女,还有看着长大的夫家侄儿,大夫人心中格外紧张,忙催促钱妈妈过去看。

    —

    汀兰堂是正堂后的一处小偏堂,门前一棵百年高柳,柳荫遮住半间房舍,阶下春夏会有郁郁葱葱的兰蕙香草沿阶而生,这边屋舍清幽,盛夏暑日时,大夫人要召集管事议事时便在此处。

    今日后边这些偏堂小厅都收拾了出来,供客人们歇脚闲坐,亲近的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叙话,但如今客人刚到,大多还在前面叙话应酬,后堂上很清静。

    汀兰堂中,见舒在窗边坐着,手中随意握着一卷书,见问真过来,笑着将书卷放下,起身道:“见舒等候大姊姊多时了。”

    他一语双关,问真分毫没有办事拖沓的愧疚,理直气壮地道:“这不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嘛。”

    她原本想着先捅族学一刀,彻底在族中立下威信,结果眼皮底下的府内人先被人裹挟着冲到她的刀尖上。

    好好的机会递上来,不借机立威、顺便拔掉一两个养大了心的蛀虫,她难道是做菩萨的吗?

    见舒无奈轻笑,请问真落座,挽袖替她斟茶,问真振振有词,“常言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一屋不扫,何以除外患?”

    无论先动族学和先动家里,最终的结果都是相通的,彼此震慑而已。

    她先动族学,看到她连族中的郎君都敢动,家里的管事仆役们自然心生畏惧,老实谨慎起来,反之亦然。

    她这阵子凭一个拖字诀,已经将府内主要管事们的底子摸得差不多了,金桃的满月宴一过,立刻就能终止这一局。

    然后就是族学那边了。

    问真前两年在云溪山闲云野鹤住着开心,但回到家里,面临这些挑战越战越勇——她原不是什么恬静无争之人,既爱溪云山野的清幽雅逸,爱权力在握的从容,她就是个见什么爱什么的贪心女人。

    权力所代表的沉重责任于她而言从不是负担,而是动力。

    见舒嘴皮子算利落,然而自幼斗嘴仗就没在问真手里讨下好过,只得无奈应和。

    “那本账我看得差不多了。”问真道:“时间不长,胆子不算很大,虽然有些问题,要借故将人拿下,却显得我小题大做了。”

    那点笔墨用品消耗上的贪渎,都还是小处。

    问真彼时看了生气,其实并非因为账目过分,而是徐绮做的账实在潦草得离谱。

    显然,他在朝中为官多年,没能历练出什么贪渎做账的本领,这倒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难为了问真的眼睛。

    她笑容是一贯的温和,却对着见舒稍稍扬了扬眉——显然,想要与她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给出点东西就行的。

    见舒道:“您不是已经派七郎过去打探消息了吗?”

    “他能当什么事?”问真面不改色地诋毁亲弟弟,见舒无奈轻笑,“他可伶俐着呢,听说如今学里小辈们都甘愿认他做老大。”

    他们都清楚,人心是一步步养大的,徐绮在小处上贪了几个月没被发现,就敢伸手往大处贪。

    学里每年的经费是有限的,超支的部分每年单独向嫡支报账。

    他能贪的渠道只有两种,要么从子弟们身上省出来,要么在报账上作假。

    从子弟们身上省钱,那是要犯众怒的,何况他还是代掌,这会不好好整顿子弟学业、想方设法提高族学待遇拉拢人心,反而先从子弟们身上省钱鼓自己腰包?

    聪明人应该不会这么干。

    但考虑到徐绮一向的水平,问真又觉着没准,所以她才会打发见通去学里做探子。

    不过见通这几日来回,学里炭火暖、吃好喝好、叔父处处周到、兄弟堂侄们都很有意思……他不像过去卧底,倒像享福去了。

    问真对此持怀疑态度,叮嘱见通再多留心观察,又将注意力放到报账上。

    毕竟时已入冬,再过两个月就是年底,不正是他弄钱的大好时机吗?

    但要查贪腐,谁来出头?问真刚在府里做了一回夜叉煞星,为了在族中的人缘和日后行事方便,她可不想出这个头。

    她刚在府里打发了人、马上要发配处置管事,紧接着再对掌管族学的堂叔动手,还是在年根底下,却有些不合适。

    毕竟宗族之中行事,还是要讲究人情的。

    当然得有另外的人出头,她这个新上任的当家人嘛,自然是公正严明的查证处置有罪之人,然后加恩抚慰各方。

    问真笑得温温和和,“我又不是夜叉修罗,得了权力立刻要大杀四方。三郎君,你姊姊我是要在家里做人的。”

    她倒是不怕得罪人,但既然能够维持一贯的良好形象,她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总是好人好办事。

    见舒的用处这时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问真一边品茶一边道:“见通只是个凑热闹的,要办事,姊姊知道还是得指望你。”

    见舒被她架到台上,只得认命,“大姊姊需知一件事有一件的价码。”

    “我以为你主动将账目递到我的手上,就是想要族学主事t的位子。”问真故意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做善事,提点你大姊姊我?还是想借我的刀杀人?三郎君这可不地道了。”

    见舒忙道:“我岂敢。”

    他想慢慢与问真讲条件,然而问真开口直击终点,倒叫他无话可说了,只得道:“见舒愿为长姊效力。”

    “我拭目以待。”问真双目盈盈含笑,温和端方,矜雅从容,满身大家气度。

    哪像是方才满口怪话,不肯正经一句,只等着见舒自己站出来揽活的模样?

    见舒无奈叹息,问真这时反而口吻轻松平常,似是随口一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将你当弟弟看;但你若将官场上那一套拿进来,跟我耍心眼,我只能与你动脑子了,三郎,不要叫姊姊失望。”

    见舒一顿,明白了问真的意思。

    他原本将账目交给问真,未尝没有待价而沽,想要问真先开口他再提条件,有看一看问真的反应的意思。

    然而他与问真,原本在这些堂姊弟里是最亲密的——甚至见素,刚刚回京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他与问真的亲近满怀嫉妒。

    他若将问真当做可以试探、算计、彼此称量轻重的合作对象,那问真要如此对待他了。

    这一次他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是我错了。”

    入朝数年,他还为自己的洁身自好、不落淤泥自足,不想不知不觉间,他其实已变为年少时所不喜的处处算计之人。

    若非今日被大姊姊点出,他竟还浑然不觉。

    “谋算用对地方就是好东西。”问真安抚他,“你若是一点心计无,哪怕你来毛遂自荐,我不敢用你的。”

    见舒难掩惭色,问真饮罢了茶,起身拍拍他的肩,“你能清楚过来,就已经很好了。一入官场,没有人能天真纯净地走出来,你先想到将账目送到我手里,不是信任姊姊吗?我自然比信旁人信你,别钻了牛角尖。”

    见舒站起身,整顿衣襟,然后肃容深深俯首,“此后唯伏长姊号令。”

    问真又拍他一下,“行了,出去一趟,不仅心眼多了,礼数多了,幼时你若有这般客气,我还少打你两顿。——我这新得了一些参,是南方的商队带来的,说是海外之物,药性与咱们常用的有所不同,滋补养身而药性不烈,你带回去给李先生瞧瞧,看二叔是否合用。”

    见舒微有动容,又很快压下,轻声道:“我早知道当日您与我过招就是有心揍我。”

    问真挑眉轻笑,“你知道就好。我得出去了,不然你大伯母要找来骂人了,你自己在这躲清静吧。”

    她鬓边的青鸾口中衔着的是一条缀着玛瑙滴珠的流苏,红艳艳的玛瑙颤巍巍坠在问真脸边,衬得她愈发容光焕发,窗外一缕阳光射入,蒙在问真脸上,仿佛双目生光一般。

    见舒再次深深拜下,这一次寂静无言,感激与庆幸都存在这一拜中。

    问真光彩照人地出去,在廊下顿住脚,仰头望着明晃晃的日头,嘴角露出一点笑。

    傻小子,只有你会耍心眼?

    大姊姊的心眼比你多着呢!

    既回忆了姊弟感情,又收获了愧疚与感激的问真带着凝露慢悠悠地往回走,姿态高华雍容万方,沿路所见诰命亲友皆含笑招呼、从容应对。

    瑞候夫人驻足与她见礼,又寒暄两句,等问真离去,才带着弟妇要往后走,她的弟妇低声道:“我原以为,这延春真人只怕是从此守静养真,枯手一生了。不想人家里真有本事,生生将她接了回来,还换来县主封号,咱们竟还得对她行礼。”

    瑞候夫人回首淡淡看她一眼,“原本你见了她还得跪呢,现在不用跪了,还不知足?”

    谢家仲妇自知失言,讪讪道:“是我嘴快了。”

    另一位弟妇更是闷头不敢出声。

    瑞候夫人这才抬步继续走,带着近身仆妇径自入了一侧厅中,二人连忙跟随。

    正堂前,问真走到大夫人身边,轻声问:“怎么样?”

    大夫人眼光发亮,握紧问真的手,“成了!”

    问真一惊,没想到如此顺利,但再一想,如此年轻的小娘子、郎君,相看只是看容貌行举而已,宣娘和见明,生得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又均是大家教养,一举一动堪可入画。

    如此一眼看中对方,不算什么难得罕见之事。

    大夫人喜得要命,又因为宣娘婚事的几次波折,暂时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只能压着声音与女儿分享:“见通刚才说,见明回来时脸都是红的!可见对宣娘当真是有意。这小子是有他的福气,我原本给他相看着呢,他不干了,偏要先考功名立身,赶上宣娘这边几度相看不顺,你舅母想到了见明,结果他们竟还一眼就看中对方了!”

    她兴奋极了,问真低声问:“宣娘看中了?”

    大夫人喜滋滋道:“你舅母从后头回来都笑开花了,不是宣娘点头,她能这样开心?”

    问真松了口气,由衷希望这门婚事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宣娘这一年,最开始是被人可怜,后来又是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抱着希望回到外祖母家未曾被善待,实在是经受太多了。

    但一边盼着一切顺利,想到宣娘很长时间对婚事都不算热衷,今日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点头,问真还是不免有些忧虑。

    这一切都很符合世俗规范,是长辈们在礼法下尽量给出的照顾,比起许多盲婚哑嫁的郎君娘子们好上许多。

    长辈们定能将事情操办得尽善尽美,替宣娘狠狠扬眉吐气,但不知为何,她还是莫名地担心宣娘。

    第59章 第59章 小季:娘子不会忘了我的…………

    因宣娘之事顺利, 大夫人就连见到徐绮夫妇,都能从心底往外地笑了。

    其实她素日待人接物已无可挑剔,不过宗妇的位子坐久了, 处在当家第一线,若总是满脸含笑的菩萨样子是震不住人的,有慈眉善目, 许有雷霆金刚相。

    故而今日见她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的模样,众人都只当她疼极了问圆这个侄女, 再见徐缜特意留在家中参加满月宴,看重的态度分明。

    八夫人与徐家一位妯娌嘀咕道:“瞧瞧人家, 父亲和大郎君是同父所出, 就是命好, 嫁到罪臣之家没受牵连, 孩子风风光光地做了徐家人。”

    坐在一旁的常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 “叫金桃子入徐氏族谱, 是老国公的意思, 八弟妇难道有异议吗?”

    八夫人脸色涨红, 但徐维在文坛地位颇高,常夫人又一向与大夫人交好, 她不敢言语太过分, 只能僵着道:“我没说什么, 只是感慨两句罢了。”

    “出口的话到当事人耳中若会叫人心里不舒坦, 就是不当说的。”常夫人似笑非笑看着她,“大长公主对四娘子可疼爱非常, 你方才的话,敢叫她老人家知道?”

    八夫人很想有些骨气,顶撞这位六嫂一番, 但她就常夫人的问题扪心自问——自然是不敢!

    八夫人敢指天发誓自己对徐问圆和她的女儿绝无恶意,只是随口说点酸话,但她的保证到了大长公主面前算什么?

    徐氏阖族,谁不知道佑宁大长公主年轻时雷厉风行的脾气。

    她说的话若真传到大长公主耳中……八夫人瑟缩一下,不敢想象会有什么结果。

    常夫人见她面露尴尬之色,不再言声,才轻哼一声徐徐回过头。

    有些话,听着是没有太尖锐的恶意,说者或许无心,但人家的大日子,你不想方设法说些吉祥话,在这扯什么心直口快?

    一日宴饮欢愉,戏酒皆美,主角金桃子只在正宴开始前被抱出来转了一圈,收获了数不清的镯锁项圈等金器,圆嘟嘟的小胳膊上尚经不住两只金镯的重量,却已满身放着金光了。

    端庄得体一整日的宣娘唯有对着金桃子,终于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她点点金桃的额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只做工精美的祥云如意金锁,金锁錾刻着吉祥图纹,边缘镶嵌着颗颗小珍珠。

    米珠原本是贱物,只因其多是未长好就离开珠蚌,样子奇形怪状,不够圆润,世人又一向以珠大为贵,所以不堪登大雅之堂。

    这只金锁上镶嵌的小米珠,却颗颗圆润饱满,珠光莹润,还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小。

    要凑齐这样一手米珠,绝非易事。

    小珍珠点缀在金锁上,给圆滚滚的小娃娃戴正相宜。

    宣娘笑盈盈将金锁系在金桃衣襟上,她与问圆熟识,说话便不客气,打趣道t:“这是我特地画图样为小金桃打造的,圆阿姊可不要昧下。”

    问圆闻言一扬眉,“你不提倒罢,你这么一说,我还偏要欺负欺负孩子。”

    她如此说着,目光一落到女儿身上,却立刻变得柔软起来,宣娘见状,稍有些疑惑,又满心感慨。

    她走了,宣娘才对问真道:“做娘对人真有如此大的改变?我从前可万万想不到,她还有如此柔软的一日。”

    “圆娘脾气其实一贯蛮好的。”徐问真对上宣娘瞪过来的目光,立刻又道:“自然,你的脾气更好。”

    宣娘轻哼一声,戳戳问真的手臂,“多亏你不是男人,你若是个男人,内宅里没个安稳。”

    问真叹了口气,“你们两个,见了面要吵、不见面又惦记彼此,就不能和和气气地相处?总拿我在里头受夹板气。”

    宣娘白她,美人就是美人,嗔怪人美得能入画,叫人生不起气来,“还不是你,从小这边说‘宣娘是天下第一等可爱’,那边说‘圆娘就是最好的妹妹’,两边哄人。”

    问真理直气壮地道:“我幼时从不骗人,说的都是真心话!”

    宣娘呵呵一笑,示意女婢斟酒,问真度了一个空档,低声问她:“对与见明的婚事,你究竟是怎样想的?”

    宣娘抿抿唇,态度如常,冲她扬眉而笑,“你徐家的郎君,才学、样貌都没得挑,我还能怎么想?好容易有这么一个两边都满意的合适人选,我不干脆些,岂不便宜了别人?”

    问真眉心微蹙,“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宣娘笑容一僵,才不故作洒脱。

    她低声道:“他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如今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夫婿——但成了婚,我自然会真心真意地待他,尽我职责,你不必怕你家郎君受我欺负。”

    “若说欺负,见明正需要有个你这样性子的人来‘欺负’他。”问真仍定定看着宣娘,宣娘却不再深说了,只笑吟吟来看问真,“那你是担心我受欺负?更不必了,我就嫁到你家屋檐下,怎么,大姊姊还不能护着我?”

    问真便知道宣娘的意思了。

    她沉默一瞬,道:“好。”

    这门婚事确实方方面面都合适,短期之内,无论赵家还是徐家,都找不到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婚事落成,于两家都有益处,是难得的共赢局面。

    问真不再执着她心里那点怪异的感觉——她只是凭借对宣娘的了解,觉得宣娘今日回来入席后的神情表现有些不大对,但要深究,宣娘不配合,她没有办法。

    总归日子是慢慢过下去的,无论有什么事,再看吧。

    问真郑重地对宣娘道:“见明确实是我的弟弟,但堂弟我有许多,你却是我唯一的表妹。”她很认真地望着宣娘,“于我而言,这门婚事里你最重要。”

    宣娘身子微微一僵,眼圈倏地红了,半晌捂住眼用力点点头,好一会才缓过来,小心擦拭一下眼角,嗔她:“总说这些叫人感动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在我和徐问圆中间左右逢源的!”

    问真看出她故作坚强,拍了拍她的手。

    正逢大夫人那边来唤她过去见人,她徐徐起身,留给宣娘一句:“我叫品栀留下,她是个伶俐的,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就是。”

    品栀连忙上前,冲着宣娘笑盈盈一礼,宣娘冲她微微点头,对问真却道:“我就那么叫姊姊不放心?”

    “怕有人欺负你。”问真笑道:“她能立刻跑去找我,我好来给你撑腰。”

    宣娘哼道:“她们可没那个胆子,再多的闲话,我听不到罢了,说到我面前,我可不是好性子。”

    “是是是,赵家大娘子最厉害了。”问真眼神示意品栀留心,宣娘气她敷衍,又哼了一声。

    幸而还没人敢在徐家的场面上生乱,这一日满月宴平平顺顺地过去,徐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见明的婚事,大长公主亲自请出黄历本子,要挑选出最近的吉日,行纳采之礼。

    宣娘被前未婚夫家耽误了几年,年岁已经不小了,见明正值婚龄,见通明年就要成婚,原本他这里迟迟没有进展就罢了,如今既然有了进展,不如快快操办,届时好双喜临门。

    大夫人处处力求尽善尽美,七夫人月份愈高,她年龄高,怀这一胎不如问显的时候轻松,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这反而合了大夫人的心。

    她这里热火朝天地忙着,问真干脆利落地在内宅做了最后的收尾,在总管房大管事秦管事的沉默下,内院储藏金银陶瓷器皿的厨茶库房总管被革,数位管事家中抄检,账目与库藏核对整齐后,人通通送到庄子上——当然不是京郊附近环境好的。

    原本只管茶房下所辖药材账目的洛锦走马上任,成了厨茶库房大总管。

    虽然早知道跟着大娘子必会有好处,没想到这好处来得这样快,洛锦是徐府中的老人,从扎小发鬏就开始学规矩,再到内院侍候、成婚管事,她没被天上掉下的大饼砸昏头脑,走马上任后,仍然兢兢业业,保持谨慎细致的态度对待库房总管一职。

    查办最严重的是买办与账房,此二处内中数名管事私下联络有亲,同气连枝,共同谋划,一个负责采买、一个管钱,勾结到一起,自然是油水最丰厚的组合。

    大夫人原本心里有些预料,真见到账目的时候还是不禁冷笑。

    最终抄检查办,人拧送官府,以奴欺主,按律法办的下场已经足够严峻。

    至于剩下,到都是小处,自检成功的厨房、茶房等相安无事,一点不合规的作为,各人领了惩罚便算了结。

    问真格外关注的田庄收租没叫人失望,他刚刚上任不到一年,竟然就敢倚仗徐府的势力要强买良田,幸而还没做成,大夫人与徐缜听了,都又气又庆幸。

    他被发落得比贪钱厉害的那几个还狠,狠到足够震慑徐府乃至族中所有人,想要倚仗公府势力,贪赃枉法、欺压良民时,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腿、几条命够用。

    收地租子的差事暂时交给钱妈妈之夫总领,他原本就管着一部分,此次一查,账目清楚明晰,在庄子上口碑不错,倒叫大夫人稍感欣慰。

    但这种事交给同一个人总领不好,没有比对,不能更加清楚地了解下面的情况,容易养大了人心,如今钱翁或许忠心尽事,但财权独揽一年、十年过去,他对着每年经手的沉甸甸的铜板,还能一直无动于衷吗?

    大夫人不喜欢用那种方法考验人心,钱妈妈自幼服侍在她身边,陪她出嫁,到如今是做姑姑的人,她希望钱妈妈能有个好结果。

    合适的人选还在斟酌当中,问真如今要做的还有施恩众人,安抚人心。

    棍子打了下去,甜枣总是要给的。

    储藏丝缎皮毛的库房管事是服侍大夫人出身,办差十来年确实老实稳重,账目清楚干净,没有贪渎之举。

    徐府至今业经四世,甚至已有了第五代明瑞、明苓和金桃,库房里不少许多年前的老东西。

    皮毛丝绸这些东西,哪怕保存再好,难免会受到岁月的侵蚀。

    问真干脆带人开箱检阅了一遍,大夫人挑出一些适合下聘用的,又选出一部分给江州许家送去,珍奇的老料子大家分分,至于品质一般不值得继续存放下去的,干脆全拿出来,按着府内的下人名册。

    有功劳、做事勤谨的自然多得,这些东西只是对问真等人而言没有继续存放的价值,品质一般是相对而言。

    时下一衣传三代,只要没有腐烂,哪有不好的料子呢?何况还有皮毛这种金贵货。

    一时府内遍地欢庆声,问真两日听到的吉祥话比当年要做太子妃听到的都多,且看着人人是真心实意地欢喜,她比当年要高兴些。

    当时还有对未来的茫然与隐隐的不安,如今心中一片安稳泰然,只有被她们感染到的欢喜。

    既有威服众,又有恩施予,如今府内各处再不敢只将问真看做娇娘子,待她格外尊敬信服。

    至于府内管事们,见识了同僚下场的幸存者对问真是心悦诚服,在清洗活动之后走马上任的新官们更明白该如何拜山头,对明德堂的态度与对大夫人那边几乎是一样的,做事更是格外恭谨认真。

    然而就在府里管事们都以为借着这三把火,t大娘子要在府里大显身手的时候,问真却潇洒地松手了——她又不傻,她娘如今还在壮年!她冲上去找什么活干?

    她要的是威望与服从,方便她在家中行事,可不是要大权独揽,从此兢兢业业拉磨。

    族学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她相信以见舒的心计,八叔父玩不过他,便干脆地不操闲心。

    至于见舒做事是否会尽心……如今是见舒要掌管族学这个位子,他有求于她是为自己办事,见舒必然比她上心多了。

    汤泉是早早答应给问星和季芷的,明瑞明苓偶然听了一嘴,就记到心里了,一开始两日还能耐心等待,如今恨不得一日问三次“何时去泡汤泉”。

    他们自幼在云溪山长大,对他们来说,山里是家。

    再有一个从万寿山回来,她给了个香囊暗示一把就被琐事缠身,一直被冷落着的季蘅……

    问真稍有一瞬间的心虚,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没办法,她从小就是心态好。

    她这办的都是正经事,儿女私情当然要为正经事让路!

    近日饱受季蘅骚扰的季芷对她的心路历程浑然不知,当然,哪怕知道,她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季芷已有一段时日未曾回家,季蘅出来找她,二人约在茶坊里吃茶。

    季蘅从前对茶坊里茶博士做的百戏样子十分感兴趣,每次来都专心致志地观看,这一回却兴致寥寥,一双眼含幽带怨地看着季芷,季芷被他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茶博士更是老练,对这一男一女的事情虽然好奇,但他们这行里做久了,自然知道对客人的事情好奇就是最危险的。

    不定碰上哪位王公贵胄,你喟叹人家的隐私事,是嫌脑袋多吗?

    他利落地做好了茶,“郎君、娘子请。”

    季芷冲他微微颔首,将一串钱放在桌角,茶博士连忙称谢,收入袖中快速离开。

    季芷看季蘅那幽怨的模样实在伤眼得很,宁愿侧头去看窗外的市场人马不看他。

    季蘅被她的冷漠伤到,幽幽唤:“阿姊……”

    季芷无奈地看向他,“娘子近来忙得很,没心情想这些男女私情的小事,你等娘子忙完了,应该就会找你了。”

    “娘子忙得很吗?”季蘅顾不上伤心,连忙道:“我是听说府里出了不少事,想来娘子必为此劳心费神——阿姊你在娘子身边,可千万要好生为娘子保养身体啊!”

    他脸变得比翻书都快,季芷沉默一会,在他真挚请求的目光中慢慢点头。

    季蘅这才松了口气,但还不是十分放心,又道:“阿姊你前阵子说娘子打算带你们到京郊泡汤泉去,可是觉着京里冷了?我近来画出一副图纸,按照此法修床盖屋,则可使暖意从下而上,且能免去烧炭的烟气和毒性,请阿姊你代我转奉给娘子吧。”

    他说完,轻轻抿着唇,“我原本想有机会亲自奉与娘子,但娘子既然如此忙,我还是不打扰娘子了。”

    季芷思绪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蘅揣着手絮絮叨叨,“这图纸是可用的,姊姊你就放心吧。我在家里都试验过了,你一向畏寒,我在你屋里先试着盘了炕床,在黄泥上加木板,打做木炕,果然温暖舒适,温度既宜人,不会露烟;地暖的工程大了些,我还没开动,但原理相差不多,应该没有问题,我请好了匠人,先在娘的屋子盘上地暖试试。”

    季芷听着他絮叨,满是对自己身体的关心,心里又一软,方才的嫌弃稍微散去一点,将图纸收好,道:“你就没什么话想对娘子说?”

    絮絮叨叨的季蘅住了嘴,许久才道:“你说娘子很忙,我就不用这些儿女私情打搅她了,若叫她分了心,岂不更加劳神费力?等娘子闲下来——会想起我吧?”

    他摸摸腰上装着百合香囊的小荷包,为自己鼓劲。

    季芷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半晌道:“我觉得你能成。”

    她从前虽然知道季蘅用情真,但只认为是少年人的一时热情。

    试想,身处在绝境中时,忽然一位如神仙娘子般的贵人从天而降,对你伸出援手,这位娘子又恰好并无鸳旅,动心是正常的。

    只年少慕艾,来的时候如烈火席卷,少年人总认为自己最重要,哪怕在感情中只凭借自己的喜恶心情行事,这样的做法之下,最终能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她原本只打算提醒季蘅,届时行事要知分寸,懂进退。

    但如今,季蘅不需要她的提醒,就本能地为问真好,克制自己,这显然不是一时热情那样简单的了。

    季芷心里百感交集,好一会才道:“放心吧,娘子近来确实家事缠身,无心于外物。她素日接触的外男并无几个,你还是唯一特殊的那个。”

    季蘅理所当然地道:“娘子行事作风何其端正,当然不是那种玩弄人感情的人。”

    看前未婚夫哥死了这么多年,娘子一直孤单一人,直到今年才看上他,就可知娘子并非好色之人。

    季蘅一边想着,心里又如遭受一击。

    季芷不知他信中想法,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心里这样明白,还隔三差五地就问我,图什么?”

    “我只是怕娘子忘了我而已。”季蘅看起来很坦然,盯着季芷如死鱼般的目光,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点不坦然!

    他不仅怕娘子忘了他,还怕娘子后悔了,又想起前未婚夫哥,不打算给他机会了……

    季蘅到底经了一番历练,如今进步飞速,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四平八稳,一派沉静和气的斯文模样,哪怕就在生意场中,不见精明,倒像个斯文的书生。

    他这样的外表,在生意场上更容易获得人的信赖。

    但他的做派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对他肚子里的墨水清清楚楚的季芷。

    季蘅装模作样的这点时间里,季芷已理好心神,发誓以后无论季蘅做出多么无理、荒谬的事,她都不会感到震惊了!

    然后再看到季蘅这副模样,倒是隐隐感到有一点熟悉。

    她想了想,问:“你在学娘子?”

    季蘅不意竟被她看穿,略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问:“学得像吗?”

    他虽然活了两次,其实岁数不算大,从前又是和平社会的温室小树苗,虽有几分急智,常常有些灵活主意,但心机城府和平日打交道的那些“同龄人”实在没法比。

    何况经营生意,免不了与人打交道,兰苑中的管事雇员未必人人都服他。

    他在历练中,下意识地模仿起他认为能游刃有余处理这些局面的人。

    他应对各种机锋阴谋的水平突飞猛进,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算计和突发事件,兰苑上下对他愈发心腹,生意场上有了能谈天说地合作的朋友。

    但模仿的水平,他自己实在说不准。

    季芷认为自己与这个弟弟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看着季蘅满含期待的样子,还是想了一会,道:“有两分形似——倒够用了。”

    季蘅稍有些失望,但很快满足地道:“我还怕自己学个四不像。”

    他知道自己和问真最大的差别在哪里,经历、底蕴、涵养……能学到两分,说明他有进步了。

    他不等季芷劝学,“我回去会好生读书的,阿姊你放心吧!娘子信任我,交予我兰苑这样大的产业,我又怎能辜负了娘子的信任?”

    季芷灌了一肚子茶,“你明白就好。”

    与弟弟别过,季芷匆匆往府里走,她原本还想到几家药铺逛逛,看能不能收到一些从前接触得不多的药材研究——南北两地的药材多少还是稍微有些不同的。

    有些本地特有的野菜草根,可能都是药材,只有当地人才会运用,出了这地界就无人知晓了。

    季芷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她并不满足于自己如今的医术,一刻不愿停下学习。

    但现在,为了她的木炕和方才季蘅抢着付的茶钱,她还是先替人跑腿送图纸吧。

    想到二人临别前,季蘅悄悄对她说:“娘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忍不住与于妈妈念叨你。”

    季芷抿抿唇,目光却从始至终都很鉴定。

    她绝不再做被人操纵的掌中雀了。

    —

    季芷对季蘅一直说问真很忙,其实问真还t真没那么忙,至少如今家务事是无需她操心的。

    季芷回到府中时,她正在问星房里陪问星说话。

    问星的咳嗽一直没好,因为明瑞明苓总在问真屋里玩,她便不到问真屋里去了。

    问真被小娘子的周全细致戳得心窝子软软的,问星既然去不了,她便时常过来探望陪伴。

    问星虽然咳嗽,精神头倒是还好,季芷这数月的调理还是见了效果的,只是冬日天寒,肺疾怕冷,屋子就要暖和,可取暖无非烧炭,炭盆一多,哪怕是再好的银霜炭,世人公认的无烟,问星娇弱的肺脏还是会受到刺激,咳嗽不停。

    一入冬,明德堂润肺的百合梨汤就没断过,早起天凉,炭盆一多,问星便咳嗽个不停。

    问真听着咳嗽声便忍不住皱眉,“不然我叫秋露陪着你先到云溪山汤泉那边住去?那里的暖坞避风而建,比别处地势低,周遭建筑环绕,虽然是在山坡上,可比在城里还暖和呢。那里汤泉又舒服,临着住更温暖。”

    那两处暖坞,原本就是合着汤泉而建,供冬日小住,泡汤休养用的。

    她用得不多,只有大夫人早几年过去看她时会用到,左右是别院,倒不必讲究很多,问星过去住使得。

    问星一个劲摇头,用梨汤压下咳嗽,半晌道:“明日不就是宣县主家的满月宴了吗?咱们说好的,满月宴后一起出城,姊姊不许撇下我。”

    她哪里是撇下问星?

    问真一时无奈,知道问星是故意缠磨,只得放弃这个想法,“你呀,总是自夸乖巧听话,我看你最不听话!”

    问星瘪瘪嘴,拿脑袋蹭她,“我最乖了,姊姊!”

    刚稍微发挥一点功力,又被忽然涌上的咳嗽打断了。

    好容易等到外头出太阳,太阳光透过明亮防风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屋子里暖和不少,秋露忙欢喜地吩咐人撤下一点炭盆。

    她如今所求真是不多,只求天气暖和,屋里舒适,小娘子能少咳嗽两声。

    问星趴在问真怀里,她咳得累得狠,原本不想问真担心还在强撑,如今撑不住了,瞧着蔫哒哒的。

    她感受着姊姊温暖的手抚摸脊背,舒服得像被揉的小猫,微微眯着眼,心中高喊:暖气!空调!虽是寡人从前辜负尔等,不将你们放在心上疼爱,尔等独忍弃寡人乎?①

    第60章 第60章 问真想要的,就会去争取,绝……

    京城的十月天气虽冷, 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看着在阳光下勉强睡下,却还不自觉皱着眉的问星, 问真有些忧心忡忡。

    秋露悄无声息地候在一旁,等问真起身往出走,她眼神示意婢女近些服侍, 才跟着问真出去。

    问真动作轻柔地从问星手中抽出松松攥着的衣袖,她的每一件上襦、衫子只要稍微有点宽袖, 必都被问星和明瑞明苓三人攥得皱巴巴的,她对此已经从一开始的眉心微蹙到现在毫无波澜。

    养小孩子嘛, 总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些麻烦, 不过他们三个实在甜蜜, 秋冬的季节贴在身上, 便如热烘烘的甜糕, 叫人心都化了。

    问星平时磕碰一下手指头都要小心翼翼地捧着, 到问真跟前来哭天喊地, 真正难受起来反而一点都不抱怨了, 不舒服就闷闷地窝在房里,问真不来看她, 她只怕要将自己养成见不得光的小蘑菇了。

    秋露是满心忧虑, 但在问真面前不愿展露出来, 令问真更焦心。

    她随问真来到东边起居室, 在窗边的玫瑰红圈椅上搭好柔软温暖的灰鼠椅袱,才请问真坐下, 又用小炉子烹茶来。

    问真这段日子常盘桓在此,她惯用的茶具这边有一套,秋露动作细致轻巧地将莹白如玉的盏子烫得温温的, 才将滚茶斟入其中。

    问真轻声询问:“问星近来晚上能睡足三个时辰吗?”

    秋露微微摇头,问真便明白了,秋露觑着她的神情,小心地劝解,“其实季娘子的药和针灸,十七娘子用着是很有效的。只是这段时日天气愈冷,夜里房中的炭盆少了便不足用,冷得小娘子咳嗽,炭盆多了,虽然暖和,烟气冲得小娘子咳嗽。总是咳嗽,如何能睡得着呢?”

    她有更多的忧虑不愿表达出来,譬如十七娘子这么大的孩子,夜里总是休息不好,对身体会有多大的负担?还有,因为这段日子咳嗽不断,十七娘子胃口缺缺,更偏好清淡口味,偏偏入了冬府内饮食多鱼肉少菜蔬。

    这个冬日实在太难熬了,但她只能宽慰问真:“等天气暖和些就好了,前阵子十七娘子不是恢复得很不错吗?”

    “等不了那么久了。”问真拿定主意,嘱咐她:“你将问星的东西尽快打点好,咱们后日便出城到云溪山住去。若是问星愿意,这个冬日都让她住在那边。”

    秋露先是一喜,在云溪山过冬,对问星而言肯定比在京中好受许多,但想到问星对问真的依赖,她又有些无奈。

    问真按了按眉心,只能将更多希望寄托于季芷。

    如果问星的身体总是这样,京城的冬日对她来说过于难熬了。

    秋露不愿在问真面前露出过多忧色,使她担忧,便只轻笑着道:“前阵子听您说去城外泡汤泉,十七娘子欢喜得很呢,一直想着盼着,总算可以去成了。咱们小郎君小娘子是,成日念叨着。”

    问真紧锁的眉心微松,露出一点笑,“他们会玩得开心的,在山里原比在京中有趣。”

    他们可以在山中踏雪折松,雪里的松鼠眼睛圆而亮,黑黝黝的像两颗小宝石,山中高高的树木零星有些冬日枝头会挂着鲜红的果子,天更冷些的时候,红艳艳的果子被晶莹的冰裹住,那是独属于山林的野趣。

    问星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问真的心头,她把问星圈进了自己的地盘,作为大家长,她应该照顾和保护好问星。

    季芷回来的时候还没到午膳时间,她打听到问真在问星房里,带着东西匆匆赶来,便见问真坐在窗边,晒着太阳慢慢翻书。

    她瞥了一眼,是很枯燥无趣的医书,她幼时咬着牙背过,当时她对行医救人并无兴趣,背起这些医书便觉得很痛苦。

    季芷抿抿唇,然后露出一点轻笑,用轻松的声音说:“娘子开始亲自钻研医书,是想将我与白芍的饭碗都掀掉不成?”

    她一边将袖中的荷包取出,一边道:“十七娘子的身体,您只管放心,我敢对您打包票,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家祖传的药方不是浪得虚名,而且——这有一份好东西,对十七娘的身体或许很合用。”

    问真知道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将东西接来,乍一看并不是很清楚,幸而一旁的字迹说明十分清晰,她仔细地瞧过后,眼睛一亮,立刻吩咐含霜:“找一些精干老练的梓人来。”

    “这是从哪得来的?”问真惊喜地道:“倘若真能做出来,定比暖炉炭盆好用上十倍!”

    季芷道:“家弟拙作,令娘子见笑了。”

    问真恍然,“阿蘅总有良多巧思。如果此物真堪得用,便解决了我的一处心腹大患,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他。”

    季芷轻笑:“分内之事,何堪称谢?”

    问真笑了笑,“那当得重酬。”

    季芷道:“从江州搬来京城,气候寒冷不少,他琢磨着图纸是常事,娘子无需过于挂心。只是一点,他近来总是怕娘子您将上次所说之事抛诸脑后,娘子无论还有意无意,给那小子一句准话吧。”

    问真道:“我确实太忙了,况且在京中,来往诸事不方便,我本都打算好了,后日咱们去京郊小住,叫阿蘅同去。”

    她头一次经历这种事,实在无甚经验,季芷一说,她才反应过来,她心里将一切事情安排明白了,却忘了告诉季蘅。

    季蘅年纪轻些,刚刚闻她有意,又乍然被冷待,不安是有的。

    不过,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问真支着侧脸想,感情并未互通,但她表达了对季蘅的好感,季蘅好像是愿意的,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又是情人……

    那好像就算在一起了呀。

    一直以来为人正直,没有干过养外室这种事,没和人谈过感情的问真一时有些迷茫。

    含霜淡定的询问声打断了她难得的迷茫:“季郎君从未去过云溪山,有些东西物什只怕不会预备,我亲自替季郎君备齐一份?”

    问真思绪回到身边,决定用老方法——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简单来讲,叫随机应变。

    她点点头,含霜t又问:“那季郎君的屋室安排在哪里?”

    问真打算陪着问星和明瑞明苓在园子里住,不住道观。

    园子里她常住的是一栋被竹林环绕的小楼,院内自有汤泉,登楼可望山水。

    那一小片竹林相当于一个被圈起来的大院子,小楼是院落的中心,周遭还环绕着群房、轩榭,与两个相对独立的小围院,虽然小巧,但独门独户,屋舍整齐,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明瑞明苓曾经合住了东边的小院,另一处西小院一直空置着。

    问真想了想,却道:“竹林边上的望梅轩空着吧?”

    含霜会意,含笑应下,“我立刻去信,叫曲眉收拾房屋。”

    自从问真决定到云溪山小住,曲眉便立刻动身过去收拾,含霜从前只隐隐猜到问真或许会带着季家郎君,但既然没到吩咐,她便绝不会自作主张。

    季芷对云溪山园子的屋室并不熟悉,听问真安排这些没什么想法,便一声没吭。

    问真注意到她,叮嘱道:“共有两处暖坞,你和问星同住,明瑞和明苓同住一处,到时候你跟着秋露一起走便是了。院子里有引进去的泉眼,你可以与问星同用,本来是想你能一起修养身体的,无需过于拘束。”

    季芷目光注视着她,微微点头。

    “娘子。”她忽然开口唤。

    问真扬眉看她,季芷慢慢露出一点笑,“遇到您,我三生有幸。”

    —

    明德堂开始紧锣密鼓地做出行准备,含霜亲自到兰苑去,对季蘅传递了去云溪山的消息。

    这种出门传话的事情一般是凝露去做,然而这回却是含霜亲自去做。

    含霜对人从来是笑吟吟温和沉静的模样,但季蘅觉得她莫名有种教导主任的严肃,对她有些怯,且她在问真身边明显身份很不一样,见是她来,有些拘谨地招待。

    含霜便更为恭敬地见礼,将同去云溪山的消息说了,季蘅果然十分惊喜,已恨不得飞回家去快快打包行李。

    含霜又温和地笑道:“您不必准备太多东西,只要带些日常所需即刻,其余东西园中自会有所配备。”

    季蘅认真记下,含霜仔细观察他半日,临去前含笑道:“娘子这段时日是忙了些,实在分身乏术,幸而如今忙完了。郎君若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叫奴婢代为传达,或者有些书信笔墨,奴婢可以代您带给娘子。”

    季蘅迟疑一下,还是拒绝了。

    含霜微笑道:“那奴婢告退。”

    季蘅忙道:“您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理当如此。”含霜道。

    问星睡醒过来,便看到了那几张图纸,当时先愣了一下,然后顿时忍不住欢呼。

    问真一扬眉,“我们星娘倒是好眼光,一眼就看出好东西了。”

    问星抿嘴儿一笑,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看字迹说明,但她不在意,过去磨蹭着问真,“阿姊阿姊,咱们请的梓人会造这些热炕吗?”

    “图纸还算清楚,试验两回应该就能做出来。”问真拍拍她,“我叫人先去云溪山做,做得好,立刻就能用上,然后便请人依法将家中各处都改造起来,天寒,不仅你难受,祖母和你大伯母身子更不好受。”

    问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美得抱紧那两份图纸不撒手,见她如此开心,问真的心情松快了些,对季芷道:“阿蘅可是这回的功臣。”

    季芷微微一笑,有些为季蘅骄傲。

    次日宣雉府上满月宴,问真见到了她家的小观音娘,是肉鼓鼓、圆滚滚的样子,肌肤白里透红,一双黑黝黝、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眼,生得和她阿娘极像。

    问真终于明白宣娘她们总是惦记捏明苓的小脸是怎么想的,她抱着小小的观音娘在怀里,忍不住轻轻贴贴她的脸颊,“好宝贝。”

    她将一只玲珑可爱的青鸾衔如意金锁挂在观音娘身上,圆滚滚的红珊瑚珠殷红浓艳,嵌在黄澄澄的金子上,格外鲜亮好看。

    宣雉刚出月子,不嫌头发重,挽着繁复的高髻,带着时兴的一年景金发冠,沉甸甸的能把人都压垮了,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分毫不惧,看得问真都觉着脖子疼。

    她耳边正缀着红艳艳的珊瑚珠,见状便笑,“可见是心有灵犀,我差事做得不错吧?永安县主打算怎样赏我?”

    问真怀里还抱着观音娘,头都没抬,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扔了过去,宣雉不恼,笑吟吟打开一看,只见是一串牛血红珊瑚珠,缀着赤金莲花,问真抛过来的态度随意,叫识货的人看到了,只怕要吐血。

    她和问真从小玩在一起,当然不是什么老老实实敬奉珍宝的老实人,她白皙的指头将珊瑚串提起,对着阳光细看,微微一晃,流光宛转,煞是好看。

    她美滋滋地戴到手腕上,支着侧脸叫珠子微微滑落,卡在稍显丰腴的胳膊上,眼中含笑看向问真,“怎样,好看吗?”

    问真轻轻点头。

    宣雉便喜欢得一直戴在腕上,还细细地摩挲,“多谢永安县主赏了?看来我差事做得还真不错。”

    “是送给新做娘的宣雉娘的。”问真轻声道:“小观音有了,你若没有,岂不又要酸我?”

    宣雉嗔她嗔得眉目含情,“我哪里是那种人?”

    到底很高兴,还伸手到观音娘跟前晃着显摆,“瞧瞧,你问真姨母送我的,比你的漂亮多了!”

    问真含笑搂着观音娘,“日后姨母给你寻更多的好东西。”

    小观音娘可不懂这些,她攥着小拳头自己玩着,或许因为问真和宣雉用香习惯相似的缘故,在问真怀里她不显得生疏惧怕,很乖巧依赖的模样,黑黝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名字可取好了?”问真越看越喜欢,干脆一直抱着她,一边与宣雉说话。

    宣雉笑着拉过她的一只手,在她手心写字。

    “皞?”

    “取其洁白明亮之意。”宣雉注视着女儿,眉目温和得简直不像她,她从小就是热烈如火的性子,喜欢什么都要轰轰烈烈,唯有待这一点新生的骨血,是当做瓷娃娃一般捧着,恨不得用最柔软厚实的皮毛包裹起来,好保护她不受一点伤。

    取乳名为观音,望她得神佛护持,平顺康健;大名则求品性高洁,明亮照人。

    这两个名字,都写满了对女儿的爱意。

    正说话间,外间帘栊轻响,婢女问安的声音传进来,一个身量修长,面容清俊的年轻男人在屏风旁住脚,先含笑见礼,“见过永安县主。”

    宣雉的夫婿桓应,他们算自幼认识,只是桓家早些年家势衰微,他与问真等人便不算很熟悉。

    但桓应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从国子监毕业顺利入朝,如今已经做到正四品上——没错,比在朝中辛苦耕耘十几年的徐纪官位还高。

    问真对他的态度就是平常和善,本来没多熟悉,因宣雉的关系,才更加客气一些。

    桓应对她是如此,二人见过礼,他就在门口对宣雉道:“外面杂剧班子的人齐了,信国公府的马车到了。”

    宣雉笑眯眯点点头,冲他一晃手,“阿真送我的,她说我和观音娘都要有份。”

    桓应看着她,眉目一软,轻轻点头,“极美。”又对问真笑吟吟一拱手,“多谢县主。”

    “我送宣雉的,你谢什么?”问真一扬眉,宣雉笑嘻嘻过来挽她的手臂,俩人坐在一起,亲密得像一个人似的。

    桓应有些无奈,“是应失言了。请二位县主移驾,到堂中观戏吧?”

    观音娘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轻轻哼哼两声,桓应动作一变,但因她在问真怀里,又不好上前接过。

    还是问真抬手将观音娘交给乳母,桓应才忙不迭地将女儿接到怀里,眉目都舒展开了,似乎生怕有一点严肃的表情吓到观音似的,微微晃她轻哄。

    问真看看那边,再打量宣雉一眼,见她笑眼望着这父女俩,神情放松而温和,令问真的心平缓安稳起来。

    今岁她离京前与宣雉见的两面,总觉着宣雉的情绪似乎不大对,但细细打听,桓家中并无异样,桓应在外一切如常,而且宣雉不是会忍受委屈的人。

    或者说,周家这群生下来有皇粮吃的公主、县主娘子们,成婚后大多是不知“委屈”为何物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生了气将大巴掌甩到人脸上。

    宗室里有大长公主和宁国公主这两位护短的长辈坐镇,下面这些侄女、侄孙女甚至重孙女们只要自己有气性,更不会受委屈了。

    宣雉是问真少有的,如今还t在身边的少年友人,她真心希望宣雉能一辈子明艳欢喜,无忧如少时。

    宣雉终于注意到她的目光,脸腾地红起来,嘴上还不饶人,戳她道:“竟看我的热闹,总有一日我要看看你的!”

    问真扬扬眉,桓应倒是没有脸红,但忍不住向一旁让了让,等宣雉和问真走出来他才将观音娘交给乳母,仔细地交代两句,然后跟上宣雉的步伐。

    今日虽然是满月宴,但第一日宣雉并未请多少人,只请了问真和宣娘。

    她一边在席上坐下,一边亲自挽袖筛酒,“今天就咱们三个热闹热闹,人请多了我烦得很。你们两个今日先叫我高兴高兴,明儿我才能应付她们。”

    她这么做当然不合常理,但周家这位宣雉县主就不是在意常理的人。

    问真不在乎那些,见除了她们三个,还有空着的三席,沉默一下,替其中两席把酒水斟上。

    宣雉看了一会,收回目光,好像那几桌不是她安排布置的一般,笑盈盈地冲走进来的宣娘招手,“快进来,就等你了。”

    宣娘订婚之后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差别,冬日天寒,她着银红斗篷,内里是一身银红搭天水碧的衫裙,浓密的乌发绾着轻巧的小青鸾钗,笑吟吟走进来,“恭喜宣县主得女大喜。”

    近日天寒,她从外头进来,脸颊冻得有些僵,但气色还算不错,问真将温热的酒递给她,宣娘笑嘻嘻接过:“我出来前,娘还想叮嘱我少吃酒,又想到是和大姊姊你与雉姊姊一起,便改叮嘱我看着您少吃酒了。”

    问真白她一眼,看她状态不错,倒放下心。

    这一日的戏酒专是姊妹三个玩的,桓应没怎么出现,他在书房处理公务,将观音娘带过去照顾,一日没叫人为观音的事来找宣雉,到饭点才出来蹭一席。

    不过宣娘毕竟未嫁,天色擦黑,赵大夫人便命人套车来接她,带着信国公府的护卫们,问真和宣雉送她出门上了车,秦风在外候命。

    问真道:“我再与宣县主吃会茶,醒醒酒再走。”

    秦风叉手应命,退至一边。

    回到屋里,宣雉故意啧啧两声,问真疑惑地看她,宣雉就笑:“我最佩服你的,就是你能把身边的人都摆弄听话了。这秦风原本是姑婆给你的吧?如今跟着你,就真只听你的话了。”

    问真仔细一想,这几年跟着她,替她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事,秦风还真是没少干。

    当年祖母把人指给她的时候,夸秦风什么?说他是个老实人。

    害了老实人的问真忏悔一会,倒没大愧疚,与宣雉又待了一会,等到天色极晚了,她才对宣雉道:“我得走了。”

    宣雉轻哼一声,“知道你为了明日不能来,在这哄我呢。快去快去吧。”

    到底送着问真出了门,在门口道:“等过几日,我到你那边玩去。”

    问真含笑:“真定扫榻相迎。”

    —

    问真定好了出行的日子,明德堂内的箱笼行李便快速整理起来,如今已经大点得差不多,问真回到家中,见满屋箱笼整齐,不禁对含霜道:“辛苦你了。”

    含霜温婉一笑,并不居功,“人多,一两日就做完的活,我不过动动嘴而已。十七娘子和小郎君小娘子处我都看过了,东西都已齐整。季家那边传过话了,明日一早,秦风派马车过去接季郎君。”

    问真点点头,对她的安排没有异议,含霜想了想,又轻声问:“可要给季郎君安排个服侍的人?小院里总要有个人洒扫庭院、操持炭火,我想着,庄子上有不少勤快嘴严的婆子,选一个到园子里照顾些时日倒不难。”

    “你安排便是。”问真仍然点头,含霜便笑了。

    夜里烛火熹微,冬日夜里燃炭愈多,含霜便不放心问真独睡,开始在外间的榻上上夜,明德堂正屋内外屋室重重,她住着很便宜。

    但问真晚上就得老老实实躺着,不能下地开窗户赏雪望月了。

    她倚着玉枕,望着烛火,一边想问星的病,一边想新得的木炕和地暖图纸。

    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季蘅。

    半月前的万寿山上,她确信自己那一刻是真的喜欢季蘅,喜欢少年人在马上飞扬的神情,紧张与如释重负一同在年轻俊朗的面孔上绽开,一枝如紫色烟雾一般的霜满天被他持在手中,初冬的天气,人如那朵霜满天一般。

    不过一时心动,她并不确保能不能长久。

    如果没有杂事,她一路势如破竹,立刻就与季蘅日日在一处,或许想法会渐渐淡了。

    但这段日子分隔开,这会一想起季蘅,她仔细问问自己的心,对那日马上如霜满天一般惊艳,抬首望来时双目黑如点漆的少年郎君,她还是有所心动的。

    既然心动,就不必迟疑。

    她这边并无需要顾忌的因素,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季蘅的年岁毕竟小了些,怕他幼稚想不开,平添麻烦。

    但对问真而言,想要的东西就去争取,想做的事情就去做,这是最简单的行事准则。

    如今诸事有利,如果只怕一点麻烦,她就要强行压制自己的喜恶,那还有什么意思?

    问真敲敲玉枕,压下满脑子诗赋,卷着柔软的丝绵被睡去。

    次日一早,她往东院别过祖母与母亲,徐虎昶和徐缜仍忙公务不在家,七夫人在院里安胎,天气冷了,大长公主不叫她早晚过来请安了。

    小妹们倒是休沐,见她要走,满心舍不得,对泡汤泉有些惦记,只是碍于课业,不能跟去。

    问真算了算日子,下月初她们便有三日休息,便对问圆道:“你想去泡汤泉吗?”

    问圆迟疑一下,她自然是想的,但家里还有个金桃,天气太冷,又不能带去。

    问真看出她的顾虑,道:“你若是想,下个月初她们休沐,便带着她们三个过去,舍不得家里,你待一日回来罢;你若不想,我就打发人回来接她们。不必急着拿定主意,想好了叫人去告诉我一声便罢。”

    问圆笑着点点头,大长公主觉着问真这样安排挺好,还劝问圆:“家里有的是乳母保母,你离开一两日不耽误什么,虽做了娘,难道就日日被拴在孩子身上了?去玩玩罢,又没有婆家人能挑你的理。”

    问圆抿嘴一笑,大长公主又拉着问真的手,絮絮叮嘱许多,大夫人不大舍得,但这一回送问真去云溪山,和从前的心情又有所不同了。

    从前是沉甸甸的,总抱着一种女儿去了就好像再不会回来的心情;如今就如送女儿出门游玩一般,知道问真无论去多少时日,总会回来的。

    她叫来含霜凝露细细地叮嘱两句,信春被问真留在家中,既看守屋室,过阵子配合打木炕、挖地暖的差事,这些都是动土的大活,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在家,问真不放心。

    大夫人知道了此事,温声道:“真娘你只管放心吧。你那边果真做成了,梓人回来,我便叫人先将上院正房修整好,保准你祖母此冬不受寒风侵袭。”

    “母亲那里是。”问真细细叮嘱,“母亲素有寒疾,要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大夫人心里一暖,眉目间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轻轻点头。

    明瑞明苓和问星就没有太多离愁别绪,三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大多是明瑞明苓给问星讲山上的事,还带着一点炫耀地对问星介绍问真从前养的猎豹和猞猁。

    问星看向问真时满目震惊,没想到一向外表温和的姊姊竟然还有如此凶猛的一面。

    那日射箭已经足够她震惊到了,如今再听闻问真竟然还养猛兽,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这太酷了吧!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驯养猎豹、猞猁备为助狩猎之用,是当下武门常做之事,她姊姊的行为,只能说是非常符合勋贵后人行事作风而已。

    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秦风安排去季家的马车无声跟上,到云溪山的时候还天光大亮,马车行到园门前,曲眉带着人候在门口,见马车停住,便温顺地垂首问安:“娘子。”

    “怪冷的天,快上来。”问真喊她,马车帘子微微一打,曲眉本来还想推拒,见帘子打起,怕自己一说话耽误时间,车里吹进更多的风,连忙上了车。

    凝露从后头的一辆车上跳下来,安排其他管事仆妇们,各领了差事去忙,并传问真的安排,明日辰时之后再到竹楼回话,庄子上的人是一样。

    众人领命,目送着马车离去,半晌才有人说话:“娘子还是这么t体恤下人。”

    曲眉上了车,瞧着有些局促,小心地坐着,问真道:“你总是这样怕我?”

    “奴婢、我不怕娘子。”曲眉连忙道:“只是身上有寒气,怕冲撞了娘子。”

    “那你更该离火盆近些。”问真摇摇头,含霜想了想,问曲眉:“望梅轩收拾出来了?”

    曲眉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但还是道:“收拾好了,按姊姊的话,选去一个嘴严的婆子伺候。她今年四十二岁,守寡多年,为人很老实,女儿跟在我身边做事,一家都可靠。”

    问真听罢,还是为曲眉的周全表示肯定,曲眉就露出一点笑,略带羞涩,如春日枝头刚刚探出的小杏花,面对春风娇羞。

    问真命人先送几个孩子去暖坞安置,她的竹楼在园子正中偏东,那一片地方都是她的,被竹林圈了起来。

    与竹林相对的是一小片梅林,其中有一棵老梅,足有百年,根系粗壮高大,开起花来满目红艳,与苍翠的竹林在冬雪中映成二景。

    所以这一小处轩馆名为望梅轩。

    季蘅刚被放下时,只感慨这边的竹子生得真好,见马车继续往里走,忍不住问:“娘子住在何方?”

    葛婆子看看他,给他简单指了位置,说明距离,季蘅便吃了一惊,自己脑补一会,稍微有点脸红。

    他本来以为会被安排在外院居住,没想到他住的地方竟然离娘子这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