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宗令白
长安城的教坊共分为两部右教坊
右教坊所
时值中午,右教坊宅院的大门却紧闭着。右教坊共辖四部,计有雅乐部、云韶部、鼓吹部与清乐部。所谓“九部乐”就这么为左右教坊分辖统领着。
这时坊内诸院阒寂,唯云韶部所
那云韶厅占地极大,五开的格局全未隔断,粗大的楠木柱子支
日光透过云母石,隔着粗大的梁木,滤成乳白照下来,照着这有数十席大小的云韶厅。
厅内一溜青荡荡的地砖上,这时正站了二十几个云韶子弟。她们个个敛手屏息,人人都只穿着练功用的白纻衫。那纻裳竟是半透明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因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们的肢体动作,所以有意让她们什么都不穿。
满厅都是女子,只教舞的乐师是个男人。那白纻衫如云似雾地浮
厅内,只坐北朝南地放置着一张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面只铺了张简素的龙须席。胡床四脚上的雕花却刚健朴实。那胡床上坐着一个男子,年纪有三十岁许,同样是一身白衣,不过他的衣却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衬着那男子方刮净的须根,衬得衣越白,须根也越加青森干硬。
那男子身材瘦削,双颊微陷,挑眉细眼。只见他面前放着一盆水。忽然他略松了一下领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从他领上直滑落
只见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条,用那藤条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厅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这时却听啪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挟着一道红痕从那男子背上飞出,一条血红的蜈蚣似的痕迹就慢慢
那红甚至胀出了那男子带疤的背,直胀满了整个云韶厅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却不说话,用那藤条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这云韶部统领教授的善才宗令白,满厅都是他的弟子。只不知他为何不责罚堂前弟子,反如此凌虐着自己。
然后,只见他一下一下,那么认真而毫不手软地鞭笞着自己,只眉梢唇角偶尔控制不住地牵动一下。血色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背。厅下众弟子动都不敢动,只是充满压抑不住的紧张。渐渐地,才听到有细微的压制不住的抽咽之声,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大得快要盖住那鞭挞之声了。那男子却横眉怒目地扫视了满厅弟子一眼,喝道“哭什么哭,我早都没脸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这一下噤了声,只个个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才只看了她们一眼,又向自己背后抽去。
鞭打的痕迹遮掩不住地向他肩头蔓延过来,血红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宣泄着怒气。好几十鞭后他才一抛藤鞭,停下手来,像不知自己该往哪里看自罚是自罚完了,可这惩罚不过是像
他这一恸,直如幼儿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终无所得,声震梁木,响遏行云他那悲伤是
当今朝廷礼乐本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计有雅乐、云韶、鼓吹、清乐、驱摊、熊罴、鼓架、龟兹、胡部之别。各部间又别有坐部、立部之分。
云韶部排名本来靠前。只是当今天子戎马出身,素爱健舞,于云韶部那长襟广袖的软舞向来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龚定甫不知为何一向对云韶部冷眼有加,于去岁教坊九部斗声较舞之际,独黜云韶部于九部乐中的最下乘,考评了个“下下”,此后就一直见黜。
今日南熏宫立夏之会,虽不算大宴,却也是一年中少有的应景盛会,太常寺召齐教坊九部入内侍奉,却独独排除了云韶部,不许列名。云韶部的统领教师宗令白遭此打击,也难怪痛楚如此。
这时,一番宣泄过后,只见宗令白一时只是垂头丧气地坐着那痛不是痛
厅下弟子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这个师父,和其他乐部的都不同,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谁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愤一恸,竟会激烈如许
良久,仿佛起自无声的,只听有人轻轻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着日光而来那不是暴烈于头顶的初夏的赤阳,而是几千年以前的太阳。
那曲子和着那阳光度过倥偬,度过时光,度过无穷战乱与流离,
相传,那是黄帝所作的云门。
据说,“云韶”二字的由来就是由黄帝所作的云门与虞舜所作的大韶两曲拼合而成。这是宗令白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那曲子这时由一个弟子哼起,马上似也就回响入众人心底。
接着,几乎全然自
那舞一经
满厅只见白纻飘拂,却没有乐声。这一舞竟成了一场无声之舞。阳光从云母石天窗泄入这古朴的大厅。满厅寂寂中,只见一个个人影轻挪,白纻飘摇。人人都沉浸
这无声的安慰却像比任何慰抚的力量都来得大。只见宗令白不知不觉已抬起了头,口中依旧无声,只是喉结簌簌地动着,似乎
这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既有被遗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绝游的自娱。
渐渐地,舞入三折,厅中弟子个个心头不由一时紧张起来这云门之舞,本来薪火相传,可自从隋末以来,世道颠覆,从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无舞,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已失传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与开头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时,众弟子只见人人踟蹰。她们跳到这里,大多个个心无所依。那最开始哼曲的更是心头暗悔早知道这样,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头,却见到众弟子队形散乱,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头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泪来。
眼见厅中之舞越来越散乱,心中有定见的还可以坚持己见,以一己之意将舞继续下去,大多人却都犹疑却步。
宗令白心中一声长叹云门与大韶算是汉人子弟传自老祖宗的技艺了,如今竟敌不过那些胡乐胡舞,散碎至此,可见天数如此,夫复何言
他与堂上子弟个个心灰意懒之际,却听头顶忽传来一个声音道“果不其然云门一舞,竟残碎至此,难怪于教坊诸部中被黜落于最下乘了。”
厅中弟子人人一惊,不由个个抬头。
却见大厅顶上,不过数梁楠木,只闻其声,却全不见人影。
众人正心头纳罕之际,却听头顶那人一声长叹后,复又拍手笑了起来“也是你们太迂,祖上的既已失传,老想着缝缝补补,凑合成当年模样,岂非愈追愈远硬要补足,那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真看不下去了,难道云门一舞就只能这么跳不能这么跳,这么跳”
那说话人语音未落,众弟子已见屋顶那一片片丈许宽阔的云母石透窗边,影影绰绰地现出个人影。那云母石本来只磨得半光,那人影又逆着日光,越
他先只是随兴地起了个步子,似乎自己也
只见屋顶上那人于云母窗上忽然停身,然后引颈伸腰,伫身望日。他这一静,也自静出了一抹乐韵。这么顿了有一刻,却见天窗顶上那人影忽窄袖联翩地舞动起来。
他边舞还边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厅中子弟已惊觉其身姿曼妙,举止从容。
却听他复自长歌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厅中已有个弟子低声接道“他依的是云门的调子,却已加入了楚歌与楚舞。那先两句似是九歌中的云中君。”
宗令白虽身
云中君与东君俱是楚歌,最早记录来自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其中“云中君”歌唱的是云神,“东君”则歌唱的是日神。那屋顶之人听口声分不清多大年纪,一时听来仿佛曾经历过沧桑,一时仿佛又不过是个少年。他的舞也跳
他这一舞风起,却是借九歌之章来补足云门残缺的况味,于满天翳然中别建人间烟火。只见他于云母天窗顶上伸臂回颐,折腰踏步,轻飘飘的,自有种日初东方,望云而兴的舞意。
那云母天窗本来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泄落下来,
只听他唱着唱着,忽一拊掌“来了,真正的华就
然后就听他引吭长叫道
览冀州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他一语即出,立时襟袖纷飞,直似九天云卷,四野霓垂
他一双穿着软靴的脚这时
只听他口中忽转入东君,朗声歌道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玉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渺冥冥兮以东行
那日神架着他的金乌不可遮挡地,长驱而去了可这云,这云还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成过这样的酣然恣肆。
然后只听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语未完,云母窗边,只见他飘然欲去。
厅中诸弟子只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为他如此一舞,已引
屋顶人应声笑道“止步,止什么步我兴已,再舞不能。想要兴致再来,更不知又是何时。即说是舞,就总有止步之时的。你还唠叨什么止步”
宗令白却于胡床上长跪而谢,高声叩问道“只不知仙乡何处,小子渴求再得指点。”
屋顶人却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缘于此。让我算算,三天之后,就是天门街斗声的日子。听说近来关中小旱,他们要去祈雨,我却要去听歌。我极爱贺昆仑的琵琶。到那日我必去。到那时,或可一见。”
说罢,他更不理堂上诸人。
等厅中弟子追出门外看时,屋顶早已人影俱渺。,